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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0:3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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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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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七种

蘑菇七种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蘑菇七种/张炜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张炜中篇系列)

ISBN 978-7-02-014610-9

Ⅰ. ①蘑… Ⅱ.①张… 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 Ⅳ.① 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25133号

责任编辑 李磊

装帧设计 崔欣晔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中煤(北京)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82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6.125 插页 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9年1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610-9

定  价 39.00 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作者简介张炜

当代作家。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 《独药师》 《艾约堡秘史》等21部,创作有中篇小说《蘑菇七种》《秋天的思索》等若干。蘑菇七种一

叫“宝物”的是一条丑陋的雄狗,难以驯化。它的品性实际上更接近于狼。给它取名字的人是这方世界的君王,叫“老丁”。它从小就皮毛脏臭,脾气凶悍,咬死了很多同伴和猫。有的雌狗赶来与它亲近,也被它咬伤了。很多人想打死它,都没能得手。可老丁的话它句句听,二者之间心心相印。老丁说:“宝物,你遭嫉了。”它的恶毒的眼睛湿润着,盯着这个像石头刻成的老人:消瘦矮小,额头鼓鼓,口是方的,张开很大。智慧的主人哪,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细绳般的小尾巴摇了三次。老丁被烟卷烤黄的食指翘起来,刺着头顶短短的毛发。

天色暗下来时,宝物出巡了。

这片林子永远是水汽淋漓,天地蒙蒙;青蛙乱蹦,河蟹飞走,长嘴鸟儿咕咕叫唤。宝物跑着,浑身的皮毛不停抖动。有一次它被树隙的蛛网挡了一下脸,就愤怒地跳起来。蜘蛛给逮住了,接着被“咯嘣”一声咬碎了滚圆的肚子。它大叫着发出咒骂。可它不知咬死的是一只剧毒蜘蛛,毒液正渗进它的嘴角。

一个黑面高个子背着枪转出来,笑着叫它。它像没有听见一样跑起来;跑了一会儿,又突然止步仰脸,鼻子“蓬蓬”地闻着什么。一些姑娘们挎着篮子走出来,见了宝物吓得尖叫奔跑,蘑菇撒了一地。它向前追逐,直把她们赶得很远很远才转回来——一个面孔白净的年轻人正用一根柳条串起姑娘们丢弃的蘑菇。宝物撒一点尿,走了。

暮色苍茫,树影如山,宝物出巡了。

它的三角形脑袋被树叶上的水珠弄得湿漉漉的,残缺的牙齿从紫唇间露出来,昂着硬邦邦的长鼻梁。星星还没有出来的这一瞬间,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它毛发间涌动。那是一天的映照蓄成的电火,凉风摩擦着毛皮,电火就在身上爆开。它像被一些细线勒住了,不停地挣吼,向着夕阳沉落的方向奔跑。回返途中,它遇见什么就想咬死什么。那些不知道在宝物出巡的时刻回避的蠢物,理所当然地要倒霉了。它的鼻孔吸进一万种林中气味,让其徐徐地流入,小心辨别。蘑菇的味道最清晰,它们的形状、颜色,都如同看到一般。它在林中生活多年,跟老丁学会了吃蘑菇。老丁有神力啊,无所不能。它离开那个枯瘦的老头,脾气总是坏透了。毒蜘蛛的液汁更深地渗入,它吼着在原地转了一圈。一只刺猬急急地从灌木中钻出来,球成一个刺蛋。宝物将它埋起来才往前走去。它登上一处沙丘,前腿直立,小灰眼珠瞄向四方。五棵最高的杨树,加上五棵黑色的橡树,等于十棵。它跟老丁学会了一位数的加法。土丘下边白沙如雪,绵软可爱,曾有一对狗男女躺着聊天。他们都是林边小村里的人。还有个雌狗叫皮皮,总是打了红脑门,宝物差一点爱上它。皮皮窜到林子里,那时宝物凶猛地扑上去,咬豁了它一只耳朵。小皮皮滴着血汁,哭着跑了。这个小林场啊,一主三仆,还有一个宝物。它有着统揽全局的气魄,兢兢业业。老丁香甜的鼾声使它无限幸福,醒来时静静倾听,睡去就做关于老丁的梦。它知道老丁对它有多么好:据理力争,硬是从总场场部要来了它的口粮。原先宝物一无所有,总场场长申宝雄虽与它同占一个“宝”字,却无一丝同情。老丁力争不懈,宝雄才算松了手,每月从手缝里撒出十斤粮食。它吃着官粮,没有月薪。这都是老丁的神勇啊。智慧的主人,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在林子里奔驰,热汗横流,万难不辞,只为一人守着疆界。

毒蜘蛛的毒液渗入了胸部的脉管。巨大的、难以忍耐的烦躁在胸部漫开,恨不能撞倒一棵橡树。这林子里有毒的东西可真多,连蘑菇也有毒。吃了毒蘑菇就算活不成了。老丁认得它们,总是用两个手指夹住扔出来。“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俺宝物也通晓一二三。小村里驻队干部中有个公社女书记,满脸横肉有黑斑。只因搞上了参谋长,把毒蘑菇放进丈夫碗。丈夫贪吃又贪睡,半夜三更一命归西天。参谋长领人把案破,说小案一桩有何难,无非是革命干部误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难两全。久后遗孀有厚福,说不定招个贵婿进庭院。女书记闻听破涕笑,说化悲痛为力量革命路上一往更无前。这就是民间事那么小小一段,日月风尘埋下了沉冤。”宝物那时候正处于患难之时,它无意中向黑洞洞的那个小屋里瞅了一眼,就看见了参谋长和女书记。女书记把几颗花顶毒蘑菇揣进了衣兜。宝物承认女书记干得漂亮,嫉恨得牙齿格格响……蜘蛛毒液渐渐涌入了心脏。它尖叫一声倒下,两爪插进土里。灰眼里有什么闪了一下,将熄未熄。幻幻的蓝影儿在眼前飘着,飘着。它的头昂起来,又重重地耷拉下去。它看见林中小屋蒙在一片蓝色里,老丁蹲在宽大的锅台上,手持小木锨搅弄热气腾腾的铁锅。他周围有三个人,伸长了脖子。哎哟,好鲜的蘑菇的气味啊,好馋人的气味啊。这蓝色使四个人像金属制品一样,他们机械地活动,手脚关节的折动嘎嘎有声。老丁唱起了下流的歌,木锨搅动不停。也只有他亲手做成的汤才如此诱人。白色的蒸汽往上冒着,与一种蓝色汇到一起,又渐成红色……蓝色终于全部褪尽,黄色和红色弥漫起来。最后,所有的幻影全不见了。那个毒蜘蛛的阴魂绕着它回旋三周,无可奈何地要离去了。“这就是民间事那么小小一段,日月风尘埋下了沉冤。”它恶狠狠地盯着蜘蛛的阴魂。二

老丁手里的木锨像一支橹桨,摇啊摇,铁锅里面起波澜。一边的三个人咽着口水,咂着嘴。“文太!黑杆子!小六!”老丁在锅台边唤了一句,他们立刻应声:“哎啦!”老丁又摇了一会儿,向一旁伸伸手,白脸文太赶忙递过去一个黑色小瓷瓶。老丁握紧瓶子,照准锅心就是三甩。文太转脸看了看其他两人,朝锅台边的老人一竖脑袋。黑杆子咧着大嘴,抄着手,快乐地蹲下又起来。小六脸色苍白,眼睛不停地动。黄色的玉米饼摞在一边的一块木板上,冒着热气。这个夜晚不用说有一顿好饭:喝蘑菇肉汤,吃玉米饼。老丁要喝酒,那是一种味道纯净的瓜干酒。如果老头子高兴,也许会分给三个人每人一口。黑杆子白天在林子里打到了一个猫头鹰,文太和小六认为它的肉不能食用,被老丁呵斥了一句。它的肉与蘑菇配在一起,味道诱人。老丁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汤熬好了,老头子从锅台上蹦下来,热汗涔涔。他唱着歌,文太和黑杆子不停地笑,老丁于是更起劲地唱。小六脸庞木木的,老丁就在唱词里加进了一句骂他的话。小六的脸红了一下,接上又白了。文太提议开饭吧,老丁瞅瞅屋外的黑夜,又歪头听了听说:“宝物许是遇上了麻烦,它早该返回了。罢,不等,开饭。”话一停,黑杆子抄起大铁勺,在四只碗里一一点过。有一个印了金边的大碗里蘑菇多汤儿少,不用说是为老丁准备的。老丁说吃吧吃吧,饭后再不见宝物,那么黑杆子就掮枪出去找找吧。他说着大喝一口,又到身后黑影里摸出了一个酒瓶。酒香一下子散开来,文太激动得手都抖了,呼出一声:“丁场长……”小六狠狠地盯一眼文太。老丁一抬手拍了一下文太的肩膀:“喝口喝口。”文太抱住光滑的瓶子吮了一大口,咕的一声咽下,愉快地大喘。黑杆子起身点燃了桅灯。黄色的亮光罩住了小屋,四人围坐着,脸色通红。小六嚼玉米饼的样子很怪,左腮总是凸起一个拳大的瘤。老丁说:“六儿牙口不好。”大伙都笑了。牙口如何如何,一般指牲口。

这片林子属于几十里地之外的国营林场。十年以前老丁一个人在这小屋里看管林子,总场为了加强管理,又派来三个工人。老丁自封为场长,而总场方面只将他们四人唤作“林业小组”,并临时指定小六负责。小六十四岁上入过团。四人当中,只有小六衣兜上有支无水的钢笔。老丁吃饭时常常托物言志:“南边那个小村里有个花狗,狼狗样儿,两耳竖起几寸高,龇着牙瞪着眼。有一回它和宝物争东西,都替宝物捏一把汗。宝物又瘦又小没神哩。谁知它三两下就把花狗干倒了。人狗一理,切莫让装出的模样给唬住。”文太接上:“老丁场长所言甚是。您老经过万水千山,烽火连天,然百炼成钢。就不像一些小人,鸡肠狗肚,阳奉阴违,必欲置人死地而后快。”文太在总场时读过很多有“毒”的古书,并且常常背诵书上的话,引起了总场办公室秘书的嫉妒。秘书告到场长兼书记申宝雄那里,文太就给贬到了这块僻远的林子里。黑杆子听了文太的话哈哈笑着,十分快意。他听不出两人的意思,但知道是冲小六去的,就笑。他原想笑过之后会得到一口酒,但老丁并未慷慨到这个地步。黑杆子像文太一样对老丁入迷,任何情势下都不会恼恨。他咂了咂嘴,觉得这个夜晚稍微有些寒意。刚来林子里不久,老丁就将自己的十七斤半重的土枪送给他,说:“你负责武装吧。”从此他就枪不离身。武装多么重要,谁都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老丁竟然把枪杆交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莽汉。他一时无语,唯有感激。“这种蘑菇可是稀罕。你们看它什么模样?细脖儿小脑,像肥豆芽儿。这叫‘小砂蘑菇’,味儿最鲜。我在这林子多少年,这种蘑菇可吃不多。嘿哎,文太你哪里整来这么多?”老丁用筷子夹住一个蘑菇。文太说:“我知道丁场长的口味儿在哪里——就不厌其烦地采找……”他讲到这里觉得有一对冷冷的目光射向自己,一转脸,见浑身被夜露湿透的宝物突然出现在黑影里。他的腮肉抖一下,急急说:“宝物回来啦,回来啦。”老丁搁了酒瓶,着腰踱过去,伸手撩起它的下巴看着。宝物僵硬如铁,纹丝不动。“宝物!”老丁大喝一声。宝物洒下了两滴泪水。老丁大惊,严厉地扫了三个人一眼,说:“你们谁欺负它了?”三个人都摇头否认。老丁沉思半晌,点点头:“它受调弄了,我知道。可怜的狗。它就是不会说话罢了,它有肚量啊。一条好心眼的狗。”他说着倒了一点汤汁,又小心地掺了三滴酒,送到宝物面前。宝物闻了闻,眼前又掠过一片蓝色。“无非是革命干部误食毒蘑菇,自古天下美事难两全。”那个恶毒的猫头鹰曾经怎样诅咒过它呀,眨眼竟成杯中羹。它快乐地饮了一大口,品着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气味多少有点像那个公社女书记身上的味儿,于是它怀疑是同物异形,暗中盘算准备私下一访,去看看那个女干部还在不在了。它要从参谋长的屋里搜索起来。说不定参谋长也是个善于使用毒蘑菇的角儿,如果那样女干部真的要倒霉了。宝物很快地、心事满腹地喝完了蘑菇肉汤,抿抿仍然肿胀的嘴唇,退到一边看着四人进餐。除了小六以外,其他人都吃得大汗淋漓。老丁把金黄的一个大玉米饼放到膝盖上掰断,取了一半咬着。他像个满口钢齿的小型机器,在吞噬金块儿。他把酒瓶儿放在左脚边上,不时拾起来吮一口。小砂蘑菇被他夹住,先咬去小圆顶,再咯咯地嚼掉茎子。“美味啊!先记文太一功。”文太摇着手,瞥了宝物一眼。宝物只用左眼看着文太。老丁又唱起歌来——宝物出巡归来了,老头子安心了,歌声自由自在。他把京剧和民间小调掺在一起,一会儿昂扬刚烈,一会儿涓细温柔,净唱些古怪的传闻。所有人都差不多吃饱了,跟老丁一起快乐。老丁一边唱一边又摸出那个制成不久的特大烟斗。黑杆子抓上烟末,文太划亮火柴。他吸一口,哼一句,断断续续地诅咒着一个小人。宝物忍不住兴奋活动了一下前爪,不停地瞅脸色阴沉的小六,突然老丁伸手一指宝物说:“嘿,笑了笑了。”宝物真的在笑,那颗残缺的牙齿都露出来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呢文太?”老丁笑眯眯地问了一句。文太一拍膝盖:“那是当然的了。”他又推拥一下黑杆子,重复一遍:“当然的了。”黑杆子看看小六,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他背上枪,暗里跟踪过小六,让老丁知道了,被老丁好一顿训斥。老丁说:“六儿也不易哩,由他做吧。”不久文太去小村的小卖部取酒,老七家里告诉文太一些事情,让他捎话给老丁,说小六来买走一片炮制墨水的颜料。老丁恼了。他料定小六要把墨水灌到那管笔里,向总场写点什么。那个估计不错,因为半月之后总场派来了工作组,场长兼书记申宝雄亲自挂帅。一时间黑云翻滚,天低云暗,虽然撼山易,撼国营林场一分场难,但也总嫌麻烦。事后老丁让文太去总场活动,历尽艰辛才搞来小六报的黑材料。老丁目不识丁,让文太读了读,开头几句就差点让老头子昏厥过去。老人冷静了两天,对文太说:“怎样对付这个,我考考你。”文太半晌不语。老丁说:“还亏了是个读书人哩。对付这个容易哩,我党有个好办法,就是把阴谋变成阳谋。公布黑材料吧。”文太无比钦敬地看着老丁。第二夜,他们趁着小六不在,捻亮了桅灯,将黑杆子召到屋里,让宝物端坐到它的位置上。文太一字字念起,大家一声不响。宝物坐在黑杆子左边,面色极为冷峻。

那个秋夜的风声至今响在耳边。那个秋夜猫头鹰凄怆地叫着,一直伴着文太的朗读声。宝物听不明白,但愤怒与时俱增。如果老丁有令,它将把那个黄脸青年撕碎。它用舌尖舔着残牙。想不到小六白纸黑字,如此凶狠——敬爱的场部领导党的组织见字如面,一共青团员在遥远的这里谨向您致以革命崇高敬礼,并同时汇报当地惊心动魄的斗争以及全面腐化的可怕现实。有人即老丁野心勃勃目无领导,不顾上级三令五申私自称林业小组为一分场并自封场长。革命职工敢怒而不敢言并且渐渐同流合污。本人早年入团宣誓响彻云霄,独自奋战,死而后已。这里虽然环境险恶民不聊生伙食很差,如每顿饭三两粗粮二分菜金,但尚有野菇可补其不足。最难忍受修正主义磨刀霍霍,狼狈为奸。他们让黑杆子掌握反革命武装,火药味很浓。这里还养了一条资产阶级走狗,取名宝物,向人民咬牙切齿。总之,这里已是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之独立王国。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还有,老丁与当地民众间不三不四者勾搭,多次密谋,不可告人的勾当我看也有。老七家里与老丁过从甚密,中间由文太奔走。注:老七家里即一四五十岁民妇,相貌一般,性情残暴,成分在中农与贫农之间(待查)。她现为小村代销店售货员,以职权之便私销老丁等人干蘑菇,付以烧酒。烧酒作为资本主义货物,上级早已列为控制商品,但老丁从小店倒卖大宗。他们整日借酒浇愁,谈论黄色下流至极。上层建筑舆论阵地要占领,他们还借机散布不满情绪,今不如昔,拒不组织上级及党委多次布置的文件学习心得体会,不办墙报,不开展政治。老丁与老七家里究竟如何,仍在观察。是否有染,难以断定,因为并未亲眼看见。更为可恶的是,老丁散布谣言,将驻村女干部与一参谋长强加于人。注:众所周知,谁反对解放军就是反革命;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且女干部为人和蔼,不笑不说话,早年曾为全社先进人物,学生时期就有突出表现,如用手捧牛屎至庄稼地等。总之此地已成反动黑窝,本人虽然坚定,但毕竟寡不敌众。当然,本人辜负党的期望与培养,没有负起领导责任,也应当检讨。切望上级及早进驻小林,使云消雾散。急急。再次致以革命崇高敬礼。

赶走了工作组,又进一步将阴谋变成了阳谋,小六算彻底失败了。那个夜晚读完黑信之后,大家久久不能平静。老丁在昏黄的灯下踱来踱去,终于在宝物跟前停住了。他蹲下,抚摸着它的头颅,说:“你也听到了,黑信里点了你的名,骂你是‘走狗’。”宝物无语,胸部急剧起伏。它的目光紧紧盯住一个黑暗的角落,文太起身去看了看,发现了小六穿过的一只破力士鞋。黑杆子捏紧了枪杆。那个夜晚啊,那个夜晚猫头鹰的凄厉的叫声啊。“君子能忍自安。”最后还是老丁说了这样一句,送去了无限的慰勉。从此之后小六还是小六,老丁还是老丁,似乎两不相扰。但大家都看出小六大势已去,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老丁在林子里理所当然地决定一切,而且小村里的人也敬他三分,都呼唤:“老丁场长!”那个公社女书记与参谋长仍在小村驻扎,节日里还要代表地方政权向老丁送些吃物,以示关怀。本来天下太平,一切正常,如老丁守屋,其余到林子里或劳动或管理招来做活的民工;每到黄昏,宝物出巡,绕林区一周有余;宝物归来,正好开饭,如饭间有酒,老丁则饭后乘兴神聊,讲他一生的经历和见闻,惊天动地。老七家里与林子里的人继续合作,不间断地提供烧酒。大家都很高兴,唯有小六蔫蔫地来去,安心做活。不幸的是前不久他突然精神起来,双目如电,宝物不得不尾随其后。就在发现小六兴奋异常的第七天,宝物眼瞅着他进了小村,入了小店,又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宝物赶回林子,对老丁做出几个危险的脸相,老丁于是派文太速去速回,直接找老七家里。老七家里说这是小六买走的第二片颜料。“我今年六十岁了,瞒过我眼的还没有哩!”老丁抹着嘴巴说着,狠狠吸一口烟。他把烟全吐向小六那儿,使小六看起来像个雾中人。他停止了吸烟,手打眼罩向前看着:“六儿在哪?你藏在烟气里了,你当我看不见?我把你看得一清二楚。我早说过了,瞒过了我眼的还没有哩……哼哼。”文太两手拍了一下,呼叫着:“说得太好了!”黑杆子也嗬嗬地笑了。宝物兴奋得伏下又起来,同一动作重复多次。小六嫌热似的解开了第一个衣扣,活动了一下。老丁的脸色通红,瘦小的身躯一抽一抽,每动一下都有什么地方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骨头响。他蹲在一个木墩子上,细细的两条腿不断调整着重心。“要说我这一辈子啊,嘿嘿,什么没经过?是不是,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将头转向宝物,“我闯荡南北,死去了又活过来,用手指从肋骨里抠过手枪子儿。要说怕的人嘛,也有,不过不是男人,是女人,哎哎!她们越对我好,我越怕。是这样哩!”老丁说着站起来,挥动了一下大烟斗,捻小了灯苗。宝物瞥瞥四周,见其余三人都屏住了呼吸。它看到了老丁钢一般坚硬的骨骼,看到了在其间奔流不停的血液。那是活鲜如朝霞的啊。老丁——木墩上的石刻老人,双目闪亮……它看到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掉进水里,有一个黄瘦的手臂进去搅搅搅,刚刚搅匀,被更有力的一条胳膊端了。墨水从黄瘦青年的头上浇下来,通身都黑了,像炭做的人。智慧的主人哪,英勇无敌,威震四方。宝物知道老丁又要讲他那无穷无尽妙趣横生、同时又是真假难辨以假乱真、全世界最辉煌最瑰丽的一个人的历史了。它悔恨当年没有与老人同在一起,化为那无尽故事里的一个小小生命。再看文太、黑杆子甚至是卑劣的小六,都习惯地、毫不含糊地振作起来,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老丁。“人人不同,物物不同,我是老丁。”老丁这样开头,“天底下没有我这样的做人法,我日他妈所有现成的做人法。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不死,我这个老怪物死不了啦。有酒就喝,有好东西就吃。既给一万个大官牵过马骡,也给数不清的女人下过跪哩!皇帝吃的好饭我不嫌,牛马嚼的东西也不孬。人是机器,加了油就转。我是一直让它隆隆转,隆隆转,转到死,加马力,火火爆爆一辈子。我早就说过,我是省长以上的经历,也算老革命,也算老红军。在延安,我烧的木炭比张思德都多。没死,也就没出名。我也进过三五九旅,开荒种地纺棉花,还种出一棵一人多高的辣椒,首长看了说:好。我不识字,不过外国人进中国,到了北边都是我当翻译。我把驴一般都翻成骡。鬼子让我投降,那年我是师长,我打了鬼子一记耳光子。后来四五年吧,鬼子先降了。你看吧,我过的桥比一般人走的路都长。我为什么后来没有被提拔起来?还不是我有那毛病——喜欢女人。我又没有文化。没有文化做不成首长。你三个、四个好好听,宝物好好听。这些当假就是假,当真就是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有一件是真的:我是个轰轰烈烈的人!我不做后悔事,做过就不悔。我敢打光棍,敢报仇,敢一个人住这林中小屋。别人说我我不听,全当苍蝇瞎哼哼。我从南边跑到北边,最后相中了这片树林。这里风水好,蘑菇多,他妈的一辈子就这样打发,强似神仙。我不依恋钱,不依恋朋友,依恋的东西只有一个:自己的血性!哎哎!”老丁说到这儿喘息不停,伸手取水。文太每逢这时候就激动得脸色煞白,神色不安。他全身颤抖,像弹簧一样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向老丁脸前伸出了拇指,喊一句大家早都熟悉的话:“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喊毕,精力全失,如泥土一般柔软地落下,再无声息。老丁声调软下来,开始了真正的长谈。那是些真正的故事啊,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永远消化不尽。“我喜欢上的人哪,车拉船装。我说过,我连朋友也不依恋,等于说我不重友情。我明明白白告诉,我是这样的人。可是有人要叫我喜欢上了呀,我能跑去为他死。有一年我去了南方,那里热燥,夜里睡觉要枕一个中间灌凉水的瓷猫。这是为了冷静头脑,要不,第二天早上起来尽做糊涂事。我刚去,哪懂这里面的道理?结果昏头昏脑地做事,惹出来的故事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在一个荒山林子里摘紫果吃,吃得牙紫唇紫,不停地打嗝。那片林子比咱这林场密上十倍,野猪都有。虎狼倒不多,咬人的东西少。我吃果子,往前走。当年十八岁,身强力壮,不怕鬼神,头上包了蓝布。这天我遇上了一个老人,他领我回到一处林间宅院。那是个逃乱的富人,一看大宅就知道。他家里有丫鬟,有太太,有小姐,有鸡和猪。也有一条狗,比宝物差多了,不会叫。小姐像面捏出来的,说话的嗓门细溜溜,胳膊活像一段藕瓜。她的眼神我不说了,我要说,今夜我受不了。那是无法抵挡的一双眼,能穿透万水千山,打倒千军万马。一句话,我一辈子只见过这一双眼。见这双眼之前,我的身体还像牛犊一样壮。就是这双眼让我支持不住,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你们不知道,太好看的眼睛败你的神气,这是定准的原理。不是吗?我不说这双眼了。我只想说她后来参军,所在部队连连失败,恐怕也是害在这双眼上了。当兵的让这双眼看一下,你想还会有好结果?我保证他们连轻机枪也抱不动,还想打仗?这是后话了。先说我和她往来这么一段又一段。那一天我隔着篱笆望见了她,她的眼睛从篱笆空儿里望了我一眼。我立刻倒下来,也不顾脚下有一摊狗粪(那是多么窝囊的一条狗!),怎么也站不起来。丫鬟来拉我,太太来拉我,那个有大福不会消受的老人也过来拉我。所有人都沾了那条破狗的粪(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狗还不快宰),又叫又跳。这就惊动了她呀,她走过来,我们使劲拉了一下手。有一股电从第二根手指传到肩膀,把我电了一下。我不知怎么流了泪,眼泪汪汪,想这辈子就到这儿吧,这已经是合算的了。她呀,我敢说是个神仙下凡。我怎么说也不过分,一句话,把我杀了我也得要她。那时我觉得走千山爬万岭,原来就为了她这个人!让我住在老林子里吧,我一辈子不到外边去,我就死在老林子里!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比这更轰轰烈烈的事,不知道我要了她和打下一份江山到底哪样更合算!这个小姐!这个小大姐!这个一眼就能把我看倒的闺女!你别跑啊,我不知从哪涌来一股勇力(自古讲究杀身成仁),一家伙把她扛到了肩上……”“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文太大呼。“林子里百兽都惊了,一齐跑出来昂头看我,它们见我扛着她。百兽惊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撕破嗓子似的叫。太太、丫鬟也呆了,老头子抱住了自己的头。我扛着她往上走,走了一会儿又怕磕碰了她、惊吓了她。我把她放下来——天,她不停地哭,两肩一抽一抽,哭个没完。怎么办?我惹她太厉害了,我真的害怕了!我说,我不敢了,我撤退了,你自己管住自己吧,我真的撤退了哩。我那会儿说着退着,一头扎进了树林子里。这片林子黑乌乌的,不见天日,什么兽类都有,我日夜和毒蛇做伴。没有逃路,我也不想离开。我天天吃那种紫色的果子,打她的主意。毒蛇把头伸向我,我不停地泻肚子,该死的紫色果啊!我那会儿在水坑里照过我的模样,头发像没沤透的麻绺,眼像牛眼,鼻子、嘴巴全是紫的,还有一道道血口子。我死了也不愿离开林子,因为离开林子就是离开了她。我被蛇咬过七十二次,自己救命,嘴吮草敷。野鸟来啄我的眼珠,我一只眼皮上盖一顶蘑菇伞。除了吃紫果就是吃蘑菇,烧了吃,生吃,红的、绿的、花的都吃过,什么样的有毒我全知道。这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搭的草窝样子像鸟窝,夜间就蹲在里边。这个窝儿一天天搬得离大宅近了,渐渐听得见院里人咳嗽。我心里有事,就编了歌来唱,我这副好嗓子还不是那时候练成的?我唱的歌凡人不懂,里面净些花哨事,都用了反语。我相信那女人听得懂。我的歌是有气味的,不甜不酸,都是刺鼻的辣气,男人听了就跑。这歌还是带颜色的,是松树蘑菇顶上那层黄色。这色儿飘悠飘悠像朵云彩,把那个小姐一下子包裹起来。我唱:你当我不知道你头下的瓷猫缺了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发卷里有个虫?虫儿半夜掉出来,瓷猫活了一口咬住虫。头枕瓷器是蓝花的,彩釉的,景德镇买来的,小驴驮来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一年里做了一百个梦,一百个梦都等我来圆。北边来的大汉专打南边的蛇,你就是一条软绵绵的美女蛇。我就唱这号的怪歌,我保证她在偷着听。那时候我心里的火气足,唱着唱着烧得慌,眼泪流到胸口上,胸口上面结个疤。这样唱了八十天,半夜里偷偷去扒窗。十个窗户有九个是空的,小姐学会了隐身法。“有一天老人陪着小姐来打鸟,一枪打在我的屁股上。说起来没人信,铁砂子印在皮上,用手一扫全掉了。老家伙瞪得眼睛像铜铃,说我肯定是妖怪。小姐笑着对老人说,我是个唱歌的人,肚子里面有文化水。不如领家去念念报。老人点头同意了,把我领回去,不过让我跟他那条破狗同住一间草棚。原来小姐常年住在林子里不识字,闷得慌,要找个识字人读读报纸。她说这上面肯定有意思。我难过得要命,因为你们知道我也不识字。不过我可不说心里话,把报纸端到脸前就念。我念得多流利不打结,像真的一样。我手指大黑字说:这是题儿,叫‘知道了就得学着做’。我念道:‘知道了就得学着做,不做还行?俺这报从不唬人,是一张好报。俺们办报人用一百八十间大瓦房做抵押,保证不说一句假话。说的是世上有男人又有女人,女人要和男人好。男人千辛万苦不容易,从南南北北跑了来,你铁石心肠也要变。再说你身子骨不硬是不经风的草,哪如倚在一粗壮泼辣人身上?男人劳累手脚粗,裂口道道有精神。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能做木匠能打铁。吃馍吃草都可以,一刀砍上就流血。破裤子穿了千千万,哪比得你滚烫的小身子净穿绸缎?说起来话长做起来事短,我们不如把那事儿从头好好盘算……’正念着老家伙走过来了,我赶忙接上念别的:‘天上下雨有水了,蛤蟆叫了。种谷子,种玉米。雨后天晴了,上山采蘑菇。红的是松板,黄的是粘窝,花花绿绿有毒哇。柳条儿,编笊篱;白苇子,织席子;席子上,摞被褥;被褥上,躺着爹和娘……’老家伙听了听,说:‘报上就这些事呀?怪不得说十个识字人九个驴,登了些什么杂七杂八!’我说:‘可不是怎么!’小姐催他快走快走,他吐了口怨气,就走了。我接上念:‘夜间星星肯定在窗外,那不碍事;小猫从屋檐上往下探头,也莫惊;不用往炕洞里烧火,身上有火。半夜三更,狗都睡了,一男人躺在草棚里怎么得了?还不如去喊他,拍三下巴掌……’我念到这里,听见她呼呼地喘气;我斜眼一扫,见她两手抓紧裙子边,乱颤。我收了报,说就念到这里吧,明天续上。说完我就离了石凳,回我的草棚去了。这夜里那条破狗不做人事,一会儿起来撒了三次尿,恶臭难当。我恨不能立刻躲开。可我到哪去睡呢?星星斜了,半夜三更了,我在草棚四周走来走去,没有一丝瞌睡。我这样走的那会儿,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最了不起的黑夜。这个黑夜,用一个皇帝的宝座我都不换——这是俺停了一会儿才知道的。我这么走,游游荡荡,解了小溲,又是走。谁知我一抬脚,黑影里‘叭叭叭’三声击掌。我一愣,全身瘫了。我咬着牙,好费力才回了三声。一会儿,一个女的,是小丫鬟,过来牵上我的手往黑影里跑跑跑。“我从一个用青藤掩了的后门钻进去,一眼见到了她。俺这会儿才涌上来勇力,三两步上前卷了她去。她说没想到会哭的男人像只老虎。真是的,英雄是我啊,哪是别人。我不信哪里有我的对头,要是有,那他活该倒霉,注定憋闷……不说了,只说我们那时的革命友谊,嘿,千难万险不在话下。天呀,这是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我老丁年轻时这么小小一段。”老丁说到这里,从木墩上跳了下来,“我恨天底下有那么多假正经的狼狗眼!那天天亮了,青藤掩窗,我用大手封住她小嘴。我说你等着瞧,我早晚会去队伍上的,身背宝剑做个大将军。她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她这话让我笑了一辈子,因为她想不到以后自己会当兵。那夜我对她说,我发个誓,今后谁伤害了你,我就用宝剑刺透他的心,用钉子砸进他的脑壳,用火筷烙他最疼的地方。我发了誓。这誓发得惊天动地。谁知日后树叶落了,十年过去,部队上出了叛徒。那叛徒花一角三分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色,写了一封黑信,把她出卖了。她给抓走,受了酷刑,一条腿跛了。她带着跛腿进了延安,解放以后又进京,又回省,现在就分管着咱这一省的妇女——我哩?我后来与多少人恩爱,可我不忘我的誓言。我现如今住这林子里,有心事啊。我在找那个买走一片颜料的人,一刻不敢松懈。谁买了一片颜料?我像个密探一样活着哩。告诉你一声,告密的叛徒,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也就算活到头了。”老丁将头放低,眼珠上斜,四下里瞄着。当他的目光掠过小六的时候,小六脸色煞白。“我探到了他,他也就算活到头了。”老丁咬着牙,点一下头重复一句。“想不到从过去到如今,当叛徒的都是买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嘿嘿,鬼哩。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闲话少说吧,还是接上那个夜晚说下去吧。那个夜晚我们两人难舍难分。她流着泪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好人。你真好。’我也知道我好,不过我比起她来,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我向她发誓,誓言铮铮响。我们两人手拉着手,不愿松。我钻出青藤那一会儿,心都要碎成八块了……”

老丁的嗓子像被什么噎住了,他朝空中挥了挥手,不愿说下去了。宝物一直高昂的头颅垂下来,细绳似的尾巴紧紧贴在腿上。它悲凉地哼起来,下巴压到了前爪上。小六的脸埋在双膝间。黑杆子一直呆着,停了一瞬,眼泪一串串流下来。只有文太像僵住一样盯着老丁。后来,他如梦初醒般跳到老丁面前,握住了那双瘦骨嶙嶙的老手,不停地摇动着,摇动着。三“他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文太眯着眼问老七家里。老七家里把头凑到他耳根:“买了,是这个月初七那天傍黑。”文太咬咬牙,骂了一句。老七家里坐在柜台上,黑布衣服包住了双膝。她从货架上摸了一块糖咂着,松松的腮肉活动起来。她问:“老丁身子可好?”文太点点头:“场长心胸开阔啊,不像我。”老七家里把滑溜溜的糖块一不小心咽了。文太又问:“一片颜色多少钱?”老七家里做个手势:“一角三分。”文太点点头:“叛徒从来都是舍得花钱的人。”他见老七家里手指甲很长,其中小拇指甲快有一寸了。出于好奇,他攥住这手看了看。老七家里笑得乱抖:“真好孩子。”文太赶紧松了手。他瞅准机会偷了一块糖,然后随便扯几句就告辞了。在路上,他咂着糖,又想起该将这糖果留给丁场长,于是赶紧取出,用原来的糖纸包了。

文太琢磨,要抓到证据,也许还要到总场一趟才行。那些颜色早晚化成一些有毒的字纸,经邮电局捎到总场。可恶的总场,可恨的书记申宝雄,还有他的鬼秘书。文太在总场场部工作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后来他到了老丁管辖的地盘,这才发现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自由境界。更美妙的是邻近林子就是一个小村,小村里形形色色,有演化不完的故事。这些贫穷的村里人对林场职工格外羡慕,因而被个把姑娘爱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林场里杂事繁多,如给未成年树打杈修枝,给苗圃清除杂草,锄地,点种野豇豆等等,都需要从小村里招些民工,每人工资六毛四分。领民工做活是最愉快的了,那时领工人像个将军,说什么话都是不改的命令。姑娘家“咯咯”笑,不听命令可不行。不听命令不要工资啦?再说工人阶级可是领导阶级,不听领导行吗?还有老丁,他是最使人心悦诚服的老人了,在林子里对付日子、对付邻近小村里的人,都有不尽的经验。有这样的老人掌舵才叫幸福哩。可怕的是出了叛徒(什么年代都有这样的东西),总场就派来工作组骚扰。那真是斗心斗智、腥风血雨的日子,多亏了老丁稳如泰山,运筹帷幄,这才化险为夷。不服老人不行啊。回想工作组当年可算是机关算尽,结果寸步难移,一步碰到一个陷坑。如今呢?又有人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文太最怕的是把他从老丁身边赶开,那样他又要回到总场了。

总场哟,不堪回首的日子哟!

那时的文太留了分头,衣兜上像小六一样插支钢笔。总场旁边有一处师范,三年没有招生,到处陈灰积土。他有一回闯进去,认识了看管图书的一位老头。他借回了很多书,日夜不停地看。有一阵眼睛发花,他就乘机戴上了一副左框残破的眼镜。场党委秘书读过完小,但偏偏嫉恨一切的读书人。他自己戴了眼镜,但对其他戴了眼镜的人不能容忍。文太在这两个方面都犯了忌。秘书的话差不多也就是总场的话,秘书说要查一查文太是怎么回事,总场也就开始查了。首先是跟踪文太,发现他频频出入一个破书屋,里面不阴不阳,蛛网密布。一个老人蹲在书隙里咕咕哝哝,手忙脚乱,看上去面无人色。天哪,原来文太常常接头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跟踪的人感到无限惊异,报告了场部,场部指示再探。文太一头钻到旧书堆里,半天也不出来:有时好不容易露出脸来,那个老头子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上半天,样子过分亲昵。跟踪的人不能理解,往回走的路上反复思索,渐渐脑海里出现幻象,将看到的情景一再演绎。他再一次汇报时,说文太已经被书毒坏,嗜书成癖,竟能将头部扎入肮脏的书堆长达三个小时之久。由于被书毒害,多种病症同时爆发,行为格外怪异,比如竟和一个老头儿贴在一起,老头儿亲吻他耳垂下边一点。两人成天关在阴暗的角落,不思茶饭,非盗即娼。老头一双瘦瘦的手一挨近文太就抖个不停,抚摸拍打,显然是个谬种。如此大恶如不及早铲除,林场上千职工受到侵害只是早晚的事情。秘书听罢说这一下好了,罪证确凿,千头万绪归根结底,那就准备办起来吧。文太全无察觉,一边还洋洋自得,整日大背着手走路,甚至对打字员姑娘产生了非分之想。他背诵着从书上学来的动人词句,口若悬河,在打字室里一待就是半天,出来时热泪盈眶。他讲述的都是千古少有的爱情故事,比比画画,像是亲临其境。打字员的父母是本场老工人,老两口开始商量怎样处治这个用心不良的小子。秘书告诉他们上级早有安排,请静观事态发展。文太在这一段对人倒格外和蔼,工作也勤恳主动。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打字员用机器打出了这样一串字:“我爱文太。”她的小信封被秘书巧妙地截拦了,秘书伪造文太的笔迹写了数量相同的四个字寄给了她:“去你娘的。”打字员哭成了泪人,从此再也不愿见到文太。文太正在打字室窗外痛苦地徘徊,场部基干民兵就把他逮起来了。连夜的审问,用树条子抽他,毅然决然地没收了眼镜和钢笔。审问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所有的令人不安的东西都是书上学来的一些词句,以及由此而催化出来的不好的念头。这一切如今都装在他的内心即肚子里,只有适当的机会才会说出来。这像食物中毒或消化不良一样,在一定的时刻总会呕吐。场部决定一方面将前因后果如实通告小老头所在单位,另一方面将文太交给群众监督劳动,听候发落。

最难忍耐的是等待处理阶段。文太每天默默劳动,不敢胡言乱语。所有的人都可以呵斥他,他需要讨好所有的人。场长申宝雄的老婆趁火打劫,责令文太每天在劳动间隙里为她采十个鸟蛋补身体,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顺手采两斤蘑菇。鸟蛋一般都在树顶,因而文太天天爬上爬下。他瞧着小鸟蛋美丽的花纹,常常感叹不已。蘑菇很多,大半是松树蘑,他在短时间内即可采摘两斤。由于经常出入申宝雄家,一般的人物也就不敢随便刁难他了。申书记的老婆生吞鸟蛋,身体果然一天天伟壮,敢于和文太一试力气。她抱住文太的腰,轻轻一扳就把他放倒了,接上是胡乱胳肢。文太笑着在地上缩成一团,滚动不停,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渐渐他怯于去申宝雄家,有时手提鸟蛋和蘑菇进退两难。申书记老婆的热情却一天天高涨,对文太不仅是胳肢,还要抚摸,说:“年轻人的皮儿滑。”日子久了,她教给文太一些奇怪的举止,让他变得胆大勇敢。文太看到了一个从未看到的怪异世界,觉得以前看过的毒书何等荒唐。文太从申家出来,脾性泼辣起来,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文弱。“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文太交往女人的方法千变万化。那个打字员给他带来的灾祸显而易见,为了报复,他将她得到了又抛弃。为了报复更多的人,谁对他呵斥过,他就在申书记老婆面前说谁的坏话,到后来弄得人人自危。他从未放松过采蘑菇和找鸟蛋,认为这才是立身的根本。久而久之,他对全场的蘑菇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在他一切如意、正设法整治那个秘书的时候,申宝雄多少领会了老婆心底的一些秘密。但他不敢冲撞老婆,只好想方设法对付文太,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寻找巧妙的主意。他采了些香泻叶偷偷掺在文太送来的蘑菇中,使老婆大泻了三天,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文太几次送来蘑菇,申宝雄都如法炮制,结果老婆再也不敢吃文太的蘑菇了。但她仍让文太来送鸟蛋。申宝雄无奈,只得将香泻叶熬了浓汁,寻机会就在碗中滴入几滴。老婆很快被泻得面黄肌瘦,文太来看她,两人也只能眉目传情。香泻叶使申宝雄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流放这个白面书生。当时有好几处属于林场管辖的小林子,而其中离总场最远也是最荒凉的,就是老丁这片林子了。谁知文太被流放后反而因祸得福,他很快就忘记了与场长老婆挥泪别离的场景。老丁身边的岁月像蜜糖一样黏稠而又甘甜,他们与邻村人结下的各种友谊使他永远着迷。只有这儿的生活遇到危难的时刻,才派他到总场走一趟。上次小六的黑材料,就是他从申宝雄老婆手中取走的。

当年文太来到老丁这片林子时,正好是初秋天景。老头子用蘑菇汤菜招待了他,汤汁中有诱人的肉块。原来老人的枪法很准,只一枪就可以打下从空中飞过的老鹰。老人还会下各种套子皮扣,准确地套住林中的兔子和猫獾。当时黑杆子早就是老丁身边的一个人了,老丁睡梦中说出的话他都要照办。文太在寂寞的时候讲了总场时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无限的懊恼。老丁仔细地看了看他被树条子抽上的浑身疤痕,又小心地抚摸了他被场长老婆无情地耍弄过的枯瘦的身体,破口大骂。老头子说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滋养这个年轻人的身体,用更多的时间教会他过日子的新方法。随着皮肤日渐滋润,文太发现老丁是一个无所不晓、历经沧桑的奇人。这个人年事虽高,但气血旺盛,欲望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新异的想法一串串从鼓鼓的脑壳生出。老家伙曾经爱上的女人也多,而每一个都伴有激动人心的故事。文太被他的经历弄得目瞪口呆。刚开始他还将信将疑,到后来就真假莫辨,与老人一起激动,一起燃烧,一起过舒畅的快乐的生活,也一起荒唐。谈到整治仇人的方法,老丁可让文太开了眼界。老丁说到场长申宝雄,就哼哼一笑说:“挨树条子抽的该是他哩!”后来工作组进驻这儿,文太亲眼看到了这个场长是怎么被整治的。林子里一切的一切差不多都被调动起来了,什么蝙蝠蜘蛛、长蛇狐狸,还有地枪树箭,一切的一切都出动了,变活了,赶得申宝雄一伙胡跑乱窜。村里的人也不容申宝雄在这儿藏身,像是要农民造反。那可真是个给人灵聪的古怪节日。老丁像个皇上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帐子里,听外面风吹雨打。那帐子是一块紫布做成的,刚看到时文太可吃了一大惊。帐子顶上落满了灰尘,约有二指多厚。帐子就挂在一个大土炕上,半罩着老丁——他平时盘腿而坐;身后的灰墙上,显赫地挂了一把宝剑。后来他听说帐子是老七家里送来的,那是用一些商品的包皮粗布做成的,又染了色;宝剑是村里一个专制利器的老铁匠锻出来的,如今这铁匠已抓进了监狱。老丁会舞剑,连舞两个钟点,大气也不喘。他十天半月就要磨一次剑,使它永远闪着寒光。文太长时间地盯着这剑,看着它的银刃和镶了黄铜的剑柄。他总以为剑中凝聚了什么奇妙骇人的故事。老丁用粗粗的食指抹着剑刃,问:“你说剑是干什么用的?”文太想了想,说当然是健身的了。老丁摇摇头:“剑不是刀,更不是枪,剑是报仇用的——我有仇人哪!我在暗地查访一个仇人……那仇人露面的时候,我凭鼻子也嗅出他来。”文太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工作组狼狈地撤离之后,林子里重新繁荣和太平。百兽齐鸣,你呼我应。黑杆子高兴得当空放枪,老丁头愉快地为分场同仁亲手做了几顿蘑菇。小六与大家同时饮用汤汁,并未感到心中有愧。老丁在喝汤时曾说:“看过古书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叫吴三桂的人勾引来清兵——千古留下骂名啊!”老丁还给他们耐心地讲了林中蘑菇,说别看花花绿绿,归结起来也没有多少。要辨认它们很难,因为虽是同一种,由于生出的时间不同、天景不同,它们的模样也大相径庭。更可防的是毒性,人们都知道有的蘑菇只几颗就可以毒死一个人。他讲到这儿看看宝物,它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俺宝物也通晓一二三……”它尾巴摇动着,唱着一首又古老又新鲜的歌。老丁接上说,他这一辈子对付蘑菇的经验埋在肚里多可惜,总有一天他要与识字的人合写出来。文太听到这儿说:这才是“著作”。老丁点点头:“伟人大半是有著作。”他们谈到了最高兴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由于老七家里按时收购他们的干蘑菇并付以烧酒,他们与她的友谊已经牢不可破。终于在七月七鹊桥相会的日子里,他们以一分场全体职工的名义请来了她。老丁亲手做了蘑菇给她吃,几个人开怀畅饮。老七家里是个没有节制的女人,喝得大醉,说一些昏头涨脑的话,还伸手去捏黑杆子。老丁火了,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帐子里。这一夜老七家里就在帐里呼呼大睡,而老丁却与其余的人燃一堆大火,在露天地里待了一宿。文太与黑杆子都说老丁不回帐子,不仅说明老场长作风过硬,而且德行高洁。天亮时老七家里走了,留下一些秽物。大家对于邀请这样一个人都多少有点后悔了。他们由老七家里又议论起村中小学刚来的一位中年女教师,一致认为她独身。他们对她极其整洁的装束赞叹不已,说她全身的任何一处,都是神圣的、值得尊敬的。“多么文雅!”文太说。“而且,她是个独身。”停一会儿他又说。这个夜晚他们议论着,最后决定请这位老师领学生来场里采草药勤工俭学。

女教师领学生来到林子里这一天,是全场的一个节日。老丁再也没有耐性守在屋里,一直在林子间检查工作。女教师让学生散开,她一个人手持柳条篮采药。这些药材晒干之后,就要卖给老七家里的小店。老丁在女教师不远处活动,后来索性走到跟前。女教师说:“丁场长,您忙!”老丁摇摇头:“忙什么!我管的树多,你管的人多,管人不易。人都有一个脑儿,树没有。再说,你是孤单单一人,你一个人过日子不是?难。”女教师笑笑:“不是这样的——他在另一个学校工作,离远些罢了。”老丁急忙摇手:“不会不会,你肯定是个独身。你也太客气了啊。”女教师苦笑着,又摇了摇头。老丁弯腰替她采起草药来,每采一棵,女教师都说一句“谢谢”。老丁终于忍不住,说:“谢什么?我这个人你是不了解,了解了就好了。不能谢了,那样就远了。”“可您是场长啊,听人说工作很忙。”老丁拍一下膝盖:“哎,莫听他们胡说了。我是个领导干部,这不错。不过能有多忙?比起你来,啧啧!我看重你哩——你来这林子里做活苦哩,我不忍心哩!我要替你做哩……”老丁去取她的篮子,扳开她的胳膊,她不得不严肃一点地拒绝了。老丁搓着手。这会儿文太和黑杆子都转过来了,他们每人手里都攥了一把药材,凑过来投到了女教师篮子里。女教师又谢他们,他们只是笑。老丁呵斥他们:“只会笑,只会笑,一点礼貌不通。一边忙去吧。”两个人应着,看着女教师,退着走了。女教师说:“您太严格了。”老丁温柔地看着她:“是吗?其实不是。我说你不了解我嘛。日子久了,女同志都夸我是个好心性的人。想想看,女同志多苦多累,女同志宝贵哩。不瞒你说,我也是个独身。话说起来也就长了,我这个人眼眶太高。就是这样。”他说着,没有注意女教师惊讶的眼神。这会儿他一转脸看到了小六衣着整齐地从一旁走过,就小声补一句:“那是个品行低下的人……你我相识得太晚了!你看我一转眼年纪就大了。你怎么也想不到我有多少人生经验,更想不到我身体多么好——这方面场里的青年也就不行了……”他正说着,远处又传来文太和黑杆子的呼喊和歌声——在他的记忆中,黑杆子可是从未唱过歌的。他皱皱眉头。停了一会儿,他又笑了:“我说过,独身不易哩!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过苦日子?当然了,你像我一样,眼眶太高。这是真的。不过事情总要解决才妥帖。比如,遇上年纪稍大些的领导同志,咳咳,就应该考虑……最体贴人的好人都在老人里边呀!世上女人有几个明白这个?到了明白那一天,什么都晚了!”女教师听不下去,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丁场长,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早有了爱人了!”老丁一怔,不认识似的看着她,继而摇头笑了:“不会不会。我明白这个,你是不好意思说真话。你肯定是个独身,同志们早就看出来了。这有什么?我也是独身。独身就说独身,怕什么?”

女教师领她的学生采了半天药材,谢绝了林场的进一步邀请。老丁和其他人都十分兴奋,还喝了一次酒。老丁说:“有文化的女人就是和一般人不同。我很佩服她。”文太点点头叹一声:“多么文雅!”他们一致认为林场与小学校的某些教师同为公职人员,应该加强联系,互通有无。老丁当即检讨了他平时对小学校关心不够,表示今后要有足够的重视。他说今后要经常去看望同志们。他还指示文太明天就送给女教师一些干蘑菇,以改善她的伙食。第二天文太照办了,回来时带了一些女教师的回赠品:一些学习材料等。文太说:女教师开始执意不收,我说你不收我就不走了!她终于屈服了,收下又过意不去,就找些书让我带上。“学校里能有什么!”他这样说。老丁听了,两眼闪着光亮,两手抖着接过材料,又抱到帐子里去了。他抚摸着封皮,用食指按住一个个标题黑字,又试试碍不碍手。夜晚,他把小六和黑杆子支开,只让文太念这些材料给他和宝物听。宝物刚开始还算精神振作,像往日那样昂着头颅,但只听了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老丁却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印得黑麻麻的材料。文太念完了,老丁一声不响;文太抬头去看,见老丁流出了大滴的泪水。文太喊他,他不应。停了会儿,他嗫嚅道:“这是她亲手送我的书啊!”文太上前握住了老丁的手,摇动着,沉默了半晌。老丁咬咬牙关,在帐子里盘腿坐了。后来,他闭上了眼睛。文太小心地下了土炕,站在黑影里注视着老人,祷告般地说:“我明白了丁场长。我不说,可我明白。您好好歇息吧,我又一次理解了您。我相信,一切的胜利都是属于您的。您好好歇息吧。”

第二天,老丁与文太反复商量,写出了林子里第一篇文章。文章基本上是老丁根据自己的经历、结合文太在总场的一些教训口授,由文太进行文字润色而成。他们将大字抄好的文章贴在了小屋的墙上——因为小六在黑材料中曾攻击这儿没有学习心得和墙报,他们早就想予以回击,只是心绪不佳没有灵感。女教师与分场的交往激起了才情,再加上批判学习材料的启发,他们决心一试。黑墨是锅底油灰用烧酒调成的,毛笔是野鸡毛儿做成的。文太将老丁哼出的话加以润饰写下来,觉得老人是如此大才,如果读过几年书,那恐怕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文章贴在了墙上,一会儿黑杆子和小六、宝物都站在一边看起来。看着看着,小六在心中惊叹不止。黑杆子与宝物很快走开了,只有小六紧紧咬着牙关。他承认老丁仅就文才而言,也似乎是不可战胜的。这显然不是文太的思路。小六恐惧的眼睛扫来扫去,最后忍不住念了起来:题目——《蘑菇与书籍比较观》;副题——改造世界观之我见。正文写道:俺通过反复学习比较,觉悟提高数尺有余,认识了矛盾无处不有无时不有,事物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大者宇宙小者砂粒,其理同也。比如蘑菇这东西,本是我们人民的口福,而剥削阶级却大口吞食。又比如书籍这物质,本是劳动者学习之所用,智慧之记载,而剥削阶级却用来毒化青年。蘑菇书籍,两相比较,一个生于树下阴湿之处,一个产于案头桌上之间。天气有阴晴干湿燥润之分,人心有明暗冷热喜怒之别。所产之物,皆由内外因之不同而不同。有的蘑菇花花点点,模样如伞,其表层如美女之衣、鲜花之色,引诱人们取而亲近;亲近之后又要食之,结果毁也。因为这蘑菇毒气很大,外媚内昧,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由此推及书籍,其封皮也花花绿绿,硬壳绸缎烫金点银,实际上包藏祸心。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毒素比蘑菇又何止大上十倍。古人有读书变痴者,今人有读书反动者,就是书籍有毒之明证。再如有蘑菇色分七种,不一而同,或温或凉,或鲜或涩,或补或毒。有人食一种浅绿蘑菇,之后大笑不止,口吐狂言,对常人多讥之;有人读了一些书,而后自视清高,不愿接受群众改造,甚至藐视工农。二者何其相似乃尔。再如有人食了蘑菇,眼神恍惚,全身无力,大吐大泻;有人读了一些书,结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终成废人。二者又同。又有人食一种怪蘑,兽性大作,不断奔向无辜异性,医生诊为脏癖;而有人被毒书淫化,伪装才子佳人,乱搞男女关系,陷于资产阶级谈情说爱而不能自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之也是同理。如食小砂蘑菇,清鲜可口,耳聪目明,实为烹饪之佳品;有人学了批判材料,明辨是非,通晓大义,得知国不变色之原理。如有人爱食一种柳黄,滋味很似鸡腿,营养又胜过鸡腿几倍,煮汤则汤汁油黄,做菜则混鱼混肉;而有人坚持学习宝书,数十年如一日,渐渐意志坚定,成为英雄。再如一般的松板粘窝,其貌不扬,实为佳肴。邻村小店主持人即老七家里,常年坚持收购此等干蘑,为民造福。村上人食物粗糙,大致糠菜瓜干,但村里人个个强健,双目炯炯有神。俺想这是依赖蘑菇之滋养。反之一些“地富反坏”分子,小店控制对其蘑菇供应,平时我场又不允其本人及子女前来林中采菇,于是眼见得他们身体枯槁,气息奄奄。最好之例证乃本文作者之一丁场长是也。他年近六十,精力超过常人数倍,走路啪啪有声,睡觉呼呼打鼾。他精血远未衰竭,不瞒世人,至今尚有常人之那种要求。不过他坚持学习,思想很通,个人生活处理得当,很好地承担了该分场之领导职务。而一般之学习材料、批判所用之书,与那种蘑菇的原理更是一般无二。如小学女教师虽然至今独身,却加紧学习,所有行为皆未出偏差。她美丽大方,衣衫整洁,不媚不俗,已博得分场同仁一致赞誉。她艰苦朴素,发扬老革命根据地某些精神,带领同学勤工俭学。而且抓紧自身学习读书之同时,尚有余力送分场干部职工一些书籍材料,在此再表感谢。比较到此,俺想原理看官想必已见分明。蘑菇书籍,异物同理,不可不慎之又慎,严重对待。君不见蘑菇大毒,食者周身发黑,须发脱落,顷刻间一命呜呼;君不见坏书误人,夺其心魄,有人竟能迷狂到持刀行凶,无法无天。所以说读书一事,万不可小视。本文另一作者即文太对此感慨良多,在此恕不多议。总之一切结论皆出自勤奋实践,俺们是林中主人,终日食菇,无师自通。食蘑菇求的是强健无疾,学材料为的是心红眼亮。俺决心提高警惕,防修反帝,站好最后一班岗。在此敬请革命群众指正。……小六读了一遍,不觉浑身淌出汗来。他突然预感到打文墨官司自己也不是对手,一瞬间陷入绝望。这时候天色已晚,墙报渐渐模糊。他站在屋前,看着宝物扑出来,朝他瞪了一眼,向林中跑去——它到了出巡的时间了。

大约就是墙报贴出的第七天上,小六到村中小店买走了第二片化制墨水的颜料。老七家里的情报也令老丁心神不安,文太于是急匆匆去了总场。申宝雄老婆肥胖如初,见了文太如获至宝。文太问起最近小六的动向,她连连摇头。文太垂头丧气地归来,一走近林中小屋就愣住了:墙报下正站着一个陌生青年。

这个青年十八九岁,像小六一样枯瘦,穿了一身学生蓝装,正一边看报一边皱眉,看样子极善于思考。他的背上还背着方方的行李,并不放下。文太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就走了过去问:“你找谁?”年轻人捋一下头发,回答:“我叫军彭,是从总场来报到的。今后我要在这儿工作了。”

文太一愣,但马上笑着伸出了手。他心里却想:不早不晚,正在这个节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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