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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0:4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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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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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飘泊者

少年飘泊者试读:

少年飘泊者

作者:蒋光慈排版:昷一本书由北京阅览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少年飘泊者拜伦啊!你是黑暗的反抗者,你是上帝的不肖子,你是自由的歌者,你是强暴的劲敌。飘零啊,毁谤啊……这是你的命运罢,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录自作者“怀拜伦”

自序

在现在唯美派小说盛行的文学界中,我知道我这

本东西,是不会博得人们喝采的。人们方沉醉于什么花呀,月呀,好哥哥,甜妹妹的软香巢中,我忽然跳出来做粗暴的叫喊,似觉有点太不识趣了。

不过读者切勿误会我是一个完全粗暴的人!我爱美的心,或者也许比别人更甚一点;我也爱幻游于美的国度里。但是,现在我所耳闻目见的,都不能令我起美的快感,更哪能令我发美的歌声呢?朋友们!我也实在没有法子啊!

倘若你们一些文明的先生们说我是粗暴,则我请你们莫要理我好了。我想,现在粗暴的人们毕竟占多数,我这一本粗暴的东西,或者不至于不能得着一点儿同情的应声。蒋光慈1925.11.1,于上海。一维嘉先生:

我现在要写一封长信给你——你接着它时,一定要惊异,要奇怪,甚至于要莫名其妙。本来,平常我们接到人家的信时,一定先看看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是谁寄来的。倘若这个给我们写信的人为我们所不知道,并且,他的信是老长老长的,我们一定要惊异,要奇怪。因此,我能想定你接着我这一封长信的时候,你一定要发生莫名其妙而且有趣的情态。

你当然不知觉我是何如人。说起来,我不过是一个飘泊的少年,值不得一般所谓文学家的注意。我向你抱十

分的歉——我不应写这一封长信,来花费你许多贵重的时间。不过我还要请你原谅我,请你知道我对于你的态度。我虽然不长于文学,但我对于文学非常有兴趣;近代中国文学家虽多,然我对于你比较更敬仰一点——我敬仰你有热烈的情感,反抗的精神,新颖的思想,不落于俗套。维嘉先生!你切勿以此为我恭维你的话,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意思,其实还有多少人小觑你,笑骂你呢!我久已想写信给你,但是我恐怕你与其他时髦文学家同一态度,因之总未敢提笔。现在我住在旅馆里,觉着无聊已极,忽然想将以前的经过——飘泊的历史——提笔回述一下。但是向谁回述呢?我也不是一个大文学家,不愿做一篇自传,好藉之以炫异于当世;我就是将自传做了,又有谁个来读它呢?就是倘若发生万幸,这篇自传能够入于一二人之目,但是也必定不至于有好结果——人们一定要骂我好不害臊,这样的人也配做自传么?维嘉先生!我绝对没有做自传的勇气。

现在请你原谅我。我假设你是一个不鄙弃我的人,并且你也不讨厌我要回述自己飘泊的历史给你听听。我假设你是一个与我表同情的人,所以我才敢提起笔来向你絮絮叨叨地说,向你表白表白我的身世。

维嘉先生!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藉你的大笔以润色我的小史——我的确不敢抱着这种希望。

我也并不是与你完全不认识。五

年前我原见过你几次面,并且与你说过几句话,写过一次信。你记不记得你在W埠当学生会长的时代?你记不记得你们把商务会长打了,把日货招牌砍了,一切贩东洋货的奸商要报你们的仇?你记不记得一天夜里有一个人神色匆促向你报信,说奸商们打定主意要报学生仇,已经用钱雇了许多流氓,好暗地把你们学生,特别是你,杀死几个?这些事情我一点儿都未忘却,都紧紧地记在我的脑里。维嘉先生!那一天夜里向你报信的人就是我,就是现在提笔写这一封长信给你的人。当时我只慌里慌张地向你报告消息,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你听了我的报告,也就急忙同别人商量去了,并没有问及我的姓名,且没有送我出门。我当时并不怪你,我很知道你太过于热心,而把小礼节忘却了。

这是六年前的事,你大约忘记了罢?维嘉先生!你大约更不知道我生活史中那一次所发生的事变。原来我那一夜回去大晚了,我的东家疑惑我将他们所定的计划泄漏给你们,报告给你们了,到第二天就把我革去职务,不要我替他再当伙友了。这一件事情,你当然是不知道。

我因为在报纸上时常看见你的作品,所以很知道你的名字。W埠虽是一个大商埠,但是,在五六年前,风气是闭塞极了,所谓新文化运动,可以说是没有。自从你同几位朋友提倡了一下,W埠的新潮也就渐渐地涌起来了。我不愿意说假话,维嘉先生,我当时实在受你的影响不少!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时,你接到了一封署名汪中的信?那一封信的内容,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并且还可以背诵得出。现在,我又提笔写长信给你,我不问你对于我的态度如何,讨厌不讨厌我,但我总假设你是一个可以与我谈话的人,可以明白我的人。

那一年我写信给你的时候,正是我想投江自杀的时候;现在我写信给你时的情绪,却与以前不同了。不过写这前后两封信的动机是一样的——我以为你能明白我,你能与我表同情。维嘉先生!我想你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你一定知道:一个人当万感丛集的时候,总想找一个人诉一诉衷曲,诉了之后才觉舒服些。我并不敢有奢望求你安慰我;倘若你能始终听我对于自己历史的回述,那就是我最引以为满意的事了。

现在,我请你把我的这一封长信读到底!二

在安徽省T县P乡有一乱坟山,山上坟墓累累,也不知埋着的是哪些无告的孤老穷婆,贫儿苦女——无依的野魂。说起来,这座乱坟山倒是一块自由平等的国土,毫无阶级贵贱的痕迹。这些累累的坟墓,无论如何,你总说不清哪一个尊贵些,卧着的是贵族的先人;哪一个贫贱些,卧着的是乞丐的祖宗。这里一无庄严的碑石,二无分别的记号,大家都自由地排列着,也不论什么高下的秩序。或者这些坟墓中的野魂,生前受尽残酷的蹂躏,不平等的待遇,尝足人世间所有的苦痛;但是现在啊,他们是再平等自由没有的了。这里无豪贵的位置,豪贵的鬼魂绝对不到这里来,他们尽有自己的国土;这里的居邻尽是些同等的分子,所谓陵弱欺贱的现象,大约是一定不会有的。

乱坟山的东南角,于民国四年九月十

日,在丛集土堆的夹道中,又添葬了一座新坟。寥寥几个送葬的人将坟堆积好了,大家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带孝的约十五六岁的小学生,他的眼哭得如樱桃一般的红肿。等到一切人都走了,他更抚着新坟痛哭,或者他的泪潮已将新坟涌得透湿了。

夕阳渐渐要入土了,它的光线照着新掩埋的坟土,更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几处牧童唱着若断若续的归家牧歌,似觉是帮助这个可怜的小学生痛哭。晚天的秋风渐渐地凉起来了,更吹得他的心要炸裂了。暮帐愈伸愈黑,把累累坟墓中的阴气都密布起来。忽而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将坟墓的颜色改变了一下,但是谁个能形容出这时坟墓的颜色是如何悲惨呢?

他在这时候实在也没有力量再哭下去了。他好好地坐在新坟的旁边,抬头向四面一望,对着初升的明月出了一会儿神。接着又向月光下的新坟默默地望着。他在这时候的情绪却不十分悲惨了,他的态度似乎觉得变成很从容达观的样子。他很从容地对着新坟中的人说道:“我可怜的爸爸!我可怜的妈妈!你俩今死了,你俩永远抛下这一个弱苦的儿子,无依无靠的我。”“你俩总算是幸福的了:能够在一块儿死,并且死后埋在一块,免去了终古的寂寞。黑暗的人间硬逼迫你俩含冤而死,恶劣的社会永未给过你俩以少微的幸福。你俩的冤屈什么时候可以伸雪?你俩所未得到的幸福又什么时候可以偿还呢?

”但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你俩现在可以终古平安地卧着,人世间的恶魔再不能来扰害你俩人。这里有同等的邻居——他们生前或同你俩一样地受苦,他们现在当然可以做你俩和睦的伴侣。这里有野外的雨露——你俩生前虽然扌背了许多耻辱,但是这些雨露或可以把你俩的耻辱洗去。这里有野外的明月——你俩生前虽然一世过着黑暗的生活,但是现在你俩可以细细领略明月的光辉。“爸爸!妈妈!平安地卧着罢!你俩从今再不会尝受人世间的虐待了!”“但是,你俩倒好了,你俩所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我将怎么办呢?我将到何处去?我将到何处去?……”

说到此时,他又悲伤起来,泪又不禁涔涔地流下。他想,他的父母既然被人们虐待死了,他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当然更不知要受人们如何的虐待呢!他于是不禁从悲伤中又添加了一层不可言状的恐惧。“倒不如也死去好……”他又这般地想着。

维嘉先生!这一个十六岁的小学生,就是十年前的我。这一座新坟里所卧着的,就是我那可怜的,被黑暗社会所逼死的父亲。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伤心——我永远忘却不了我父母致死的原因!现在离我那可怜的父亲之死已经有十年了,在这十年之中,我总未忘却我父亲是为着什么死的。

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我要为我父亲报仇,我要为我父母伸冤,我要破坏这逼使我父母惨死的万恶社。但是,维嘉先生,我父母死去已十年了,而万恶的社会依然。而我仍是一个抱恨的飘泊的少年!

民国

年,我乡不幸天旱,一直到五月底,秧禾还没有栽齐。是年秋收甚劣,不过三四成。当佃户的倘若把课租缴齐与主人(我乡称地主为主人),就要一点儿也不剩,一定要饿死。有些佃户没有方法想,只得请主人吃酒,哀告将课租减少。倘若主人是有点良心的,则或将课租略略减少一点,发一发无上的大慈辈;不过多半主人是不愿意将课租减少的——他们不问佃户有能力缴课租与否,总是硬逼迫佃户将课租缴齐,否则便要驱逐,便要诉之于法律,以抗缴课租罪论。有一些胆小的佃户们,因为怕犯法,只得想方设法,或借贷,或变卖耕具,极力把课租缴齐;倘若主人逼得太紧了,他们又无法子可想,最后的一条路不是自杀,就是卖老婆。有一些胆大的佃户们,没有方法想,只得随着硬抵,结果不是被驱逐,就是挨打,坐监狱。因之,那一年我县的监狱倒是很兴旺的。

我家也是一个佃户。那一年上帝对于穷人大加照顾,一般佃户们都没脱了他的恩惠。我家既然也是一个佃户,当然也脱不了上帝的恩惠,尝一尝一般佃户们所受的痛苦。我家人口共三人,我的父母和我。我在本乡小学校读书,他们俩在家操作;因为天旱,我的书也读不成了,就在家里闲住着。当时我的父母看着收成不好,一家人将要饿死,又加着我们的主人势大,毫不讲一点儿理由,于是天天总是相对着叹气,或相抱着哭泣。这时真是我的小生命中一大波浪。

缴课租的日子到了。我家倘若把收得的一点粮食都缴与主人罢,则我们全家三口人一定要饿死;倘若不缴与主人罢,则主人岂能干休?我的父母足足哭了一夜,我也在旁边伴着他俩老人家哭。第二日早饭过后,主人即派人来到我家索课租。那两个奴才仗着主人的势力,恶狠狠地高声对我父亲说:“汪老二!我们的主人说了,今天下午你应把课租担送过去,一粒也不许缺少,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父母很悲惨地相互默默地望着。那两个奴才把话说完就出门去了。我俯在桌子上,也一声儿不响。到后来还是我母亲先开口问我父亲:“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只有一条死路!”

我听见我父亲说出一条死路几个字,不禁放声哭了。他俩见我放声哭了,也就大放声哭起来,后来,我想老哭不能完事,一定要想出一个办法。于是我擦一擦眼泪,抬头向父亲说:“爸爸!我想我们绝对不至于走到死路的。我想你可以到主人家里去哀告哀告,或者主人可以发点慈悲,不至于拼命地逼迫我们。人们大约都有点良心,当真我们的主人是禽兽不成?爸爸!你去试一试,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想……”

我们的主人是最可恶不过的。人家都称他为刘老太爷;因为他的大儿子在省署里做官——做什么官我也不清楚——有声有势;二儿子在军队里做营长,几次回家来威武极了。这位刘老太爷有这么两位好儿子,当然是可以称雄于乡里的了,因之做恶为祟,任所欲为,谁也不敢说一句闲话。他平素对待自己的佃户,可以说酷虐已极,无以复加!当时我劝我父亲去向他哀告,不过是不得已的办法,我父亲也知道这种办法,是不会得着效果的。不过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得要走这一条路。于是我父亲听从了我的话,向我母亲说:“事到如此地步,我只得去试一试,倘若老天爷不绝我们的生路,他或者也发现点天良,慈悲我们一下,也未可知。我现在就去了,你们且在家等着,莫要着急!”

我父亲踉跄地出门去了。

刘老太爷的家——刘家老楼——离我家不远。父亲去后,我与母亲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我只见我母亲的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落泪。照着她脸上的变态,我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地恐慌,如何地忧惧,如何地悲戚,如何地苦痛。

但是我当时总找不出安慰她老人家的话来。四

维嘉先生!人世间的惨酷和恶狠,倘若我们未亲自经验过,有许多是不会能令我们相信的。我父母之死,就死在这种惨酷和恶狠里。我想,倘若某一个人与我没什么大仇恨,我决不至于硬逼迫他走入死地,我决不忍将他全家陷于绝境。但是,天下事决不能如你我的想望,世间人尽有比野兽还毒的。可怜我的父母,我的不幸的父母,他俩竟死于毫无人心的刘老太爷的手里!

当我劝父亲到刘老太爷家里哀告时,虽未抱着大希望,但也决料不到我父亲将受刘老爷的毒打。就是我父亲自己临行时,大约也未想及自己就要死于这一次的哀告。我与我母亲老在家等我父亲回来,等他回来报告好的消息。我当时虽然未祷告,但是,我想,我的母亲一定是在心中暗地祷告,求菩萨保佑我们的性命,父亲的安稳,但是菩萨的双耳听错了:我母亲祈祷的是幸福,而他给与的却是灾祸。从这一次起,我才知道所谓上帝,所谓菩萨,是与穷人们极反对的。

我们等父亲回来,但等至日快正中了,还未见父亲回来。母亲不耐烦跑到门外望——睁着眼不住地向刘家老楼那一方向望。我还在屋里坐在椅子上东猜西想,就觉着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也似的。忽而听见门外一句悲惨而惊慌的呼唤声:“中儿!你出来看看,那,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见这一句话,知道是母亲叫唤我,我即忙跑出来。此时母亲的态度更变为惊慌了。我就问她:“怎么了?父亲在什么地方?”“你看,那走路一歪一倒的不是你的父亲么?吃醉了酒?喂!现在哪有酒吃呢?说不定被刘老太爷打坏了……”

啊,是的!被我母亲猜着了。父亲一歪一倒地愈走愈近,我和母亲便问前去迎接他。他的面色现在几如石灰一样的白,见着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泪汪汪地。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搭在母亲的肩上,示意教我俩将他架到屋里去。我和母亲将他架到屋里,放在床上之后,我母亲才问他:“你,你怎么弄到这般样子?……”

我母亲哭起来了。

我父亲眼泪汪汪地很费力气地说了两句话:“我怕不能活了,我的腰部,我的肚肠,都被刘老太爷的伙计踢坏了……”

我母亲听了父亲的话,更大哭起来。很奇怪,在这个当儿,我并不哭,只呆呆地向着父亲的面孔望。我心里想着:“我父亲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忍心下这般的毒手?哀告你不允,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将他打到这个样子?唉!刘老太爷你是人,还是凶狠的野兽?是的!是的!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你有什么权力这样行凶作恶?我们是你的佃户,你是我们的主人?哼!这是什么道理呀?我们耕种土地,你坐享其成,并且硬逼迫我们饿死,将我们打死,陷我们于绝境……世界上难道再有比这种更为惨酷的事么?“爸爸!你死在这种惨酷里,你是人间的不幸者——我将永远不能忘却这个,我一定要……爸爸呀!”

当时我想到这里,我的灵魂似觉已离开我原有的坐处。模模糊糊地我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经自出了家门,向着刘家老楼行去。进了刘家老楼大门之后,我看见刘老太爷正在大厅与一般穿得很阔的人们吃酒谈笑,高兴得不亦乐乎。他那一副黑而恶的大岁面孔,表现出无涯际的得意的神情;那一般贵客都向他表示出十二分的敬礼。我见着这种状况,心内的火山破裂了,任你将大平洋的水全般倾泻来,也不能将它扑灭下去。我走向前向刘老太爷劈头一菜刀,将他头劈为两半,他的血即刻把我的两手染红了,并流了满地,满桌子,满酒杯里。他从椅子上倒下地来了,两手继续地乱抓;一般贵客都惊慌失色地跑了。有的竟骇得晕倒在地下。

大厅中所遗留的是死尸,血迹,狼藉的杯盘,一个染了两手鲜血的我。我对着一切狂笑,我得着了最后的胜利……

这是我当时的幻想。我可惜幻想不能成为事实,但是有时候幻想也能令人得到十分的愉快。在当时的幻想中,我似觉征服了一切,斩尽了所有的恶魔,恢复了人世间的光明。倘若事实能够与幻想相符合,幻想能够真成为事实,维嘉先生,你想想这是多么令人满意的事啊!

我很知道幻想对于失意人的趣味,一直到现在,我还未抛却爱幻想的习惯。倘若在事实上我们战不胜人,则我们在幻想中一定可以战胜人;倘若刘老太爷到现在还未被我杀却,但是在幻想中我久已把他杀却了。

我以为幻想是我们失意人之自慰的方法。五

当晚我同母亲商议,老哭不能医好父亲的创伤,于是决定我第二日清早到J镇上去请K医生。

父亲一夜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哎哟!哎哟……”地哼;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他,只是为无声的暗泣。我一夜也没睡觉——这一夜我完全消耗在幻想里。

第二日清早,我即到J镇上去请K医生。J镇距我家有四五里之遥,连请医生及走路,大约要一两个钟头。

维嘉先生!我真形容不出来人世间是如何的狠毒,人们的心是如何的不测!在这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父母双双地被迫着惨死——他俩永远地变成黑暗的牺牲者,永远地含冤以终古!说起来,真令人发指心碎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幼稚的心灵怎能经这般无可比拟的刺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疯癫,我还能一直活到现在。

原来我去后不久,刘老太爷派一些伙计们到我家来挑课租。他们如狼似虎的拿着扁担稻箩跑到我家来,不问我家愿意与否,就下手向谷仓中量谷。我母亲起初只当他们是抢谷的强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老太爷的伙计。她本是一个弱女子,至此也忍不得不向他们大骂了。病在床上的父亲见着如此的情形,于是连气带痛,就大叫一声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母亲见着父亲死去,环顾室内的物品狼藉,以为没有再活着的兴趣,遂亦在父亲的面前用剪刀刺喉而自尽了。

当刘老太爷的伙计们挑谷出门,高唱快活山歌的时候,就是我父母双双惨死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和狠毒,恐怕尽于此矣!

我好容易把医生请到了,实只望我父亲还有万一全愈的希望。又谁知医生还未请到家,他已含冤地逝去;又谁知死了一个父亲还不算,我母亲又活活地被逼而自尽。唉!人世间的凄惨,难道还有过于这种现象的么?

我一进家门,就知道发生了事变。及到屋内见着了母亲的惨状,满地的血痕,我的眼一昏,心房一裂,就晕倒在地,失却了一切的知觉。此时同我一起来我家的K医生,大约一见势头不好,即逃之夭夭了。”

这是一场完全表现出人间黑暗的悲剧。

晕倒过后,我又慢慢地苏醒过来。一幅极凄惨的悲景又重展开在我的面前,我只有放声的痛哭。唉!人世间的黑暗,人们的狠毒,社会的不公平,公理的泯灭……

维嘉先生!请你想想我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经验,少经世故,忽然遇着这么大的惨变,这是如何的沉痛啊!我现在想想,有时很奇怪,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骇死,急死,或哭死。倘若我当时骇死,或急死,或哭死,倒也是一件对于我很幸的事情。说一句老实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到处都是冷酷的,黑暗的,没有点儿仁爱和光明,实在没有活着做人的趣味。但是,维嘉先生,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枝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献在奋斗的波浪中。

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死尸,简直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遇着这种大惨变,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幸亏离我家不远的有一位邻家,当时邻家王老头子大约知道我家发生惨变,于是就拿着拐杖跑到我家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看见我家内的情形,不禁连哭带哼地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这也是命该的。”“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道他的毒手了!”“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

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六

丧事匆匆地办妥。有钱的人家当然要请和尚道士到家里念经超度,还要大开什么吊礼;但是,我家穷得吃的都没有,哪还有钱做这些面子?借货罢,有谁个借给我们?——父母生前既是穷命,死后当然也得不着热闹。民国四年

月十五日,几个穷亲族冷清清地,静悄悄地,抬着两口白棺材,合埋在乱坟山的东南角。

于是黑暗的人间再没有他俩的影迹了——他俩从此她却人间的一切,永远地,永远地脱离了一切痛苦……

维嘉先生,我飘泊的历史要从此开始了。父母在时,他俩虽是弱者,但对于我总是特加怜爱的,绝不轻易加我以虐待。他俩既死了,有谁个顾及一个零丁的孤子?有谁个不更加我以白眼呢?人们总是以势利为转移,惯会奉承强者,欺压弱者。维嘉先生!我又怎能脱离这弱者的遭遇呢?父母生前为人们所蹂躏,父母死后,一个孤苦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受人们的躁随更不足怪了!我成了一个孤苦而无人照顾的孩子。

伏着新坟痛哭,痛哭一至于无声无力而啜泣。热泪涌透了新坟,悲哀添加了夕阳的黯淡,天地入于凄凉的惨色。当时会有谁个了解这一个十五六岁小孩子的心境,谁个与他表一点人类的同情,谁个与他一点苦痛中的安慰,谁个为他洒一点热泪呢?他愈悲哀则愈痛哭,愈痛哭则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间不幸的代表了!

维嘉先生!你当然是很知道的,在现代的社会中,穷孩子,特别是无父母的穷孩子,是如何受人们的欺侮。回忆过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神战栗。我真了解了穷孩子的命运!倘若这个命运是上帝所赐与的,那我就将世界的穷孩子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将上帝——害人的恶物——打死,也要骂得他一个头昏目眩!人们或者说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上帝的叛徒……

当晚从新坟回来之后,一个人——此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睡在床上,又冷清,又沉寂,又悲哀,又凄惨,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想想这里,想想那里,想想过去,想想将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继续读书罢,当然是没有希望了。耕田罢,我年纪轻了,不行。帮人家放牛罢,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亲族罢,喂,哪个愿意管我的事?自杀罢,这个,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怎么办泥?走什么路?向何处去?到处都不认识我,到处都没有我的骨肉,我,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办呢?

维嘉先生!我当时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决定向着这一条路上走。你恐怕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一条路是什么路。

我生性爱反抗,爱抱不平。我还记得我十三岁那一年,读《史记》读到《朱家郭解传》,不禁心神向往,慨然慕朱家郭解之为人。有一次先生问我:“汪中!历史上的人物,据你所知道的,哪一个最令你钦佩些?”“我所佩服的是朱家郭解一流人物。也许周公,孔子,庄周……及各代所谓忠臣义将有可令人崇拜的地方,但是他们对于我没有什么趣味。”我回答先生说。“朱家郭解可佩服的在什么地方?”先生很惊异地又问我。“他们是好汉,他们爱打抱不平,他们帮助弱者。先生!我不喜欢耀武扬威有权势的人们,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尊敬圣贤,我专佩服为穷人出气的……”

我说到这里,先生睁着两只大眼向我看着,似觉很奇怪,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半晌才向我哼了一句:“非正道也!”

维嘉先生!也许我这个人的思想自小就入于邪道了,但是既入于邪道了,要想改人正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到现在总未做过改入正道的念头,大约将来也是要走邪道到底的。但是,维嘉先生!我现在很希望你不以为我是一个不走正道的人,你能了解我,原谅我。倘若你能与我表一点同情,则真是我的万幸了!

民国四年,我乡土匪蜂起,原因是年年天旱,民不聊生,一般胆大的穷人都人于土匪的队伍,一般胆小一点的穷人当然伏在家中挨饿。闻说离我家约四十余里远有一桃林村,村为一群士匪约百余人所盘据。该一群土匪的头目名叫王大金刚,人家都说他是土匪头目中的英雄:他专门令手下的人抢掠富者,毫不骚扰贫民,并且有一些贫民赖着他的帮助,得以维持生活。他常常说:“现在我们穷人的世界到了,谁个不愿意眼睁睁地饿死,就请同我一块儿来!我们同是人,同具一样的五官,同是一样地要吃,同是一样的肚皮,为什么我们就应当饿死,而有钱的人就应当快活享福呢?……”这一类的话是从别人口中传到我的耳里,无论真确不真确,可是我当时甚为之所引动。就是到现在,我还时常想起这位土匪头目的话,我虽未见过他一面,但我总向他表示无限的敬意。喂!维嘉先生!我说到此处,你可是莫要害怕,莫要不高兴我崇拜土匪!我老实向你说,我从未把当土匪算为可耻的事情,我并且以为有许多土匪比所谓文质彬彬,或耀武扬威的大人先生们好得多!倘若你以为当土匪是可耻的,那末,请你把土匪的人格低于大人先生的人格之地方指示出来!我现在很可惜不能亲身与你对面讨论讨论这个问题。不过你是一个有反抗性的诗人,我相信你的见解不至于如一般市侩的一样。你的见解或同我的一样。喂!维嘉先生!一我又高攀了。哈哈!

上边我说胡思乱想的结果,得着了一条路。维嘉先生!你现在大约猜着了这一条路是什么路罢?这一条路就是到桃林村去入伙当土匪。我想当土匪的原因:第一,我的身量也很长了,虽然才十六岁,但是已经有当土匪的资格了;第二,无路可走,不当土匪就要饿死;第三,王大金刚的为人做事,为我所敬仰,我以为他是英雄;第四,我父母白白地被刘老太爷害死,此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我向王大金刚说明这种冤屈,或者他能派人来刘家老楼,把刘老太爷捉住杀死。有了这四种原因,我到桃林村入伙的念头就坚定了。“到桃林村入伙去!”

打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我即检点一点东西随身带着,其余的我都不问了,任它丢也好,不丢也好。到桃林村的路,我虽未走过一次,但是听人说过,自以为也没甚大要紧。当我离开家门,走了几步向后望时,我的泪不觉涔涔地下了!“从此时起,你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父母生前劳苦的痕迹,我儿时的玩具,一切一切,我走后,你还能保存么?……此后我是一个天涯的孤子,飘泊的少年,到处是我的家,到处是我的寄宿地,我将为一无巢穴的小鸟……你屋前的杨柳啊!你为我摇动久悬的哀丝罢,你树上的雀鸟啊!你为我鸣唱飘泊的凄清罢!我去了……”

将好到桃林村的路,要经过乱坟山的东南角,我当时又伏在新坟上为一次辞别的痛哭。东方已经发白了。噪晓的鸟雀破了大地沉寂,渐渐地又听着牧歌四起——这是助不幸者的痛苦呢,抑是为飘泊少年的临别赠语?维嘉先生!你想想我这时的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你知道你俩的一个孤苦的儿子现在来与你俩辞别么?你俩的儿子现在来与你俩辞别,也许是这最后的……永远的……“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这一去能够成全我的痴念,能够为你俩雪一雪不世的冤屈,也许你俩的敌人要死在我手里,也许仇人的头颅终久要贡献在你俩的墓前;也许……“但是,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可怜的爸爸妈妈!也许你俩的儿子一去不复还,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要飘流在海角天边,也许你俩的儿子永远再不来瞻拜墓前……七

黑云渐渐密布起来了。天故意与半路的孤子为难也似的:起初秋风从远处吹来几点碎雨,以为还没有什么,总还可以走路的;谁知雨愈下愈大,愈下愈紧,把行路孤子的衣履打得透湿,一小包行李顿加了很大的重量。临行时忘却随身带一把伞,不但头被雨点打得晕了,就是两眼也被风雨吹打得难于展开。“天哪!你为什么这么样与我为难呢?我是一个不幸的孤子,倘若你是有神智的,你就不应加我以这样的窘迫。”“这四周又没有人家,我将如何是好呢?我到何处去?……难道我今天就死于这风雨的中途么……可怜我的命运呀!”“天哪!你应睁一睁眼啊!”

我辞别了父母之墓,就开步向桃林村进行。本来我家离桃林村不过四十余里之遥,半日尽可以到了;可是,一则我从未走过长路,出过远门,二是我身上又背着一小包行李,里边带着一点吃食的东西,虽然不大重,但对于我——一个十六岁的读书学生,的确是很重的了;因此,我走了半天,才走到二十多里路。路径又不熟,差不多见一个人问一个人,恐怕走错了路。临行时,慌里慌张地忘却带雨伞,当时绝未料及在路中会遇着大雨。谁知天老爷是穷人的对头,是不幸者的仇敌,在半路中竟鬼哭神号地下了大雨。维嘉先生!请你想一想我当时在半路中遇雨的情况是什么样子!我当时急得无法哭起来了。哭是不幸者陷于困难时的唯一表示悲哀的方法啊。

我正一步一步带走带哭的时候,忽听后面有脚步声,濮池濮池地踏着烂泥响。我正预备回头看的时候,忽听着我后面喊问一声:“那前边走的是谁呀!请停一步……”听此一喊问,我就停着不动了。那人打着雨伞,快步走到我面前来,原来是一个五十余岁的,面貌很和善的老头儿。他即速把伞将我遮盖住,并表示一种很哀悯的情态。“不幸的少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呀?”“我到桃林村去;不幸忘却带伞,现在遇着雨了。”“我家离此已经不远了,你可以先到我家避一避雨,待天晴时,然后再走。你看好不好?”“多谢你老人家的盛意!我自然是情愿的!”

我得着了救星,心中就如一大块石头落下去了。当时我就慢慢地跟着这一位老头儿走到他的家里来。可是,刚一到了他家之后,因为我浑身都淋湿了,如水公鸡也似的,无论如何,我是支持不住了:浑身冻得打战,牙齿嗑着达达地响。老头儿及他的老妻——也是一个很和善的老太婆——连忙将我衣服脱了,将我送上床躺着,用被盖着紧紧地,一面又烧起火来,替我烘衣服。可是我的头渐渐大起来了,浑身的热度渐渐膨胀起来了,神经渐渐失却知觉了——我就大病而特病起来了。我这一次病的确是非常严重,几乎把两位好意招待我的老人家急得要命。在病重时的过程中,我完全不知道我自己的状况及他俩老人家的焦急和忙碌;后来过了两天我病势减轻的时候,他俩老人家向我诉说我病中的情形,我才知道我几番濒于危境。我对于他俩老人家表示无限的感激。若以普通惯用的话来表示之,则真所谓“恩同再造”了。

我的病一天一天地渐渐好了。他俩老人家也渐渐放心起来。在病中,他俩老人家不愿同我多说话,恐怕多说话妨害我的病势。等到我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他俩才渐渐同我谈话,询问我的名姓和家室,及去桃林村干什么事情。我悲哀地将我的家事及父母惨死的经过,一件一件向他俩诉说,他俩闻之,老人家心肠软,不禁替我流起老泪来了;我见着他俩流起泪来,我又不禁更伤心而痛哭了。“你预备到桃林村去做什么呢?那里有你的亲戚或家门?……那里现在不大平安,顶好你莫要去,你是一个小孩子。”

问我为什么到桃林村去,这我真难以答应出来。我说我去找亲戚及家门罢,我那里本来没有什么亲戚和家门;我说我去人伙当土匪罢,喂,这怎能说出呢?说出来,恐怕要……不能说!不能说!我只得要向这俩老人家说慌话了。“我有一位堂兄在桃林村耕田,现在我到他那儿去。老爹爹!你说那里现在不平安,到底因为什么不平安呢?莫不是那地方有强盗——”“强盗可是没有了。那里现在驻扎着一连兵,这兵比强盗差不多,或者比强盗还要作恶些。一月前,不错,桃林村聚集了一窝强盗,可是这些强盗,他们并不十分扰害如我们这一般的穷人。现在这些官兵将他们打跑了,就在桃林村驻扎起来,抢掠不分贫富,弄得比土匪强盗还利害!唉!现在的世界——”

我听老头儿说到这里,心里凉了半截。糟糕!入伙是不成的了,但是又到何处去呢?天哪!天哪!我只暗暗地叫苦。“现在的世界,我老实对少先生说,真是弄到不成个样子!穷人简直不能过日子!我呢?少先生!你看这两间茅棚,数张破椅,几本旧书,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二十余岁的儿子。没有法想,帮人家打长工;我在家教一个蒙馆以维持生活,我与老妻才不至于饿死;本来算是穷到地了!但是,就是这样的穷法,也时常要挨受许多的扰乱,不能安安地过日子。“我教个小书,有许多人说我是隐士,悠然于世外。喂!我是隐士?倘若我有权力,不满少先生说,我一定要做一番澄清社会的事业。但是,这是妄想啊!我与老妻的生活都难维持,还谈到什么其他的事业。“少先生!我最可惜我的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念了几年书,又纯洁,又忠实,又聪明,倘若他有机会读书,一定是很有希望的;但是,因为家境的逼迫,他不得已替人家做苦工,并且尝受尽了主人的牛马般的虐待。唉!说起来,真令人……”

老头儿说到此地,只是叹气,表现出无限的悲哀。我向他表示无限的同情,但是这种同情更增加我自身的悲哀。

王老头儿(后来我才晓得他姓王)的家庭,我仔细打量一番,觉着他们的布置上还有十分雅气,确是一个中国旧知识阶级的样子,但是,穷可穷到地了。我初进门时,未顾得着王老头儿的家庭状况,病中又不晓得打量,病好了才仔细看一番,才晓得住在什么人家的屋子里。

老夫妻俩侍候我又周到,又诚恳。王老头儿天天坐在榻前,东西南北,古往今来,说一些故事给我听,并告诉了我许多自己的经验,我因之得了不少的知识。迄今思之,那一对老人家的面貌,待我的情义,宛然尚在目前,宛然回旋于脑际。但是,他俩还在人世么?或者已经墓草蓬蓬,白骨枯朽了……

当时我病好了,势不能再常住在王老头儿夫妻的家里,虽然他俩没有逐客的表示,但是我怎忍多连累他俩老人家呢?于是我决定走了。临行的时候,王老头儿夫妻依依不舍,送一程又一程,我也未免又洒了几点泪。他俩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含糊地答应:“到……到城里去。”

其实,到什么地方去呢?维嘉先生!何处是不幸者的驻足地呢?我去了!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八

离了王老头儿家之后,我糊里糊涂走了几里路,心中本未决定到什么地方去。回家罢,我没有家了;到桃林村去罢,那里王大金刚已不在了,若被不讲理的官兵捉住,倒不是好玩的;到城里去罢,到城里去干什么呢?想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出一条路。最后我决定到城里去,俟到城里后再作打算。我问清了路,就沿着大路进行。肩上背着一个小包里带着点粮,还够两天多吃,一时还不至于闹饥饿。我预备两天即可到城里,到城里大约不至于饿死。

天已经渐渐黑了。夕阳慢慢地收起了自己的金影,乌鸦一群一群地飞归,并急噪着暮景。路上已没有了行人。四面一望,一无村庄,二无旅店——就是有旅店,我也不能进去住宿,住宿是要有钱才可以的,我哪有钱呢?不得已还是低着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看见道路右边隐隐约约似觉有座庙宇,俄而又听着撞钟的声音——叮当,叮当的响。我决定这是一座庙宇,于是就向着这座庙宇走去。庙宇的门已经闭了,我连敲几下,小和尚开门,问我干什么事,我将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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