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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5 23: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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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从维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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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天涯

浪迹天涯试读:

亡命天涯

风泪眼

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秆芦苇。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荡,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荡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晒,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浆。车辙里汪着积水,蛤蟆从积水中伸出尖尖的嘴巴,瞪着圆圆的眼珠,呱呱地叫个不停。驴、骡、牛、马的粪团,被路面洼田里的泥水洇开,像是被撕碎了的粗纸,又像宴席上盘中的口蘑,零零落落地浮在水面上。绿头苍蝇、黑脚蚊子、黄斑牛虻如同高质量的空降伞兵,准确无误地落在这些粪团上,拼命吸吮着里边的什么东西。偶尔萧瑟的秋风从苇荡的间隙扫进来,粪团被风吹得微微蠕动,那些食客就像是舟上的乘客,一高一低地起起伏伏,任粪团把它们载到任何地方。

靠近道边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

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谷草。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苇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上边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着脚板走过的脚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艺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类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象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儿伸展开来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他稍伫立了三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荡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一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啪”的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者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秋阳已然爬起老高,盘肠的泥泞路上才刚刚漏进去一缕阳光。两个幽灵似的影子在阳光下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边这个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浅灰制服,上衣

个纽扣有三个解开了,露出来溅着泥点的紫红色绒衣;下身灰裤挽过了膝盖,膝盖以下的小腿,裹满一层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国年间士兵缠着的黄布绑腿。这倒也好,省得牛虻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细看上去,这小子脸庞长得还够秀气的,白净净的脸上鼻梁隆起,两眼眯眯地带着笑意。大概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走在这条泥泞路上还挺开心。那神气,就好像是这一带苇乡的后生,过银钟河去相亲似的,喜眉笑目中带着凝思——谁知道他有什么可喜的呢?“快点走!”他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士兵一声吆喝,打破了芦花荡里的沉寂。“是!”

像饭锅上的热气,没过三分钟,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了。他顺手揪了片苇叶嚼了嚼,想从里边吸吮点水分润润喉咙,苇叶干涩得如同木屑,他把苇叶扔进了泥塘。

后边的士兵同样干渴,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把枪从左肩倒到右肩上,继续催促着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点走!你耳朵里长老茧了?”“这家伙不是个河南兵,就是个山东兵。”索泓一从那个“俺”字上揣摩着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苇叶,用手捏成一个小小的口笛,开始“嘀嘀嗒嗒”地吹奏起来。他先吹《雨打芭蕉》,又吹《彩云追月》,引得苇塘里的苇扎子鸟,叽叽嘎嘎地叫唤起来。索泓一换了口气,吹了一阵豫剧《三上殿》的牌曲,又转换成了山东吕剧《姐妹易嫁》的锣鼓调。

那头戴五角星军帽的士兵,不再催他快走了。“班长(劳教成员和解除劳教的就业人员,一律称呼警卫为班长),你是河南人,还是山东人?”索泓一顺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亲,“我老家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的,班长你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乡。”

士兵拒绝回答,以显示穿鞋人和赤足者中间的距离。“班长,聊聊天嘛!到银钟河对岸的金盏乡,还要走好一阵子路呢!”索泓一回头看了士兵一眼。

绿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没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士兵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俩都累了。正好苇塘边上有个馒头形的土岗,索泓一没有得到士兵的许可,便稀里哗啦地揪了一把苇叶,铺在坟坡上:“班长,坐一会儿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铺着苇叶的地方留给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没坐在铺苇叶的地方,却坐在了土岗的另一侧。他卸下肩上背着的步枪,把枪抱在怀里;摘下军帽,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索泓一翘起屁股,挪到士兵身边,自我释疑地说:“我不能坐在土岗那边,这土岗像座珠穆朗玛峰,班长看不见我,我要主动接受班长监督。”

士兵本能地把步枪从怀里挪开,放在索泓一伸手够不到的坟坡上。“班长警惕性真高。”

士兵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裤兜里。“班长入伍几年了?”

士兵戴上军帽没有回答。“班长!你看过我的演出吗?”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说,“春节,五一,我在场部台子上演过魔术(大变活人),你们连长还把我请到连队,让我给你们专门演出过戏法(仙人脱衣)。”“那是警惕劳教分子从五花大绑的绳套中逃走!”士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指出警卫连看他变戏法的严肃意义,“其实,你那一套玩意儿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脱法绳,他跑得像一蹦三条垄的兔子,也快不过子弹。俺们手中的步枪,哪杆也不吃素。”“请放心,我不会脚下抹油溜号的!”“你跑俺也不怕!”士兵神色庄重地看看坟坡上的步枪。“班长!你别吓唬我。”索泓一诡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苇荡里一钻就没影了。你的子弹往哪儿去瞄准?熬到天黑,我游泳游过银钟河,那边就是自由世界了!”

士兵的脸马上涨红了,连脸上一个个粉刺包儿都像是充了血,他扭过粗壮的脖子,认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别想溜号,对付不老实的牲口,俺口袋装着嚼子哩!”士兵从腰间拉出一条盘好的细麻绳,在手里掂了两下。“班长,你……您误会了。”索泓一连忙摆手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号,还会事先向班长挂号?”

士兵半信半疑地瞥了索泓一一眼,心中余悸尚未消除。“班长,您可千万不能捆上我走。我是农场右派队第一个解除劳教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是到河对岸金盏乡,为明年春天第五届普选去画墙头宣传画的,您背着枪跟着我走,就够扎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那你就规矩一点!”士兵训斥着他,并把那捆细麻绳重新夹在他的腰带上,“走!”

酷夏似乎不愿意让位给秋天,在这两个行者身上施展着火热的余威。士兵已经把那顶军帽推到后脑勺上了,汗珠还是从他粗硬的短发里渗出来;索泓一把那两颗尚未解开的纽扣解开,后来干脆把灰白色褂子脱下来搭在胳膊弯里,只穿着那件紫红的薄绒衣。溅满泥巴的前胸后背上,隐隐约约地露出来一个字:奖。“你还受过奖?”这个字使士兵对他的热度略略回升。“怪吗?”“在哪儿?”“居庸关外的一个铁矿。”“居庸关在哪儿?”“长城脚下。”“那也是个劳改点?”“反正也有你这样的班长,给我们站岗!”“你在那儿下井开矿?”“不,我在井上烧石灰窑。”“俺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鸿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灰石从俺家乡伏牛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蚂蚁搬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窑,点火开烧。”“噢!”“冬天干那活儿倒不错。把玉米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需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会烤出一层焦黄的皮儿!”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噢!”“你欢喜干这营生吗?”士兵问道。“喜欢。”“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一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水平线。两个人的队列变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泓一的脸。

在士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也随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这就是喜庆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前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高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傻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他左眼似乎挂着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的天上的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只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一只眼不带一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是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水平线来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961年的5月25日,右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阵子,老右们才明白今天的会议主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巴瘦的中年干部,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由于他的脸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至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应有的亮色。他个头不高,即使是他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有干部中个头儿最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首;此时,宣布老右劳动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和每个老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正想写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他的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的郑科长,突然嘴对着扩音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劳动教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被石灰眯了左眼,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喂!你走了红运!”“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命运,这是命运!”“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瞬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幸运儿——”“幸运儿——”

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

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鱼干”郑昆山像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一直起腰身,手拿着铁锨语塞了。“你再磨叨一遍!”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

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你是不是叫索泓一?”

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合拢在一起,像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是把你们比作自个儿给自个儿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这笔债先给你记上账!”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

,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把高的大墙。“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铁丝编网的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憨,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了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意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茧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二

士兵受好奇心的驱使,终于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水平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啥病?”“遇着风吹就流泪。”“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你咋不治治?”“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烛万滴泪,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荡重新恢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1960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

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嚣,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嚎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如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儿;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

甲说:“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只换一只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蘸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上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是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只画中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至他在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儿,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子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照了照,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他用电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筒的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呼扇呼扇地上下摆动着。“站住!你给我站住!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捅火棍比试着,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枪。这儿一字排开有

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个个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的追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耐地想吞掉它——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里,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够了滋味,才把它们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而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的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棱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哪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完毕以后,思想斗争才有了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头到石灰窑来了。哪知,在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儿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于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这个人好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攻势:“喂!放下窝头、鬼子姜,我不开枪!”“你的嘴怎么还在蠕动,我可要开枪了!”“你别跑了!我把那几块鬼子姜送给你吃了!”“你可得把那两个窝头给我留下。”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紧了紧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个“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追逐中,索泓一和那个人的距离在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到那个人了,那个“三只手”突然弓下身子,从石头压着的烂席片下抓起一把石灰,顺风扬起向他脸上一撒。

索泓一手中的木棍落在了地上,他双手捂住了疼痛的眼睛。他的饥饿被眼痛所代替……

索泓一一屁股坐倒在石灰窑旁。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工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直到他的眼能重新睁开一条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里一块长长的青石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前,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上耷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告诉俺能看见月亮了吗?”是个外乡女人的声音。

索泓一动了几下下巴颏儿。“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个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盲流!”“哪儿的人?”“河南兰考大沙窝的!”“怎么到了这儿?”“俺饿!”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腰身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你知道俺河南饿死多少人吗?……”“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俺们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进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死在大沙窝强。可俺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警察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下了车,又扒上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醒来嗅到一股烤玉米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儿的那口窑门,俺……俺就……”女盲流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不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上的水迹,重新坐回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只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你咋合上眼了?”“我眼痛。”“俺再给你洗洗!”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水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俺想知道你叫啥名儿!”她说。“我叫索泓一。”他答。“俺叫李翠翠。”她自动报名,又问,“你是公社烧灰窑的?”“……是烧灰窑的。”他虚掉了他的从属单位。“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口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你估少了两岁,我今年已经三十一了。”“你家在哪儿?”“……”索泓一只好虚指了一下东南。“家里都有啥人?”“……”索泓一模糊地感到这姑娘好像有点什么心思。“你咋不言语?”“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这一瞬间,他的理智完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饿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乘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没有生气,只是那两个窝头太少了。”索泓一低垂下头。“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下俺来,俺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的,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李翠翠,我……”索泓一低垂着的头仰起来,“我的命运……”“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漂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是讨饭的叫花子。”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后,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份,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下锁在了舌尖上。“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搌搌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只会吃你的喝你的,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1955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窝!”

索泓一眼窝酸胀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是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灼热的脸腮上,他紊乱的心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把四块钱给自己留下,转身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递给这个盲流姑娘:“喏!给你。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还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为我的身份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盲流姑娘没有伸手接钱,睁大两眼直溜溜地看着他。“拿着吧!都是天涯沦落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盲流姑娘一动不动,大眼睛里再一次盈出泪光。“你怎么了?”索泓一诧异地问。“俺不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为什么?”“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没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的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闷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你吃糠咽菜……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音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最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眩晕。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她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的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是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翠翠,我在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又解释说,“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甭骗俺,被专政的反革命能这么自在?”李翠翠怒冲冲地瞪着他。“谁说瞎话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进了石灰的眼睛都瞎了!”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家炕头上,像黏糕一样黏上你。你吃,俺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捡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黑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战。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走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三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起了说话的兴致。“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俺说不清。”“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乡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车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他还有崽子哩!”“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痘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乡去问问。”“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他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少说废话,目视正前方。”“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割光了,他不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苇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看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上,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璀璨的星星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眸子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苏雪——”他喊。“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这儿是劳教队!”他说。“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喜剧大师卓别林那样,变换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踽踽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苏雪——苏雪——苏雪——”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支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哐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你?”“是俺!”“你不是盲流吗?”“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像一颗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单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落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和红枣。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石灰眯的。”“眯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水,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的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回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五官中最娇嫩的器官吗?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一只眼睛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进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不是。”“团员?”“文工团团员。”“大学毕业?”“美院附中毕业。”“……”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里边拿出一包软乎乎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的红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嗯!”他迅速地把那纸袋揣进怀里。“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滴湿了,“请问大夫,您……”“我姓柴,柴火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手比“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在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你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蘸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儿。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战栗的刹那,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眼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灰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依然用嘴巴拱着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独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哐当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之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汤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腿的人了。但他在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咯噔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关了电筒,喊了一声:“郑科长,是您……”“是我!”“您是来查窑?”“……”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的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您知道我的眼睛……”“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你应该歇几天工伤嘛!”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会留下啥后遗症吗?”“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说给医生的话,又对郑昆山说了一遍:“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眯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是的。”“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问过。”“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像鸡啄米一样连连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煽动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蹬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高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195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儿,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腰身,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涮,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儿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巴”一声,那棵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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