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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1: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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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挪威]尼尔斯·弗雷德里克·达尔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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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朋友家的路上

去朋友家的路上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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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10)!挪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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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尼尔斯·弗雷德里克·达尔排版:skip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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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01-01ISBN: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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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本书由北京理想国时代文化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你会以为与你相遇的是国王的目光。——卡西奥多罗斯

她不知道狼是一种多么凶残的动物,

所以她没有一丁点儿害怕。——格林童话1

在2001年7月15日那一天,美国摄影师乔尔·斯滕菲尔德拍下了一头筋疲力尽的大象的照片,当时大象正横卧在奥斯陆西去交通路线上的一条支线马路上。或许他原本是要到城外的那一大片野营地区去搜寻一些新素材的——那儿的帐篷里驻扎有不少在夏季来挪威打短工,帮忙采集草莓的波兰人。而在这天上午,他的车就这么突然地被塞在了路当中。堵车再加上四周各式救援车的警报声响,让这位经验丰富的摄影师一把抓起了照相机,走下车来。他沿着这一长串的车辆,朝他已看清楚了的通向教堂的那条坡道旁走去,在那里停放着一辆消防车和三辆警车。横卧在马路上的大象已完全精力耗竭奄奄一息,任凭消防队员用就近的水塘里的水给它冲水降温。一位警察正设法努力指挥交通,让车辆疏通继续西去。但看上去人们已不再急着离开,更多的人干脆停下车,奔着大象走过去。摄影师乔尔在相机镜头里清楚地看见了大象、救助人员和一旁看热闹的人们。乔尔实在应该感谢上帝的安排,让他又有这么一次机会处于目前的境地。在这儿摄影师可以向我们显示他对“现代生活的环境条件,以及对我们社会群体中的个体在这确知与未知的、这早已存在与突如其来的、这秩序井然与混乱无章发生冲突时所进行的努力抗争的强烈反响和敏锐的洞察力。这是关系到所有这些冲突与矛盾是否在我们的社会里,在我们的经历里及我们的头脑中,得已控制或失去控制。”这就是摄影师乔尔·斯滕菲尔德为拍下的照片所写的报道中的一段文字。我在这篇文章中下面这段话的下方,特地划了一道线:“浑身被水浇透了的大象为了站起身来笨拙地挣扎着。这个野生动物被强制地按跪在地上。它的拼力抗争令人感动。我们的眼睛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心在剧烈地跳动。”啊,是的,这话一点不假。即令“浑身被水浇透了的大象”这类说法难以想象,即令大象没有挣扎着想站起来,它已经屈服了,它完全垮了——因此我们眨巴着眼睛使劲地盯着,我们的心在剧烈跳动。我的眼睛眨巴着,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这头横卧在西去交通线上的大象是我的,是我的大象的抗争令人如此感动。

但还不止这些。斯滕菲尔德对着那头筋疲力尽的大象在不知拍下了多少张照片以后,小步跑回他的汽车那儿。他坐进车里驱车而去,车在一个“U”字形的拐弯处消失了。几个正在清理现场的警官凝视着他的车往斯麦斯塔社区方向奔去。接着响起了一阵熟悉的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他们的脑袋后仰,目光转向发出声响的地方。他们看见这是挪威电视二台新闻采访的专用直升机越过了教堂的上空,正朝着他们斜飞过来。从飞机的视角出发,这时候的大象看上去像一堆灰色的黏土。被截取下的这张画面将不会有文章将其评说,但在电视机前,人们或许仍然要对此评论一番。

在当天晚些的时候,一位警官被他办公室的头儿训斥了一通。其缘由是当晚电视新闻里播出的下面这一段采访:“一只筋疲力尽的大象出现在交通的高峰时期,这一定是项非同寻常的工作吧。”“是的,是这样。”“当你到了出事地点,看到躺在那儿的那只大象,你能不能给我们描述一下这个场面?”“不,我不知道,我……从某种意义上讲,这让人心里难过。”“从哪种意义上呢?”“大象哭了。”“哭泣的大象?”“大颗的泪珠从它的眼眶里掉下来。”“那你想到了什么呢?”“我想到了耶稣。”“耶稣?”“是的,我想到了耶稣。在《约翰福音》中写着:耶稣哭了。”

这位警官的上司认为他说的这些话可能会让人理解为他是在传教,这当然就跟他的职业完全不沾边了。对观众来说,从流泪的耶稣的画面到直升机下方那堆灰色的黏土,这眼下的事实是个极大的跳跃。随着直升机的逐渐上升,那堆灰黏土看上去也越来越小。直升机往高处飞去,摄影机就能将大象出逃的整个路线尽收画面。这样,当晚的电视节目播放时,就可以准确地显示出大象逃奔所经之地。这正像卡西奥多罗斯所说的那样,他们会沿着足迹顺藤摸瓜。

已有另一个摄影组在地面就位,顺着这条路线把沿途毁坏了的场面一一拍摄下来。有的汽车被弄翻了个儿,有的被踏陷了车顶,还有从根部被撞断了的树。一辆蓝色的美式客货两用旅行车被在奔逃中狂怒的、带攻击性的大象践踏得粉碎。司机受到了严重的内伤,立刻被送往乌勒渥医院的急救室。在那儿他只待了很短的时间,便停止了呼吸。

直升机上的摄影机拍下了经市政府允许建造在画家爱德华·蒙克的老房产依克里区的挪威艺术家住宅区。再往下就是挪威人称其为“乌鸦宫”的一栋供鸦雀筑巢搭窝的破败的褐色古典式房屋。这栋老房子横插入一片现代化的梯形公寓楼群中。直升机在地处低一些的十三栋红砖矮楼房住宅区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迅速地飞冲云霄,朝着田地另一端的那个老农场飞去。这油漆褪落颓败的红色粮仓告诉我们,农场早已无人经管。但人们仍然能想象得出在许多年以前,这栋主楼房的建筑是何等的气派堂皇。那时候霍夫伯爵在这里居住和工作。这自然是在他去世以前,在最后那张遗嘱总算出现,让我突然之间成为首都这个废农场的主人之前。摄影机在三十秒钟内拍下了房屋、田地及那个小水塘。但摄影机不可能将一切都摄入镜头。它拍下了我的大象,但它没有拍到我。我站在主楼房的厨房案桌旁边,听着直升机轰鸣声的那会儿,摄影机是没法拍到我的。摄影机也无法拍到发生的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它不会知道大象是怎样到我这儿的,以及我又是怎样来到霍夫伯爵的农场的。我站在这间厨房的吊灯的昏黄灯光下,在厨房的案桌与餐桌之间,反复不停地有节律地将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再从右脚换到左脚。在我这样如钟摆似的左右摇晃着的时候,那头大象也在不安地跳动。该不是比邻的爱德华·蒙克,这土地房产的旧主人吧,是他说过,他就不惧怕摄影机,因为对于天堂或地狱里发生的事,摄影机是无法拍摄到的?我在公寓里给父亲打电话问询这件事。他精心研究过那些引经据典的书籍。摄影机不可能拍下所有的东西,这是真的了。所以现在该让我来接替这项工作,把这个故事讲下去。是的,我要讲述粮仓里的大象,讲述霍夫伯爵的农场和生气农夫。还要讲述坐在可乐人开的车上的经历,讲述他的那种目光,以及是什么原因让我来到了这里。我要将这所有的一切统统都讲出来。让我从一个叫维格沃特的小男孩开始吧。他是我,可我不是他。我紧紧抓住厨房案桌的边沿,与此同时操纵着时间的摄影机往回倒放。让所有以往的镜头重过一遍,我可是会干这个的。日复一日的,一星期一星期的,一月又一月的,四季,一年一年的都倒退回去。然后镜头朝下,对着这片土地另一端的那十三栋矮屋楼房住宅区,这时候时光回到了三十年前。经过塔楼——这栋当时挪威最高的建筑,在那片住宅区其中的一栋房屋跟前,摄影机停住了。那是在冬季里一月初的一天,三十多年前的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我让摄影机镜头进入楼房的一个入口。就在这一瞬间,维格沃特下了楼梯,走出门来。他要出去看个朋友。2

维格沃特十一岁。刚好在这特别的一天,他要去看西门。至少他是这么对他的父母讲的。

西门是他在班上最好的朋友,他的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首先维格沃特得下楼来,然后沿着这栋L型的楼房顺着一条路走出这片住宅区。再往下就是塔楼。联合国的第一任秘书长特吕格弗·赖伊就住在这栋塔楼里。他那庞大臃肿、胸前挂满了勋章的身躯,将那整个的最高一层楼塞得满满的。经过拐角处,不久前已被拆除了的阿尔内森的商店,再顺着一排木栅栏经过面包加工厂,对了,维格沃特的父亲就坐在这家厂子的办公室里,然后进入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再往右朝着丝草坝子——那是滑雪学校和冬季里滑雪比赛的场地。西门的家就在这片广阔土地的下方。这就是维格沃特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经过的整个路线。他冲着待在客厅里的父母亲喊了一声,说他要到西门那儿去了。这不能说他完全是在撒谎,但也不全是真话。

维格沃特不愿待在家里,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把这点说明白。或许有的,可以这么说:维格沃特是愿意待在家里的,但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的家。当家里相安无事的时候,他是愿意待在家里的。这种情况是曾有过的。那就是当在母亲两次疼痛的发作之间,在她写文章的两次交稿期限之间。蓦然间她是那么的高兴,那么难以言述的亲爱和温柔。那会儿维格沃特能看到父亲就像梦醒过来又回到了生活当中。或许,母亲会放开歌喉唱上一曲,而父亲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或许,母亲索性就在厨房的亚麻油毡地板上迈开了舞步。父亲这时候就用牙咬住或是一支铅笔,或是一支康乃馨,一把搂住母亲的腰肢,让她的身体后仰下去,同时向或许是穿着睡衣站在一旁又笑又拍巴掌的维格沃特挤挤眼睛。这类似的情况是可能发生的,但是时间极短,很快就过去了。母亲会突然捧住脑袋,按着腰、手臂、胃或让她疼痛的其他什么地方。她弯下腰,身体缩成一团,咬住的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向维格沃特和父亲使劲嚷着:“干点什么吧,没瞧见我疼得这么厉害吗?”

父亲急忙跑到浴室去拿药片,维格沃特或许只是站在原地发愣。以前有一次当母亲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时,他试着去拍拍她的背部。最好是别这么做,因为一点用也没有。可能他就只是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站在门后,耳朵紧贴着门聆听。他听到父亲跑了回来,听到母亲是如何的发怒。虽然父亲说她没生气,那只是因为她疼得太厉害了,所以听起来好像在生气。“可她说你的坏话呀!”“说我的坏话?别胡说了,维格沃特。”“为什么她那么疼呢?”“这是一种病。”“就像我在圣诞节里得的腮腺炎吗?”“不,也不完全是这样。”3

母亲:

她有满满一抽屉的止疼药片和一副墨镜。她写文章的时候老戴着它,这时候她看上去可能就像在美国麦得逊大街上被偷拍下的葛丽泰·嘉宝。

她的祖父是瑞典人。跟我的名字一样,他也叫维格沃特。从祖父那儿她学会了对母鸡施催眠术。她说她能够让它们挨个儿站成一队,随着音乐跳出简单的舞步。不过我一次也没见过。

她经常说她想死。这疼痛每每以新的方式折磨她,使她痛苦得不想再活下去。她说,这疼痛是生我的时候留下的病根。

父亲说,当他第一次看见母亲时便将他手中的一切全部扔下了。那就是说,一杯红酒和一个女朋友——女友的芳名及模样现在早已忘却,然后立刻就向她求婚。母亲拒绝了。

所有的一切都看不顺眼,所有的一切都打扰她。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躲开她。我想母亲的本意就在于此。

凭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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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为《房屋与家》杂志所做出的贡献,母亲获得了“亚麻油毡地板奖”。《噪音低,有弹性,走在上面很舒服》这篇著文是被评委们选中的主要依据。

据我所知,她没有任何朋友。从来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或是来家看过她。在母亲的葬礼上只有父亲和我,还有一个老头儿。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房屋与家》杂志退休了的编辑。老头儿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我也一样。

我想她并不希望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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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棕色大门又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站在门口。他说过,他是要去看个朋友的。他站在三楼的楼梯口。他站在那儿,用舌头抵住上颚弹出一个响声。他听到了回声,一个很普通的回声。这白黄色的灰泥墙和灰色的带着黑色比目鱼图案的石阶梯总是凉津津的。在漫长而炎热的夏季里,他可以只穿着短裤躺在一层石梯上,将这石头的气味、这尘土和灰泥的气味吸入胸腔。楼房的外壳是红色的砖墙,在夏天太阳能把它烤得发烫。他想,要是他把一只手放在墙上,准会烤糊了它。他小心地穿过了低矮的带刺的荆棘树丛,走近砖墙。他要试一试,维格沃特把一只肮脏的小拳头放在墙上。可手没有烤焦,砖不烫人。太阳把他的手晒得温暖而柔和。砖石是红的、粗糙的,这是他的砖石。他的砖石,他的色彩,他的世界。还有那些大石头,那些顺着路边安放的一直通向下面商店的那些又大又圆的石头。他奔跑着,他总是往前奔跑。他跳跃过那些石头,它们就像跨栏赛跑中的一个又一个的栏。一次一个大男孩叫住他,对他说:喂!你将来要当世界冠军的,真的。他说,你老是这么跑啊跑的没个停。对,那是夏天里的事了,可眼下是在冬季里。他站在楼道的出口处。他想,他一定不会成为世界田径赛冠军的,长大了也成不了。但他要做一个考古学家,一个发现维京时期的头盔和长矛的人。他们只需用一把铁锹往地里这么一挖,那些古金币和大铁剑便立时会撞得叮当直响。父亲是面包工厂里的经济主管,这听上去有点没劲。不过或许在马戏团那儿就不一样了。对,肯定是在马戏团里,在那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一次父亲和维格沃特坐电车到了一辆公共汽车那儿。汽车载着他们穿过了整座城,到了那个大马戏团帐篷驻扎的地方。面包工厂的头头们都从马戏团经理那儿得到了免费入场券。当那个活生生的穿着红色制服的小矮人接过他们的票,再把它们撕成两半时,维格沃特把父亲的手拽得紧紧的。在这一刹那间,他和小矮人的目光相遇了。维格沃特有一种与他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小矮人。是他们以前相遇过?还是他们曾分享过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不管怎么样,维格沃特朝着小矮人点了点头。对方犹豫了一下,用审视的眼睛瞅着他,然后点点头。维格沃特这时真想同他说说话,真想走过去,走上前去和他并排站在一块儿。可身后的人群推拥着他们往前,父亲拉着维格沃特,突然一下子,他们就站在了这大帐篷的里面。观众席上的位子已经坐得满满的了。这一次是世界上最高的人接待他们。这个人看上去差不多有两个父亲那么高,这就难怪他身上的制服不合身了。红色上衣的袖子只齐到他的胳膊肘那儿,同样红色的下装裤管刚刚盖过膝盖。维格沃特忍不住笑了,他抬头望望父亲,可父亲没有笑。他挤紧双眼,样子就跟母亲头疼发作时那样。这穿红制服的长人替维格沃特和父亲在前面开道,然后他举起手臂用一个幅度很大的夸张动作,邀请他们俩就座。这一定是全马戏团场子里最好的地方了。他们坐在最靠近圆形表演场地的单独的座位上,前排正中。维格沃特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的身子前后左右地转动着,希望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是他坐在了这最好的位置上。甚至他假装认识坐在最后面靠近帐篷壁的那几个人。他探起半个身子向他们挥手打招呼,这样的话所有人便能看见他了。父亲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脸上带着一丝愠怒。“我想我看见西门了。”维格沃特说。

然后,然后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真遗憾。当他们坐着公共汽车回家时,维格沃特遇到了难题。他实在很难挑出哪个节目是他最喜欢的。在所有喜欢的节目当中,最喜欢的可能是那两个表演荡绳的。一男一女从帐篷顶下最高处的高台上凌空跳下,然后悬挂在一个小小的秋千架上在空中荡开来。男的头朝下用脚勾住秋千,女的吊挂在他的双臂上。“我爱你!”男的说。“我也爱你!”女的回答。

不,不!他最喜欢的应该是那个从奔跑着的马上跳下来的漂亮女人。在两匹马之间跳过来又跳过去的同时,身着一件紧身衣的她一直微笑着。她的笑容使得装饰在披肩上的那些亮闪闪的金属片儿,看起来更加明亮灿烂光彩夺目。

要不,就是那个来自高加索的蛇人。维格沃特有点困惑不解了,这个被介绍为来自高加索的蛇人,跟安排他们座位的那个人看上去一个模样。现在他脱下了那件过于狭小的制服,穿着一件宽松飘逸的白色长袍站在表演场地中央,接受观众的鼓掌声。维格沃特抬头望望父亲,父亲向他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这是同一个人。他们曾与这个来自高加索的蛇人是多么接近啊,可他对这点却全然不知!

当维格沃特看见这个长长的人竟设法想把自己装进一个很小的匣子时,他忍不住笑了。像这么小的匣子,就是维格沃特他自己想钻进去,也准得被卡在半道上的。这个长人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他穿着红色制服安排他们就座那会儿称自己是来自高加索的蛇人一样不可思议。

蛇人把匣子举在空中给观众们看,然后把它像戴帽子一样放在头上,这样大家就能看出这个匣子是多么的小。不光是维格沃特,许多人也都笑了。有的人打起唿哨,欢呼与呐喊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直到突然在帐篷里响起一阵轰隆隆的滚动般的声音,全场的人立时鸦雀无声。“让我们屏住呼吸,等待这让你永远难忘的时刻吧……”

紧接着响起了微弱的鼓击声。真让维格沃特难以置信,这个长人把一条腿伸进了匣子,接着是另一条腿。随着这急促的鼓点声渐渐激烈响亮,他的两条腿不见了,在匣子里消失了。这个长长人已缩减至一个长长的上半身。他将两臂举过头顶,开始向左右微微地扭动自己的身体。事实上,现在他的上身也看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了头和他的双臂还露在外面。维格沃特凝视着长人的面孔,这会儿那张脸已是汗水淋漓了,仿佛他是坐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上。他的脑袋向两侧摆动着,就像他真是一条蛇那样。渐渐的,他的头部也消失了,先是下颚和嘴,于是只有眼睛和额头还在外面。突然,蛇人的双眼盯住了维格沃特。与他的目光对视的瞬间,维格沃特不觉感到心里强烈地一震。接着他的整个头部消失了,然后他的手臂也不见了。大家最后看见的长人,只是他那在空中屈伸舞动的长长的十根手指头。然后手指头碰到了匣子盖的边缘。在匣盖合上的那同一瞬间,鼓点声戛然而止。全场一片肃静,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那只放在表演场地中央的小匣子上。它看上去像是被人遗忘了的一件行李。然后便是灯光齐放,照得全场雪亮。维格沃特感到,他真想这么永远永远地坐在这儿,就盯住那只匣子。两个身材魁梧的助手走上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们从铺着锯木粉的地面上举起那只匣子,让大家明白,这里没有像人们说的那种通往地下的秘密梯道,好让来自高加索的蛇人借此从这儿溜掉。这两个大汉小心地把匣子再放回地上,打开了一个盖口。场上的灯光暗淡下来,击鼓声又相伴响起。这长人的长长的手指头出现了,它们在追光灯黄色的光束下舒展舞动,追逐光线。此时全场爆炸开来,狂喜的欢呼声响彻了整个帐篷。维格沃特觉得这雷鸣般的鼓掌与叫好的声浪,像是把他高高地掀托到了空中。他旋转着越升越高,一直到了那荡绳表演者嬉戏追逐的帐篷顶的最高处。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鼓掌。他拍呀拍呀,使劲地拍巴掌,他为那个无与伦比的来自高加索的蛇人、那个穿着红色制服为他们安排座位的长长的人鼓掌。

然后就是大象了。这些象会坐下,会用两腿支撑着身体站立,会侧卧在地上,还会用它们的长鼻将世界上最大的皮球互相抛来抛去。还有会发出声音的海狮、攀来爬去的猫。再就是小丑,小丑这当然是少不了的。其中一个小丑的表演最逗人,维格沃特笑得太厉害,把尿都撒在裤子里了。其实倒不是这小丑有什么绝技,只是他玩把戏的方式稀奇古怪的。他故意跌到在地上的样子,他踢气球的样子,他把水从嘴里喷出来的样子都很特别。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本人没有一点笑容,一直是一本正经的,可引得维格沃特哈哈大笑。直到坐在公共汽车上想到了那个最滑稽的小丑时,维格沃特还忍不住笑。他望着父亲,父亲没有笑。“你觉得小丑可笑吗?”“不,维格沃特。”

父亲沉默了好一阵子。“我为小丑感到难过。去马戏团我总是非常非常难过。”“那为什么你去那儿呢?”“我想,你会觉得去那儿很有趣。”

维格沃特将脸贴在公共汽车的玻璃窗上,看着城内高大的灰色的围成方形的住宅区飞快地向后退去。汽车行驶在他从未去过的陌生地方。他想去拉动那让车停下的绳开关,自己独自下车去,不要父亲跟着。他想那个小矮人了。跟小丑在一块儿也肯定好玩。但他想,或许他可以和小矮人在一起,就是这小小的穿红衣的小矮人和维格沃特,就他们俩。

现在维格沃特要出去看个朋友。他开始走下楼梯来,他把手放在那坚硬的黑色塑料楼梯栏杆上,顺着往下方滑去,让手和栏杆扶手之间蹭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

维格沃特想,父亲、母亲和他实际上跟住在地底下一样。这就是难怪从来没有人来过他们家做客,难怪父母从来没有去拜访过朋友,也从来没提到过什么朋友。维格沃特有朋友,可他决不带他们到家里来。因为他们家住在地层的下面,这必须是个秘密。他把人放进来的一刹那间,这个秘密便会完全泄露出去了。

维格沃特有时想,他自己是一个在童话里被施了魔法的王子。白日里他可以出入于那漂亮的光彩照人的人群之间,一整天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但每到夜晚,他就得回到地底下,回到那捉住了他、他所归属的妖怪那里。在那里他自己就成了泥土,成了不堪入目的秽物。“母亲?”“嗯?”“为什么我们这么丑陋难看?”“谁?”“我们。你,我和父亲。”“我不知道,维格沃特。”

她织着毛衣,将周围这个世界完全抛在了脑后。这种情况对维格沃特不是第一次了。他能听到毛线签子的声音。当母亲完全进入自己的天地时,毛线签子就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互相摩擦碰撞着。维格沃特想知道她坐在那儿到底在想什么,在这毛线签子的世界里她到底能看出个什么名堂。他知道这时候他几乎可以说他想说的任何话,但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这会儿开口说话毫无意义。

维格沃特躺着睡过去了。突然他醒过来,母亲站在那儿,弯下身子对着他。她的脸色苍白疲倦,满脸皮肉松弛。她颤抖着,整个身体都在簌簌发抖。“我也丑陋难看吗?”“什么?”“你认为你的母亲又凶又丑吗?”“没有,我……”“不许跟我撒谎!”“可你不丑,你是最漂亮的。”“我从前是最漂亮的。”“是的。”“我从前是最漂亮的,想着这点吧!”

母亲在鼻子里哼哼着,呼吸就变得不通畅起来。“我是难看。可你呢,哭哭咧咧的。”“请原谅。”“你说什么?”“请原谅。”

猛然间,母亲看起来好像就要揍维格沃特了。父亲出现在旁边。他穿着带条纹的睡衣,赤脚站在维格沃特房间的地板上。他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臂。“好了,好了,”父亲说,“来,去躺下吧。”

母亲猛地一下掉转身子,一抬手,“啪”的一声掴了父亲一个大耳光。“好了,走吧,”父亲又重复一遍,“维格沃特该睡觉了。”

母亲转过身来望着维格沃特。她不再颤抖了……她把一只手放在嘴上,在维格沃特的床上坐了下来。“别哭了,”她说,“原谅我,维格沃特。”

维格沃特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不再哭了。”

可母亲现在开始哭了起来。父亲搀着她走出维格沃特的房间,回他们自己的屋里去了。维格沃特躺在床上,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声。他想到了父亲那只在她背上上下抚摸着的手,还有父亲那平静的声音。“好啦,”父亲向她低语着,“好啦,好啦……”5

它在跳舞!大象又开始跳舞了。我踮起脚尖,通过一个小孔往里窥视。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可以想象得到,是大象那庞大的身躯在一左一右地摇摆旋转。它用后腿支撑着身体向右边转半圈,然后前腿放下重重地叩在粮仓的地上。再向左边转圈儿,再放下前腿。同样的步伐,同样沉重的动作。当大象被拴住捆在那儿的时候,它的活动范围只能有这么大。我绕到房子的屋角处,推开大门。光线一下子倾泻进来照亮了粮仓。正在兜着圈子的大象停了下来,把目光直投向我。它那双极大的像老人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锁链抖动着。大象握住一段粉笔,试图在墙上那块黑糊糊的地方上写点什么——它写下人们念出的字,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欢迎,”我高声说道,甚至把字母一字一字地拼读出来,“HU—AN—Y—ING。”大象又试写了一次,粉笔掉落在地上。它便不再去碰它了。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失误。我把一小堆一小堆的粪便铲进一辆独轮手推车里,又把两口袋干硬的陈面包倒进了食槽。我拾起地上的粉笔头,现在再没有必要去搜集新的粉笔了。我转身走了出去,把大门在身后关好。站在粮仓门外,对着阳光,我眯缝起了眼睛。脚下方的道路上寂静无声。位于土地另一边的低层矮砖屋群,似乎像是已经被人遗弃淡忘了。在太阳的强光下,窗上的玻璃变成了黑色,发出耀眼的光芒。塔楼,这曾经是全挪威最高的建筑物,如今看上去只像一座类似库房的小高楼。就在这一刹那间,我不禁想到是谁在特吕格弗·赖伊之后,住进了他在第十四层的这套公寓呢?当他刚搬到这里时,这整栋楼房便称为特吕格弗大厦。那会儿我还没出世呢,可霍夫伯爵已经把他的牛群赶到了外面的草地上。当时从联合国归来后的特吕格弗·赖伊,他的气势和排场就连他的挚友挪威国王本人也不能与之匹敌。特吕格弗·赖伊被看做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他是纽约市的荣誉公民,住在塔楼的最高一层,享受不纳税的美元养老金。在从第十三层到第十四层之间,他有自己的私人电梯,占了整整一层楼的公寓房这自然是不消说的了。从极宽敞的一共三间的大客厅那里极目远眺,他可以一直看到海湾。卧室外则是秀丽的风景连绵数里,一直延伸进城市以北的大森林。这个来自城东郊的小男孩在世界历史上书写了自己的名字,为整个挪威王国争了光。像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那样,他现在已经差不多被人遗忘了。但若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有公理二字,就应当在塔楼前为他竖起一座雕像,一座特吕格弗·赖伊的雕像。在这里还应该写下这样一段话:“联合国的第一任秘书长、第一位世界公民——特吕格弗曾经在这里居住。他没让这肩上的重任压垮了自己。在世界的整个冷战期间,为了和平和自由,他自始至终是一位勇士。世界怀念着他。”若世上还有公平和正义,上面这段文字就应该作为特吕格弗的碑铭。

曼内总是说,他父亲是特吕格弗最要好的朋友。现在我站在这里,在粮仓的外面,用手放在额头上遮住太阳光。我不由得露出了微笑。这塔楼最高的那层楼、整个的一层楼完全看不见了,就像给人搬了家。我前面说过了,这一定是太阳的光线的缘故。特吕格弗离开人世至少有三十多年了。在他逝世的时候,全挪威都为他降半旗志哀。

我想要一张明信片,一张以这低层楼房区的最后一栋房子为主体的明信片。上面要用蓝色圆珠笔划上一个大大的十字:我住在这里。站在粮仓外我将这句话一字一字地为自己念出声来:我─住─在─这─里。我朝着那个窥视孔走去,伸直身体踮起脚尖往里瞅。大象已安静多时了。现在它又开始移动身子跳起舞来。同样的步伐,同样笨重的动作。它刚不久前还跳舞来着,现在看来它不想其他事了。我倒真希望大象能干点其他什么事。我已被它搅得心神不定了。比如,它或许可以发出声音,叫它几声。这样的情况是发生过。当它呼叫起来,声音听上去就跟沉闷的雷声一样,轰隆隆的。

我睡不着觉,我常常哭泣。我以前也曾睡不着觉,也常常哭泣。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些事对我来讲早已画上了句号,我总算是解脱出来了。像大象这样左右左右的走来走去的动作,被称为“编织行为”。因为这个动作是准确无误的再三重复。关于这个“编织行为”的事是霍夫伯爵告诉我的。他曾在西班牙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头北极熊在它的深洞穴里进行这种编织动作。就是说,熊在那里不停地机械地走过来走过去。在如火烤般的太阳强光下,它走着极单调的北极熊的舞步。摇晃着向前,摇晃着向后,再向前,再向后。两年以后伯爵从西班牙回来,看上去他真的就是这样被弄得心烦意乱,从此不再有安宁。这北极熊始终就这样以这病态的屈辱的步子在走着,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现在这“编织行为”上我这里来了,就在我的粮仓里。大象就这么向左向右地转过来转过去,这么织呀织的。可就是织不出变换的图案,织不出色彩绚丽的地毯,也没有视觉能见到的实质性的尺寸变化。只有这动作本身在单调的重复再重复。这大象身上一定存在某种无与伦比的至高无上的主宰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了。在这里实际上我是不受欢迎的。我被逼迫着退出我自己的粮仓,我被一只大象逼迫着退出我自己的生活。我试着再找回自己。我呼喊,我住在这里。我呼喊:我─住─在─这─里。但它不听我的。没有人听我的声音。6

以前我失眠的时候没这么难受。那时候阿列克谢·科尔尼洛夫和其他的人住在这里。我喜欢躺在床上想象着外面的情景。在粮仓背后的大棚车外面的他们,在篝火闪烁着的红色火光中的那些黑影子,他们的交谈,那些无休止的关于上帝、上帝的怜悯的谈话——怜悯之手正是我所苦苦寻求的。而当人们说起这些话题的时候,他们的心灵应当有所触动。可坐在下面的那些人只是夸夸其谈,说他们如何见多识广,如何对各种知识兴趣浓厚。或者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博学多识,有一副热心肠。对了,是怜悯,我寻觅的就是怜悯。以前我可能就是喜欢这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要不我就爬上窗台,往下看那些篝火旁的幢幢黑影。我能听到低低的歌声,那些属于他们的大自然、他们的田园风光的歌曲。他们思念着那块红色的土地。有时候我走下楼梯,走到外面来。经过粮仓,朝他们那儿走去。我在篝火旁坐下来,有人递给我一个酒瓶,我接过来再往下传过去。大伙儿坐在一起,目光凝视着篝火。我觉着我仍是孤独一人。我的目光不能完全触及到篝火上飘动的火苗儿,不能触及到温暖。而温暖正是我所寻觅的。马儿在棚子里用蹄子刨掘着地面,大象在粮仓里走起它独特的舞步。有人唱起了草原上的一支歌。草原在我的心中,在我的嘴里,我的舌头上,我的手里。不是怜悯的手,只是手。我的手,我─的─手。我没有手,这手是不属于我的。我有手,可我又没有手。

我跟着唱了起来,我像一个小男孩那样跟着唱了起来。我那双大大的孩童般的眼睛,被袅袅升起的烟雾中迸发出的点点火星吸引住了。人们没有把篝火残余的火烬完全踩灭掉。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嗷,我呻吟了一声。嗷,又一声。嗷!嗷!嗷!我大声呼叫起来,可他不听我的,可乐人不听我的。没人听我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听见这一切!我只是不能把它说明白,说清楚。我走了回来,回到我的屋里。我躺在床上。我起身下床,脚啪嗒啪嗒地走过地板来到窗前。他们不在了,他们已经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在这里。现在没有了歌声,没有了篝火发出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只有大象来回走动着的单调的脚步声。每当它的前腿着地时便发出“轰”的撞击声,“轰”的又一声,“轰”的一声再一声。他思念他们了,巴蒂尔大象也在思念他们。可他们离开了,他们走了。他们回到来的那个地方去了。7

他们沿着道路走过来了,缓慢沉重,看起来像是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又像是游牧部落流浪行进的大篷车队,也像是一个马戏团。看起来还是最像一个马戏团班子。这正是一个马戏团,斯塔科奇马戏团。这绝不是规模最大的,但也不是那种顶小的班子。他们有二十五个人、七条狗、三匹马、一头大象,一辆塞得满满的完全超载了的客车,三辆载重汽车和九辆篷车,在这个流浪队列的最最头里的是一辆警车。我站在客厅的窗户跟前,眼睛随着车移动。警车停了下来,一个警官走下车来,往后朝那辆客车走过去。那是贝恩特森警官,正是他。他跟客车司机在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又走回自己的车,坐进车里。其余的那些人都留在原地不动,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阿列克谢·科尔尼洛夫和他的这些伙伴们。贝恩特森开着车朝我的方向过来,车在客厅的窗外停了下来。他走下汽车,戴上一副飞行员用的那种太阳墨镜,那种反光镜式的。他站在车的一旁,两腿叉得很开,脸冲着我,像是在笑着。我躲在窗帘后面一会儿。或许我不喜欢他站立的那个姿势,或是他那副眼镜,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我偷偷朝外面再看看,他还站在那里。最后我走了出去,站在房前的阶梯上,眼睛并不朝着他看。他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说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我耸耸肩。“好,维格沃特,不错,不错!”

我点点头。“你现在很长时间没打电话来了,是吧,”他说,“我很久没听说过关于这个可乐人的事了。”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沉默着站在那儿。“你看见我们啦,”他说,“你看见我们过来了。是不是?”

他把头朝后面扬了扬。从阶梯这儿我不能看到下面的路,客车和那些大大小小的拖车篷车都已停在那里,他这么一说我也就知道了。他也说到了阿列克谢·科尔尼洛夫。是的,他没提起阿列克谢的名字,他只是说那是一个苏联的马戏团。他们是应邀来到这里的,可他们没有返家的旅费,没有地方可住,也没有钱。我记不起他说的所有的话,但我记住了贝恩特森最后对我说的话。

他朝着我走过来,走得很近,几乎靠近了我。“就这样说定了,维格沃特,”他说,“那他们暂时就住在你这里了。”

他在我的肩上捶了一下。这一拳虽然把我捶得很疼,他实际上不是想伤害我,只是为了表示友好。因为我们——贝恩特森和我,是朋友。然后我掉开了脸,只听见他说收留下这些人是要付给我报酬的,市政府会付这笔钱。

以后阿列克谢·科尔尼洛夫告诉了我整个故事,也可以说是这个故事足以使我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这一伙人来自圣彼得堡,经过这么遥远的路程,来到这儿是为了参加在挪威南部中心城市的一次巡回演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马戏团的负责人和挪威的一个剧团经理共同策划安排的,挪威方面将负责广告宣传,供演出使用的帐篷和当地的工作人员。他确实工作得极为出色,阿列克谢给我看了一张宣传演出的海报。当时沿6号和18号公路两旁的旅社、加油站、镇上集市和人群集中的地方都张贴着这种海报。这是一张很棒的色彩鲜艳的广告画,巴蒂尔大象披着最华丽的装饰,阿列克谢本人正在将一团熊熊的火焰放进嘴里,围绕着他们的是一群小丑和狗。画面上的人和动物的数量大大超过他们团里的实际情况,阿列克谢自己也得承认这一点。当他们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开进拉维克市进行巡回演出的第一场表演时,团里所有的成员,包括人和动物都表现出了孩子般的喜悦和欢欣。当阿列克谢讲到这里时,他的眼里涌出了泪花。这次演出获得极大的成功,这是估量他们艺术水准高低的唯一方式,特别是演出的那场开幕式场面颇为壮观。他们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月——从接到要去挪威作巡回演出的通知那时就开始了。再没别的大象能跟巴蒂尔一样能完成如此高水平的演出,也再没有别的驯兽员能跟阿列克谢一样能教会它这些把戏。

在无声无息的黑暗中,巴蒂尔大象被牵进了表演场地的中心。站在它身旁的是阿列克谢。他穿着一身黑色服装,为的是不让观众看见他。从一盏小聚光灯发出的强烈的光线中,一块大黑板进入观众的视线。乐队尖锐的鼓点声以进行曲的节奏响了起来。突然间巴蒂尔的长鼻在聚集的光线束中出现了,它用象鼻子的尾部卷起一只粗大的彩色粉笔。此时鼓声更加激烈响亮,光束也渐渐地集中在了大象身上。巴蒂尔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它写下“欢迎”,“欢—迎”,它写出了这两个字。这时候整个帐篷一下子沸腾起来,观众席上的人们依次举起手站起再坐下,为巴蒂尔做出欢呼的波浪,所有的人都为它的高超本领欢呼。从场内到了场外后,他们还在兴奋激动,赞叹不止。在第二个城市的演出也同样成功,大受观众的欢迎。可当他们到了滕斯贝格市时,遇到了意外情况。突然出现了兄弟两人,说他们有证据在手,演出使用的帐篷是属于他们的,并且他们没有收到过任何租用帐篷的费用。当最后情况弄明白了时,马戏团经理已经携带着戏票、钱箱,还有那个挪威方面的合作人溜掉了。斯塔科奇马戏团就这样被撂在了一个简易的足球场地上。没有了帐篷,没有了负责人,也没有钱。当初剧团经理给他们解决过吃饭问题,要不就借给他们所希望的伏特加,以此作为预付的工资。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好想,唯一的是希望在这足球场上进行一次露天演出,指望巴蒂尔大象能给他们招来观众。可正当巴蒂尔要写它的“欢迎”二字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淋湿了的粉笔在它的长鼻卷住时被完全捏碎了。大伙全身湿透又冷又饿,再加上一肚子的怨气。他们把所有的东西打点好装上车,然后人都坐上客车,整个队伍朝奥斯陆进发。实际上他们差不多马上就要进入首都了,可是汽油用完了,汽车不能再往前走,只得在公路上停下来。他们坐在路中央,背靠着汽车喝起了伏特加,同时唱起了俄罗斯歌曲。歌声甜蜜温柔,充满思念之情。现在应当是一个令人发笑的故事,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因他们而引起的这场难以描述的交通堵塞的大混乱,真想笑起来。可此时此刻,手握着伏特加在倾盆大雨中坐在路中央,还有篷车里是那些装得满满的饥肠辘辘的动物,这就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事了。

当警察接到了处理马戏团车辆拦在了交通路线上这件差事时,他们也笑不起来。因为阿列克谢和他的伙伴们拒绝从公路上挪开,要是不先解决和安排妥当他们的驻地问题的话。警察从当时的苏联大使馆带来了一位官员,阿列克谢和他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最后的结果是,这位外交官需要在警察的保护下离开现场。因为马戏团全体成员的手里的洋葱头如炸弹般地向他扔过去。当贝恩特森接手这件差事时,可能他也很害怕他的汽车会被那些坚硬的洋葱头砸出许多小坑。至少阿列克谢是这么说的。现在他们就等着结果了:由苏联或是挪威方面给他们安排解决回圣彼得堡家乡去的旅途费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来到我这儿——伯爵的农场的原因。许多星期过去了,回程的旅费问题总算办妥,于是他们就像跟当初他们突然来到这儿一样突然消失了。可大象还得留在我这里,这次若要将巴蒂尔带回圣彼得堡运费太高。我的朋友,伟大的驯象师阿列克谢说了,他要回来带走巴蒂尔的。他还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去。

在我铲除地上的粪土,在我搬着面包口袋的时候,巴蒂尔始终用它的眼睛追随着我。8

维格沃特对汽车的事一无所知,因为他的父母亲没有汽车。他到西门那儿去是为了看电视,因为他的父母没有电视。这是一个星期一/或许是星期二/或许是星期三/或许是星期四/或许是星期五/或许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这是在寒冷的一月里的一天。他穿着棉织的紧身长内裤,外面是厚厚的下装,他出门到朋友那儿去了。他这一年十一岁。他把手放在楼梯栏杆黑色的塑料扶手上,往下滑去。他的手紧贴着扶手摩擦着向前,手便在扶手上产生了轻微的一起一伏。他记得以前这一切都是铁制的。但后来来了一台机器,挤出状如腊肠般的黑色塑料物质,把整个楼梯栏杆给裹上了一层塑料外衣。这样触摸起来就舒服些,或许也更安全些。或许就只是为了他,这个十一岁的男孩要到朋友那儿去,让他在下楼梯的过程中体验感受一下这全新的设计。在白日里这条楼道他已经走过了许多次。这条楼道将引着他走出房屋,走到外面去,一直走到某一个地方。在那里,可乐人很快就要开着车过来了。

在第一层楼过道的另一边住着阿德莱德和她爸爸。有时候维格沃特被邀请上她家去。阿德莱德比他大几岁,对他非常亲切友爱。通常是她一人在家时,她会请维格沃特去。可有时候她爸爸在家时他也去过。没人知道阿德莱德的母亲在哪里,或许她自己知道。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去问她的父亲,至少维格沃特是不敢的。阿德莱德的爸爸是个好人,一张狭窄的脸面容苍白。他允许女儿称他为爸爸,大多数的人是被称作父亲的。阿德莱德的爸爸总是非常讲究衣着,他的衣服看起来总是比维格沃特认识的其他大人的衣服要干净清洁得多,就跟刚洗过了似的。另外他还擅长绘画。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他给维格沃特画的一张画,一张侧面像。父亲和母亲都认为这是一张相当出色的肖像画。他们认为阿德莱德的父亲天生有一双绘画的手,手指纤细柔长,而且极其干净。可维格沃特本人在这张画里却认不出自己,一丁点儿也认不出来。他试着对自己说:你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现在我知道了,可这毫无用处,因为他不知道。有好长时间维格沃特没看见阿德莱德和她的父亲了。可他能听见他们,听见阿德莱德和他爸爸在对着嚷嚷,好像是在吼叫,又好像是在拉扯推打。声音听上去他们好像是把锅盆都整个打翻在了地上。一次,当他们在那棕色的厚重的门背后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维格沃特敲响了门,说他是否可以进去看电视——好像是“人民俱乐部”这个节目吧。挪威流行歌手温格·米勒(Wenche Myhre)正在那儿对驻加沙地区的联合国部队士兵露出她的肚脐眼。于是门里面完全没了声音。门栓打开了,在门缝里维格沃特看见了阿德莱德红肿的眼眶,刚好在门的安全锁链的上方。她只是望着他,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没说一句话。维格沃特也没说一句话,只是转过身走开了。他悄无声息地走上楼梯,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又缩回了自己的世界。他在书桌前坐下,把一盏灯放在脸跟前,看映在大窗户上的自己的影子。在眼里他看到了自己——这时他听到了母亲和父亲在客厅里说话的声音。他能在想象中看到父亲的一只手在翻着一本百科全书。别想这些,别想这些了。必须精力集中,全神贯注地盯着,盯着看眼中的自己。

在一扇黑暗的玻璃窗中瞅着自己看的时候,会看出些什么来的。当你把一盏灯靠近自己的脸,努力将自己的目光集中,时间到了够长的时候,这张面孔便会发生分解变幻。若时间再长些,你便会看出其间的残忍。隐藏在这张残忍的面容里的是愤怒、罪恶与危险。这时候你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这就是你这个人的真实面孔。你就是黑夜。

可是维格沃特往往总是不能坚持到底,他开始打着哈欠。与此同时玻璃窗上映出的他的面孔,影像开始旋转重叠。他被吸进了这个旋涡当中的脸,变成了他所不希望的那张面孔。但母亲和父亲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要是他讨厌、不听话,或老是有什么毛病的话,他们可能会告诉所有人。只要他们愿意。

后来维格沃特听到有人说起了关于阿德莱德和她爸爸的一些事情,一些他完全不愿意听到的传闻:阿德莱德在厨房的门那里设下路障,然后自己站在厨房里,把她爸爸的酒一瓶瓶全倒进了水槽里。与此同时她的爸爸站在厨房门那里,用他那双美丽的、保养得极好的手捶打门板,直捶得手流出血来。或许,再过了些时候,又听到了她,她阿德莱德也受了伤,伤得不轻。按人们所说的这是“阿德莱德的爸爸干的”。维格沃特怀疑这事实发生的经过应该完全颠倒一下:是阿德莱德在那里捶打着厨房门,用她那双小女孩的手捶打着,直捶得流出血来——这也会伤得不轻吧。而阿德莱德的爸爸,他站在设下了路障的厨房门背后,将烈酒一口口地灌进肚里。那棕色透明的液体从他的嘴角边流下来,从他的口里和鼻腔往外喷出来,污湿了他那雪白的新熨烫过的衬衣的前胸。别喝了!爸爸,别喝了!

阿德莱德有一个哥哥偶尔上她们家来。维格沃特在楼梯上遇见过他。他叫伯恩特。伯恩特说到了共产党和苏联,说住在那里的人为了得到一块香皂,得排很长很长的队。就为一块香皂,维格沃特!说到这里,伯恩特是那么的情绪激昂,以至满嘴唾沫,口水四溅。当他这么说着时,维格沃特不太明白香皂会有这么重要,人们为了得到它得站在那儿排队。排长队,知道吧,维格沃特!就只是为了这一块香皂!9

这些狗会跳窜过火圈,会用嘴接住燃烧着的火把,会用四个声部汪汪叫出《国际歌》的曲调,会在小丑帕夏自己还没来得及动作之前,就吹灭了他生日蛋糕上的小蜡烛。其中两只狗可以在一块带轮的窄窄的木板上保持身体平衡。而与此同时,另外两只狗正在把木板推来推去。它们还会一只站在另一只身上玩叠罗汉的把戏。其中一只叫敏克的狗,头戴一顶小小的粉红色的头盔,尾巴上套上了一只更小的绿色的保护套。这只狗可以让人把它从炮膛里射出去,然后在几米远之外的地方安全着地。这些狗住在一辆篷车中的一个似嫌过小的笼子里。它们都是些卷毛狮子狗,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对它们进行的全面训练,起码长达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接着就来了一位饲养员,她叫伊琳娜。此人工作马虎,毫无责任心,每一次只要有狗稍微靠近她,她便立刻转身走掉。另外要张罗足够的食物也是件难办的事。就别提这大象了,它吃的东西比所有其他的动物加在一起的还要多。我有粮仓,可没有粮草。我们得收集寻找晒干的干草料和新鲜的刚割下的青草。还有,上哪儿去弄胡萝卜、面包、玉米和麦粒呢?另外就是解决水源的问题。在最初的阶段贝恩特森帮助我们支付食物的经费,他说这是市政府付的款。但我在怀疑,这钱是他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这种景况也没维持多久,贝恩特森和食物就慢慢地没了影。这时候我才想到了面包工厂下方的那个大废罐。

水是没有问题的。阿列克谢教会了我用高压水龙头给大象洗澡,以及如何使用那用来管教大象的弯勾杖。在汽车房后面我们造了一块泥水塘,这样它自个儿就可以蹚在里面洗泥水澡了。或是它自己往身上浇泥浆水,或是我们给它刷洗,这样便能保护它的皮肤清洁,不受感染,不长寄生虫。可现在大象有很长时间没有到粮仓外来了。自打马戏团的最后一拨人离开以后就没出去过。象的一只左前腿和一只右后腿被链子锁住,一根粗大的绳索套在象的脖颈上,另一端被系在墙上的一根粗大的螺钉上。有时候我也试着给它冲水洗刷,但或许不是很经常。

我站在客厅深处,在天花板吊灯的黄色的光线下,我看着在镜中的自己,直到我得闭上双眼。我听见大象腹部发出的低沉的咕哝哝的声响,我听见大象的心脏每分钟跳动二十五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黄色的灯光闪烁着。这样的生活我是能对付的。一天天,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这一切结束。我们所有人都要死的,我也将死去。假如我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将这日子过下去,最后我也就能面对死亡了。

哦,对了!被链条拴住的大象还站在那儿。我真想把它放掉,让它自由!但我现在还不敢这么做。阿列克谢给我示范过,怎样把并住大象双脚的锁链上的销钉松开,但这件事还得等等。大象左前腿的膝盖那儿流血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弄成了这样,就只看见血这么渗出来。我转过身又走了出去,走出了粮仓。穿过场院,走进了我住的房子。我走上楼梯,走到过道上的那个有手把儿的带抽屉的箱子跟前。在伯爵离开之后这巨大的黑漆箱子就又放在了那里。我取出一块伯爵的白桌布。这么些年来桌布被洗净熨平了,放在这箱子里,等待着卡琳回到他这儿来。这是伯爵心上人的桌布。在灰暗的光线下,桌布闪着白光。我走出去又来到了巴蒂尔那里,扭开消毒药水的瓶盖,将药水淋在象腿上,清洗受伤的地方。再用那个女人的那块白桌布包扎好伤口,用棕色胶布贴牢它。或许我准备好了去药店一趟的,或许我给兽医打了电话——或许电话被电话局掐掉了,或许我没付电话费。要知道,我自己的钱不多。要是能拨通电话,或许我会用阿列克谢给我的电话号码给他打电话。要是能拨通电话,或许我会给我的父亲打电话。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有血有肉的。

10

可乐人从一座大楼里走了出来。他穿着大翻领的蓝衬衣,外面罩一件类似法国勃艮地酒那种红色的斜纹布夹克,一条带有两条背带的棕色西式下装。你可以瞧见胸前的那两条背带,因为夹克是敞开着的。可乐人在楼旁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吃了点东西,掺有马铃薯泥做成的鱼肉饼,还有浇奶油汁的红萝卜丝。现在他走在路上。他的嘴唇左右扭动着,牙间丝丝地吸气,剔着牙齿的缝隙——或许有一根红萝卜丝被卡在了牙缝里。我记不得他的牙齿了,可我记得他的手。可乐人踏在地上暗褐色的泥浆里斜跨过马路。我们应当是进城去吧,去市中心。那里的街道上的雪已化尽。可乐人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车。他通常是开一辆蓝色的客货两用旅行车,或许现在还开着这样的车。假若可乐人掉过头去,他会看见车座背后的行李舱那儿有上百个可口可乐的空瓶子。那他该想到什么了呢?什么都没想,或者想到了他的一本相册、一个存档的卷宗?假若他回想,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会是爱,是愉悦,是温暖吗?他会不会想到羞耻?!或许可能是这样:每一次当他望见那堆可口可乐的空瓶子时,他心里会突然打个寒噤。顷刻间,他便会感到自己旋转漂浮在悬于空中的一个黑色的大洞穴的上方。他看见的是复仇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曾经希望、曾经想象过他在自己的罪恶中被煎烤和燃烧。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他是个邪恶的人吗?我想不出来。人们都说,做了坏事的人是要遭报应的。假若我们会遭到报应,这一切都是他的罪过吗,为当时及那以后所发生的一切?可乐人坐进了他的汽车——我说过了。可乐人坐进汽车,他朝可口可乐瓶子转过身去,他是微笑呢,还是恐惧战栗?是浑身冒汗呢,还是在欣赏回味?或许是这所有的感觉都掺和在了一起。可乐人知道这一切将会再度发生吗?在今天的白日还是夜晚,或者是顺其自然随机应变?他是时时刻刻有所准备等待着这一切的发生呢,还是首先感到了某种预兆?比如,脸上肌肉的一阵轻微抽搐,一扯一跳的就在右眼上方。然后脸颊上便会有针刺般的感觉,差不多如同有身后袭来的黑暗要攫住、撕扯自己的那般紧张。当他对这一切明白过来时,已经整个地往下坠落了。在往下沉降的电梯里,往下再往下,不知何时触地,不知何时死亡。是这样的吗,可乐人?

事实上我真想知道这一切吗?想知道他这个人是谁,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知道他是怎么生活的?想知道在这三十多年之后,他现在又在为谁把他的车停下?11

父亲要出门了,这是不经常有的事。但这天晚上是面包工厂的圣诞晚会,据父亲说,厂里的餐厅已用云杉枝和彩纸条装饰得喜气洋洋。站在门厅的镜子跟前,他试着把头发往另一边梳过去。维格沃特觉得看上去不大顺眼。他想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想看上去跟平日不同,正像他在伯爵那儿第一次看到的一本周刊杂志上的那个女人一样。父亲对着镜中的自己试着笑了笑,然后他瞅见了维格沃特正站在自己的房门口那儿望着他。父亲朝他挤了挤眼睛,通常他绝不会有这样的动作。维洛沃特不喜欢有人向他挤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可就是不喜欢。如果是朋友的话就是朋友。如果不是朋友,你挤一千次眼睛也没有用。这天晚上父亲挤眼睛了,因为这天晚上他是另外一个人。这个晚上该轮着他出去,维格沃特和母亲将待在家里。真奇怪,父亲又挤了挤眼睛。但这次是对着他自己挤的眼。父亲已经一切准备就绪。“维格沃特,我看上去还不错吧?”“嗯。”“很神气,很有风度?”“为什么你的头发要弄成这样?”“什么意思?”“把头发朝那边梳。”“我的头发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一向是这么梳头发的。好了,现在你得好好照顾你妈了,是吧?”“是的。”

突然他们俩听到了她在卧室里的声音。这种声音他们俩以前都听见过的。维洛沃特看见站在镜子前的父亲像顿时矮下去了一截。他后悔自己提到了父亲头发的事。“我觉得你看上去挺好,挺精神的。”

可这会儿父亲听不见了。他站在那里,眼睛埋了下去,咽下了几口唾沫,然后朝卧室的门走去,进了门。维格沃特这一次不必将耳朵贴在门背后去听了。他可以站在原地不动,听他能够听到的一切。“你很疼吗?”“你说呢?”“你疼。”“你认为我是在没事找事儿吧?”“不,不,我……”“我只是假装的,因为你要出门去找乐子,我受不了。你是这样想的吧,是不是?”“别瞎说了,我……”“我很高兴你要出门去,让自己快活快活。我是希望你好的!”“我知道。”“现在你肯定会说,你会留在家里了,对吧?你又准备做出牺牲了。同像我这么可怕的人待在一起,你真是个伟大的殉道者!”“我没这么想,但我不能留在家里。这一次不行。”“这一次?就像是我以前把你硬留在了家里。啊!我的可怜可怜的人儿,你应该受到同情。我呢,我只是身上疼!”“我知道你疼,但今天我不能留在家里。现在我去给你拿药片来,然后我再走。”“你什么都别拿!我自己能行,维格沃特可以帮助我。”“好了,好了。现在我把药片放在这里了。你好好休息吧。”“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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