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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5: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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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君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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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一无所恋

我本一无所恋试读:

引子

火烧云刚刚落下,一城人都聚在河沿。

和尚们开始敲鼓、念经,四周安静下来。众人一齐注视着河面,鼓声一停,数百盏河灯相互拥挤着漂过来。

祖父一手托着一盏南瓜灯,一手牵着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河灯点亮,轻轻放在水面上,然后拾起一支苇秆将它推向河心。他目送着那盏灯缓缓远去,一言不发,那张慈祥的脸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同。他有些怪,不愿跟我说话。

月亮挂在天边,长长的影子拖在我俩身后,薄薄的雾霭被河风吹散。呼兰河宽阔平静,水流无声。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只剩下几星零落的烛光,在灯碗里一闪一闪。“河灯到哪儿去了?”我仰着脸问。“给你奶奶照路去了。”

祖父低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闪着两条亮光。

又梦见了祖父。

1941年12月9日凌晨,在思豪酒店的大床上醒来,端木不知去了哪里,小骆正趴在床沿熟睡。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昨夜,冒着连天炮火,他们抬着我从九龙渡海来到这里。我意识到又一座大城即将倾覆。

小时候,祖父告诉我,七月十五是个鬼节。冤魂野鬼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若能顶着一盏河灯,便可以找到托生的路。今夜,我再次感到那需要河灯照路的另一世界正在向我招手。

窗外不时有炮弹拽着血红的尾巴划过天空,片刻过后隐隐传来爆炸声。见过太多死亡,昨天早晨我是那么害怕,紧紧拉着小骆的手不放,此刻却是如此平静。经历了那么多,死,又算得了什么?

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只是没想到三十年人世一遭,竟如此丰富……

壹 旅馆

我闭着眼睛,仰面沐浴在阳光里,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矗立于水中的东兴顺旅馆,暗暗为自己九个月后的新生而欣喜。1

秋天了。

天还是亮得那么早。我睡不着,坐起来,失神地望着窗外空落的院子。老胡家的大儿子赶着马车出了院门。传来梆子声,王大姑娘死后,磨坊只剩下孤独的冯歪嘴子,还有那头年迈的驴。西院的租客早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记不清躺了多少天。我如同一只懒惰颓废的猫,终日赖在炕上。

高小毕业,家境不好的同学,多数到省城齐齐哈尔读女子师范,稍好的就去哈尔滨上中学。大伯父家的秀珠、二伯父家的秀珉、四伯父家的秀琴都在哈尔滨上学。原以为自己也能跟她们一样,没想到父亲坚决不让。在家族里,他却是最早接受新式教育,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毕业后,当过我们高小的校长,说起来也是呼兰有名的革新人物。他支持娘在小城第一个穿高跟鞋,周末还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在家里开音乐会。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何执意阻止我继续念中学,任何人的劝说都听不进去。

昔日同学陆续进了新学校,结识新同学,我却每天只能面对两个年迈的下人,衰老的祖父,还有不停生孩子的娘。八月底,我还幻想父亲能回心转意,九月开学的日子一到,那个读书梦真的成了泡影。傍晚,父亲一回家,祖父便手拄拐杖,仰头颤动着雪白的胡子,不断央求:“叫荣华上学去吧!别把孩子憋屈病了!”“有病在家里养病,上什么学,上学!”父亲每次都以同样的话回应。

祖父老了,他完全不放在眼里。“荣华”是我的乳名,六岁那年跟母亲回姜家窝堡省亲,正好二姨也在。她听说我大名叫“张秀环”,便坚决要母亲给我改名。为的是我俩名字里都有一个“环”字,犯忌讳。母亲于是让硕学的外祖父给我另起了一个名字:张廼莹。我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大本营在阿城福昌号屯,到了祖父这一代家族分崩离析,他分得在呼兰的房产和地产。父亲三岁丧母,十二岁出继给祖父,从福昌号来到呼兰。在家族第六代“秀”字辈整齐的名字行列里,“张廼莹”显得如此特别,而此刻,我意识到自己跟他们真正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遭遇了一个虽新还旧、不可理喻的父亲。

太闷塞。站在院子里打量这个明显败落的家,心情更是落寞。五间正房,东边住着父亲和娘,西边住着我和祖父。墙皮脱落,油漆斑驳,窗纸多年没换,从里到外透着荒凉。老胡家大儿媳蓬头垢面地坐在院子西南角的井台边抽着烟袋。小团圆媳妇死后,这人财两空的婆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对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人家如果不搭腔,她就开骂。我想,过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她一样。

老厨子真的老了。打好两桶井水,吃力地缓缓起身,朝东边的厨房慢慢走去。老胡家大儿媳吐了口烟,仰脸似笑非笑地问:“家里大人、孩子都好哇?老王!”见老厨子没理,便冲他的后背吐了口浓痰,右手在嘴巴上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老不死的!”左手将烟袋嘴送到嘴边,表情沉郁地猛吸了一口,两瓣瘦削的脸颊深深瘪了进去。

有二伯也老了。面皮越发黧黑,戴着他那全呼兰城独一无二的草帽兜,露出一截雪白的头发,默默扫着院心的落叶。娘坐在正房大门边的一只大木盆旁浆洗着衣服,一脸不高兴,搓衣板重重撞击着盆沿。

八岁时,母亲死于那场大瘟疫,不到百日父亲便娶了娘。进门那天,我的鞋帮上还缝着白布,一旁的婶子觉得不好,一把撕掉,然后领着我磕头认母。三岁的秀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磕头时被别人把着。婶子还将不满周岁的二弟连富送到娘手上。她抱着连富,伸手牵起我和秀珂,算是正式做了我们的娘。不停哭闹的连富第二天被送到福昌号二伯父家,没多久就死了。

站在一棵老榆树下,树叶不时飘到脸上,茫然朝南望去,哈尔滨的市影隐约可见。秀珂背着书包,从大门里走出来,大声说:“娘,我上学去了!”“去吧!”娘头也没抬。

娘进门后便添了秀玞、秀琢、秀玲,春天又有了秀琬。他们还没起床,这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东外间忽然传来秀琬的大声啼哭。娘站起身,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边转身回屋边大声说:“十五岁的大姑娘,都该嫁人了,懒得油瓶倒了都不扶,不是躺在炕上就是四处闲溜达……”

正想找人发泄,我上前两步,她已经进了门。西装革履的父亲拎着公事包跟娘劈面而过,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回转身恶狠狠冲我大声说:“大清早杵在那儿做什么!帮你娘哄哄妹妹不行吗!”“我哪有那福分!又不是亲妈。”不等我开口,娘抱着秀琬站在窗后高声说。话音刚落,秀琬又大哭起来。

父亲突然用手指着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吃货!”“谁不要脸?我要读书!”我盯着父亲,“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就因为我妈死得早?”

他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脸上很烫,两个多月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意,斗志昂扬地站在那里。

回过神来,父亲将皮包往地上一丢,冲到我面前,右手掌重重拍在我的脸上,耳光响亮。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有二伯赶忙放下扫帚,捡起皮包,惶恐地站在父亲身后;老厨子转身进到厨房里。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捂着灼痛的左脸从地上爬起来,拿开手,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继续大声问:“为什么不让我上中学?秀珉、秀琴她们都可以,我怎么就不行?班上不升学的同学只有两三个,我就是其中一个!你一个新式学堂的校长,居然阻止女儿上中学。你这是什么?卫道士、假新派!”

父亲一时语塞。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大门口转身对着他的后背高声说:“我要读书!”“我明确告诉你,要读书请个先生在家里教!想上哈尔滨,没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从有二伯手里接过皮包,父亲恨恨道,“忤逆不孝的东西!”“最好把我关在笼子里!爸爸,你到底怕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拎着皮包朝院门走去。

坐回炕上,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满脸病容的祖父,扶着拐杖从院外走进来:“小姐跟她爸干仗了?”

有二伯朝东外间看了一眼,没言语。祖父摇摇头,颤巍巍进到屋内,外间传来他的咳嗽与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更像一个父亲。

天一擦黑,院墙外便准时传来一声庄严的咳嗽,提示他回来了。这个家太久没听见过笑声,母亲的死终结了我的童年,也带走了我和秀珂的快乐。

每到年底,大伯父都要来住上一段时间,帮助父亲收账理财。小时候,他在门口一下车,便敞开大衣,一把抱起我,用大衣裹住,然后从大口袋里摸出一把从北边收来的榛子,放在我的衣兜里。他身材高大,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骑马、打枪都是一流,还能拉琴,讲一口流利的俄语,说话声音洪亮,无论说什么总关乎正理,给我讲《吊古战场文》,自己竟被感动得有些哽咽,我也听哭了。他常在族中男孩子面前夸我记性好,心机灵快,比他们都强。

然而,他这次来却对我冷淡了许多。期待他会问我为何没上学,结果什么也不问。饭桌上,祖父央求大伯父去劝说父亲,没想到跟父亲一样,他也说想上学就在家里请个老先生教教,并说哈尔滨的女学生太荒唐,自己交男朋友,他实在看不惯。我禁不住问秀珠不也在哈尔滨上学吗,他勃然大怒:“放肆,一个女孩子家,大人说话,有你插言的地方吗?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忤逆不孝!”

我含着眼泪离开饭桌,回到房里心气难平,只听见大伯父仍在那里高声说:“这孩子,打小任性,没个管教真不行。去年,呼兰各中学声援上海工人罢工,你说关她什么事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居然找到高县长、冯司令家劝捐。南河沿那‘八大家’,老百姓平时路过都得绕道儿走。你说她胆子有多大。要是到了哈尔滨,那还了得?在西岗公园演剧也有她。这孩子跟她的妹妹们可不一样。不让她到哈尔滨上学,不仅是她爸的主意,也是我的主意!”

我算是明白了家里阻止我上中学的真正原因。去年参加声援“五卅惨案”的学生运动让父亲感到害怕,他铁了心不让我继续读书。看来我的读书梦真的破灭了!高小同学傅秀兰从齐齐哈尔来信说,慎如在天主堂当了洋姑子。窗外柳絮飘飞,天主堂就在家旁边,我想去看看慎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慎如当真当了修女。她穿戴着黑衣黑帽,显得更加白皙俊秀,比以前更漂亮了,然而平静如水的眼神却难以掩饰那心里的苦。我问她真就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吗,她说教堂起码让自己安宁,不用再面对那些不断上门逼娶的无耻男人们。午后的阳光从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坐在长木椅上,她平静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慎如原本跟秀兰她们一起考入齐齐哈尔女子师范学校,入学才一个多月,县教育局王局长就派人上门说媒要娶她做小。她的父亲在街上开着一间小木匠铺,一辈子胆小怕事,就写信把她骗了回来。得知真相,慎如气坏了,上门痛骂王局长无耻透顶,专挑女学生做小,娶了学姐白雅致还不够,又来打自己的主意。四邻围观,王局长不敢吱声,又恼又恨,便怂恿高县长继续逼娶。结果高县长也挨了骂。父亲担心木匠铺开不下去,一家人衣食无着。不想连累家里,刚烈的慎如就进了天主堂。不知修女为何物,呼兰人就拿庵里的尼姑类比,称为“洋姑子”。

女孩子都想自己能更漂亮,美貌却成了慎如的灾难。她羡慕我有个好父亲,能够自由自在地读书,并早料到自己的读书梦会破得最快。低头的刹那,眼泪滴在黑袍上;抬起头,一帘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她微笑道:“不过,我已经找到了新的父亲,接受天父的恩赐,我非常满足!”

不知说什么好。我没告诉她自己待在家里度日如年快一年了。她不会明白我遭遇了另一种父亲,我同样无法理解她的生活。生命就消磨在这空旷而幽深的教堂里,心灵在对天父的祈祷中归于安宁。我觉得这种安宁与死寂无异。此刻,她的脸上还能看到红晕,眼里还有忧伤,我想,几年后她的面色将苍白如纸,目光也会失去温度。我们都只有十六岁,我不要这种老气横秋的宁静。从教堂出来,我感到害怕,更涌起不甘就此死寂的冲动。既然所有人都帮不了我,就只能求助于自己。

夜里,我给秀兰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所见到的慎如,同时口气坚定地说了一个想法:如果秋后仍不能上学,我也到天主堂当洋姑子,跟慎如做伴。这消息会很快传回来。张家大小姐要当洋姑子,将是小城最热门的谈资。

春天很短,柳絮落尽便是夏天。

午后,有二伯和老厨子蹲在厨房墙根,边抽烟袋边低声议论在街上听到的关于洋姑子的传闻。傍晚时分的那声庄严的咳嗽,不知从哪天起再也没有听见。祖父的病越发沉重,一连服了几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父亲和娘定在农历五月二十提前给他做寿。祖父的生日其实是二月初五,明年才虚岁八十。

那天,院子里停满了车马,喧闹、嘈杂而喜庆。这非关生年亦非关生日的纯粹冲喜之举,让我有一种不祥之感,跟着家人心情复杂地忙前忙后。祖父的精神不错,穿着崭新的衣服,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带微笑,接受众亲友的道贺。县长路克遵和审判厅长郭席珍的到来将祝寿推向高潮。两人代表呼兰各界赠送了一块题有“康疆逢吉”四字的大匾。

这个家的确需要一点喜庆来冲一冲。我素来不喜欢热闹,只是在心里祈祷祖父真的会好起来。寿宴结束,父亲率领众兄弟在院门口跟路县长一行道别,只见郭厅长将父亲拽到一旁耳语了几句。尔后,父亲和大伯父有所会意,神情异样地回到屋内。

客人散去,整个院子又恢复了平静。

夜里,祖父抽完大烟,让我陪他说了会儿话,然后又冲门外喊道:“廷举”

父亲赶忙进来,祖父指着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父亲看看我,不安地坐下。祖父勉强笑笑:“难得你和亚兰有这份孝心,提前为我祝寿。路县长亲自前来,我脸上很有光彩,也看得出你在呼兰的人望,甚至让我看到了家族中兴的希望。”“爹,这是做儿子的分内之举。您老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福分。”父亲有些诚惶诚恐。

祖父叹了口气:“廷举,你十二岁来呼兰,我知道,还是受了很多委屈。”“爹,您千万别这么说。廷举有今天,跟爹视我如同己出,悉心培养分不开。当年如果不是爹送我到省城读书,哪里会有今天!”

祖父感慨道:“我们老张家,先祖从山东东昌府逃荒到东北,白手起家创下庞大的家业,遗憾的是,从我这一代开始败落,怪我无能,没能给你留下什么。”

祖父和父亲都有些感伤。祖父的表情凝重起来,对我说:“荣华,你回屋去,我跟你爸说几句话。”

回到里屋,祖父和父亲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些,但我站在门后,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你一定也听说了。”“爹,什么事?”

祖父开始咳嗽,平静后高声说:“我一个半截身子插在黄土里的聋老头子都听到了,荣华秋后要出家当洋姑子。你的耳朵比我还背?”“这丫头打小任性放肆,可能随口胡说,被人以讹传讹。”“廷举,我一生懒散懦弱,任事不当家,年纪一大,说话更是没人听。我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今天,我想你能听我一回,秋后让这孩子上学去。搁家一年了!张家虽不比往日,但供儿女读书总不成问题。况且,你的侄儿、侄女都在哈尔滨上中学,我就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想读书,你怎么就那么拧着?”

父亲有些支吾:“不关钱的事儿。您老有所不知,现在男女同校,风气开放,荣华已到嫁龄,我怕她不受约束,闹出有辱张家门庭的事体来。”“有辱门庭?要是出了洋姑子,老张家门庭就光彩?到时候,我看你的脸往哪儿搁!”“爹,别生气。”“明年春上我就真的八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耳聋眼花,早已万事皆空,只是这孩子打小娇惯,上树掏鸟窝,把鸭子往井里赶,都怪我宠坏了。她八岁死了娘,如果有什么不好,我死不瞑目。”

外间一阵沉默,只听祖父接着说:“廷举,今天这样的日子,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还是把话撂在这里:荣华如果真做了洋姑子,我就死在你们两口子面前。我实在没脸活下去,老张家关东相传六代,再穷再苦,也没出家的!”停顿片刻,又说,“你是读书人,恐怕脸上更不好看,福昌号张家也没脸。”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父亲说:“爹,廷举不孝,让您老人家如此不能心安。您放心,我答应秋后就送廼莹到哈尔滨念书。各中学快放暑假,联系学校还赶趟儿。”“有你这句话,比做什么样的寿宴都强呀!我感觉身子好多了!”

他们后边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也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离开的。2

多年后,回首那些哈尔滨往事,我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城市有一种宿命般的关联,半生的哀痛与荣光都是从这里开始。

位于邮政街135号的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子中学,坐落在一片俄式民宅中,前身是私立从德女中。进校第一天,便教唱校歌:“从德兮,松江滨,广厦宏开,气象新,学子莘莘,先生谆谆。莫道女儿身,亦是国家民,养成了勤朴敏捷高尚德,方为一个完全人……”

校纪规定:不许外出;不许随便会客;外来电话得由校役转告;除未婚夫外,来信都要拆开检查。除文化课,学校还开设了美术课、体育课。孙桂云等“五虎将”以百米短跑闻名全国,是全校师生挂在口头上的明星。孔校长有两颗显眼的门牙,学姐们反感学校禁闭得像罐头,私下里叫她“孔大牙”。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我们的主干课是英文,连续两个学期不及格就会被劝退。全班四十多个同学,我和沈玉贤因为个子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小个子的徐淑娟是江苏人,坐在第一排。进校不久,我们仨便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淑娟调皮,玉贤温和,我的话很少。她俩家在本市,周末常邀我一起逛中央大街,在江上划船,或者带着秋林红肠、俄罗斯酸黄瓜条到太阳岛上野餐。在淑娟家里,我还结识了法政大学的男生高原,三人偶尔在一起说说话,非常谈得来。我和玉贤还参加了由高仰山老师组织的课外美术小组。赶上天气好的时候,带上干粮,背着画夹,到松花江边写生,一待就是一天。

大家都称教女红课的柳老师为“老母鸡”。每堂十字绣课,她都要强调:“女人不同于男人。什么是我们女人的责任?那就是,嫁了丈夫,应该知道怎样赚得他们的欢喜;有了孩子就得会做娘。不要小瞧刺绣,这才是发展女人天才的用武之地!”国文课上王荫芬老师对《野草》的激情讲解,则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哈尔滨的冲击。

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

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

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跟着王老师朗读这些沉郁的诗句,我记住了北平有个名叫鲁迅的人。心潮随着他的文字起伏,读到结尾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竟有想哭的冲动。

前排的王亚明双手呈深青色,刚进校时颜色深得如同铁块。担心被劝退,她整天用那双被同学们背后议论的“铁手”,捧着英文书口中念念有词,奇怪的读音让人想笑。她埋怨学英国话真难,曲里拐弯,好像长虫在脑子里爬,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

因为那双手的缘故,查寝时孔校长特地告诉王亚明不要参加吴督军兼省长明天上午的训话。她拿出一双大棉手套,红着脸说,戴上手套也不行吗?校长和同学都被逗乐了。

第二天,在一群彪形大汉的护卫下,身材矮小臃肿,满脸横肉的吴督军站在主席台上,吃力地搅动着据说小时候被冻伤的舌头,反复嘟囔着两句话:“唔……唔……好好读书!”“唔……唔……你们将来全能做个七房八房的姨太太。”

大家都在撇嘴。训话好不容易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座位上,却不见了王亚明。我朝窗外看去,她正背对教室站在走廊里抹眼泪。

我来到她身后,轻声喊:“明子”

她没理我,哭得更伤心。

校长走过来,恼怒地说:“还哭!哭什么?有人参观,也不知避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青手不说,别人都是蓝上衣,你的都快变成灰色的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坏了大家的整齐。叫你下楼等参观的人走了再上来,谁叫你一直站在这里?还戴着这么大的一副手套……”

校长用尖尖的黑皮鞋踢了一下掉在地上的那只手套:“你觉得戴上它,站在这里就不碍事?赶马车的才戴这玩意儿!”说着,她自己也笑了起来,“还不把眼泪擦擦,回教室去。”

校长下楼了。我捡起那只棉手套,轻声说:“明子,别哭!”

白雪覆盖着原野。远山的树,落尽了叶子,森森直立。马车在雪野疾驰,两道深深的车辙在身后延伸。我围着围巾,戴着绒帽,面对满目苍茫,跟秀琦、秀睿兴奋地高声叫喊,声音在雪野里回荡。

第一个学期很快过去。寒假前一天,大伯父给家里送年货,差在三育中学读书的儿子秀琦哥带着马车来接我。在同辈中他长得最漂亮,黑色长大衣配深色围巾,在宿舍楼下一站,引来大批同学围观,都以为是我的男朋友。坐上马车,我们再去哈尔滨第一中学接上二伯父的儿子秀睿一起回呼兰。

一进院门,祖父那苍老的面容、雪白的胡子便隐现在西外间的玻璃窗后。不知他朝院门口盯着看了多久。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的,除了父亲、娘、大伯父、秀珂,还有一个身穿旗袍,披着一张枣红色宽大披肩,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娘介绍说她是翠姨。翠姨虽谈不上特别漂亮,但浑身散发着优雅。她是娘的继母王氏的女儿,母亲再嫁后,跟年迈的祖父还有一个寡居的伯母生活在一起。

当晚,一家人说说笑笑,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大伯父跟父亲品尝着福昌号自酿的小烧,并拉上秀琦、秀睿作陪。有翠姨在,两个中学生有些拘谨,小口抿着。翠姨坐在我对面不多言语,娴静里透着庄严和淡淡的忧伤。一旁的秀琦很绅士地招呼她吃菜,有时恨不得替她夹到碗里,她则大方而得体地致谢。满族人礼节多,她那有教养的样子,我打心眼里喜欢。

饭后,父亲到祖父房里汇报年底的收支,翠姨跟娘回了房间。大伯父满脸通红,操起月琴,试了试音调,作势要唱上一段京戏。秀琦取了一支箫管,秀睿坐在风琴前,秀珂见状也拿出了口琴。堂屋里咿咿呀呀地各自吹拉弹唱起来。

翠姨径直走到一架大正琴旁,坐下,随手弹了一个小调。月琴、箫管、风琴、口琴的混音霎时寂止,我跟着他们一齐讶异地看过去。翠姨的手指白皙、修长,左手按键盘,右手戴着义甲拨弄琴弦,从容娴雅,悦耳的声音不断从大正琴里流出。大伯父扫了我们一眼,悄悄放下月琴回里屋去了。他一走,大家更放松。翠姨调整好情绪,重新弹奏一曲。一听,是《梅花三弄》。

秀琦吹起箫管开始配合,秀睿、秀珂也加了进来。曲子弹完,大家却兴味正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弹奏。秀琦吹得十分投入;秀睿的风琴越按越快,到后来都找不到琴键;秀珂不停摇头晃脑。《梅花三弄》不知接连演奏了多少圈,最后找不到拍子的找不到拍子,跟不上调的跟不上调,实在没有力气,才大笑着停下来。扭头一看,刚会走路的秀琢,也背着一个破旧的手风琴站在房门口。

秀琦又拿起一支笛子,站在堂屋中央,吹了一曲《平沙落雁》。他指法娴熟,中气十足,笛声婉转悠扬。翠姨脸上泛着红晕,默默看着风神潇洒的秀琦,沉静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羞涩。一曲终了,大家鼓起掌来。秀琦走到翠姨跟前,将笛子递过去:“你来吹吧!”

翠姨顿时红了脸,起身掀开门帘,进了西里间。秀琦呆呆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映着满院皑皑白雪,月光更其皎洁,被子上的图案、座钟的指针都清晰可见。我和翠姨拥着被子,靠着炕琴有说不完的话。她郑重地问,不读书是不是很坏。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我想也是,你们家的男孩子、女孩子没有不去学堂的。”翠姨似有所指地轻声说,“男孩子,念了书到底不一样!”

我心想自己差点就成了例外。她又向我打听学堂里的情形。我描述了半年来的学校生活,然后说:“要不,你也去哈尔滨念书。周末咱俩一起玩儿。”

她微微低头,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脸上,轻声说:“我哪有那命!年纪也大了。”

心思深婉的翠姨,在月光里更加动人。我不知说什么好。西院传来鸡叫,我们各自躺下。她侧过身子,又背对着我问,女孩子结婚太早是不是不好?我随口说,我可不愿意早结婚!良久,翠姨在被窝里深深叹了口气。

太阳很好,没有风,干冷干冷的。

男孩子们在院子里扫开一块空地,支起拦网,打起网球来。见我和翠姨出来,满头大汗的秀睿将球拍递给我。学校有网球课,加之秀琦多半让着,我的表现似乎不算太差劲。翠姨的目光多半停留在挥拍的秀琦身上。几个回合之后,我将球拍递到她手里。她推说不会,我说秀琦哥可以教。她有些勉强又带点兴奋地接了过去。秀琦拘谨起来,力道变轻,翠姨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球快要撞到脸上,才拿球拍挡一下。秀琦捡球的当儿,她则出神地望着远处。打完球,大家有的吃东西,有的洗脸去了,翠姨仍然拿着球拍,站在矮矮的篱笆跟前,对着影影绰绰的哈尔滨发呆。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六月,听说吴督军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了。不久,报上登出消息,父亲正式出任呼兰县教育局局长。父亲的异母弟,我那二十八岁的六叔也在本月从北平民国大学毕业,在哈尔滨道外税捐分局任局长。暑假前夕我去水晶街看他。听我说读了鲁迅、郁达夫的一些作品,最感兴趣的是文学和绘画,六叔便说北平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一定要去感受一下。“北平……不是可以见到鲁迅先生?”

六叔说刚到北京时,曾在北师大附中听过鲁迅先生《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不过,前年八月,他离开北平去了厦门,后来又到了广州,如今住在上海。上海对我来说太遥远,我有些失望。我们的谈话被敲门声打断,六叔来了一个姓汪的老同学,在三育小学当校长。他们在吉林师范学校读书时还一起演过剧。六叔将我介绍给对方,见他俩在叙旧,我便告辞了。

在宿舍院门口,一辆马车从我身旁经过。“廼莹”听见有人喊,我扭头看过去,车上坐着满脸泪水的王亚明,一旁放着铺盖卷和箱子。她朝我摆摆手,马车便消失在街角。

回到宿舍,淑娟哭着说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明子的英语分数太低,真的被校长劝退了。看着那空荡荡的床板,我的双眼一片模糊。昨晚,就是坐在这张床上,时刻担心英语不及格的明子将辛克莱的《屠场》还给我,并对我说出了那双手的故事。《屠场》里的玛利亚让她想到母亲的死。母亲快不行了,她去请医生,对方索要马车钱,她说身上没带,到家再给。医生听说她家是开染缸房的,就拉门进屋不再搭理。妈妈没了,她得照顾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爸爸染黑色和蓝色,姐姐染红色。定亲那年,婆婆从乡下来,一见面就说,哎呀!那杀人的手!打那时起,爸爸就不让她和妹妹专染某一种颜色。她的手是黑的,细看还带点紫色,两个妹妹也一样。她们不能读书,等着明子回去教,学不好英文,她十分惭愧,觉得对不起妹妹,为着读书,家里连吃咸盐的钱都拿出来了。上学期英文就不及格,她担心这次再不及格会被劝退。昨晚,我还捏着那双深青的手安慰她说,她那么用功不会的。

中年舍监进来打扫王亚明收拾铺盖时弄脏的地面,自言自语道:“人肮脏,手也肮脏,这样的学生,校长本来就多余要……”“别说了”我吼了半句。

中年女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冷着脸走了。

我和淑娟坐在那张空床上,沉默不语。

秋后再回到学校,父亲已升任省教育厅秘书。我还是要感谢父亲,他的妥协让我得以进入这个城市,学到更多的知识,接触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甚至参与创造历史。虽然,我们这些大多数时间被禁闭在围墙内的女生,并不知道校园外发生了什么。

十一月九日上午,国文课的时候,外边突然一片嘈杂。我跟着大家朝窗外看去,只见一队手拿棍棒的童子军冲进了校园,奔向一楼楼梯口的校长室。王老师不得不停下来,示意我们离开教室。孔校长被两个高大的童子军领袖架了出来,对站在楼梯上的我们说:“跟着去吧!要守秩序!记住,你们是女学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随着别人汇入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大直街上。队伍里飘扬着工业大学、法政大学、医学专门学校的校旗。我边走边跟着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心情庄严无比。旁边一个法政大学的男生告诉我,学联组织这次游行是为了反对日本在东北强修铁路。他们的阴谋一旦得逞,就可以在二十几个小时之内,将军队运进东三省。到底是大学生,我不禁佩服他知道得真多。

空中飘着清雪,我们跟荷枪实弹的军警对峙在正阳街街口。隔着铁丝网,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跟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中年人激动地交涉着。刚才那位法政大学的学长告诉我,他是学联领袖张桂相,跟他说话的是警察厅长高齐栋,一旁是滨江县知事李科元。只听张桂相高声说:“道外是中国人集居区,我们必须通过!向同胞宣传日本强修‘五路’的罪恶用心。”

不等他说完,警察厅长便训斥道:“国家大事,无须尔等操心,你们年幼无知,不好好念书,受坏人唆使。辅帅说了,跑到街上聚众闹事,就是非法。在下奉辅帅之命,要严厉制止学潮!”

张桂相质问:“道外是中国人的土地,我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进入中国土地,你们不准许,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强行修筑铁路,你们为什么不去阻止?爱国有罪?”

高齐栋哑口无言,便不再理会。法政大学学长又告诉我,他口中的“辅帅”就是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

交涉没有结果,学联决定强行冲关。男生们移开铁丝网与军警扭在一起。我随着激愤的人群往前冲,身边很多女生被挤进阴沟。突然听见几声枪响,接着便看见满身是血的男生被抬了过来。来不及多想,我只知道奋力往前挤,耳边传来女生们的哭声,口号也变成了“打倒警察”。更多男生冲过来,用砖头、石块、旗杆、木棒还击,军警抱头鼠窜,大家终于冲了过去。

游行结束,雪越下越大。大批女一中的同学被学校派来的马车和货车接走。我没赶上,只好跟着身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往回走。疲惫凌乱的身影,映在临街商店的窗玻璃上。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我跌倒在地。顾不得疼痛,坐起来一看,鞋底起了很厚的冰锥。想往起爬,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头顶上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把手伸过来,我拉你一把!”

我抬头一看,竟然又是那个法政大学学长。他伸出右手,正友善地看着我。我将手伸过去,借着他的力量站起来。来不及站稳,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难为情地将右手搭在他的肩头,站定,然后扶着他走到道牙子跟前,分别脱下两只皮鞋,磕掉冰锥,重新穿好。

我们一起往前走,互相做了介绍。他叫陆哲舜,在法政大学念大一。我问起那几个满身是血的同学,他说解散之前,学联统计了一下,八人伤势较重,送医院四十三人,轻伤一百多。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雪停了,气温越来越低,行人稀少,昏黄的路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在一个路口,我们该分手了。他犹豫了一下:“天黑人少,我送你回宿舍。”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回宿舍还有一段远路,我便说:“太麻烦你了!”

沉默着走了一段,他有意找话题打破夜行的尴尬,问我是否姓弓长张,见我点头,又说他母亲也姓张,娘家在阿城福昌号。

福昌号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虽然我从未去过。陆哲舜说他小时候经常跟母亲前去看望姥姥;姥姥三年前死了,还有三个舅舅。我说我有三个伯父和三个叔父也住在那里。他问是否是“腰院张家”,我茫然无所知。他很健谈,一路上基本都在听他说。在宿舍院门口分手时,想到这么冷的夜晚,他还要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回去,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连声道谢。“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们还是亲戚呢!”说完,他便消失在夜色里。

这场反对日本人在东北强修“五路”的游行,后来被称为“一一·九”运动。枪声和血衣第一次离我那么近,而陆哲舜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里。向秀琦问起,原来他们早就十分熟悉。伯父、叔父们在福昌号聚族而居的大院就叫“腰院”。我们和陆哲舜的确是转折亲,他母亲跟我们的父辈共一个曾祖,是福昌号的“张家二姑”,早年嫁到太平桥陆家。攀起来,陆哲舜便是我们的表哥,他和秀琦还是三育中学同学。陆家家境殷实,在乡下拥有大片地产。那以后,陆哲舜请我和秀琦在马迭尔吃过一次西餐,饭后同游太阳岛,聊谈中得知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3

第二年初春,我从哈尔滨赶回为祖父祝寿,生命中的另一重改变已然等在那里。

敲开院门,映入眼帘的院落更加荒凉破败。朝祖父的窗口看去,他那憔悴的面孔、雪白的胡子又早已映现在玻璃窗后。我跑进祖父的房间,一见到我,他的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颤声喊着我的名字:“荣华”

如今,只有他还在喊这个伴随我整个童年的名字,提示着我那曾经有过的快乐与无忧。坐在炕沿,我紧紧捏着他那枯瘦的手,低着头,不敢细看他那比我二十天前离开时更加衰老的面容。说了一会儿话,他便十分疲倦。为着我回来,他一定又早早盼在这窗口。我扶他躺下,掖好被子。他含糊地说:“给你三姑写封信,叫她回来一趟,四五年没见过她了。”

我答应着,眼睛一热三姑已经死去五年了。祖父迷迷糊糊睡去,我坐在一旁,看着他那极度消瘦的脸颊,深深陷落的眼睛,泪如泉涌。

寿诞当天,大伯父、六叔还有秀琦留了下来。晚饭后,秀珂来喊我,说父亲找我有事。来到堂屋,只见祖父穿着簇新的衣服,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右手边坐着大伯父、父亲、六叔,左手边坐着秀琦、秀珂。见他们正襟危坐的样子,我不免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坐在秀珂旁。“趁你爷爷八十一岁生日,今晚跟你说件事!”父亲看着我说,“你即将满十八周岁,早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你六叔的同学汪恩厚,去年底就托他说合你和他弟弟汪恩甲的姻缘。为慎重起见,我跟你六叔对汪家进行了多方打听,再来与你商量。”

我想起在水晶街见过的那位小学校长。只听六叔接着说:“这段姻缘因我而起,所以,我更加慎重。汪家我比较了解。汪恩甲跟他的哥哥一样,也毕业于吉林省师范学校,现在三育小学任教,正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夜校,我见过本人,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他还有一个妹妹,父亲是退休官吏,家境小康。”“汪家兄弟都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且与三弟同在教育界,家境不错,与我们老张家也算门当户对。又有六弟保媒,我看,错不了!”大伯父说。

祖父欣喜地听着。这个学期开学后,因为订婚和出嫁,班上同学走了不少。我想这也是迟早要面对的,便平静地说:“就请父亲做主。”“既然如此,我会给校方打招呼,回校后,汪恩甲就能以未婚夫的身份与你交往。等你明年毕业,我们两家再约定婚期。作为长女,你的订婚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件大事。”

大人们其实早就做了决定,今晚不过是告知我。庆幸的是,我还能把书念完。

大伯父看着秀琦和我,一脸严肃地说:“‘秀’字辈你俩最大,希望能为弟弟妹妹们树立好榜样。”又对祖父说,“十叔,今天可谓双喜临门,你该安心了!”祖父喜悦地点点头。

我说:“谢谢伯父、六叔关心!”“读了书,懂事儿多了!”大伯父微笑道。

我有些脸红。父亲让我扶祖父回房休息。

躺下后,祖父舒展地笑着:“总算看到你订婚了。要能看到你出嫁,我就知足了!”

我掖好被子,心头掠过一丝感伤,听见娘在喊我和秀琦。

来到东外间,娘说翠姨恐怕不行了。我大吃一惊,正想问,她看了一眼忧伤的秀琦,然后对我说:“去年,我接她来咱家,她也刚好跟人订婚,准备天气暖和起来,就去哈尔滨置办嫁妆。你上学之后,秀琦继续陪了她几天。回去后,家里发现她对出嫁的事也不咋上心。日子近了,却提出要读书,说若不让读书就不嫁。“没办法,给她请了一个老先生,在自家空院子里摆上书桌,让她跟几个邻居家的姑娘一起念书。念了书,不多日子,人就开始咳嗽,整天闷闷不乐。问有什么不如意,总是摇头。过了些日子,我去看望,脸色白得怕人,当时就觉得她可能没多少日子了。”

秀琦在一旁默默擦眼泪。“你翠姨后来支撑不住,倒床了,婆家的寡母听说了,就要娶,觉得花了钱,死了可惜。你翠姨听说后,病得更重,婆家听说病重,就要立马迎娶,以为娶过去冲一冲或许能好。你翠姨一听,就只盼着赶快死,拼命糟蹋身子……”

秀琦早已泣不成声。“她现在怎么样?”我急切地问。“我本想让秀琦过去看看。她也最愿意你哥去看她。但他一个人去会让人说闲话。我给准备了一件礼物,明天让秀琦带上,你再跟着,就合情理些。”

第二天上午,翠姨那年迈的祖父边将我们让进堂屋,边说家里太寒碜,让大少爷见笑。就听见右侧里间传出翠姨虚弱的喊声:“秀琦!”

秀琦疾步走进去,我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外远远看着他们。

坐在翠姨床边,秀琦问好些了吗,伸手想摸摸她的前额。翠姨突然抓住他的手,大哭起来。平静下来后,她说:“你来得很好,一定是姐姐让你来的,我心里永远感激她。她爱我一场,可惜我不能去看她了……不过,我总会记起在她家的日子……”叹了口气,翠姨接着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只想死得快一点,多活一天,也是多余……人家也许以为我是任性……其实不是。那家对我也会很好,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我小时候就不好,我的脾气总是,不从心的事,就不愿意……可是,我怎能从心呢……谢谢姐姐还惦记着我,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样苦呢。我也很快乐……还有,廼莹,她好吗?”

秀琦刚要张口,翠姨苦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我心里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

听说我就在外边,翠姨连忙喊我进去,面带微笑:“廼莹,在学堂一定很快乐,我都听说了,祝福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所求的!”

我的鼻子发酸:“谢谢翠姨!你会好起来的!”

她摇摇头,眼泪消失在凌乱的鬓角里。

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杨花漫天飞舞,装满了整个小城。我满怀感伤与失落,脑子里始终浮现着那个有月亮的雪夜,以及次日明媚阳光下的那场网球,还有翠姨拿着网球拍,站在篱笆前,痴痴望着哈尔滨的情景……

回到学校不久,便得到了翠姨的死讯。

六月七号那天,家里来电报,祖父也死了!

远远便看见挑得比房头还要高的白色幡杆,吹鼓手们的喇叭在院门口高声悲号着。跨过门槛,我不自禁地朝祖父的房间看去,玻璃窗后再也不见那熟悉的面庞和花白的胡子。祖父躺在堂屋临时搁置的板床上。拿开蒙在脸上的白纸,伸进袖管,捏着他那早已没有温度的手,盯着他那枯瘦的脸,我失声痛哭。

中午,送走祖父回来,我用他常用的那只酒杯饮了几口酒,一个人神情恍惚地站在他的房间中央,没了祖父,这屋子变得如此空落。但我似乎还能闻到他的气息,看到他的面影,听到他的声音。

六岁那年,祖母死后,我便睡到这盘炕上,祖父开始教我念诗。我声音一大,他便温和地警告说“房盖被你抬走了”。两年后,母亲也死了,父亲从此变了样,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也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我更害怕他那冷漠傲慢的目光,每每从他身旁经过,便感到有如针刺。冬天来了,大雪纷飞的黄昏,在这间屋子里围着暖炉听祖父读诗,看着他那微红的嘴唇,是我最感温暖的时刻。每每因触怒父亲挨打后,我便站在这里。窗外雪花飘飞,无可奈何的祖父,常常将那满是皱纹的双手抚在我的肩上,轻声说“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我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十年来,似乎一直过着与父亲打斗的生活。

站在后园,多么想重回祖父、后花园和我缺一不可的那段时光。他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他栽花,我也栽花;他拔草,我也拔草……如今,这园子早已破败不堪。然而,满目荒草中,那树玫瑰却正在怒放,在鲜亮的阳光下灿烂夺目。

十多年前,这棵玫瑰也正花开满树。园子地面平整,满眼鲜绿。祖父在菜地劳作,大草帽放在树下。我小心地摘下玫瑰,沿着帽兜一朵朵插了一圈。祖母喊我们吃饭,我把帽子递给他,他看也不看接过去戴上,然后牵着我的手回屋,边走边说“今年雨水大,咱家这棵玫瑰花,才开得这么香,二里路怕也闻得到”。我忍着不作声,进屋后,祖母看了一眼他的帽子,笑得不停拿手绢擦眼睛。

坐在玫瑰树下,我一任眼泪流淌。

祖父一死,对我来说,带走了人世间的所有爱与温暖。4

秋天的那堂语文课,令我终生难忘。

进入初中的最后一年,嫁人的嫁人,劝退的劝退,班上同学只剩下一半。我似乎明白了王老师此时给我们讲解《伤逝》的用意。她说一开始子君对专制家庭的反抗可谓勇敢坚决,喊出“我是我自己的”,最后却死于庸常、狭隘与空虚,就在于她“已忘记了人生的全盘要义”!讲到这里,王老师问大家所理解的“人生全盘要义”是什么。我站起来回答:“追求独立的生活!”她赞许地示意我坐下,然后动情地说:“诸生,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正在酝酿巨变的大时代,正如张廼莹所说,追求独立的生活,才是一代新女性的人生要义。当然,独立,包含经济独立和人格独立,对我们来说绝非易事,但接受新式教育却是走向独立的第一步。我以为,诸生眼下要做的,就是珍惜时光,好好读书!”

从此,“我是我自己的”成了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班上不久流行起留男式短发,穿男式西装。我还特地为自己的新装束摄影留念。那张短发、西装的照片作为一个徽记,留在了我的青春期那是我最后的青春岁月。

汪恩甲似乎并不是一个品性顽劣的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善良。但他的纨绔习气,还有不时表现出的庸俗,让我有些失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明年毕业后能够继续到北平念高中,结识更优秀的人,接触更新锐的思想。

去北平读书的想法得到了陆表哥的极力支持。在法政大学一年来,没碰到一个真心景仰的老师,他非常后悔当初的选择,觉得自己应该像李洁吾等三育中学同学那样到北平念大学。他萌生了转学的念头,而我读了他推荐的《玩偶之家》,还有鲁迅先生的《娜拉走后怎样》激动不已。

汪恩甲的父亲去世,娘带着我去汪家吊唁。我以准儿媳的身份戴重孝参加葬礼,汪家人十分感动,汪母还赏了二百块钱。我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只希望恩甲能够跟我一起到北平读书。入冬前,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周日傍晚约他来取。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想对他说说内心的想法,他却是那样萎靡不振。“恩甲,明年秋天,咱俩一起到北平念书,好吗?”

不等我说完,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泪汪汪,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家里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毕业,好操办咱俩的婚事。”接着,小声嘀咕道,“再说……好不容易才把哈工大的夜校念完,苦死了!”

虽然,我最反感别人说女孩子应该如何如何,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婚礼仪式可以推迟一点。再说,咱俩正式订婚后,到了北平我读高中,你念大学,可以租房子住在一起!”说完,我请求道,“恩甲,到北平求学是我的梦想,你认真考虑一下,行吗?”

他完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闪烁不定。见他有些异样,无心听我说话,我便停下脚步,将手里的小布袋递过去:“这是给你织的毛衣,回去试试,看是否合身。我看你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定是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耸着肩头,接过袋子。

我半开玩笑说:“连谢谢也没有?这样萎靡,像是犯了大烟瘾。”

他脱口而出:“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收到信就匆匆赶过来,抽两口也来不及。”“你真抽大烟?”我一时有些发蒙。

他连忙掩饰道:“也没什么瘾,父亲在的时候,偶尔跟着抽两口。”转而问,“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到北平读书?我回去跟哥哥商量商量……”“你走吧!”我既震惊又恼怒。

自那以后,我对这个男人的厌恶一天天加深,不愿见到他。庸俗,我似乎还能容忍,只是不能想象,要跟如此年轻就染上大烟瘾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春节一过,我就想离开这个已经一无牵念的家。父亲把我喊到堂屋,等我在桌旁坐下,将一包银洋推到我面前:“明天就要上学了,这是你娘给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度过最后一个学期,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了。”“爹、娘,我想……跟汪家解除婚约,毕业后到北平继续读高中。”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整个寒假始终想说而没敢说的话。“什么?”父亲立马站起来,桌子一拍,指着我的脸咆哮道,“不可能!”

我倒十分平静,这场面在脑子里不知预演了多少遍。

父亲平和了些:“当初,让你去哈尔滨就是天大的错误,如果不是你爷爷以死相逼,我绝对不会让步。”

说到祖父,我既悲愤又伤感,站起身,高声争辩道:“汪恩甲不仅庸俗,还抽大烟,我没法接受他,也没有共同语言。想继续读书,有什么不对?”“瞧你这满口学生腔,还‘共同语言’,幼稚!一个女人就是读了再多书,也不过是相夫教子,要什么共同语言?抽大烟,有几个男人不抽?你爷爷还抽呢!”他那满脸的不屑深深刺痛了我。“爸爸,你还有理智吗?一个接受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跟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有什么好比的?你是铁定要把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父亲自知气急失言,红着脸没接话,片刻后声音低了些:“抽大烟可以慢慢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院子里突然聚满了街坊邻居还有西院的租客。娘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外,只听她不咸不淡地说:“大家伙儿听听,不知道的人会说我刻薄了前房的孩子。摊上这样的还有好?”“我有权利自主选择我的婚姻。读书也是我的权利!”我对父亲说。“哼,学了几个新名词,就要反天了。权利、权利,可笑!都快二十了,张廼莹,不要忘了,是我在养着你。一个靠别人养活的人有什么权利?到北平读书,好啊!你去啊!看谁给你拿钱……”

一下子被击中了痛处,愤怒在内心回转,但又发泄不出,我站在那里默不作声。“怎么不说话哪?”父亲叹了口气,“三年前,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一阵骚动,听见娘在高声招呼:“哟,舅舅来了。”

接着便传来舅舅的声音:“那小犟种在哪儿?我就不信,没王法了?看我怎么管教她……上学、上学,我要打断她的腿,看怎么上学!”

显然是娘故意打开院门,让邻居们进来围观,然后指使有二伯叫来在呼兰街上做生意的舅舅。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木棒站在院心,周围都是街坊。我感到自己被算计,羞愤难当,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愤怒地立在舅舅面前。他进退两难,神情尴尬。几个年长的男人在小声议论:“读书读成了这样?拿刀剁舅舅!”

父亲冲过来,发疯般指着我骂道:“忤逆,不孝……家门不幸!”

一个街坊上前将舅舅往外拉,他边朝院门退去,边高声说:“别拉我,我看她敢剁我?!”

回到房间,我的内心洋溢着快意。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家。这次他没动手打我,可能考虑到我已经二十了。夜里,一个人躺在炕上,沮丧和伤感彻底淹没了我。这个家我再也无法待下去,但哪里又是我的去处?父亲让我上小学念书就是一个错误,如今,我被唤醒却又无处着落。我想到了翠姨那个被唤醒后同样无法安放自己的女人,死于是成了最好的安放。

天刚蒙蒙亮,我就背着书包出了大门。“姐姐!”秀珂从老厨子屋里跑出来,睡眼惺忪地喊我。自从祖父有了大烟瘾,这个家就很少顾到他,这孩子竟沦落到跟老厨子睡在一起。在院门口告别秀珂,我大步跨出,泪眼模糊地往前走。

廼莹:告诉你,我的梦想实现了。三月底从法政大学退学,前天通过考试,顺利转入中国大学,开始了全新的大学生活。北平毫无疑问是有怀抱的年轻人最为理想的求学之地。记得去年秋天,我们一起游太阳岛时,我对你说过,人很大程度上是环境的造就。对眼下不满意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是否有勇气跨出那第一步。如果你想来北平读高中,我可以帮你解决住处和学费。

四月中旬意外收到陆哲舜的来信。第一次读的时候,拿信的双手不停颤抖,放下信笺,心情却又万分灰颓。其后多日,每次捧读,仍是激动与沮丧在内心交替。我不知如何取舍,更不了解仅仅几面之缘,陆表哥为何要帮我。毕业前,课程都结束了,独自一人时,我常常在宿舍里抽烟、喝酒,排遣苦闷。

一天夜里,淑娟走进来,夺下我手里的酒瓶,拿掉燃在我指间的香烟,踩灭后大声说:“廼莹,你再也不能这样!”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我早就想说,廼莹,你变了!”

见我低头啜泣,她继续说:“开学以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我和玉贤都看在眼里。抽烟、喝酒……你怎能堕落成这样?你难道忘了,王老师讲《伤逝》那天自己所说的话?我们都记得,你说,人生的要义是追求独立的生活!”“淑娟,我跟你不一样。遭遇那样的父亲,每一步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难。我真的本不该到哈尔滨来念书。不读书,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这个城市彻底唤醒了我,但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说完,我趴在桌上,畅快地大哭起来。

淑娟将桌上陆表哥那封展开的短信,匆匆看了一遍,等我平静下来,说:“廼莹,既然不满意,那就出走吧。做一个勇敢的娜拉!”“出走?”“对,我支持你!”

擦干眼泪,我犹疑道:“可是,经济不独立,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那是出走后才面临的问题,关键是第一步要跨出去。况且,你也不是娜拉或子君,你能写作,会画画,有抱负,不是男人的玩偶,更不是琐屑的主妇。”

我一下子被淑娟点醒,接着道出了自己的顾虑:“陆表哥虽说可以帮忙解决在北平的住处和学费,但生活来源会是问题。”“可以写稿子啊!北平报刊多,卖稿就可以应付日常生活。”她轻松地说。

淑娟的当头棒喝让我不再彷徨,至于如何应付在北平的开支,她说倒是有个“馊主意”:可以假装答应出嫁,骗出一笔嫁妆置办费,一走了之。

我听后兴奋了一阵,劲头一过,心情又沉重起来:“一旦跨出这步,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与我对立的将不仅仅是父亲,而是整个家族!“但只有跨出去,你才会有全然不同的人生!如果像其他同学一样,遵从家长的意愿嫁人,所牺牲的就是你一辈子的自由与幸福。”

听了淑娟的话,我又变得坚定起来。

几天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李洁吾回通河过暑假,在哈尔滨特地通过熟人找到我。陆表哥托他向我介绍在北平念书的一些情况。一番了解之后,我对北平更加充满向往与期待,出走的想法彻底坚定下来。

离校前夜,玉贤和淑娟来学校看我。玉贤升入东特女一中高中部;淑娟回江南,进入松江女子中学继续读高中。离别的伤感让我难以自持,眼泪簌簌往下掉。淑娟鼓励我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别害怕!玉贤说无论淑娟从江南,还是我从北平回来,她的家就是我们的家。

桌上又放着一包银圆。

父亲温和地看着我:“廼莹,与汪家的婚事,你能回心转意,我和你娘还有六叔都非常高兴。六叔今天特地从哈尔滨赶来,是想跟你商量出嫁的事儿。”

我淡然道:“一切听家里安排!”“六叔代我与汪家约定的正日子是八月二十号。离婚期还有半个月。你待在家里也闷,明天就跟着六叔回哈尔滨,找同学参谋一下,给自己买几件衣裳,十二号‘过大礼’那天你再跟六叔一起回来。”父亲将桌上的银圆朝我面前推了推,“这是你娘给你准备的。”

我知道他和娘都想早点把我嫁出去,但还是“懂事儿”地谢过爹娘和六叔,并说:“以前不懂事,常惹爹娘生气,实在是我的不是!”

父亲眼圈泛红:“你母亲死得早,这些年家里又连遭变故,爹也没有好心情,对你动辄打骂,很不应该。如今,你即将出阁,我心里很是不舍。你能体谅大人,我倍感欣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廼莹已经二十,早届嫁龄,三哥不必伤感。再说,汪家家境不错,汪氏兄弟职业体面,廼莹嫁过去,会有一个好归宿。”六叔劝慰道。

第二天,揣着那包银圆,跟六叔坐上马车的刹那,我心里泛起各种滋味。父亲、娘,还有秀珂在朝我们挥手,扭头看了一眼熟悉而破落的院子,还有秀珂那已然有些老成的脸,眼泪夺眶而出。

汪家来“过大礼”的前一天,买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手提皮箱后,玉贤又带我在中央大街的一家服装店试了几件皮草,最后定下一件淡绿色的上装。穿上身,我俩都比较满意,玉贤说有了它就不怕北平的冬天了。女店员的夸赞引来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朝我看了几眼。

夜里,拎着手提箱,踏上去往北平的火车,转身跟玉贤挥手道别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惶恐。二十岁,我竟以离家出走开始这生平第一次远行,更无从意识到那一声长长的汽笛,便铸定了我其后的命运。

驶出车站,列车将我带入无边的暗夜……5

一道矮矮的花墙,将小小的院落分为里外两个部分。

我和陆表哥对外以甥舅相称,分住里院的两间北房,门前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枣树。除了租下二龙坑西巷的这个小独院,陆表哥还请了一个北平当地人耿妈照料我俩的起居。到北平不久,他就帮我联系好了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高中部,比起东特女一中,课程丰富得多。漂亮的校园、和蔼的先生、友善的同学,一切令我耳目一新。第一天放学回来,放下书本,便坐在窗前迫不及待地给玉贤写信,跟她分享喜悦:

玉贤: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又甜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

每到周日,小独院高朋满座,往往聊至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李洁吾、苗坤、石宝瑚、李镜之等一众三育中学校友才踏月星散。苗坤有时还带上在女师大读书的女友黄小姐一起前来。洁吾与表哥中学时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友,几乎每周都到。

然而,我那勇做娜拉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两家大人不断来信催逼我们回家,不久,表哥家寄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少。我们只好将后园出租,搬到前院两间临街的南房里。手头拮据算不得什么,只是那一封封措辞越发严厉的家信,涤荡了北平带给我的喜悦。

天凉了,我还穿着夏天的单衣,心也凉凉的。一周紧张的学习结束,回到住处,桌上又放着一封信。看着父亲那熟悉的字体,我没有勇气拆开,也没有心思吃晚饭,和衣靠在床头翻翻书。

夜深人静,烦乱的心绪慢慢安宁,将那封信拿在手里,正准备拆开,表哥在敲门。拉开房门,我惊疑地问他什么事。他红着脸,不说话,进屋顺手关上房门,目光热辣:“廼莹……今晚……我想住在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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