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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07:3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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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德英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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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

苦菜花试读:

出版说明

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六六年,是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出版的一个高潮期。十余年间,有大批作品问世,其中数十部影响广泛,极一时之盛。这些作品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满腔热忱和质朴的表现方法,讴歌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社会主义建设等不同历史时期我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代表了那一时期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以特有的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流传至今。为了较完整地展现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源流和那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面貌,我们特编辑出版“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

一、丛书以我社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长篇小说选拔本”和九十年代出版的“红色经典”系列作品为基础,尽可能地集纳更多优秀作品。

二、丛书作品出版时间,大致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五年之间,个别多卷本作品的出版过程较长,超出了这一段时段。

三、由于多种原因,一些作品曾有多种修订本,此次出版,选其较优版本,并参照其他版本进行校勘。

四、谨向对丛书出版给予支持的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单位致以热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04年12月

主要人物表

母亲——冯仁义的妻子。

娟子——全名冯秀娟。母亲的大女儿。共产党员。后为区妇救会长。

冯德强——母亲的大儿子。共产党员。八路军于得海团长的警卫员,后转业为县儿童团长。

冯德刚——母亲的二儿子。

秀子——母亲的二女儿。村儿童团长。

冯仁义——母亲的丈夫。共产党员。

姜永泉——区委书记。娟子的丈夫。

冯德松——母亲的侄子。初为王官庄党支部书记,后担任区长。

兰子——德松的妹妹,共产党员。

七子——农民。共产党员。

王长锁——长工。杏莉母亲的情夫,后两人正式结婚。

杏莉母亲——原为汉奸特务王柬芝的妻子。

杏莉——王长锁和杏莉母亲的私生女。冯德强的未婚妻。

花子——共产党员。后为王官庄的妇救会长。

老起——长工。花子的丈夫。

四大爷——花子的父亲。

老德顺——王官庄的村长。

婵子——娟子的姨姐,汉奸杨翻译官的姘头。

于得海——八路军某团团长,后为东海区司令员。

柳八爷——原为一股流寇式的农民暴动武装的领袖,后为八路军某团收编,担任营长职务,并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老号长——该团团部号长。

于水——于得海的儿子,团政委的警卫员。

王东海——八路军某团班长、警卫排长,后提升为连长。花子的未婚夫。

马排长——柳八爷部下的排长。

纪铁功——八路军某部兵工厂主任。共产党员。

赵星梅——纪铁功的未婚妻。区妇救会长。

白芸——八路军某团卫生队长。原王官庄小学教员。

王唯一——王官庄大地主,汉奸,伪乡长。

王柬芝——王唯一的叔伯弟弟,日伪派回王官庄的汉奸特务。

王竹——王唯一的儿子。伪军中队长。

玉珍——王唯一的女儿。

宫少尼——王官庄小学教员,王柬芝手下的汉奸特务。

吕锡铅——王官庄小学教员,王柬芝手下的汉奸特务。

淑花——王柬芝的小老婆。

庞文——日军大队长。

杨翻译官——庞文的翻译官。

孔江子——伪军分队长。玉珍的情夫。曾投诚过来,后又叛变。

楔子

在山东昆嵛山一带,到处是连绵的山峦,一眼望去,像锯齿牙,又像海洋里起伏不平的波浪。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繁茂稠密的草木,人走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

春天,大地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被人们砍割过陈旧了的草木茬子,又野性茁壮地抽出了嫩芽。不用人工修培,它们就在风吹雨浇和阳光的抚照下,生长起来。这时,遍野是望不到边的绿海,衬托着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种种野花卉,一阵潮润的微风吹来,那浓郁的花粉青草气息,直向人心里钻。无论谁,都会把嘴张大,深深地向里呼吸,像痛饮甘露似的感到陶醉、清爽。

夏天一到,这青山一天一个样,经过烈日的曝晒,骤雨的浇淋,那草木就蹿枝拔节很快地长起来,变得葱茏青黑了。这时,山地里一片青纱帐起,那些狼呀山猫子呀野兔子呀……逍遥自在地活跃在里面,就像鱼儿游在海洋里那样。

到了秋天,几阵凉风,几场大霜,草木枯萎了,但它们成熟了的种子,却随风到处散播,传下了后代。

一场大雪,给山野盖上了被子——过冬了。惟有松柴树不怕寒冷冰雪,依然苍葱地站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随着凛冽的西北风,摇晃着身子,发出尖厉刺耳的呼啸,像是有意在蔑视冬天。人们传说,松树所以四季常青不怕冬,是因为当年唐僧取经时路过山上,急着逃避妖怪的追赶,不小心被松树枝划破了胳膊,松树针上沾了唐僧的血,从此它就长生不老了。

在数不尽的山洼里,山坡上,山麓下,点缀着如同星星一般的村庄。村子的大小不一,有一两家三四家的,有十几家几十家的,也有少数一百家以上的。村子的周围都长满了树木,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要看到远处一片灰蓬蓬的树林,那就是个村庄了。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真是一点儿不假。这里的人们一天到晚同山打交道,就连说话也离不了“山”字。他们称打架叫“打山仗”,孩子丢了东西就会告诉母亲:“我满山找也没找到。”母亲责备调皮的孩子,就会喝道:“你满山跑什么呀!”

然而,尽管这么多的山,这么多自然生长出来的财宝,就像这么大的地球上而仍然有人没有立足之地那样,有的人还是没有柴烧。难道说,这荒山还有主吗?奇怪得很,就是有。

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任意在肥沃的山地上,繁密的草木中,埋上一块石头,做下一个记号,就可以庄重地宣布:这几个,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几千个山岭,属于他私有了。从此,别人再休想去动一草一木,掘一筐土、搬一块石头。

这就是法律!天经地义的法规啊!

人们苦,苦难的人们啊!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深山里,用双手在乱石荆棘中开拓求生的每一寸土地。父亲折断了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汗,儿子从那双干瘪如柴的手中,接过残缺的镢头,继续着前辈的事业。

这样一代一代经过了许多年岁,才在笔直的巉岩上,开垦出和螺丝纹似的一块一垅的土地。这土地是人们的血汗浸泡而成的!这堤堰是人们的骨头堆砌起来的!

人们像牛马一样地劳动着。赤着双脚,在荒芜嶙峋的山峦上,踏出一条条崎岖的小道。他们用麻袋将粪料一袋一袋扛到地里,用泥罐子提水,浇灌着青苗。这一切都是和浑浊的血汗交融着进行的呀!在漫长的岁月里,孩子很少能见到父亲。因为当他还在睡梦中时,父亲就起身顶着满天星星上山去了,赶晚上父亲伴随着月亮的阴影回来,那时候,抓了一天泥的孩子,早又紧紧地闭上了困乏的小眼睛。可是劳动所得的果实,却要大部分送给主人,因为这山是人家的呀!

长期痛苦生活的磨难和有权势人的不断迫害,使这些贫苦的人们具有一种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他们相信该穷该富是命运注定的,自己是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力来改变的。他们像绵羊一样驯服,像豆腐一样任人摆布。

对于天下大事他们是很少知道,也并不想知道。因为从古至今不管怎么变化,不管哪个派别来,都要纳税交粮,少交一粒也不行。

这里七八个村子为一个乡,人们就知道乡公所是衙门,是决定他们死活的机关。大多数人在受了屈辱和压榨后,就用祖上传留下来的忍受惯了的卑屈性情忍受下来,不敢去告状。他们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话的意味。他们也看到,有些人在屠刀按到脖子上的时候,绝望地挣扎着向刽子手扑去。可是得到的下场是何等的悲惨!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就是走这两条路:一是逃到深山野林里,结合一伙同命运的人当“红胡子”,专门打劫富豪枪杀仇人;一是奔跑到关东去谋生。

被逼上山的“红胡子”一天天地多起来,在人们忠厚善良的心胸中,慢慢地爬上了一个东西:“懒汉争食,好汉争气”啊!这是争气的好汉子!这东西深深埋藏在他们的肺腑里,不易起动。只有抽动了它的导火线,它才会天崩地坍地爆炸。

第一章

秋天了。漫山遍野发了黄,是收割庄稼的时节了。今年的雨水频,这是山地最喜欢的。谷子被饱满坚实的大穗儿压弯了腰,随着微风,一起一伏地荡漾着。

庄稼长得真好啊!可是,人们的心里像铅块一样重。因为日本鬼子占了县城,汉奸、特务、伪保安队经常出来胡作非为,除了地租田赋之外,又加上了什么“维持费”、“保安粮”等苛捐杂税,日子越过越难了!

在山坡上,一块狭长的谷地里,有两个女人,正在割谷子。干枯的谷叶儿,相互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谷根儿带起的尘土,飞扑到她们的眉毛上、头发上。天气还真有些热呢。她们不断用衣袖揩拭额上和流到脸腮上的汗珠,把滑到脸上的散发理到耳后去,也时常交换着一两句话语。但从不停止手中的活计。

割到了地头,她们站起来,其中一个年老的说:“娟子,歇会儿再割吧!”“你歇着吧,妈!俺不累。”娟子说着,擦擦额上的汗珠,把掉到胸前来的那根又粗又黑用红头绳扎的结结实实的大辫子,敏捷地甩到身后去,又弯下了腰……

母亲实在是累了,她怜悯爱惜地看着女儿从容的动作,和那已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上的几缕头发,叹了口气,疲倦地坐在堤堰的野草上。她撩起衣襟,擦着汗,扇着风。那堰上的一棵柿子树像伞一样撒开枝叶,从树叶儿间的空隙中透进来的光线,斑斑点点地洒满母亲的全身。

母亲,她今年三十九岁,看上去,倒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她的个子,在女人里面算是高的,背稍有点儿驼,稠密的头发,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双浓厚的眉毛下,一对大而黑眸的眼睛,陪衬在方圆的大脸盘上,看得出,在年轻时,她是个美丽而和善的姑娘。现在,眼角已镶上密密的皱纹,本来水灵灵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像藏有许多苦涩的东西一样。在她那微厚的嘴唇两旁,像是由于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紧闭着嘴咬着牙不呻吟似的,有两道明显的弯曲的深细皱纹,平时,她的嘴总是这样习惯地闭着。在她的下颚右方,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痣,像是留给幼儿好找妈妈的标记,也在发着显眼的善良光彩。

歇过一会儿,母亲走出树阴,用手遮着从块块的浮云缝隙射出来的刺眼的阳光,看看太阳快到正南了,该回家吃午饭了。她朝谷地里走去。

已经看不到女儿的影子,她心里说:“就不知道累,看割这么远了。”她顺着女儿割出来的趟子走去。发现女儿的镰刀放在一堆割倒了的谷子上,人却不见了,她就接着头向前割去。……“她上哪去啦,怎么还不回来呢?”母亲割了一会儿,一面自语着,一面把自己挑的和女儿挑的谷都捆好,可是还不见娟子的影子。

母亲焦急地向四周巡视一番也没找见,就大声叫道:“娟——娟子——”“妈,我在这呢。”娟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出现在母亲身后,笑嘻嘻地说。

母亲急忙转过身来,爱惜并略带责备地说:“看你,上哪儿去啦?天晌了,没看见?”一见女儿头上粘有“草狗子”,忙用手给她摘掉。

娟子有些犹豫不安,她看看母亲,带点撒娇地说:“妈,你先回去好啦。俺,俺还有点事呢!”“咦!什么事,这么要紧,连饭都不吃啦?”母亲有些吃惊。这时,她才意识到,女儿头上为什么粘上只有乱草丛里才有的草狗子。又忙问道:“娟子,你才到哪儿去啦,这长时间才回来?!”

母亲话里的怀疑和眼神中的恐惧,在娟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使她更加不安。娟子为不能把一件事表明,而使母亲误会,又难受,又害羞,脸红到耳根,话声也更含糊了。“妈,我,我没上哪去。”娟子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嘴真笨死了,“妈,刚才是……是德松哥叫我去有点事。妈,以后你就会知道……”娟子说着,头愈来愈低,声音愈来愈小,一只脚无意识地向后搓着土。“孩子,你今儿是怎么啦?”母亲见女儿的神情,心里愈来愈不好受,“娟子,你有什么事好瞒着妈呀?你,你可要正经……”“妈!”娟子知道母亲是越想越不对头了,一见她已撩起前襟擦眼睛,忙抓住她的手,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她一想,把事情告诉妈妈吧……可不行!她又仰脸望着母亲的脸,心里镇静一下,轻轻摇着母亲的手,亲爱地说:“妈,你快不要瞎猜想啦,你还不知道自己的闺女吗?妈,你再说下去可把俺屈死啦,我也要哭了。妈,你相信我,俺做的全是正经事……妈,这以后——不,不多会你就会知道啦。妈,就求你答应我,叫我住会儿再回家吧。妈,行吗?妈,你说行,一定行。妈,你说呀!”

娟子的脸快靠到了母亲的脸上,就像小时叫母亲看看自己脸上有没有脏灰一样。

母亲有些迷惑地看着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在游移不定。她没马上回答娟子的话,轻轻把手放在女儿的肩上,又放在她的前额上,慢慢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端详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脸型。看,这脸流露出的是多么天真可爱的神情,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只有孩子对母亲才有的那种乞求讨饶。母亲想,现在她如果说个不,这脸马上就会像阴了天,那眼睛立时就会滚下泪珠,可是她要点点头,那脸就会笑得和花一样,眼睛就会变成碧清的两池水。母亲的心软了,她微微地点点头,轻声地说:“去吧。如今世道不安宁,兵荒马乱的,要早点回家。”

女儿的背影一在视线中消失,母亲立刻又紧紧地锁上了眉头。

做母亲的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吗?不,她完全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女儿是她一口奶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形影不离地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娟子是个最知道干活的孩子,非常正经,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有什么事,从来不瞒着母亲。想到这里,母亲宽慰地舒了口气。可是她的心马上又收紧了。

孩子大了,有什么心事都能说出来吗?这半年她不是有时候夜很深才回家吗?母亲知道娟子是在一个远门侄子——德松家里,同他妹妹兰子一起绣花。可是有时娟子回来讲的一些话,很使母亲纳闷儿。“妈,你说说,咱们穷人为什么这样苦呢?”娟子望着母亲问,像是好不平似的。“那是咱的命不好呀!”母亲不在意地愁悒悒地答道。“妈,这不对。妈,你再说穷人多财主多?”“那还用问,自然是穷人多。咱村不也是吗?”“那为什么多数人要受少数人的欺呢?”

母亲随便支吾了几句。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提出这些很少有人问的事。

更使母亲难忘的,有一天晚上,娟子深夜回来,没一点儿睡意,脸上流露出少有的喜色,凑近母亲耳旁,悄声说:“妈,你说像王唯一这样的人,该杀不该杀?”

母亲对女儿这个问话感到很惊讶,可是一想起往事,使她顾不得去管女儿为什么这样问,只是愁苦地叹口气说:“那么你大爷一家是该死的吗?唉,会有那么一天?!”“妈,会有。会来到的!”娟子很有把握地说。

母亲想前想后,心里有些明白,可又有些糊涂。她不自觉地又抬眼望望女儿去的地方,那儿是一望无际的在秋风中翻腾的山草和树木,一点儿别的动静也没有。她像为女儿的事放了心,可又像有一种更大的不安情绪在压迫着她,使她觉得心里更加沉重了。

母亲看看天,天上大块的白云,在慢慢聚集起来,转变成黑色。一阵秋风从山头刮来,刮得那谷叶儿和母亲的头发一起飘拂起来。

母亲全身一阵紧张,她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怎么,老大娘走了吗?”

当娟子回到会场——长满各种一人多高的草木的山洼里,七八双担心询问的眼睛看着她,正在说话的姜永泉,代表在座的每个共产党员的心情,问了一句。

娟子朝大家笑笑,点点头,就在兰子旁边坐下来。兰子看样儿比娟子还小些,长着一对机灵灵的灰色眼睛,两个圆脸腮老是红润润的,说起话来翻动着薄嘴唇,和喜鹊叫差不多。她抓住娟子的胳膊,急急地问:“娟姐,你给大婶说了吗?”“还没有呢。”娟子又转向姜永泉说:“我是想,先告诉她,她一定怕得不行,闹不好还坏事。我等天快黑了再对她说,她一准会答应我的。嗨,俺妈就是心软,我要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姜永泉看着娟子充满自信的神气,也赞同地点点头。他说:“秀娟这样打算也对,老人是容易受惊的。这老大娘是个好人,我想她会答应的。”“是啊,一百个错不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很信服地说。那是七子。

王官庄党支部书记冯德松对姜永泉说:“老姜,这事就按原来的打算办吧,我们家和娟子妹家是掩蔽地。你再往下说别的吧!”“好。”姜永泉的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口气加重地说:“今夜这次暴动,是咱们党的组织从地下转为公开的决死一战!前面我也告诉了大家,不光是我们村,而是周围几十个村子都一齐动手干。上级指示,趁日本鬼子还没扎下根,咱们要先下手,把政权夺过来,攥在咱们手里,领导人民坚决抗日!只要咱们划算好,到时候不要慌,别看几杆土枪,几个手榴弹,也一样把敌人收拾干净!“同志们!咱们盼望多少日子的武装斗争就要开始了!是每个共产党员拿出真本事的时候啦!“同志们!咱们决不能失败,一定要战胜敌人才行!”

周围七八个人的心全都怦怦跳起来。人们那被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严肃而紧张的神情。

德松瞪大那双青春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充满信心和勇敢的光芒,看着姜永泉的每一个动作。娟子和兰子膀挨膀紧靠在一起,激动得脸直发烧,鼻尖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汗珠。七子袒露出毛乎乎的坚实胸脯,用力地抽着烟,烟袋发出吱——吱——的响声。……

静默一会儿,德松叮咛大家道:“老姜的话大伙都要记在心里头。回去后再抽时间检查一下武器,别到时打不响。”“好,大家还有什么话说?”姜永泉接上问道,“……没有了?好吧,就这样干!都要记住暗号,按分配的小组去行动。要保住秘密,外人谁也不能告诉。发生意外情况我告诉大家。秀娟,你回去好好劝劝妈妈,不行再想法子……”“行,一定行。俺早寻思好啦!”娟子满有把握地回答。

娟子挑着一担谷走到场上,见母亲正在那里收拾割来的庄稼,因为天要下雨了。娟子抢上去帮忙,但被母亲制止了:“快回家吃饭去,我自己行啦。什么时候了,不饥困吗?”

娟子瞅了母亲一会儿,笑笑,扭回身,走了。

秋雨前的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来,横扫着落叶,戏弄着行人的衣服,令人感到寒栗,也有说不出的清凉。

母亲背着一捆干草,摇晃着往家走。

王官庄是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四周都是山。村上的房子顺着南山根一条沙河排下去,像一条蛇一样睡在山麓下。母亲的打谷场,在村东头,而家却在最西北角上,后面紧靠着山,再没人家了。

街上乱哄哄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光腚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跑来跑去,叫闹个不停。那三五成群的燕子,飞得很低,互相呼应着,赶着风头,常常突然俯冲下来,追逐捕捉那些毛虫虫。遍地一片嘈杂声。

母亲被草捆压弯了腰,只顾低着头,艰难地走着,耷拉下来的几缕散发挡住她的视线,她也无暇去理它。突然,一阵马蹄子响和铃铛声,惊得她忙抬起头。

一辆搭着席篷、围着花花绿绿带穗缨的篷布、两匹大骡子拉着的大车,旋风般地冲到母亲跟前。母亲吓了一跳,慌忙向旁边一闪,连人带草倒在地上。

大骡子受了惊,猛地停住,大车掀起,可怕地震动了一下。车上立时发出种种惊叫和怒骂。接着,跳下两个歪戴帽子提着枪的伪军,其中一个脸上有麻子的,照母亲腰上就是一枪把子,骂道:“你这老东西,眼瞎啦……”他正要再打,一见在附近做活的人都拥了上来,就骂着回到车上。

于是,一声鞭响,车轮滚动,向南拐去。

母亲受了这一惊吓,腰上挨了打,气恨得眼睛也看不清了。她被一个女人扶起来,直直地望着那向南驰去的大车,心想:“凶煞神!又是向王唯一家去的……”她看着车后扬起的一片尘土,尘埃里有一个女孩子,东捡捡这,西摸摸那,老跟在大车后面转。那是谁呀?噢,母亲终于看清楚了,她是兰子。“秀子,不抱你妹在家里玩,待在这干么呀?”母亲对着在院门口逗着妹妹玩的二女儿说着,一面放下草,接过两手向她扑来的两岁的小女儿。“妈,俺姐叫我在这看着点,不让外人进去。”秀子说着,机警地向外面巡视一眼。“你兄弟呢?”“去街上了。”“快下雨啦,叫德刚回来吧。”母亲说着抱起孩子往里走。她被刚才的惊吓后的愤恨控制住,腰上还留着被枪托子捣后的疼痛,心里像有把草那样乱。她没注意到秀子开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秀子愣住了。让不让母亲进去呢?姐姐吩咐不让外人进,有人来就咳嗽两声通知她,可是母亲是外人吗?显然,不是的。再看到母亲面带愁容显得很生气,她更不敢阻挡,也忘记了用暗号通知姐姐。母亲走进去后,秀子就为难起来了。母亲叫她去找弟弟回家,不去吧,是母亲的吩咐,不好不听;去吧,万一有外人来呢?她真难住了。秀子瞪着对大眼睛,皱起短粗的鼻子,虽然她才十一岁,但是看她现在这副神气,就像个大人在考虑重大问题似的。想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忙把门悄悄关上,上了锁——让别人以为家里没有人,然后,向街上撒开了腿。

娟子是那样集中心思摆弄着那支陈旧的已被她擦去红锈的猎枪,母亲走到身后她也没察觉,直到她拿起那鼓肚的像海蚌壳一样的药葫芦,向枪里装药的时候,妹妹嫚子叫起来:“姐姐,姐姐!我要……”她才吃惊地抬起头,看到母亲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呼吸异常用力,全身在抽搐。娟子急忙迎上来:“妈!你?是你呀!”

母亲全身像没有了筋骨,瘫痪地坐在锅灶台上,泪水顺着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一股苦涩咸味冲进心间。她一切都明白了,把猜疑弄清楚了。噢!女儿一切背人的行动,就是为的这支枪!

母亲隔着浑浊的泪水,朦胧地看着女儿的脸,悲恸着无力地说:“孩子,你要做什么?!你知道你……你爹……”“妈,你别太伤心。我记得,全记得!”

天空更加阴沉。铁块般的乌云,同山尖连在一起,像铁笼一般把人们囿囚住。一缕缕灰白色的轻雾,缓缓地从茅草屋顶上浮过。一阵阴凉的秋风,把已枯萎的楸树叶吹下来。残叶不高兴跟着风走。于是,风就旋转起来,从山上冲进村中,从街上卷到院子里来。树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在悲哀地哭泣。

两年前的事,像凉风一样,冲进母女俩的心间,隐隐绰绰的影子,仿佛就在眼前。

冯仁善、冯仁义是同胞弟兄两个,都是气死牛的好庄稼手,加上屋里的女人过日子细,一家人披星戴月,不分白天黑夜的苦干活,省吃俭用,吞糠咽菜,日子虽苦,可和和气气过得倒还安静。仁义的儿子德强还念着书。几辈没个识字的人,弟兄俩下决心供一个学生。仁善的老婆,生了第一个孩子不久就去世了。丢下一个儿子德贤,也是娟子的母亲——仁义媳妇照养大的。德贤十八岁娶了亲。这媳妇又俊俏又勤快,村里人没有不夸奖她的。

然而这样的日子,老天爷也不让过下去,大祸毕竟临头了。

四月间,一个晴朗的日子。闺女媳妇们,你伴我,我叫她,成群结队地奔上山冈,到处寻采各种只有她们才知道叫什么古怪名称的野菜。她们是多么快乐啊!这是家里万不得已、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春荒,男人们又都在地里忙,才叫她们出来采野菜,否则,女人是不能上山的。

她们每个人都像飞出笼的鸟儿,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唱着自己编的山歌儿——一呀一更里来月牙刚出山姐姐绣房心中打算盘想起婆家好心酸姑爷长得不及炕沿可恨的媒人把奴骗妈妈呀!女儿多可怜二呀二更里来……“嫂、嫂嫂!快看呀,这花多鲜哪!”娟子折了一枝“山里红”,高兴地叫着,跑来送给嫂子。“嫂嫂,我给你戴上。……不,你一定要戴。……哎哟!多好看啊!”

嫂嫂忸怩着,羞红了脸,可也不把插在发髻上的两朵露水盈盈、同她的脸色媲美的红花拿掉。闺女媳妇们都聚拢来打趣一阵,然后又分散开,埋头剜着野菜。

就在这时,王唯一的儿子王竹,他的远房侄子王流子,扛着猎枪,领着狮毛大黄狗走来了。

女人们像见到毒蛇,都远避着他们。娟子拉着正在低头拔菜的嫂子,低声急促地说:“嫂,咱们走!”

王竹他们已赶上来,挡住她们的去路。王竹嬉皮笑脸地说:“呀!真不虚传。耳闻不如目见,这么风流的小媳妇,还戴花呢?不戴也把人迷住了。嘿!德贤这小子真有福气。哈哈……”说着向王流子挤挤他那三角眼。王流子咧着大嘴跟着嘿嘿地笑。

嫂子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怎么能受得住这种侮辱!她又害臊又气恨,紧挽着娟子的胳膊,气急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青天白日瞎了眼。走,妹!”“嘿,好厉害呀!”王竹啐了一口唾沫,向王流子一歪头,接着放下枪,向娟子的嫂子扑去。

娟子早气破肚子了。但她知道王竹是什么人,本想赶快躲开,不要惹火烧身。现在见他们真来了,就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坏蛋!”说着向王竹扑去,但被王流子挡住了。

一场激烈的厮斗展开了。王竹死命抱住德贤媳妇往沟里拖,媳妇拼命地呼救、挣扎;王流子紧挡住又咬又打又骂像疯了似的娟子。那只大黄狗帮助着撕娟子的衣服……

当闻信后拿着鞭子的仁善赶到时,媳妇的衣服已被撕烂,躺在地上了。王流子眼快,见势不好,喊了一声就跑。谁也想不到,这个老实忠厚、走路怕踩死蚂蚁、受了一辈子苦的仁善,这时竟变得像只猛虎一样,不待王竹明白王流子为什么叫,那沉重的打牛用的鞭杆,已经一阵打鼓似的落到王竹的头上、身上……

人越来越多。王竹像条死狗一样,耷拉着脑袋,昏倒在地上。

人们多么开心啊!这畜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然而他们马上觉醒到,这是打的谁啊?是乡长的儿子呀!人们不约而同地,把惊恐担心的眼光,集聚在余愤未消的仁善身上,替他捏着两把汗。

这件搅乱人们生活平静的事,像农人的汗珠流进干燥的泥土里渐渐被吸干消失那样,担忧和惶恐慢慢从人们心里抹去,都以为雨过天晴,各人又忙着自己苦难的营生。

啊!淳朴忠厚而又迟钝的人们哪!怎么能算完呢?

德贤媳妇回家就病倒了,身上两个月的孩子也流产了,整天说胡话。一家人都在痛苦中。

一个漆黑阴沉的夜里,是娟子又多了个妹妹的第三天夜晚。一阵狂乱的狗吠声,夹杂着各种劈劈啪啪的怪叫声,把母亲惊醒。接着,她凄厉地惊叫道:“他爹,快起来!啊!哥住的西屋起火啦……”

仁义披上衣服向仁善的住屋扑去。“砰!”一枪,使他慌忙趴在地上。

村里沸腾了。大人叫喊,孩子哭号,声声连成一片,震撼了环山。

人们把火扑灭后,房子已着得差不多了,连房后那棵弯曲的老杏树靠墙的部分也被烧焦;炭火在黑暗里闪烁着,像是在控诉害它的凶手。在还有火星的灰烬里,找出一摊黑糊糊的东西。啊!可怜,老实如绵羊的仁善,只为他要保卫自己的孩子,被人吊在梁头上,浇上煤油,烧成灰了。第二天早上,在北山沟里又找到德贤和他的媳妇,他们满身被血浆糊住,媳妇已断了气;德贤奄奄一息,睁开一只被血糊住打得青肿的眼睛,用他年轻顽强的生命力的最后一瞬,抓着仁义的手,嘶哑地叫道:“叔叔!报仇啊……是南头子害的!报仇啊!叔叔……”

仁义心如刀绞,眼瞪得那样可怕。南头子,不就是几乎占去村子的一半,那一片青森森的大瓦房吗!它像一座山,压在人们的头上。仁义抓起那支父亲遗留下来的打猎的土枪,装上火药就走!

母亲刚生过孩子三天的身子,虚弱得风能吹倒,抱着还没见世界的婴儿,急忙上前,扑到他身上,哭着说:“不能啊,他爹!看看这群孩子!你是去送死啊!……不行啊!我的天哪!万万不行啊!”

妻子的哀号,孩子的哭叫,使刚强的仁义流下了眼泪。他痛苦而又不甘心地说:“咱们……就这样算了不成?!”“他大爷和两个孩子,死得多么惨啊……”母亲泣不成声了。

在这家人惨痛悲泣的日子里,王唯一龇着被鸦片烟熏黄了的大门牙,躺在炕上,对儿子王竹说:“嘿,这小子要拼命造反,留着也是个祸根。哼!就给他个斩草除根,叫他知道知道厉害……”

正从窗前路过的长工老起,听到这里愣住了。他急忙瞅个空子,溜进仁义家里……

仁义听老起一说,气得内脏都快要崩裂了。他又抓起那支土枪,怒吼道:“他妈的!太欺负人啦!活不下去,拼了这条命!”

母亲、老起,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他阻拦住。怎么办呢?只有逃走一条路了。这是许多前辈人所走过的路。

夜晚。

母亲咬着牙挣扎起月子里虚弱的身子,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所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给丈夫做盘缠。仁义用呆滞失神的眼光望着她,在他们的身边围着最大的孩子娟子才十六岁,德强十三岁,秀子九岁,德刚四岁,还有出世几天的婴儿。就要分别了,一家人悲泣在一起。

风,呼呼地刮着,刮得窗纸嗖嗖响。风从门缝里吹进屋来,豆油灯一忽一闪,它那淡黄微弱的光线,隐隐现现地照着每个人那苍白黄瘦的脸面。

母亲极力使自己的眼泪向心里淌,叫孩子们不要哭。仁义抱着德刚,尽量使自己安静些,对妻子说:“不要太伤心啦,身子要紧。我还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沙哑了,“好好照养孩子,德强不要念书了,帮你干些活。娟子不要急着嫁人,也好和你下地。啊,天不早啦,我动身吧?”

母亲忍不住一把一把擦去不听话的眼泪,抽泣着说:“你放心去吧。家里不用你管,孩子由我拉扯。出门要保重些啊!……不要忘了家!有机会就捎书信回来……待些年,就、就回来……娟子,德刚!跟爹说说话呀!”

娟子,这十六岁的山村姑娘,生得粗腿大胳膊的,不是有一根大辫子搭在背后,乍一看起来,就同男孩子一样。她听着母亲的吩咐,瞪着一双由于泪水的潮湿更加水灵灵的黑而大的眼睛,噘着丰腴好看的厚嘴唇,缓缓地走向父亲。“爹,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她紧看着父亲。

仁义凄楚地苦笑一下,用粗糙满茧的大手,抚摸着女儿的黑亮头发,说:“住不多久,我就回家来。好孩子,听妈妈的话。别使性,帮妈干活。”

娟子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父亲的脸,像是要把每一个看惯了的记号铭刻在心上,她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德强坐在炕角落里。他并没有哭,只是那稚气的脸上,涌现出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像个经历极广的成人那样的可怕痉挛。母亲的吩咐,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也走到父亲身旁……

突然,街上传来急狂的狗叫!母亲一口气吹灭灯。仁义推开后窗,跳了出去,大踏步上了后山,黑暗随即吞没了他。

娟子、德强、秀子、德刚,一齐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谁要把他们的妈妈劫去似的。

是由于这些悲惨的回忆,还是为丈夫离家后两年来的痛苦生活,母女俩都痛哭流涕了。

啊!这两年日子可真不是人能想象的啊!母亲,她是一家人惟一的支撑者。大孩子少衣服叫妈妈,小孩子饿了哭妈妈,她是他们的一切。母亲没叫德强停学,她整天怀里抱着手里扯着孩子,在山上、地里爬来滚去。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呀!

娟子抑制住自己,擦干眼泪,从母亲怀里接过妹妹来,劝说道:“妈,不要哭了,别伤心啦。过去的事,不会再来了!”

母亲渐渐止住哭,把女儿拉到自己身旁,慈爱地抚摸着女儿圆厚健壮的臂膀,用温柔微弱的目光,端详着没离开自己一寸一步长大的女儿。似乎生活的劳碌,使她从没仔细看过孩子。像娟子离开她长大后又突然回到她眼前那样,她感到女儿身上的每一特征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儿身上那件已褪色补了几块补丁的蓝粗布褂子,也是才穿到身上,她第一次见到似的。

娟子十八岁了,长得同母亲差不多高。在她那被太阳晒成黑红色的方圆开朗的脸庞上,总是无变化似的平静得几乎没有表情,但并不是过于幼稚和天真,因为在前额上,有几道细细的纵横纹线,像老是在思索着什么,显示出她单纯而又有主见,天真而又有成人的某些老练。她平常不爱多说话和嬉闹,大概就是表明她的这个特点的一个方面吧。

这姑娘从小就喜欢上山,知道干活,不让她去,她就哭,六七岁时就能赶牲口运庄稼了。正由于劳动,使她发育得强壮有力。如果说前二年她像个男孩子那样结实,那么现在她和同年岁的小伴子相比,是一点也不亚于的。为她高高丰满的胸脯和厚实的脚板,母亲忍受过许多风言风语的责难。那时代,女人是不许这样放纵的。七八岁就要开始裹小脚,当时娶媳妇看新娘子俊不俊,先瞅瞅脚小不小。长大一点儿,还要戴上令人难以呼吸的奶箍,把胸脯束得平平的。母亲以自己的身历痛苦,又为着劳动,宽宥了不听约束的女儿。在这些苦难的年月里,娟子像乱石中的野草,倔强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母亲的目光,又落到这支两年前曾使愤怒的丈夫抓起过、又不得不摔掉、而现在女儿又拿起来的土枪上,不由得浑身颤悸着,恐惧地说:“孩子,你怎么又拿出它来啦?可不能再惹祸啊!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妈可怎么活啊?唉……”她又哭了。“妈,妈妈!快别哭了,你听我说呀!”娟子给母亲理头发,擦眼泪,“妈,我不像俺爹一个人,拿着鸡蛋碰石头,我们有很多人。妈,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替全家人报仇!”“报仇?!”母亲吃惊地抬起头,颤动着嘴唇,非常惊讶地看着女儿。“妈,你知道吗?”娟子看母亲不哭了,有些兴奋地继续说,“我们有了组织,就是穷人集在一起,力量就大了。我们有共产党——就是些最好的人,来给咱们带头,打鬼子,杀王唯一这样的大坏蛋!妈,我把事都告诉你吧,王唯一的死,就在今夜啦!”“啊!真的?!”母亲大吃一惊。“真的。”娟子平静地回答,“妈,你不要害怕,咱们一定能打过他们的。妈,咱家南屋今晚我们要用用,因咱家靠山,不会被坏人知道。再说,妈,我们都信着你呢,到别家不放心呀!妈,你能答应我吗?”

母亲愣怔住了。她来不及领会女儿话里的全部意思,一阵恐怖向她袭来,而为女儿担心的紧张心情,更有力地攫取了她。她一想起街上那一幕,忙说:“娟子,刚才街上又来了一大车当兵的,朝南头子去了,你们可……”“好,妈,我马上出去看看。”娟子说着把妹妹递给母亲,刚迈出一步,又急忙回头问:“妈,你让不让我领人来南屋呢?”“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亲急匆匆地应着。孩子消失以后,她又战栗起来。

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样样都有。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更明显了,像是在咬牙忍痛,又像是在苦楚地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兰子。兰子刚要张口,娟子却先开腔小声问道:“你看到了吗?”“什么?”兰子眯缝着眼一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大婶告诉你的吧?她挨了打……”“什么挨打?”娟子吃惊地问。“啊,她没告诉你呀?就是大车上的二鬼子,那个麻子班长打她一枪把子……”兰子把当时情况说了说,拉着娟子悄声道:“走,告诉老姜去。我数清了,车上四个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枪……”

大车在一匝高大的围墙边缓慢下来。车夫吆喝一声,加了一鞭,壮骡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冲,大车摇晃着进了围墙的半圆形的拱门,在挂着“胜水乡乡公所”的白板黑字长牌子的大门口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个伪军,走进朱漆森严的大门里。

在深宅子里的正堂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那颗肥胖的头圆圆的,光秃秃的,眉毛几乎见不到,看上去恰似一个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丝绸夹袄闪着青光,和他脸上的油光相照映。

伪军中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快步抢上阶台,恭敬地笑着说:“王乡长,你身体安好!”“哈哈,郭班长回来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黄门牙,说着同郭麻子班长进了屋,喝着茶水谈起了事情……

这胜水乡乡长王唯一家,是几辈的老财主了。不过从来没有像王唯一承家以来这样兴旺过。王唯一还有个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从他们的父辈起就分了家。据说当年分家时为争一块好山峦曾闹过纠纷,结果王唯一的父亲有官势,所以王柬芝的父亲吃了亏,自此两家虽一墙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为此,王柬芝的父亲决心要儿子长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书。王柬芝从进中学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业的。所以除了住宅是并排着一家一个大门外,财产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里人对这同是财主的弟兄两个,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听说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在烟台教书,他很少回家,村里的一般小孩都不认得他;不过从他几次回家的情形看,人们就认为他和王唯一不一样。王柬芝对人的态度很和蔼可亲,对受苦人也不歧视,特别是民国二十四年初冬他回来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里拿出一些陈粮来借给人们吃。村里人都说,到底是念过书出过门的人有出息、见识广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袭了他父亲的职,当上乡长。那些什么秦司令、丁团长、黄三爷、七二老等地方军阀,统治着这一带山区。王唯一就倚仗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势力,当了土皇帝。平时父子横行乡里,什么恶事都能干出来,谁家的闺女长得俊或娶个有些姿色的媳妇,那就要像防山猫子咬小鸡一样防着他们。王唯一的财产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据说曾有个讨饭的到他家来,女儿不给,儿子说:“给她点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里,给咱当粪料。”讨饭的是个老太婆,一听这话气坏了。她下决心挨着饿耐着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们地里。结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还想往前走,可实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这可不是他们的地了。谁知拉完一打听,啊,还是他们的地。哎呀呀!老太婆长叹一声,逢人就讲她经历的故事: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连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财主地里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包着,墙头上满布着铁蒺藜。在大门口的一旁,威严地矗立着守门的炮台。家里豢养着几十个“乡狗子”,专门对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拼命的人。

这山区就他们家有大车,为大车的行动方便,乡长就下令修筑一条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变以后,听说日本人不论穷富,是中国人都杀都抢,王唯一非常害怕。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吗?后来军阀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来,要他扩张势力,组织保安队。他高兴得不得了,比过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说法,日本人倒也很讲人情,生来命好该享福,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没多久,伪县长被起义军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吓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来。但鬼子连大地方都缺兵,哪还顾得到山区来?倒还是秦玉堂派来一队伪军,加上保安队,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乡公所住有一班伪军和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保安队长是他儿子王竹,他侄儿王流子是小队长。

可是地面上仍旧很不安稳,共产党就像数不尽的火星散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各地都有起义军,杀了不少伪政权的头目和汉奸卖国贼。王唯一更加感到这山区不牢靠,自己的势力单薄,故此前几天打发郭麻子班长和王竹、王流子几个人进据点去请求鬼子派兵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王唯一听郭麻子说日本人还不过来,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摇着肉蛋子脑袋。

郭麻子倒不怎么在乎,呷口茶,笑笑,说:“嘿嘿,乡长不必担忧,丁县长说啦,住一时期看看,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我们就撤进大据点去……”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清脆笑声,像谁扯着他耳朵扭过去的一样,郭麻子的头立刻转向后窗,眼睛随即瞪大起来。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儿玉珍。她正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哦,丁县长这么说了?”王唯一停止脚步。“是啊,”郭麻子急忙转回头,“你家王竹和流子留在县城待几天,就是为你家安排住处的。”说着,他的眼睛又向后窗瞟去,向玉珍挤了一下眼。

王唯一没去注意郭麻子的脸相,只顾摸着秃脑门,黄门牙渐渐露出来了。

随着夜的降临,雨也下来了。

开始是断续的雨星,渐渐增多转大,一会儿就变成倾盆大雨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对碰着鼻尖也难看清脸面。在这滂沱的雨夜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平常总爱闹夜的狗子,也被这不断头的哗哗响着的雨声,搞得腻烦了,不再注意那能引起它们发狂的动静。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亲的南屋里,从外面看来黑糊糊的,实际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户,挡住了里面的灯光。这时,里面走出十多个人。他们走的脚步非常轻,出了胡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松的父亲,轻轻地开了门,也送走了十几个人。

不多会的工夫,那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就处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包围中。人们听到炮台上的说话声了:“他妈的屄!这个屌天气,真窝囊死人。唉,眼皮老打架……”“哎,回去睡去吧。队长没在,怕什么?”“那郭班长不是回来啦?”“管他个球!他自己的丢人事,不知有多少。”“好吧,我先回去躺会儿,再来换你。”“去吧。这个屌天气,谁还会出来?不会有事的。”

接着是下梯子的声音。

墙根底下的黑影移动了……

德松灵巧得和猫一样,踏着高大的七子那宽厚的肩膀,爬上了门楼子。上面有个不大的窄空隙,他用力挤了进去。大黄狗立即扑来。他忙把手里一块猪肉往狗嘴里一堵,狗就衔着肉跑到窝里去了。德松掏出豆油瓶子,用鸡尾巴蘸着,往门枕上、门闩上抹了抹,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无声地打开了。一大群人,立即拥了进来。

姜永泉跟在七子身后,顺着梯子向炮台上爬。其余的人,跟着德松向里面冲去。

炮台上,那站岗的披着雨衣、挟着枪缩在一起,一听有声音,刚转回头来,七子已抢到跟前,拦腰将伪军抱住。敌人正要喊叫,姜永泉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举起利刃的菜刀,向敌人的喉咙砍去……“不要动!”这是德松的洪亮嗓门。

屋里漆黑一团,正在睡觉的伪军和保安队员们被惊醒,慌作一团。有大胆的想去拿枪,向墙上一摸,枪早没有了。一个个磕头的磕头,下跪的下跪,乱得像麻雀窝被戳了一棍。

姜永泉和七子也赶来了。“留下几个人由德松领着看俘虏。”姜永泉把手一挥,“快!到上房抓王唯一!”

王唯一还没有睡着,抽足大烟,正跟他的两个小老婆在嬉闹。一听到外屋的响动,他知道不妙,抓起手枪想推开后窗逃走,怎奈小老婆扯着不放,说要领着她呀。他扇了刚才还抱着叫宝贝的小老婆一耳刮子就想走,可已经晚了。人们已包围住房子,冲到门口。他折回身,掩在门后,向外打枪。“砰!砰!”七子应声倒在泥水里。“快趴倒!”姜永泉喊着,自己一个蹿跳冲到墙根下。“王唯一!你快出来缴枪!不然抓着你,可不能轻饶!”姜永泉厉声叫道。

娟子气极了!爬起来,抓起手榴弹就向里面扔,但被门挡住了。轰一声,门被炸开了。

这时里面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闹成一团。大家正要冲进去,但被姜永泉制住了。他知道王唯一正守在门后,进去是挨死打。“姓王的!你听着:你不想要你一家人,你就别缴枪,我马上把炸弹扔进去!”姜永泉警告说。“摔进去!”“炸塌房子!”“放火烧呀!”

……

大家都跟着喊叫,发出种种威吓、警告。

屋里更乱了。“我的天哪!快把枪丢出去,咱有钱给他们呀。天哪!命啊!”这是那个年岁大些的小老婆的哭喊声。她还以为是“绑票”的呢。“爹呀!救救俺们吧,要不,俺就完啦……”这是儿媳妇的哭号。“快呀!你不?救救我吧!来,把枪丢出去。你不……放手……我咬啦……”最受宠爱的那个小老婆嘶叫着去夺王唯一的枪。

王唯一的手被小老婆咬得痛不过,把枪扔了出来。

人们蜂拥而进。……

当王唯一在抵抗的时候,郭麻子班长正搂着王唯一的女儿睡得美甜,他们被枪声惊醒了。郭麻子拒绝了玉珍叫带着她跑和去救她父亲的哀求,自己爬后墙逃命了。

枪声惊醒了在睡梦中的全村人们,惊动了每个僻静的角落。山峦被感应,发出旋回的悠久的声响。

这一夜里,同样的事情,也在周围其他村庄发生了。

第二章

天晴了。雨后的早晨分外爽快。大地散发出潮润清凉的气息。太阳出来了,照耀着一片新生气象。那座座的山峰被雨水浴洗过后,搽着层淡淡的朝霞,矗立在蓝得像海洋一样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庄严和秀丽;有几只苍鹰,回绕着山顶,翅子一动不动,上面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吊着它们似的,缓缓地悠闲自得地翱翔着。而山根底下那条河流,雨水冲着泥沙,后浪推着前浪,正在急急忙忙地向西奔流。

当母亲吃过早饭抱着孩子来到会场时,场上已经拥挤了好多人。

昨晚她一宿没有睡,眼睛有些发红。她怎么能合上眼皮呢?女儿正在参加那可怕的殊死的战斗,时时有死亡在威胁着孩子,做妈的能不为她担心害怕吗?!

当母亲听到枪声时,浑身都颤抖起来,那枪好像打在她自己身上。她真后悔不该叫女儿去了,自己为什么不拉住她呢?唉!可又怎么能拦住那个被什么迷住了的女儿呢!当娟子领着人来的时候,母亲的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她没有阻止女儿的行动,相反,倒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在帮助女儿的行动。她一次次不忍心孩子受委屈,宽恕她的行为,应允她的请求。她答应把南屋作为他们出发的地点,并把被子拿出来给他们堵窗户遮灯光。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没思虑很多,她多半不信女儿说的真能把仇人杀死。她纯粹是为对自己女儿的担心和疼爱来做这一切的。

当人们消失在雨夜里时,母亲感到巨大的空虚和恐怖,心随着雨点跳起来。她怎么这样傻,眼睁睁看着亲骨肉去做有被人杀死的危险的事情呢?她想叫,嘴张不开;她想跑上去阻拦,腿挪不动。只剩下那可怜的、替孩子命运担心的、做母亲本能的权利了。

终于母亲看到了全身湿得像个落水鸡一样的女儿背着大枪——而不是那支古老的猎枪——狂喜地奔回来,并告诉她,王唯一被抓住了。母亲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母亲又流下眼泪,这过于令人激动和兴奋的现实,掺杂着痛苦的往事,一齐涌到她的心头,浇着她的全身。

清早,娟子要母亲来开会,并要她在会上把过去的冤仇说出来。母亲不想来,更不能当着那么多的人说话。她太怕这个梦想不到的这一天了。母女俩争执好半天,德强也帮姐姐劝说,母亲才答应来看看,至于诉苦——她摇摇头。

现在,母亲同一些上年岁的妇女们挤在一起,她观看着会场上的整个情景。

这是村南边靠山根的一条小沙河,河的北岸就是王家的围墙。现在墙根下面搭起个不大的台子,人们都在台子前面的沙滩上,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围成一个大半圆形。围墙上面,贴着白纸裁成方块用毛笔写的几个大字:王官庄公审大会。围墙两旁和台柱子上,还贴了些像“打倒日本鬼子”“铲除卖国贼”等等标语。母亲不识字,更不知是儿子德强的笔迹了。

台子上还没有人,台下人们乱哄哄地在说闹。今天来的人特别多,男女老少,全村人差不多都来了。他们的心情各有不同,可是多数人是抱着好奇心来瞧热闹的。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自觉地从他们脸上流露出来。

年轻的小伙子们,在互相戏弄打闹着,有的偷眼窥视那些不大出门的闺女们;姑娘们紧挤在一起,相互递传着神秘的耳语,又压低声音哧哧咕咕地笑起来,并不时地瞅瞅那些老人,惟恐惊动了他们,惹起斥责怒骂;老头子们今儿似乎也没心思去管女人们的放肆笑声了,那些皱纹满布的脸上,像是松弛了些,可依然含着恐怖和不安;抱孩子的女人们互相逗着娃娃,叨叨絮絮地说着话,有的大声呼唤孩子,然而那忧郁胆怯的阴影,还是浮现在脸上;那些孩子们可喜坏了,像是赶山会过佳节一样,互相追逐、叫骂,从大人们的空隙里、胯裆间,跑来窜去。

在离会场十几步远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并排倚在墙上。男孩子身上的粗旧衣服和女孩子的秀丽穿戴,成为鲜明的对比。看他们脚下的沙被搓皱的程度,显然是待在那里为时不短了。“德强,你说俺大爷真会死吗?”那女孩子问。“怎么,还能是假的?公审大会嘛……咳,这个大坏蛋早该进泥坑了!”德强愤愤地回答,又反问她:“杏莉,你还可怜他吗?”“不不,我不可怜他。俺不对你说过,他是汉奸呀。”杏莉说得不太坚决,停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又悄声说:“你知道,好歹他总是俺大爷呀!”“那你家去吧,不要来开会!”德强扭过身,冰冷地说。过了一会儿,又转过身,软和些道:“杏莉,你不知道,这坏蛋害死多少人,俺们家不都是他害的吗?唉,可惜王竹和王流子没抓到,要不……”

德强话没说完,人们都轰动起来。抬头一看,德松哥上台了,他忙向前跑去,没注意到杏莉也跟在他后面。“静一下,乡亲们!都不要动啦……”德松踏在台子上,招呼着骚乱的人群。可是人们像没听到他的话,依然拥挤着向前看。

王唯一被两个全副武装的青年——玉秋和大海押上台。他被五花大绑着,那肉蛋子脑袋用力耷拉在胸口上。台子两旁和人群的周围,都有拿枪的人在警卫。还有两个女的——娟子和兰子,也紧握着枪,很威武地站在台子两边。这使人们格外感到惊讶和新奇。

母亲看到王唯一的样子,心跳得非常厉害。啊!这么一个过去谁也不敢碰一碰的大恶人,就这样完了吗?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和突然的事啊!

一阵按捺不住的悲喜暖流从母亲心里涌上来,她要发笑了。不,她又看到女儿的神气,呵!她的孩子也是个参与者呀!这是动枪弄刀的事啊!恐怖的寒流,强有力地向她袭击,她又颤悸起来了。可是她到底有过几次的经历,想起女儿说的一些话,心,安定一些。“大家静一下,不要吵啦!”德松把嗓子都叫哑了,人们才渐渐静下来。他接着说:“现在,由咱六区抗日民主政府的姜同志,给咱们说话。”

台口上出现了姜永泉,他,二十三四岁,消瘦的中等个子,宽宽的肩膀稍有点向前塌,这不是衰弱的表示,而是从小的苦难生活,过重的劳动留下的纪念。相反,倒表示出无论有多大困难痛苦,他都有力量克服和忍受。他那瘦长的脸上,有一双精明的眼睛。眉宇之间,仿佛是生来就有一道上下的皱纹,里面像藏着深深的秘密似的。

人们听德松这一介绍,好像晴天霹雳,大吃一惊:怎么,抓王唯一的不是“红胡子”首领于得海从昆嵛山里搬下来的人马?是他,这牛倌?!他就是那神一般英雄于得海手下的“梁山好汉”?他就是打开牟平城杀了伪县长宋健吾,用土炮打掉鬼子一架飞机的那伙人里头的人吗?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的,姜永泉昨天还是看牛倌,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牛倌。

姜永泉的家离王官庄二十多里路,在黄垒河南岸。他从小死去母亲,跟着父亲长大成人。家里原来有几亩地,都是爷爷辈上一锨一镢开出来的。父亲自己种着地,姜永泉小时给地主放牛,大了就当长工。父亲拼命干活,想有点积蓄好给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谁知一场风波,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过年前夕,姜永泉到东海给东家去赶猪,刚过老母猪河就遇上一帮秦玉堂的部队,一哄把二十多只肥猪抢得一干二净。姜永泉和他们争辩,还挨了一顿打。唉!这可怎么回去呢?地主一定不会甘休,可拿什么赔呀?东想想西想想,走投无路,不敢回家去。正巧,听说文登一带有穷人起来造反,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于得海带领着他们,杀富济贫,替穷人做主,人们纷纷参加。姜永泉狠狠心,就投奔去了。后来姜永泉听说父亲被地主逼死了,他咬咬牙,心里说:“也好,没家了,就一个人死心塌地干下去吧!”

这支起义军,是当时中国共产党胶东特委书记理琪组织领导的。由开始十七个人发展到一千多人。其中主要是被迫起义的农民。于得海是个老共产党员,是其中一股起义农民的领袖。

一九三八年二月的一天夜晚,理琪率领着一部分人,拂晓冲进牟平县城,活抓了伪县长宋健吾和许多汉奸,召开了群众大会,进行抗日救国宣传,枪决了伪县长。消息传开,人们无不欢欣鼓舞,大大激发了抗战的热潮!

当天下午,他们撤出牟平城,在附近山上的雷神庙,被从烟台赶来的日本鬼子包围了。

这支新生的人民军队,和比自己多十几倍的敌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其中有许多神枪手,他们像砍高粱秆似的把一个个冲上来的敌人打倒;还用土炮击落一架猖獗忘形飞得几乎碰到高树梢的敌机。但毕竟寡不敌众,突围时,理琪同志壮烈牺牲了。

姜永泉在这次战斗后,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并当上班长。后来在战斗中腿上负了伤,接受组织的指示,他转入开辟地下工作。王官庄也就雇到一个熟练的牛倌。……

姜永泉看着人们的惊讶表情,笑了笑,大声地说:“乡亲们!从今天起,这里的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咱们老百姓要当家做主啦!”他瞪一眼王唯一,继续说:“王唯一无恶不作,欺压穷人,大伙算算,被他害死、逼跑的人有多少?鬼子还没来,他就先当上了汉奸,出卖咱中国。大伙想想,他做了多少坏事,犯了多少罪恶?“现在咱们要打倒汉奸,组织自己的政府,一心抗日救中国。大伙不要害怕,咱们有共产党领导,有自己的子弟兵八路军撑腰。大伙还该记得,伪县长宋健吾是怎么死的。谁要当汉奸,谁就落这个下场!“乡亲们!咱们就开始公审王唯一吧。谁有什么尽管说什么,把他的罪恶都说出来,把受过他的害都说出来,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到啦!”

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们都低下头,是这些话说进了他们心坎,使他们忆起了痛苦的过去,还是为这梦想不到的变革惊怔住了?

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以致嫚子掀她的头发她也不觉得。刚才姜永泉的话,使她明白了好些。这世道怕是真要变了。这样,出走几年的丈夫就可回来,仇也可以报了。丈夫是不是还活着呢?走后就一点儿信息也没有啊!平常她总以兵荒马乱不能捎信来安慰自己和孩子。……

母亲想着想着,心酸了,流泪了。她抬起头,瞅着跪在台子上发抖的王唯一,眼睛渐渐迸出愤怒的光,恨不得上去咬他几口,撕他一顿。可是有一种东西使她止住了脚,她本能地感觉到人们这种寂静中的恐怖。她浑身一震,又紧闭上嘴,于是,唇边的深细皱纹,又显现出来。她微微地摇摇头,心里像有块石头向下坠。

娟子看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她尽量想把自己的渴求眼光同母亲的目光对起来,可是母亲像是有意在回避,看也不看她一眼。母亲和人们的懦弱与沉默,使娟子非常气愤。她气红了脸,见姜永泉向她努嘴,就毫不犹豫地冲到王唯一眼前,激动愤慨,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王唯一!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她又朝向人群,人们被惊醒似的抬起了头。“乡亲们!你们谁都记得,俺大爷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我爹如今不知下落……”

人群开始骚动。他们——这些质朴的农人,怎能忘记同类的命运呢!娟子的叙述像熔铁炉里的铁流,滴答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联想到自身的不幸,同情和痛苦的热泪,从愤怒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涌出来。女人都哭出声来了。

听着听着,站在母亲旁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突然哭昏过去。当旁边的人把她叫醒过来时,她疯了似的向台子扑去。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空中飘拂。母亲和另一个女人怕她摔倒,忙上去扶着她。谁都知道她就是可怜的王老太太呀!

她家里不算太穷,三个儿子和媳妇们都是干活的能手。第二个儿子叫珍袖,在济南纱厂做工。过年的时候回家来,王唯一吩咐人把他抓到乡公所,硬说他是共产党。其实,是想敲诈他带回来的钱。谁知珍袖骨头硬,打死也不招。王唯一就把他送到县里去。透出口风说要一百块大洋才能把人赎回来。这样大的数目,小户人家哪能拿得起?结果只得倾家荡产凑够钱送上去。钱,王唯一入进腰包;人呢?从城里抬回来,不到五天就死了。这还不算,珍袖媳妇又被王唯一抓去,糟蹋够了,卖到烟台窑子里去了。

王老太太整天哭儿子想媳妇,一只眼睛也哭瞎了。听到王唯一被抓住,一早就叫孙女玉子领着她赶来。起初她有些怕,经娟子这一引,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拼命!

她扑到王唯一身上,又撕又打又咬又骂:“你这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哪!……儿呀!你死得屈啊……”“德强!看,你妈!”杏莉推着德强,惊叫道。

母亲那块坠心的石头已被愤怒的火焰烧化。她抓起沙子石头。狠命地向王唯一打去……

人们不顾一切地冲向台子,打打打!后面的人打着了前面的人,谁也不叫苦,也不在意。德强挤进去,帽子也被打飞了,他也不去捡。他扯住王唯一那只肥大的耳朵,一刀子割下来。……

姜永泉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他非常兴奋地看着这些暴怒的人们,就连那些衰弱的老太婆,都在动手打这坏蛋,多么炽烈的复仇火焰!他自己虽没动手,但也觉得一样的解恨。他的感情同人们的交会在一起,他想让他们多打一会儿,多解解恨。一看王唯一已昏过去,快被打死了,他才同德松几个把人们劝阻住。

德强用力扶着母亲,杏莉从她怀里接过已吓哭了的嫚子。母亲满脸流着汗,怔怔地瞅瞅儿子,又看看杏莉,长长地舒了口气。

人们在大声地诉着苦。苦啊苦啊!他们的苦楚是诉不完的!辈辈世世的眼泪是流不干的!

姜永泉被愤怒的火焰炙烧着,大步走到台口,代表抗日民主政府,宣布了王唯一的罪状,判处王唯一死刑,立即执行枪决。

啊!人群暴发了!像潮水般地涌上来。德松、玉秋、大海等人,把已吓得不省人事的王唯一架起来,向山根走去。娟子和兰子紧跟在后面。姜永泉和另几个人,用力挡住也要冲上前去的人们。

母亲拥在人群中,身子全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的晃动而摇摆。她多么希望看到这个大仇人的死去。她极力跷起脚,睁大眼睛望,可又蓦地惊怔住了,她看到王唯一跪在沙坑旁边,娟子端起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啊!母亲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口腔,一种恐怖的寒流又压倒了她。她是多么不希望枪响啊!“砰!”枪响了!母亲惊呆了!娟子又重新背上枪。

王唯一那像死了很久而没埋、已经发臭了的癞皮狗一样的尸体,被德松一脚踢进坑里。

……人们平静下来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区政府代表姜永泉宣布:除了留给王唯一的家属够维持生活的财产外,将他的其余财产全部没收,分给贫苦的群众。

接着产生村政府,选举村干部。村长还是当过几年村长、其实一点权力没有的老德顺。这人有五十多岁,是个老实怕事的人,会写写算算,办事有些办法,所以大家还叫他当。

又选出德松当农救会长,负了伤的七子是副村长,玉秋、大海分别当了民兵队长和青救会长。可是一听说组织女人参加妇救会和青妇队,娟子和兰子两个闺女要当会长和队长,人们都轰动起来了。

他们在刚看到娟子和兰子两个姑娘,背着枪和男人在一起时,就感到新奇惊讶。可也只顾新奇的一瞥,来不及有别的心思去注意。因为更大的天崩地塌的事情在发生,仇恨和悲惨的过去捆住了他们。但当这件事情——王唯一被处死以后,他们的心又收回来了。可怕的封建毒虫悄悄地从他们的心底爬起来,伸头长大,冲锋陷阵了,特别是那些老太婆、老头子闹嚷得最厉害。母亲站在人堆里,也感到冷起来。

母亲在村中一向是受人尊重信赖的女人。谁都晓得,她贤惠,心肠好,待人直,为人正派,肯帮助人。女人们常来串门子,把为难的事告诉她,请她想想法子,帮帮忙。她人虽穷,可知道穷人的苦楚。人在受难时,是最需要同情的。哪怕是几颗共鸣的眼泪,几句体贴的心里话也是好的。

母亲这时觉得有些反常,冷讽热刺的言语,钻进耳朵,扎进心里。“哎唷!你们可看,娟子这闺女变坏了,跟男人平起平坐地混在一起,也不嫌害臊。唉,可不丢死人啦,俺替她脸红。”一个老太婆颠踬着小脚,气愤愤地嚷嚷着。“可真是的。这孩子原先可好呢,就知道做活。唉,她妈也不管管,仁义嫂就是个好脾气,孩子生叫她宠坏了。”另一个抱孩子的中年女人,叹息着说。

母亲正在难受,迎面走来个老头子。他拄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花白的胡须气得在发抖,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母亲。母亲不由地向后挪动一步,身上立时起了一层寒冷的鸡皮疙瘩,手在神经质地颤抖。

这老头子是母亲门里的最长辈,娟子的四大爷,是个最讲究道德伦理的人。他整天满口的“三从四德”、“二十四孝”、“三善道三恶道”的不离嘴。闺女媳妇都怕他。今天听说王唯一被人抓起来,他对儿子媳妇说,又是什么人“绑票”来了,就好奇地来看看,可不让家里的其他人来。他一见这次苗头不小,心想恐怕是到了“劫数”,天下要大乱了。他同人们一道为王唯一的死高兴得流出眼泪来,但心里也很害怕。

他一注意到女人也出了头,真是大吃一惊,照他的说法是“阴人”要当朝了。一见族里的孙女在里头,早把他气坏了。但他不敢到台上直接找娟子——他怕她的枪——却向孩子的母亲奔来了。“仁义家的!你看到没有?你、你眼瞎啦!”他气愤得浑身发抖,枣木拐棍用力向地上一点一点地直撞,像要把地球捅透似的,“你……你闺女反啦!还要不要脸啦!啊?”

嫚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人们都替这个可怜的女人攥着两把汗。

母亲深知这个老人的一切,但她还是第一次遭到他这样的叱责和侮辱。她恐怖地看着他,乞求哀怜地说:“他四大爷,孩子自个愿做的,当妈的也没法子呀。”“啊!”老头子的肚皮都快气炸了。想不到在这么多人面前,一个下辈媳妇能不听他的话,真失去他当老人的尊严。他用拐棍指着——几乎打到母亲的脸上,大声地嘶叫道:“你反啦!啊?快去把她拖回家去!快,快快快!”

母亲抬起头,通过许许多多的人头,望着台子上的女儿。台上的人们,都睁大眼睛注视着她,好像在说:“老人家,就看你的啦!”

娟子两眼噙着泪水,紧紧地瞅着母亲。啊!妈妈太可怜了,她要去护住她!娟子正要冲下来,但被姜永泉拦住了。他对德松、玉秋说了几句,他俩就跳下台来。

母亲觉得那人做得很对,她也是不让女儿下来呀!他似乎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母亲闭着嘴,咬着牙,显露在嘴唇两旁的皱纹更深了。她用力把怀里的孩子护住,仿佛要准备挨打似的。她的心在乱翻乱绞。她非常怕这个长辈,他有权叫一个女人死去。不是有的女人犯了“家规”“族法”被处死过吗?不是有的寡妇得罪了长辈被卖掉的吗?她不能犯了这些错,被人家讥笑嘲骂以至受刑啊!她本该去拖着女儿回家,好好教训她一顿,再不准出门惹是非,叫做妈的担惊受怕,受人责骂,把心都揉碎了。然而,有种东西,像是一把火从她内心烧起来,把她屈从哀怜的眼泪焚干了。女儿有什么不对呢?她杀死了一家的大仇人,她和男人一样的上山下地。女人就该比男人矮一头吗?不能同男人一起做事吗?唉,女人,女人生来就命苦。啊,娟子!娟子是好孩子,不能让她受委屈,有多大罪自己来受吧。孩子没有错!

母亲那善良驯顺的心,被愤怒的火燃烧着。她大声坚定地说:“四叔!你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好啦!孩子是我的,别人管不着。我不叫!”

老头子一听,张大嘴巴,恼怒地抡起拐棍……被德松等人拦住了。

母亲两眼盯着地,一声不响。

姜永泉和台子上的人们,舒口大气,又激动又兴奋地看着她。

娟子两眼夹着泪珠儿,像小孩子似的笑了。

母亲的心里有一块东西,像糖一样发甜,又像黄连一样苦涩。赶她到家,天已经晌了。

她感到很疲乏,腰酸腿痛。她把孩子交给秀子抱出去,就开始做午饭了。

不一会儿,德强拉着姜永泉的手,后面跟着娟子,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母亲见有生人来,不知称呼什么好,张开两只糊满了地瓜面的手,有些恍然。娟子忙笑着说:“妈,姜同志要去咱南屋住,好不好?”“哦!怎么不好?好。”母亲怔愣一下,又不知怎么招呼,她觉得“姜同志”她不能叫,嘴怎么也张不开,只好憨憨地笑笑,说:“哎,快上炕坐坐吧。”又吩咐德强去扫扫炕。

娟子看着姜永泉,两人会意地笑了。“大娘,你忙你的吧!我给你烧火。”姜永泉说着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烧起火来。

母亲忙阻止道:“哎,不用你,德强来烧。”“走,兄弟!咱们去拾掇屋去。”娟子说着,使母亲还没来得及责怪,就拉着德强走了。

姜永泉第一次来到这屋里。他虽然在这个村半年了,可是母亲家没有牛,又怕引起怀疑,所以从没来过。但从娟子嘴里,他已知道这个家和母亲的一切。他这时打量着这幢低狭的茅草屋。

这一共是三间房。显然因年久失修,墙壁黑魆魆的。当中一间安着两口锅,旁边两间都用泥坯砌的墙壁隔着。西房门挂一条门帘,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颜色,现在变成青灰色。正间靠北墙有几张桌子,上面摆着碗橱和几个油瓶。桌底下放着咸菜坛子,桌旁有个水缸,缸旁边放着几个摘下不久的肥大菜瓜。加上另一些什物用具,把屋子摆得满满的。可是东西都是干净的,整理得有条有理,放的位置也很合适。人一进门,就有个整洁的感觉,会马上想到屋主人的勤劳、整洁和作风的利落。

母亲和姜永泉也见过几次面,可是谁有工夫去注意和自己无关的牛倌做什么呢?姜永泉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使她觉得他是个生人,像刚来到的一样。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在一起,母亲感到很尴尬,又见他很和善,跟娟子很熟悉,她又觉得有些亲近。但不知说什么好。

姜永泉看着母亲埋头在做饭,她那浓厚的黑里带灰的头发,跟着调面前后起动的身子,一飘一忽地掀动着,心中升起一种同情又敬佩的感情。觉得这位老大娘跟自己的母亲一样,不,比亲母亲更好些。他想起刚才在会场上那一幕,多不容易啊!看起来是那样衰弱无力的女人,竟有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他当时真担心她吃不住,会拖着闺女回去!“大娘,今天那个老大爷,是谁?”他已听娟子说过,这时却故意问道。“是他四大爷。”母亲叹了口气。“大娘,你做得真对,真对!”姜永泉从心里发出热烈的赞叹。

母亲听着赞许的话,不自然地笑笑,微微地摇了摇头,停住活计,很担心地问:“姜同志,”她不知不觉地叫出来了,“你说世道真变了吗?”“大娘,真变啦!”姜永泉见她舒了口气,接着说,“大娘,你不要害怕。你看,王唯一不是被咱们打倒了吗!只要咱们穷人都起来,跟着共产党走,就能当家做主人,再不是财主的天下啦。现在鬼子侵占咱中国,大伙要一条心打走鬼子,好过太平日子。”

母亲静静地听着。她心里那糖一样的东西愈住愈甜,那块苦涩的东西渐渐在消失。她心里豁亮了好些。“姜同志,你看俺家娟子能行吗?”“大娘,她能行。她很能干!”“噢,就是个女孩子家的,怕人笑话。”母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兴奋。“不,大娘!咱们新社会,男女讲平等。往后哇,女人也一样做大事。”姜永泉想起军队里的生活,兴奋地说:“大娘,咱们八路军里,还有女兵呢!”

母亲心里那块苦涩的东西全消失了,都是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那锅里沸开的水冒出来的白色热气蒸的,还是从未有过来自心内的欢悦的缘故,母亲那布满纹线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油腻腻的红晕,放着春色般的神韵!

秋末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汽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于是,山谷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而山峰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村庄上。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成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王唯一死后一个多月的一天晚上,王官庄的人们都在家吃饭的时候,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人影,很快地向村南头走着。后面那个人挑着东西,显然是前面那个戴礼帽穿长袍的人的脚夫。他们很熟悉地进了高大围墙的拱门,走进有着长长的走廊的大门里。

杏莉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把她惊怔住了。灯光下,只见那个人细长的个子,穿着灰色长袍,纹褶分明的香色礼帽,压在狭长的头上,脸皮雪白,以致脖子上的血脉清清楚楚地现出来,像根根的青绳子。这时,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帮那挑夫从担子上拿下一个沉重的皮箱。“哎呀,爹!是你回来啦!真想不到啊!”杏莉惊喜地叫着跑上去,“爹,你快歇歇吧,我来拿东西。”

王柬芝已把皮箱轻轻地放在地上,拿出白绸子手帕,摘下礼帽,揩着秃脑门上的汗水,然后才看着女儿带笑地说:“哦,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说着把杏莉要来提皮箱的手挡开,“这个不用你,快帮他把行李卷儿解下担子来。”

女儿对久别的父亲的不亲不热的态度有些迷惑,感到扫兴。

把东西收拾好后,王柬芝吩咐女儿把挑夫带出去吃饭、安顿下住处。又问道:“你妈呢?”“她在北屋,”杏莉答道。“哦,叫她到这里来。”

杏莉不大高兴地领着挑夫出去了。不一会儿,王柬芝的妻子走进来。

她是三十几岁的人,白皙鸭蛋形的脸儿,还红晕晕的很有光彩,细眯眯的眼睛在说明她是个好看而多情的女人。她走在门槛外,黑暗中略停一刹,那淡淡的细长眉毛猛耸了几下,小嘴两边皱起纹褶,可是当她迈进门里站在灯光下时,随着这一步,她的眉毛展开了,嘴角上的细皱纹变成了微笑,但,像有苦味的东西衔在口里似的,这笑显得不自然。“啊,你,你回来了。累吧……吃饭吧?我去做。”她似乎想托故走开,身子向门外侧偏着,话一停,就有个阴影浮在她眼窝下。

王柬芝扬起一只眉毛,向妻子身上打量几眼,笑笑,没理她的话。他叫她打开放在柜子顶上的朱漆黑红的大樟木箱子,把他带来的那个沉重的皮箱放在里面,外面加上两道大铜锁,并把几副钥匙都从妻子手里要过来。

王柬芝的突然回来,莫说他的妻子、女儿很惊异,就是他本人也不能不感到生活变化得实在突兀,环境变换得实在急速。他还真有点不大相信,前几天还住着牟平城的华丽楼房的他,现在已躺在大荒山村里的炕上了。事情演变得多么快啊。

王柬芝在北平的大学里念新闻系的时候,已经是个国民党员了,特别是在破坏学生运动、监视进步学生方面,表现出了他的才干,得到上司的重视。大学毕业后,他到了烟台,在《鲁东日报》报馆里当编辑,不久,又到一个中学当语文教员。这不过是他的公开拿薪水的职业罢了,而他实际上的责任,那就重要得多了。那就是对付共产党,进行间谍工作。七七事变后,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望风而逃,其他下面的官员们更是乱成一团,各保自身,忙于发财逃命。这时王柬芝也着慌了,几乎卷席回家,可是很快他就安定下来了。他的直接上司——国民党鲁东区特派专员郑威平,得到上峰的明确指示:亲日剿共政策坚定不变。为此,他们就留下来和日本人合作了。牟平县伪县长宋健吾被共产党领导的起义军打死后,郑威平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和日军更密切有力的合作,就从烟台搬到牟平城来。王柬芝跟着上司到了牟平,名义上还是教学,其实是负责和日军的秘密联络工作。

胶东的昆嵛山一带,素来是个不安宁的地方。这倒不是那些山上自古就有的起来造反的农民使他们担心,而是因为共产党在那里种下了种子,这可真是他们的心腹大患了。虽说民国二十四年共产党发动的暴动被他们拼尽全力镇压下去,可是这不等于那里的地面太平无事了;相反,像扑不灭的野火、伐不尽的山木一样,共产党的组织在老百姓中更加生了根,逐步扩大起来了。七七事变以来,共产党为了抗日救中国,又领导人民举行起义,并比上次更凶更猛,好些地方已是他们的天下了。眼看昆嵛山区成了胶东共产党的心腹根据地,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心里,这怎么能不可怕呢?!简直比猛兽洪水还要厉害哪!

王唯一死得是那样突然和迅速,简直把王柬芝惊愣住了。他的恼怒样子,使跟了他三四年的情妇淑花都怕起来。“你、你怎么啦?”她惊吓地望着他。“哼!他妈的,共产党!共匪……”王柬芝怒吼着,猛地折断握在手中的一支铅笔……

正在这时,郑威平专员派人来找他了。王柬芝到了专员那里,见一位日军情报官也在座。一切计划很快谈好了。王柬芝就忙着试电台,做行动的准备工作……他把已经正式当了伪军的侄子王竹和王流子找来,了解了家乡的近况,俟好时机,他离别了哭哭嚷嚷的情妇淑花,回到本来他很不愿回来的山区的家乡……

王柬芝躺在炕上,眼望窗户想着先前的事情,和今后的生活,虽然长途的跋涉已使他相当疲劳,他却还是睡不着。他的耳朵听得很仔细,窗外的微风吹着碎草发出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猛然传来一声轰响,他立刻屏住呼吸。但是当他辨别出是一只猫从墙头上跳下来的声音时,马上又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过敏得有点可笑。是的,在离开牟平之前,王柬芝就早打算过了:他对自己回到这个已经变成另一个天地的山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自己虽是地主,可是没面对面地剥削压迫过农民,没得罪过人,回家的那几次他也非常注意到博得老百姓的好感,同时也收到了效果;而且,谁会知道他的实际职业呢!他还想起,在民国二十四年春天共产党的暴动失败后,他回家去住了些天,怎样把粮仓里快发霉了的粮食分给那些饿得发昏的穷小子,从一张张瘦骨嶙嶙的脸上他看到了是怎样地表示对他王柬芝的感激……当然,那些感激他的施舍的人不会知道他王柬芝那次回来是有使命的,(在王柬芝那次回来交给衙门里一张名单以后,使多少个共产党员和跟着共产党走的积极分子的人头落地了啊……)他们不可能了解这个秘密。共产党的抗日统一战线他王柬芝也曾熟读过,除去对投降日本当汉奸的分子,对一般地主是不加问罪的,而对当汉奸的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他王柬芝虽然和汉奸王唯一是叔伯弟兄,可是早就分了家,人们又知道他们两家有过纠纷,往来稀薄,为此,这一方面他王柬芝也可以放心了。……过去的事都好办,问题最主要的还是看今后怎么做……

王柬芝想到刚才过分紧张的心情,脑子里油然浮现出这样一个情景:有一只灰色老狼,在黑夜中向庄院袭来。狼本来的走路声已经够轻了,轻得到了人的耳朵听不见的程度,可是它还是胆战心惊,尽量放轻软软的脚掌。其实它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只鸡或者是由于父母疏忽而丢在街头的小孩子,对狼来说还不等于是送到嘴里的肉吗!

王柬芝想到把自己比成老灰狼的角色,不觉脸上皱起一层笑纹。

第三章

一个寒冬的晚上,大北风在院子里狂暴地吹着,门、窗都发出刺耳的叫啸。稀稀疏疏的雪花,在暴风中狂舞、挣扎。屋里,明亮的灯光下,铺着带花纹的雪白的大苇席的炕上,放着雕刻着蛇龙的弯腿的暗红色炕桌,桌上摆着鼓肚锡酒壶,大盘小碟一个挨一个。王柬芝正在和两个人饮酒。

三个人满面春风,吃吃喝喝很是痛快。王柬芝感到头很热,就转回身靠近窗户,望着暴风雪的黑夜,想起从回家那天到现在的情况,他满意地笑了。

王柬芝刚回来时,和外人谈起来,开头他总是说当他回到家听说王唯一被民主政府判处了死刑,心里也有点难受。“他毕竟和我是叔伯弟兄啊!”王柬芝有些伤心地说。可是接着他马上就改变了态度,变为愤怒了。他痛骂王唯一卖国当汉奸,在乡里犯了那么多的罪恶,他的死是罪该应得的,然后表示他王柬芝拥护共产党的做法,他素来就同王唯一不和,这些乡亲们也都是知道的,他王柬芝是和王唯一走的两条路。谈到自己在外面的情况,王柬芝便满怀愤恨悲痛地讲起他所看到的和亲身遭遇的事情:国民党如何不抗战,鬼子来了,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祖国遍地一片焦土。同胞的血淋淋的尸首使他认清了现实,深深感到亡国奴的日子没法过下去,他领着学生参加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宣传活动,结果被敌人抓去关在牢狱里好几个月,出来他又不顾迫害地参加了救亡工作……当他听说家乡有了共产党领导抗日,就不顾敌人的阻难而奔回来,誓为抗日尽力。他说这些话时,那种痛苦万状,捧腹揪心的神态,很使人们动心。

光说空话不行,王柬芝还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抗日爱国心。他把山峦、土地献出一部分来,又把大批陈粮交了公粮,并自愿帮助政府办小学,以尽他知识分子一点力量。

王官庄是周围十几里最大的一个村子,又是乡公所的所在地,因此自早中心小学就设在这里,别村的孩子也到这儿来上学。

学校的房子,紧靠王柬芝的住宅,也是高大的砖瓦房,宽敞的大院子里还种植着各种树木花草。这是王唯一下令全乡出钱出力修盖的。学校的校长和校产的东家都是他乡长一人,收入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在王唯一死了,为了团结抗日,民主政府就叫王柬芝当了校长。

原来学校有三个先生,两个男的一个女的。据说那个女的同男的合不来,早在起义之前她就辞职走了。

两个男教员中,一个叫宫少尼的是王柬芝的姑表弟,年轻轻的爱打扮,留着洋头,镶着金牙,细溜溜的身材,穿得漂漂亮亮,很是洒落雅致,满身风流。前些年他曾跟表哥王柬芝在外面逛过,后来家里死了娘,回来戴孝送殡,由于年头不太平没再出去,就被大表哥王唯一请来教学。

另一个叫吕锡铅,是离此五里路万家沟村的人。这人有四十多岁,一副老私塾先生打扮。他那颗长长的头,上面大下面尖,和驴头的形状相仿佛,走起路来头老是向前一点一点的,好像身子担不住头的重量,头老想掉下来似的。吕锡铅往年曾在县衙门里当过书记,后来不知怎么丢了差事,又教开学了。

这两位先生,很快就成为王柬芝的党羽。今晚上王柬芝宴请的客人,就是这两位人物。

王柬芝和两位教员已经吃喝了好一阵子,每人脸上红油油的,眼睛像夏天隔了夜的死鱼的眼睛——红紫紫的。

王柬芝这时转过身来,细眯着左眼,向对面那个脖子已喝红、身穿黑马褂的一位说:“老吕,你好些了。可是还要注意,一定要做到爱学生,不打不骂,要学生家长满意才行。”“唉!”吕锡铅委屈地叹息着,摇摇紫红的大驴头,“柬芝,你不知道,这些穷小子真气死人,什么抗日呀,抓汉奸哪,在早先时候,我早打扁他们了。吓,特别是冯德强这伙小子!”说完仰起脖子喝大口酒,仿佛在吞下他恨的人似的。“不,吕先生!”那个镶着金牙的年轻人,瞪着一双小绿豆眼,讨好地看看王柬芝,“柬芝兄说得对,他们得势的日子不会长,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宫少尼……”他把手用力举起,狠狠地攥着黄瘦的条条青筋的拳头,放下时却很轻。“老吕,少喝点吧,不要醉了。”王柬芝说,“明天回家再和万守普碰碰头,看看他们的情形……”

当啷一声,吕锡铅的酒杯掉到炕上,把王柬芝吓了一跳。

吕锡铅瞪起血红的眼睛,凶狠地叫道:“够……够啦!我不去!我不去求他这个国民党的红人!”“老吕,你醉了怎的?”王柬芝有些吃惊。“我……我没醉。我人醉心不醉……”他说着抓起酒壶又往口里倒,宫少尼忙夺下酒壶:“吕先生,你……”“好,你们不给我喝我就不喝,我不喝你们的臊尿水,你们也别想叫我去拉磨……我,我命苦啊……”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又是鼻涕又是泪,不管王柬芝和宫少尼如何阻拦,他都不听,呜呜咽咽地说下去:“我是狗,就只能给人家颠颠跑跑。嘿嘿!我吕大头前些年也在人前站过,衙门里谁不知道我吕书记!我一杆笔一张纸,谁想打赢官司不给个百儿八十块的哟!唉,他姥姥,县太爷的小舅子要来,就把我一脚踢开了。“守普,万守普!当初要我加入国民党的时候,他吹嘘得多好听啊!什么蒋总统的嫡系呀,能升官发财呀……他姥姥的,我丢了差事去找他,他不惟不帮忙,反倒六亲不认了。你们又要我干什么?我不干!我吕大头什么也不干了……”“你住口!”王柬芝可气炸了,用力猛击桌子,那盘盘碟碟都跳了起来。

吕锡铅猛吃一惊,头脑有些清醒,蒙着泪眼看着王柬芝那狰狞的凶相,脸上立刻现出恐惧的表情。他像胆小的人闯下大祸似的木呆呆地等候着就要来临的恶果。但是王柬芝瞅了瞅他,脸上现出缓和的神气,亲昵地对他说:“老吕,以后可不要喝这么多酒啦!要是在这上面坏了事,那可太不值得了!我知道,你近几年很受委屈,可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幸呢!拿我来说吧,为什么城市不住,那样的荣华不享,来到这荒山沟里呢?我受的教育、我的地位不比你高吗?这就叫大丈夫能伸能屈。老吕,想出人头地,就得多为大局为将来着想,‘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这样浅显的道理你还不懂吗?“老吕,想必你看到家兄的死了吧?难道还不明白,要让这些穷小子长期当政,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这些在他们眼里是‘身上不干净’的人,早晚不都要被清算吗?我王柬芝为什么看着哥哥的墓头还没长上草,就去向杀他的人献殷勤呢?对了,我们要搞垮他们。能,完全能!要相信汪总裁的卓越领导和精辟的见解。他早说过,日本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共产党。还不明白吗?这山区是胶东共产党的老窝,他们赖以图存的命根子。所以,我们这些国家的栋梁——国民党员们,不能坐以待毙,而要行动起来!嘿,老吕,脑子清醒些吧!等我们胜利了,毋庸说你那个小小的书记职位,就是当区长、县长,又有什么不可呢!哈哈……”“哈哈……”宫少尼跟着笑了。

吕锡铅脸上的苦皱纹也舒展开来了。

过了一会儿,王柬芝又苦恼地说:“唉,不知怎么闹的,电台就是沟不通,真成问题。你们去都不合适,哪里能找个适当的人去联络一趟呢?唉……”

忽然,门响了。他们有些吃惊。宫少尼打开门,见是长工,才松口气。王柬芝一股怒气冲上来,可马上又笑了,说:“是长锁呀,坐坐吧。”

王长锁一见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正要退回去,听东家这么一让,忙赔笑道:“啊,是先生们哪!咱是来问问校长,明儿村上要大车送公粮,咱去不去?”

王柬芝早对家人声明过,不准叫他二爷、东家或掌柜的,一律称校长。王长锁说罢,他忙答道:“嘿,这还用问,抗日的事嘛,咱还能落后!去,一定去!”

王长锁一出门,宫少尼狠狠地盯他一眼,轻蔑地笑笑……他忽然心里一亮,对王柬芝说:“哎,叫这家伙去怎么样?”“你傻啦,他能靠得住?”

宫少尼却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笑得有故。

十四年前,正在牟平城念书的王柬芝,被还没死的父亲叫回家成亲。

他,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城市里那么多风流女人,早迷惑了他。何况他正在一天一封情书,向那个卖弄风情摆身价子的县长的小姐求爱呢?可是他拗不过固执的父亲,结果和一个没落地主家的闺女成了亲。

他是那样轻蔑她,讨厌她,没住几天就走了。王柬芝根本不承认自己有老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位可怜的千金小姐,就这样完结了她在闺秀中的美妙梦境。她守着这座阴森高大的住宅,是多么空虚和孤寂,多么阴冷和痛苦!家里除去一个快老死已不管事的公公外,什么别的人也没有了。她是惟一的主人。她无聊地和狗讲话,找猫做伴。她深深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渐渐她埋怨父母不该把她嫁给这样的富人家,她仇恨这个有钱少爷的无情。她甚至想到不如跟个穷人好,有个人做伴,就是苦,也比这年轻轻的守活寡好受啊!她觉得世界上的人都比她好过,她是个最不幸的人了。

她慢慢地注意到年轻力壮的长工王长锁。开始她是从窗口上、门缝中窥看他那赤臂露腿的黑红肌肉和厚实粗壮的体格。后来借故同他说话,吩咐他做她目光能及的地方的活计,再后来,她索性不要他上山,专门替她照料家务。

王长锁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整天连句话都不肯多说,他忠厚淳朴得有些迟钝。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年轻女主人会注意到他。他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老婆。

然而,炽燃在女人心头的野性情火,使她愈来愈大胆地进攻了。这老实人初发觉时,立即逃避,他以为她是在戏弄他,他不相信她心里会真有他,搞不好她会把他一掷,他就要立即粉碎。但受苦人善良的同情心是强烈的,这心情像虫子一样悄悄地爬出来,他感激她,同情她……

一个大风雪的深夜里,王长锁披着衣服到马棚里去给牲口添草。突然,一个黑影扑到他身上,伏偎在他怀里。他一时吓呆了……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没有叫起来,嘴张不开;也没把她推开,他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屈服了,做了她的俘虏……从此以后,每当夜静更深的时候,王长锁就偷偷地溜进女主人的屋里。她正在等着他。

他们幸福欢乐过后,都会一齐感到前途的可怕,充满了恐怖。这时,她就说:“不要怕,咱们就这样过下去。他反正是不回来了。唉,又有什么法子啊……”

不久,有了孩子。天哪,怎么办呢?自古有多少私情的男女,都是为有了孩子而败露惨遭丧命的呀!正在他们惊恐万状的时候,老公公死了,王柬芝回来送殡,住了几天又走了。她欢喜极了,可以生下自己的孩子了!因为她可以把孩子说成是王柬芝的,能轻易地遮盖过去了。就这样,把杏莉生下来了。而以后,一有了胎就打掉……

看来,他们是多么残忍啊!可是感情使他们难分,社会逼使他们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他们在表面上还是主仆关系,实际上却起了变化。她觉得他就是她的丈夫,她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她的命根子,她的一切。

宫少尼来当教师了,这位年轻的表弟看上了这位表嫂。

她虽是三十几岁的人,可并不显老,她还很漂亮,太阳很少晒到她那白嫩细腻的皮肤,她有着蛋形匀称的红晕脸孔,在月牙儿似的淡淡眉毛下,藏着一双细眯着的秋波闪闪的眼睛,她那袅娜的身躯,突出的胸脯,纤细的小手,就连前额和眼角上细细的条纹,在表弟看来,都是故意生出来迷人的。他想,这样守着这么多年空房的女人,一见他这样年轻风流的美男子,还不像苍蝇见到血,赶都赶不走吗?

可不料,宫少尼碰到几鼻子灰,几乎使他倒了霉。他又羞又怒,又恨又恼,就越眼馋心痒。但无隙可乘,又怕闹出事来,只好忍气吞声,暗找空子钻。当宫少尼发现她已有情人时,越发加上个醋字。可是他不舍得把她损害——这在他来讲实在不难,只要向王唯一讲一声,就要了他们的命——却又一直插不上手。现在他笑了,心里涌出一个美妙的圈套,这圈套足以使那美人儿,不能不投向自己的怀抱。

宫少尼知道表兄不爱妻子,外面另有女人,但是前几年在外面跟从王柬芝的经验,使他更明白表兄是个奸诈的人,假如照直说出自己的圈套,可能会对自身不利。所以他只藏头露尾地把表嫂和王长锁勾搭的事说了几句,他说的是那么含糊,那么巧妙,连吕锡铅也听不出个头脑来。但从王柬芝时时抬眼向他望着的表情上,他知道表兄听懂了,渐渐地表兄脸上泛起那熟悉的阴冷的微笑,这是他决定什么主意的预兆。啊!表兄可能和自己想通心思了。其实宫少尼对王长锁并没有寄予什么太大的希望,他只不过想借此达到占有表嫂的目的。宫少尼哪里知道王柬芝却抓住了一根重要绳索,这条绳索把王长锁和杏莉的母亲,牢牢地捆在自己的身边。

自从王柬芝回来后,王长锁早不敢同杏莉母亲来往了。杏莉母亲一天到晚愁颦着眉脸,偷偷地哭泣,在王柬芝面前,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她希望他快点走,永远别再回来,可是看情形他倒要长久住下来,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啊。她一点法子也没有,惟有在看到她和王长锁的命根子——杏莉时,才感到慰心些。对于社会的改变,她一点儿也不关心,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同外界没有联系,这么多年的高大围墙隔离着人们的声音传进来,遮住阳光射进来,她在背光的阴暗处,悄悄地悲哀地打发着日子。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杏莉才从外面跑回来,嘴里还哼着歌儿。王柬芝一向对女儿很冷淡,这回却关心地问道:“上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饿吗?”“放学后到德强家去了,”杏莉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筷子,端起一碗饭,垂下眼帘不看王柬芝一眼。停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不好吗?”“哦,怎么不好?好,很好。德强家是干部,又住着区农救会长,多跟他们接近才能进步,我还要抽空去拜访呢。嘿嘿!”

杏莉听这么一说,天真地高兴起来:“爹呀,你真开明。姜同志说你是开明人士呢。自动献山峦献地、又免费教学……”“看你,说起就没个完。还不快吃饭!”母亲打断女儿的话,催促道,一面夹一筷子菜放进她碗里。

王柬芝脸上也显出笑容,说:“你以后多到他家去,听些好事告诉我和你妈,咱们也开通开通。”“嗯哪!俺就高兴去。”杏莉高兴地说。她见母亲苦笑了一下。

吃完饭,王柬芝对妻子说:“今夜不要等我,我有事,和少尼在学校里睡。”

夜,深沉阴冷的夜。

院子里脱了叶的檀香树,和常青的柏松树,在随风呼啸。大骡子用力咀嚼着草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吃完了,它就掉头打喷嚏,没有人出来添草料,它又用蹄子使劲刨地,还没有人来,它就嘶叫起来。“我该走啦,不早了……”这是王长锁不坚决的声音。“不。他守夜不回来啦,天亮还早……多不容易在一块啊!”杏莉母亲柔情幸福地说着,把他抱得更紧……

大骡子吃了一惊:从它槽底下爬出一个人来。它高兴地呼哧呼哧鼻子,但马上失望了。那人根本不理它,直奔房门口去了。

突然,一阵叫门声传进屋来,王长锁急忙爬起,浑身打哆嗦,不知所措。杏莉母亲身上也凉了半截,忙把他按到炕前的桌子底下。“杏莉她妈,快开门呀!”外面有人叫道。“哎,来、来啦。就、就来……”她慌里慌张,登上裤子,拉一件衣服披上,跑来开门。

门开了,跟着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射进来,王柬芝带埋怨地说:“开门这长时间,怎么闹的?少尼那铺盖少,冻醒了。看,睡觉大门也没插好……”

她呆在那里,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嘣嘣乱跳。她把他让进屋,什么也答不上来。

王柬芝若无其事地闩上门,又叫她点着灯,他那双眼睛四处巡视着。杏莉母亲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端灯的手颤抖不停。她用身子挡着向桌子方向射去的灯光,催他快睡下。“咦!你这穿的谁的衣裳?”

她的脸刷一下惨白了:她正披着王长锁的衣服。“哦,噢,我急着去开门,穿、穿错啦。是、是伙计的,扣子掉了,下晚拿、拿来缝缝的……”她的嘴唇颤抖着,忙去换衣服。“哦,是这么回事。对啦,我的那双皮鞋呢?明天要穿,找来擦擦。”王柬芝说着就要到桌子底下去摸。

这一刻,她的心都停止跳动了!忙阻拦道:“我替你找……”“啊!这是谁?”王柬芝向桌底下一摸,大叫道。

王长锁爬出来,捣蒜般地磕头。杏莉母亲扑到炕上,大哭起来。“好哇,你们做的好事!啊!这还了得……”王柬芝破着嗓子叫起来。“我……我错了。都是我的罪过。是我自个来的,不怨她!校长、掌柜的、开开恩吧……”王长锁跪着求饶。他这一刻,全被巨大的恐怖控制住,悔不该当初失了足,这不单是害了自己,而且戕害了她,害了挚爱着自己的人。他的求饶,完全是为了她。“不,是我叫他来的,没他的事。该杀该打打我吧!啊,天哪……”她哭号着。这女人倒没有懊悔自己行为的意思,只是觉得不该被人发觉,从而破坏了他们的幸福。如果说要把他们拆散,她倒甘愿不拆散忍受这种羞辱好些。她虽然哭,可没有向丈夫屈求的意愿。

王柬芝又骂了一顿,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唉!你们这些贱人,败坏家风,叫我怎么有脸见人!”“掌柜的,开开恩吧!叫我爬刀山过火海我都去。只要你饶了俺们这回。”

王柬芝沉下脸来,说:“长锁,你可知道你们犯下多大的罪,就是我能饶你们,要叫八路干部知道了,哼,不是刀杀就是活埋!”

杏莉母亲只是哭号。王长锁不住声地苦苦哀求。王柬芝长叹一声,说:“唉,好吧。碰上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我也跟着丢脸,我不是那旧脑筋的人,就饶过你们吧。不过,长锁,人要有良心,你以后可得听我的话!”他又瞪妻子一眼,说:“你呀,反正不愿跟我,我也是外面的人,那就随你们的便吧!可是不能被外人知道了。这对我是小事,你们可就别想要命了!”

他俩刚上来还不信这是真的,后来听到要用着王长锁了,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下来,向这个“大恩人”叩头。……

几天以后,王长锁找着村长开了通行证。他对老德顺说要到西山村姑家去走亲戚。西山村离日本的据点——道水,只有五六里路。

中午。

晴朗的天空上,铺挂着一块块白皑皑的云彩。学校里,传出童音的清脆歌声。月牙弯弯星儿闪闪我们都是儿童团站岗放哨又当侦察员盘查行人抓汉奸鬼子来了我们就跑找到八路去报告领着八路手拿枪刀杀退鬼子把家乡保……

杏莉站在平时先生上课站的讲坛上,挥舞着两臂指挥。坐在下面的穿着各种破破烂烂衣服的男女孩子,都齐声地唱着。在她那如月牙似柳叶一样的细长眉毛下,有同她母亲一样妩媚好看的细眯着的眼睛,薄薄的小嘴唇灵巧地动着,发出比谁都清亮的银铃般的声音,由于害羞,小脸蛋儿红红的。

德强站在最前排的桌子旁边,出神地看着杏莉的每个动作。真的,他从来不觉得她像今天这样好看,这样讨人喜欢。“都会唱啦,团长!行了吧?”唱完了,杏莉向德强问道。

德强忙点点头,转回身,朝着都在看他的孩子们说:“好啦,今天就学到这为止,明天再学新的吧。”“团长,我有个话,当说不当说?”一个穿得很破的孩子,站起来粗声粗气地问。“什么事?说吧。”德强答道。

这孩子有些局促不安地向周围看看,见有几个人向他挤眉弄眼——鼓励他快说,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俺、俺说不好。就是杏莉……”他停下了。

德强一听说杏莉,不觉心里有点跳,焦急地催他:“快说呀!怎么不说啦?”“俺没念书、不知对不对。就是杏莉是汉奸家里的,不能当儿童团。”那孩子说完忙坐下去。

孩子们都哄起来。有的说对,有的说不对。

杏莉心里又羞愧又难过又生气,脸都涨紫了,那双泪水就要溢出来的眼睛,紧看着德强。

德强很慌乱,又难过又气愤。他知道杏莉受了委屈,但又找不出责怪那孩子的理由。乱了一阵,他招呼大家平静下来,说:“刚才小黑子说的也有理,汉奸家的人咱们不要他。可是杏莉家和王唯一家不一样。姜同志说过,咱们抗日人越多越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杏莉她爹不也拿出很多东西来吗?人家杏莉很积极,还教咱们唱歌,怎么不能当团员呢?”

这么一来,那孩子没话说了,大家也都向着团长。虽然如此,德强还觉得心里不好受。杏莉也认为受了好大冤枉。

为什么德强和杏莉这两个出身截然不同的孩子,会这样相好呢?说起来,倒很有些来历。

德强今年十五岁,高小就要毕业了。德强刚上学时,因家里穷,用砖瓦块当石板,滑石当石笔。他穿戴的不好,用的又赶不上人家,这天真幼小的孩子,常常受别人的嘲笑和欺侮。他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向母亲哭闹,躺在地上打滚,非要和人家一样的东西不可。

父亲上来脾气,就要动手打他,但母亲总是哄着孩子。她给他擦眼泪擤鼻涕,拍掉身上的土,把他摔掉的书重新整理好,煮个鸡蛋哄他别哭,愁忧忧地安慰儿子说:“孩子,别比人家,咱们穷啊!好孩子,听妈的话,念好书要紧!”

这位勤劳的母亲,费尽心机来装扮自己的儿子。衣服虽旧,她做的使儿子穿上合身而又整洁。她用一件出嫁时穿的旧夹衣的蓝格布里子,给孩子改做成一个小书包,虽不如别人的新,可是手巧的母亲,做的样子却比别人的好看,使儿子能擦干泪水去上学。

母亲的这一切感染着儿子,渐渐地德强不再向母亲哭闹,缺什么也不向母亲要了。他也学会用力忍受着困苦。有时还知道去安慰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灵上,也深深划上“咱们穷啊”的印痕。

但是,本能的好胜心,使孩子越来越感到不甘心不服气,他恨死一切有钱的人,他常帮穷孩子打架,揍财主的少爷羔子。为这他也吃了先生的不少苦头,但他从不屈服求饶。先生用两寸宽半寸厚镶着铜边的戒尺,打他的小手,打他的屁股和腿肚子。打得他手肿成小饽饽,腚上腿上青一块紫一条,先生是等学生求饶才松手的,可是德强闭着嘴蹙着眉,晶莹的泪珠挂在脸腮上,就是不叫唤。直到先生累坏了,有时板子打断了,才放手。

德强从不使母亲知道他挨了打,并警告任何人,不准把他挨打的事,告诉他家里的人。可是有一次,他的手被打肿得吃饭时拿不住筷子,母亲发觉了,心疼得像油煎,抱着孩子哭了一宿。

德强越来越变得老成而易于激怒了。他学会了对付仇人的方法——寻准机会,用血还血,用拳头对拳头。他这次报复先生的是:折断先生茅厕里用手抓着拉屎的木楔子,照原样虚插在那里,先生刚蹲下用手去扶,却不料仰脸朝天,跌进及腰深的屎尿坑里。

德强牢牢记住父母的话,刻苦地学习着。

母亲每晚要到儿子住的南屋来察看。她眼前时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儿子怀里抱着灯,手里拿着书,睡着了。有时眉毛被灯火烧着,他痛醒过来,又继续攻读,读一阵又睡着了。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灯火吹灭端走。不敢叫醒他脱去衣服再睡,因为他一醒,就又不睡了。

正因如此,每学期考试,德强都在全班头三名以内。在有钱人家孩子的嫉妒愤恨的眼光下,他拿着奖品回家给母亲看。

到了四年级,德强偶然和杏莉同桌,这使他非常不高兴。杏莉的一举一动他都看不惯,甚至连她无意朝他笑笑,他也视为是讥笑自己,一样引起反感。他觉得她是个十足的小妖精。

杏莉却不在乎这一点,也不怪他的粗鲁。她天真活泼地去接近他,友爱地对待他。看他缺了笔墨,就主动给他,向他问算不出来的算术,写不好的生字。

开始,德强全不理她,认为这小妖精在收买自己。可是慢慢他怀疑自己的断定了,因为在考试时,她从没叫他告诉什么;平时德强挨了先生的打,受到欺侮,杏莉都很同情他,有时还挺身而出地帮助他。这一切使德强迷惑起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在内心时刻戒备着,好给随时来的侮辱——哪怕是一点点——迎头痛击。

一天一月一年地过去了,德强对杏莉的戒备不知不觉全部解除了。他不但不觉得她可厌,而且主动和她在一起温习功课。不过,德强从不上杏莉家里去。他想,杏莉是个好人,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至于她的家,她家里的人,不用说,还是地道的财主气。

有一天晚上放学时,杏莉友爱地笑着说:“走,德强,到俺家去玩吧!”“不,我回家还有事呢。”德强含糊地回答。“走吧,这么晚了,哪还有事?”杏莉知道他撒谎,连拖带拉地把他拉到了家。

出乎德强的意料,杏莉母亲很和善。这个恋爱着长工的女人,很亲热地招待他,硬留他吃了饭再回家去。当然,德强从没把任何事瞒过母亲。

这以后,他就时常到杏莉家来,晚上一块温习功课。杏莉也常到德强家去,星期日她帮他上山拾柴或帮母亲干些活,母亲很喜欢这个天真秀丽的女孩子。

晚上,下弦月挂在树梢上,银白色的幽静月光,透过窗户射进屋里来。那窗户玻璃上的冰花雪纹,宛如一块用银丝刺绣成的碎花手帕,显得格外好看。杏莉和德强,都用手扶着窗台,向院子里望着。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有条用砖头砌起来能睡两三个人的炕,炕前有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有盏带罩的洋油灯,桌前放着两把方板凳。显然,这是他俩常在一起温习功课的地方。“杏莉,你还生气吗?”德强温和地问道。“生气,生那老汉奸的气!唉,真该死。”杏莉是哭过了,眼圈还是红的,脸上还留有泪痕。

两人慢慢挨膀坐到炕沿上。德强忽然想起什么,说:“杏莉,夜里自个在这睡,不害怕吗?”“怎么不怕?这么多大房子,也没有人住。过去有白老师做伴……她却走了!”杏莉很惋惜地说。“是呀,她走有一年啦,不知上哪去了。白老师待咱们可真好啊。她知道的多么多呀!告诉咱们那么多新鲜事。咳,什么时候再见着她才好哩!”“谁说不是,多会能老跟她那样好的老师念书就好啦!”杏莉向往地说。

温习了一气功课后,德强从杏莉家出来,已经半夜了。他一出二门,只见一个人影一闪,有些吃惊,忙问:“是谁?”“是我。”那人影慢慢走出来,走到德强眼前。“哦,是冯德强呀!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睡去,明天要上学呀。”

德强一见是宫老师,有些奇怪,就问:“老师,这么晚啦,你上哪去?”“哦!我、我呀……找校长,有点急事。”宫少尼支支吾吾地说。

德强听杏莉说过,她父亲好几天就不在这个院睡了,就关照地说:“老师,校长不在这院睡,你走错了。”“啊啊,我不知道。”宫少尼说着和德强一起走出来,见德强走远了,拭拭额上的冷汗,轻轻骂了一句,转回身又进里面去了。

杏莉母亲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心里一阵剧跳。自从她和王长锁的事被王柬芝抓住后,她连惊带怕,又羞愧又无办法,真是痛苦极了。整天越发连大门都不敢出,躲避着人们的目光。王长锁走后这几天,她越想越怕,日夜为他担心。她怕他在路上出什么凶险,担心有人会知道他是进鬼子据点去的……

王长锁按着王柬芝的吩咐,到村长那里开了张假装到姑家去的通行证,实际上是把一个小包裹送给在道水的王竹。王柬芝说,这是王竹的媳妇和妹妹玉珍托他找人送给王竹的钱和几件衣服。虽说王唯一家是汉奸,可是看在兄弟情分上,加上女人们的苦苦哀求,他王柬芝不能不可怜家破人亡的侄子啊。当然,他也知道他们是坏人,不好亲近,故此为避免外人怀疑和找麻烦,叫王长锁背着别人的眼睛,行动要特别谨慎小心。他又暗示,万一要是碰上八路军查问,切不可说实话,否则,他们——连杏莉母亲在内,性命也将难保!

杏莉母亲和王长锁,虽然不知道那小包裹里夹的是王柬芝给他上司的密信,但背着人偷偷地到鬼子据点里去,送东西给当了伪军的王竹,这不明明是和八路军作对吗?更何况,王竹当伪军小队长,吃、穿、花是不愁的,用不到家中送钱和衣服给他,王柬芝这不是明明白白在撒谎,叫他去干坏事吗?啊,要是被人家发现了,会当汉奸治罪的,多么危险啊!不去吧,刀柄攥在王柬芝手里,惹恼了王柬芝,他们马上就要完了啊!为着他们的私情不被外人知道,为了他们的孩子杏莉,他们顾不得这件事有多大危险,违背良心去干了。自长锁走后,这两天她真是提心吊胆,坐卧不宁,怎么他还不回来呢,莫非叫八路军捉去了……

杏莉母亲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听到有人敲门,高兴极了,一定是长锁回来了,不然谁会半夜三更来敲门呢!她眼睛里闪着欢悦的泪花,甩开被子爬起身,匆匆忙忙地去开了门。由于黑布帘遮盖着窗户,屋里漆黑一团,什么也分不清。“啊,你可回来了!”她迎着一股寒气,向前扑去。

来人一声不响,张开两臂紧抱住她那只穿着内衫的身子。这样沉默好一会,对方身上的寒气驱散她身上的温暖,使她从狂热的激情中镇静下来。她开始觉得不对头,这双一刻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赤臂的细腻的手就不对。她一摸到那流油的洋头,像被蝎子猛螫了一下似的,立时惊叫起来:“你是谁?……啊!你这东西!快滚开……”她急忙挣脱身子,恐惧愤怒地盯着宫少尼。“嘿嘿!不中意?我不比那个老长工强?”他说着逼向前来。

他的冷笑使她全身发麻,她嘶哑地喊道:“你走开!快滚!……你干什么?我要叫人来啦!”

他一动不动,冷冷地说:“好哇,叫去吧!走,找村干部,找姜永泉去。嘿嘿!我倒不怕,有个人当上汉奸,到道水送信还没回来,可要论个什么罪?”“你说什么,谁是汉奸?!”她惊吓地叫道,可是马上明白了。啊,到底被人知道了!她恐怖地颤悸着。一刹,她又镇静起来:“这坏种早在打我的主意,他是想用法子把我压住……不,他不一定知道……”她想着,转用强硬的口气说:“你别血口喷人!谁当汉奸?你凭什么证据……”“哼哼,还装样吗?”他冷笑着,加重语气说,“偷汉子是要活埋的,可你们倒这样舒服!想一想,王柬芝是傻瓜,能这样轻轻饶过你们吗?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王长锁假装走亲戚到鬼子据点给王竹送信,这是假的吗?!”这几句话确实打中要害,她立刻觉得浑身瘫软下来,眼里直冒金星。宫少尼见她软下来,就上前搂抱她。

杏莉母亲再没有反击的力量了。她心里千头万绪,像乱麻一样纠缠着。她懊悔,不该上了王柬芝的当,死就死个干净,可是谁叫自己贪生,又落上当汉奸的罪名。她现在才感到,这汉奸的罪名是多么可怕!王柬芝就是为着这个才饶了她和王长锁的啊!她恨死了他们。她决不能再屈服。她不能给他——这条狗来糟蹋!她又振作起来,把向她伸来的手狠狠摔开。“好啊,好啊!瞧着吧,我马上报告民兵,抓起你们这些汉奸!你看到王唯一是怎么死的……”他说着就要向外走。

啊,天哪!生死就在这一关,再晚一点,生命线就要断了。那么王长锁和她,还有孩子,不都完了吗?!可怕呀,和王唯一一样!不,不能啊!为他,为孩子!她,她顾不得自己了。她流着苦泪,哆嗦着无力的身子,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拼尽全力从牙缝中挤出来:“表弟,可不能啊!我求求你……”

他淫猥地笑了:“是嘛,只要表嫂看得起我,我还能看着叫表嫂完了?我宫少尼才不是那样狠心的人……”

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抱上炕……

柔弱的女人,已失去知觉,变得像根木头一样麻木了……

第四章

敌人打来的消息传得一天紧似一天,像敲破锣一样难听的飞机声,也时常出现在天空。

今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两尺多厚。早晨起来,风门都推不开。而天上大块大块的乌云,像瓦一样,堆叠在一起。鹅毛大雪还在继续下着,看起来老天爷真要把天地间的空间填满。那山上地下全盖上一层厚厚的白被子,天地连在一起,白茫茫地看起来怪美的。唉,若是老天爷下这么多白面有多好哇!

真的,据说很早以前就是下白面的,人们就吃它。有一天,天上派下一个特使,要看看老百姓怎么过的日子。这使官变成一个讨饭的病人,走到一个老太婆家里。这婆子真是个吝啬鬼,讨饭的向她要块饼吃她都不给,却把雪白雪白的面饼给小孩子当尿布铺。这下可气坏了天使,回去禀告给天老爷,再不下白面而是下雪了。从此,大人小孩都咒骂这个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坏老太婆。

起先人们不耐烦听干部们说什么:鬼子杀人放火呀,东西要埋藏好呀,人要准备跑上山哪!……我的天,这么冷的天,跑出去娃娃不要冻死吗?经过干部们磨破嘴唇的劝说,大会小会的开,积极分子民兵的带头,总算说动了大多数人,把粮食藏起来,人准备着逃上山去。

母亲的南屋里,炕上地下挤满了人,正在开干部会。

人们用力地吱——吱——抽烟,屋里满是灰蓬蓬的浓沉烟雾。娟子、兰子被烟呛得睁不开眼睛,直淌清泪。不顾冷了,娟子把北窗打开一扇,一股西北风冲进来,她长长喘口大气,觉得清凉得多了。

区农救会长姜永泉刚从区上回来,他询问着每个部门的情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接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众人再讨论一回,一般的事情商量个差不多了,然后他又提出王柬芝的问题:“从表现来看,他还很开明,咱们是欢迎开明士绅参加抗日的。上级说,知识分子往往很明理,有些气节,咱们应当好好团结他们抗日。团结一切力量嘛,只要是中国人,他不当汉奸,咱们都应当团结他们打日本。不过有团结也要有斗争,他在外面多年,说是教书,可也很难实信。他哥被打死,王竹、王流子还在外当伪军,说不定他安的什么心,咱们要防备些才是。德松,你再到他家看看,藏东西的人手不够咱们可以帮忙。”“前儿我就到他家去过了。”德松答道,“王柬芝说他已挖好地洞,东西也都藏了。”“对有些人实在不愿走,咱们也不能强迫。”姜永泉说,“就像秀娟她四大爷吧,也是老实人,就是想不开,也没法子。唉,这样的人不见血是不落泪的。”“姜同志,我看再叫俺妈去说说吧,他生她的气呢。我妈向他赔点不是,再劝一顿,也许能行。”娟子恳切地说。她从不叫他老姜,为什么,她也说不上。“对啦,这倒是个法子,说转这个老人,能影响一些人。”姜永泉很同意娟子的意见,可又担心地说:“就不知大娘肯去不?”“哎呀!俺大婶好说话,咱们一动员,她准去!”兰子充满信心地说道。

大家都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接着又详细研究了民兵怎样掩护群众转移……最后姜永泉又对大家叮嘱道:“就这样吧,大家分头去做,这几天要好好加强岗哨。我去看看七子哥怎么样啦……”

姜永泉从狭窄的胡同转到大街。他习惯地向四周扫视一眼。街上冷清清的,看不见行人的痕迹,就是有人走过,脚印也马上被雪埋没了。西面街口上,一个民兵背着枪在放哨,像个雪人一样。民兵不去打掉身上的雪,因为一打掉又下上了,反倒容易化,还不如任凭雪一层层披在身上好些。这时村外走来一个人,走到民兵前停住一刹,马上又朝前走了。

姜永泉好奇地站着等那人走过来。渐渐看出那人背着个白包袱,只顾埋头走路,没发现有人在注意自己。走到跟前,姜永泉认出是王柬芝的长工:“这不是长锁叔吗?上哪去啦?”“哦!是你。”王长锁略有些吃惊,接着笑笑说,“唉,好冷啊!走亲戚才回来哩。”

王长锁拐弯向南走了。姜永泉看着他的背影朦朦胧胧地消失在大雪里,就向七子家走去。

七子的家是在街北一个很别扭的深胡同里。姜永泉非常熟悉这条路,很快就走到门口。

一个瘦弱的女人出来开门,一见来人,忙亲热地招呼道:“哎呀!真稀罕,多日没见着啦!快里面坐吧!”她忙拿起一把笤帚给他扫掉身上的雪。“谁来啦?”七子问道。“是老姜啊!”她快乐地回答。“快上炕来吧!”

七子起身让地方,姜永泉忙捺住他:“快别起来,我坐这就行啦。”说着坐在炕沿上。

这屋子太小了。一条能睡两人的炕,铺着一张用布补过几块的破席。七子靠墙躺着,身旁放着一辆纺花车。显然,姜永泉没来时,七子的妻子正在纺线。“好点吗?”姜永泉亲切地问七子。“唉!还不行,又化了脓,昨黑夜一宿没睡着,身上烧得烫人!”妻子叹口气,痛苦地说。仿佛伤口是在她身上似的。“也不怎么样,天冷了,就重些。”七子岔开话题,关切地问,“老姜,工作都安置好了吗?情况怎么样啦?”“工作都安排好了,情况是很紧。你别惦记这些,安心养着吧。”他安慰着,又向前凑凑:“来,我看看伤口。”“算了吧,怪脏的。”七子说。“哎,我怕什么?来,嫂子!帮帮忙。”

姜永泉同她掀开被子,七子的大腿根底下,有个碗口大小的疙瘩,肿得像饽饽一样。在包着的白布边上,还流着黄水。姜永泉用手轻轻按了按,皱起眉头说:“肿得真不轻。区上也找不到药,我和交通说了,叫他务必到军队上要点来。”

盖上被子后,七子不过意地说:“就算了吧,还叫人家操心。”他又烦恼起来:“唉,起不来炕真急死人,鬼子又要来了,什么也干不成!”“你安心养着吧,别犯愁。”姜永泉说,“敌人来了,用担架抬着你跑。”“这倒不用啦,她给我挖好一个洞。”“洞,洞怕不保险吧?被坏人看到……”姜永泉疑虑地望着七嫂子。“没关系,”她笑着说,“谁也不会知道,是德强兄弟和秀子妹夜里帮我挖的……”她凑在姜永泉耳朵旁,告诉他洞的地点,然后又大声说:“到时我背他到洞里去。这大冷天,出去也不行。”

姜永泉看着他两口子,心里很感动。

他两人在外表看来很不一样。七子是个又粗又高的汉子,方圆的大脸上长满麻子,一对土黄色的眼睛,两边镶着深密的皱纹。女人恰恰相反,又细又矮,干黄的脸,样子像有病,其实是从小营养不足的缘故。她比丈夫小七八岁,是前年跟父亲从莱阳逃难来到山区的。已经三十多岁的七子,还没找到媳妇,大家说合着,她就跟了他。第二年,她父亲就回莱阳老家去了。

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女人,却软绵绵的像个老妈妈。他俩都是在苦难里长大的人,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可就是她不生育,因为她有病,是从小饿坏的。为此她哭过,觉得对不起他。但七子从不怨她,总是叹口气,安慰她说:“唉,要孩子做什么?家里盛不开,也养活不起,这样倒松快些……”其实他何尝不想有个孩子呢!

七子的父亲是烧炭窑的,他自小就跟着喝炭灰。有年春天大地震,窑塌了,父亲和一些工友都砸死在里面。窑东家是王唯一,人死了一个钱不赔。七子娘俩把破柜腿砍去当棺材,把父亲埋了。后来王唯一做出一副慈善相,说是可怜孤儿寡妇,把七子母亲弄来当做饭的用人,住了半年,王唯一就把她卖给了东海的人贩子。七子十二岁给王唯一放羊,大一点又回到窑里做工。他是姜永泉来王官庄最先发展的一个共产党员。

姜永泉这时看着他,想起他入党时的情景。

一个夏天的中午,太阳炙烈地晒着。姜永泉把牛赶进深草洼里,同七子坐在背阴的岩石上。“你不怕刀抹脖子吗?”姜永泉问道。

七子瞪大血丝的眼睛,坚决地说:“咱不怕!过刀山走火海跟着党,包不是穷人的骨头!”

七子把手中一只野鸡的头,咯吱一声扭下来,鲜红的血,喷在他那赤着膀子的黑疙瘩肉上。他把鸡向深山沟用力一摔:“我七麻子要有三心二意,就和这野鸡一样!……”

姜永泉从回忆中醒转来,又安慰七子一番,才站起身说:“七子哥,我走啦!有什么事,叫嫂子找我们吧。”

七子拉着他的手,忽然说:“老姜,你留几个手榴弹给我吧。”“你要它做什么?”“不做什么。急着要用的时候,用用。”“那好,回去我叫人送几个来。……好好躺着,别起来啦。……嫂子,再见啦!”姜永泉告辞着向外走。“老姜,再来啊!”七嫂子留恋不舍地亲切地说着,直等他走出胡同拐了弯,才轻轻关上门。

吃过早饭,母亲抱着孩子,手里提着一包鸡蛋,走出家门。嫚子被凛冽的西北风吹得直往妈怀里钻。母亲走进四大爷家里。

屋里像没有人在里面似的那样沉寂。儿媳妇和出嫁后回到娘家的女儿花子,一见母亲来了,都忙下炕亲热地招呼,让母亲上炕坐。

花子接过母亲递给她的鸡蛋,说:“哎,大嫂!你怎么又送这个来啦!留给俺侄儿和嫚子吃吧。”“噢,这是什么稀罕的东西?送给他四大爷,看看老人家的病。”母亲微笑着答道。

花子瘪着嘴向西房间一噘,鼻子一哼,意思说:他有个什么病呀?

这老头子,自那天开会被门里媳妇顶撞以后,真是又气又恼。要去管教她吧,一看世道不对头,她家有干部和刀枪,他害怕。不管吧,可实在憋不下这口气,也没有脸面上街了。无奈何,只好躺在炕上发气。起初他连饭都不吃,后来饿慌了才吃。整天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闺女,咒骂母亲和娟子,口口声声要等着仁义回来出这口气。敌人要来,村干部叫他埋东西,准备跑,说什么他也不听。娟子来劝他,他几乎要动手揍她。像绵羊一样驯服的儿子任凭他吩咐,女儿媳妇哪还敢出声!

这时,听到母亲同闺女媳妇在东房间说话,他厌恶地嗤了一下鼻子,用被紧包着头。

母亲走进西房间来,嫚子一看见放在炕角前的那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拐棍,想起在会场上差点挨它的打,吓得噢了一声,往母亲肩膀上一扑,把小脸紧藏在妈妈脖颈后面。这下把老头子吓了一大跳,加上闷在被里透不出气,出了一身虚汗。他掀开被头,愤怒地嚷道:“你,你来干什么?快给我出去!我算没有这个近门!”

母亲并不惊异,她温和地说:“四叔,别生那么大气啦,有话慢慢说嘛!”“哼!慢慢说,赶快说你都当耳旁风!你快走吧,快走!”说完,他把身子朝里一翻。

花子赶过来,气急地说:“爹!你是怎么啦!大嫂好意来看你,你这个脾气……”

母亲示意不让她说下去,把孩子递给她,要她抱出去。

花子抱起嫚子走后,母亲深深叹口气,紧闭着嘴唇,两边又出现那深细的纹路。她苦楚地笑了一下。这笑像吞下一块黄连以后,虽苦得不行,但还是用力忍受着吞下去,并向人表示自己并不感到苦味,而特意发出的一个微笑。可是知道的人,倒是更会体味到,她的心是多么不好受啊!

母亲轻轻坐到炕沿上,把老头子的被边压了压,免得透进风去。她的眼光,停滞在陈旧的被面上那朵蓝白色的菊花上。她心里在想:“为着什么受这些闲气呢?人家不怕受害,干我个老婆子什么事呢?”可是这委屈的念头在她心里只是瞬息闪过,一想到日本鬼子和王竹他们来了一定要祸害人,她马上又可怜这个守在家里等死的老人,她要劝他逃出火坑,何况又是女儿和姜永泉叫她来劝的呢?他们说的都是对的,她怎么能拒绝他们要她做的事情呢?“四叔,好点吗?”母亲关切地问道。“嗯!没有病。”他粗声粗气地说,可软和了些。

停了一会儿,母亲看着屋里的粮食和东西,说:“四叔,鬼子快来了,东西也不藏一藏?”“我不藏。反正咱也没要人家的。”

母亲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他指的是他没有要王唯一的粮食。没收王唯一的那些粮食,除去一部分交公粮,其余的分给了缺吃的穷人。这老头子也是分粮的对象,可是他不要。他说,不是正道来的食,宁肯饿死也不吃。

母亲这时也不去同他分辩,只是说:“鬼子可不管你的我的,它都抢。”“哼!我就不信。”“四叔,你就没听说鬼子做的坏事?”“我没见着,我不信。”“王唯一和那帮二鬼子在时,你也不是不知道。”“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赔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像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像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战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儿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像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撵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儿,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对啦,就是俺嫚听话,等大了俺闺女再去。”她又对德强说:“行啦,别再吵吵啦,人家干部不答应你,来家向俺娘们发什么火呀?俺们有什么法子呢?哦,你姐呢?”

德强憋了一肚子气,秀子还在用手指摸脸腮羞他,加上母亲这一说,就没好气地回答:“我不知道……”没说完,就委屈得掉眼泪了。

母亲轻轻拍一下秀子的头,瞅她一眼,把孩子给她抱着。母亲的心被儿子的难过打动了,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德强,快把泪擦干!你弟、妹看着笑你啦。你这孩子,平常就是泪少,这时怎么就多啦?别哭啦,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去还不是一样?”

德强抽搐着嘴唇,说:“妈,等我长大了,还有鬼子打吗?那时鬼子早死光啦!”

这话可把母亲问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么久吗?”她心里想。接着对儿子说:“好吧,去包点干粮拿着。我去跟姜同志说说,一定叫你去。”“妈,真的?!”

母亲注视着儿子还挂着泪珠的惊喜笑脸,她微微地可是断然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到南屋门口,被里面的说话声止住了脚。她没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里,没理会那风雪掀扯着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脸,撕揪她的头发。“……不,秀娟!你该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谁照顾呢?这么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行呢?”这是姜永泉那低沉恳切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么亲切和动心。“姜同志,你也该为俺想想,我是共产党员,能落后吗?不该拿枪杆子去打鬼子吗?”是娟子那激动的带点男音的声音。母亲听着心里一热一酸。“这不算落后。打敌人不光是拿枪杆子,你可以帮助村里工作呀!”“村里有德顺爷和玉秋、兰子他们就行了。姜同志,我不是不疼俺妈,她是需要帮忙,可是他们也可以照顾些呀!再说,还有俺大兄弟呢。”

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姜永泉有些被说动了:“大娘她愿意不呢?”“我想,她……”“我愿意,去吧!”母亲一面说着走进门来。

母亲见女儿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手在抚弄着从肩上弯过来的那根又粗又黑又长的辫子上的红头绳。姜永泉在地上来回地溜达着,一只手习惯地撩起黑灰色的棉袍子,插在口袋里。

母亲的突然到来和果断的话语,使他们吃了一惊。姜永泉忙迎上去,很激动地说:“大娘!”

娟子蓦地抬起头来,把辫子向身后一甩,一见母亲,不知怎的,像害羞又像受了委屈似的红了脸,她那双明媚黑亮的大眼睛,湿漉漉水汪汪的像两池澄清的沙底小湖。她趴在母亲的眼前,两臂搂着母亲的臂膀,急促地叫道:“妈!你……”

母亲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埋在雪里的双脚冻麻了,身上被风吹得没有一点儿热气了,头发像堆乱草,——这些她都没觉得。听着姜永泉对她体贴照顾的话,很是感激,而更使她兴奋的是自己的女儿是个共产党员。过去她是猜疑,现在明确了。就为这一点,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落在别人后头。但对他们担心她会阻止女儿的行动这一点,她心里很不好受,她想:“做妈妈的哪一点妨碍了你们呢?”她最生气别人不信任她,把她当成累赘。母亲想转回去,叫他们来求吧,但她马上收回了这种自尊心。她不忍使他们再为难下去,为她担心。她的母性的慈悲,对儿女无限的宽宥,加上她的好胜心,为儿子的请战,使她不再计较一切,就走进屋来,同时发出有力的回答……

母亲用手轻轻地把女儿脸上的几缕乱发理到头上去,嘱咐道:“去吧,放心去吧,别管我。”“妈,你能行?”娟子这时倒真有些舍不得母亲了,也非常爱护地替母亲整理着头发。

母亲嗯了一声,转向姜永泉,她第一次自然不觉地称呼他:“永泉,叫她去吧。还有,德强叫我来求你,让他也跟你们去吧,他哭了呢。”

姜永泉惊愕地忙阻止道:“大娘,这不行啊!他们都走了,家怎么办?再说,他还小啊!”“家,家里有我呢。他不小了,跟着你,我就放心啦!”母亲的话声渐渐缓下来,她用温暖的目光,看看女儿,又看看姜永泉。在她心目中,隐约地出现了一种新鲜又模糊的感情。

半夜里,姜永泉接到情报:敌人离此不远了。立刻,村庄沸腾起来,人们像潮水般地涌出来,出了村,上了山……

一幢僻静的小屋,夹在深宅大院的很多房子中间,显得格外隐蔽。这原先是王柬芝他父亲的静神室,老头子死后,把他的遗像和用过的贵重遗物,像拐杖、烟具、奇特的宝珠和其他一些精细的玩艺,陈列在这里。家里的人,通常谁也不到这里来。

房子后面有个不大的长方形小花园,现在已失修而荒芜了。园内贴墙有几株四季常青的柏松树。其中一棵大树上,人爬上去才能发现在那密层层的枝叶掩盖着的树干上,用铜线绑着一个长圆形瓷质的蛋子:瓷蛋子的另一端,穿着一根同力士鞋带差不多粗的铜线,这根铜线直直地扯到几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上,接法同前一棵一样。大约在这根悬在空中水平的铜线中间,又接着同样粗的一根铜线,顺着一棵树的身干,垂直地拉下来。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便是无线电台的天线。

顺着拉下来的这条线看去,它经过后窗伸进小屋,接在一个灰绿色正方形的箱子上,这箱子的正面有着很多古古怪怪的黑亮旋钮,旋钮上还镌印着银色的英文。这是一部美国式的小型无线电台,专供固定的特务使用。

从外面看这屋子,黑糊糊静悄悄的,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其实里面却是明灯亮烛,并有三个人。原来窗上门上都用几层黑幔帘遮得严严实实的。

王柬芝那长长的秃脑袋瓜上夹着耳机,白煞煞的脸上收得挺紧。他左手熟练地调整着机器上的旋钮;右手在控制发报机讯号的电键上上下跳动,一会儿又拿起铅笔在纸上迅速地写着什么:他是在通报。

宫少尼和吕锡铅偎在他身后。宫少尼翻查着一个小本子,看着王柬芝给他的写满一组组四个数码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对着。他每念一个字,吕锡铅就应声记下来。

王柬芝的右手最后跳动几下,发出“good-bye”,就关上机器摘下耳机,喘了口气。一会儿,宫少尼和吕锡铅把电报翻译出来。王柬芝接过来看,上面写着:柬芝弟:秘札收悉。电台之故,乃敝处报务员失职,已重责。此次扫荡,旨在摧残共党根据地,兼筹粮抓夫,望弟尽力协助。惟据上峰钧示,此山区系胶东重地,共党赖以图存,势在必争,吾弟慎勿暴露,必获全胜而后已。吾弟明达,当不负重托。功成之日,飞黄之时,幸勿遗我碌碌也,尊宠无恙,顺告。愚兄郑威平“哈哈!专员还这么客气哪。”吕锡铅兴奋地摇晃着大驴头。“哼,他算个球!他是杂牌子出来的,柬芝兄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见过汪总裁和蒋委员长……”宫少尼的谄媚被王柬芝打断了:“哎,说这些蠢话干嘛。快收拾东西,好走了。”“爹——爹呀!哎,上哪去了?真急死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送来。他们马上吹熄灯火,停止了呼吸。……

杏莉母亲坐在大门口的一个白包袱上,围头巾脱落在肩膀上,寒风拂起她的缕缕头发,戏弄着她的衣角,雪光映在她的脸上,脸,越显得憔悴而苍白,简直失去了血色。

她现在非常衰弱,有些迟钝和呆滞。她失去了理性,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

她应付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她心甘情愿,当成自己的真正丈夫;另一个却是迫使她为保存自己和心爱的人,而不得不忍受他那像野兽一样的蹂躏。和第一个在一起,她是活人,有灵魂,有理智,全身流动着血液。可是她时常不得不痛心地支开他,而去接受另一个的强迫。在这时,她是死的,没有了灵魂,也没有了感觉。直到这个野兽满足地起身走了,她才慢慢苏醒、复活过来,痛哭一场。

这一切,老实的王长锁是不知道的。杏莉母亲深深了解王长锁忍辱负痛昧着良心听王柬芝摆布,不是为自己活,而是为保护她,要是让他知道她是在怎样痛苦的情况下打发日子,让他知道她被别人占有了,那么,他还怎么能生存下去呢?!她不能告诉他,什么也不能告诉他,为了他能活着,她忍受着难忍的耻辱和糟蹋,什么也不让他知道。

杏莉母亲两肘顶在膝盖上,两手托腮,失神地苦思着。王长锁提着包袱从门里走出来,看看只她一个人坐在这里,就温存地说道:“把围巾围好,风挺大的。”见她没有动,又问道:“他们还没来?”“谁知道?杏莉叫去啦!”她有些烦恼地答道。

王长锁叹了口气,刚要去找,杏莉走来了,很不高兴地说:“妈,我找不到。大叔,咱们先走吧!”

杏莉和王长锁之间,一向是很亲近的。这在她一点不觉得奇怪,从小就习惯了。她从生下来就没拿他当长工看待,她老觉着他就是他们家的人。而王长锁怎能不爱自己的亲骨肉呢?长期地相处,他不知不觉传染给她不少东西——一个穷长工身上的东西。

王长锁给杏莉把围巾整好,说:“再等等吧,杏莉!说不定人家还有事……哦,你看,那不是来啦。”他看到走来的人影。

来的是宫少尼和吕锡铅。宫少尼很艰难地提着王柬芝回家时特别小心挪放的重皮箱,说:“咱们先走吧。校长还有点事,随后就来。”

王柬芝站在门后,瞅着人都走了,就直奔王唯一家里来了。

王唯一死后,两个小老婆都走了,王竹的妈妈是早就去世的,现在只剩下女儿玉珍和王竹媳妇两个人。她们的大瓦房,被没收后分出一部分给穷人住,另一些被民兵和各个团体占用了。村政府就安在原来的乡公所里。两个女人,被赶到原来是长工住的下屋里。这些吃烙饼还嫌牙痛的女人,都是横草不拿成竖草的懒货。不过,每人都有私房,吃穿依旧不坏。

此时,这幢庞大的住宅冷清清的,空洞洞的,其他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玉珍和王竹媳妇在里面。

王柬芝左环右顾,谨慎地走进屋里来。看到她们正在忙着收拾东西,他故意地问道:“大家都走了,你们还没跑啊?”

王竹媳妇提着个大红包袱直起腰,愁苦地说:“叔叔,你说怎么好,人家都要跑上山去。可是这个天气……”“还咕噜什么,”玉珍由于累,被铅粉毒得像麻雀蛋一样的脸面,涨得红通通的;她不以为然地打断嫂子的话,看着王柬芝说:“我收拾东西回到原来住的屋子里去,那些穷小子可夹着尾巴跑了。跑?哼,正该是咱们得逞的日子到啦!”“可要不走,听说鬼子见了女人就……”

王柬芝瞅着王竹媳妇那低下去的嫩红脸蛋儿轻轻一笑,说:“我管不着你们,走不走随你们的便!哼,冤家对头,各有相报。侄媳妇也不要听信些闲言乱语。哦,我可是要跑的……”王柬芝对玉珍使个眼色,走到黝黑的走廊的角落里。

等玉珍来到跟前,王柬芝把叠起来的纸条塞进她手里,严肃地叮嘱道:“把它装好。你在家里藏着,等见了王竹把纸交给他。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记住了吗?”“记住了!”玉珍有些紧张地回答,又悄声问:“叔叔,我哥一准回来吗?纸上写的什么?”“那还用问?他不回来谁给你爹报仇。那上面是情报。你们两个就跟王竹去吧,在家里没你们的好事。好,你快回去收拾吧,多加点小心!我走了。”

王柬芝踏着厚厚的雪层,一步高一步低地走着。有时摔倒了,他心里就骂道:“他妈的,倒霉!”

村里逃难的人都走光了,静悄悄的,显得很空旷。是谁家走得太慌乱了,没把门锁好,那风雪就撞开门板,冲进屋里去;哪家的鸡没带走,在雪地里扑扑打打地乱飞跑,咯咯地惊叫着。远处,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在提醒人们的恐怖。

走着走着,王柬芝看到前面有个黑影,在慢慢地晃动着。他怔愣一下,仔细一看,就紧步赶上去。“啊,是七子和侄媳妇呀!”王柬芝惊讶又亲昵地招呼。

七子被妻子背着。他那高大沉重的身体,把她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几乎是在爬着走。七嫂子满身是雪,膝盖上的裤子摔破了,皮磕破一块,一滴滴热血,掉在雪上,雪被融化出一个个深黑的小洞。他俩一听有人招呼,就停下来。七子扶着妻子的肩膀,回答道:“啊,是校长哪!你还没走出去?”“我是为点事耽误了一下。”他又同情地询问道:“你们怎么才走到这里?哦,知道啦,是受了伤。咳,有功之臣哪!怎么干部也不关照些呀?”“干部们忙着,咱自家慢慢走就行啦。”

七嫂子理理头发,用袖子揩揩脸上的汗水,舒了口气,接上说:“就是雪太滑,要不早走出去啦。”

王柬芝忙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他略一迟疑,又关切地询问道:“这冰雪的寒天,七子有伤在身,你们怎么抵得住,打算躲到哪里去呢?”“啊,校长,俺们是……”“咱们要到东山里去躲躲。”七子的粗嗓门压下七嫂子后面的话。

王柬芝眉头一耸,说:“好,我也是往那走,我来帮帮忙吧。来,侄媳妇,包袱给我拿着。”“不用,校长!你头走吧。”七嫂子谢绝。别看七嫂子是个女人家,她说这话可有两重意思。一是刚才她要说出口是到洞里去的话被丈夫插断,使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提醒了她的聪明,她也真怕有坏人,倒没有自己吃些苦牢靠的好;再是她从心里觉得劳累别人(特别王柬芝是个先生)不合适,过意不去。

王柬芝看样子倒是为人心切,已抢上来提过包袱,说:“这有什么,还不都是为抗战?走吧,我也是顺路。谁和谁还用客气?瞧,这包袱也够重的。”

七子虽在家养伤,村里的事情常有干部去告诉他,对王柬芝进步的表现也是知道的,所以只有警惕,却没对他存特别戒心。他见妻子太苦太累,确实需要帮忙,王柬芝又一再这么慷慨,并已把包袱拿到手,若是再拒绝他,人情上也过意不去。为此,他就对妻子说:“那也好,校长这么肯帮忙,就走吧!”

丈夫既然应允,七嫂子也就依从了。但过了河,一步步接近洞口时,七嫂子的心越来收得越紧。如果是为她自己,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重重忧虑;可是为自己丈夫的担心一刻也不间息地捆箍着她,使她想得很多很多。她想起丈夫刚才对王柬芝不说是到洞里去的真话,现在却要进洞去,这怎么行呢?!

终于,七嫂子停住了,紧看着丈夫的脸。

七子刚上来一愣,接着知道了她的心情,就转头对王柬芝说:“校长,你还是先走一步吧,咱们走得太慢,耽误……”“哪里,哪里!”王柬芝忙分辩,“没有人帮忙你们走得更慢了。这份忙我该帮,快走吧!”“不!”七嫂子的话说得很明快,使人没有再回驳的余地,“劳累你啦,校长!你请头走吧,俺要歇息会呢!”

王柬芝一听再找不出帮忙的理由,只得说了几句体贴的话,向前走了。但走出一段距离,他就藏在一株树后,看见他们又动了,他立刻尾随跟去。一会儿,王柬芝又飞快地回了村……

七嫂子膝盖上滴在洁净的雪面上的鲜血印迹,被王柬芝那污秽的鞋底所践踏。而他的步步肮脏的脚印,又被狂风掀起的暴雪,立时埋没得无影无踪。

第五章

王官庄的人们跑出去的第二天上午,敌人丢下在村头被地雷炸死的尸首,像一股恶风卷进村里来。立刻,王官庄就翻了个儿,变了个样。

那些没跑的人,一看苗头不对,都知道糟了。家家都用木柱子、大石头死顶住门,全家人抖瑟着挤在一起。

四大爷家的情景也是如此。他的病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吩咐儿子和媳妇赶快用木头顶住门,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两手端起百来斤的放水桶的大石条压在木头根上。也顾不得家规,把儿子和媳妇都叫到自己炕上来,这样好壮壮胆子。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才叫媳妇回到东间,吩咐儿子——柱子到外面看看风声。

柱子刚出门,就遇上鬼子,没说二话,就被两个鬼子拳打脚踢地架走了,另外三四个鬼子闯进屋里来。

鬼子们一个个头戴着上面有个红圈圈的钢盔,瞪着大牛眼,凶狠地满屋瞧着。接着就动起手来,把粮食囤子用刺刀戳开,那豆粒哗哗啦啦撒得满地都是。两枪把子捣破锅,几脚踢碎陈旧的柜门,把破破烂烂的衣服、棉花直往外扒,但没有一点值得他们要的东西。

四大爷跪在地上叩头哀求。鬼子们看着这老头子,嘿嘿冷笑几声,接着抬起带铁钉子的翻毛皮靴,狠狠地踢了他一顿。

突然,东屋间传出尖厉凄惨的女人嘶叫声。四大爷慌忙向里扑去,但被鬼子一枪把子打倒了。他又爬起来,疯狂地奔去,又被打倒,身上挨了一刺刀,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绝望地躺在血泊里,搐动着重伤的衰老身体。

里面尖厉的嘶叫声渐渐变成沙哑而痛苦的呻吟,后来连气也没有了……

三四个鬼子狰狞地哈哈大笑着从东间里走出来,一双双的大皮鞋踏着浓重的血浆走过,块块猩红色的血印,随着皮靴踩雪的喀嚓喀嚓声,越来越远地留下去。凡是这些皮靴踏过的地方,到处都留了血的足迹。

玉珍和王竹媳妇回到原先所住的房子里,又变成原来的主人了。

一大群鬼子,横冲直撞地从大门拥进来。玉珍一看不对劲,吓得屁滚尿流,顾头不顾腚地钻到天花板棚上去,抖缩成一团。

鬼子们稀里哗啦、劈里喀吧地东翻西找,你争我夺,搞了个天昏地暗,门塌屋倒。住了好一阵子,才撕撕掳掳地出去了。

有一个瘦鬼子,脑袋和个干萝卜头差不多,他怀里已抱着个大花包袱,但还不甘心,又向里面翻。他一下走到王竹媳妇的房门口,就大叫起来。

这媳妇早吓掉了魂,闩着门在炕上发抖,连动都不敢动。那红缎子绣花裤,早尿得湿漉漉的。门被鬼子用脚踢、用枪把子捣得砰砰响,不一会儿,门闩被撞断,门哗啦一声开了。鬼子恶气腾腾地扑进来,举起刺刀就戳……刺刀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见是个吓昏了的花姑娘,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摔掉枪,跳上炕,搂住浑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的王竹媳妇……

正在这时,伪军分队长王竹在院子里跳下马,走进屋来了。

王队长一看自己老婆身上压着一个鬼子,一股火气冲上来,他立刻蹿上去,用手枪照鬼子头上猛烈刨去。枪筒大半扎进那干萝卜似的脑壳里,白森森的脑浆,喷了王竹和女人一身。鬼子像一根木头一样滚到炕上。

王竹还没缓过气来,郭麻子一步跨进房。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手枪指住王竹:“嘿嘿,好哇,分队长!这是你干的好事。举起手来吧,不要动!跟我见大队长去!”

王竹的脸变得煞白,强笑着说:“老郭,咱兄弟……”“少废话!”郭麻子阴沉着脸,有些得意地说,“今儿你知道厉害啦,才叫弟兄!哼,你平时那威风呢?不行,咱们公事公办,走吧!打死一个皇军,我看你有几颗脑袋!”

王竹更加心慌起来,哀求道:“郭队副,求求你,看在死去爹的面上,饶了我吧!郭队副,以后我一定忘不了你的恩情。你要什么都行……喏,这是钱。这还有……”“哼!”伪军分队副郭麻子接过王竹从身上各处拿出的洋钱、金戒指、金耳环……但他并不满足,用蛤蟆眼斜睨着他垂涎已久的王竹媳妇说:“好,我照顾你这一回,可是你得先出去一会儿……”说着他又似笑非笑地瞅一眼已经清醒过来的王竹媳妇。

王竹分队长明白了。羞怒交加的火气冲上来,他很快地抽出手枪,恶狠狠地说:“郭麻子!你别得寸进尺,想在我王竹眼前干那种事,哼!办不到!要命我这有一条!”

郭麻子一听,怔愣半刹,接着把枪收了,赔笑道歉说:“啊,王队长,别上火,我是和你开个小玩笑。嘿嘿,咱弟兄……好,你快把那鬼东西的尸首藏好,我到外面看着点风声。”说着他匆匆离开了。

王竹一愣,怀疑郭麻子可能去报告,急抢到外门口,忽然面前出现了妹妹玉珍。只见她脸上身上都是灰脏,从裤子里还发出一股臊臭气。玉珍是藏在隔壁屋子的板棚上,听到她哥哥的声音才从板棚上爬下来的。“啊,哥哥……”玉珍叫着跑上来,把王柬芝给她的纸条交给王竹,又说:“叔叔说副村长七子藏在东黄泥沟……”

王竹听完玉珍的话,接过纸条,忽然想起妹妹和郭麻子的关系,心里立时一亮,忙吩咐道:“妹妹,快!去找郭麻子。他刚走出去的!务必把他拦住。”

看着妹妹快步走出去以后,王竹才轻松地舒一口气,回到了屋里。

那不幸的女人不知是因为惊骇还是肉体上的痛苦,哀怜地看着她丈夫,呜呜地哭了。“你听,有人!”七嫂子听到一阵喀嚓喀嚓的踩雪的脚步声,推推丈夫,惊怖地说道。“啊?像是!”七子侧着耳朵静听一会儿,有些惊异地回答,他想坐起来。

这是离村不远的一条黄土沟,紧靠着东山根,是成年累月从山上冲下的洪水疏壑而成的,巨大的岩石,分散地屹立在沟崖上。七子他们的洞,是顺着岩石缝挖进去的,有块大青石,刚好遮住洞口。下着这么大的雪,雪把洞口可疑的迹象和脚印完全湮灭,不知道的人,走到跟前也看不出破绽来。

七子躺在干谷草上,妻子坐在他外面,用她细瘦的身体,挡住从石缝吹进来的风雪。这时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渐渐听出有好多人,再后来,呼哧呼哧的粗气喘息声也听到了。

七子意识到这是有目的的行动,他把姜永泉留下的四颗手榴弹挪到身边,对妻子说:“好家伙,被鬼子知道啦!你快到里面去。”“不,你别急。谁会知道啊?!”

然而,随着她的话音,传进来铁锹碰击石头的铿锵声。啊!这声音像冰豆子打在心上,令人骨寒心惊!七嫂子恐怖而颤悸,七子全身一阵紧张。他把噙着眼泪的妻子拉到身后去,抓起手榴弹爬到洞口。他清楚地看到一群鬼子和伪军,在王竹的指挥下,王流子领着在挖洞口。奇怪,七子这会儿一点没感到害怕,心里倒想:“这些傻瓜,找死来了!”他左手撑着地,右手揭开手榴弹的盖,用牙咬着把弦一抽,手榴弹哧哧冒着白烟,狠狠地飞进鬼子群里——爆炸了!

敌人被这突然的打击弄得乱跑乱叫,雪地上留下几个尸体,两个炸断胳膊腿的鬼子,在翻滚着爹呀妈呀的叫唤,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们。王流子吓得滚到沟底下去了,耳朵被枣针划破一点,直淌血,他以为头被打个大窟窿,哼哼着直叫不能活,好一会才爬起来。

那王竹也趴在大石头后面,听到没有动静了,才敢站起来,埋怨地说:“他妈的,不是说没有武器,怎么出来炸弹啦?”

王柬芝哪知道他殷勤地帮七嫂子提的那个包袱所以那么沉重,会就是给他的同伙的礼物呢?

鬼子小队长气火了,扇了王竹一个耳光子,叫骂一顿,命令他上前指挥人再挖。王竹忍气吞声,掩在大石头后面,只露着头,大骂道:“七麻子!狗的再不出来,老子要开枪啦!”

七子的脸气得火辣辣的,每个麻疤都像要流出血那样红。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狠狠地回骂道:“你姥姥,王竹!你别做梦!可惜你小子碰运气不在家,没赶上跟你老子一块下泥坑!等着吧,有一天抓住你,非零刀剐了你不可……”

王竹被骂得羞怒交集,指挥着开枪。

七子身上中了两弹,扑倒在地上。七嫂子忙扑过来,哭着说:“天哪,天哪!这可怎么好啊!……”她撕下破棉袄面子,给他包伤。

七子苏醒过来,巨大的疼痛使他浑身颤抖,那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涌出来。他极力镇静着对妻子说:“哭什么,这不是流泪的时候。行啦,不用包了,叫它流吧,反正是要拼上去!”

七嫂子哭得更厉害了,她那孱细的身躯在剧烈地抽动。她紧抱着丈夫的宽大肩膀,把脸偎在他的胸脯上。她的心,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头,她的筋髓,她的一切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泪水。不,是血,像滔滔不绝的山泉,无止境地涌出来!

七子的心也被她哭碎了。他看看跟着自己几年来的妻子,她那干瘦枯黄的脸,那像病孩子一样的不成熟的身体,就越觉得可怜她,更加疼爱她。不知不觉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起来,觉得眼窝在发热,多想安慰她几句啊!但他一听外面的喊叫声,浑身一震,立时恼怒起来,他推开妻子,第一次对她生气地说:“哭哭哭!你就没有个够啦?你听,鬼子在笑你呢!再哭!再哭我揍死你!”

枪早停了。敌人现在并不想打死他们,敌人要的是活人,要的是情报。

王竹听到洞里的哭声,给伪军和鬼子们壮胆说:“听到没有?他们没法子就哭啦!就那么一个手榴弹,再没有了。快,快挖!”

王流子也跟着喊道:“对啦,就那么一个小炸弹,再啥也没有了。快上前吧,谁先抓到立头功,有赏。快挖吧!”他自己可尽朝安全的地方站,做着随时准备向大石头后面躲的架势。

鬼子小队长举着战刀嘶叫着,王竹抡着手枪喊着,伪军和鬼子们又开始向前挖洞了。

七子瞅得准准的,把两颗手榴弹的弦扭在一起,等敌人都靠近了,就用力向外扔……可是他再没有力量抬起胳膊了。七嫂子满脸还是泪迹,痛苦还在煎熬着心肠,但她制住哭声忍住了眼泪。就在这一刻,她也顺从着丈夫,决不做他反对的事情。她一见他没有了力量,手榴弹紧握在他的大手里,就毫不踌躇地接过来,学着样子拉断弦,用全力摔出去!

轰轰的响声,震撼着山谷。敌人的血肉横飞遍地,惨叫声迭起不绝。

七嫂子见丈夫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又抓起另一颗,照样要扔出去。她忘记了可怕的一切,全神贯注在杀敌人,似乎在这一刹,她身上增加了不少力量。可是七子忙把她的胳膊把住,有些激动地说:“就这一个了!”

她起初一愣,不懂是什么意思。接着从她看惯的、熟知各种表情变化的丈夫的土黄色的眼睛里。她明白了一切。她慢慢垂下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可没有哭出声音,她用力抱着他的头,热泪滴在他脸上,身子在疯狂地抽搐着。

七子也在哭,却没有流泪——他的泪早在童年时期流干了,他是心里在悲恸。他那只早已麻木了的大手,从妻子纤细的小手中,拿过冰冷的手榴弹。“别再哭啦。”他使劲制止住手的颤抖,慢慢抚着妻子散乱的头发,很温和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你听我说呀!我是共产党员,你呢——是我的老婆,也是穷人。咱们虽是过的苦日子,可都还想活着。谁不愿多活些年岁啊!可是咱们立时就要死……你可千万别怨是共产党把你男人和自己的命夺去了,不,不是的。”“你别再说啦,我依从你……”七嫂子的泪珠挂在眼窝下,紧瞅着丈夫的脸面,把他抱得更紧。“别急,你听我说啊!咱们就要死,我要你明白,咱死的道理。”七子感到妻子身上热得烤人,一股疼爱怜惜她的感情又涌上心头,他的话音有些颤抖了;但一觉到她的身子在加快速度地搐动起来,忙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极力镇静着说下去:“咱们穷人在旧社会里,早晚要被逼死害死。多少人不是忍气吞声到头还叫人家打死的吗!咱爹咱妈是这样,仁义婶家是这样,世上这样死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都是那不公平的旧社会害的啊!这些理过去我不懂,老姜来了,才把我领上革命的路,才懂得穷人要翻身,就要起来把那些害人的坏种拾掇干净!可你要杀仇人,仇人也要杀你,穷人和富人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咱们为穷人能过好日子死,死得值得,死得应该,死后会有人替咱们报仇!“你说,你懂了我的话吗?你不怨恨我吗?”“不。我都懂了。你全是对的!我跟着你活,跟着你死!”七嫂子擦干眼泪,完全没有了恐惧和求生的余念。相反,如果真的丈夫一个人死去,剩下她自己孤独地活着,她倒是非常不情愿的。她哭,只是为疼爱丈夫才哭啊!

由于恸哭和激奋,七嫂子那焦黄的脸上变得火红,充满了血液。有生以来只有这时候她才像个健康的人,显得格外的美丽。她紧睁着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准备做他叫做的任何事情。

七子把手榴弹送到妻子跟前,七嫂子就在丈夫手中掀开它的盖,拉出它的弦,两人用全力使劲拥抱在一起,手榴弹紧挤在他们的心窝上。夫妻对视了一眼,像是互相最后记住对方的模样。听着哧哧的导火线的燃烧声,他们紧闭上了眼睛……

五六十个搜山的敌人,在艰难地向山上爬着。不知他们是太蠢还是雪太滑,时常有人滚下山去。一个个像三伏天的狗,大口大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嘴像小烟筒似的冒着白气。一些老一点有胡子的,胡髭上像布上一层白霜。

姜永泉和干部们领着民兵,趴在山顶上的岩石后面。那飕飕的北风,像刀子一样直往肉里钻,刮起的雪粒,把人们快埋住了。大家时常把手放到嘴上,用热气哈一哈,不然手就会被冻僵了。他们都紧盯着爬上来的敌人,心嘣嘣地跳荡不停。

姜永泉掩在最高处,把敌人的行动看个一清二楚。他那瘦脸被风吹成紫红色,雪粒经常扑在脸上,他根本不去理会,只顾监视着敌人。“大伙千万不要慌,等敌人到跟前听我的口令打!”姜永泉一面把手榴弹揭开盖,一面对大家说,“咱们一定得顶住一个时候,等山洼里的群众都转移完才能撤。”

人们看着他的行动,都在准备武器。德强凑近娟子身旁,着急地说:“姐姐!你快看,手木啦,死也掀不开。快帮帮忙呀!”

娟子看着弟弟的脸蛋冻得血紫,嘴唇乌青乌青的,眉毛成了白色,睫毛上结着冰碴碴,很有些不忍心。她忙给他把手榴弹的盖揭开,把他两只冻木的像冰一样凉的手握住,低头仔细一看,呀!都裂口出血啦!娟子猛抬头瞅着弟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你怎么啦?行了,这下我能打响啦……”

娟子见弟弟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心里稍松快些。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口上用热气烘烘,心里想:“被妈知道他冻成这样,早不忍心啦!”她爱惜地说:“兄弟,我给你暖和暖和……受得了吗?”“行啦,姐!我受得了。”德强抽出手,满不在乎地说。为表示自己不怕苦,又天真地笑笑,然后爬回自己的岗位。

敌人逼近了。“注意啦!”姜永泉喊道,“打!”

霎时间,钢枪、土枪、土炮、手榴弹响成一片。敌人被这意外的居高临下的打击搞昏了头脑,趴在地下向上乱放枪。

当民兵们往土枪、土炮里装药时,敌人趁空爬起来冲锋了,掷弹筒咚咚地打过来,雪地上掀起黑黑的泥土,岩石爆裂成花。一个民兵倒下去了。

凭着有利的地势,民兵们甩出一阵手榴弹和石头,又把敌人打下山去。

打了一歇又一歇,姜永泉看到弹药已不多了,就命令道:“把刺刀上好,向后面山头撤退!”

于是,人们背着牺牲的民兵,呼呼啦啦向后撤。德强只一颗手榴弹,打完后什么也没有了。他正为难,一眼看见刚才被敌人的掷弹筒炸开的石头,忙拣了两块最尖利的,紧紧抱在怀里。娟子回头见弟弟落下了,忙过来拉着他就跑。姐弟俩紧紧相挨着。

敌人的指挥官看到正面不好攻,就分配兵力从侧面迂回。他把雪亮的指挥刀一指,十几个敌人端着三八大枪和歪把子轻机枪,向旁边斜插过去。

民兵们刚翻过山梁,迎面碰上敌人。有的被惊呆了。几个胆小些的想向后跑。“拼刺刀!”姜永泉喊着冲上去。

德松、大海等人都跟着往上冲,展开了肉搏。

娟子迎上一个鬼子,她枪上没有刺刀,只能用枪把子打。那鬼子却伸长三八大枪上的长刺刀来挑她,眼看刀尖就要触到她胸前的衣服……就在这时,德强猛扑到鬼子跟前,抡起尖利的石头,照鬼子的脑袋狠命打去……鬼子的刺刀已扎破娟子胸前的棉袄,露出白白的花絮,差一点她就完了。现在,姐弟俩同时看着鬼子叽里咕噜地滚到深山沟里去了。

敌人开始来不及施展火力,这时那端机枪的大个鬼子已把机枪安到岩石上,疯狂地扫射起来。

民兵们被压迫回来,又有一个人倒下去……

正在这生死关头,突然敌人背后响起枪声,鬼子乱了阵。只听一阵喊杀声,雪亮的刺刀出现在敌人身后,还没等鬼子的机枪掉回头去,但见一个高大有力的汉子,纵身蹿跳上去,飞起一脚踢翻那鬼子射手,迅速地端起机枪,猛烈地向敌人射击……

民兵们被这突然的事情惊喜住了,也看呆了。姜永泉抑制不住狂喜,高喊道:“同志们!咱们的八路军来啦!快,冲上去啊!”

人们应声蜂拥地往上冲。

这股从侧面迂回过来的敌人,很快被消灭光了。那正面的敌人又攻上来。八路军中一个抡驳壳枪的人高喊一声,那个高大的战士随即掉转身,端着机枪横扫从正面攻上来的敌人,战士们奋勇地向敌群冲杀。敌人倒下去的很多,其余的敌人纷纷溃逃下去。战斗迅速结束了。

德松抢上去拉住那个抢敌人机枪的高个战士,兴奋地说:“哎呀,同志!你真行,真是好样的!”“没什么,没什么。”那战士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和他刚才那种勇猛劲很不调和。他指着那个挎驳壳枪的人说:“这是我们连长。”“谢谢你们,连长!”姜永泉紧握着李连长的手说,“多亏你们的援助啊!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李连长把情况简单地告诉姜永泉他们。他是奉团长的命令率领一班人给部队侦察情况,当尖兵的。我们的军队从昆嵛山东麓开过来,要截击扫荡的敌人,现在隐蔽在后面。刚才李连长他们听到枪声密集,赶过来一看情势,就从敌人的背后打过来。

打扫完战场后,按着李连长的意见,大家迅速转移了。走时姜永泉派德松领着人把两个牺牲的民兵抬到村里人躲难的地方去,并嘱咐他好好掌握群众。

部队转移到一个山洼里,大家坐下来休息,有的人就整理缴获来的武器。民兵们经过这第一场战斗,并且在八路军帮助下打了胜仗,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都亲热地和战士们又说又笑,真像一家人一般。德强瞪着两只大眼睛,紧瞅着那个夺敌人机枪、战士称他王班长的人的一举一动。看哪,他长得多棒啊!个子那么高,身子又粗壮,一伸胳膊一抬腿都显得有力气,满身和铁打的一样。再看,他脸上黑黝黝的,眼睛圆彪彪的,多有精神呀!

德强看着看着,心里爱得不行,羡慕得直咂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长到他这样大这样壮,端着机枪和没拿东西似的,那该多么好啊!……“报告连长!缴来的武器都清点好啦!”德强正在看王班长、想得出神,一听这尖细的声音,忙转过头来看,啊,是个小八路!

李连长吩咐了他几句,就和姜永泉、王班长谈情况去了。那德强却又被这小战士吸住了。

这小八路同德强差不多高,背着小马枪,军装太大太宽,草绿色的棉袄达到膝盖,像个小棉袍,裤子肥肥的,和他的身量很不相称。

那小八路眯缝着眼睛,在吃吃地笑。德强有些奇怪:“他笑什么呀?”就走过去。小战士一见德强来了,就指着给他看,自己仍吃吃地笑着说:“你看,你看……哈哈,哈哈……”

德强一看,他指的是他姐姐那根大辫子的下半截变成白的了。那结上冰的辫子在她背后划得衣服哗嗤哗嗤响。娟子正在向子弹袋里装从敌人尸首上捡来的子弹,一听笑声忙转回头。见小战士指着自己身后,起初莫名其妙,用手一摸,脸就红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辫子从肩上弯到胸前,却没去掸掉冰雪,又忙着装子弹去了。

德强见这小八路放肆地笑他姐姐,脸有些热火火的,很不高兴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那还不是为打仗才冻上去的。”

小八路忙收敛笑容,说:“哎,你别生气。同志,我不是嗤笑人家,是……唉,”他拍一下头,“就是我有个忍不住笑的毛病。这女同志真不简单,除去我们部队上,我还没见到有女的拿枪打仗呢!”

德强心里高兴起来,特别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他是“同志”,还是个八路军叫的,心里很得意,就说:“那没有什么。她是我姐姐!”“啊,你真不简单!你们俩可真行!不过,”小战士又笑了,“这辫子可太不方便啦。咱们部队上的女同志们不留那玩意。你不信,我有个小故事:“在我们那地方有个大闺女,留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你猜怎么着?有天晚上她家光她一个人在家,心里很害怕。一听老鼠叫就以为是鬼叫了,她急忙向外跑。你猜怎么着?她跑呀,跑呀,怎么也跑不动,就觉着有人在后面拖着她。她以为是鬼使的定身法,吓得爹爹妈妈地叫,魂都吓掉啦!”“是怎么啦?”德强紧张地问。“嗨!人家的辫子被门框上挂门帘的钩子挂住了……”“哈哈哈哈!”周围听到的人都捧腹大笑起来。娟子也听到了,红着脸说:“小同志,你这故事可真有意思。下次再见面,俺的辫子你再想看也看不到啦。”“于水!”那小战士听有人叫,忙回过头。原来是李连长叫他和王班长回部队报告侦察到的敌情。

姜永泉忽然想起什么,忙问道:“连长,你们带药品没有?”“带的一点都用光了。谁负伤啦?”“不是。是咱们的副村长受了伤,好多日子啦。伤口都化脓了。”娟子伤心地答道。“咦,叫王班长带些回来!团里有。”李连长说。“这样好啦,我们派一个人跟着去拿吧!”姜永泉想到七子的伤,心里不能不急啊!“我去吧,姜同志!”德强抢着说。他想同那王班长和小八路一道走,心里也真想看看大部队。

姜永泉起初不答应,后来只好准了。叮嘱他一番,并叫他回来就到村里人躲难的地方去。娟子也嘱咐弟弟一回,要他路上小心,赶快回来找母亲去。

德强跟王班长和于水走后,李连长领着战士和姜永泉一伙,向王官庄一带——敌人的主力所在地,搜索情况去了。

德强和王班长、于水,翻过一山又一山,走进大山沟里,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突然出现在眼前了。德强跟着他们走进村。

呀!里面的人马可多着哩!谁会想得到,这样寂静的小山村上,会住着这么多队伍呢!

他们躲躲闪闪地走着,怕踏着睡在雪地上的战士们。战士们怀里抱着枪,相互靠着身子枕着臂膀,发出酣睡的鼾声。德强见每人左胳膊上都扎着一寸多宽的白布条,觉得奇怪。于水告诉他,这是打仗时敌我的识别。德强又问,怎么不都穿绿色军装,还有穿老百姓衣服的呢?王班长说,这都是新参军的,部队在一天天扩大呀。德强心里一高兴,刚想说句什么话,可是已经进屋了。

他们走进一所茅草屋。屋里有四五个军人在围着一张桌子看地图,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王班长右脚往左脚跟一靠,洪亮的嗓子喊道:“报告团长,我们回来报告情况!”

人们被惊醒似的抬起头,亲切地打量着他们。德强心里很紧张,在他心目中的团长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可是这几个人都和战士穿戴的一样,分不出谁是当官的,谁是当兵的,他很感出奇。

一个中等个子的人,身体粗壮,黑红的脸膛上,长着胡楂楂,闪着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看起来他很英武严峻,这时却慈祥地笑着走过来,拍着王班长的肩膀,说:“好哇!大力士,王东海!坐下,快坐下!”他拖过一条长凳子,把王东海捺着坐下去。不知怎的,他却没捺于水坐下。于水也不去坐,接过一个人递来的一碗水就喝,可刚喝一口,忙送给德强。德强摇摇手没接碗,那被称为团长的人看到他,就问道:“这是谁呀?”

德强正在发愣地想:“这就是团长吗?看他多和善呀……”一听问到他,心里慌乱得不知回答什么好。王东海答道:“他是区干部派来要点药的……”接着叫德强把七子负伤的事情讲了一遍。

那团长皱了一下眉头,他脸上的笑影消失了。他立刻对于水吩咐道:“王班长在这里报告情况,你领他到卫生队去一趟,快!”

于水听罢放下碗,拉着德强的手出了门。

德强的心全被那团长的事占满了,他出门就问道:“那个人就是团长吗?”“哎,团长就是团长嘛,就是啊。”于水奇怪德强为什么会这样问似的,看着他笑笑。“你不知道,我原先以为带一千多人马打仗的团长,那才和普通人不一样呢。唉,想不到他也是个平常人,穿的跟你一样的衣服。啧!”德强像是替那团长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惋惜,倒唉声叹息起来。“照你说团长该是什么样的呢?”于水忍不住又笑了。“到底该是什么样,叫我也说不上,反正该是个最有本事的人才对。比方说,像于得海那样……”“哈哈哈哈!”于水笑得那样的厉害,以致停止脚步弯下了腰。

德强对他的大笑很是惊奇:“你笑什么呀?”

于水直起身边走边擦着眼泪,说:“你呀,唉!可惜你的眼这么大,真是‘眼大漏神,刷锅漏盆’。你猜那团长是谁?”“谁?”“那就是于得海呀!”

啊?!德强猛煞住脚步,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于水。于得海!这个响亮的名字,那就是他啊!

提起这于得海,不单是德强吃惊,在这山区里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不知道他的。都知道他领着一帮“造反”的穷人,活跃在昆嵛山里,同地主恶霸和地方官僚斗争,替受苦人做主。财主叫他们是土匪,穷人称他们是“红胡子”,是“逼上梁山”的绿林好汉。官兵屡次围剿也无奈于他们。人们像神话般地传颂于得海的事迹。说他能知道连绵几十里的昆嵛山上的每一个石洞和每一棵树木,你就是把昆嵛山上的石头、泥土、草木拿到天边,他也能认出来是昆嵛山上的,说他能两手同时开枪,百发百中,会飞檐走壁,多少人也围困不住他,说他身有一丈高,枪弹不入,长着大红胡子,眼睛像夜明珠一样亮,和古书上的武将一模一样……

德强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这位穿着普通战士军装,非常和蔼的团长,就是那神一般的英雄于得海!“走啊,怎么和打愣的鸡一样呢?”于水说着拉了德强一把。于水却没告诉德强,他就是于得海的儿子。

德强跟着于水来到另一幢房子。屋里挤满躺在铺草上的伤员。人们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俩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看见一个头发达到耳朵的女军人,包扎好一个伤员,在准备药物。于水忙挤到她跟前,说:“喂,卫生员大姐,咱们有事呢!”“什么事?”她跟着于水的目光转过身来,一发现了德强,禁不住惊叫起来:“啊!德强!”

屋里的人都惊诧地看着他们。

德强怎么也想不到,他同杏莉日夜怀念的白老师,竟在这里碰到了。

白芸把德强拉到院子里,两手紧托着他冻红的两颊,眼睛激动地闪着泪花,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兄弟!你怎么来啦?”

德强两手紧抓着她的胳膊肘儿,凝视着她那同她的姓一样白的脸,兴奋地说:“白老师呀!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啊?”

他们是太兴奋太激动了,相互争着问这问那,顾不得回答相互的问话,——一猛醒,都笑了。

德强把白芸走后村里的变化都告诉给她。白芸还要问,但德强急着问她了。

白芸是济南人——其实也不是济南,老家在东北,她父亲是张学良部下的一个团长,一家人都跟着父亲东奔西颠。七七事变不久,这位有民族气节的老团长,同日本侵略军战死了,一些朋友才把他的家眷安顿到济南。

白芸从小受着正直父亲的教育,读了不少进步作家的书籍,对她有很大影响。

抗日救国的热潮激动着青年人的心,白芸初中毕业后,就同一帮子热血青年,参加了一些爱国人士在中国共产党的感召下,组织起来的抗日救亡团体,到处演剧宣传……

不久,国民党政府的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丢下三千八百万人民逃跑了,日本人很快打进来。而当地的一些大小国民党头目,不是卷席望风而逃,就是摇身一变投降了日本。那各地的军阀土匪更是横行霸道,趁势抢杀掠夺人民。整个山东到处一片混乱,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白芸他们的团体,也因缺乏组织领导被打散了。她失掉联系,回家没有路费,回不去,只好跟着逃难的人群漂流到胶东来。在山区找个中学生可真不简单,王唯一马上把她雇下当教师。白芸一方面想挣些钱做路费到延安去;另方面感到教学也是教育儿童的机会,就答应了。

然而,她想的太单纯了。她倾全力把爱国思想灌输给像德强和杏莉那样的孩子,但她的努力却遭到吕锡铅和宫少尼的处处非难;而她的青春美貌,使王唯一、宫少尼兽性发作,他们欺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向她无理取闹。她气愤极了,再也待不下去。但是到处一片焦土,到处坏人当道,哪里是她容身的净土呢?

正当山东像一艘失去方向的船,在狂风骇涛中摇摇欲沉的时候,平地一声春雷,共产党领导人民起来反抗了!党把武器交给农民,那保卫祖国的枪口,对准了敌人!

当白芸知道理琪等人的起义部队时,她立即投奔进去。

她走时,当然不能把真情告诉天真的孩子们。

白芸留德强吃过饭暖和暖和再走,可是德强固执地拒绝了。她留恋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到村外,反复地嘱咐他一路要谨慎,赶快找母亲去。直到德强的细小身躯被山挡住以后,她才走回去。

太阳像个被水蒸气迷惘着的火球,离西山顶只有一竿子高了。淡紫色残散的夕阳光,无力地铺在雪面上。那冻硬的雪面反射出柔弱阴冷的青光。成群的雁队,摆成人字形,咕咕呱呱地叫着,逆着朔风,向北方飞去。风可真大,掀起一层细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秃秃的枝干桠杈的大树上,白水条似的树枝发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鸣。只有那苍郁的松树上,虽然结满冰雪,但松针抖掉雪粒,露出葱绿的锋芒,无论多大的严寒,也冻不死它坚韧旺盛的生命。

德强是迎着风走,棉衣早被风吹透了,但他没感到冷,身上发散出的热气,抵御着外来寒流的侵袭。那冰雪粒吹打得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把毛皮帽檐用力往下扯,低着头向前跑一气,又转过身向后退着走一阵。

突然,咕咚一声,他一条腿插进冰窟里,身子扑倒在冰上。德强一看,是条小河结了冰,上面铺着一层雪,中流有个地方冰很薄,他只顾低头跑没看到,腿撞进去了。

德强咬着牙皱着眉,费好大事才把腿拔出来。棉裤摔破了,膝盖出了血,鞋子裤子湿了个透,骨头像被刀子钻进去一样刺痛。

德强痛得站不住,一腚坐下来。他非常生气自己的不小心。飕飕的北风吹着湿腿更痛了。德强忍不住,真想哭啊。可是哭给谁听呢?白茫茫的大雪山,一眼望不到边,连个人影也没有啊!听着松树的呼啸,就像在嘲笑他似的。这不是自己找的吗?埋怨谁呀!德强寻思一会儿,一看裤腿,快冻成冰了!他猛地爬起来,把眼睛一擦,更快地向前跑去。“快跑吧,跑出汗就好啦。真的,越来越不痛啦……”他一面跑着一面想着,“哎呀!我卡破一点儿就这么痛,七子哥的伤口那样厉害,那更不知怎么痛哩!哎,我何不就近把药品赶快送给他呢?……对啦,一直送去!”

德强忽然停下来,把从鬼子身上摘下来的一颗小手雷,往怀里揣好,又弯下身紧紧鞋带,朝村东山的方向跑去。

山区里长大的孩子习惯山,如同从生下来就在海上漂泊的渔民的孩子习惯海一样。德强像山猫子似的,很快地从这个山谷溜到那个山沟,爬过一座山峰越过一道山腰,一会儿就到了东黄泥沟。

他站在一棵小松树后面,喘口气,巡视着周围是否有人。只见村庄上空一片灰茫茫的,和村边的山连在一起,看不见人迹,听不见声息,只有偶尔几声枪响,划破雪野的寂静。

德强加快脚步向石洞走去。他越来越紧张,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见到雪被踩得稀乱,像是有很多人来过。他更加快了脚步。

黄昏的降临总是阴沉沉的。太阳已下去一半,散雾弥漫大地,昏暗的日光在给黑暗让位。夜风一阵紧似一阵,卷刮着枯草和雪片。

德强不由地打个寒噤,牙齿咯噔咯噔在打响,浑身像在抽筋:一摊摊黑糊糊的东西显在眼前,他低头一看,是血融化了雪,时间久变成黑色了。一块块人肉人骨头散乱遍地,金黄色破碎的呢子制服的残片,带钉子的破烂皮靴,就像是死去的尸首没埋好,被一群狗子扒出来撕吃的一样,玷污了这块盖着洁白的雪的黄色土地。

德强猜到这是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敌人留下的代价。但他一想,是谁打的呢?他再抬头一看,发现那炸塌的地洞。一切都明白了!德强急促地呼吸着,急跑上去,可是什么也没有了。他呆若木鸡地站在洞前,注视着从高处卷来的掩埋着洞穴的白雪。这样好一会儿,德强才慢慢从怀里掏出白芸给他用白绷带包起来的药,看着看着,一腚坐到石头上,眼泪开始往下淌,接着抱住药品,大声地痛哭起来!悲痛使孩子忘记了一切。

一小队巡逻的敌人,闻声赶来。

等德强听到响声抬起头,敌人已冲到跟前了。两个鬼子呼哧呼哧地扑到他身边,就要动手抓。德强一头从敌人胳膊缝里钻出去,飞快地蹿进山沟,向山上猛跑。

也许敌人欺他年小,也许敌人是想抓一个和八路军来联系的活口,他们不放枪,只是呜哇地叫着追。

不知怎的,是心太慌,是掉进冰里的那只脚冻麻木了,还是跑路太多累坏了?德强这时跑起来很费力。

敌人越追越近,只隔几十步了。

德强连头也来不及回,一边跑一边掏出手雷,急转身,用力摔出去。轰的一声,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去。

趁敌人趴下和烟幕的遮蔽,德强一头钻进稠密茸茸的大松林里……

第六章

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得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么多男女老少安全地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会感到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他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她自信自己不会那么可怜,她会忍受下来的。这大概是她的怜悯心过于强烈的缘故,事实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说不定她会更悲痛,简直无法活下去。

当德强赤着脚、流着血,一只裤腿冻成冰棍,浑身像个雪球似的跑来时,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疼痛。可是儿子却一点不显得难受,倒兴奋地讲述他们怎样打鬼子的事,骄傲地说着他用手雷炸敌人救出自己的经过。他似乎是在闹着玩,而不是在和凶恶的敌人打仗。这使母亲也受到胜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们都称赞夸奖她儿子,使她也觉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妇的死讯,唤起人们更大的悲恸。母亲几乎痛哭失声,她越发觉得好人死的太多了,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越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担心子女和人们的命运。慢慢地,她把这一切转为痛恨。没有鬼子汉奸,哪会有这些不幸呢?!

人们离村还有好远,就嗅到了潮湿的硝烟气味。他们的心越来收得越紧,越加快脚步。渐渐听到人的喊叫声,火烧柴草的爆裂声,水的拍击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村里成了火海,浓烟弥漫,人们急拥进来。

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在房顶上、墙头上、院子里,紧张地救火;有的从屋里穿进穿出,抢救东西。

母亲看着那些战士们,身上冒着烟,着了火,忙得满脸都是汗,心里很感动。在这些人里面,她发现了姜永泉。

从一个胡同里抬出一条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蒙着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亲才认出,那个拦腰捆着手弹带、肩上斜背着大枪、抬着门板一头的人,原来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们哭哭啼啼参加进救火的队伍里……

母亲想起什么,回头找儿子,但德强已不在身边了。她吩咐秀子,领着德刚拿着包袱先回家去,她抱着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爷家来。

一进院子,她们都惊呆了:四大爷满身是血躺在雪地里,身边的雪都融化了。

花子扑上去,号啕起来。

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着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这时,走进两个战士,对母亲说:“老大娘,老大爷受伤啦,我们抬去治疗吧!”

母亲忙叫花子进屋拿条被子来,可是花子立刻哭着回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啦!

战士们解释说,先救人要紧,被子他们那有。

大家把老头子抬到门板上,他略微睁开一下青肿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屋里可真够瞧的:粮食和着泥水撒满一地,锅碗瓢盆所有家具成为碎块,鸡毛蛋壳,小猪蹄子大猪尾巴扔得遍地都是……连个插针的地方也没有。就像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记关门,闯进来豺狼,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花子哭叫道:“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亲一进东房间,一股腥臊气几乎把她熏倒。嫚子吓得把头藏在妈妈怀里,连气都不敢出。

天哪!儿媳妇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身上青一块紫一溜,头发蓬乱,眼睛愤怒地瞪着,血把炕席都染红了。

母亲用手摸摸她,已经僵硬了。她挡住就要扑上来的花子,悲痛地说:“花子,人死啦,别上去啦……”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泪,“去,听大嫂的话,找点布来。好孩子……”母亲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嗓子里有块咸腥的东西在塞着,她说不出话来了。突然,一口黑红的血,从她口中冲出来!

一个年轻的女人,没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就无辜地同胎儿一块埋葬在血腥的屠杀中!

母亲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妇的尸体,忽然柱子闯进来。花子跑上去抱着哥哥的胳膊,痛哭道:“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疯了似的骇人地瞪着,呆怔一会儿,一头头往墙上撞,呜呜地哭叫道:“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这王八蛋……”他忽然变得狂暴起来,满地寻找东西,像要去拼命似的。

母亲用力拉住他,一声声地叫他,柱子忽地扑通跪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哭着说:“大嫂啊!这都怪没听你的话!这下我算明白啦。幸亏八路军救出我来,不然早叫抓进据点啦……大嫂!我一定豁上这条命去跟鬼子拼!”“柱子,别再哭啦!”母亲把他扶起来,“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妇料理料理……”母亲话没说完,秀子忽然哭着跑来:“妈——妈!咱的房子都叫烧光啦!”

母亲站在院子里,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偎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看着几乎被烧光、又被八路军救下来、还冒着白白的水汽的房子,一声不响,也没流泪。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泪流干了,可是她嘴唇两边的深细皱纹更为明显,并在微微地抽动。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墙头上已长满野草,盖着屋山上烧糊的痕迹,后面那株下半边被烧死的古老杏树,像个衰弱的老人,弓弯着身子,俯视着自己的旧伤,窥探着村上的惨景。

母亲紧攥着手指,牙根咬得有些发痛,心里在清晰地说:“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两年前你们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儿又烧得我寸草不留,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烂了骨头也要跟你们算清!”

村子里渐渐平静下来。

锣声响起。

人们都向开会的南沙河拥去。谁也不和谁说话,就连孩子们惯常的嬉闹也绝迹了。人人的脸上像罩着一层乌云,阴沉沉的;眼睛像下上一层露水,湿漉漉的。他们默默地走进会场。

会场上,空气异常肃穆紧张,一排排整齐的战士坐在前面,带着刺刀的大枪,像树林般地齐齐耸竖在人们头顶上。

姜永泉在台上悲愤地大声讲话,他洪亮的声音有些沙哑。“乡亲们!”他说,“大家都哭了!谁能不流泪呢?我们受的损失可太大了!藏的粮食被抢去好多。大家亲眼看到,没走的人家所遭的殃,人被抓去,女人被糟蹋……七子、七嫂子牺牲了……”

随着他愈来愈低沉悲痛的声音,人们不由地注视着放在台子一旁的四口赭红色、雕刻着各种花纹的棺材。这是七子夫妻和两个民兵的灵柩。棺材是那些老人自动献出来的自己的寿材,献寿材的有德松的父亲和被王唯一害死儿子的王老太太。

会场气氛更沉重悲怆,令人窒息。“乡亲们……”姜永泉被沉痛的情绪控制着全身,他的话音更加沙哑。他真想痛哭一场。但他明白,这么多眼睛在看着他,是多么信任、渴求和希望的眼光啊!难道这些人希求的是自己的眼泪吗?他们需要的是他的悲哀的恸哭吗?不,决不是!他们不需要他的眼泪,他们需要的是力量,是希望他告诉他们眼下怎么走,将来怎么过!

姜永泉吞回从心底渗出的泪水,他转变口气,充满着满腔的勇气和力量,大声地吐出每一个字:“乡亲们!死去的人为咱们做出榜样,要想保住家乡,必须战斗!乡亲们,死去的人不是要咱们活着的人为他们哭,他们不需要眼泪,要咱们来报仇!”

军队喊起口号,立时带动了全场。那呼声好似洪水奔腾:“打倒日本鬼子!”“收复失地!”“坚决为死难同胞报仇!”“同胞们!擦干眼泪,洗掉血渍,拿起刀枪,保卫家乡!”

……

会场沸腾了。姜永泉接着说:“乡亲们!咱们不能等死啊。这次多亏我们的八路军,把敌人打回据点,把抓去的人救回来,又帮咱们救火抢东西。咱们民兵在八路军的帮助下,也打了胜仗,没使跑出去的人受害。咱们要感谢八路军。要想过太平日子,就必须把鬼子赶出去。要想打走鬼子,就必须扩大子弟兵……”

娟子领着人们又喊起口号:“感谢共产党八路军!”“老百姓要支援自己的队伍!”“青年人要参加子弟兵!”

德松跳上台子,高举着拳头,大声说:“要想不当亡国奴,过太平日子,就得有人保卫祖国,不打走鬼子就别想安稳一天!有种的跟我来!参加八路军去!”

军队鼓起掌,喊起口号……

德强心热了。他早就羡慕上于水和白老师,想当个和王班长一样威武强大的人,更觉得那于得海团长不但英勇无比,而又是个很亲切很和善的人,再加上这热烈的怒潮,他再也憋不住了。他挤过来,拉着被这一切激动吸引住的母亲,像要求又像告别地说:“妈,我要走啦!”“上哪去?”母亲一时莫名其妙。“跟八路军去……”

会场继续沸腾着,不少青年往台子上跑。大海、玉秋等干部,还有四大爷的儿子柱子都在内。没一会儿,台子上排了长长一溜。

母亲的心浸泡在激动里,等她想起儿子,忙转身要对他说话,但德强早不在眼前了。

她这才发现,台子上夹在人群中的那最小的一个,就是她的德强。

德强看着母亲,高兴地朝她微笑着。

母亲也忘记刚才儿子问她时,她是不是答应他了。她惟恐孩子还不知道妈的心思,赶忙回了一个满意的点头。

王老太太颠踬着一双小脚,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发现她第三个儿子,就叫起来:“月袖!你就这么不争气,还蹲在那儿干么?舍不得家吗?”

月袖早想去,可想二哥死了,大哥又病着,家里没人干活,又怕母亲不愿意,不去还怕人家笑话,所以才钻在人缝子里。听母亲这一说,他也不回答,就大步地跑上了台子。

参军的人报完名,人们又开始祭奠烈士。……

开完党员会,已经是半夜了。

姜永泉把疲惫的人们送出村政府的大门口,刚想关门,可突然袭来一阵昏晕,只觉眼前直冒金星,一口酸水吐出来,他忙倚在门框上。

喘息一会儿,觉得头烧得厉害,脑子像有针扎似的刺痛。他扶着墙走出来抓一把雪在前额上擦了擦,冰凉使他清醒了一些。

他感到在外面比在屋里爽快多了,就想多待一会儿。他瞩望着那矗立在星空中银白的南山尖,想着刚才会上大家讨论的问题。

在会上,大家都认为害七子和干部们的房子被烧的这些事情,是王唯一家的女人坏的。她们也跟敌人走了。因为村里几家富农不敢动,别的再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人。哦!娟子提到过王柬芝,但立即遭到许多人的反对。都说这人平时表现挺好,这次又跑出去了,怎么能怀疑是他呢?

困惑的情绪又把姜永泉抓住了。平时他经常注意王柬芝的行动,虽然这人像娟子说的他毕竟是地主家出身,他哥王唯一又被镇压,平时对干部有些过于恭维,很可能不可靠;可是他也没做过对抗日不利的事情啊!而且样样事都想走在头里,处处表示对抗战的忠心。在这次敌人扫荡中,姜永泉也曾派人监视过王柬芝的行动,可他确实是和全家人藏在洞里,一直没有出来过,人们都回村后他才出洞回家的。这些事使姜永泉越来越迷惑,是什么力量使王柬芝和这个汉奸家庭的关系割断得一干二净呢!是真因为他是个知识分子明大理,敌人的惨无人道的兽行激发起他爱国的热情吗?可惜没法了解这个人在外面的经历。是啊,娟子、德松他们说的也有理,他终究是个财主,很难真心跟我们一道走。对,要团结他抗日,也要防备他存心不良……“谁?”姜永泉正想着,见有人走来。“我,是我。”来人凑上前,一认出是谁,忙说:“啊,是姜同志啊!在这里不冷吗?”

姜永泉见是王柬芝,就说:“不冷,在这清凉清凉。这么晚你要上哪去?”“找你呀!吃过饭就找,听说你在开会,也不好打扰。”接着王柬芝恳切地说:“唉!姜同志,看到法西斯的兽行,真叫人难过,我找你是想商量商量,看谁的房子烧了没住处,到我那住去。谁没吃的,我家里粮食也有些,拿出些分分吧。唉,这丧尽天良的强盗哇!”

姜永泉想了想说:“王校长,你诚心诚意这样做,我们很感激,群众也会欢迎。好,明天我和村里干部商量商量看。房子还好对付,粮食倒是很需要。天不早啦,你先睡吧!”“哪里哪里,还不都是为着共同的敌人……”王柬芝正说到此,见有人走过来,就告辞走了。

来的是娟子。她胳膊下夹着一个包袱,一见走的是王柬芝,就问:“他来干什么?”“他说见村里受到损失,想拿出房子和粮食来救济。”姜永泉答道,又问她:“你来有事吗?”

娟子没回答他,却又问道:“你答应他了吗?”“那怎么能不答应,为抗日出力是好事嘛。”“我看他不一定是出于真心,该不要他的!”娟子有些气愤地说,一面迈步向屋里走。

姜永泉跟在她后面,边走边说:“秀娟,这样做就不对了。咱们的抗日统一战线你不是不知道,不论穷富,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咱们都欢迎,怎么能不要人家的呢?”姜永泉对娟子的警惕性是喜欢的,并希望多有几个像她这样立场坚定的人,他也很理解娟子的心情,只是他考虑的多一层,全面些,不同意娟子的做法。他又接下去说道:“秀娟,光有气不行,怀疑他有假,就要注意他什么地方有假,要弄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才行。”“我一见他就有气,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为他和王唯一是一家人,里面有些私仇?嗯,你说得对,以前我光是不信他,往后多留点神好啦!”娟子说着进了屋,把包袱放到炕上。“这么晚,你到底来做什么呀?”姜永泉看着包袱问。“啊,是做这个来啦,”娟子笑着把包袱解开,里面是床被子,“你的被不是丢了吗?”“哎呀,这怎么能行?你们盖什么?我一个人好对付。”姜永泉忙说。

母亲的房子烧了,原先姜永泉住的南屋烧得轻些,被八路军救下来,全家搬了进去。姜永泉就搬到村政府来住了。“俺们还有呢。”娟子把被子丢到炕里边,就势坐到炕沿上,又加上一句似乎是多余的话,“是俺妈叫送来的。”“谁告诉大娘我被丢了?”姜永泉有些惊奇地问。“看你,”娟子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给你就盖吧,问起就没头啦。”

姜永泉也不好再争,憨憨地笑笑。

娟子像还有什么话说,但脸烘热了,说不出口,也不愿马上走开。

姜永泉也坐下来,看了她几眼,本想说:“好睡啦。”可又咽回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娟子抬头看着姜永泉那消瘦而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两块病态的红晕,眼窝深凹下去,眼眸里网着血丝,禁不住一阵心热,怜惜地说:“姜同志,你可要注意些身子啊!我看你这几天很少吃东西……”“嘿,我没有什么,身板还挺硬实。就是有时肚子有点不大舒服……那是小事。”姜永泉微笑着说,又关切地问:“秀娟,这些日子受得住吗?够戗吧?”“受得住。再苦也不怕……”娟子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掉下来,用力压抑着说:“唉,就是咱们的人死了好几个。七子哥和七嫂子多么好的人啊!还有柱子媳妇,你没看到糟蹋成什么样子,肚里还有五个月的孩子……唉,鬼子可真狠心哪!多咱把他们消灭干净才好!”娟子撩起衣襟揉眼睛。

姜永泉习惯地把手撂起棉袍子插进腰里,在地上徘徊一会儿,像回答她的话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是啊,革命就是要流血的。咱们是在半道进入革命的,那些前辈受的苦流的血就更多了。红军在长征时,那环境是多么残酷啊!记得理琪同志时常拿毛主席的话教导我们。毛主席说,要拿枪杆子改造咱中国,穷人就这么一条活路。咱们活着的人,都要更努力的战斗,不怕流血牺牲,才对得起死去的先烈,才能完成革命任务。七子就是咱们的榜样!”他转为兴奋:“你看今天群众的劲头,是多么大啊!嗨!咱们就要这样,倒下去一个,激起十个报仇的!革命的路虽长虽苦,可是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咱们的!”

每一个字,都打在娟子那温存善良的心坎上。她振作起来,全身充满了愤恨、热爱和由此而来的力量。她恨,恨死了敌人!她爱,爱那些她没见到的革命战友,爱那些早早和刚刚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先烈!她绝不玷辱由鲜血浸染而成的革命红旗,她要以自己的血把红旗染得再红些,使它多放出一道绚烂的光芒!

娟子的心房里早已印上姜永泉这个影子,一天天的她越觉得他可敬可爱。

她不是单纯从一个姑娘来感受他的可爱,他的价值,而她觉得每个人对他都会有这样的感情。真正好的人谁都会喜爱的。他是她的领导,她的同志,她的战友,她所需要的一切他都会给予她,他是她所熟悉的人中间最好的一个。

生死与共的战友的友情,使人类所有的任何友谊,都无可比拟。

天是晴朗的,月亮还没出来,只有星儿像个顽皮孩子的眼睛,一一地瞧着人。夜风煞住了,昆虫早已入蛰冬眠了,这隆冬的午夜异常静谧,万籁无声。没有水汽和薄雾,盖着厚雪的茅屋,洁白的山峰,显得格外醒目而明澈,空气里充满清新凉爽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娟子迈着矫健的步伐往家走。她的脸血红血红的,热得能烫手,瞧,墙头上偶尔飘落下的片片的雪花儿,一触到她的脸腮上就化了。她不感到冷,相反心里还热乎乎的,真像有火烧似的。

娟子回到家,母亲还没睡下,正在给德强缝补衣裳。她要帮忙,被母亲阻止了,催她快睡下。做妈的还能不知道女儿的疲困吗?

娟子躺在炕上,注意看着母亲的每个动作。母亲埋头缝补着衣服,针钝了,她就放到头发上去磨磨。娟子顺着针,看到母亲的头发里发灰的成分更多了,有的甚至发白,心里想:“整天忙得没仔细看妈一眼。什么事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她没过一天好一点的日子啊!她又叫兄弟走了,怕姜同志阻拦,没开会前就同他说好了……往后她更孤单啦,可要多帮妈妈些忙……”想着想着,巨大的疲困悄悄地却又强有力地袭来,占据了她那发育饱满而健壮的少女全身。她迷迷糊糊闭上了那美丽明媚的大眼睛,那毛茸茸的黑长睫毛,紧紧护上了双眼皮。娟子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也许还做着梦呢?

母亲很幸福地看着安静地睡在她身边的儿女们。是的,她现在是最幸福了。孩子们像一群小鸡,经过几天的离散奔波,又回到她的身边,她随时可以看到他们,爱抚他们。

看,那每张母亲百看不厌的恬静而幼嫩的脸蛋,多么美好,多么讨人爱啊!

炕洞里烧着的柴禾在爆裂着,发出轻微的劈啪声。那松木油的香味和炕上烘热的棉被絮所发出的干焦气息,飘荡在整个屋子里。

油灯下,母亲凝视着孩子们的脸出了神。她心里非常满意地想:就这样永远永远地在一起过下去吧。谁也别再离开她一步吧!

忽地,母亲动了一下,用针把灯花拨掉,将灯芯挑了挑,灯立时明亮起来。她擦擦眼睛,两手撑着炕,端详着每个孩子的脸。

几天的战火生活把娟子累苦了,她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前额上那几条纵横的细细纹痕,像是更清楚了些;但满脸依然是血色充沛地泛着红晕,焕发着美丽的光彩。

秀子是她姊弟中最顽皮最活泼的一个。她总是跳跳蹦蹦的像个小麻雀,整天到晚无愁无忧的。实际上,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能知道什么呢?这时她紧绷着赤红的小嫩脸,那粗短的鼻子上浮着的一层细汗珠在发着光亮。搂着她弟弟细打着鼾声。

六岁的德刚偎缩在姐姐怀里。他睡觉不安宁,头歪在一旁,小脸蛋在微微搐动,像是在哭似的。他嘴角上流下一丝口水,两唇吧嗒吧嗒几下,又用力向姐姐怀里偎偎。

母亲看着儿子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她猜想,孩子一定是为那只他养大的小狸猫被鬼子烧死,而伤心地在梦中哭吧!

在逃难时,德刚要抱着他的小猫,母亲没让他抱。告诉他,抱出它去要冻死的。儿子为爱护朋友,就忍痛和小猫告别了。他用绳绑着小猫的腿,把它拴在屋里棚子上,跟前还给它放了一些好吃的东西。怕它跑出去冻死饿死呀!可是这小生命也没逃出鬼子的魔爪。房子被烧着了,小猫也被烧成灰了!

回来后,德刚大哭一场,他怨母亲没让他带走猫。母亲替他揩干眼上的泪,擦去脸上的灰,告诉他是谁杀害了他心爱的朋友。孩子懂了,他虽不能理解帝国主义的凶暴残忍的含义,但在他幼小纯洁的心灵上,深深划上一道痛痕,铭记着那些残酷的敌人活活杀死他的朋友,使他伤心地流过泪!

德强靠弟弟躺着,他好像不是在睡,而是在幸福神秘地微笑。他的脸上,从来看不出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疲劳。他那略凸出的开朗前额,紧闭着的厚嘴唇,都像在显示出他有无穷的力量和勇气,还远没有使出来似的。而嘴角上两道向上微翘的纹线,像在表示对他的敌手轻蔑的嘲笑。

靠母亲身边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两岁的嫚子。这孩子没离开母亲的怀渐渐长大起来。她一出生就跟着大人一起忍受着惨痛的遭遇,惊骇的波折,慢慢地像见惯了这一切,她很少啼哭。她也像有意识在忍受痛苦,来宽慰在苦难中的母亲的心。这孩子骨膀挺大,就是不胖,可长得逗人喜欢。唉,她怎么能胖得了呢?她吃的妈妈那奶汁都是苦味的呀!而孩子见到的眼泪,真比见到的水还多啊!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给孩子们整理一下被子。一床被五个孩子盖可真难啊。本来是两床被子,但母亲一听说姜永泉的被丢了,就立刻吩咐女儿把另一床送给他去。怎么办呢?娟子没盖被子,别看她身子壮,做妈的可怕她冻着。于是母亲把嫚子抱在怀里,用棉袄襟盖着她,让她在自己盘坐的腿上睡。尽管这样会把她的腿压得酸痛、麻木,但能匀出一点被来给娟子盖上,母亲心里就惬意了。

一切安排停当后,母亲又开始做针线。

母亲一针一线地缝,一块一块地补,调过来覆过去,把裂口缝严,把破洞补好。她眼花了,腰酸了,腿麻了,手累了;这些她好像全没觉着,惟有一颗心,别使孩子挨冻。

棉裤面子补好后,她把手伸进裤裆里,想翻过来补里面,可是像有块冰一样的东西触到她手上,凉得她忙缩回手来。她赶紧把裤子翻过来一看,啊,裤裆湿了一大片!

母亲愣怔一刹,不由得掀开被子,看看睡去的德强的大腿根。呀!紫红红的一大块!她用手轻轻捺捺,已经肿起来,有的地方已磨破油皮,快出血了。

德强从小就有个尿炕的毛病。在家时,母亲每夜要叫他起来小便一次,这几天当然没有人招呼他,又穿着衣服睡觉,就尿湿了裤子。这样的寒天,再加上刀割般的北风一扫,就冻肿了。这孩子可从没叫一声,就这么穿着,任凭肿伤被裤子磨擦,谁也不让知道。

母亲抚摸着孩子的大腿,颦起眉峰,嘴在咝咝吸冷气,就和伤在自己身上似的。真的,伤在孩子身上,痛在母亲心上。其实,哪有伤在她身上好受呢!

抚摸一会儿,母亲又把被给儿子盖好。她紧闭着嘴,下颚上那颗善良的黑痣在跟嘴唇一起颤动。她两眼凝视着那闪烁的蜡黄色的豆油灯火一缕纤细的黑油烟,晃曳着升进黑暗的空间。母亲的眼睛发涩了,模糊了,潮润了——愈来愈湿,忍含不住,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到灯芯上。灯砰地一声爆出火花,灯光晃了晃,之后,又恢复原状……

母亲模糊的眼前,站着两个不同的德强,一个那么小,吃饭、穿衣,离开妈妈一步都不行啊!一个那么壮,他冲进鬼子群里,扔手榴弹、拼刺刀……两个模糊的德强,渐渐地合为一体了。母亲不自觉地喃喃道:“去吧,孩子,去吧……”

德强起来得比谁都早,天才麻麻亮,淡蓝色的天空上还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他很快走进杏莉的家门,怕惊动别人,就悄悄地一直走进那熟悉的房间里。

杏莉还在睡着。德强轻轻坐在她身旁的炕沿上。他想叫醒她,可又一想,让她多睡会吧,昨晚上她睡得也很晚,原来昨儿他俩说了一晚上话,并约定他早晨起来就来找她。

德强静静地坐着,眼睛像再没有其他地方好放似的,心里本不想看她,可一次又一次把眼光投在她身上。接着,他就专神地端详着杏莉的睡态。在曙光的沐浴下,杏莉侧仰着身躺着,睡觉不老实,一只白皙的小胳膊赤露在红花被面上。薄薄的小嘴唇紧紧闭着,嘴角有一丝涎水流在下颚上。白红色幼嫩的脸腮上,出现两个浅显的小酒窝。淡淡弯曲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就像在微笑似的闭着。黑亮的头发,散乱在雪白的绣花枕头上。

德强又看看这屋里雪白的石灰墙壁,明亮的玻璃窗,赭红色的桌凳,眼前就浮现出自己家里的情景,成为了鲜明的对照。要是看到别人家这样,他早就产生出鄙视愤恨的情绪了。可是在这里,享受这一切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是杏莉啊!他一点也不敌视她,他认为这不能怨她,她没做过坏事。在这一刹,德强不再觉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都是罪过。相反,如果是用自己劳力换来的,那是人人应该享受的东西。他德强如果有本领,一定使全世界的穷人都过上这样的好生活。

德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心想,她那只露在外面的胳膊一定冷了,用手一摸,真个是冰凉的。他就轻轻地把它放进被里去。他一触动她,杏莉马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笑了,高兴地说:“呀,来得这么早哇!多咱来的?”“不一会儿。你还睡吗?”“不睡啦。不对,我猜你来好一会儿了。”杏莉眯眯着眼睛,俏皮地说。

德强的脸有些发烧了,眼睛不知向哪里看好,反问道:“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啦?你早醒……”“哈哈,脸红了,看叫我哄出来啦!”杏莉大笑着,拍着手儿叫。看德强很窘得慌,她接着笑嘻嘻地说:“哟,说了谎话还害臊呢,是我刚才做梦做到啦。”“我不信。”“你不信?”杏莉装作认真的样子,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呀,做了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梦。梦见两个小八路,从南山顶上走下来,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来,我这么睁眼一看哪……”“谁?”“你猜?”

他摇摇头。“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猜这女的是谁?”“是你。男的呢?”“对啦,女的是我。男的呀,是——”杏莉故意拖延着,忽一下坐起来,大声说:“是你呀!”“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杏莉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拭着泪水。德强见她还没穿上衣服,就说:“快穿上衣服吧,看冻着了。”“好哇!请你把衣服递过来。喏,就在桌子上。”杏莉笑着请求道。

德强把衣服放到炕上,说:“你穿吧,我到院里去。”“哎,出去干什么?外面冷呀!”这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友爱,她忘记害羞了。“那我转过脸去。”他背向她,脸朝着墙。“……好啦。转过来吧。”杏莉穿好衣服,扣着纽子,一手理着头发,同德强并肩坐在炕沿上。“俺妈什么都给我预备好啦。她一宿没睡觉。”德强说。

杏莉看着德强身上多的新补丁,说:“你妈真是个好人,真进步!唉,真倒霉,谁叫我是女的,怎么不是男的呢?不然咱俩一块去,该多好啊!”“女的也行,白老师也是女的呀!你还小,先干儿童团,也一样打鬼子。过几年再去吧。”他大人似的嘱咐她。其实他才比她大一岁。

杏莉瘪瘪嘴,停了一会儿,说:“德强哥,俺爹叫我上中学。我现在不想去,等你打走鬼子咱俩一块去,好不好?”

杏莉这个称呼使德强脸红了,这还是第一次。德强觉得自己真的是大人了。“不一定。有机会你先自己去吧,我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打鬼子是持久战啊!杏莉妹,我不想念书啦,光想去打仗!”他兴奋地说,像称呼亲妹妹似的叫着她。

旭日慢慢地爬上窗户,那红晕柔和的阳光透进屋里来了,屋子暖和起来,如同冬季的暖花室一样,尽管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百花争妍,春光灿烂。

德强愈来愈觉得有一种不愿离开她的情感在逐渐上升。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产生的新鲜感觉。骤然,他有些惶惑,可是他还没有那么多心思来细吮它,就马上想到战斗。战斗诱惑他比什么都强烈,比什么都来得快。他的心立刻又被对战斗的神往占据了,和心爱的朋友离别,他一点儿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他站起来要走,杏莉拦住他说:“你等等,我还有点东西给你。”她急忙开箱子拿出个小花包袱来。打开一看,有条白手巾;一条杏莉时常围着的褐色绒毛线织成的厚围巾;一个用各种彩绸绣的“卫生袋”。

德强一见,忙说:“哎呀!你怎么给我这些东西,围巾你不用吗?我不要。”

杏莉抿嘴笑笑,边包边说:“我,你别管。出去可冷。卫生袋还是妈妈帮助缝的。”

正好,杏莉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更苍白了些,眼窝里有条黑线。她朝德强说:“好孩子,都拿着吧。这也是你同学和妹妹的心意呀!”

杏莉一想起后面这句话的意思,脸刷一下红了,瞥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却没理会,又对德强说:“德强,别回去啦。大婶给你预备着好吃的呢。”“对!就拿在我屋里吃吧。”杏莉高兴地说。“不,大婶!俺妈等我哩。我马上要回家。”说着他就要走。

杏莉娘俩见留不住他,就包了一包熟鸡蛋,硬给他拿上。德强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

母亲早把饺子煮好了。真等急了。刚要打发秀子去叫,德强已跑进来。母亲也舍不得责怪一声,只催着快吃饭。

娟子一起来就走了,她要去把欢送参军的群众组织一下。

母亲一面给儿子捆背包,一面嘱咐道:“出门不像在家里,多留点神。跟着大人走,别想家。有机会捎封信回来,我也好放心。……怎么,不吃啦?多吃几个吧……饱啦?……”

母亲尽说些无关要紧的话,直到孩子背起背包要走,她才想起昨晚上涌上心来的满肚子话,一句也没说呀!

蓝晶晶的天空像海洋,绚烂的阳光普照在盖着雪的各种物件上,万物像银子般地闪烁着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一会儿工夫,那屋顶上的雪开始融化了,雪水顺着茅草屋檐上的冰柱往下淌,一滴滴乓答乓答打到屋檐底下的地上。冻硬的泥土渐渐地被冲开一个个小坑,并越来越大地扩展着。对对的麻雀,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瞅着青凌凌的冰柱的空隙,嗖嗖地从屋檐底下的窠里飞出来,踏在屋顶两头的砖瓦上,高叫几声,看人们几眼,就撒开翅膀,用嘴去啄肚底下的羽毛,不一会儿,就又呼唤着飞去。于是,几颗白净的小羽毛就飘落下来。

街上非常热闹。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人们把十几个参军的青年围在中间。为照顾到村里的工作,姜永泉把德松、玉秋留下来。另外一些家里实在离不开和身体不行的人,也都没让去。

母亲也在人群里面,她紧瞅着自己的孩子,像要看看孩子身上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她要给他再加上似的。

姜永泉踏着碾盘,向参军的人们致祝词。勉励他们杀敌立功,不要想家,家里有政府照顾。

军队里的指导员接着讲话,欢迎新战士。

大海代表参军的人,向乡亲们保证:不打走敌人,誓不甘休。

接着军队和儿童团喊起口号,几个中年人和老头子敲起锣鼓。

娟子和兰子领着青妇队,把纸扎的一朵朵大红花,戴在参军的青年们胸前。

小伙子们高高挺起胸脯,一张张兴奋严肃的脸上,放着青春的光辉,再加上红花一映,更显得光彩了。

杏莉走到德强跟前,给他戴上花。她那天真俊俏的脸上,在兴奋之余,隐现着忧伤的阴影。似乎她现在才意识到这是离别,他是去战斗啊!她温存地说:“德强哥,你多小心些啊!也别……”她脸一红,“别忘记我呀!”

德强向她微笑着,恳切地点点头。

队伍要出发了。德强急忙转身去找母亲,一见到她,他一边转回头笑着向母亲招手,一边跟着队伍前进。

母亲急赶几步,想最后摸儿子几把,对他再说句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只能用眼睛紧看着他的后影。

他,是他!排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那细小的身躯,背着个小背包,摇晃着渐渐消失在银妆的山野里。

一颗灼热的大泪珠,滴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脸上!

第七章

是暖流又融化了岩石上的冰层,滴下第一颗粗大晶莹的水珠,宣告了春的来到。

春天,山野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处的雪在融化,慢慢地露出黄黑色的地皮,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茬,被雪盖着过了冬眠的草根苏醒复活过来,渐渐地倔强有力地推去陈旧的草茬烂叶,奋力地生长起来。在同时,往年秋天随风播落下的草木种子,也被湿土裹住,在孳植着根须,争取它们的生命。

山的背阴处虽还寒气凛凛,可是寒冷的威力已在渐渐衰竭。朝阳处的温暖雪水顺着斜谷流过来,融化了硬硬的雪层,冲开山涧水溪的冰面。那巨大的冻结在岩层上的瀑布也开始活动了,流水声一天天越来越大地响起来。最后成为一股汹涌的奔流,冲到山下流进河里,那河间的冰层就喀嚓嚓喀嚓嚓爆裂成块,拥挤着向下流淌去。

赶那燕子出现在摇曳着的青树枝上时,到处已是满目春光了。山区的军民,随着青纱帐起,更加活跃了。

敌人虽疯狂残暴,时常下乡扫荡,对山区我根据地进行残酷的进攻,实行“蚕食政策”、“三光政策”、“封锁政策”……然而,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就利用这高山峻岭、稠密的青纱帐,到处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由于敌人的兵力不足,我们农村的广大,使它只能把守靠大路的市镇,安下据点……敌后的抗日军民就掌握了这种有利条件,开辟根据地,扩大解放区。

人们习惯战争的生活环境,如同习惯过贫穷苦难的日子一样。当敌人来扫荡时,人们就实行空舍清野,躲到山里去,敌人走了,人们又回来生产。白天有妇救会和儿童团站岗,夜里有民兵自卫团放哨。村头的山顶上,埋有“消息树”。敌人来了,它就倒下来,人们就按着它倒下的方向跑。……

在受过一次次的灾难后,这些善良忠厚的农人,就一次次在心中留下了烙印。他们一次次减少了悲痛的眼泪,只是一声不响,想出最好的办法,寻找最好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仇敌。

抗日民主政府实行了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合理负担的政策。并没收汉奸卖国贼的财产土地,分给那些最贫苦的人们。当他们那长满茧的手,颤抖地拿着新发的盖有民主政府的大红印的土地照时,两眼流出感激的眼泪,心是怎样地在跳啊!世道变了,是的,社会变了。但最使他们感动的是,能好坏使肚子饱一些,能说一句从祖辈不敢也不能说的话:“啊!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当他们在地里劳动着的时候,就会轻轻地抓起一个土块,慢慢地在手中搓揉着,搓揉着,直到把土块搓成粉面,粘了一层在出了汗的手上时,才慢慢地撒下去。再用力拍打拍打手,用口吹吹,惟恐手汗带走了一点泥土。……五龙河呀弯又长胶东是个好地方青山绿水庄稼好金银铜铁地下藏三面海水翻白浪烟威青岛是良港日本鬼子野心狼馋得口水三尺长挥着钢刀来抢杀到了一庄又一庄庄庄变成杀人场家家户户遭了殃同胞们哪莫悲伤乌云天上见太阳来了救星共产党领导咱们动刀枪一心打败小东洋誓死保卫我家乡

青年男女的歌声,悠扬地荡漾在大地上。大地,春天的大地,到处像蒙上碧绿的绸缎似的闪着柔和的绿光。那润湿的泥土,只要一粒种子落进去,几天就生芽出土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在这时耽误过去一分钟,那么会顶平常的一天甚至更多的时间。人们都在紧张地劳动,想多把一粒种子播下地。

漫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那大声吆喝牲口的吼叫,震撼山腰的尖脆皮鞭声,伴奏着歌声,成为一支高旋律的交响曲,像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都激荡在春耕的漩涡中。

母亲更显得苍老了些,鬓边在慢慢变白,而身子更不灵活了。可是她的脸上,不知是春色的拂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倒焕发出红晕的光泽。那唇边的两道深细皱纹,似乎也油腻了些,不像从前那样干枯了,像是隐现着两道愉快的笑丝。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虽然光泽在日渐减退,但并不显得迟钝呆滞,倒更加使她的目光柔和慈善,表明着她那忠厚善良的母性心肠。

母亲在栽植地瓜。垅已经打好了,她弯着腰,一起一伏地把地瓜芽插进松软的土里去。然后担起水桶挑水来一棵棵浇。最后把土坑埋上,两手用力把松地按结实。

从地那边山洼中的柿树林里传来窸窣的风声,接着温柔的东南风徐徐吹来,地堰上的一溜细高笔直的楸树上的嫩叶儿,簌簌地响起来。青草芽散布出来的潮气,和着浓郁的花粉馨香扑来。母亲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嗓子不再干燥,心眼里爽快,浑身舒服。

忽然,地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直起腰一看,嫚子趴在地上哭,德刚在叫她。因为一只小牛犊俯着脑袋撅着屁股,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地示威,欺负孩子小呢。“妈——妈!快来呀!快来嘛!”德刚拿着小棒棒,一面打一面叫。

母亲忙赶过去。

小牛犊一见大人来了,呼噜一声叫着跑了。

母亲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儿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块布给她擦擦泪水和鼻涕,一面亲昵地说:“怎么哭啦?闺女,它欺负你了吗?”“妈妈,它要吃人。我哭了,哥哥叫了。妈妈,我怕!我跟着你,它还来。”嫚子搂着母亲的脖子,撒着娇,喃喃道。

德刚丢下小棒棒,抱着母亲的腿,申诉道:“妈,它要吃地瓜芽。我不让,它不听。我打它,它不怕。妹妹哭了,我就叫你了。”

母亲慈爱地笑了:“嘿,你这当哥的先怕了,妹妹更要哭了。”她亲亲嫚子的脸蛋,“嫚,再别哭啦,牛犊不会吃人,它是吓你呢,你愈哭它愈欺你小。好啦,下去跟哥哥玩,妈要干活去啦。德刚,好好看着妹妹,别叫她哭了。喏……拿着这根大棍,来了就用力打它。好了,妈要担水去啦!”

母亲被一担一百多斤重的水,压得可真够戗,走几步就要歇憩一会儿。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淌,她也顾不得去擦。实在挑不动了,她心里很懊恼身体的衰弱,真不相信这才是刚四十岁的人啊。她不得不把水倒掉一些,每桶剩下一大半。在上一个陡坡时,费尽所有力气,上了几次都失败了。

母亲很生气,停下来用衣襟擦擦汗,又担起水来,鼓起全力硬挺上去。正走到最陡处,脚下的黄沙子滚动,支持不住,腰要折了,腿要断了,天也转地也动,眼前一黑,连人带桶稀里咣当滚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一面心里怨恨自己,一面想站起来。可是刚一动腿,一阵像针扎似的剧痛,使她眉头紧皱,几乎叫出声来,忙又坐到地上。

母亲的牙齿紧咬着,前额冒出冷汗,腿痛得已有些麻木了。她低头一看,呀!右腿那膝盖以下的裤子已被血浸红了,沙子搓破衣服钻进肉里,那血还正往外淌哩!母亲吃了一惊。大好河山真美丽耕种纺织不分男和女军民团结一家人共同建设咱们根据地…………

母亲听到一个女孩子的越来越近的歌声,想是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摔坏的腿压在另一只腿下面,忙拍打掉身上的泥土,整理一下衣服,努力作出从容的样子。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却更加明显了!

花子和她父亲扛着锹镢走上来。母亲瞅着她那红扑扑的笑脸,嘴里哼着歌儿的兴奋神气,心里很惬意,暂时忘记了疼痛。

花子这姑娘真变了样,从前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儿消失了,活泼了许多,并当上村里的副妇救会长。四大爷也变了,逢人便说八路军的好处,救了他一家人的命。本来他只柱子一个儿子,上次参军时没让柱子去,四大爷很不满意,没多久柱子又参加了区中队,这青年说什么也要为妻子报仇!四大爷也早不生母亲和娟子娘俩的气了,倒满口夸奖不休……

母亲心想,永泉说“战争能改变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四大爷父女一见母亲的样子,忙奔过来。花子放下铁锹靠着母亲蹲下身,关心地问:“哎呀,大嫂!怎么摔倒了!卡破哪里啦?”

母亲强笑着,若无其事地说:“唉,一不留神,叫沙子滑倒啦,没卡着,我坐这歇歇哪。哦,你们爷俩上哪去?”她想把话岔开。“该叫他们帮你挑嘛,你一个人有孩子,身板又不好,可怎么行?”四大爷皱皱眉头,关怀地说。“没什么,四叔!人家也是怪忙的,帮着把垅打好就行啦。前两年没有代耕,还不是自己种?”母亲笑笑说。她不得不吸了口冷气。“来,大嫂!我给你挑吧。”花子说着就去拾扁担。“不用啦,快放下,我自己慢慢来。你们忙去吧!”

……母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听到四大爷感叹地自语道:“抗日嘛是对的,可是闺女家的都念的什么书呢?唉……”

这话音像股阴冷的风,飞速地钻进母亲的心里。她痛苦地歪着头,苦楚的痉挛掠过她的嘴旁,那两道皱纹颤动着,像两丝苦涩的微笑。她颦着眉梢,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夹在杂草中的一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是啊,女孩子家的都上的什么学呢?不念书不也一样打鬼子吗?唉,有她两个帮着,自己就松快多了。娟子能顶上一个男人干活,秀子也不小了,至少能照料她弟弟妹妹吧!唉,图个什么呢?”母亲的头愈来愈低地垂下去,离那棵苦菜愈近了。她似乎尝到了苦菜根的苦味。她感到创伤更痛,浑身出了一层细汗。她一动也不能动了啊!

没多久,在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他那消瘦的脸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像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么诚恳亲切的声音在说:“……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还远着呢。打走鬼子还要建设国家,把咱中国建成像苏联那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干事不识字真难呀,也做不成大事。过去穷人念不起书——你知道,小兄弟念书是多么的苦——现在念书不花钱,应该叫她们去。人年轻时不念几年书,以后工作困难可就大了……”姜永泉的话在母亲心中鸣响,萦回,使她蓦地抬起头:“对,革命要紧,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么呢!”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

接着,母亲把头发理理,咬着牙用力站起来,疼痛难熬地拖拉着腿走到泉水边。那澄清的溪水在乱石上漩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母亲坐在石头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虽然晃动不定,但连她下颚右面那颗黑痣也清楚地照出来。她卷起摔伤那只腿的裤子,仔细地洗涤由于长时流着已发僵变成黑赭色的血渍,抠出钻进肉里变成血蛋蛋的黄沙子。洗干净后,她把衣服里的小襟撕下一块,包好伤口。她又蘸着水抹了几把脸,立时觉得清凉了好多。她干脆又用手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里舒服爽快起来。像是阴凉清甜的泉水给了她力量,母亲又担起水来!走到陡坡处,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终于把水挑到地里了!

母亲,她虽失去青春时代的体力,就连成年人的一般体格也被摧残,但她有着很多人所没有的精神力量。这种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还童,变得年轻!变得美丽!“妈呀,快来看哪!八路军!那么多啊!”德刚和嫚子一见母亲来了,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一齐偎缠在母亲身上。两颗小心灵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像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份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

她给他们把炕烧热,补洗衣服。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嵛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像亲兄弟一样亲,还有像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

军队要走了,这是全村从大人到小孩最难过的事情。

秀子失去惯有的活泼劲,知道害羞地别过脸去,偷偷地擦着眼泪;德刚却紧抱着战士的胳膊,大声地乞求:“快回来呀!还到俺家来住啊!”嫚子不老实地在母亲怀里“鼓涌”,乱伸着两只小胳膊,大嚷大叫,希望战士们多亲几下她的小脸蛋……

母亲默默地听着战士们的激动告别:“大娘!真麻烦你老人家啦!我们一定多杀敌人,来报答你的恩情!”仔细地看着每张年轻的脸,要把每个人都牢牢记在心上。她一直把战士们送出村,站在村头的堤坝上,望着渐渐走远、依然留恋不舍地向后挥手的队伍,直到看不见最后一个影子,她才慢慢地走回家。

夕阳已靠山了。天上迤逦着几块白丝条般的云彩,涂上一层晚霞,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和青山绿水媲美,映衬着春天的风光。远远看去,像大雨后山上下来的洪水一般的军队行列,从山根的大路上,浩浩荡荡向村中走去。

母亲怀里抱着、手里携着孩子,一进村,就觉出一种反常的热闹,街上到处洋溢着愉快的欢笑。……

母亲到家天已经昏黑了。一堆战士在院子里,一见她进来,忙迎上来:“哈!老大娘回来了。”“呀!老房东来啦!”“德刚,还认识我不?”

……

母亲一看,知道又是那班战士回来了,连忙笑着应和着。王东海走上来,亲切地笑着说:“大娘,又来打搅你老人家啦!”“哎呀!可别那么说。你们再不来,大娘也想坏啦!嗨!你们可真辛苦啦!”母亲转向屋里叫道:“娟子,娟子!”“妈,俺姐早出去照料队伍啦!”秀子在屋里回答道。“哦,那你快烧水。”“不用啊,大娘!不渴。”战士们齐声谢绝。“哈,我早在这烧呢!”秀子笑着说。

德刚早和战士们嬉闹起来。他偎在一个坐在小凳上的战士怀里,和另一个战士在玩“剪剪报”。只见他瞪着机灵的大眼睛,握着小拳头,和那战士俩嘴里说着“剪剪报”,各自把手伸出张开。那战士手大有些迟缓,刚伸出一个大拇指和食指,表示“剪刀”,德刚马上就把手握紧——“石头”。“石头”能磨“剪刀”,那战士输了。于是那战士就把手伸出来,另一只手用一个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德刚一打他的手,嘴里同时喊“耳朵”,那战士错指到嘴上,德刚又喊鼻子,他又指到耳朵上去了……这样“鼻子”“耳朵”地喊,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嫚子被这个战士抱着亲一气,那个两手举着逗一回,她还会给战士们唱“小板凳,两边歪,我跟妈南山去拔菜……”的歌呢。

有说有笑,有唱有闹,可把个小院落热闹翻翻了!

母亲正陶醉在欢乐的气氛里,王东海凑近她,兴奋地说:“大娘,德强我打听着了!”“在哪?!”母亲像听到春雷。“在我们团部里。当通讯员。我见着他了,把你家的事都告诉他啦。哈,他可比早先又高又胖了。大家都夸奖他能干哩!”“哦,好!那就好!”母亲的全身都浸泡在幸福中。

她觉得——不,简直是看见了,经过她的心血孕育,她的奶汁、她的怀抱,她的双手,她的一切一切努力,抚养成人的儿子,现在已和站在她面前的王东海班长那样高大有力了!

晚饭后,母亲要到南屋去,打算把战士们要补的衣服、鞋子拿来,趁夜里做做。她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兰子领着一大群姑娘迎上来。兰子眨眨那俏皮的灰色眼睛,笑着说:“大婶呀,你那班同志住好了吗?”“没有哩。还在院子里待着呢。”

姑娘们知道母亲在说笑,就假认真地嚷嚷着:“好吧,让咱们来安排安排吧……”

母亲笑着把她们挡住,说:“去你们的吧!等你们这些青妇队来,同志们早累坏啦!去,快去吧!到别的家照料去。”

其中一个身材苗条、有一双活泼烂漫的黑眼睛的女孩子,认真地说:“大妈呀,俺们要来拿衣裳洗……”她还没说完,就受到同伴的你推她拉的责备,脊背上还挨了一个姑娘的一拳。女孩子哎哟叫了一声。

母亲被她们逗得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们说:“咳,到底是俺玉子老实,说实话给大妈。好哇,你们这些鬼丫头,还有兰子你这青妇队长,都是一肚子猴,欺负我老婆子哪。我可早看透你们的心思啦,快给我走,再不走我可要发火啦……”

母亲笑着瞅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叽叽咯咯,簇拥着走了,就转回身向南院里去。她一进门,看到一个光膀子的战士,忽地一下把什么东西放到身后去了,又不自然地笑着打招呼。母亲装作没看到,趁他们让座时,她一面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淘气,”一面轻巧地把他正补着而藏起来的衣服拿过来。

战士们都咧着大嘴,憨憨地笑了。

母亲搜起一些衣服、鞋袜,又说笑一阵,就准备回去,可是忽然一怔。她这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仔细一看,就问王班长道:“啊,怎么小李几个没来呢?”她学着战士们的称呼。

这一问不要紧,战士们都消失了脸上的喜色渐渐垂下了头。

母亲看着发愣,敏感到这是不好的征兆。她的脸也灰暗下来。

顿时,屋子里的快乐气氛被阴郁的沉寂代替了。

王东海那黑红的脸膛收得挺紧,努力抑制内心的感情,沉重地说:“大娘,小李和副班长牺牲了!”

母亲的脑子嗡的一声,鼻子一酸,赶忙用衣襟捂着眼睛。

王东海接着从容地说:“大娘,不要太难过。当兵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小李他们死得光荣!死得有骨头!”

母亲怔怔地望着王东海的脸。一个机灵活泼的青年浮现在她眼前。这青年总是眯眯着带点稚气的眼睛笑嘻嘻的,像对什么东西他都喜欢似的。每天早上他最早起床,给母亲担满一缸水,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还哼着歌儿吹着口哨。他教秀子、德刚唱歌,逗嫚子玩耍……而现在,他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多么短促的生命啊!

母亲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跳动的灯火。柔细的油烟,跟着人们的呼吸越来越快地晃动着。母亲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她仿佛看到:一个强悍的青年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鬼子群里杀去;而在另一个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绝望地痛哭着……

在这一霎,母亲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儿子也会牺牲掉,那老母亲的命运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一时觉得她过多地惦念、爱惜自己的孩子是自私的,不对的,比起别人来自己还好得多,为孩子担心的不只她一个做母亲的啊!可是随之又涌来一阵更紧张的感情,使做母亲的她更加痛感到失去孩子的可怕,战争的可怕!同时她并不希望孩子回到自己身边来,她更为清楚地体味到:没有这些孩子在前线战斗,敌人就会打过来残害更多的人,更多的母亲。

学校扩大了,学生增多了,娟子也来了。她的那根被于水笑话过的又粗又长的辫子早没有了,现在留着齐颈项的短发,比以前更俊俏秀丽,越显得好看了。娟子在过去就跟弟弟德强识些字,加上她聪慧和如饥似渴地努力学习,一连跳了好几级,不到一年工夫,她就念到了三年级。只是她太大了,同孩子们搞在一起,站队比别人高出一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下定决心,管他呢,念好书就行!每天早上起来,她同妹妹秀子就上了山,锄地拾柴采野菜,吃完早饭才夹着书去上学。晚上就开会,做拥军支前的工作,一直搞到大半夜。不知她哪来的那些精力,一点不知道累,身体还那么壮,精神还那么好!

这天吃过早饭,娟子到学校来请假,因为接到区上的通知,村干部都要去开会。

王柬芝满口答应,并关照地说:“嘿,那怎么不行,行。要几天?和谁去?”“村长、民兵队长和我。今晚上就回来。”娟子回答后,鞠了一躬,走出去。

回到家里,母亲递给她一个包袱——这是给姜永泉做的衣服和给她准备的一小包中午吃的干粮。她伴着村长老德顺和民兵队长玉秋,一块向区上出发了。她多么想看到姜永泉和调到区上当区中队长的德松哥啊!

娟子走后,王柬芝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阵,忙吩咐吕锡铅叫另一个新来的高老师去上课,自己领着宫少尼转回家来。

这些日子王柬芝可闹得挺出名。全区里差不多都知道这个进步的抗日分子。他自动把大部分山峦土地献出来,平时经常救济穷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很使一些人受感动。不少人更加夸他有出息,倒真是在外面念过书的人深明大理哪。

特别是王官庄的学校,在他的领导下办得最受人拥护。老师都不打骂学生,教学耐心,管理得当,对穷孩子更是照顾,王柬芝常常自己拿钱买纸笔发给穷学生。由此他成为模范校长,新教育方法实行的典型。在县上开文教会议时受到表扬,不久就当上县参议员。

他不但在群众中的威信高,就是干部对他也慢慢失去戒心了,像娟子那样反感他的人,虽说在学校里对她的特别关照和客气感到有些虚伪,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渐渐也怀疑起过去对他是有成见了,思想上减少了疑虑和警惕,不大再有意识地去注意他。

但王柬芝自己却并不快活。

白天他像喜鹊似的有说有笑,晚上却烦恼地捶胸顿足。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土共产党的厉害,使他不敢有一点疏忽,没有一点空隙可乘。每次发出的电报都没有重要的情报和活动的成绩。这使他的上司也沉不住气了,一面用高升鼓励他,一面威迫命令他。王柬芝到底是王柬芝,他没有灰心丧气,他是坚定而有主见的人。论说,他能在这种情势下插下脚,站得住,也就不是容易的了。尽管他为付出的代价感到心疼,但对前途和将来的向往,他还是非常乐观的。

宫少尼默默地跟着表哥走,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他憋得慌,又不好问,就抽起香烟来。

进了屋,按照王柬芝的示意,宫少尼把门闩上。赶他转过身,王柬芝的大白手里已握着手枪,枪身的青黑的电光在闪烁。宫少尼有些惊异地把烟丢掉。“这是机会,不能放过!”王柬芝带着快活的口气,低沉地说着,“到区上来回有三十多里山路,赶开完会回来,走到猫岭山天就会黑了。这三个是村里的主要干部,除掉后,村里对我们就太平了。特别是冯秀娟,平常对我们的态度就很硬、样样事她都抢先……哼,他们三个,我们去四个!”说着他把手枪递给宫少尼,看着他掩进衣服里,又加重语气叮咛道:“到万家沟找着万守普他们仔细商量好。只要天黑时他们走到那深山里就可下手,这是手拿把攥的!可要是他们白天回来或遇到什么意外,千万不能冒险!万万不能坏事……”

区上开完会,离天黑还有一会儿。娟子对玉秋和老德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到姜同志那有点事。”不知怎的,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心有点热、脸有些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老德顺没注意这些,望望满天的乌云,关切地嘱咐道:“看样子要下雨啦,你也要快着点。”说完和玉秋先走了。

娟子答应着,向姜永泉的住屋走去。她走到大门口,碰到房东老大娘提个篮儿向外走。娟子常来,她们熟悉,这老大娘很是健谈,爱说笑,娟子向她打个招呼正想进去,不料老大娘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神秘地向屋里瞅瞅,笑着说:“妇救会长,你猜姜同志家里谁来啦?”“他家会有什么人来?”娟子以为姜永泉的老家里有什么人来了,疑惑地反问道。“咳,你这孩子,看问哪去啦?我说的是他在俺这个家呀!”她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他来客啦!”“客?”

老大娘把大褂前襟一拍:“是啊。好个俊人儿哩,和你不相上下。”她又压低声音:“嘿,是才从县上来的,她对姜同志可亲热着呢!哈哈,我看哪,像是他的媳妇……”老大娘全被自己的兴趣控制住,没有发觉听者脸上的变化。她看看娟子站着不动,就笑着说:“哈,你也听迷啦!快进去看看吧。我也说着葫芦忘了瓢——要到园里割把韭菜呢……”

娟子忘记回答对方的话,怔怔地站着呆望老大娘颠拐着小脚走去的背影,不知怎的,心里一阵不好受。她想转回身走掉,可是脚不由心地跨进门槛……真的听见有个青年女人银铃般的说话声,话声里充满了喜悦。她不由自主地站住脚,心里涌上一股她有生第一次感到的酸溜溜的滋味。她想退回去,又想带来的东西怎么办呢?想起东西又想到母亲,她一向把姜永泉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如果把衣服拿回去,母亲一定要埋怨她、甚至会生气的。再说他也需要穿啊!可转念一想,最好不进去,别把人家的谈话冲断了。对,把衣服交给房东老大娘转给他吧!

娟子正要转身向外走,里面女的声音响了:“老姜!你看,谁来了?”“啊,是秀娟呀!”姜永泉说着跑出来,“天快黑了,我当你们都回去啦……怎么停在院子里,快进去吧!”

这句“我当你们都回去啦”的话,在平常听起来没有什么,谁知娟子这时听了,就越发不受用。她很尴尬地支吾道:“不,嗯,俺怕你有事,想再来。”

姜永泉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把她向屋里让。娟子机械地走进去。

姜永泉指着坐在炕上的那位穿着黑裤褂脸上红扑扑的青年女子说:“这是刚从县上来的赵星梅同志,是接替区里妇救会长工作的;星梅,这就是王官庄的妇救会长冯秀娟……”

还没等娟子放下包袱,那星梅忽地下了炕,抱着娟子的两臂,在她脸腮上亲了一下,接着瞅着她的眼睛,大笑着说:“哈哈!太好啦!刚才还说起你呢。在县上我就听说有位能干的妇救会长,还有个进步的好妈妈!哈,我早想见见你啦!”

娟子真不习惯她这种亲热,把脸羞得血红,但也笑着拉住对方的手,可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星梅却更加格格大笑起来。姜永泉也笑了。

说笑之间,星梅看到娟子很窘,心想她来一定有什么事,就告辞道:“你们谈事吧,我先到区政府看看去。”

姜永泉也没留,同她握握手,送出门口后,转回来对娟子笑笑说:“看,这人不错吧!是工人出身,经过锻炼。咱们农民出身的人,要好好向她学习哩!”

娟子像傻子似的呆立在那里。她全信那老大娘的话了。你看,自己同他在一起工作这长时间,从来也没握过手,可是她刚来,就……这个人多随便呀,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娟子正瞎想着,听到姜永泉说话,她没有吱声。刚才同星梅的接触使她并不愉快,她认为这人太轻放了点,姜永泉的夸奖更使她心里不痛快,但还是随便地点点头。

姜永泉见她总不开口,才发现她老垂着眼皮,脸上有不高兴的颜色。他的笑容也渐渐淡下来。

娟子想快走。她打开包裹,拿出母亲给他做的衣服、鞋子,这才使谈话融洽起来。“真叫大娘又费心啦!忙得好长时间也没过去看看她。怎么样,老人身体还好吗?”姜永泉满怀感动和挚爱地说。“还没有什么。就是有她也不说。看样子腰痛得厉害。前些时担水浇地把腿卡得那么重,她谁也不告诉。有时我真念不下书了。”娟子非常怜悯和疼爱母亲,这些话她只对他才讲。“村里不是有代耕吗?”“代耕。妈说人家也挺忙,帮帮忙就行了,不能全依靠人家。我也是这么想的。”“德强兄弟还没有信息?”“有啦。……妈可高兴呢!心也安多了。”

姜永泉停了好一会儿没开口,来回走动着,搔着光头皮。“真是,她真是个好妈妈!”他重复着星梅刚说的那句话,无限感慨地说,“是一个革命的妈妈。她一点不疼惜自己,她自己吃苦抚养孩子,养大一个就送给革命一个,她还是吃苦……咳,现在咱们最需要这样的人,这样的好妈妈!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要这些好老人,多多享些福。”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天黑了。看样子真要下雨,燕子唧唧喳喳地在院子里飞叫。

娟子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啦。”“怎么,这么晚还能走?!”姜永泉有些惊异,“在区上宿下吧,有你住的地方。”“不,还是回去好。妈妈不放心!”娟子很固执。“那么吃点饭再走吧,很快!”姜永泉恳切地挽留。“不饿。俺不想吃!”

离家十多里路,虽说敌人不会出来,但一个人在深山里夜行还是不大好的。娟子生性胆大刚强,但最主要的是她心里很乱,身底下像有个刺猬,使她坐不住。另一方面,娟子也真怕母亲不见她回家,一宿不睡在担心。

这少女一旦下了决心,谁也阻止不住她。

姜永泉把她送到村头,看看天色黯黑,很是不放心。结果把“三把匣子”枪给了她,要她谨慎小心。看她走远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山顶上的大岩石底下,冒出细细的可是很有劲力的泉水,这样几个几个汇集起来,成为自上而下的涓涓小溪。小溪被土堆挡住,它就在土堆后面旋转起来。积水越来越多,以集体的力量冲破障碍,向前奔涌。水流穿过荆棘,转过大树,扑过岩层,结果在山沟中与其他同伴合并在一起,变为溪涧,滚滚地湍流着。溪涧又汇合其他同伴,于是,一股汹涌澎湃的瀑布出现了。它咆哮着猛扑下山,发出惊人的轰响,摇撼着山峦,宛如万马奔腾,一倾千里地划过平原,冲进海洋。

娟子爬过一座山,翻过一道岭,听着雷鸣般的瀑布声。她不是在凭眼睛找路走,而完全是仗着那双熟练的脚把她带到要去的地方。在这墨黑的夜里,加上重山里的崎岖巉险的羊肠小道,一般的人早不知东西南北了。

浮云贴着山尖随着南风向北游击,空气浓重,压力很大。不知是出了汗还是由于云雾的抚摸,娟子的脸上有些润湿,她感到闷得慌,就把褂子上面的纽扣解开,让凉风吹进怀里,她长长舒了口气。姑娘心里很难过,在错乱地想着:“秀娟呀秀娟,你这是做什么呢?生谁的气呀?人家又没对你说过什么,你也没告诉他什么呀!你和人家是什么关系?唉,真不知道害臊,想这些呢!”她的脸发起烧来,重重地垂下了头。“人家好不好吗?你为什么不高兴?你好狭隘哟!”调皮的风把她的头发飘拂起来,散乱在脸上,她生气地把它一遍遍地甩回去。“秀娟,你这么傻。你想了些什么呢?你是共产党员,你在革命!是什么时候你还来想自己的事呢?对,我为什么要去管这些呢?干工作要紧。这多不好受啊,一辈子不找男人啦!对,人家好,我要向好同志学习……”她昂起头,心里爽快好多,又感到凉意,于是把衣服扣好。她心里想着以后的工作,迈着敏捷的碎步,很快地走进猫岭山的险峰峻岭里。

一声惨厉的猫头鹰嚎,骤然传来。娟子不自禁地打个冷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这才感到空旷和孤单,也随即带来了紧张。她警觉地向四周看看,把匣子枪掏出来,顶上火,紧握着继续向前走。

突然一阵草响,接着是人的脚步声急切地传来。娟子还没来得及回转身,就被人从后面将她连胳膊带腰紧紧地抱住,那呼哧呼哧喘出的粗气,直喷到她的脖子上。

娟子浑身一抖,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觉得胳膊弯以上被箍住,以下还可以动,就用力把右手向后弯去,枪筒正好从她肩膀上伸过去。她狠狠地勾了枪机……

随着枪响,扑通一声倒下一个沉重的东西。可是马上又有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掐住娟子的手腕。娟子手一麻,枪掉了!

那人用绳子照她脖子上就套,娟子两手扒着绳子,身子猛地转过来,向那人扑去!

对方丢开绳子,用枪指着她,阴沉地喝道:“不准动!”

啊!这声音多么熟悉!是谁?知道了,她知道了,是宫少尼!

娟子盯着在黑暗里像一只怪兽的眼睛一样闪着阴光的枪眼,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以为她被吓住,趁势逼上一步,伸手就来拉她。

娟子在后退这一步中,像闪电似的在脑海中泛起一个念头:“跑吧,只要向山洼里一蹿,怎么也打不着了。不,汉奸:抓住他!死也要抓住他!”

她趁对方伸过手,飞起右脚,照握枪那只手狠命踢去。枪,飞落到山沟里。

宫少尼见枪被踢飞,也顾不得手的痛麻,慌忙去摸娟子那支枪。

娟子跳上来,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向后死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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