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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14: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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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瑟琳·格拉斯哥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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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18岁那年发生了什么试读:

第一章

居此躯壳,我永不能赢。——贝利乐队《星》

1

就像格陵兰海豹的宝宝一样,我浑身都是白的:前臂被厚厚地包扎起来,跟球棒一样重,大腿也紧紧地裹着,白色的纱布从短裤中露了出来。短裤是护士阿瓦从护士站后边的失物招领箱里拽来的。我就像个孤儿,赤身裸体地来到这里;我就像个孤儿,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被人留在了地区医院的草坪上,用床单包裹着,身体渗出的血染红了床单上的花朵。

发现我的那个保安有一股薄荷香烟和淡淡的机打咖啡味,他的鼻孔里有一撮卷卷的白色鼻毛。

他说:“我的天哪,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的妈妈没有来认领我。

不过,我记得那天晚上有星星,就像天空中撒了盐,就像有人用搅拌器搅着,溢出的盐撒落在漆黑的布匹上。那出乎意料的美,对我来说是多么有意义。我当时想,这是我死在这片阴冷潮湿的草地上之前,能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这里的女孩总想让我说话。她们想了解你的故事,要当早间新闻吗?

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蜗牛。

我每天都听她们的故事,集合时听,午餐时听,做手工时听,晚餐时也听,永无止境。她们吐出的那些话,那些黑色记忆,让她们无法消停。故事将她们生吞活剥了,把她们的内在翻到了外边,让她们无法消停。

我把自己的言语切割出去了,心里装得太满太满了。

我跟路易莎住一个房间,她比我大,披在后背的头发就像一片金红色的海洋。她的头发实在太多了,用发带、发圈、发绳都没办法扎起来。她的头发还有草莓味,她比我认识的其他女孩都好闻。我可以永远闻着她的气息不厌倦。

我刚来这里的那一晚,她掀起衬衫打算换睡衣时,那疯狂的头发像防护披肩一样落到身上,这时,我看到了,看到了所有的疤痕,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别害怕,小不点。”她说。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有着跟我一样的皮肤。

每分每秒都是安排好的。我们六点钟起床,六点四十五喝温热的咖啡或掺了水的果汁,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奶油芝士抹到纸板箱味的百吉饼上,或是将白鸡蛋推进自己口中,要么就咽一些粗糙的燕麦片。七点十五,我们可以在自己房间里洗澡。浴室没有门,浴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反正不是玻璃,让你的脸看上去阴沉沉的,而且,刷牙或梳头时,镜子就消失了。如果你想刮腿毛,会有一个护士或护理员出现,不过没人想刮,所以,我们的腿跟男孩们的一样,毛茸茸的。八点半我们集合,故事就在这时溢出来了,眼泪也溢出来了,有些女孩大喊大叫,有些痛苦呻吟,只有我就那么坐着,坐着。那个牙齿坏了的年长女孩——布卢,真可怕,她每天都说:“今天可以说话了吗?安静的苏?今天我想听安静的苏说说话,是不是呀,卡斯珀?”

卡斯珀让她别说了。卡斯珀让我们深呼吸,像拉手风琴一样把手不断往外伸,伸,伸,然后再往里推,推,推,再往外拉,拉,拉,精力全部集中在呼吸上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会感觉好点呢?集合后就该吃药了;然后是静修时间,后边就是吃午饭、做手工;紧接着是个人会话时间,这会儿你跟自己的医生坐在一起,可以再哭一哭;到了五点钟,就该吃晚饭了,那种不烫口的食物比中午多些,布卢的话也更多了:你喜欢通心粉和芝士吗?安静的苏?这些绷带什么时候拆,苏?再往后是娱乐时间,娱乐之后,可以打电话,这时哭声就更多了。

之后就到了晚上九点,又该吃药了,然后睡觉。女孩们对这一安排怨声载道,食物、集合、药,所有的一切,不过我不在乎。有吃的,有睡的,在暖窝里头,很安全。

我的名字不叫苏。

延斯喜欢吃吃地笑,细枝条一样的伤疤纵横在她的胳膊和腿上。她穿着闪闪发亮的运动短裤,比任何人都高,杜利医生除外。她在米黄色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运一颗看不见的篮球,投向看不见的篮筐;弗朗西是个人肉针垫,总被编织针、棍子、大头针,各种能找到的东西刺破皮肤。她的双眼充满愤怒,她在地上吐痰;萨沙是个装满水的胖女孩:集合时哭,吃饭时哭,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哭,眼泪永远也流不完。很明显她是个自我切割者,手臂上留下了交叉的淡淡红线,不过她不会割太深;伊西斯是个自我焚烧者,手臂上有疙疙瘩瘩、土墩一样的伤疤;人们在讨论绳子、表兄弟和地下室的事,但我把自己隔离起来,打开了内心的音乐;布卢是只带着伤痛的别致鸟儿,各种伤害都沾边:坏蛋爸爸,冰毒牙、烟烫的伤痕,剃刀划的伤口;卡多斯穿着奶奶家居服,她的拖鞋臭熏熏的,身上有很多踪迹可以追寻。她的伤口都在内部,与她形影相随。我不知道她怎么会跟我们在一起,但她确实在这儿。晚餐时她把土豆泥抹在脸上,有时会毫无理由地呕吐。你知道的,即便一动不动,她的体内也是千翻百涌,那可不好。

我在外边认识跟她一样的人。我要跟她保持距离。

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我有时觉得没办法呼吸,胸口像有沙子似的,对眼下的事情总不太明白。我在外边待太久了,太冷了。我不认识干净的床单、香香的床罩,还有自助餐厅里摆在我跟前的食物,暖暖的,像魔法变出来的一样。我开始惊慌,颤抖,喘不过气来,缩到房间的角落里。这时路易莎会朝我紧紧地靠过来,呼到我脸上的气息有股薄荷茶味。她捧起我的脸,即便这样还是让我畏惧。她说:“小不点,你跟自己人在一起。”

房间里太安静了,所以我踏入了夜间的走廊。我胸口疼痛,移动缓慢,一切都太安静了。我用一个手指在墙壁上走动,一连好几个小时。我知道,等我的伤口愈合,不吃抗生素以后,他们就打算给我吃安眠药。但我不想吃,我需要保持清醒和警觉。

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可能会到这里来。

路易莎就像个女王。此刻在这儿,永远都在这儿。她跟我说:“我是第一个到这儿来的女孩,一开业就来了,天啊。”她总是在一个黑白色的作文本上写东西,从来不去集合。大部分女孩穿瑜伽裤和T恤,穿一些肥大的衣物,只有路易莎每天都盛装打扮:黑色的紧身衣,闪亮的平跟鞋,二手店里买来的四十年代迷人连衣裙。她的头发总是以某种奇妙的方式收拾好。她有几个手提箱,里面塞满了围巾、薄睡袍、奶油色化妆品、血红色的唇膏。路易莎就像个不打算离开的访客。

她告诉我她在一个乐队唱歌。“不过我紧张,”她轻声说,“这个问题成了绊脚石。”

路易莎的肚子上有同心圆状的烙印,手臂内侧有根须一样的线条,双腿烧伤的痕迹刻成了整洁的图案,背后满是文身。

路易莎把她身上能用的空间都用完了。

每次集合,卡斯珀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手风琴呼吸练习、伸展脖子、够你的脚趾。卡斯珀纤细柔软,穿着带小精灵的木底鞋,鞋跟没什么声音。其他的医生都穿着铿锵有声的尖鞋,制造很多噪音,在地毯上走都有声音。卡斯珀面色苍白,双眼又大又圆,而且非常蓝。她没有凹凸不平的棱痕。

她四周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你们的工作就是自我调整。我们大家都会越来越好的,对吗?”

她的意思是:目前我们全都像屎一样。其实我们都知道。

她的真名并不叫卡斯珀。她们那样叫她,是因为那双大大的蓝眼睛,而且她非常安静。她就像个幽灵,有时一大早出现在我们床边,来取记录表,温暖的手指从我的绷带边往下滑一寸左右,来摸我的脉搏。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我时,变成了可爱的双下巴。她就像个幽灵,会突然在走廊里出现在我身后,我惊讶地转过身,她笑着说:“你好吗?”

她办公室里有个巨大的储水池,里面有个又胖又迟缓的乌龟,不停地划啊划,划啊划,但几乎没怎么前进。我会一直看着那个可怜的蠢蛋,看上几小时几天,发现它对那项毫无意义的工作真是耐心得出奇,因为它好像一点也不想快些从那个储水池里出来。

我看乌龟时,卡斯珀就看着我。

卡斯珀的味道很好闻,她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她从来不抬高声音说话。萨沙抽泣时,她按摩她的后背,按得太重,让对方哽住了。她会像个守门员似的用胳膊抱住琳达、凯蒂、卡多斯,就好像有坏人要冲进来似的。我曾看到她在布卢的房间里,那一天布卢从妈妈那里得了一大箱书,卡斯珀拨弄着那些平装本,朝布卢微笑。面对那个微笑,我看到布卢融化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卡斯珀应该有孩子吧,她要是我母亲该多好。

我们从不会身处黑暗中,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有光,下午四点砰地亮了,早晨六点再砰地关掉。光源不大,但很明亮。路易莎不喜欢光。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一定要把沙沙响的遮光窗帘紧紧拉上,将旁边办公楼的黄色光晕挡在外头,还要额外用被子蒙住头。

今天晚上,她刚睡着,我就踢开了被子,把帘子拉开了,或许我是在看盐一样的星星吧,我也不知道。

我一边看着那堆东西下头像肿块一样静悄悄的路易莎,一边在金属马桶里撒了尿。在那面古怪的镜子里,我的头发就像蛇一样,我用手指揉了揉那堆纠缠打结的骇人发辫。我的头发好像有泥土、水泥、阁楼和灰尘的味道,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在这里多久了?我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一个地方,一个黑暗的地方。

走廊天花板的光就像明亮的长河。我一边走一边往房间里偷看。只有布卢醒着,借着亮起的光源,一直在看她的平装本。

没有门,没有灯管,没有玻璃,没有剃须刀,只有可以用勺舀的软食、温热的咖啡。在这里没办法伤害自己。

我觉得烦躁不安,丢了魂似的在护士站等着,同时用手指敲打着工作台面。我丁零零地按响了铃,寂静的大厅里,那声音似乎大得吓人。

巴贝罗出现在眼前,嘴里塞满了咯吱作响的东西。看到我时,他皱了皱眉。巴贝罗来自梅诺米尼,脖子粗大,以前是摔跤选手。他身上有药膏和黏合剂的味道。他只喜欢漂亮女孩,我看得出来,因为延斯非常漂亮,腿长长的,鼻子上有雀斑,他总对着她笑,那是他唯一会对着笑的女孩。

他把脚放到桌子上,哗啦啦地将一些薯条放进嘴里。“是你啊,”他说,咸味的碎片从他的嘴唇飞到了蓝色防护服上,“晚上这个点,你想要干吗?”

我从工作台上取了笔和便利条,快速写了下来,然后举起了便利条:我在这儿有多久了?

他看了看便利条,摇了摇头,“嗯,用嘴问。”

我写道:“不,告诉我。”“不行,安静的苏,”巴贝罗弄皱薯片袋子,塞进垃圾桶里,“你必须张开那张小嘴,用大女孩的声音说话。”

巴贝罗觉得我害怕他,其实我根本不怕。我只害怕一个人,而他在很远的地方,在河流的另一边,不会到这儿来找我。

我想他找不到我,应该吧。

我另外用一张便利条写道:赶紧告诉我,你个白痴。举起便条时,我的手还是抖了一下。

巴贝罗大笑起来,牙缝里有薯片的凝块。

我眼里的火花消退了,心里的音乐变得非常大声,我离开了护士站,只觉得皮肤失去了知觉。我想按卡斯珀教的方法呼吸一下,但还是算了,那根本没用,对我来说没用,在我觉得生气,音乐声响起时,从来就没发挥过作用。此刻,我的皮肤不麻木了,但是很痒,我走啊走,看啊看,总算恢复了,转了回来,发现巴贝罗没在笑了。他在,哦,他拉屎去了,不在。

塑料椅从护士站台弹了回来。绑着花朵的笔筒落到地上,笔顺着无尽的米黄色地毯散开。到处都是米黄色地毯,无穷无尽。我开始踢护士台,感觉很不好,因为我没有鞋,但是疼痛让人觉得舒服,所以我停不下来。巴贝罗出现了,我再次抓起椅子,他举起了双手,“冷静,你是个疯子。”他说得很轻柔,就好像他现在有点怕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更加愤怒了。

我又一次举起椅子时,杜利医生出现了。

卡斯珀有没有对我失望呢,她没表现出来。她只是看着我,而我看着乌龟,那乌龟还在做自己的事情。我想成为那只乌龟,在水里安安静静的,周围什么也没有。乌龟的生活真平静!

卡斯珀说:“你昨晚问巴贝罗·布鲁斯的问题,答案是这样的:你来克里利中心有六天了。转到这里之前,你在医院治疗和观察了七天。你知道自己有轻度肺炎吧?嗯,现在还有,服用抗生素会有帮助。”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矮矮胖胖的东西,滑到我这边来。那是一本台历。我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但我还是看了,页面的顶端写着:四月。是四月中旬。

卡斯珀说:“你错过了克里利的复活节,来晚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也没错过太多,我们不能在精神病房周围跳大型的兔子舞,对吧?”她微微一笑,“不好意思,这个小笑话是治疗师之间说的。不过,我们有寻彩蛋的游戏。这里的感恩节会更有意思,有干火鸡、颗粒肉汁,非常美好的时光。”

我知道她是想让我高兴起来,让我说话。我把脸转向她,但一碰到她的目光,我就觉得有该死的眼泪刺激着眼眶,所以,我转回头看着那愚蠢的乌龟。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苏醒,回到了黑暗中,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卡斯珀向前倾,“你还记得在地区医院的事吗?”

我记得那个保安和他鼻孔里浓密的鼻毛。我记得头顶上的灯光,像太阳一样明亮,哔哔的声音好像永不停歇。我记得他们把手伸到我身上,割掉我的衣服和靴子时,我想踢开他们。我记得自己的肺部那么沉重,就好像装满了泥土。

我记得心里非常害怕,担心该死的弗兰克会出现在门口,把我带走,带回种子屋,带回那个让很多女孩哭泣的房间。

我记得我哭了。我记得我的呕吐物溅到了一个护士的鞋子上,她脸色没变,一点都没变,就好像那种事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希望自己的眼睛能跟她说对不起,因为我说不出话来,她的脸色怎么会一点也没变呢?

然后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直到认识路易莎。

卡斯珀说:“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的潜意识是非常灵活的,有时会知道把某个时间段的记忆拿掉,那是一种保护。希望这能解释得通。”我希望我能告诉她,我的潜意识坏了,因为它没把该死的弗兰克威胁我的记忆拿掉,还有在地下通道里,那个男人试图伤害我的记忆。

我踢坏的脚指头在棉绒下方抽动,脚上古怪的短靴是杜利医生给我穿上的。所以,此刻的我走起路来,真正成了一个疯狂的怪物,头发纠缠打结,胳膊固定住了,双腿捆着,一瘸一拐的。

以后我又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卡斯珀说:“我想你需要做个计划。”

我并不是真的想像乌龟那样,独自一人待着。我是真的想让爱丽丝回来,但是她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总之不能回到她以前的样子了。还有,我真的想念米奇和丹尼男孩,甚至想念埃文和邓普,有时也想念我妈妈,尽管想念她的感觉更像是愤怒,而不是想念爱丽丝时的那种悲伤,不过那也不是真的,因为我说的悲伤,其实是内心的一个黑洞,里面填满钉子、岩石和碎玻璃,还有我再也说不出来的话语。

爱丽丝,爱丽丝。

我的衣服是从失物招领箱里拿来的,这是真的。我一无所有,并不完全是真的,因为我有样东西,只是他们不给我。我见过一次,当时杜利医生在娱乐时间让我别看电影了,到护士站来。我到那里时,他从桌子下方拖出一个背包,那是我的背包。杜利医生非常高,而且很英俊,是那种众人皆知、他自己也深深知晓的英俊,为此他的人生要容易得多。“两个男孩扔下来的,你觉得熟悉吗?”他说这话时,我看着他洁白的牙齿,满脑子空白,也为他那天鹅绒般的短发着迷。我抓住背包,放到双膝上,拉开拉链,双手伸了进去,东西还在。我抓紧了,松了一口气,这时杜利医生说:“别激动,我们把它清空了。”

我拿出自己的工具箱,那是一个军用药箱,是我和爱丽丝在西七的圣樊尚-德保罗二手店转悠时找到的,那时我十四岁。药箱坑坑洼洼的,正面大大的红十字上有刮痕,颜料被刮掉了。

工具箱里本来什么都有的:我的药膏,我的纱布,绒布袋装着的玻璃碎片,我的香烟,我的火柴和打火机,还有纽扣、手链、钱,以及亚麻布裹着的照片。

我摇了摇,盒子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往绿色背包的深处找去,黑漆漆的,空空如也。没有额外的袜子和内衣裤,没有卫生纸卷,没有装着乞讨来的现金的胶卷盒,没有装药片的塑料袋,也没有紧紧卷起来的羊毛毯。我的画板丢了,笔袋和炭棒不见了。我的拍立得照相机也没有了。我朝杜利医生望去。“为了你的安全,我们把东西都拿出来了,”他朝我伸出一只手。他连手都那么好看,手指修长,干干净净的指甲。我不理会,紧紧抓着工具箱和背包站了起来。“你得把包和工具箱放回去,我们会帮你保管的,直到你出院。”

他伸出手,把背包拽走了,又让工具箱从我手中滑了下去。他把东西放到桌子后头说:“不过,你可以拿着这些。”

杜利医生把那块亚麻布放到我手里,包在这块柔软织物里的,是我们的照片:我和爱丽丝、米奇,还有丹尼男孩,我们在一起,多么完美,那时一切都还没有坠入地狱。

我走开时,把照片按在自己胸口,杜利医生大声说:“那些男孩,他们跟你说对不起。”我继续往前走,心里却觉得自己停留了那么一秒。

2

我弄伤脚趾的第二天晚上,延斯来找我,我正在看照片。我用手指摩挲着,贪婪得就像我放纵自己想念爱丽丝那样。我凝视着墓地里我们四人的黑白肖像,我们摆出摇滚明星那样的愚蠢姿势,把烟叼在嘴角,丹尼男孩的兔唇几乎看不见,爱丽丝的雀斑也不明显。丹尼男孩总说拍黑白照的时候人要好看一些,他说对了。照片小小的,正方形。相机很老了,是六十年代的,最早的那种拍立得相机,外婆给我的。相机有折箱,让我觉得很酷。我们从麦卡利斯特学院旁边的相机店里找到了一些胶卷,是圆筒状的。把胶卷滑进相机,然后拍照,从一边扯出胶卷带,再设置一下小小的圆形定时器。等相机嗡嗡叫时,剥开胶卷,我们就在上边了,黑白的,古旧而整洁,黑发的爱丽丝那么美。还有我这个小哑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穿着多孔毛线衫,头发乱糟糟的,现实中是染成了红色和蓝色,一片缤纷,但在黑白照片里看着一头污浊。站在爱丽丝旁边的这个人,除了粗俗,你还能看到什么呢?“好酷!”延斯伸手来取照片,但我把它们放回亚麻布,滑到了枕头下方。“老大,”她叹了一声,“好吧,爱咋咋地。不过,快点吧,巴贝罗在娱乐室那边等着呢,我们要给你一个惊喜。”

娱乐室里,先前看电影时留下的爆米花味还残留在房间里,一个空碗放在圆形桌子上。延斯舔了舔自己的手指,把碗里的盐和小块的黄油冻吸进嘴里。巴贝罗柔软的嘴唇卷了起来。“舒马赫,”他说,“杀了我吧。”她耸了耸肩,把湿湿的手指往松垂的绿T恤上擦。

她把手伸进“无所不有”箱子中的一个,找她最喜欢的扑克牌。色彩缤纷的箱子一个堆在另一个上头,靠着娱乐室乳白色的墙。里头有扑克牌,以及一盒盒磨损的蜡笔、筹码和游戏器具。

三台电脑排列在一个墙角,巴贝罗打开了一台,输入密码时,他朝我嘘了一下。“是这样的,小疯子,”巴贝罗说着朝我扔了一个小册子。我弯腰捡起。他开始打字,网页上出现:埃特纳学习网,最适合你的地方。“卡斯珀医生认为你需要一些东西来克制愤怒,这类东西很多,不过还得改变你不睡觉的怪习惯,所以,让你回学校再适合不过了,小哑巴。”

我看了延斯一眼,她一边洗牌一边咧开嘴笑。“我要当你的老师。”她咯咯咯地笑着说。

巴贝罗用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集中一点,我在这边,这边!”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巴贝罗掰着手指说:“听好了——不能看别的,只能看学校网站。不能看你的脸书、推特、电子邮件,只许看学校网页,别的什么都不行。你朋友舒马赫自愿做你的老师,上完课后,她会检查你的测验结果和其他的。”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你不想学是吗?”他说,“医生说,你晚上得开始吃睡眠药了,不过我觉得你不想吃的。她希望你待在这里,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偷偷溜到大厅里去。因为那样太怪异。”

我不想服药,尤其是晚上,因为那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要保持警觉。从八岁到十三岁,医生就一直往我嘴里填药。利他林没什么用。我朝墙上撞去,把一支铅笔刺进了埃里森·贾布隆斯基的肚子,他的肚子像云一样松软。那一年余下的时间,妈妈让我一直待在家里。她在冰箱里给我留了保鲜膜包好的午饭:海绵一样的肉条三明治、发臭的鸡蛋沙拉配潮湿的吐司。吃左洛复就好像吞下了非常重的空气,好多天都不能发散。这里的大部分女孩都服药,顺从地接过她们的药杯子。

我坐在椅子上,在“你的姓名”那个选框里输入了自己名字。“这才是明智的选择,怪胎。”“天哪,布鲁斯!”延斯恼火地说,“你上护理学校的时候是不是逃课了,没听他们讲过临床态度?”“我学了临床态度的,宝贝。你想试一下的话,跟我说个时间就好了。”他嘭的一声躺到破烂的棕色长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iPod。

娱乐室的整堵墙是一串长长的窗子,窗帘拉开了。外面黑漆漆的,已经过了十点。我们的侧厅在四楼。我可以听到车子在雨中的河畔大道上飞速移动。如果我开始上网络学校的课,卡斯珀会为我高兴的。我最后一次去学校是高三上到一半时,后来就被踢出了校门。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试着阅读段落,但看到的是“蠢蛋”和“没种的婊子”一类词,潦草地涂在我的储物柜门上。我闻到嘴巴里有股厕所用水的特殊气味,感觉自己在挣扎着冲开束缚;有手掐在了我的脖子上,周围还有笑声。我手指刺痛,胸口发紧。后来我被踢出了学校,一切就更加混乱了。

我把娱乐室扫视了一圈,就像一只吹毛求疵的小老鼠,脑子里想着这一次该挑剔谁,但我把这些想法推开了。我妈妈有几年在一个餐车餐厅里烹饪洋葱肉条和番茄酱,还有马铃薯泥堆成的小山,不过后来餐厅也没有了。我们不是有钱人,会翻尽钱包和背包底掏零钱,每周有四个晚上吃黄油素面。我想到自己竟然能待在这里,只觉得忧虑又恐惧。

我想,如果按他们说的来,就可以让我留在温暖的屋里,那我就听他们的好了。目前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遵守规矩,我就能待在里头。

延斯翻洗着扑克牌,听起来就像一群鸟儿匆忙飞离了一棵树。

卡斯珀问:“你感觉怎么样?”

她每天都问我这个问题。别的人也会每周问我一次,可能是杜利医生,如果他值班的话。或者是那个声音焦躁、头发僵硬、睫毛膏涂得太多的医生,我想她的名字叫海伦。我不喜欢她,她让我觉得屋里很冷。每周有一天,也就是星期天,没人问我们感觉如何,我们就会觉得失落。延斯会戏谑地说:“我感觉太多了,需要有人听听我的感觉了!”

卡斯珀等着我回答,我能感觉得到。我下了个决定,我要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我把纸顺着桌子推到了卡斯珀那边:我的身体像着了火,日日夜夜灼烧着我。我必须把那黑色的灼热切除。然后在清洗和缝补伤口时,才会感觉好点,感觉内部冷却并平静下来。就好像你走进树林深处,碰到苔藓的那种感觉。

我没有写下来的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是那么孤独,我想把自己的肉都剥下来,只剩下骨头,然后直直地步入河流,像父亲那样被吞没。

父亲病重之前,曾经带我长途驾车去北方。我们会把车停下,顺着小路,深入到芬芳的枞木和繁茂的云杉丛里,我们走得那么远,有时就好像夜晚已经来临,因为树木太多了,看不到天空。他说:“我只是想静一下。”我们不停地走啊走,寻找安静的地方,但森林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安静。

他死之后,母亲就像只螃蟹:把所有东西裹在了内部,只留个壳在外头。

卡斯珀读完后,把纸整整齐齐地折起来,滑到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凉凉的苔藓,”她微笑着说,“那种感觉不赖。但愿我们能让你有那样的感觉,同时你又不伤害自己。只是怎么才能做到呢?”

卡斯珀的桌子上总为我准备着白纸。我写下答案,推给她。她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拉出一个小册子,手指沿着一个页面移动。“没有,物品清单里没说你的背包里有写生簿。”她看着我说。

我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写生簿里什么都有,那是我自己的小小世界。有爱丽丝、米奇的画像,有我为街头生活作的小连环画,关于我、埃文和邓普。我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刺痛。我需要画画,我需要把自己埋进去。我又发出了一点声音。

卡斯珀合上小册子,“我跟琼尼小姐谈谈,看看她能做点什么。”

我父亲抽烟,喝红白色的罐装啤酒,穿脏兮兮的白T恤,总坐在棕色的摇椅上,一双蓝色的眼睛,脸上的胡楂刺得人痒痒。母亲朝他皱眉时,他总说:“哦,米丝蒂。”他几天不离开那个椅子,我就坐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用蜡笔、铅笔和钢笔在纸上涂满了太阳、房屋、猫咪的脸。他几天都不换T恤,有时很安静,有时笑得太多,是那种奇怪的笑声,就好像从内部爆裂出来的,然后戛然而止,开始哭泣。我流着泪爬上去摇他,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摇,只听到心跳声,心跳声,心跳声,外面的光线变了,周围的世界越来越黑。

路易莎说:“你真是太安静了。我很高兴,他们放了一个安静的人在我身边。总听某个人大声说话,你不知道有多无聊。”

说完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她睡着了。

路易莎又说:“我的意思是,我在跟你说话,明白吗?就在我的脑海里说。我在脑海里跟你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因为你应该是个不错的听众。不过我不想占用你的思考时间。这样说应该比较明白了。”

她发出了催人入眠的声音,呼呼呼。随后又说:“我要跟你讲我所有的事情。你是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

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一个可靠的人,一个保管人——一个切割者的摇篮曲。

集合的时候,卡斯珀不喜欢我们说“切、割、烧、刺”这样的词。她说你做什么、怎么做都不重要,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可能酗酒、自残、服冰毒、吸可卡因、烧、切、刺、砍、扯掉你的睫毛,或者胡搞到流血,这些事情说到底是一样的:自我伤害。她说:当有人伤害了你,或让你感觉很差,觉得不值得时,我们没选择理性的做法(意识到那人是个人渣或精神病患者,应该枪毙或被绞死,然后远离他们),而是把自己受到的虐待内化了,开始指责和惩罚自己。奇怪的是,一旦你开始割、烧或诅咒,因为你觉得那么可耻和不值,身体就会开始释放出让你感觉舒适的东西,叫内啡肽,你觉得真爽,这个世界就像棉花糖一样,那么美丽,五彩缤纷,但却只剩下血腥和感染。不好的是,一旦你开始自我伤害,你就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因为你整个身体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烧焦的战场,没人喜欢那样的女孩,没人爱那种样子。所以,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每一个人,都是被扭曲了的。

我试着遵守规矩,他们让我过去我就去,然后像个好女孩一样坐着,什么都不说,因为喉咙里塞满了钉子。我试着遵守规矩,因为不守规矩就可能被赶到外边。

杜利医生说有两个男孩扔下我的背包?我不止一次猜测,应该是救我的那两个男孩。但是他又说,他们对我感到抱歉?我有点想不通。

埃文和邓普。他们把我从地下通道里那个图谋不轨的男人手里救出来,他们需要抱歉吗?明尼苏达的冬天冷得要死时,我们三人迫不得已跟该死的弗兰克生活在一起,需要抱歉吗?我当时病了,再也不能到外头的大篷车里生活。埃文毒瘾发作,邓普只是跟着埃文。我没按该死的弗兰克的要求去做,他们是为此而抱歉吗(他要求种子屋里的女孩都那样做,否则就不能留下)?还是为我没死在种子屋的阁楼里而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把这个词也切掉了,但它不断长出来,更加粗暴和恶意。

路易莎不来集合。她晚上跟卡斯珀会面。路易莎夜间有电话;她紧靠在娱乐室的墙壁上,用手指捻弄着绳子,芭蕾平底鞋里的脚趾优美地在地毯上滑动着。路易莎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不需要请假条。路易莎在黑暗里低声说:“我得告诉你,你跟我们不一样,知道吧?看看周围,这些床单,这张床,还有药、医生,所有一切都是要钱的,你在听吗?”

床吱吱吱响了几声,她翻过身来,靠着手肘,面对我。

半明半暗的光下,她卵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我要说的是,你得做好准备。”

但我只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阵温润的风。她转过去了。钱,钱,我不想去思考钱从哪里来,或不从哪里来。

我只希望她继续睡觉,这样我就可以吃掉藏在床下方的火鸡三明治。

集合室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卡斯珀侧身进来,在萨沙旁边坐下。萨沙就像个小狗一样朝她扭动着微笑。卡斯珀穿着棕色的裤子和她的小精灵木底鞋,一块红色的大手帕像头巾一样系在黄色的头发上。银月色的耳环,粉色的脸颊,她是一条美极了的彩虹。

我想知道,她上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肯定是个好女孩,把书本抱在胸前的那种,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考试的时候会咬自己的嘴唇,可能上了学校年报,或参加了数学组或辩论组。

不过肯定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别的什么东西,藏在卡斯珀干净的面孔下,就像隐秘的创伤,一触即痛的秘密,不然她为什么要跟我们待一起,过这种糟糕的人生?

她分发了纸张和记号笔,我们紧张起来。每次需要写的时候,集合时间就变得很粗暴。她让我们把纸和笔放在地上,做手风琴式的呼吸。我在看墙上的钟,集中不起精神来,待会儿我要早点离开,今天我要拆绷带了。这些想法让我的腹部微微发颤。

卡斯珀说:“我想让你们写一写,在自我伤害前,你们都对自己说什么。”

布卢大声呻吟了一下,舌头在嘴巴里扫过,伸了伸光着的脚。她从来就不穿鞋子,银色的环在三个脚趾上闪光。从这个圈子看,她似乎跟我们一样年轻,但在餐厅或娱乐室凑近了看,你会发现她眼角处有深深的沟痕。我很久没画画了,也很少去手工室,这样盯着布卢看让我难受,因为她会让我为自己丢失的铅笔和炭棒而痛心。

她有某种东西,让我想画到纸上。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写,只是用红色记号笔画了几条短线,随后我偷偷看着布卢,画了个淡淡的朦胧的素描。这种感觉很好,手指握着记号笔,摸索着画她猫一样的眼睛,丰满的嘴唇。画起来有点笨拙,因为纸是压在大腿上的,但感觉我的手指从没忘记过自己要做什么,就好像它们一直等着我苏醒一样。

布卢的嘴是那么丰满,我自己的嘴唇有点薄。爱丽丝会说,你得凸显一下,于是捧起我的下巴,把凉凉的唇膏涂到我嘴巴上,但一点用也没有,在我嘴上根本就不对劲。我没看到长着漂亮嘴巴的人,只看到有人把唇膏抹在面部皮肤上。

我的脑子开始转圈,转圈,即便在画布卢时。有一些我不愿意想的事情正在发生,不过不是现在。有一些词正在上演,比如“抱歉”“阁楼”“地下通道”和“伤害我”。

萨沙抽了一下鼻涕,弗朗西清了清喉咙。我的笔写道:出来,弄出来,都切出来!我在布卢的脸部画像上画了个又大又红的×,弄皱了纸,塞到大腿下方。“伊西斯!”卡斯珀抱着双手,等着伊西斯念出纸上写的东西。

伊西斯挖了挖鼻孔,脸变红了。“好的。”她终于开始了。她轻声地,耳语一般地说道:“你怎么就学不会?这是你的教训。”她用力闭上了眼睛。

弗朗西咬着半边嘴唇说:“没有人,空白。谁在乎。”

萨沙的身体好温暖,她哭出了热源效果,我把椅子挪开了一点点。我能感觉到布卢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萨沙低头看着纸,哽咽着说:“你个胖子,白痴,去死!”

布卢像鸟一样,迅速起身,越过圈子,猛地从我大腿下方拽出了那张纸,在圈子中央瞪着我。

卡斯珀平静地看着她:“布卢。”那是一声警告。

布卢展开弄皱的纸,抹平了,仔细看纸上的内容,这时,笑容慢慢爬满了她的脸。“这是我吗?非常好,安静的苏。我很高兴你把我叉掉了。”她把纸展示给大家看。“她把我消掉了。”她重新把纸揉皱,扔到我的膝盖上,我任由纸落到了地上。回到座位上,布卢告诉卡斯珀:“她比我说得好,那正是自我伤害时,我脑子里头想的。消掉我。”

卡斯珀转向萨沙,但没等她开口,布卢就打断了她:“你知道吗?医生,这很不公平。”“什么不公平?”卡斯珀看着布卢。我的脸开始发烫,看着时钟。再有几分钟,我就该起身离开,把这些抛之脑后了。“她从来都不用说什么。我们都得谈啊谈,把该死的内脏都吐出来了,而她呢,什么都不必胡扯,或许对她来说,我们就像在演小喜剧。”“集合是自愿的,布卢。如果有人不想说话,就不必说。在……”“把你写在纸上的告诉大家,安静的苏。”布卢说,“不说啊?好吧,我来说。她写的是:出来,弄出来,都切出来。把什么切出来,苏?交代吧,看了戏该付费了。”

该死的弗兰克戴着重重的银耳环,是邪恶的头骨模样,他总用衬衫把它们擦得锃亮锃亮。他那些脏兮兮的、被打火机微微烧焦的手指抠进了我的脖子,把我举到天花板。埃文和邓普在他身后发出小猫一样的尖叫,但他们只是两个需要毒品的男孩而已。外边冰冷冰冷的,四月竟意外地落起雪来,变成寒冷的雨夹雪。那是最不适合外出的糟糕天气:冰水会冻僵你裸露的脸颊,把你的手指冻得像被剥了皮一样。

该死的弗兰克在门口欢迎我们时,我早该知道他不会让我们免费住在那里的。埃文和邓普带着我进去时,我早该仔细看看坐在破烂长沙发上的那些女孩。我昏昏沉沉的,肺部就像混凝土,视线模糊,我觉得她们好像石化了,眼睛一片蒙眬。现在我知道了,她们的眼睛是死的。

那天晚上,该死的弗兰克说:“给我照做就是了。”在他紧抠的手指下,我喘不过气来。“跟其他女孩一样,照着做。不然,我就亲自把你上了。”

如果你是个女孩,也在种子屋,而且想留在种子屋,那么楼下有个只有床垫的屋子。弗兰克把女孩们弄进屋子。男人们走进来,付钱给弗兰克,然后到屋里去。

出来,都切出来。把我父亲切出来,把我母亲切出来,把消失的爱丽丝切出来,把地下通道的那个男人切出来,把该死的弗兰克切出来,还有楼下的那些男人、街道上那些内心装了太多东西的人,切掉饥饿、悲伤和疲惫,再也不是任何人,不漂亮,没人爱,只管都切出来,变小,变小,直到化为虚无。

那就是我在阁楼上从工具箱里取出碎玻璃,把自己切割成小碎片时,脑子里想的。我一直都在这么做,年复一年,这是最近的一次。我要比爱丽丝做得过火,才不会变得跟爱丽丝一样:我要死去,不要半死不活地终结。

那一次,我那么努力地去死。

却来到了这里。

脑海里的音乐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烟雾。我几乎看不见布卢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和乱糟糟的牙齿了,但我朝她走了过去。我可以体会到把那张脸按到集合室的地板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身体沉重得出奇,同时又好像轻了,有一小部分的我正在飘浮而去——卡斯珀说这叫分裂——我还在朝布卢蹒跚而行,她有点紧张地笑着说:“来干我啊!”然后警觉地站了起来。

延斯也站立起来,说道:“别这样。”

我在街头流浪的时候,把这种感觉叫街道感,就好像电线紧紧地捆住了我整个身体。这意味着我可以握起拳头打河边的两个流浪汉,把他们的睡袋夺过来;意味着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只为了度过这个夜晚,进入另一个不断行走,行走,行走的日子,无穷无尽。

卡斯珀的声音平和又清晰:“夏莉,再次警告你,否则连我也帮不了你了。”

我突然站住了。夏莉,夏莉·戴维斯。埃文叫我夏洛特。那天晚上在阁楼上,他眼睛发光,醉醺醺的,脸部抹上了我的血。多美的名字!他不停地吻我的头,不要离开我们,夏洛特。

父亲通过告知我余下的时间,来教我认表,“长针在这里,短针在这里。等短针走到这里,长针在这里,妈妈就回家了。”他点燃一支烟,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里摇着。

集合室墙上的钟告诉我,该去拆绷带了。

我踉踉跄跄地向前,愚蠢的短靴被小毯子绊住了,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嘭的一声把一切关在了身后。

3

是一个白天值班的护士,维尼,帮我拆的绷带。他大大的双手很粗糙,但却有条不紊的。护理室内冷冷的,非常整洁。我躺在工作台上,纸在身下沙沙作响。我看着装满棉花棒的玻璃罐,还有酒精瓶,整洁地贴了标签的抽屉。维尼有个准备好的银色盘子,里边有剪刀、小钳子、夹子和乳膏。

开始剥我胳膊上的药棉块前,他停了一下,“需要有人陪你吗?史汀生医生再过十五分钟就集合完毕了。”他指的是卡斯珀。

他朝我笑了笑,那是他特有的笑容,张开嘴巴,露出全部的牙齿。每一颗牙齿都镶了边,就像一幅画或一张金色的照片。我突然有种冲动,想碰一下某颗闪亮的牙齿。

维尼笑着说:“你喜欢我漂亮的牙齿?为了这个笑容,我花费了很多,但也是为这个笑容,才花费很多。你应该懂我意思吧。到底要不要医生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用。“哦,那就好,你是个坚强的女孩,戴维斯。”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我一条胳膊上的纱布,把长长的药棉块从我左手剥去,然后又剥掉了右胳膊的药棉块。药棉块扔进金属垃圾桶时,发出潮湿而柔软的碰撞声。我的心跳加快了一些,没有低头看。

维尼用钳子拔缝线时,靠得很近。他突然有种柔滑的味道,就像发油和咖啡。我紧紧地盯着天花板,眼前形成了黑色的云。一块嵌板上有个肾脏形状的污点,颜色是在锅里加热太久的黄油色。“我弄疼你了吗?”他问,“我已经尽量小心了,女孩。”

有水流的声音,是维尼在洗手,我抬起了自己的胳膊。

因为包了很久,胳膊苍白苍白的,皱皱的。我翻转过来,看着红色的绳子一样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我小心地碰了碰它们。维尼哼哼了一声,是乐观轻快的调子。

对他来说,我只是某一天碰到的另一个可怕女孩。“可以吗?”他把药膏抹在双手掌心,抬了起来。

这些新的伤疤下面,可以看到老的伤疤。我的伤疤就像水坝之类的东西,卖力工作的人不断推着新的树枝和木棍,压到旧的上头去。

我朝维尼点了点头。他手上的药膏暖暖的,抹在皮肤上感觉很好。

我第一次切割自己时,最美好的部分在完事之后:用棉球擦拭伤口,小心翼翼地晾干,仔细检查,再把胳膊架在胸前作为保护,诸如此类。

我割自己,因为我应付不了,就是这么简单。世界成了一个海洋,海水冲刷着我,水声震耳欲聋,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的恐慌像行星一样巨大。我需要释放,我需要伤害自己,比世界伤害我更甚,然后我就可以安慰自己,好了,好了。

卡斯珀告诉我们:“这不合常理,对吧?伤害自己却能让自己感觉很好。那是通过让自己疼痛来祛除疼痛的一种方式。”

问题是:以后呢?

就像现在,就像现在发生的事情。更多的伤疤,更多的伤害。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更多伤疤等于更多耻辱,也等于更多疼痛。

维尼在水槽里洗手的声音把我唤了回来。

看着自己的皮肤,我的胃一阵翻腾。

维尼转过身来,“第二轮。你确定不需要人陪同吗?”

我摇了摇头,他给我扔了一张床单,让我赶紧回到检查台上,示意我脱掉短裤。我在床单下方迅速脱掉了短裤,屏住呼吸,一直让床单紧紧盖住自己的纯色内裤。我的大腿刺痛起来,室内冷冷的,让人起鸡皮疙瘩。

我不觉得自己怕维尼,但还是小心追踪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把街道感带到表面,以防万一。我小的时候,如果睡不着觉,就在食指和拇指间摩擦床单。此刻,我在做同样的动作,摩擦的是内裤。柔软的粉色内裤,全新,放在我窄窄的床上,带一张小小的卡片。我有七条这样的内裤,一周七天,每天一条。上面没有破洞,没有污点,闻起来没有臭味、尿味或经血味。想着内裤,感受着手指间干净的棉布,我的内心有了一点变化,就好像压在石头堆下的人被拽了出来,石头散开,这个人哼了一声,安顿下来,呼出一口气。“护士。阿瓦。给。我。买的。这。内裤。”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低声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这话源自哪里,不知道为何突然能说话了,也不知道为何吐出的是这些词。因为很久没出声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就像一只青蛙在呱呱叫。这是一个长句子,是在不知道沉默多久后,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他会尽职地在日志里写上:C!《

4

》¥4¥(4)!戴维斯在去除绷带时说了一个完整的句子。C.戴维斯说到没穿内裤的事。病人平时不愿意说话,选择性缄默症。“她可真是太好了,你跟她说谢谢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在阁楼上切自己时,穿着一件T恤,穿着内衣裤、袜子和靴子。流的血太多了,埃文和邓普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床单把我裹了起来。“你应该谢谢她。”

我穿着医院防护服和拖鞋来到克里利。护士阿瓦给我找了衣服。护士阿瓦给我买了崭新的内裤。

我应该谢谢她。

从我大腿上取下的纱布和衬垫就像着色的横幅,维尼把它举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他用小钳子拉着夹着才取掉的。

胳膊上的也是这样:他拆除缝线时并不疼,但用小钳子往上往外拉时,我的皮肤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很快,疼痛又来了,只是这一次让我想起切割、深深地切割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必须用玻璃戳进去,深深地戳进去,马上戳进去,割裂皮肤,然后狠狠地,狠狠地拉拽,制造一条值得你溺死其中的河流。

哦,制造那条河流可真痛!那么尖锐的疼痛,让人一下子眼睛模糊,就像帘子挡住了你的眼睛,鼻孔里喘出牛一般的粗气。

真痛,痛,痛,但是,血流出来后,一切都温暖起来,平静下来。

维尼看着我的眼睛,我喘得太快了。他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好了。”我坐起来时,他仔细看着我。我下方垫着的薄纸撕坏了。

梯子。我大腿上的伤疤就像梯子的横档。嘣,嘣,嘣,我的手指从膝盖移到了大腿顶端。维尼抹了药膏的双手漆黑漆黑的,衬着我的苍白。药膏的感觉很好。大腿上抹完药膏后,他示意我穿上短裤,并递给我一小桶蓝白色的药膏。“一天用两次。暴露在空气中,会时不时痒得难受,感觉很紧,还有刺痛感。”

我把那个小桶抱在胸口,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双手放在我腿上,他温和的手指,我丑陋的腿。我有点想让他把手放到我身后,环抱住我,或许,只是很轻很轻地放在那里,让我可以把头靠过去,就那么待一会儿,吸一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和父亲在一起时一样,只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我眼睛后方有点涌动。

我无视双手的颤抖,擦了擦脸。真热。我的身体开始升温。我觉得害怕。维尼清了清喉咙。“大家都在手工室,女孩,要不要我陪你走到那边去?”“卧房,”我把药桶抱在胸前,“卧房。”

维尼有点伤感的样子,“好吧,宝贝,好的。”

路易莎不在房间里。她们都在手工室弯着腰忙碌,到处是胶粘的棍子,一包包扣子和纱线,还有大量闪闪发光的星星贴片。

泪水在我的眼里澎湃,我把头埋进枕头,这样就不会被人听到。伤口是那么痛。我想爱丽丝,爱丽丝会轻轻摸我的伤口,会从她老爸那里偷来酒,然后和我一起在她的房间里哭。再听着我们的音乐,啜饮瓶子里的酒,看着太阳系的夜光轮转,在她的天花板上发光。因为你受伤时,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帮你,对吧?受伤的时候,如果有人爱你,你希望他们会轻轻吻你,把酒瓶举到你的嘴边,用手指抚摸你的头发,对吧?卡斯珀应该会为我的理性思考骄傲吧。

我在一个满是女孩的地方,她们都很热切,但我不需要她们。我需要那个我再不能拥有的人,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我该把他们放在哪里呢?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像鬼魂一样在我身边逗留的人?爱丽丝曾说:“你还那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一年多以前,米奇在电话里朝我哭喊:“她不会的,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为什么要割自己?你就在她身边。”但他根本不知道爱丽丝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在很远的地方,几个州之外。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后来,我就成了幽灵,游荡在街上。

我母亲还活着,但她也是个幽灵。她深陷的眼睛从不远处看着我,身体一动不动。

有太多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哭完了,我的身体累坏了,太多的泪水把感觉都冲走了。我起床,跌跌撞撞地步入太过明亮的大厅,走到护士站。维尼说得对,我的伤疤痒得可怕。

我的外部着了火,内部却空空如也。我没办法切割自己,但我想把身上的某些东西弄走,我需要释放。

维尼在护士站后头,给了我一个金色的笑容。所有护士的照片都钉在台面后边的立方墙上。那上边还有很多孩子的照片,有些胖乎乎的,有些非常瘦,还有表情严肃的青少年,以及狗狗,很多狗的照片。维尼的女儿肯定是穿白色镶边连衣裙的那几个女孩,长着黝黑黝黑的头发,跟他一样。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简直跟鸟窝一样可怕。只是闻一闻,就让我觉得不舒服,我想让头发全部消失,一点也不留。“剪掉。”我嘶哑地说。

维尼举起双手,“别,别,等一会儿,等拿了一日通卡,让别人带你出去,去美发店或者别的什么店。我不会碰女孩的头发。”我把拳头砸在柜台上,“现在,现在就剪。”“臭三八!”他低声说道。

他猛地用手指指向护理室,“来吧,来吧,还有,别哭了。要想弄头发,只有一个办法。”

在自助餐厅,伊西斯最先开口,她小嘴一张,通心粉和乳酪滑回了盘子里。“我的天哪,夏克,快瞧瞧你。”

布卢笑出了声,深沉的声音一出,极有感染力,惊动了坐在她旁边还没开吃的弗朗西。弗朗西也笑了起来。布卢说:“我恨你,安静的苏,不过你看上去真好多了,差不多像个人了。”

维尼用电动剃须刀推过我的头皮,头发一堆堆重重地落到地面上时,他也唏嘘不已。“脸,这女孩有脸。”他说。

我在护理室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块真正的镜子,长长的,在门后面。我得一直看着自己的脸,但没有看太久,因为看到自己时,我开始感到悲伤。

女孩们安静下来,我开始吃东西。你可能觉得,把伤疤显露在一群浑身是疤痕的女孩们面前,应该不会觉得怪异,其实不然。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盘子上。我想在餐后偷走失物招领箱,找一件长袖衬衫。我觉得暴露太多,冷冷的。我想念离开家前穿的那件破破烂烂的芥末黄开衫。它让我觉得有地方可藏,很安全。我想念我所有的衣服,不是那些在街道上游荡时的衣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衣服,条纹T恤,花格子衬衫,还有羊毛帽子。

伊西斯长着小猎犬一样又瘦又不安的脸。她用手指把蓬乱的头发辫绞成圈。其他人都等着。桌子尽头,路易莎无力地朝我笑了笑。

我喜欢梅森罐的碎片。这种罐子很厚,必须用力才能击碎。跟其他玻璃不同,梅森罐碎片大块大块的,呈曲线形,闪出尖锐的光。它们可以留下又宽又深的伤口。厚厚的玻璃片好洗,节省,放到绒布袋里,藏在我的工具箱里,下次使用。

想到这里我先行颤抖起来,就像在护理室的感觉一样,卡斯珀说这是一种“触发”,“是碰到了难以接受的事情”。此刻,我看到几个人开始皱眉,比如长着海蓝色眼睛的、苍白的萨沙。布卢和延斯在等待,脸上毫无表情,匙叉停留在空中。

我觉得我想告诉他们,觉得自己想说话。我感到胸腔里有嗡嗡声,心里似乎有些词,只是不能确定该如何整理一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张开了嘴——

桌子那一头,路易莎说话了。她的声音嘶哑而华丽,她参加唱歌的那个乐队叫“无爱”。“玻璃。”路易莎说。她已经在收拾餐具了。她是个急躁的食客,吃一点这个吃一点那个,从来不会停留太久。“她用玻璃弄的。绝望冠军的早餐结束。”她朝我们耸了耸肩,带着厚纸板杯、塑料盘和匙叉朝垃圾桶飘然而去。

餐桌周围的空气僵硬了,每个女孩都回想起自己最喜欢用的工具。过了一会儿,紧张的空气又松弛下来。

伊西斯继续吃东西,“心真硬,夏克。”

我盯着那一堆闪光的通心粉,单排的绿色豆荚,以及那一坛棕色的苹果酱。“不是夏克,伊西斯。是夏莉。夏莉·戴维斯。”我的声音不嘶哑了,跟铃声一样清晰。

延斯说:“哇,某人发声了!”

布卢点了点头,盯着我,若有所思地啜饮着咖啡说:“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卡斯珀在她的办公室里朝我微微一笑。“大变样了,”她说,“会说话了,头发剪了,绷带拆了。你感觉怎么样?”

我伸手去拿她桌子上的纸张,还有蓝色的圆珠笔,却听她说:“别。”

乌龟在水槽里停了一会儿,就好像在等我一样。它小小的身体在水里上下摆动着。它喜欢底部的那只小船吗?船上有一个洞,足够它游过去。它喜欢那个供它爬上来休息的大石头吗?它有没有想过要出来?

我拉了拉从失物招领箱里找来的连帽衫,裹紧了,让兜帽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丑,我跟她说。我的声音不太清楚,因为脸藏在风帽里。真丑,很丑。

只要巴贝罗在娱乐室的长沙发上一睡着,延斯就会马上消失,每晚都如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其实,她本来就会告诉我一声的。“我要去下厕所。”她边说边往屋里看,看我在电脑上做什么,长长的马尾辫落在肩膀上。“我肚子真出毛病了,得离开一会儿。”或者说:“我去走廊里小跑一下,觉得有点被幽禁的感觉,你好好的。”然后她就走了。

奇怪的是,我现在对上课有点着迷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完成了十二个单元的课程,差不多是虚构的高四上了一半的水平。点击“提交”时,会有一种满足感,之后,就是等着延斯回来,输入密码后给我评分。没有了其他孩子、不好的老师和恶心的人和事,上学变得超级简单了。

我在等延斯回来,一边等她,一边看巴贝罗在长沙发上打呼噜,这时我突然想到,延斯可能根本不是去做她说的事情。不过,还没去想她到底在干吗,我就转而去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了,她不在,巴贝罗又在昏睡。

几分钟后,我打开了另一个窗口,设置了一个Gmail账号,绞尽脑汁想出他最新的E-mail地址,输入了,抱着最美好的希望,打开了聊天盒子。我有一年多没跟他说话了。他可能在线,也可能不在。

嘿,我打了这个词。

我托着下巴等着,脑袋觉得有点冷,因为头上一点头发也没有。我把风帽拉紧了。他应该在,因为并没有显示麦克不在线什么的。

他真的在。

我的天哪,真的是你!

是的。

你还好吗?

不好,也好,也不好。我在一个精神病院里。

我知道。我妈妈跟我说了,是你妈告诉她的。

我穿着该死的从失物招领箱拿来的衣服。

我在演出现场。

谁的演出?

火嘴俱乐部的,叫捕蝇草,你知道火嘴吧?你应该会喜欢他们的。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方逗留了一会儿:我想你。

没有回复。我的肚子收缩起来。过去的感觉有一点回来了:我多么喜欢——那时候多么喜欢米奇,可让我困扰的是,他要的是爱丽丝,即便爱丽丝不喜欢他。不过爱丽丝已经不在了。我咬了自己的嘴唇。

我回头看了看巴贝罗,他一条腿伸到了地板上。

对方正在输入……随后:我让妈妈给你捎些T恤衣物。

他的姐姐塔尼亚,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米奇的房子总是暖暖的。冬天,他妈妈会做油腻松软的长面包和大罐的热汤。

聊天窗口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他没说他想我之类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脑海里低声咆哮的声音抹杀掉,那个声音告诉我:你又脏又恶心,白痴。谁会想要你?

我五月会到七街口来,跟我现在的乐队一起去参加演出,在那里待两天。你能把我写在访客名单上吗?

当然!

我咧嘴笑起来,简直要疯了,想到要见米奇,整个身体变成了羽毛,那么轻盈。米奇!

麦克打道:演出结束了,明天有课。真不敢相信是你,你有电话吧?

我起身冲向娱乐室墙上的电话,那里用三福牌墨水写着号码,还写着晚上9点后,早上6点前不得打电话。我往回跑,脑子里重复着号码,就在这时,短靴绊到了一个塑料椅,我扑爬到地上。巴贝罗一下子起来了,移动的速度比以往都快,他取下耳塞,转了一圈。“舒马赫去哪儿了?该死的舒马赫跑哪儿去了?”我挣扎着起来,他快速看了看电脑上的东西。

他用肥胖的手指按了一个键,电脑屏幕变成了黑色。米奇消失了。“回你的笼子里去,兔崽子。我去追捕你的同伴。”

巴贝罗和护士阿瓦在紧急出口的楼道里找到了延斯。她没有肚子疼,也没在跑步。那天晚上我从路易莎那里得知,她在跟杜利医生做那事。

我蒙在被单下边,一眨眼,睫毛就拂到了织物。我朝路易莎咕哝了一声。“两人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路易莎低声说,“他们竟然没早点抓到她,真让我吃惊。”

走廊里出现了一阵忙乱:电话铃在响,延斯在护士站大哭。路易莎说:“真是糟糕。他们现在就会把她踢出门的,再把他开掉。也可能不会开掉他,只是训斥一番。他只是个住院医生,他们总搞得一团糟。”她停顿了一会儿,说:“希望延斯别想着到了外边还能在一起,因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拉开我脸上的被单,“你还小,不会真正明白的。”她还没有卸妆,睫毛膏晕染到了眼睛下方。“他选择她是因为她好到手。我们都好到手,对吧?我也曾经以为找到了那个唯一呢。”

我踌躇着说:“也许……他真的喜欢她呢。”

可能吗,可能吗?杜利医生是个美男子,根本不需要引诱毁掉的女孩。他想要谁都可以得到。路易莎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男人很奇怪的,小不点。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干吗。”她把被单放回我脸上,爬回了自己的床。这时,她的声音变得沉闷了,可能她也蒙在了自己的被单下。“我曾经让一个家伙——那时觉得他那么帅气和善良——我让他拍了照。结果他转身就把照片发到一个怪异的网站上售卖。”她在哭吗?我有些迟疑。她真的在啜泣,而且,我听到萨沙也在自己房间里喵呜喵呜地低声哭了起来。

这个地方就是女孩们哭泣的世界。

路易莎在哭,整个走廊都在哭,只有我没哭,因为我已欲哭无泪。我踢开被单,爬出了床。米奇本来那么近了,我却错过了。我失去了他。路易莎咕哝着说:“他们应该在你刚来时就告诉你的,告诉你那种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我们所做的事情,已经叫人不会爱我们了。不会以正常的方式来爱我们了。”

她一只手像蛇一样从被单下蜿蜒伸出,在空气中摸索。我抓住了她的手指。她的指甲染成了光亮的蓝色,带着小小的红色斑点。她喉咙里哽咽了。“你要明白这一点,小不点。你能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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