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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6 14:5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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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

出版社:花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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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评石头记(下)

脂砚斋评石头记(下)试读:

第四十一回 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此回栊翠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逗趣笑道:“实告诉说罢,我的手脚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子来,便失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那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刘姥姥听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村庄缙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来没见有木头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为登厕伏脉。]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

凤姐乃命丰儿:“到前面里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答应,才要去,鸳鸯笑道:“我知道你这十个杯还小,况且你才说是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子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根整抠的那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笑道:“更好了。”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怎么这样多?”凤姐笑道:“这个杯没有喝一个的理,我们家因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寻了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挟炎的苦恼。]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使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鸳鸯等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道:“慢些吃,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布了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你把茄胙搛些喂他。”凤姐听说,依言搛些茄胙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罢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你再喂我些,这一口我细嚼嚼。”

凤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包儿摘下来,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了,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

凤姐笑道:“还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亏他怎么作了。”鸳鸯笑道:“酒吃了,到底这杯子是什么木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好,充懂得的来看。[]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沉,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了,请老太太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会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了,就叫他们演罢。”那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作者似曾在座。]

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才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暖酒来,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妙极!忽写宝玉如此。便是天地间母子之至情至性,献芹之民之意,令人酸鼻。]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一时暖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座,王夫人提了自己的暖酒壶下席来,众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立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姑妈坐下,大家才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着实有趣。”说着擎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着自己已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随笔写来趣极。]众姐妹都笑了。须臾乐止,薛姨妈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

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这是什么鸟。刘姥姥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么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一时只见丫鬟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鬟们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么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道“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也不喜欢,因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尝,剩的半个递与丫鬟了。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世上竟有这样人。]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你家去,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一两点就罢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作的小巧,不显盘堆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子。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回。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伏线千里。]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面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那佛手了。[柚子,即今香圆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画工。]

当下贾母等吃过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的修理,比别处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与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与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来,宝玉便悄悄的随后跟了去。只见那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三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婆子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又见那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耳,杯上镌着“ 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妙玉斟了一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这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茶下“糟蹋”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妙手,层层叠起,竟能以他人所画之天王作众神矣。]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也随出来,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更奇,世上我也见过此等人。]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人若忘形,最喜此等言语。]越发连你都脏了,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偏于无可写处深入一层。]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婆子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边醒了,你们就来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于是众人方散出来,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又另是一番气象。]众人也都跟着取笑。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哟,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掌,还要拿他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道:“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上去。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的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又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因发渴,多喝了几杯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又年迈之人,蹲了半日忽一起来,只觉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了。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去。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清的水[借刘姥姥醉中,写境中景。]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一个女孩儿满脸含笑迎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应,刘姥姥便赶上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一面用手去摸,却又是一色平的,因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才要出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亲家母,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你找我来了。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见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带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应。刘姥姥忽然想起来,说:“是了!我常听见人家说大家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罢。”想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的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去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便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坑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婆子去了,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度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看见。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他绕会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看屋子的小丫头已偷空玩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忙进来,只闻得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开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这方是袭人的平素,笔至此不得不屈,再增支派则累矣。]你只说你醉了,在外头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总是恰好便住。]你随我出来。”刘姥姥满口答应,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又与他两碗茶吃,刘姥姥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笑道:“这个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身上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等去吃饭。他姊妹们方复进园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刘姥姥之憨从利,妙玉尼之怪图名,宝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敛迹。是何等画工,能将他人之天王,作我卫护之踪神。文技至此,可为至美!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谁谓诗书鲜误人,豪华相尚失天真。见得古人原立意,不正心身总莫论。

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说:“明儿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不多,却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凤姐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找我去了,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们,会走了就坟圈子里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叫彩明念。彩明翻了一会,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说,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岂真送了就安稳哉?盖妇人之心意皆如此。即不送,岂有一夜不睡之理?作者正描愚人之见耳。]

凤姐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这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还压的住他。”[一篇愚妇无理之谈,实是世间必有之事。]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生的?”凤姐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大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作谶语,以影射后文。]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这话就好了。”[伏后文。]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已经早日蹧扰了几日,又拿着走,[世俗常态,逼真。]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说道:“这是昨儿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作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前儿装瓜果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都是我们奶奶给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这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灰条菜根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方过贾母这边。

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用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的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道“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子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宝钗姊妹们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了。”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两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是白收着,[写富贵常态,一笔作三五笔用。妙文!]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回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便抽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你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逼真。]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道:“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了两件出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门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严整。]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何等爱惜!]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真能受教,尊重之态,娇痴之情,令人爱煞。]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若无下文,自己何由而知?笔下一丝不露痕迹中补足,存小姐身分,颦儿不得反问。]“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西厢》《琵琶》,[藏书家当留意。]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也却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也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家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作者一片苦心,代佛说法,代圣讲道,看书者不可轻忽。]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织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罢了,最怕是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结得妙!]“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大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触目惊心,请自回思。]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他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最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句话虽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看他刘姥姥笑后复一笑,亦想不到之文也。听宝卿之评,亦千古定论。]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着草虫。或者翎毛到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大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愈出愈奇。]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何等妙文,故意唐突。]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个厉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收结转折处处情趣。]

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水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摺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个月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就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的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园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笼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枝,二号排笔四枝,三号排笔四枝。大染四枝,中染四枝,小染四枝。大南蟹爪十枝,小蟹爪十枝。须眉十枝。大着色二十枝,小着色二十枝。开面十枝,柳条二十枝。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掸笔四枝,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桴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佐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了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要和他玩的,忽听他又拉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连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替他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看,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叫他替他抿去。[又一点,作者可称“无漏子”。]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无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了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摹写富贵,至于家人、女子,无不妆颜,论诗书、讲画法,皆尽其妙。而其中隐语惊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诚佛菩萨之用心,读者不可因其浅近而渺忽之。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了与不了在心头,迷却原来难自由。如有如无谁解得,相生相灭第传流。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来,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往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着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贾母犹云:“好生乐一日”,可见逐日虽乐,皆还不趁心也。所以世人无论贫富,各有愁肠,终不能时时遂心如意。此是至理,非不足语也。]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很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原来凑分子是小家的事,近见多少人家红白事一出,且筹算分子之多寡,不知何说。]多少尽着这钱去办,你道好玩不好玩?”[看他写与宝钗做生日后,又偏写与凤姐做生日,阿凤何人也,岂不为彼之华诞大用一回笔墨哉!只是亏他如何想来,特写于宝钗之后,较姊妹胜而有余。于贾母之前,较诸父母相去不远。一部书中若一个一个只管写过生日,复成何文哉?故起用宝钗,盛用阿凤,终用贾母,各有妙文,各有妙景。余者诸人或一笔不写,或偶因一语带过,或丰或简,其情当理合,不表可知。岂必谆谆死笔,按数而写众人之生日哉?迥不犯宝钗。]

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世家之长上,多犯此等‘办寿也要请人’的毛病。]又叫:“请姑娘们等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的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好的情愿这样;也有畏惧凤姐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王二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必如是方妙。]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又心疼了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又写阿凤一评,更妙!若一笔直下有何趣哉!]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又笑道:“我还有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和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写阿凤全副精神,虽一戏亦人想不到之文。]

赖大之母因又说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的多,[惊魂夺魄,只此一句,所以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

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嬷嬷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做生日,还入在这里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们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礼,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纯写阿凤,以衬后文。]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作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纯写阿凤,以衬后文,二人形景如见,语言如闻,真描画的到。]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就传那一班。”凤姐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子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心,受用一日才是。”[所以特受用了,才有琏卿之变,乐极生悲,自然之理。]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来,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叫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鬟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他进来。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话。[世家风调。]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鬟应着,忙接了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伏线。]一共都有了。”

说着,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笑道:[“笑”字就有神情。]“都齐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斗起。]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点明题面。]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可见阿凤处处心机。]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厉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处处是世情作趣,处处是随笔埋伏。]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也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请看。]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尤氏亦能干事矣。惜不能劝夫治家,惜哉,痛哉!]

一面说,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他。[请看世情,可笑,可笑。]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见凤姐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另是一番作用。]他两个还不敢收。[阿凤声势亦甚矣。]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方千恩万谢的收了。[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剩笔。且影射能事不独熙凤。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日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看书者已忘,批书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写此事,真忙中愈忙,紧处愈紧也。]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此独宝玉乎,亦骂世人。余亦为宝玉忘了,不然何不来耶?]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呢,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奇文。]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

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奇文,信有之乎?花团锦簇之日,偏如此写法。]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因行文不肯平,下一反笔,则文语并奇,好看煞人。]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里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为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

原来宝玉心内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道:“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奇奇怪怪,不知为何。看他下文怎样。]

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了真。[近闻刚丙庙,又有三教庵,以如来为尊,太上为次,先师为末,真杀有余辜。所谓此书救世之溺,不假。]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了来,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妙极。用《洛神赋》赞洛神,本地风光,愈觉新奇。]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

将炉放下。[妙极之文!宝玉心中拣定是井台上了,故意使茗烟说出,使彼不犯疑猜矣。宝玉亦有欺人之才,盖不用耳。]

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奇文!云只“施半礼”,终不知为何事也。]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随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两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戏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个守礼待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将宝玉当作一个极轻俊羞怯的女儿看,茗烟则极乖觉可人之丫鬟也。]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方一笑,盖原可发笑,且说的合心,愈见可笑也。]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也知人笑,更奇。]

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说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了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才是呢!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说没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亦知这个大,妙极!]我才出来,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这是大通的意见,世人不及的去处。]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看他偏不写凤姐那样热闹,却写这般清冷,真世人意料不到这一篇文字也。]

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总是千奇百怪的文字。]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是平常言语,却是无限文章,无限情理,看至后文,再细思此言,则可知矣。]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无限情理。]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宝玉忙赶着与凤姐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偏都听他的话,往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里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奇文,毕肖。]宝玉只应说:“北静王的一位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如今见他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服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攒金办寿家常乐,素服焚香无限情。写办事不独熙凤,写多情不漏亡人,情之所钟,必让若辈。此所谓“情情”者也。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云雨谁家院,飘来花自奇。莺莺燕燕斗芳菲,枝枝因风滴玉露,正春时。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姊妹们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给那没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们姊妹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听说,忙也进来笑道:“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亲自斟杯酒你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凤姐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

接着,众姊妹也来敬酒,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酒,凤姐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

凤姐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便疑心,忙叫:“站住。”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

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槅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矶石上,命那小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那小丫头子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那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道:“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平儿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推他,叫他快说。那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又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如见其形。]凤姐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

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埋怨的话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奇极,先打平儿,可是世人想得着的?]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的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道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要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罢!”贾琏气的墙上拔下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干净。”

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天下小人,大都如是。]故意要杀凤姐。凤姐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天下奸雄、妒妇、恶妇,大都如是,只是恨无阿凤之才耳。]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内,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瞧他称呼。]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

贾琏明仗着贾母素日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只管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昔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屈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快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姐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可知吃蟹一回,非闲文也。]平儿哭的哽咽难止,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必用宝钗评出,方是身分。]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

宝钗等歇息了一会子,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个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便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与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写宝玉最善闺阁中事,诸如胭粉等类,不写成别致文章,则宝玉不成宝玉矣。然要写又不便特为此费一番笔墨,故思及借人发端。然借人又无人,若袭人辈则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拣一日细写?似觉无味。若宝钗等又系姊妹,更不便来细搜袭人之妆奁,况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思右想,须得一个又甚亲,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袭人等极亲,又和袭人等不大常处,又得袭人辈之美,又不得袭人辈之修饰一人来,方可发端,故思及平儿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细写绛芸闺中之什物也。]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之潜哀,俱针对矣。然于此刻补明,又一法也。真千变万化之文,万法俱备,毫无脱漏,真好书也。]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潸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见方才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见满屋内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

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可怎么样?”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那起淫妇打老婆,又打屋里的人,你亏还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甚施脂粉,黄黄的脸儿,[大妙大奇之文。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个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了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是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要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

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贾琏和凤姐两个安慰他。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儿受了委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下揖去。引的贾母笑了,凤姐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服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妇人女子之情毕肖。但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剑生悲,况阿凤与平儿哉?所谓此书真是哭成的。]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头。

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一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辖治丈夫,此是首计,懦夫来看此句。]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妙!不敢自说没不是,只论多少,懦夫来看。]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是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倒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一个,可怜!]贾琏、凤姐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写阿凤如此。]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凤姐笑道:“[偏于此处写阿凤笑,坏哉阿凤。]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去告,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呢!”[写阿凤如此。]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等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大弊小弊,无一不到。]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为天下夫妻一哭。]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内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埋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正说着,只听人回说:“奶奶姑娘们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富贵少年多好色,那如宝玉会风流。阎王夜叉谁曾说,死到临头身不由。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富贵荣华春暖,梦破黄粱愁晚。金玉作楼台,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不远。

话说凤姐正抚恤平儿,忽见众人进来,忙让了坐,平儿斟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全,倒像谁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了,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拘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是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玩玩,能几年的限期?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无赖的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将万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毕肖!]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还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给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给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才要把这米帐和他们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们小姐们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罢。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检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连一句现成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肯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笑道:“这是什么话,我若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作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众姊妹就走。

凤姐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就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的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给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就横行霸道起来。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识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地不容你!’”李纨、凤姐却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越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母呢,你只管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说着,只见平儿斟上茶来。赖大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怎么怨的这些兄弟侄儿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说,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来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们。第三日再把我们这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好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咱们家的家生儿子,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拿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帮”字,可笑可笑,所谓《春秋》笔法。]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复”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二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代下收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醉饱优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矣。《春秋》笔法。]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们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年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个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然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黛玉才十五岁,记清。]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你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闻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分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宝钗此一戏,直抵过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细心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得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来,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重,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说:“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了?[一句。]吃了药没有?[两句。]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三句。]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满面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

宝玉却不留心,[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留心,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了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直与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鬟”者,心内已度定丫鬟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道:“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上一枝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又忽然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头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头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了,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偌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胜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个头,到外面接了钱,打着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自己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分。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裹脚与缠头,欲觅终身伴。顾影自为怜,静住深深院。好事不称心,恶语将人慢。誓死守香闺,远却杨花片。此回亦有本而笔,非泛泛之笔也。只看他题纲用“尴尬”二字于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话说林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了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的人都遣出去,悄向凤姐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平常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凤姐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如今老爷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儿子、侄儿、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的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聚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也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就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说的给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复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若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着服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邢夫人笑道:“作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了个眼色,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又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说得得体。我正想开口一句不知如何说,如此则妙极是极,如闻如见。]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两日,又弄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有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收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

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真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一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包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言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房中来。

凤姐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在凤姐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的,不如躲了这里。

[终不免女儿气,不知躲在那里,方无人来罗皂。写得可怜、可爱。]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着平儿。平儿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随笔带出妙景,正愁园中草木黄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于千霞万锦、绛雪红霜之中矣。]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和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闪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此语已可伤,犹未各自干各自去,后日更有各自之处也。知之乎?]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作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笑着方欲答言,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袭人听了说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听。”平儿笑道:“你向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因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作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到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作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平儿袭人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老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得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才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的?我们就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找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屋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袭人先笑道:“要我好找。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笑推他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因回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姓金名彩,由“鸳鸯”二字化出,因文而生文也。]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从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更妙!]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只鸳鸯一家,写的荣府中人各有各职,如目已睹。]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倒骂了我一顿。”

因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因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来家连一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他我来家了,大太太也在这里,请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来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来也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下流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告诉他,方才明白。

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命他出去。鸳鸯意欲不去,又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作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

他哥哥没法,少不得回复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中。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去回声老太太。他哥嫂听了,只当他回想过来,都喜之不胜。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在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边,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不敢还一言。[千奇百怪,王夫人亦有罪乎?老人家迁怒之言,必应如此。]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

探春是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是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道:“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忙站起来。[宝玉亦有罪了。]贾母又笑道:“凤姐也不提我?”[阿凤也有了罪,奇奇怪怪之文,所谓《石头记》不是作出来的。]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来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听听这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笑道:“等我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个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丫鬟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出来。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鸳鸯女从热闹中别具一副肠胃,“不轻许人”一事,是宦途中药石仙方。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不是同人,且莫浪作知心语,似假如真,事事应难许,着紧温存,白雪阳春曲。谁堪比?船上要离,未解奸侠起。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来。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也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都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细心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的,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也还投主子们的缘法,他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中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个他那么大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服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和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着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鬟说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笑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斗牌。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老实人言语。]凤姐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叹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钱呢,我还想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手。鸳鸯之下便是凤姐。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个暗号与凤姐。凤姐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贾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

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玩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情差我去办去了。”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又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眼尖先瞧见了,便使眼色,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凤姐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等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去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了。”邢夫人道:“我把你这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很远的也就没来,贾赦也没来。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且贾珍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日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要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吩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忽提此人,使我堕泪。近几回不见提此人,自谓不表矣。乃忽于此处柳湘莲提及,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也。]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

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

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他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提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他是个笨家,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扎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厉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子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的很,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个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又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在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亦如秦法自误。]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了九分,忙下马命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必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去了。贾蓉仍往赖家来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见脸上身上虽有疮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亦是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怕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自斗牌一节,写贵家长上之尊重,卑幼之侍奉。遭打一节,写薛蟠之呆,湘莲之豪,薛母、宝钗之言,无不逼真。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心地聪明性自灵,喜同雅品讲诗经,娇柔倍觉可怜形。皓齿朱唇真袅袅,痴情专意更娉娉,宜人鲜语小星星。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赶端阳节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消,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下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又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里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量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作书者曾吃此亏,批书者亦曾吃此亏,故特于此注明,使后人深思默戒。脂砚斋。]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备,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细说。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香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向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服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闲言过耳无迹,然已伏下一事矣。]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足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发一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荣,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写得何其有趣,今忽见菱卿此句,合卷从纸上另走出一姣小美人来,并不是湘、林、探、凤等一样口气声色,真神骏之技,虽驰驱万里而不见有倦怠之色。]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忙忙”二字奇,不知有何妙文。]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住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是极,恰是戏言,实欲支出香菱去也。]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忙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都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两了,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了。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仍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些意思了,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一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既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来的。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那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依依’两字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羡慕,才学着玩罢了。”

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后,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

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来,又央告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香菱

笑道:“好姑娘,别混我!”[如闻如见。]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来。

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眉一回,又自己含笑一回。

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半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是: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看了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上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仍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的答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

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了,会同姊妹们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作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鉴亦从梦中所有,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作此一大梦也。脂砚斋。]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扇之微,而害人如此其毒,藏之者故自无味,构求者更觉可笑。多少没天理处全不自觉。可见好爱之端,断不可生,求古董于古坟,争盆景而荡产,势所必至。可不慎诸!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此回原为起社,而起社却在下回。然起社之地、起社之人、起社之景、起社之题、起社之酒肴,色色皆备,真令人跃然起舞。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死了心不学”,方是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怀。]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簔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的‘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要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听了不信,方是才人虚心。香菱可爱。]料着是他们是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们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们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内,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宝琴许配梅门,于叙事内先逗一笔,后方不突(然)。实此等法脉,识者着眼。]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灯花”二语,何等扯淡,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笔则语刺刺而不休矣。]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黛玉先喜后悲,不悲非情,不喜又非情。]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的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道:“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

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又没来,颦儿刚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里住下,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得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欢喜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观宝玉“倒是你”数语,胸中纯是一团活泼泼天机。]说着,兄妹二人一齐往贾母处来。

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凤姐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之事,[凤姐一番筹算,总为与自己无干。奸雄每每如此。我爱之,我恶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敁敠,[先叙岫烟,次叙李纨,又叙李纹、李绮,亦何精致可玩。][音“颠夺”,心内忖度也。]岫烟的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们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过。]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定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此时大观园”数行收拾,是大手笔。]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这十二个皆不过是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姊”“妹”“弟”“兄”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啰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改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宝钗因笑道:“我实在的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现成的两个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大笑起来。

正说着,只见宝琴来了,披了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道:“这是那里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是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见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子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就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说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站起身来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是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话,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的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是不知道黛玉病中相谈赠燕窝之事也。脂砚斋。]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比我还更喜欢呢那里还恼?你信云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

宝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四字道尽,不犯宝钗。脂砚斋评。]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我批此书竟得一秘诀以告诸公:凡野史中所云“才貌双全佳人”者,细细通审之,只得一个粗知笔墨之女子耳。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时只看他通部行为及诗词诙谐皆可知。妙在此书从不肯自下评注,云此人系何等人,只借书中人闲评一二语,故不得有未密之缝被看书者指出,真狡猾之笔耳。]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他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息。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也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七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了。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了,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又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

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随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遮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臂,鹤势螂形。[近之拳谱中有“坐马势”,便似螂之蹲立。昔人爱轻捷便俏,闲取一螂,观其仰颈叠胸之势。今四字无出处,却写尽矣。脂砚斋评。]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咱们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且咱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又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道:“他们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潄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带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带笠走来,都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屋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中弄着,又玩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定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呢!”[联诗极雅之事,偏于雅前写出小儿啖膻茹血极腌臜的事来,为“锦心绣口”作配。]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合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要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说着,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觉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大约此话不独黛玉,观书者亦如此。]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揌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你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着正月里玩。”

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此文线索在斗篷。宝琴翠羽斗篷,贾母所赐,言其亲也。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李宫裁斗篷是哆啰呢,昭其质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贾母是大斗篷,尊之词也。凤姐是披着斗篷,恰似掌家人也。湘云有斗篷不穿,着其异样行动也。岫烟无斗篷,叙其穷也。只一斗篷,写得前后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从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点成异样笔墨,较之雪吟、雪赋诸作,更觉幽秀。

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出色写宝琴者,全为与宝玉提亲作引也。金针暗度不可不知。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纨,然后按次各各开出。[一定要按次序,恰又不按次序,似脱落处而不脱落,文章歧路如此。]凤姐道:“既是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说道:“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晚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便写上: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绮袖笼金貂。琴志唐皇。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谁家碧玉箫?钗全寓意。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站起来道: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站起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翦翦舞随腰。煮芋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

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一面只听宝琴联道: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道: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聚,

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探春又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联道: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下茶杯,忙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海市失鲛绡。

林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寂寞封台榭,

湘云也忙联道: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烹茶冰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的弯了腰,又忙念了一句。众人问:“到底说的什么?”湘云喊道: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的握着胸口,也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笑道: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

宝琴也忙笑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顾不得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欲志今朝乐,

李绮又收了一句: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的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的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生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咏红梅了。”

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忙道:“今日断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想此刻宝玉已到庵中矣。]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个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的少的人作红梅。”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三个人也抢了许多了,我们一概都别作,只让他三个作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作罢。”宝钗只得依允,[想此刻二玉已会,不知肯见赐否?]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红’字,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是何题目。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笑称谢,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玩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又递过一杯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一篇《红梅赋》。]各各称赏。谁知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是:咏红梅花[得“红”字]邢岫烟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咏红梅花[得“梅”字]李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咏红梅花[得“花”字]薛宝琴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竟奢华。闲庭曲槛无余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称赏一番,又指末一首说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深为奇异。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有倒有了,才一看见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说,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鼓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了。”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又摇头道:“凑巧而已。”湘云忙催二鼓,宝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回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里,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们来跴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来着了!”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回牌,忽然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又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又命李纨:“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去了。”

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作何事了,众人便说作诗。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了。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因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边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看他又写出一处。从起至末一笔一部之文也有,千万笔成一部之文也有,一二笔成一部之文也有。如“试才”一回起若都说完,以后则索然无味,故留此几处以为后文之点染也。此方活泼不板,眼目屡新。]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各处皆如此,非独因“暖香”二字方有此景,戏注于此,以博一笑耳。]大家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自是喜悦,便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理,孝敬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这四个字俗语中常闻,但不能落纸笔耳,便欲写时,究竟不知系何四字,今如此写来,真是不可移易。]问小丫头子们,他们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

凤姐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着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的。”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

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就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快,就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宝玉求配。薛姨妈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作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已知凤姐之意,听见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亲嘱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是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又道:“绮儿的是‘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正用着了。你的诗又好,何不编几个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了一个,念道: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打一物。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了一个,念道: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是: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过来笑道:“我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的古迹,作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诗词之俏丽,灯谜之隐秀不待言。须看他极整齐,极参差,愈忙迫,愈安闲。一波一折,路转峰回,一落一起,山断云连。各人局度,各人情性都现。至李纨主坛,而起句却在凤姐。李纨主坛,而结句却在最少之李绮。另是一样弄奇。 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似与本文无涉,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而前后文之起伏照应,莫不穿插映带。文字之奇,难以言状。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文有一语写出大景者,如“园中不见一女子”句,俨然大家规模。“疑是姑娘”一语,又俨然庸医口角,新医行径。笔大如椽。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赤壁怀古[ 其一]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交趾怀古[其二]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钟山怀古[其三]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淮阴怀古[其四]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广陵怀古[其五]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桃叶渡怀古[其六]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青冢怀古[其七]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马嵬怀古[其八]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蒲东寺怀古[其九]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梅花观怀古[其十]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据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如何?必得宝钗此驳,方是好文。后文若直另作,亦必无趣。若不另作,又有何法省之。看他下文如何。]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好极,非黛玉不可。脂砚。]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道:“这话正是了。

[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个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此为三染无痕也。妙极!天衣无缝之文。]

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凤姐,命他酌量去办理。

凤姐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太太年下给你做的时节我再做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凤姐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哆啰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着,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了,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来回凤姐说:“袭人之母病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

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服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荡了一荡,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服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房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厉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有吃饭。他这会子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槅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笑。”宝玉方悄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了,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总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了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了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是近日时气不好,竟算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饭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啰唆,恐怕还有话说。”那太医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

老嬷嬷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

说着,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房内,开了螺甸柜子。上有一槅子都是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槅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些你拿了去罢。”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后说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虎狼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的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偏你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盄子找了出来,[“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正值凤姐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了,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朔”字又妙,“朔”作“韶”,北音也。用北音,奇想奇想。]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要知端的——此回再从猜谜着色,便与前回末犯重,且又是一幅即景联诗图矣,成何趣味?就灯谜中生一番讥评,别有清思,迥非凡艳。 阁起灯谜,接入袭人了,却不就袭人一面写照,作者大有苦心。盖袭人不盛饰,则非大家威仪,如盛饰,又岂有其母临危而盛饰者乎?在凤姐一面,于衣服、车马、仆从、房屋、铺盖等物一一点检,色色亲嘱,既得掌家人体统,而袭人之俊俏风神毕现。文有数千言写一琐事者,如一吃茶,偏能于未吃以前,既吃以后,细细描写。如一拿银,偏能于开柜时生无数波折,秤银时生无数波折,心细如发。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写黛玉弱症的是弱症,写晴雯时症的是时症。写湘云性快的是快性,写晴雯性傲的是傲性。彼何人斯?而具肖物手段如此。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小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的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坐,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便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儿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了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聪明伶俐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子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得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家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又忽然瞒起我来。”[宝玉一篇推情度理之谈以射正事,不知何如。]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妙。这才有神理,是平儿说过一半了。若此时从宝玉口中从头说起一原一故,直是二人特等宝玉来听方说起也。]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了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妙极!红玉既有归结,坠儿岂可不表哉?可知“奸贼”二字是相连的,故“情”字原非正道,坠儿原不情也,不过一愚人耳,可以传奸,即可以为盗。二次小窃,皆出于宝玉房中,亦大有深意在焉。]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闲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再叹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语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些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与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拿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写得出。]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找寻一点儿。”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上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头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道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

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了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盄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里一股药气,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倒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得怪羞的。”说着,便把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

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儿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袖袄,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取来?”

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方答道:“记得是一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那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史湘云笑问:“那一个的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今古,情缘有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日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

醒几次?”[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近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为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叫他们看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服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上一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啰呢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

宝玉看时,金线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了[“小”字更妙,盖王夫人之末女也。]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未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复回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糟蹋了他。”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糟蹋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作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老嬷嬷跟至厅前,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拢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便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要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也要劝爷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引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拢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总为后文伏线。]那人方带了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奇文,真娇憨女儿之语也。]麝月笑劝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都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此“姑娘”亦“姑姑娘娘”之称。亦如贾琏处小厮呼平儿,皆南北互用一语也。脂砚。]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

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是病卧之时。]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吩咐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侄女”二字妙,余前注不谬。]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名字。在姑娘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叫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日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来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面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罢了便有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不敢多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香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回。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作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螯螯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作,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挨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斯国的裁缝去?”[妙谈。]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钟口大小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回。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

一时只听得自鸣钟已敲了四下,[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法,避讳也。]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茸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来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此回前幅以药香、花香联络为章法,后幅以西洋鼻烟、西洋依弗哪药、西洋画儿、西洋诗、西洋哦啰斯国雀金裘联络为章法,极穿插映带之妙。 写宝玉写不尽,却于仆从上描写一番,于管家见时描写一番,于园工诸人上描写一番。园中马是慢慢行,出门后又是一阵烟,大家气象,公子局度如画。 中一段写黛玉与宝玉满怀愁绪,有口难言,说不出一种凄凉,真是吴道子画顶上圆光。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除夕祭宗祠”一题极博大。“元宵开夜宴”一题极富丽。拟此二题于一回中,早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措手处,乃作者偏就宝琴眼中款款叙来。首叙院宇匾对,次叙抱厦匾对后叙正堂匾对,字字古艳。槛以外、槛以内是男女分界处,仪门以外、仪门以内是主仆分界处。献帛、献爵择其人,应昭、应穆从其讳,是一篇绝大典制文字。最高妙是“神主看不真切”一句,最苦心是用贾蓉为槛边传蔬人,用贾芷等为仪门传蔬人,体贴入细。噫文心至此,脉绝血枯矣,谁是知音者?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金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道:“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

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就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坠儿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话,一一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些。

只因此时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妙在一人不落,事事皆到。]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来的也有理,去的也有情。]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又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个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真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同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来,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定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在园杂志》曾有此说。]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的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个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谁知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是庄头口中语气。脂砚。]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万岁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净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新鲜趣语。]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此亦南北互用之文,前注不谬。]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子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都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下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宗之物及与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道:“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道士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这一回文字断不可少。]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你回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

忽见人回说:“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漆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着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大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是: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烝尝之盛。

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四字。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障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诸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

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皆是披龙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与贾蓉,贾蓉便传与他妻子,又传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阶位之首。

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旁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内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瑯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自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茶毕,邢夫人等忙先起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一回,便命看轿。

凤姐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不成?”凤姐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那里还搁的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只见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面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

众人围随来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们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

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使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裳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宝钗、黛玉等姊妹赶围棋、抹骨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日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

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也就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又交代一个。]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宣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盄,里面泡着上等香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元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再不能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更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新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槌腿。

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肴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随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各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隔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人现是在凤姐手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下又有林之孝家的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道:“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

此时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四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簸箩,听见叫赏,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钱堆内,每人便撮了一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叙元宵一宴,却不叙酒何以清,菜何以馨,客何以盛,令何以行。先于香茗古玩上渲染,几榻坐次上铺叙,隐隐为下回张本,有无限含蓄,超迈獭祭者百倍。 前半整饬,后半疏落,浓淡相间。宗祠在宁府,开宴在荣府,分叙不犯手。是作者胸有成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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