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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7:3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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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乌文·阿克潘,卢相如 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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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你和他们一样

就说你和他们一样试读:

就说你和他们一样

作者:【美】乌文·阿克潘;卢相如 译排版:燕子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0-01ISBN:9787540477912本书由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我的父母

莱纳斯与玛格丽特

他俩的爱包容了世间所有故事

献给我在天国的乔治叔叔

请屏住呼吸,每个故事,

你都只有一次喘息的机会……

即便如此,我们所侍奉的上帝,能将我们从烈火的窑中救出来。王啊,他也必救我们脱离你的手;即或不然,王啊,你当知道我们绝不侍奉你的神,也不敬拜你所立的金像!《但以理书》3:17-18

世人哪,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上帝同行。《弥迦书》6:8就说你和他们一样

Say You're One of Them

无论任何人问起你的身份,记住,就说你和他们一样!

我今年九岁零七个月大。我现在正待在房间里跟弟弟玩躲猫猫,他叫作让。现在是星期六的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的小屋外头一片寂静。偶尔,傍晚的凉风朝我们徐徐吹来。打从昨天起,爸妈就把我们关在家里。

妈妈走进房间,在我们看到她前,赶紧关了灯。房间里黑漆漆的,让吓得大哭不止,但妈妈亲亲他之后,他又开怀地咯咯笑。他伸长了手要人抱,不过妈妈看样子在赶时间。“今天晚上别开灯。”妈妈小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好的,妈妈。”“带弟弟过来。”我牵着让跟在她身后,“别给任何人开门,爸爸跟我都不在家,所以没人在家。听见没有,莫妮卡?”“知道了,妈妈。”“现在别问任何问题,乖女儿。等爸爸和叔叔回来后,他们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妈妈领着我们穿过走廊,走进她的房间,然后点燃一根从客厅祭坛取来的蜡烛。她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扔在地板上,告诉我们她傍晚有事要出去,而且已经迟到了。她气喘吁吁,仿佛刚跑完一百米似的,身上淌着汗水。妈妈穿着一件漂亮的黑色晚礼服,爸爸很喜欢妈妈穿这件衣服,而且他会替妈妈梳理柔软的头发。我替妈妈拉上背后的拉链。她涂上深红色唇膏,抿抿嘴唇。礼服上的小金属片在烛光中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她的心着了火。

图西族的妈妈可是个大美人。她有高耸的颧骨、细窄的鼻梁、丰满的嘴唇,她的手指修长、大眼灵动、骨架纤细。你甚至能瞧见她浅肤色手背的蓝色血管,和从比利时来的神父马丁一样。我长得像妈妈,等我长大以后身材也会和她一样高挑,但爸爸和胡图族人叫我香吉,卢旺达语的意思为“小个子”。

爸爸和大部分胡图族人一样,皮肤黝黑。他有张圆脸、塌扁的鼻子和棕色眼眸。他的嘴唇像香蕉一样饱满,很爱开玩笑,经常逗得人笑到流泪。让长得像爸爸。“可是妈妈你说过只有坏女人才会晚上出门呀!”“莫妮卡,我说过今天晚上不准发问。”

她停下来盯着我瞧,就在我准备说话的时候,妈妈对我大声咆哮:“闭嘴!去跟弟弟坐在一块儿!”

妈妈从没这样对我大吼过,她今天好奇怪。泪水在她的眼眶中打转。我拿起“布鲁塞尔之爱”香水瓶,这是爸爸买给妈妈的香水,他很爱她,附近邻居都知道这芬芳的香水味专属于妈妈。我将香水递给她,只见她双手颤抖,突然回过神来。她没在身上喷洒香水,却将香水喷在让身上。他兴奋地嗅嗅双手和衣服。我央求妈妈也给我喷点香水,她却不答应。“无论任何人问起你的身份,记住,就说你和他们一样!”妈妈口气严厉,却没有盯着我的眼睛。“有谁会问?”“任何人。你得学会照顾让,莫妮卡。你不得不如此,知道吗?”“我会的,妈妈。”“答应我!”“我答应你。”

妈妈径自走向客厅,让跟在后头,抽噎着要人抱抱他。我手里拿着蜡烛,我们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妈妈赶紧吹熄了蜡烛。我们家的客厅从来不会完全陷入一片黑暗,因为屋内一隅的十字架会发出黄绿色的光芒。爸爸喜欢形容它为半透明。让像往常一样摇摇晃晃走到祭坛边,他将两只手放在十字架上,仿佛在把玩一个玩具。光线穿过他的指尖,使手指发出绿色的光芒。他转过身来,朝我们笑个不停。我一个箭步将他抱回来,不希望他扯下紧贴在墙上的十字架,或是扯掉一旁花瓶内的三叶梅。保持祭坛的完好是我的责任。我喜欢十字架,我的亲戚们也都喜欢,除了恩泽伊马纳,他是个巫师。

这名巫师是爷爷的兄弟。他并非基督徒,不过法术高超。要是他不喜欢你,就会在你身上下咒,最后你会变得一无是处,除非你是个信仰坚定的天主教徒。他的肤色是牛奶加点咖啡的颜色。他未婚,因为他讨厌自己的皮肤,不想将此特征传给下一代。他偶尔会拿木炭涂黑自己的皮肤,直到雨洗掉他身上的黑渍。我不清楚他为何会拥有这样的肤色。爸妈推说原因很复杂,跟通婚有关。他年纪一大把,依靠拐杖行走,嘴唇又长又垂,因为他经常用嘴唇将噩运与疾病吹进别人的身体里。他总喜欢拿他那张丑陋的面孔吓唬小孩。每回见着他,我都拔腿就跑。爸爸身为他的侄子却一点儿都不欢迎他到我们家,不过妈妈倒是能容忍他,“不要紧,他是我们的亲戚。”她说。爸爸唯一的弟弟安德烈叔叔更是厌恶他,两人就算在路上相遇也不打招呼。

尽管我是女孩,爸爸还是说他死后,十字架归我所有,因为我是家中长女。我将把这个十字架传给我的孩子。有些人嘲笑爸爸将十字架传给家中的女儿,但其他人只是耸耸肩,同意爸爸的做法,因为他上过大学,而且在政府部门工作。偶尔,安德烈叔叔与安妮特婶婶会来拜访我们,他们对爸爸的这个决定大加赞扬。安妮特婶婶怀孕了,如果上帝给他俩一个女儿,他们肯定也会这么做。

要是不看身份证的话,你绝对不会知道安德烈叔叔跟爸爸是亲兄弟。他的外形介于我爸妈之间,他跟妈妈一样高,肤色却没有爸爸那么黑,脸上蓄了点胡子。安妮特婶婶跟妈妈很要好,尽管她跟妈妈一样是图西族,皮肤却跟爸爸一样黝黑。偶尔在路上,警察会要求查看她的身份证,好确定她的血统。这些日子,爸妈总开玩笑说她肚里怀了六胞胎,因为她的肚子实在胀得好大。她每次怀孕都会流产,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是巫师下了咒。不过这对夫妻信仰坚定,他俩偶尔会在公众场合亲吻,跟电视里的比利时人一样,我们族人可不怎么欣赏这一点,不过他们夫妻俩一点儿都不在乎。安德烈叔叔带她到基加利的好医院做产检,爸爸跟亲戚们纷纷捐钱资助他们产检的费用,因为他俩不过是穷苦的小学老师。巫师也想要捐钱给他们,不过他们拒绝了他的好意。就算他只捐出一法郎,他那带有噩运的钱财也将吞噬所有善意,就像法老梦里那头生病且饥饿的牛。

妈妈突然起身:“莫妮卡,我走以后记得锁门!爸爸很快就回来了。”我听见妈妈朝厨房走去的声音,然后打开后门,停了一会儿。接着门关上了,她走了。

我再次点着蜡烛,走进厨房锁上门。我们吃过米饭和鱼后便回房间了,我替让换上法兰绒睡衣,唱歌哄他睡觉,接着我换上了睡衣,在他身边躺下。

我恍惚在梦中听见安德烈叔叔的声音,那声音跟昨天下午他嚷嚷着要爸爸离开时一样焦躁。“香吉,香吉,快给我开门啊!”安德烈叔叔大喊。“等等,这就来。”我试着回答,但在梦中我却叫不出声来,两条腿像是太阳底下融化的奶油。我听见外头传来许多骚动声响,还有听起来像爆炸声的枪响。“快开门,快呀!”他再次大喊。

我惊醒过来,安德烈叔叔果真在门外大叫。

我走进客厅打开日光灯,眼睛一阵刺痛。有人正重击前门,我看见他们用大砍刀和斧头朝大门挥砍。夹板门上立刻多了好几个洞。两扇窗户破了,来复枪托和长柄锄伸进屋内,我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攻击的人群无法通过窗户的小洞携枪闯进来,因为窗户外装有铁栏杆。我吓得蹲坐在地,双手抱头,直到外头停止骚动,撤退为止。

我再次听见安德烈叔叔的声音,这回他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冷静而低沉,屋外一片寂静。“可怜的宝贝,别怕!”他跟让一样笑得自信开怀,“人都走啦,你爸爸跟我在一块儿呢。”

我一路踩着碎玻璃前去开门,安德烈叔叔却跟一群人一块儿冲撞进来,男男女女全都握有武器。“妈妈呢?”他问。“出去了。”

他的模样看上去像个发狂的人,顶着仿佛一年都没梳理过的蓬乱头发,身上那件绿色衬衫的扣子没扣,也没有穿鞋。“她上哪儿去了?”其中一个暴民失望地问道。“她没说。”我回答。“晚上见到爸爸了吗?”安德烈叔叔问。“没有。”“没有?当心我宰了你!”他的脸气得鼓起来。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你不是说爸爸跟你一起……爸爸呢?爸爸!”“没胆的家伙跑了!”其中有个暴民嚷嚷道。

另外一个人喊道:“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们的脸上露出足球冠军才有的胜利表情,当中有些人我认识,身穿印染花布衣裳的教堂引座员帕斯卡尔先生哼起歌来,老师的女儿安裘莉小姐则随着曲调摇摆,仿佛踏着雷鬼音乐节拍起舞,她朝弗朗索瓦先生竖起大拇指,他是这附近基督复临安息日会1的牧师。

几个人挑衅地挥舞着身份证,好似要进行一次人口普查。其他人则开始搜查我们的房子,像狗一样到处嗅闻,他们闻到让身上有妈妈的“布鲁塞尔之爱”香水味而找他麻烦,让开始号啕大哭。我赶紧跑进房里抱他到客厅,我听见这群人在家中各处胡乱翻找,他们掀开床垫、捣毁衣柜。

突然间,我看到祭坛旁的巫师转过身来对我使眼色,然后朝基督受难像挥舞着他的手杖,一次、两次,结果基督的身体便从十字架上落下来,撞到地板上摔碎了。少了四肢的基督滚到我的脚边,只剩下一点边缘呈锯齿状的四肢残骸还挂在上面,最后连十字架也从祭坛上落下。巫师冲着我笑,欣赏着我沮丧的样子。趁他一个不留神,我一把抓起基督残破不堪的躯体,藏在让的上身睡衣里,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把让抱到双膝上。巫师兴高采烈地想要找回基督的躯体,好像一个大孩子在找玩具。

他转过身来望着我:“香吉,是你拿走的吗?”

我转过头去:“没有。”“看着我,小女孩。”“我没拿呀!”

我紧紧抱着让。

巫师关掉电灯,让扑哧一笑,因为他的肚子像基督一样发出亮光。巫师再度打开灯,走向我们,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让才不怕眼前的老人,巫师伸手想要取走基督,让奋力挣扎,几乎扭曲着身体也要捍卫身上的宝物。巫师开怀大笑,让用他仅有的八颗牙咬了这男人的手指。我真希望他的牙齿是铁打的,可以咬掉巫师的整只手,因为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好笑。可是这老男人却一个劲儿取笑我俩,他还吐出舌头朝我们扮鬼脸。他大笑时会露出牙龈,还有那些缺了牙的凹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顺势从让那儿夺回基督的身体,放进他异教袍的口袋里。

安德烈叔叔在一旁显得气急败坏、焦躁不安。从我告诉他爸妈不在家之后,他就不理我。我也一样生他的气,因为他骗了我闯进屋来,现在巫师毁了我的十字架,偷走了基督的身体。

听到爸妈房间里传来的噪声,我跟让立刻奔过去,因为爸妈从不准访客进他们的房间。两名男子在他们的衣柜里胡乱翻找:其中一名男子秃头,身穿一条肮脏的黄色长裤,裤管卷起,没穿鞋,他上半身赤裸,胸前有几撮胸毛,肚皮又大又圆。另一个人较年轻,约莫中学生的年纪,头发与胡子修剪得很整齐,好像刚从理发店出来,他两眼凸出,身材高挑,穿了一件T恤、一条牛仔工装裤和一双脏兮兮的蓝色网球鞋。

肚皮浑圆的男子要我抱抱他,一脸恶作剧的模样望着那名年轻男子。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他就脱掉了那条黄色长裤,然后把手伸向我。我不想碰他,赶快带着让钻进床底下,他却拉着我的脚踝拖我出来,把我按压在地板上。男子赤裸着身体,用他的左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然后用右手撩起我的睡衣、撕破我的内裤。我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大声呼喊在走廊上踱步的安德烈叔叔,他却没来搭救我,于是我继续放声大叫。我奋力扭动身体,夹紧两膝。接着,我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咬了一口。他扬起手来,连扇我几个耳光,直打得我的唾沫里都是咸咸的血腥味。我朝他脸上吐了两次口水,他用力将我的头撞向地板,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拳头猛捶我左侧的大腿。“住手!香吉是我们的人!”巫师冲进房里对他说。“呃……把这小东西……留给我吧。”赤裸着身子的男子说。他尿在我的大腿和睡衣上,湿湿黏黏的东西像是婴儿的食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他像死人一样用全身的重量压着我。最后他站起身来,穿上裤子。巫师弯下腰来望着我,松了一口气。“香吉,听得见我说话吗?”巫师说。“嗯。”“你没事了!”“还好吧。”“运气不佳,小姑娘,运气不佳,坚强点!”他转过身去,朝那个侵犯我的男子大声咆哮,“算你走运,没撑破她的子宫,否则我会亲手勒死你!”“让,”我小声说,“我弟弟呢?”

身穿工装裤的男子在床底下找到了他,让像条巨蟒般蜷缩起身体,男子把他拖出来。让将他的大头靠在我的胸前,我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那个男子还在抓着我的头撞击地面,我的眼前出现好多穿着黄色长裤和工装裤的男子,还有许多巫师。地板剧烈晃动。我试图睁开眼睛,却没法做到。让不断轻抚我磨破的嘴唇。

有人将我跟让一块儿抱起,带我们回到客厅。安德烈叔叔坐在两名男子中间,他们试图安抚他。安德烈叔叔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巫师站在他身后,轻拍他的肩膀。

安德烈叔叔一见到我们就立刻跳起来,不过对方却将他按回沙发,责怪他,要他好好克制自己。他听不进对方的劝告。“我那混账哥哥跟他的老婆不在家?”他说道,仿佛刚从沉睡中苏醒,“他欠我一个人情。要是见不到他,我就要杀了他的孩子!”“侄子啊,”巫师“砰”的一声,用手杖敲击着地面,“你别担心,他会付出代价的。这回没人能逃出我们的掌心,没人办得到!”

众人窃窃私语,表示同意。

我不清楚爸爸为何会欠他弟弟钱,爸爸明明比他还有钱。不论理由是什么,我确信爸爸明天就会还给他。

人群的情绪缓和不少,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说话,就像菜市场里的女人一样。我依稀感到屋外聚集了更多人,只有弗朗索瓦先生失去耐心,让其他人加快脚步,他们还得赶去别处,政府花钱买了大砍刀和枪支可不是要所有人无所事事的。

过了一会儿,巫师暂时离开安德烈叔叔,走向我们。“小姑娘,”他问,“你知不知道你爸妈去哪儿了?”“不知道。”我说。“等他们回来后,你告诉他们所有的路都封锁了,你们无路可逃。至于你,聪明的女孩,如果想活命的话就别离开这房子。我们这片土地布满幽灵,而且全都是恶灵。”巫师拍拍我的肩膀说,接着他轻挥手杖,摇着头,仿佛正在命令恶灵现身。然后他走了出去,消失在人群中。

待所有人都离去后,我再次锁上门。花瓶里的花全被压烂了,祭坛上的布幔遭到践踏,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写字桌的抽屉全被拉了出来,书架翻倒在地。电视机此刻面对着墙壁,冷风吹开了百叶窗。我找到十字架,将它放回祭坛。

我想睡觉,但恐惧跟随着我进入房间,我的手指头不停颤抖,感到头部沉重而肿胀。我的左大腿留有男子殴打过的伤痕,我的嘴角依旧淌着血,睡衣前面都弄脏了。我不该戏弄巫师,不知他会召唤什么恶灵对付我们姐弟。他或许也在安德烈叔叔身上下了咒。让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我则害怕得不敢整理房间,跟弟弟瑟缩在掉在地上的床垫一角,开始祈祷。

客厅里的嘈杂声响和爸妈的声音惊醒了我。大伙儿聚集在那儿七嘴八舌,天还没完全亮。我全身酸痛不已,上嘴唇肿了起来,仿佛嘴里含着太妃糖或是口香糖。我没见到让的身影。

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厅,却只见到爸妈和让。或许其他声音是我的幻觉。爸妈一见到我出现就立刻停止了谈话,妈妈坐在沙发上宛如圣母玛利亚雕像,那尊痛苦的圣母正低着头。爸爸抱着让站在祭坛边,正舀起一匙热乎乎的燕麦粥喂他吃。让两眼无神,眼眶盈满泪水,好像接连几天没睡觉。他甩甩头,发出尖叫,推开食物。“吃一点儿吧,孩子,吃一点儿。”爸爸不耐烦地说,“吃了东西才有力气。”

这个星期天早上,家人并未准备做弥撒。客厅的灯关了,家具依旧散乱,和昨晚一样。家里的门窗紧闭,餐桌被推去抵住前门。家中仿佛鬼影幢幢,从巫师手杖变出来的恶灵依旧阴魂不散。

我朝爸爸扑过去:“早安,爸爸!”“嘘……好,早安。”他小声说着,把让放在地板上,蹲下来握住我的手,“小声点,别害怕。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好吗?”“好的,爸爸。”

我想要抱住爸爸,他却用手挡住我:“别开灯,现在也别去烦你妈妈。”“巫师说有鬼……”“这里没有鬼……听着,我们今天不做弥撒。马丁神父上个星期回家了。”爸爸说话时并未看着我,却将目光望向窗外。

我听见厨房传来喷嚏声,听上去像只病猫的声音。我看着爸妈,却见他俩一脸茫然,我心里突然有些发毛,或许是我在做梦,或许不是。我靠近爸爸问道:“安德烈叔叔现在跟巫师很要好吗?”“在家里不准再提起安德烈叔叔!”“他带人闯进我们家,撕破我的内裤。”“少来烦我!”

他走到窗边抓住铁栏杆,这样才能稳住身体,但他浑身颤抖个不停,脸上肌肉紧绷,一直眨着眼睛。通常如果爸爸不说话,肯定是要揍人了。

我默默走到沙发旁,坐下。我想悄悄溜到妈妈身边,她却一手推开我。我就像强风之下折弯腰的树木一般反抗着,接着恢复原来的姿势。妈妈今天意兴阑珊,就连她最宠爱的小男孩也不理会。她没有说话哄他,也不碰他,只是缄默不语。她的脸上满是困惑,表现得就像一只被邻居孩子拿高粱啤酒喂食的羊。

站在窗边的爸爸回过头来望着我,仿佛不再视我为他疼爱的香吉。当他见到让安稳地睡在妈妈脚边的地毯上,就开始责备我:“你这个笨孩子,难道没看见弟弟需要一张床?还不抱他进卧房,别再来打扰我!”

我像只没有任何去路的蚂蚁在客厅内打转。我不敢进房间,因为我怕鬼。爸爸抓着我的手拖我进去。他打开房间的灯,我们的玩具散落一地。他将床垫推回床上,然后整理了房间,不过房间内依旧凌乱。爸爸诅咒这些他跟妈妈到美国玩的时候特意带给我们的玩具。他将泰迪熊踢向墙壁,用脚踩着崔弟和米奇。他两只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沾满了泥巴,见我盯着他看,就说:“有什么好看的?”“对不起,爸爸。”“我不是说过不准开灯,是谁开的灯?”我关掉灯。“去把你那个笨弟弟抱上床睡觉。你应该好好疼他。”“好的,爸爸。”

我走回客厅,希望妈妈能有所反应,她却无动于衷,因此我独自抱让上床。“待在这儿别走,孩子。”爸爸说完关上房门,回到了客厅。

小时候,我经常骑着爸爸的肩膀上山去。我们常常前往另一个山谷,去妈妈的娘家玩。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妈妈时,跟我差不多大,两人经常在山里面玩。他俩念同一所小学和大学。

山里的云朵飘动时,就像是教堂内焚香的烟。我们的国家多风,山里面的风经常吹得人眼泪直流,风儿仿佛饥饿的牛在山谷间流窜。鸟儿随风飞舞,鸟鸣声与风的呼啸声相互呼应。爸爸开怀大笑,他的笑声被风儿裹挟着散布在空中。从山顶向下俯瞰,你会见到土地呈现红色。你会看见一排排香蕉树与大蕉树,它们中央的叶子向上卷起,宛如在风中伸出一柄黄绿色的剑。你还能见到农民在咖啡田中辛勤工作,每个人的肩头都挎着篮子。若是在干旱季节登山,脚底便会沾满尘土。雨季时,红色的泥土好似流淌于绿色肌肤下的血液,蔓生植物随处可见,许多昆虫爬出土壤。

我趾高气扬地走着,附近的恶霸都不敢招惹我,因为他们知道爸爸不会放过他们。甚至当爸爸喝醉时,我的眼泪也是他的最佳醒酒剂。有时候妈妈跟我闹得不愉快,他会去找妈妈理论。当有亲戚说我长得像妈妈是件危险的事时,爸爸会责备这些亲戚。爸爸喜欢告诉我,得知妈妈怀了我之后,他是如何不顾亲友的反对,跟妈妈在教堂举行婚礼的,即便他们生下的并非男丁。刚开始妈妈不听爸爸的劝告,他说——她坚持替他生个儿子后再举行婚礼。爸爸什么事都会告诉我。

妈妈对我的爱则全然不同。偶尔她凝望着我,竟会悲从中来。她一向不喜欢跟我一块儿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喜欢带让出门。她老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仿佛会有狮子突然扑向我们,把我们吃下肚。“妈妈,我很漂亮,对吧!”一天,我对她说。当时我们一家四口正从湖边野餐回来,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怀中抱着让,我坐在后座。“你有其他变美的方式,莫妮卡。”她说。“别跟孩子说这些。”爸爸对她说。“我不明白。”我说。“等长大后你就会懂了。”她说。

我再次清醒过来时,金黄色的阳光透过门板上的洞和破损的百叶窗钻了进来。阳光在阴暗处现身,我见到灰尘的分子微粒在光线下翩翩起舞。房子四周出奇地安静。我走进客厅,发现爸爸在窗边游走,确保外人不至于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进屋内。妈妈站在桌旁,眼睛正直直盯着两个相框。

其中一幅是爸妈的传统婚礼照片,照片拍摄至今已有十年,当时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参加婚礼的女性穿着高雅,身上穿的衣服好像马丁神父的短背心。生下男孩的已婚妇女头上会戴着由植物编织成的“皇冠”——妈妈去年生下让之后,才戴上这顶“皇冠”。照片背景有几头拴了绳的牛,这算是爸爸送给妈妈的聘礼,但不论我如何集中注意力,我的视线总会触及安德烈叔叔那灿烂的笑容。我用手遮住他的脸,妈妈却挪开我的手指。我转而去看另一张照片,那是去年爸妈在教堂举行婚礼的照片:爸妈和我坐在画面前方——我是婚礼的花童,两只手都戴了手套,系有白色缎带的花篮挂在我的脖子上;妈妈怀中紧抱着襁褓中的让,像捧着一束花似的。“妈妈,房间里只有让一个人。”我说。“我希望他可以睡上一整天。”她说,眼睛并未望向我。“鬼魂不会带走他吗?”“他会习惯的,去吃点东西吧,莫妮卡。”“不,妈妈,我不饿。”“那去洗个澡。”“一个人?我还不想洗澡。”

她摸摸我的睡衣:“你得去冲个澡。”“妈妈,有人在我身上尿尿……”“现在别说这些,”她望着爸爸,“她得去洗个澡。”

听到这里,我掀起睡衣展示我肿胀的大腿让妈妈瞧,她却拉下我的睡衣说道:“你会有条新内裤,脸蛋会恢复以前的美丽。”

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在照片上,开始用指甲刮安德烈叔叔的脸,想把他从我们家族的照片中剔除,但相框的玻璃镜面救了他。

妈妈不再盯着照片,她闭起眼睛,仿佛在祈祷。我拿起一旁的黄铜拆信刀,开始刮玻璃镜面上安德烈叔叔的那张脸。站在窗边的爸爸注意到这个刺耳的声音,他瞪了我一眼。我只好停下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回这个家里来?”爸爸对妈妈说完,望着我的脸,想知道我是否明白他提的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

他转过身去问妈妈:“你回答啊!回到你昨天晚上待的地方,我求你,走吧。”“不论你做何决定,千万别告诉女儿真相。”她说。“她有权知道!”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让情绪失控。

爸妈有事瞒着我。妈妈显然固执己见。他俩的话语宛如飞行棋棋盘上的骰子般,不经意地传进我的耳中。爸爸一脸罪恶,那样子就像个守不住秘密的孩子。“我承受不住,”他说,“我办不到!”“要是让莫妮卡知道昨天晚上我在哪里,”妈妈辩称,“你的家人绝不会饶过她。”他俩谈话时,我感觉到看不见的鬼魂在周围呼吸着,至少有二十个鬼魂在这里游荡。妈妈说话时,鬼魂们发出赞同的呻吟声,但爸妈似乎没有听见。

爸爸摇摇头说:“你不该再回来,我可以说服他们……”“我们得守着孩子。”

我不明白妈妈为何说她想跟我待在一起,她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呀。我望见身旁的白色墙壁上缓缓流下污水。污水来自天花板,一开始,墙壁流下两道细线条的污渍,接着,污渍线条加宽,合成了一条,然后,又多喷出两道污渍线条,宛如后院杧果树上的小蜘蛛顺着蛛丝滑下枝丫。我用指尖碰触墙面的液体,是血。“鬼!有鬼!”我尖叫着冲向爸爸。“这不是血。”他说。“你骗人!那是血!是血!”

爸爸试图拉开我,我却挡在他前面抱住他。我紧紧地抱着他,想爬到他身上,直到我两只手紧抓住他的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为止。他想用手遮住我的嘴,但我不断挣扎,扭动身体,爸爸几乎承受不住我的重量,我们俩差点摔倒在地。他晃了晃身体找回平衡,接着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柔软了点。他抱着我走向沙发,把我的脸压在他的胸口上,不让我见到血,我这才止住尖叫。我见到妈妈磨着牙,脸上出现一抹顽固的表情——或许巫师也在她身上下了咒。

不管爸爸如何抱紧我,我的身体仍不断颤抖。我向他描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安慰我别哭。他的眼眶也盈满了泪水,暖暖的眼泪迅速滴落在我身上。我从未见过他流泪,此刻,他跟我一样再也止不住泪水。他告诉我他会永远爱我,还把我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用手轻拍我绑了发辫的头。我再次成了爸爸的香吉。“他们都是善良的鬼魂,”他啜泣着,亲吻我的额头,“全都是丧了命的好人。”“爸爸,我对巫师做了恶作剧。”“别再去想昨晚的事了。”

他将我扛在肩上,带我到浴室。我脱掉睡衣扔进垃圾桶,接着拧开水龙头往浴缸内注入热水。墙壁上的水管总是发出呼噜呼噜好似叹息的声响,不过今天听上去像是血水在鬼魂的血管中流过。浴室充满了氤氲水汽,爸爸走进浴室,依然啜泣着,用衬衫的袖子拭去泪水。

他替我洗脸时,我闻到他手上有股生鸡蛋的味道。我伸手开了灯,爸爸似乎被自己的脏手吓了一跳,于是在水槽中洗手。浴室的热气令我们父女俩汗流浃背,我试图去拉开百叶窗,却被爸爸阻止。镜子里,我的嘴唇肿得不像话,没法刷牙。爸爸便用温水和小柜子里的碘酒替我擦拭嘴唇。

然后,他留我独自洗澡,告诉我不必害怕,他就在门外。洗过澡后,他陪我进房间换上牛仔裤和粉红色T恤。

之后我们回到客厅,坐在一块儿,远离那面沾了血渍的墙。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顿时觉得饥肠辘辘。爸爸说要去给我弄点吃的,我告诉他不必了,因为我的嘴唇肿得无法吃东西。“听着,我们不能总是逃避。”妈妈说。

爸爸耸耸肩:“但我办不到,这有什么办法?”

他们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你当然可以,”她说,“就像昨天晚上对安妮特做的那样。”“我昨天不该去安德烈家。真是大错特错!”

爸爸走向窗边,往外瞧:“我觉得我们应该向街角的联合国部队求援。”“不行!你弟弟要是再回来,发现没有他要的东西,他会伤害我们所有人!”“联合国部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们?别指望了!”“不!”“我的丈夫,不论你怎么决定,让孩子好好活下去,好吗?”“妈妈,我们会死吗?”我问。“不,不会,亲爱的,”妈妈说,“你不会死。你会活下去!”

窗外,烈日当空,尽管拉下了百叶窗,我依旧能够清楚地看到爸妈身上的衣物。爸爸穿着一条浅棕色牛仔裤,上面沾满污渍。妈妈浑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仿佛整晚都在摔跤,身上也充满汗水味。我意识到昨晚她不该出门——她从未在晚上出过门。她说有很多坏女人晚上不在家,因为卢旺达越来越穷困。“妈妈,妈妈!”让突然间发出尖叫,想必是做了噩梦。她充满罪恶感地摇摇头,却没有起身去抱他的打算,仿佛一时间她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利。我跟爸爸一起赶到卧室,让在爸爸身上攀爬着,哭着要妈妈。一个模糊的喷嚏声打破了沉寂,其中一个鬼魂倒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窒息似的。我们紧抓着爸爸——他随身带着圣水进了卧室。“没事儿,没事儿了。”爸爸环顾四周,一边泼洒圣水,一边念叨着。他像是在安慰鬼魂而非我们姐弟。我们同时听见鬼魂发出刺耳的喘息声。接着,喘息的间隔越来越久,最后,停了下来。爸爸与其他鬼魂开始同声叹息,较虚弱的鬼魂像是又死了一回。爸爸眼眶盈满泪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像巫师般正在对鬼魂下令,却没拿手杖。

有人重重敲着我们的前门,爸爸迅速将让交给我。“别开门!”他小声对客厅内的妈妈说,接着转过身来望着我。“别带弟弟到客厅!”他陪我们待在房间,心思却在客厅。我们听见妈妈推开挡住大门的桌子,打开了前门与对方小声交谈。我们还听见了搬动桌椅的刺耳声音,咯吱作响。我听见屋顶传来一只大鸟拍动翅膀准备起飞的奇怪声响。接着,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看样子对方是离开了,妈妈再次独自待在客厅里。

我们听见有人在屋内痛哭,让跟着哭了起来。我拍拍他的背,小声唱歌哄他。他拼命舔着嘴唇——因为肚子饿了。爸爸带我们到客厅,喂他吃剩下的燕麦粥,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已经变凉的食物。“我早上是不是让你吃光碗里的食物?”爸爸说,“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会惹麻烦!”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些面包和牛奶给我,我用面包蘸着牛奶囫囵吞下了肚。

远方传来暴民的呼喊声,听起来像是朝我们家而来。爸爸走到窗边。又出现另一个人的哭泣声。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人的哭泣声,那像是孩子的声音,因为听起来跟我的好友海伦很像。在我开口说话之前,爸爸率先打破沉默:“香吉,别去想那个特瓦族女孩。”海伦跟我是同桌,她是班上最聪明的学生。下课时,我们俩经常在运动场一块儿跳绳。她个子娇小,头发很多,额头像猴子那样平坦,大部分特瓦族人都是如此。他们称得上是少数民族。爸妈常说他们爱好和平,全世界都在谈论我们国家时,他们总是被忽略。

海伦是个孤儿,因为去年巫师在她爸妈身上下了咒。安裘莉小姐说巫师将符咒扔在他们家屋顶上,诅咒他们夫妻俩得艾滋病。海伦的学费现在都是我爸爸替她缴的,我们上同一门教义问答课,爸爸答应,我们初领圣体后要给我们办个庆祝会。马丁神父组织了一个社区服务活动,海伦得了班上第一名,我则是第二名。我们替社区的老人们打水,神父说如果你是胡图族,就该替图西族或是特瓦族人提水桶;倘若你是图西族,你要替胡图族或是特瓦族人提水桶;如果你是特瓦族,你要替另外两个族的人提水桶。身兼图西族与胡图族双重身份,我拿着我的小水桶,替所有人打水。“我们不能让她进来,”爸爸耸耸肩说,“这场危机怎么会牵扯上特瓦族人?”

突然,妈妈再次推开抵住大门的桌子,打开门锁。不过她并未开门,只是靠在门边。更多抽泣声宛如鞭子一般划破天际。远方传来枪响。爸爸颤抖着双手走向妈妈,他将门上了锁,带她到沙发上坐下,然后重新用桌子抵住门。

妈妈突然间起身,从衣服里拿出一大沓卷起的钞票——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这么多钱。钞票叠在一起,湿漉漉的,好像她整晚都握着这沓钞票。“这些钱或许够用一段时间,”说完她把钱交给爸爸,“我希望银行赶快恢复营业。”他并没有去碰那笔钱。“这钱是给孩子的。”她说完,把钱放在桌上。

我对爸爸说:“我们得把钱还给安德烈叔叔。”

妈妈大声咒骂,打断我:“女儿,你住嘴!想找死啊!”

她的嘴唇像是得了疟疾似的发颤。爸爸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取出身份证,一脸厌烦地想着事情。他顺手从口袋里取出妈妈的身份证,然后将两张身份证叠好,撕个粉碎,好像五彩碎纸。他将碎片扔到桌上,回到窗户边,处于防御位置。接着他又走回桌旁,拾起难以恢复原状的碎片,全塞进了口袋。

夜幕降临。妈妈身体僵直地穿过客厅,跪在祭坛前面,爸爸跟她说话她都没有搭理。他走过去轻抚她,她哭了起来。“在香吉的十字架见证之下,”妈妈起身说,“答应我,你不会背叛那些为了安全投奔我们的族人。”

他点点头:“我答应……”

妈妈缓缓取下手上的金戒指,交给爸爸。“卖了这个戒指,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

爸爸往后一退,闭上眼睛。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睛就像是雨天一样布满了乌云。妈妈走到我身边,把钱交到我的手中,上头摆着金戒指。“不要离开我们,妈妈!爸爸爱你!”“我知道,莫妮卡,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昨天晚上出去有关吗?”“不!昨天晚上我没有出门!”她说。我将一切交给上天,跪在爸爸跟前恳求他看在爱我的分儿上,原谅说谎的妈妈。他转过身去,我又走回沙发。“你爸爸是个好人。”妈妈抱着我说。

我把让推向妈妈,她却不愿看她的儿子。我突然想起马丁神父,于是恳求妈妈等神父从比利时回来后,替两人重修旧好。“如果你向马丁神父忏悔,耶稣会原谅你犯下的罪。”我说。

有人轻敲了几下门。妈妈突然坐起身,把让当成毒蝎般一把推开。有人在门外轻声哭泣。妈妈走过爸爸身旁,推开门边的桌子,打开了门。是海伦。她整个人趴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妈妈迅速将她带进屋内,爸爸赶紧锁上门。

海伦浑身是血,一路爬着过来,身上沾满了尘土。她的右脚被绳子绑住,就像是用鞋带系在晒衣绳上的鞋子一样。爸爸拿毛巾包住她的脚,毛巾迅速被血染红了一片。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且湿黏。“你不会有事的,海伦。”我对她说,她显得十分虚弱。“不!不!”妈妈大声呼喊着,紧紧抱住海伦虚弱的身体,“莫妮卡,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我听见暴民朝我们走来,不过爸妈关心的却是海伦的状况。爸爸踩着椅子爬到桌上,打开其中一格天花板,然后让妈妈将海伦抱过去。“你还记得天花板已经塞满了吧!”妈妈说,“我回来时,那儿已经塞了五个人……几个钟头前,我才塞进两个人。天花板快塌了!”

于是他们将海伦带到我的房间,妈妈打开其中一格天花板,落下漫天灰尘。他们将海伦藏在里头。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爸妈把人藏在我们家的天花板内。妈妈昨天晚上也躲在里面,她骗了我。今天,谁都没有跟我说实话。明天我要提醒他们说谎有罪。

等到暴民一路叫嚣着接近我们家时,躲在天花板里的人才开始祈祷。我认出这些声音来自住在附近的图西族人和教区居民。爸爸开门时,躲着的人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这群闯入者人数比昨天晚上还多,如潮水般涌入我们家。他们一脸倦容,却像醉酒的人那样哼着歌。他们的武器、手、鞋子和衣服上全都沾满血,掌心湿黏——突然间我们家闻起来像个屠宰场。我见到那个侵犯我的男子,他那件黄色长裤如今成了红棕色。他紧盯着我,我紧紧抓着高高抬起头的爸爸。

妈妈冲进卧室。四名大汉架住安德烈叔叔,他看上去依旧是一副要杀光我们全家的模样。我跟着妈妈冲进房间,和她一起坐在床沿。没多久,暴民也跟着冲进来,爸爸被他们架了进来。他们交给爸爸一把大刀,他开始浑身颤抖,不断眨着眼睛。一名男子把我从妈妈身边拉开,把我推向瑟缩在墙角的让。爸爸站在妈妈跟前,手里握着一把刀。“族人们,”他含混不清地说道,“这事让其他人来做吧,我求你们!”“不,得由你亲手处置,叛徒!”安德烈叔叔大声咆哮着,不顾他人的阻止,拼命挣扎。“昨天我杀了安妮特时,你也在场。我的妻子有孕在身,你也保不住你的妻子!昨天我们找上门时,你躲到哪儿去了?你比我更爱自己的家人,对吧?”“要是我们替你杀了你妻子,”巫师开口说道,“就得连你跟孩子也一并杀掉!”他重击手里的手杖,“另外,除掉我们这片土地上的图西族人后,你的孩子得跟我们一块儿走。我们要保持血统纯正,没人能够稀释我们身上流的血。连上帝都办不到,更别说通婚!”

安德烈叔叔突然朝我大喊:“香吉,你爸爸究竟藏了多少图西族人……”“我的丈夫,像个男子汉一样!”妈妈低下头,打断对方的话。“香吉,回答呀!”有人大喊。一群胡图族人开始窃窃私语,失去了耐心。“我的丈夫,你不是答应过我吗?”

爸爸用大刀使劲砍下了妈妈的头。她的声音哽住,摔下床铺,背贴着木头地板。一切宛如一场梦。大刀从爸爸手中滑落,他闭上眼睛,表情平静,身体却不停地颤抖。

妈妈整个人平躺在地板上,踢着腿,无法呼吸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到处都是血,她周围人的身上全都血迹斑斑,妈妈看在眼里。她透过这片血望着我们,望着爸爸成了巫师,看着他的族人灌输给他邪恶的观念。血从她的眼皮底下流下,妈妈流着鲜红色的眼泪。我吓得屁滚尿流,尿液顺着我的两腿朝那摊血流过去。接着,血迹的范围逐渐扩大,漫延到我的脚边,我的双脚沾满了鲜血。爸爸慢慢睁开眼睛,他拉长了呼吸,缓缓吐着气。他颤抖着双手,弯下腰去替妈妈合上眼皮。“如果你敢让任何一个图西族人活命,”众人警告他,“你就死定了!”接着,一行人准备离开,其中有人还拍拍他的背。安德烈叔叔此时平静了许多,他一手轻抚脸上的山羊胡,一手用力拉扯爸爸的衣袖。爸爸抽起白色床单,盖在妈妈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与这群暴民一起离开了。离去前,他没有看我和让一眼。妈妈的戒指和钱跟随众人消失了。

我与躲藏在天花板上的人一块儿放声大哭,直到声音嘶哑、口干舌燥。从此,再也没人叫我香吉了。我只想永远坐在这里陪着妈妈,却又急于逃离这里。有时,我觉得妈妈不过是睡着了,她其实是抱着盖着床单的海伦,地面的血是从海伦身上流出来的。我不想唤醒她俩,思绪一片混乱,我不知如何是好。一切开始倒转,我见到鲜血流回妈妈的身体,她倒卧在地,倒地前一秒钟还坐在床沿上。我见到爸爸的大刀远离她的头,听见她说“我答应你”。“是啊,妈妈,”我说,“你答应过我!”

我的尖叫声吓坏了让,他在那摊血水中到处踩踏,仿佛在玩泥巴。

我把妈妈当成躲在天花板中的一人,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暂时还无法下来。她静静地躺在上头,紧抓住屋沿,就像昨天晚上她见到那个身穿黄色长裤的男子对我施暴时那样,得克制住内心的激动,等候适当时机才能跟我一起痛哭。我觉得安德烈叔叔一定是把安妮特婶婶藏在天花板上,然后欺骗所有人说他杀死了妻子。我依稀见到她脸朝上平躺在木头桁梁上,肚子隆起,跟我躺在家中那株低矮的杧果树枝丫旁,试着清点果实数量般保持同样的姿势。不久,安德烈叔叔会轻轻带她走下天花板。在妻子顺利产下一子后,他会用比利时人的方式亲吻妻子的嘴。

让拉扯着妈妈的衣服,试图唤醒她。他扳直她的手指,手指头却缓缓缩回去,就像是妈妈在逗着他玩。他试着将妈妈裂成两半的头颅拼凑回去,却办不到。他把小手伸进妈妈的发丝里搓揉,黏糊糊的血宛如红色洗发液。当躲藏在天花板内的人轻声哭泣时,弟弟把沾了血的手在妈妈的衣服上擦拭干净,然后,走到外头,咯咯地笑。

我在每个房间里游走,倾听天花板里是否传来妈妈熟悉的声音。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妈妈的形象已充满我的心中。“原谅我,莫妮卡。”客厅天花板传来泰蕾兹女士的声音。“我们会照顾你跟让……让。”卧室的天花板传来泰蕾兹女士的丈夫结结巴巴的声音,“你的爸妈是好人,莫妮卡。我们会替你缴学费,你们俩现在归我们养育。”“把这死人移开啊,”走廊天花板上方的马丁婆婆发着牢骚,“她死啦,这人已经死了!”“耐心点,”她身边的人对她说,“我们会在尸体毁灭之前小心安葬死者。”

有些人赞美上帝,因为我爸妈的结合拯救了他们。马丁婆婆变得歇斯底里,强迫其他人重新调整他们在走廊天花板的位置。我试着分辨每个说话声,却怎么也听不见妈妈的声音。她为何不再跟我说话?她为何不命令我去冲个澡?

在嬉戏、气恼与恐惧之中,妈妈从前跟我说过的话如今一股脑涌现出来——命令的口吻、轻柔的摇篮曲,还有妈妈亲吻我的脸颊所发出的声音。或许至今她依旧在保护着我。她总有办法做到,我知道,就像她要求爸爸不准跟我说他已经准备要击碎她的头。“我在等妈妈。”我对躲藏在天花板上的人说。“她不在了,莫妮卡。”“不对,不对,我知道她在天花板上面。”“在哪里?”“别骗我了!快让妈妈跟我说话呀!”

客厅天花板上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花板的中间部分开始塌陷,泰蕾兹女士笑得像个喝醉的人:“你说得对,莫妮卡。我们在跟你开玩笑。聪明的女孩,没错,你妈妈人在这里,但是你得去外头把让抱回来,她才愿意下来。她睡了好一阵子呢。”“好的,女士,”我说,“麻烦你叫醒她。”“她听得见你。”厨房上方天花板的皮埃尔·恩萨比马纳先生突然开口道。这期间,他始终保持沉默。他的声音有安抚人心的作用,于是我朝厨房走过去,眼睛盯着天花板。有人开始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快速的祈祷声。这不是妈妈的声音。她总是不疾不徐地说出祈祷词。“你难道希望妈妈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在你身上?”皮埃尔先生说。“不希望。”“那么,小姑娘,离开这所房子,别再回来!”

祭坛上方的天花板开始从墙面裂开,躲在里面的人们宛如巨型蜥蜴,迅速爬往另一边。我拾起破损的十字架,立刻奔向屋外。

外头遍地尸体,他们身上的衣物在风中摇摆。被血浸染的土地上,生长的草一动也不动。秃鹰用长喙啄食死尸。让正顽皮地驱赶这群禽鸟,他跺着脚,挥舞着小手臂,双手因为试图扶起尸体而沾满了血。他的小脸上不再有笑容,两只眼睛睁得好大,小小的额头眉头紧蹙。

接着,他朝街角的联合国部队走去,军人手上的来复枪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他们正准备离去,仿佛是些幻影。一群秃鹰跟在让的身后。我朝这群大鸟咆哮,它们却不断纠缠着他,好像一群固执不愿离去的蚊子。让什么都没听见。他跌坐在地,踢着两条小腿,号啕大哭,因为那群士兵不愿等他。我在弟弟面前蹲下身,要他爬到我背上,他爬上来,停止了哭泣。

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向寒冷的夜色中走去,顺着石子路爬上山。渗入我们衣服的血渍已经变干,就像给衣服上了浆一样。一小群暴民正朝我们走来。亨利先生也在其中。他手中拿着一支大火炬,熊熊火光大口吞噬着黑夜。这群人是妈妈这一方的族人,所有人都身穿军服,宛如足球迷俱乐部会员。他们喊着口号,发誓杀死爸爸这一边的人。有些人手里拿着枪。既然爸爸没有饶妈妈一命,妈妈这一边的亲戚就不会饶过我或是弟弟一命吧!

我背着让躲进草丛,一只手抓着十字架,另一只手遮住眼睛,以防被高高的杂草和树枝刺伤。我双脚冰冷,脚踩着荆棘。让紧靠着我,他的小脸蛋贴紧了我的背。“妈妈说别怕。”我对弟弟说。接着我们姐弟俩躺在十字架上,盖住它的光芒。我们想要活下去,我们不想死。我得坚强。

等这群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之后,我回到路上回头张望。他们拖住妈妈的两腿,把她拉出屋外,接着放火烧了房子。等躲在天花板的与他们同族的图西族人纷纷发出尖叫时,火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他们继续赶路,追逐爸爸这一方的族人。我跟弟弟则继续向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风吹散覆盖在天际宛如毛毯一般的乌云。弟弟把玩着发光的十字架,咿咿呀呀地唤着妈妈的名字。

为了到加蓬,要吃胖点

Fattening for Gabon

卖掉你自己的孩子或是侄儿要比卖掉别人的孩子难多了。因为你要保持冷静……

卖掉你自己的孩子或是侄儿要比卖掉别人的孩子难多了。因为你要保持冷静,或是跟巴达格里萨米移民局的人一样铁石心肠。如果办不到这点,那么你会给家人惹来麻烦。葛皮叔叔将打算卖掉我们兄妹的事瞒了家人整整三个月,不知是出于他身为边境阿哥贝洛2的幽默感,还是身为走私犯的天性。妹妹伊娃当时五岁,我十岁。

葛皮叔叔是个勤劳的小个子,计划将我们卖至加蓬前,他从事脚夫的工作——替那些没有申请文件的人穿越边境,以此为生,或干脆敲诈勒索对方一笔。热风季的时候,他会沿着海岸一带,在多个开垦地替人采收椰子。多年来,他遭遇过许多不幸的意外,诸如从椰子树上摔落,或在边境发生零星的打架事件,不过他向来乐观地看待一切。他笑看所有事,一部分原因是在他刚开始从事阿哥贝洛这行时,在某次打斗中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这道疤痕顺着他的左脸颊而下,停在上唇。隆起的疤痕表面光滑,却拉扯着皮肤,影响嘴唇闭合。尽管叔叔用胡子遮掩,但疤痕依旧跟圣诞树上的灯泡一样醒目。他的左眼看上去比右眼大,是因为疤痕扯开了左眼的下眼睑。因此,有些人叫他“微笑葛皮”。

葛皮叔叔那个月买了辆“南方”牌蓝银双色125cc摩托车,可以说是他买的最后一件贵重物品。我们的生活质量因此有了很大改善,前往加蓬的计划也越来越积极地实行。他打算利用这辆摩托车载人们往返于贝宁与尼日利亚边境之间,以此增加收入。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多风的星期二傍晚,一个瘦而结实的人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载着叔叔返回我们这栋面向大海的两居室。我那时正在屋内烹煮阿巴卡利基3米,看见他们,我便冲到前门迎接葛皮叔叔。他的笑声比摩托车的引擎声还要响亮。我们家的房子和繁忙的泥土道路有段距离,由一条窄小的沙石路连接。房屋四周的沙石路两端连接了树薯田,在高耸、浓密的灌木丛之间形成低矮的屏障,田野周围种植了香蕉与芭蕉,我们住的地方就位于其中。最近的邻居与我们距离约有半公里。

我赤裸着上半身,光着脚丫,下半身穿着叔叔给我买的卡其色短裤,两只脚因为踢足球而沾满了泥沙。在他们骑着新摩托车回来的时候,伊娃在屋前的杧果树下堆着沙堡。“‘微笑葛皮’啊,怎么只有两个孩子在家?”那名载着叔叔回家的男子大声嚷嚷,看样子有些失望,“不会吧!其他人呢?”“噢,不,大个子,你会见到其他孩子的……还多着呢,”叔叔说完,笑声从变形的嘴唇迸出,接着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孩子们,嘿,怎么没跟大个子打声招呼?”“晚上好,先生!”我们趴在地上向他问好。

男子背过身去不理我们,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马路,窄窄的额头上布满皱纹。他的鼻子小而挺,头发剃得很短,高耸的颧骨下方留着稀疏的胡子;大个子下半身穿着紧身牛仔裤、凉鞋,上半身套了一件宽大的灰色灯芯绒衬衫,衬衫披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风一吹,宛如船帆。倘若不是他的身高令他看上去威风凛凛,他与边境其他的阿哥贝洛没什么两样。“我们进屋里去谈,”叔叔恳求他,“坐下来谈,喝点东西。想喝喜力、星牌、健力士,还是哪种啤酒?”说完,转过身来对我说:“柯奇帕,去给客人倒饮料。”“……不用了!”大个子连忙拒绝,语气坚定,他的声音伴随着远方的海浪声,几乎让人听不见。除了请对方喝饮料外,我们根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反正我们一点儿也不在乎。有个身为阿哥贝洛的叔叔,我们已经习惯人们在任何时刻以各种理由前来叨扰他。我们也清楚地知道对待眼前这名男子的刁难,他会以笑声一带而过。“我们说好是五个,不是两个,”大个子开口说道,他在叔叔面前挥舞着手指头,其中有些指甲早已掉落,“其他孩子呢?”

叔叔刻意不去理会对方在比画什么:“你知道我已经跟你们的人商量好了吗?”“什么人?”大个子口气恶劣。“你的主子。”葛皮叔叔回答。“你该直接找我谈才对!”“别这样,拜托,我们先庆祝再说吧……放轻松。”“不,我严肃地告诉你,你只能找我谈!”“你?你要我招子放亮点?”“我不想吓唬你或是有意隐瞒。我们都是这样办事的……我警告你。难道你想玩火?”“双方都已经达成协议了。”叔叔安慰他,“别怕,不会有事的。”

大个子耸耸肩膀,查看房子四周,眼神与那些被骗往边界的旅游者一样狐疑。他十分不屑地瞧了我跟妹妹一眼,然后移开视线。远方,金黄色的太阳光穿透椰子树的大片树叶,椰子树丛守卫着另一头的大西洋——那一大片能够带我们前往远方的海洋。海浪涌动着,卷起灰色的泡沫,似乎在抗拒着太阳光的抚触;从大海的方向望向内陆,椰子树影随风摇摆。海面上掠过轻柔的风,无止境地朝内陆吹拂。“大个子,你冷静点!看着我……你担心过度了。”

大个子耸耸肩膀说:“不,大个子一点儿也不担心,该担心的人是你。”

我们都看得出来大个子显得很失望。他用力噘着嘴,我们甚至见到他张大了鼻孔并且尽力控制住怒火。正如我刚才所言,我无须担忧,叔叔处理过比眼前更加棘手的状况,我相信他能够安抚这名男子的情绪。“你看这房子怎么样?”葛皮叔叔指着我们的房子说。“什么怎么样?”大个子根本看不上这栋房子,尽管叔叔不断怂恿他。

房子的铁皮屋顶都已经生锈,两个房间也都没有安装天花板,泥巴糊成的墙面抹上了一层灰泥。就算大个子不愿进屋坐下来谈,叔叔也会邀请他坐在门前的狭窄阳台商讨事情,那儿有小土堆可以坐着,而屋檐则由椰子树干做成的梁柱支撑。“这房子你还满意吗?”叔叔问。“目前看来,你的房子还凑合,”大个子说,“我先告辞了。”“你瞧瞧,”叔叔笑着对他说,“至少,房子这件事我还应付得来。”“呃,我们将来会再盖一栋比这还……大的房子。”“……事情自然能解决。”

大个子准备离开,眼里依旧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当然了,只有命丧黄泉的死人才可能亏欠我们。”他说,“只有死人。”“我想不会有人丧命……嗯,就像安南族人4常说的:‘好死不挡路,杀人者不会永远苟活。’”叔叔笑着叫住他,“明天见,顺便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大个子离开后,我们不知如何处置这辆摩托车。大伙儿安静地围着它,仿佛它是失散已久的亲人。葛皮叔叔望着我们,感觉像是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想知道我们对这件事的反应。“南方!”伊娃大喊。“这辆车归谁?”我倒抽一口气。“大家的。”叔叔笑着说,“我们终于有摩托车了!”“我们?摩托车?”我说。“没错,柯奇帕,我的孩子。”

伊娃静静绕着摩托车打转,貌似祭坛里的巫毒女祭司,她伸长了手却不敢碰触摩托车,棕色双眸在瘦削的脸庞上睁得大大的。摩托车仿佛具备了某种灵气,令她目不转睛,不敢眨眼。她留着一头像小男孩般的短发,身上只穿了件粉红色内裤,肚子鼓起来。她两腿微微向前一跨,双脚沾满了泥巴。我两只手因为拿了煤炭生火而变得脏兮兮的。在烹煮米饭的过程中,为了确保锅不会掉落在石头堆成的三角灶中,我紧握双手,掌心出汗。我不敢伸手触摸摩托车,也没在卡其色裤子上把手擦拭干净,只是用手指不断摩擦我的掌心。“我们属于你,”伊娃小声对着摩托车唱道,“你属于我们,我们属于你。”“没错,孩子。”叔叔望着困惑的我们笑着说,“这是上帝对于我们坚定的信仰所做的回馈……我们就要发财啦,哈哈!”

叔叔声音里流露出的喜悦之情令伊娃停了下来。她先是看看我的脸,然后望着叔叔,仿佛我们两人在联合起来骗她。葛皮叔叔打开他的旅行皮箱——他每天都会带到边界的这只皮箱,拿出科托努城开出的摩托车购买发票。我们开心极了。我鼓掌叫好,却遭叔叔制止,他笑称自己没多余的饮料宴请被我们吸引前来看热闹的人。我立刻分开两手,掌心对着掌心,好似两个相反的磁极。我想要拍手的欲望被叔叔给拦下了,不过内心却涌现一股幸福感。我立刻冲进屋内洗手,穿上衬衫和拖鞋,仿佛有贵客临门。出去时,我见到叔叔打开房门,将摩托车推进卧室兼客厅的室内。他点着煤油灯,把它放在通往房间的门边。煤油灯的光晕投射在“南方”牌摩托车的燃油箱上,照亮这辆双色摩托车,宛如落日余晖闪耀在大西洋海面上。

为了锁住前门,叔叔从床底下拿出一片木板来固定金属扣环。为了测试锁头是否耐用,他用左肩顶住门闩,再小心翼翼地放上全身的重量,然后喘口气、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看着这辆摩托车。“我们得为这房子添购一扇新门板。”葛皮叔叔说。“还有窗户。”伊娃脱口而出,她的注意力依旧被这辆“南方”牌摩托车所吸引,仿佛窗子也是车子的一部分。“没问题。”他说,接着将两扇门板上的方形木头小窗也上了锁,“告诉你们,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更新好啦!”

屋里两个房间内各有一张弹簧床,房子中央有张低矮的木头桌子。我和伊娃睡在其中一张床上,叔叔自己睡在另一张床上。我们的衣服全都放在纸箱内,塞在床铺底下,不过叔叔有些较为喜爱的衣服则挂在屋内一角,悬吊在用两条绳索固定于屋檐的竹竿上。由于房间过于狭小,摩托车前轮与车把嵌进临时衣橱里,好像牛在草地上埋头吃草,一眼望去看不见它的头。傍晚时,我们抬头仰望屋顶,不管煤油灯的光线有多么明亮,生了锈的铁皮屋顶看上去还是像片棕色的云。天气炎热时,我们甚至会听见屋顶因热胀冷缩而发出的声响。

这辆摩托车吸引着我们的目光。我俩看得目瞪口呆,鼻腔呼吸着“南方”牌摩托车的气味。叔叔连着两次对我大吼,要我小心点,拿着煤油灯时别太靠近摩托车。摩托车的崭新气味掩盖了屋内令人感到窒息的味道。伊娃拉扯着套在坐垫、照明灯上和挡泥板外面的塑料袋,叔叔让她别拆。“我有东西给你们。”叔叔试着安抚我们的情绪。他爬上床,把手伸到行李箱内,从里面拿出花生糖和融化了的太妃糖,我们连着包装纸一起咀嚼口中的糖果。那天晚上,叔叔并未告诉我们他为什么笑得比我们开怀,不过却拿出一瓶尼亚芭乐汁倒给我们喝。“嘿,我们来庆祝吧,”葛皮叔叔说,“感谢上帝!”“荣耀上帝之名!”我们齐声说道。

他举高了杯子说:“呃,我们再也不要过穷苦日子啦……敬‘南方’牌摩托车!”“干杯!”我们只敢轻触杯缘。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喝果汁了,伊娃一口饮尽杯中的饮料,由于抬起杯子的速度太快,果汁顺着她两边的脸颊滑落至肚皮,像是两道浓稠的红色泪水。我喝了一口饮料便停了下来,想留着晚餐时再喝,于是把杯子放在煤油灯台和墙面之间的安全地带。

那天晚上的兴奋感一直持续到用餐时间,我们享用着阿巴卡利基米、炖洋葱、牛皮以及棕榈油,丝毫不在意米饭里的小石子。通常不管我如何尽力去淘米,都无法完全去除那些小石子。然而此刻,就算偶尔咬到石头,我们也仅仅是止住咀嚼的动作,喝口饮料,混着嚼了一半的食物吞下肚。之前葛皮叔叔每次咬到小石头都免不了臭骂我一顿,不过今晚他却没骂人,我们忙着庆祝“南方”牌摩托车进驻这个家。由于我慢条斯理地喝着杯中的饮料,那天晚上就算吃进再多的沙石我都能够忍受。

等到饮料剩下最后一口的时候,我不再继续喝了,而是将它摆在一旁,然后灌下大量白开水,直到肚子饱胀。食物里的棕榈油染黄了我的嘴唇。我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喝光剩余的果汁,如此一来,直到上床睡觉前果汁的味道都能够持续留在嘴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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