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二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8 01:4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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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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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二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二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美人恩·第二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七回勉力经营奔忙犹自慰 积劳困顿辛苦为谁甜

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洪士毅手里提了两个纸包,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常家来。一进大门,就见小南坐在屋檐的台阶石上,两手撑了头,十分颓丧的样子。她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士毅,就抢上前迎着他道:“我妈的病,怎么样?不要紧吗?”常居士本也是直挺挺的,躺在屋子里铺板上,听了小南问话,也是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昂着头向外问道:“洪先生来了吗?她……她没有什么危险吗?”士毅顿了一顿道:“光是肚泻,原不要紧的,但是据医生检查,大便里面已经有痢症了。这个样子,恐怕不是三天五天可以治好的。”小南听说,又哭起来了。常居士等不及了,自己就摸索着走到外边来,皱了眉道:“我心刚定一点,你又要哭了。事到于今,只好听天由命了。幸是遇到洪先生帮忙,才能够把她抬到医院里去。要不然,还不是望着她躺在家里等死吗?”士毅道:“这样说,倒是我的不好,没有我送那些烧饼来,不会有这事。”常居士拱拱手道:“罪过罪过,要照这样子说,柴米油盐店,都可以关门,因为吃下去,保不定人要生病的,况且他的病,明明白白,是喝凉水而得。我虽是眼睛瞎了,心里却还明白,难道我们这样的穷人,还不愿意人家多多的帮助吗?”士毅将带来的两包东西,悄悄地塞到常居士手上,笑道:“老先生,我想府上少了个当家的人,一定没人做饭,我送你们一些现成的东西吃吧。”常居士手上捧了两个纸包,捏了几捏,仿佛是面包之类,就拱了拱手道:“我真说不上要怎样报答你的了?”土毅道:“老先生,这些话,都不必说,你是知道的。今天下午,我是要到会里办公去的,不能怞身,医院下午还可以去看一趟的,你爷儿俩随便那个人去一个吧。你要知道,一个人到了医院里,是非常之盼望亲人去看的。”说时,用手伸着拍了拍常居士的手,表示一种深恳的安慰,然后向小南点了个头道:“再会了。”他缓缓地走出大门,小南却在后面跟了出来。

士毅不曾知道身后有人相送,只管向前走着。小南直把他送到胡同口,禁不住了,才说道:“你明天来呀!”士毅猛然回转身来,见她眼圈儿红红的,呆了一呆,便道:“小南,我很觉以往的事,对你不住,你父亲是柔懦可怜的人,你母亲也是一无……也是一个本分可怜的人,你父亲要你下跪,你怎么真跪下来?我的心都让你给跪碎了,以后不必这样。你知道,我不是有力量搭救人的人,以前都是为了你,可是到了现在,我不搭救你家人,我觉得良心上过不去了,你放心吧。”小南道“你以前并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呀?”士毅道:“有的,你是不知道。但是过去的事,也就不必提了。”小南不知道他真正的命意所在,只得含糊点着头,自走回去了。

士毅一人向会里走,便默想着与常家人经过的事情,觉得小南这孩子,犹是一片天真,只是没有受过教育,又得了捡煤核伙伴的熏陶,她除了要钱去买吃喝而外,不知其他,可是当她母亲病了,她天良发现了,也和其他受了教育的姑娘一样呀!那余氏躺在铺板上一副瘦骨,那常居士两只瞎眼里流出来的眼泪,回想起来,都是极惨的事情,令人不能不帮忙,但是自己的原意,绝对不如此呀!一个月的薪水,预先支来了,原想在极枯燥、极穷困的环境中,得些异性的安慰,现在所得到的,却是凄惨。那十块钱经这两天的浪费,差不多都花光了,这一个月的衣食住问题,却又到何处找款子来填补?自己实在是错误了,很不容易地得了这慈善会一种职务,安安分分地过去好了,何必又要想什么异性的调剂?可是,自己是二十八岁的人了,青春几乎是要完全过去,人生所谓爱情,所谓家庭,都在穷困里面消磨过去了。自己这还不该想法子补一点青春之乐吗?再想到小南子那苹果一样的两颊,肥藕似的手臂,堆云似的乌发,处处可以令人爱慕,假如有这样一个娇小的爱妻,人生的痛苦,就可以减少了一半。求爱的人,都不是像我这一样的去追逐吗?我这不算什么欺骗,也没有对她父母不起。我和她父亲交朋友是一件事,和她去求爱,那又是一件事。想到这里,把爱惜那十块钱的意思,完全都抛弃了。不但是抛弃了,而且觉得自己还可以想法子去奋斗,找些钱来,打进这爱情之门去。爱情是非金钱不可的,这不一定对于小南是适用这种手腕的。他一想之后,把意思决定了,到了会里办公室里,办起事来,并不颓丧,更觉得是精神奋发。

他在慈善会里,所做的是抄写文件的职务,他的能耐,最容易表现着给人看到。这天下午他把所抄写的文件,送到干事先生那里去,他接着一看,翻了一翻道:“你今天上午,不是请了假的吗?”士毅道:“是的,我请了几点钟假的,但是我不愿为了私事误了公事。假使我下次有不得已还要请假的时候,我也好开口一点。”干事道:“你这字写得很干净,说话倒也老实,我荐举你一件小事,奖励奖励你吧。现在会里借了一部道藏书来,有好几百本,正分着找人去写,可以让你也抄写一份,每千字报酬你一角钱,笔墨纸张,都是会里的。假使你每日能抄写三四千字,每月可以多收十来块钱,对你不是很有补救的事吗?而且这种报酬,为了体谅寒士起见,可以每日交稿,每日拿钱,你能不能再卖一些苦力呢?”士毅听了这话,犹如挖到了一所金窖,大喜欲狂。于是连连向那千事作了几个揖道:“果然有这样的好事,你先生就栽培我大了。哪天开始呢?”那干事道:“你哪天开始都可以,我现在就拿一份抄本纸笔给你,假如你明天有稿子交回来,你明天就可以领钱了。”他说着,果然将东西拿来,一齐交给他。士毅正在为难,怕是断了经济的接济,做梦想不到,就是今天有了一笔新收入,可以列入预算。

他捧了那些纸笔,走回会馆去,饭也来不及吃,茶也来不及喝,立刻就伏在桌上,开始抄写起来。直到天色昏黑,窗子里都看不见了,这才想起还不曾吃晚饭,一面拿钱叫长班买了些烧饼油条来吃,一面点着油灯继续地向下写。每写到了一千字,心里想着,这又可以得一角钱,便觉得兴奋起来,自己也不知道写到什么时候,只数一数那可誊写三百二十个字一张的稿纸,竟有十几张之多,大概为时不少了。白天在慈善会里,本就加工赶造,闹了一下午,回家之后,又是这样继续地抄写,这虽不必用什么脑力,然而誊经卷,抄文件,都是要写正楷的,却又粗心不得,写到这个时候,眼睛有些发胀,头也有些昏晕,在一盏淡黄色的煤油灯光下,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把这些纸笔稿件收拾起来,登床睡觉。心里有事,老早的就醒了,下床之后,首先就把誊的道藏书看了一看,见质量那样丰富,心中甚是高兴,也等不及洗脸,先就坐到桌子边来,写了半页字。写了半页之后,因为并不吃力,索性再写半页,这才开始向厨房里舀水来漱洗。这会馆里的人,起床分作三班,第一班是用功的学生,第二班是有些事务的人,第三班才是不读书的学生,和那些无职业的汉子。这个时候,连那第一班应当起床的学生,都不曾起来,实在早得很。于是漱洗之后,又誊写起来。直等抬起头来,看着窗户上半截的日影,这是每日往慈善会去服务的时候了,于是收了笔墨,向慈善会来。

他在路上想着,每日到会之前,可以写一千字,正午回来的时候,也可以写几百字,到了下午下工的时候,便可充量地发挥本能,竭力誊写起来,大概能写二千以上的字。那末,每日总可以写四千字到五千字,每月当可以增加十二元到十五元的收入,要接济常家的用度,这也就不能算少了,一头高兴,立刻就先跑到常家去看看,他爷儿俩现时在干什么?不料到了那里,却是大门紧闭的,用手连拍了几下,听到小南的声音;在门里很严重地问道:“谁?干什么的?”士毅说了姓名,她才打开门来,皱着眉道:“一早起来,我爹就到医院里去了。剩我一个人在家里,怪害怕的。”士毅道:“那有什么害怕?青天白日的,也没有人到这种地方来行抢吧?”小南道:“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家里没人,胡同里也没人,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士毅道:“这样早,你父亲一个人到医院里去做什么?”小南道:“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残疾吗?他又舍不得花钱雇车,要自个儿问路问了去。”士毅道:“呀!双目不明,叫他向哪里去问路?”小南道:“我就是这样害怕了,他那样慢慢地问路,慢慢地走着,就是问到了那里,也要半上午了。家里总有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总得有人在家里看家,我又不能跟了他去。我急着我妈,我又愁着我爹,我只得关起门来哭。”士毅走到院子里,向她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你家有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你应该自己把自己当个成人的姑娘,在家帮着你父亲,到医院去安慰你母亲。”小南道:“我也是这样说呀!昨天去看我妈,我妈却不会说话了。到了今天,我爹怎么着也得去,说是和我妈见一面去,你想,我忍心拦住他吗?”说时,用手柔擦着自己的眼睛,几乎又要哭了出来。士毅道:“这真是不幸得很。我在工厂里,也给你妈找了一个事了,她把这个机会失掉,未免可惜!”小南道:“你给我妈找得了什么事?”士毅道:“工厂里有许多女工人,开饭的时候,和送茶水的时候,都少不得要人帮忙,我就给你妈在厨房里找了一个打杂……”小南连连摇着手道:“你快别说这话。我妈说了,要她去当老妈子伺候人,她可不干,你想,他肯伺候工厂里的女工人吗?”士毅一番好意,不料却碰了人家这样一个大钉子,只得笑道:“你现在很有向上的志气了,以后不去捡煤核,不去偷人家的煤块了吗?”小南道:“你若帮着我有饭吃,有衣穿,我为什么不做好人?可是我家这样一来,真糟了糕了,我要在家里照应我爹,不能出去了。我妈以前常讨些粗活做,每天总也找个十枚二十枚的,买些杂合面吃,现在我妈又病了,怎么办呢?”说着,又哭了起来。士毅安慰着她道:“你别哭。告诉你吧,我现在找了一份意外的工作,每天给人家抄字,能抄几毛钱,这个钱,除了我自己拿一点零用外,每天都给你家。”小南道:“这样说起来,你在那慈善会里,敢情一个月挣不了多少呀?”士毅犹豫了一阵子,向她笑道:“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挣多少钱一个月呢?不过我对你说句实心眼儿的话,我非常愿意帮你的忙,我虽挣钱不多,总比你们的境遇好些。”小南道:“那末,你一个月,能挣五块六块的吗?”士毅道:“那倒不止,一月可以挣十一二块钱,倘若每天能写五毛钱字呢,一个月又能多挣十四五块钱。”小南昂着头沉算了一阵,点点头道:“十二块,又加十五块,一个月能挣二十六七块钱了,那不算少,我家一个月要有这么多钱进门,有皇帝娘娘,我也不做了。”

士毅先听到她嫌自己挣钱少,心里十分的惭愧。现在她又认为二十六块钱,是赛过富有天下的数目,心里倒安慰了许多,便笑道:“你的希望不过如此,那有什么难处?不久的时候,你有了事,你母亲也有了事,我又帮你的忙,你家不就有这些个收入吗?”小南将他的话,细想了一想,觉得不错,不禁又有些笑容了。士毅踌躇了一会子道:“怎么办呢?我到了办公的时候了。我在这里陪着你是不行,我不陪你,又怕你一个人太寂寞。”小南道:“你还是去吧,你要是把事情丢了,我们指望的是谁呀?”这样一句话,在旁人听了,不能有什么感觉,然而士毅听到,便深感这里面有一种很贴己的表示,就握住了小南一只手,摇撼了一阵,笑道:“好!我为了你这一句话,我要去奋斗。你不要害怕,把大门关上就是了。到了下午,我办完了公,一定就来看你。”小南携着他的手,送到大门口。恰是巧不过,那个柳三爷带了四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由这儿过去,把小南臊得脸上通红,连忙向院子里面一缩,把大门关闭了。

士毅现在仿佛添上了一重责任了,在慈善会里办公的时候,便会想到常家这三个可怜虫怎么得了?假使自己做了他家的姑爷,他们那个家庭,就是自己的了,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家庭,是悲呢?是喜呢?是苦恼呢?是快乐呢?自己一个人做起事来,却不免老是沉沉地涉想,一想起来,当然做事情就不能专心了,他誊写一张八行,连笔误带落字,竟错了三处之多,自己写完了校对一番,要涂改挖补,都有些不可能,只得重写了。不料重写一张之后,依然有两处错误,这未免太心不在焉了。就想着,不可如此,非把心事镇定了不可!于是就来写第三张。当他写第三张八行时,自己极端地矜持着,几乎是每一个字的一横一直,都用全副精神贯注在上面,八行是写完了,然而精神用过度了,脑筋竟有些胀得痛。于是伏在桌上,要休息一会。当他正将头枕在手胳臂上的时候,却听到总干事在隔壁屋子里咳嗽声。他想,全科的人,都说自己是个勤敏的职员,怎么可以在办公室的桌子上睡起觉来?如此想着,立刻又振作精神坐了起来。好容易把上午的公事熬过去了。

一出了办公室,心里可就想着,小南一人在家里,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于是匆匆地跑上大街,买了十几个馒头,又是酱肘子咸鸭蛋,用两条旧的干净毛巾包着,跑到常家来。远远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门框站着,只管向胡同口上望着。士毅老远地将手巾包举了起来,嚷道:“你等久了吧?给你带吃的来了。”小南伸手接了东西,脸上有了一点笑容,便道:“你跟我们买的吃的,还有呢,就是我爹还不回来,我真有些着急。”士毅道:“这里到医院,路不算少。你想呀!他一个双目不明的人,慢慢地摸索着来去,当然不能立刻就回来。馒头是热的,你先吃上一点,我也没有吃午饭呢。”小南家外边那个屋子,并无所谓桌椅,只是乱放了些破烂东西,士毅走进来看了看,简直没有可以坐着进食的地方,只得搬了个稍微整齐的方凳子,放到院子里,把两包吃物透开,由手巾铺了方凳面,食物放在手巾上,和小南坐在台阶石上,就开始吃了起来。小南左手拿了个热馒头,右手两个指头,箝了几块酱肘子,咬一口馒头,吃一块酱肘子,非常之有味的样子。士毅笑道:“你觉吃得好吗?”小南道:“怎么不好呢?一个月我们也难得吃一回白面,现时吃着馒头,又吃着酱肘子,还有个不好吃的吗?”士毅道:“既是你说好呢,这些酱肘子,我就全让给你吃。”小南吃着吃着,这两道眉峰,慢慢地又紧凑起来。士毅道:“你又为什么发愁?”小南道:“我倒在这里吃得很好,也许我妈病更重了,也许我爹撞上人了。”士毅突然站起来道:“免得你不放心,我替你到医院里去跑一趟吧。”小南道:“那就劳驾了。不过你去了,还要回来给我一个信儿。”

士毅手上拿了一个馒头,就走了出来。他这餐午饭,是一毛五馒头,一毛钱酱肘子,五分钱的咸鸭蛋,已经耗费不少了,无论如何,今天也不能再有什么耗费,不但不敢坐人力车,连一截电车也不敢搭坐,只凭了两只脚,快快地跑到那慈善医院去,到医院一问,不错,是有个瞎子来看病,但是在这医院门口,让人力车撞伤了腿,医院里给他敷了药,替他雇车,让他回去了。士毅听说,这个可怜的瞎先生,真是祸不单行,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应当去看看才好。于是依然转回身来,再到常家来。

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只在门口,便听到一种声吟之声,大门是半掩着,一阵阵的黑烟,还带着臭味,向门外奔腾。士毅推门进去,只见院子里摆了炉子,炉口里乱塞些零碎木片和纸壳子,而且炉口四周,支了三块小石头,上面顶着个瓦壶,这正是他们在烧水喝。小南站在阶沿石上,不住地用手柔擦眼睛,似乎被烟熏了。士毅道:“怎么样?老先生撞得不厉害吗?”常居士这就在屋子答言道:“哎呀!老弟,真是对不住,老远的路,要你跑来跑去。我没有什么伤,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块皮。时候不早了,你去办公吧,我们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士毅身上没有表,抬头看看日影子,也知道是时候不早,安慰了常居士两句,掉转身就向外走。可是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小南又由后面追了出来,走到身边,低声道:“明天务必还请你来一趟。假如我父亲要到医院里去看我妈的话,非坐车不成……”士毅用手指着她的肩膀道:“不要紧,我明天会给你父亲送车钱来,你好好地安慰他吧。”

他嘱咐完了,于是又开始跑着,向慈善会而来。然而他无论跑得多快,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当他跑到会里以后,已经迟到一小时以外了,所幸干事还不曾发觉,自己就勉强镇定着,把公事办完。心里想着,不必再到常家去了,这应当快回会馆去,抄写稿件起来。于是再不踌躇,一直走向会馆去,又像昨天一样,静心静意地抄写道藏经卷。而且自计算着,今天耗费了四五毛钱,非写四五千字不可!如此,就可以支付两抵了。当然,这种事是可以拿时间和力量去办到的,到了晚上十二点钟,也就抄写了五千字。次日早晨起来,补写了几百字,合成一万,就带到慈善会交卷。果然,在散值的时候,领到一块钱抄写费。他在抄写的时候,当然是感到痛苦,然而现在得着了钱,便又想到这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到常家来探望小南,小南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就跑着迎了出来,皱了眉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爹好几次要走了,我给他雇车来着,来去要七毛钱,我们哪里拿得出呢?”士毅顿了一顿,突然地在衣袋里一掏,掏出那块钱来,就塞到小南手上,笑道:“这一块钱都给你了。除了七毛钱,剩下三毛钱,你可以买东西当晚饭吃。”谈着话,一路走了进来,常居士在屋子里全听到了,便道:“阿唷!这了不得,老是花你的钱,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士毅道:“这个请你不必挂在心上,凭我的力量,这些小忙,我总可以办到的。”常居士无甚可说。小南道:“洪先生,你吃过午饭了吗?”士毅看她那样殷勤问着,大概她又想自己来作东。然而身上不曾带零钱出来,得的那一块钱抄写费,又完全交给她了。便道:“我早吃过了,你们呢?”常居士道:“多谢你送我们的面粉,我们就和着面粉,煮了一餐疙瘩吃。若不是孩子要等你来,我已经走了。你有事,请你自便吧。我这个破家,也不要什么紧,让小孩子一人看着就行了。”他说着话,向门外走。在小南手上接过那块钱,雇车上医院去了。士毅总怕小南寂寞,又在这里陪她谈了一阵,才赶回会馆去,把自己塞在墙眼里的几张铜子票拿了出来,买了几个干烧饼,在厨房里倒了一碗白开水,对付了这餐午饭,匆匆忙忙再上会里去。

自这天起,他在会里要办公,回来要写字,得了空闲,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他为了节流起见,又不肯花一个铜子坐车,只凭了两条腿加紧地跑。一个人,不是铁打的,士毅一连几天,手足并用,实在有些精神不济。到了第四天,自己几个存下的碎钱,都花光了,而且常居士家里,食物也将告尽。这天想着,若是明天顾人顾己的话,大概要八毛钱,自己就当写八千字,说不得了,今天又要带夜工了。因之由慈善会出来之后,不再到常家去,下了决心,就回会馆来写字,由下午四点多钟起,写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止,直写了个不抬头。写的时候,虽然脑筋有些胀痛,然而自己继续着鼓励自己,对于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及至自己将笔停止,检点检点写了多少字的时候,一阵眼睛发花,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也支持不往,身体向前一栽,就伏在桌上。不料自己不休养则已,一休养之后,简直抬不起头来。究竟是写了多少字,这已不能知道,只好手摸了床铺板,和衣倒下去睡。还好,他倒下去之后,便安然入梦,等着耳朵里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时,几次想要睁开眼来,都有些不能够,最后勉强睁开眼来,只见那纸窗上白色的日光,直射得眼睛睁不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口里连连叫着糟了糟了,只是几分钟的时候,漱洗毕了,赶快地就走出会馆向慈善会而去。

今天到了会里,更是有些不同于往常,只觉得办公室里,有一种重浊的空气,向人身上压迫着,仿佛这身子束缚了许多东西,头脑上也好像顶了几十斤,说不出来身上有一种什么抑郁与苦闷,见了同事,勉强放出笑容来,怕人家看出了什么苦恼,然而这苦恼就更大了。伏在办公桌上,将那红色的直格子纸写字,那一条条的直线,都成了纵的平行线。砚台是四方端正的,看去倒成了三角形,虽是勉强提起笔来,那一支羊毫笔倒成了一支棒槌,无论怎样,也不能使用灵便了。这种情形,当然没有法子再写字了,只得放下了笔,将两手笼了抱在怀里,闭着眼睛,养了一养神。他这种情形,再也不能隐瞒着同事的了,早就有人向他道:“洪先生,你的脸色太坏,大概有点不舒服吧?”士毅站了起来,要答复人家的话,只觉屋子如轮盘似地打转,令人站立不稳,身子向后一挫,便又坐在椅子上。于是把干事曹先生惊动了,对他说:“既是身体不好,不必勉强,可以回去休息休息。若是勉强做事,把身子病倒了,那就更不合算了。”士毅站起来,扶着桌子沿,定了一定神,觉得眼花好了一些,这才离开了办公室。因为这次走开,是得了干事的同意的,心中自是泰然,并不虑到会影响自己的饭碗,今天可以把一切的问题,都抛开到一边去,回会馆去,稳稳当当,睡上一大觉。

这几天以来,为了常家的事,自己也太辛苦了。既要顾到挣钱,又要顾着看护人。以前没有慈善会的职务,也不过天天愁那两餐饭而已,现在除了两餐饭,依然有问题而外,而且时时刻刻,添着忧虑恐怖,仔细想来,与自己可说毫无关系。若说是恻隐之心,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去救人,下这样大的力量的。这样说起来,我为的是谁?不就为的小南吗?为着小南,正因为她能安慰我的枯燥生活罢了。但是在事实上说起来,她真能安慰我吗?那恐怕是一种梦幻。她的母亲,首先便嫌我衣服穿得不漂亮,不像个有钱的人。就是小南自己,似乎她以前很以为我有钱,现在才知道我是就小事的,或者也有些不满意了。这只有那个老瞎子先生,他是很感激我的。然而他在家庭里,似乎成了个赘瘤的人。我拼了命去维持他一家人,她一家人,未必对我能有彻底的谅解,何能得到什么安慰?就算能得些什么安慰,一个人拼了性命去求一点安慰,也有些乐不敌苦吧?算了吧,男女之爱,不是穷人所能有的。从此以后,自己撇开常家,住着会馆,靠那十块钱薪水,便足够维持生活。万一自己还想舒服一点,每天高兴写上一二千字,一月又可得几块钱,管每日的小菜,也许够了。他如此想着,就觉今日可以回家去大睡一场,从此以后,不必去管常家的事了,合着那句成语,真个如释重负,再不要做那傻子了。他想的时候,只管低了头走,把自己心上的抑郁,就排除到一边去。但是当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那个老门房,却迎了出来,向他拱拱手道:“洪先生,你这几天,怎么这样的忙?”士毅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不过我也是自作孽,不可活。”老门房道:“怎么了?你捣了什么乱子了吗?”士毅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多管闲事不好。”老门房道:“你说管闲事,我正问你这个啦。怎么你提的事,忽然不管了呢?”老门房如此一说,使士毅那香消极的意思,不得不打消,所谓如释重负的那个重负,倒依然要他背着呢。第八回厚惠乍调羮依闾以待 苦心还卖字隐几而眠

洪士毅见老门房说得那样的郑重,便问道:“我有什么事重托过你?”老门房道:“前些时,你不是要再三的对我说,有一个妇人要找事情吗?现在工厂里差了一个……”士毅摇摇头道:“不必提了。那件事情,和老妈子差不多,人家虽是穷,是有面子的人,这样的事,人家不肯干。”老门房道:“你猜着是什么事?”士毅道:“不是管女工开饭、洗碗筷子的事情吗?”老门房连连摇了头道:“不,不。这工厂里不是有糊取灯盒儿和做小孩儿衣服两样活吗?这两样,不一定是厂里人做,在家的人,只要取个保,也可以拿活去做。为了这个,工厂里特意要请几个女跑外,一个月至少也给个七块八块的,还可以在工厂里吃饭,你看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士毅摇着头道:“好是好,可是要找事的这个女人,没有造化,她现在害了病了。”老门房道:“害病也不要紧,只要你和总干事提一声儿,留一个位置暂时不发表,就是再过个十天半月,也来得及。”士毅听了这话,自己却沉吟了一会子,假使余氏这病迟个三五天好了,再养息七八上十天,也就可以上工了,这样的好事把它抛弃了,未免可惜!万一来不及,她的姑娘,也可以代表。老门房道:“洪先生你想些什么?”士毅道:“我想着,这个老太大若是病得久一点,让她姑娘先代表跑几天,也可以吗?”老门房道:“她姑娘多大岁数呢?”士毅道:“大概有十六七岁吧?”老门房听了这话,一手摸了胡子,瞪了两只大眼,向他望着。老门房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意,可是士毅看到之后,立刻脸上红了起来。他不脸红,老门房却也不留意,他一红起脸来,老门房倒疑心了,想着他是一个光身汉子在北平,我是知道的,这个时候,他先要给个女太太找事,现在又要给个十六七的姑娘找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样一个老实人,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他心里想着,手里就不住地去理他的胡子。士毅看他那神气,知道他在转念头,便道:“不成功也没有关系,我不过转受一个朋友之托。我随便的回复他就是了。”

说毕,他就向外面走去。走路的时候,他又转想到常家的事。我现在为了他家,每天多写不少的字,老把这件事背负在身上,原不是办法,可是突然地谢绝了,也让他一家人大失所望。今天有了这个消息,我正好摆脱,应当去告诉小南一声,至于她愿干不愿干,那就在乎她们,反正我自己是尽了这一番责任的了。他心里这样想着,这两只脚却自然而然的,向着到常家的这一条路上走了来。他不感到写字的痛苦,也不感到为人出力的烦闷,却只盘算小南母女答应不答应的问题。走到常家门口时,远远地看到小南在那里东张西望,看到他来了,立刻跳着迎上前来,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真把我等急了。”士毅道:“有什么事吗?”小南道:“我妈的病,已经好些了,多谢你啦。我爹说,老让你花钱,心里不过意,可是我们这穷人家,有什么法子谢你呢?我下午买了几斤切面,等着你,煮打卤面吃。我卤也做得了,水也烧开了,就等着你好下面啦,可是你老不来。”士毅口里答应着事忙,心里可就叫着惭愧,心想,我今天要是不来的话,人家烧好了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煮面呢。所以和朋友绝交,也当让朋友知道,免得人家有痴汉等丫头这一类的事情。他心里这样责备着自己,走到大门里去。常居士似乎是知道他来了,昂了头向屋子外叫道:“小南,是洪先生来了吧?我说不是?人家有那一番恻隐之心,还不知道你妈今天的病怎么样呢?怎能够不来?”士毅在院子里答道:“这两天事情忙一点。来,我是一定来的,就是我不来了,我也会打老先生一个招呼,免得指望着我帮忙呀。”说着这话,已经走到很窄小的那个中间屋子里去。常居士摸索着迎上前来,两手握了士毅一只手臂,然后慢慢地缩了手,握住了他的手,一手托着,一手按着,点了两点头,表示出那诚恳的样子来,却道:“洪先生,我得着你,算是一活三条命。要不然,我内人病死,我要急死,我这个丫头,前路茫茫,更是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步。小孩子说,老让你帮忙,要煮一碗面请请你。其实这买面的钱,也是洪先生的,你别管她这面是谁花钱买的,你只瞧她这样一点孝心吧。”士毅啊哟了一声道:“老先生,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折煞我了。”小南道:“屋子里没有地方坐,又脏得要命,还是请洪先生在院子里坐吧。”士毅道:“这里我已经来熟了,那里坐都行,不必和我客气。”小南不由分说,忙碌了一阵子,她将一把破烂的方凳子,放在阶沿石边。又端了一个矮凳子放在旁边,用手拍了矮凳子道:“就请这儿坐吧。”士毅也觉得他们屋子里,充满了煤臭与汗气味,到外面来坐,正合其意,笑着坐下了。常居士扶了壁,摸索着出来,也在阶沿石上坐着。屋檐下一个煤炉子上,用三块小石头,支了一口补上锯钉的大锅,烧上了一锅水,只是将一方柳条编的笼屉托子盖了,在那缝里,只管冒出热气来。小南在屋子里,端出来一只缺子口的绿瓦盆,盆上盖了一条蓝布湿手巾。掀开手巾来,中间两大碗北方人吃的面卤,乃是鸡蛋、肉丝、黄花菜、木耳、花椒、芡粉合煮的东西。碗外面,就围上了几大捆切面条。于是小南取了笊篱筷子,就在当院子下起面来。

常居士坐在阶沿石上、风由上手吹来,正好将面锅里的热气,吹到他面前,他耸了鼻子尖,不由得喝起彩来道:“香,好香!机器面比咱们土面来得香,也好吃些。”士毅道:“老先生,你大概肚子饿了,给你先盛上一碗吧?”常居士笑道:“不忙不忙,你们那一碗卤恐怕凉了,得热上一点儿吧?”小南并不答复他这一句话,取出一个大碗来,盛上了一碗面,将一个盛了酱的小蝶子,一齐送到方凳子上,将一双筷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你先吃吧。这黄酱倒是挺好的,我忘了买香油给你炸上一炸,你就这样拌着吃吧。”常居士一手接下筷子,一手探索着摸了碗道:“我怎好先吃呢?”小南道:“你吃素,我们吃荤,你先吃吧。免得闹在一处,也不干净。”常居士将脸向着士毅笑道:“我这就不恭敬了。”于是摸了黄酱碟子在手,用筷子拨了一半黄酱在白水煮的面碗里,然后筷子在面碗里一阵胡拌,低了头,稀哩唆罗,便吃起来。那一碗面何消片刻,吃了个干净。小南也不说什么,接过了面碗去,悄悄地又给他盛上一碗。接着她将两碗卤放在方凳子上,然后盛了一碗面,双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又取了一双筷子,用自己的大衣襟,擦了两擦,拐了嘴笑着送了过来。士毅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呢?”小南笑道:“你要说客气,我们可寒憎,瓜子不饱是人心,你别说什么口味就得啦。”

士毅吃着面,心里也就想着,像小南这样的女孩子,总是聪明人,分明是她要煮面给我吃,例说是她父亲要煮面谢我,在这种做作之下,与其说是她将人情让与父亲做,倒不如说是她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果然是不好意思,这其间便是有意味的。不要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妞儿,她一样懂得什么叫温柔,什么叫爱情呀。心里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向她看了几眼。她捧了一碗面,先是对了方凳子站着吃,因为士毅老是望她,她就掉转身,朝着大门外吃了。士毅见她越发的害臊,就不再看她了,吃完了一大碗面,将碗与筷子向方凳子上一放,小南回转身来,立刻放下自己的碗,伸手将士毅的碗拿过去,便要去盛面,士毅用手按了碗道:“行了行了,我吃饱了。”小南笑道:“你嫌我们的东西做得不好吃吧?”士毅笑道:“那是笑话了。我又不是王孙公子,怕什么脏?我的量,本来就不大,这一大碗,就是勉强吃下去的。”小南道:“舀点儿面汤对卤喝吧?你不再吃一点,我的手拿不回来。”士毅听她如此说着,没有法子再可以拒绝,只得笑道:“好!我喝,就是汤,也请你给我少舀一点。”于是小南将碗拿过去,舀了大半碗热汤,亲自用汤匙将面卤舀到汤碗里来和着。士毅虽是在穷苦中,但是这一个多月来,有了事情了,每餐饭总是可以吃饱的。像这样的面汤冲咸卤喝,实在不会感到什么滋味。可是对于小南这样的人情,又不能不领受,只得勉勉强强把那一碗汤,喝下半碗去。小南看那样子,知道人家也是喝着没有味,因笑道:“洪先生,你等着吧。”士毅突然听到说等着,倒有些莫名其妙,就睁了眼向她望着。她笑道:“等我有一天发了财,我请你上馆子吃一餐。”常居士倒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人家要吃你一餐,还要等你发了财才有指望呢。你这辈子要不发财呢?”小南道:“一个人一生一世,有倒霉的日子,总也有走运的日子,你忙什么?”常居士却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总要安守本分,别去胡想,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财神爷肯走了进来吗?你妈是个无知无识的妇道,我是个残疾人,你是个穷姑娘,咱们躺在家里,天上会掉下馅饼来吗?”士毅笑道:“这也难说,天下躺在家里发财的人,也多着呢?就以你姑娘而论,焉知她将来就不会发财?”小南笑道:“对了,也许我挖到一窖银子呢,我不就发了财吗?”

大家说说笑笑,把这一顿面吃了过去。士毅道:“我来了这久,忙着吃面,把一个消息,忘记告诉老先生。就是上次我说的,可以给伯母找一个事情的话,现在可以办到了。事情很好,面子上也过得去,就是在工厂送活到外面去做,人家做好了,又去取回来,事情很轻松的。除了每月八块钱而外,还可以在工厂里吃饭,合起来,也有十几块钱一个月,不是很可以轻府上一个累吗?”常居士听说,早是情不自禁地向他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就好极了,就请洪先生玉成这件事吧。”士毅道:“可是有一层,伯母现在病着呢,她怎能上工呢?”常居士听说,将眉毛连连皱了几皱。士毅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可以请令爱先去,代替十天半个月。”小南听说,连忙顿着脚道:“我去我去,哪一天去?”常居士道:“人家不过是这样一个消息,成不成还不知道呢,那里就能够说定了日期?”小南一头高兴,不觉冰冷下去。那脸色也就由笑嘻嘻的,一变而绷了起来。士毅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去,我一定努力去说,多少总有点希望。”小南不觉向他勾了一勾头道:“我这里先谢谢了。”常居士他虽不看见,他用脸朝了小南站的那一方面,似乎有点感觉,点着头道:“对了对了,多谢谢吧。”士毅吃了她亲手做的一碗面,心里已经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现在他爷儿俩这样的感谢,更教他兴奋起来,便站起来安慰着小南道:“我尽力去办,只要会里干事先生肯答应,我就磕三个头也给你把这事情说妥下来。”说着话时,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小南向她微笑着,眼睛可射到瞎子父亲身上来。她顺手抬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捏着摇撼了几下,向他微微地笑着。这个样子,她是表示了很深的感激与希望,士毅哪里还有推托的余地?因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给你办成功就是了。我不光是答应你就算了事,还有许多事要一同去办的呢。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去就给你办理。”士毅说了,人就向外走着。小南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却握住他一只手,只是嘻嘻地发出那无声的笑。士毅看她这样亲热,心里自是满意,可是急于无话来安慰她,就笑着问道:“今天你不短钱用吗?”小南道:“今天我不用钱了,你明天再把钱给我就是了。”士毅答应了一声好,高高兴兴地走回会馆去。

他有生以来,不曾经过女人对他有一种表示。今天小南这番好意,是平生第一次受着女人的恩惠,觉得这种恩惠,实在别有一种滋味,自己一个人低头走着仔细回想,总觉得小南这个人,不可以看她年轻,不可以笑她是捡煤核的,实在她也是无所不知的人。正想到得意之时,身后忽然有人叫起来道:“老洪,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士毅猛然回头一看,呵哟一声,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已经走过了会馆门口好几家门户了。叫的人却是会馆里的同乡,怎料到他如此穷困的人,会发生爱情问题?所以他随便说着,也没人注意他。然而他走到自己卧室里以后,架起两腿,在床上躺着又继续地想着下去。觉得小南这种要求,自己无论如何,应当给她办成。这样一来,自己可以少有些经济上的负担,其二,给她找了一个事,她对我的感情,要格外好些。那个时候,在友谊上我就可以到进一步的程度了。想到这里,自己加上了一笔但是,所谓进一步的程度,井不是像上次带她到西便门外去的那种举动,这是要她感觉得我这人待她不错,她不应当把我当一个父亲的朋友,应当把我当她一个知心的人,一切的情形,彼此都可以有个商量。到了那个时候,必定水到渠成,不用我有什么要求,她父母也许就会出来主张一切的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周济帮助人家的用意,完全把假面目揭破了,不过是一种引诱的手段而已。别的还罢了,我打了一个佛学的幌子,去和那好佛的常老头子歪缠,世界上真是有佛的话,我这人就该打下十八层地狱去。我现在要做好人,只有帮他们的忙,不图他们的报酬。可是又得说回来了,我手糊口吃,自己还顾全不过来呢,为什么去帮别人的忙呢?假使我不去帮他们的忙,像小南这样的孩子,作个煤妞儿终身,未免可惜!而且她是十二分的希望我去帮她的忙。假使我不去帮她的忙,她那种失望,比受了我的引诱,还要难过万分呢。自己想来想去,始终得不着一个解决的办法。还是起来,预备了灯火,掩着房门,靠了桌子坐着。呵哟,这一下子提醒了他,桌子角上还有一本道藏书和一叠稿子纸,自己一种新加的工作,晚上回来,还不曾动手哩。本来自己想着,累了这些天很是无聊,今天可以不必写了,反正自己挣的钱,总够自己吃饭的。写字挣来的钱,都是给常家人用了,不过是为人辛苦。决计不做那傻事了,也可以养养自己几分精力。然而到了现在,这计划又该变迁了,临走的时候,小南曾说了一句,有钱明天给她用,若是明天见了面,不给她钱用,未免有点难为情。我有的是精力,便费点神,只要今天带个夜工,写个三四千字出来,明天就可以给她三四毛钱了。我的能力固然是小,可是她的希望也不大。若是做这一点事,我还要考虑,太没有出息了。这没有什么难处,不过是写。想到一个写字,自己振作起精神,立刻磨墨展纸,就写了起来。以誊写经卷而论,一小时写一千字,并不为多,但是士毅在白天,写过字,办过公,还跑过路,又以他的精神而论,也就用得可以的了。况且回得家来,又是这样的思索,实在是不能写字了。可是他觉得今天晚上,有的是空余的时间,又何必不写几个字呢?因之排除了一切的困难,他还是继续地写了下去。由晚上八点钟,写到十一点钟,也不过仅仅写了两千字。将这个到会里去领款,两角钱而已。无论如何,总得再写二千字,明天所得的钱,才拿出来不寒碜。因之趁磨墨的工夫,休息了片刻。磨完了,按着纸,又继续地写。也许是人真个有些疲倦了,写着写着,两只眼睛的眼皮,不由人作主,只管要合拢起来。自己虽然竭力地提起精神来,要把眼皮撑着,但是眼睛里所看的字,和手下所写的字,有时竟不会一样。猛然省悟过来,定睛一看,竟写了好几个小南在稿子上。心里连说糟了。所幸写错的,还仅仅是最后一张,若是以前几张都有错字,今天的工夫,算是白费了。自己也是想不开,今天既是写得太累了,今晚上可以休息,明天起个早来写,不是一样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做事做到累了,总是贪睡的,明天不但不能起早,也许比平常起得晚,那又怎么办呢?穷人手下又没有闹钟,可以放在床头,让它到时把人吵醒。也不像在家里的人,假使要起早的话,可以托付别个,早早地喊一声。

他正想着,一个苍蝇嗡的一声,在灯光上绕了一个圈子飞着,他自己不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心里想着,有了。前两天,晚上忘了关窗户,一天亮飞进几个苍蝇来,就把人吵醒了。我何不打开窗户,打开房门,大大的欢迎苍蝇进来?明天早上,它在我脸上爬着,痒得我自然会醒。苍蝇就是我的闹钟,苍蝇就是叫我起身的听差。这个法子绝妙,再也不用犹豫的了。于是门窗一起打开,吹灭了灯,安心上床去睡。到了次日天刚亮的时候,果然有几个饿苍蝇在屋子里飞着。因为睡着的人,身上是有热气的,那苍蝇就飞到人手上人脸上来嗅那热气,爬来爬去,闹得人浑身作痒。士毅朦胧中用手在脸上拨了几拨。可是苍蝇对于热气,是有一种特别嗜好的,你虽是把它竭力轰跑了,它拼命地挣扎,飞过去,又飞回来。这样的拼命交计有五六分钟之久,这个殷勤的飞仆,到底把士毅叫了起来。士毅睁开眼睛一看,呵哟!天亮了,苍蝇催我来了。于是匆匆忙忙的,披衣起床,赶快就揣着脸盆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凉水来洗脸。也不知昨天是什么事大意了,却把一条旧的洗脸手巾,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找了很久,手巾没有法子找着,若是这样找下去,又要耽误不少写字的工夫,因之只把凉水在脸上浇了两下,掀起一片衣襟,将脸随便地擦抹了一把,赶快就伏到桌上来写字。写了几行,就看看窗子外头的日影。因为在会馆里住着,从来没有钟表看时间,现在已经练成了一种习惯,不必看钟表,只要看着屋檐下及墙上的日影,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他的心事,老是分着两层,一方面写字,一方面注意着日影。他总算写得快的,不到半小时之久,他就写起了五百字。照这样算着,一个钟头,好写一千字了。起来得如此之早,当然好写两个钟头的字,才到慈善会去。便便宜宜的,可以在早上挣两角钱到手了。如此想着,笔在纸上,真个如蚕食叶,写得是很快。不过昨日带病睡觉,今天起来得如此之早,却并没有把病放在心上。直到写过两个钟头以后,预计的两千字,已经可以写完了,于是觉着自己的头脑,一阵比一阵的发胀。恨不得伏在桌上,立刻睡上一会儿才好。然而这最后几行字不写起来,这一角钱的报酬,今天就不能拿。再拿不到两角钱,回头到小南家去,小南伸手要钱,就没有法可以出手。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己不格外努力,于是咬着牙,低了头又誊写起来。一口气把最后一页写完了,看看窗子外的日影,也不过七点多钟,到上慈善会办公的时间,约摸还有一小时,于是将笔一抛,叹口气道:“我可写完了。”

只说完了这句,他就两手伏在桌上,头枕在手臂上,朦胧地睡去。本来他是可以上床去睡的,可是他心里也自己警戒着自己,假使睡得太舒服了,恐怕起不来了,还是伏在桌上,闭闭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就算了。因之他伏在手臂上,刚刚有点意志模糊,立刻想起来道:“不要到了钟点了吧?”立刻抬起头来,睁开眼看看窗外的日影,还是先前看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移动。这也是自己小心过度了,这个样子,自己也许不曾睡到五分钟呢。于是自己宽慰着自己道:“时间还早着呢,好好地睡半点钟吧?”他下了这个决心,便又伏在桌上睡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将头向上一冲,叫起来道:“到了时间了,起来吧,起来吧。”果然站起来看时,太阳影子,也只是每日在床上刚醒的时候,并没有到出门的时候,然而这也就时间无多了。自己再也不敢睡,立刻将桌上的稿件收拾收拾,就出门去。他第一项工作,就是把抄的字交到干事先生手上,领了四角洋钱到手。那给钱的干事,对他脸上望望,因问道:“洪先生,你在北平是一个人呢?还是带有家眷?”士毅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何在?便道:“自然就是我一个,我这种情形,还能养家眷吗?”干事道:“既然只是一个人,何必这样苦苦地工作,每天除了到会来办公而外,你总有这些字交卷,和那不工作光抄字的人,也差不多,你实在是太苦了。这几天,不但你的脸色憔悴了许多,就是你的眼睛也红了。据我看来,怕是带夜工的缘故吧?”士毅微笑道:“你猜是猜对了一半。不过我这样做苦工,也是没有法子。我虽是不养家眷,可是以前穷得没奈何,借了债不少,现在我要赶出一点钱来,把这债还一还。”干事先生道:“这样子,事就难说了,还债要紧,性命也是要紧呀。”说着,望了他,倒替他叹了一口气。士毅不便说什么,自垂着头走了。可是办公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干事先生说的话,性命要紧。不要这样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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