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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12: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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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崛辰雄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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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穗子

菜穗子试读:

榆树之家

第一部一九二六年九月七日〇村

菜穗子

有朝一日,我希望你能读到这本日记。

最近这段时间,你开始无端地不想和我说话。也许在我死去多年之后,你才会突然想起,如果当初能跟我多谈谈心该多好。

为此,我写下这本日记,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会在无意中发现它——没错,我已经打算写完日记之后就把它藏在家中某个隐蔽的角落……

有那么几年,我总是独自留在家中,一直待到深秋。

或许将来,你偶尔也会来这里短住一段时间,来凭吊那个曾为你感到痛苦的我。希望在那个时候,这座深山里的房子还能保持我活着时候的样子……到那时,你可以像我曾经喜欢做的那样,坐在榆树的树荫里看书、织毛线;你也可以在寒风刺骨的夜晚,坐在暖炉边恍恍惚惚过几个小时。随着时间悠悠地流逝,会有那么一个晚上,你在不经意间走入了二楼我生活过的房间,偶然在房间一隅发现了这本日记……

假使真的有那么一天,希望你不要把我看作你的母亲,而是重新把我当作一个会犯错的普通人。因我犯过的错,也是世人都会犯下的错,希望你会因此而更加爱我一些吧。

可是,这段时间你却为何总是躲避与我交流呢?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未伤害过彼此呀,或许是你为了避免自己说出刻薄的话,才会刻意躲着我吧,若是近日来这种令人凝滞沉闷的气氛都是因我而起,我在此诚挚地向你和你哥哥表示歉意。这令人窒息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似乎要带来什么无法预测的悲剧。虽然眼下我们好像若无其事一般远离着悲伤,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因那种悲伤氛围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变得刺眼起来。我想不明白——不过恐怕是某种尚且朦胧的东西在慢慢起着变化。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然而也能够隐约感觉到。我打算在这本日记里,渐渐摸索出它的真面目。

我的父亲曾是一名颇有威望的实业家,然而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因为经营失败,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家道衰落。不过,由于母亲担心我的前途,还是努力把我送进了当时流行的教会学校。从那之后,我经常听到母亲唠叨:“即便你是女孩子,也要努力争气啊!给我考个好成绩毕业,去国外留个学什么的呀!”可能是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国外吧,我从教会学校毕业不久,就成了三村家的人。我从孩童时代就一直对出国心怀恐惧,这次总算是不用出国了。另外,那个时候三村家的爷爷是一位不事生产之人,尤其是晚年痴迷于古董,把全部家产挥霍一空。你们的父亲和我,为了重振家业吃了不少苦头。二三十岁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处于忙碌之中,没有一天好好休息过,时间就这么匆忙地流逝了。等到生活终于变得轻松了点儿,刚想着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一歇了,你们的父亲却又病倒了。那时你哥哥征雄十八岁,你十五岁。

事实上,此前我完全没想过你们的父亲会比我先走一步,甚至在年轻的时候,我经常还想着,如果我先离开人世的话,你们的父亲该有多么孤独啊。尽管如此,最终却是疾病缠身的我和年幼的你们被留在世上相依为命。最初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仍然处于难以置信中,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

渐渐地,我才清晰地感到,我就像是被丢在了一座古老的城堡,只剩深入骨髓的寂寞独自侵蚀。可是,对于当时尚且不谙世事的我来说,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也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常。

你们的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只要能活下来,你总会看到许多希望的。”

这些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也不过是没有实际意义的空话……

你们父亲生前,差不多一入夏就会让我和你们到上总的海岸去,自己却因工作的关系独自留在家中。他喜欢山,于是若有一周左右的假期,就会一个人去信浓那块儿。但是他不是去登山的,反而喜欢在山脚下兜风。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去海边,所以还是喜欢海多一些。但就在你们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却突然间喜欢上了山。对于还是孩子的你们来说,可能多少会感到无聊,但是我只想整个夏天待在那寂寥的山中,远离人群,谁也不见。那时候,我偶然想起你们的父亲经常夸赞浅间山脚下的O村。据说O村以前是有名的驿站,自从有了铁路后就突然开始衰败,如今也只剩下二三十户人家了。不可思议的是,就是那样寂寥的O村莫名地吸引住了我。

你们父亲初次到那个村子,还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此之前,你们父亲经常去的是个叫K村的地方,同样是在浅间山脚下,住着一些外国传教士。

有一年的夏天,正巧你们父亲暂住在那里的时候,附近发生了一场泥石流。K村一带全部被淹,你们父亲和在K村避暑的外国传教士一起到二里外的O村去避难。

与曾经的繁荣相比,后来的O村一片寂寥,但让人感到无比静谧、祥和。在这个令人怡然的小山村里经过一段短暂的滞留后,你们父亲发现在O村瞭望山景着实是一件惬意之事。孰料,他突然间病倒了。从第二年开始,他几乎每年入夏都会去O村,之后的两三年间,周围也星星点点地建起了别墅。那时他笑着说,大概是借着泥石流的契机,当时和他一起在O村避难的人中也有和他一样喜欢上这村子的。不过,毕竟是清幽过头的地方,又有诸多不方便之处,因此住进去两三年后,很多别墅的主人也就空置了房子。我想,如果能买下其中一幢别墅,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稍做修缮,就算不太方便,只要能将就一下,对我们一家来说也足够了。于是,我下定决心,托人寻找合适的房源。

终于,我买到了一栋院子里有好几棵大榆树,屋顶铺着杉树皮的山间小屋,足有五六百坪(1坪约等于3.3平方米)的地方。房子虽然历经风雨,看起来也相当破败,但里面却是崭新的,比我想象中更适合居住。唯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对于你们这些孩子来说,会不会太枯燥、无聊。幸好,你们倒是觉得山中全都是些平常罕见的东西,大感新鲜,采采花、捉捉昆虫,很是开心。

雾气中,黄莺与山鸠在山间不停歇地啼鸣,还有些我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小鸟也清脆地鸣叫着,像是要让我们记住它们一般。在河边吃着桑叶的小山羊看见我们便亲近地走了过来,乖顺可亲。我看着你们围绕着小山羊玩耍,悲伤和不安不经意地涌上心头。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段光阴只剩下一些莫名的情绪,让我的心情缓和了许多,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像是一片废墟。

自那之后,我们也不知不觉地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后来征雄考上了大学的医学专业,他未来要做什么,我都让他自己做主。虽然他选择了医学,但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兴趣,而是出于现实方面的考量,这让我不禁感到心疼。是呀,如果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只能坐吃山空。对此我总是暗暗发愁,却从来没有向你们透露过这方面的担忧。征雄在这方面有种出乎意料的敏感、细腻,可是征雄这样懂事,反而让我感到难过。与性格憨厚老实的征雄相反,作为妹妹的你从小就很任性,一不顺心,就整天不理人。你这样的性格让我越来越不自在。起初我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越发地像我,但是后来我渐渐感到,你和我相似的部分都在表面,很多时候即使我们意见一致,但我的结论来自我的感性思考,而你的结论来自理性。或许这种差异才是我们关系微妙的根源。

记得征雄大学毕业之后,在T医院做助手,那一次,是家里第一次只剩下你和我留在O村度过夏天。那时候,有不少你父亲生前在K村结识的朋友来这儿避暑。有一天,一位曾经是你父亲生前同事的人,邀请我参加一场茶话会,我便让你陪我一起去了那家酒店。

茶话会开始前,我们在阳台上等着,谁知恰巧遇到了教会学校时代的朋友,一位如今很有名的钢琴家——安宅先生。安宅先生当时正在和一位三十七八岁、个子挺高、身材瘦削的男性朋友交谈。那位先生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名叫森于菟彦,虽然比我小五六岁,却仍然是单身。他整个人如同“brilliant”一词的化身,令当时的我连和他交谈的勇气都没有。我们看着他和安宅先生侃侃而谈,像两个不懂礼数之人一般拘谨不安。不过森先生好像看穿了我们的这种心情,在安宅先生有事暂时离开的空当走到我们身旁,三言两语地闲谈起来。他说话的语气如此温和,丝毫不会让我们觉得困窘。

随后我们也得以渐渐放松下来,陪他聊了一会儿。我完全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听他聊起O村,似乎对我们所住的这个村庄充满了好奇。他说自己打算和安宅先生一起前往O村拜访一下,想征求我的意见。他还说如果安宅先生去不了,他一个人也打算拜访。他的语气不像是客套话,我感到他确实是想,就算独自一人,也想过来拜访。

过了一周之后的某天下午,我隐约听到有机动车引擎的轰鸣声从别墅后面的杂木林里传来,这种地方车子根本开不进来,怎么会有人开车过来?我从二楼的窗户低头往外看,心想是不是有人开错地方了。只见杂木林中森先生从一辆动弹不得的汽车中下来。

我站的窗户边刚好有一片榆树荫,所以抬头的话对方应该是看不到我的,更何况我们家的庭院和森先生所站的地方之间还生长着一片茂密的芒草以及开着零碎散乱的淡色小花的灌木丛。这么看来,这位森先生应该是开错了道,来到了我家院子的深处,又被那些树丛所挡,所以才一直没能进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感到他好像也在踌躇,似乎不知道独自一人来家里拜访是否合适。

随后,我下了楼,收拾了乱作一团的茶几,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等着他。等我看到森先生出现在了榆树下,我装作好像刚发现他的样子慌慌张张地去迎接他的到来。“我好像把车开到了很不妙的地方。”

他在我的面前站得笔直,不时回头向传来汽车轰鸣声的方向看。从茂密的灌木丛方向看去,还能窥探到车体的一部分。

我招呼他先进门坐下,然后打算把正在邻居家玩耍的你喊回来,这个时候,天色却突然间奇怪地暗了下来,看这情况马上就要下雨。

森先生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说:“我本是叫了安宅先生一起来的,可是他说马上就要下雨了还是算了,看来还真被他说中了。”

对面那片杂木林的上方,天空布满了旧棉花般的乌云,一瞬间,空中划过的闪电如同犬牙一般咬碎了云层;顷刻间,那附近就传来了可怖的雷声。接着从屋顶不停地传来阵阵如同被小石子砸中的声音。

我们俩一下子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寂然无语。感觉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忽然之间,此前刚止息不久的汽车引擎,如同野兽吼叫一般重新响了起来。同时,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也持续不断地传过来。“听上去好多树枝断了……”“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家的树……”

闪电不时照亮那些被折断的灌木。

之后虽然又持续了一阵子雷鸣,对面的那块杂木林的上空终于变得明亮了起来,这让我们稍微有松口气的感觉。渐渐地,叶子上的水珠受到日光照射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随后屋顶传来了“啪啦啪啦”的声响。我和他再次不经意地望向对方,原来那是榆树叶上坠落下来的雨滴。“雨好像停了,我带您去附近散散步吧?”

我从他对面的椅子上轻轻起身,继而去邻居家吩咐你,让你提前回家做好接待客人的准备,我陪他在村子里走走。

此时,村子正值养蚕的时节。

这村子一共也不足三十户人家,大多数房子已经破败,其中一半的房屋都已经开始倾斜。能在这么荒废的屋子附近长得这么茂密的,大概也就只有大豆和桑树了。这幅景致却意外地符合我们当下的心情,一路上我们和背着沉甸甸的桑树叶、面带泥渍的年轻小姑娘擦肩而过,终于来到了一条偏离村落的分岔道。

浅间山往北那面还覆盖着积雨云,偶尔可以看到它那灰色的轮廓,但是南边已经完全晴朗了。从正面看,小山似乎比以往更近了,只留着一朵卷云在山巅。我们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惬意地吹着凉风,心情舒畅。

恰在此时,如同事先安排好了一般,在对面小山与我们所处的这片松树林之间,出现了一道恍如梦幻的彩虹。

我从遮阳伞里仰望着彩虹,情不自禁地道:“好美的彩虹啊!”

森先生站在我的身边,也抬起头凝望着那绚烂夺目的彩虹。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温柔却又带着兴奋的神色。

这时,一辆车闪着亮灯从村里的小道上飞奔而来。我看见车中人在朝我们招手,认出是你和邻居家的小明开着森先生的车过来了。

小明手里拿着一部相机,你朝他轻轻耳语,随后他把相机朝着森先生摆正。我没有斥责你,对于你们这种孩子气的打闹感到担忧又无可奈何。森先生却好像并不在意,下意识地用拐杖杵了杵脚边的草,时不时跟我说说话,就这样任由你们摆弄着相机胡乱拍我们。

在那之后的三四天,每到午后,都像是如期而至一般,必然会下一场阵雨。而且每次的阵雨都伴随着雷声轰鸣。我坐在窗边,望着榆树对面那杂木林上方闪烁的惊悚画面,觉得饶有趣味。奇怪,我明明非常害怕打雷,可却不由得看得入了迷……

第二天,雾更浓厚了,连附近的山都整日望不见了。

第三天清晨,雾气依然未散,直到正午时吹来了一阵西风,天空才放晴,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两三天前你就说要去K村,我劝你等天气好点儿以后再去。这天你又说要去K村,我便建议道:“今天我有些疲惫,就不去了。要不你和小明一起去?”

一开始你还有些忸怩地说:“我才不跟小明一起去呢。”

不过一到下午,你好像瞬间换了心情,还是约了小明一起出发了。

然而你们去了还没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你一直很想去K村,没想到你会回来得那么早,而且满脸通红、一脸异样。还有,就连平时向来精气神十足的小明看起来也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猜,你们在途中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以至于小明那天连我们家的屋子都没进来就直接回去了。

那天晚上,你主动跟我坦白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原来你们到了K村后,你想先去森先生的住处拜访一下,就让小明在旅馆外等你,你独自先进去了。当时刚过午餐时间,旅馆里悄然无声,连服务生的身影都看不到。于是你走到收银台叫醒了一个穿着西装正在打盹儿的男人,问了他森先生的房间号,独自走上了二楼。当你敲门的时候,里面的森先生回应了你,于是你直接推门进去,吓了森先生一跳。当时他正在屋内看书,听到敲门时他本以为门外是服务生,不料进来的会是你,慌忙地从床上坐起。“您在休息吗?”“没有,只是躺着读会儿书而已。”

说着他盯着你的背后看了一会儿,好像才意识到:“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呃……”你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着走向了朝南的窗户。“呀,野百合好香啊!”

于是森先生也从床上下来,站到了你的身边。“不过我只要一闻到就会头疼咧。”“我妈妈也不喜欢百合的香味呢。”“你母亲也不喜欢啊……”

不知为何,可能是森先生的回应比较冷淡,让你觉得有点儿无聊……恰在那时,你忽然看到对面被常青藤缠绕的方格篱笆旁,小明正在摆弄相机的身影若隐若现。明明和他约好了,让他在旅馆外面等着,没想到他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旅馆的庭院。看到小明的身影,原本已有几分不开心的你把火都转移到了他身上。“那不是小明吗?”

森先生看到后立马问你,突然饶有趣味地盯着你看。你被看得涨红了脸,逃跑一般从他的房间飞奔而出……

听完这个小故事,我想你还真是孩子气啊。最近我本来还觉得你有些大人的样子了,没想到这件事就将你的本质暴露出来了,看来我对你的理解很多是我一厢情愿的误解。

那时候的你,可能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羞耻和恼火。

那时候的我,却是不愿去细想。

几天后,东京发来电报,说是征雄得了肠黏膜炎卧病在床,需要我们有个人过去照料,于是暂且只有你先回东京了。刚巧你出发的时候,森先生来信了。

前些日子,承蒙招待。

我现在也深深喜欢上了O村,甚至都考虑要在那儿过归隐的生活——当然,我还配不上说什么归隐。

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的心境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四五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

尤其是那天和您一起在村子的道路边仰望美丽的彩虹那一刻,我感到我一直以来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我想,这都是托您的福。那一刻,我有了写一篇自传体小说的想法。

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在此之前我想再和您见上一面,聊聊天。几天前我曾经和您女儿见过面,但她匆忙离开也没好好打个招呼。不知令爱现在还好吗?

我读完这封来信,想着如果你在的话,我就能更加深刻地理解这封信的含义了。但是,只有我一个人。读完来信后我便随意地将这封信和其他来信一起放在了茶几上。我告诉自己,这封信什么含义也不能代表。

同一天的下午,小明来了,当知道你已经回东京后,他怀疑你的突然离开是因为他,所以流露出一副悲伤落寞的表情,没有进屋就回去了。小明虽然是个不错的孩子,但是因为过早失去双亲,导致他有点儿过分敏感了……

这两三天里,秋天是真的来了。早晨,我一个人在窗边无所事事地迷醉于沉思,对面杂树林隐隐约约看不见的群山轮廓也渐渐能逐一看清。那些逝去的日子,散漫的记忆里微小的细节,好像都如同这群山的轮廓一般清晰起来。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我内心涌现出的全是一种无法言语、追悔莫及的思绪。

日落时分,南方那边密集地掠过闪电,却没有雷声。我年轻的时候就习惯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托着腮发呆,一直看着窗外。窗户上倒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像抽筋一般不停地眨……

那年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

我想这就是他说在O村得到灵感的那部作品吧,虽说是以他自己的半生为原型写的,但目前只写到了年幼的部分。虽然目前只有很少的篇章,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大概想写些什么。这部作品有一股他以前作品中从未出现的忧郁气质。这股陌生的气质深深隐藏在他以前的作品里,只是被他有意在大家面前用伪装的brilliant的腔调完全掩盖了。我想,要用这么陌生的写作方式来完成这部新作一定很艰难吧?他恐怕下了很大决心。我默默祈祷他能顺利地完成这部作品。但是《半生》自从发表了最初的那部分后,森先生就好像没有继续写下去了,再无下文。我不禁想,森先生的前路也许会十分艰辛吧。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了今年的第一封信。信上大致写道没能回复我的新年贺卡十分抱歉,去年年末开始他一直受神经衰弱的困扰等,随信附寄的还有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纸。我翻开一看,纸上是首写给一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十分诧异他为何要将这首诗送给我,直到看到最后那一句“悠悠吾身之所惜,唯卿之名而所忧”,我才开始怀疑这首诗或许是写给我的。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为情。我不能免俗地担心:如果真是写给我的话,那真使我感到为难。

即便他对我真有这份心意,那么隐藏在心里也就罢了,那样谁都不会知道。在我不曾知晓的时候,也许他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就淡忘了这份感情,把它深埋在心中。

可为什么他要如此向我表明这易变的感情呢?即使方式是如此委婉。就像之前那样,我们都没意识到这份心意的前提下,继续做朋友该多好,一旦双方都意识到了这种感情,恐怕以后连见面都做不到了。

我责怪他这自以为是的行为,却无法讨厌他。他就宛如是我的弱点一般。

想到那首写给我的诗,恐怕只有我一人心知肚明,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把剪纸平整地藏在了书桌的最深处,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那是我和你们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当时正准备喝汤,突然想起那首诗是从《昴》上剪下来的(我虽然如此在意那首诗,也没去细想究竟是从哪本杂志上面撕下来的),我每期都会订阅那本杂志,不过这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只是把它放一边搁置。我开始想,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哥哥或者你早已经看到那首诗了。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不知是不是我心虚的缘故,总感觉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副明明看到我又假装没看到我的样子。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法向他人发泄的怒火,但是我依然假装镇定地搅动着汤勺。

那天之后,我感觉森先生好像撒下了一张网,我感觉自己似乎在一种陌生又苦闷的氛围中生活着。

我看到谁都感觉他们用一种讶异的表情看着我。之后的几周,我甚至开始逃避与你们接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沉默着,总感到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慢慢从我身体中离开,我觉得自己除了耐心等待这种东西离开之外别无他法。总之,我坚信只要我们保持距离,不产生过多纠缠,我们就都会得到救赎。

我甚至想,如果自己早点儿变老就好了,如果自己再老一点儿,不再有年轻的容颜的话,那即使有朝一日与他在哪里相遇,也能心平气和地跟他搭话了吧。但是年龄可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呀。哎,要是能突然变老就好了。

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情,多愁善感,使得这段时间比前阵子更瘦了,常常盯着自己的手,感觉手上的静脉也比以前更明显了。

那一年的梅雨期并没怎么下雨。

六月末到七月初,盛夏的毒辣阳光依旧持续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日渐衰弱,就一人先行去了O村。到那儿后还没一周,突然间有场雨倾盆而下,然后每天都持续下着雨。虽然有时雨会间歇性稍微停一下,但厚重的雾使得附近的群山都朦胧不清。

我反而很喜欢这阴雨天气,这天气很好地守护了我那份孤独感。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四处堆积着的榆树叶在冰冷的梅雨下腐烂,逐渐发出一股恶臭。只有小鸟每天都不一样,轮流来到庭院树梢啼叫。我靠近窗口,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小鸟,这段时间我的视力变差了很多,总是看不清小鸟是在哪个位置啼叫。我半悲半喜,像往常一样,盯着微微摇动的树梢,突然间长长的蜘蛛丝在我眼前落下来,吓了我一跳。

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下,这段时间零零散散还是有其他地方的人过来。我有那么两三次一个人只披着外套就走进了那杂木林的深处,似乎看到了很像小明的身影,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知道只有我一人住在这儿,所以才不过来。

到了八月,依然是梅雨季节。这个时候,你也回来了。

我听说,森先生也去了K村,过段时间会来O村。至于他为何要来,我也没打听清楚。为何他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下还要来这儿呢?既然到了K村的话,说不定会来拜访我们的吧。我想,以我现在的状况来看,还是不要与他见面为好。但是他都已经特意写了那么一封信了,如果要来便来吧,我就在那时候跟他好好说清楚。到时候叫上你,为了能让你理解,坦诚相对。我还是不去想到时候该说些什么为好,放之不管的话,想说的话自然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段时间偶尔也会放晴,有时候阳光会洒进庭院里,只是紧接着又是阴云密布。那段日子,我让人在正中央的榆树下放了原木长椅,长椅上投映着榆树叶的影子,接着又慢慢地变弱直至消失。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观察着影子那没有间歇的变换,好像这样才能静静敞开我充满不安与慌乱的内心。

几天之后,太阳持续灼烧着大地,尽管已经是秋天了,但是白天还是非常热。森先生突然间出现在了O村,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

他憔悴得让人吃惊,瘦削的身形与脸色颓唐的样子刺痛着我的心。我本以为自己会十分在意他如何看待我最近这显著的老态,但见到他以后我却完全忘记了。我像是要鼓励他一般与他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凝视着他那黝黑的眼珠,透过他忧伤的眼神,我知道他似乎也在为我憔悴的模样感到难过。我表面端庄平静,内心却强忍着心碎。原本打算在他来的时候跟他好好说清楚,现在,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终于,你让女佣端来了红茶,我接过红茶请森先生喝,本以为你还介意着那次的事情会对他一脸冷淡,但是你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十分乖巧地和他聊着天。我开始反省,看着你们聊天,那时候你一副大人的样子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看到跟你交谈的他神情十分轻松,比和我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有精神多了。

你们交谈的时候,他看起来明明已经很累了,却突然站了起来,说想再去村里看一次去年看过的那些老房子,于是我们就陪他去了。当时太阳正烈,铺满白沙的小道上基本看不到我们的影子,小道上到处都是被烈日灼烧的马粪,马粪上聚集着几只飞舞的小白蝶。我们时不时驻留在农家前躲避烈日,和去年一样站在养蚕的农家门口窥探里面的样子,仰视着头顶上倾斜的屋檐,感觉屋檐像马上要崩塌一样。去年周围还残留着几块土墙,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原来到处都是桑树的地方现在也变得一片荒芜。终于我们来到了去年走过的那条小道。浅间山在离我们不远处,山体清晰可见,大得让人不舒服,好像在松树林上隆起一般。那一刻,莫名与我当时的心情有些许契合。

没过多久,我们到了村子尽头的那条岔路,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般默默地站在那里。村子里传来了沉闷的钟声,表示着已是正午。钟声让我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沉默。森先生时不时好像挂念着什么一样看着对面白色、燥热的村道。来接森先生的汽车按理说应该已经到了。又静默了一会儿,接他的车终于来了,扬起猛烈的尘土。

我们为了躲避尘土走进了路边的草丛里,但是谁也不想叫停那辆车,我们就这样突兀地呆站在草丛中。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对我来说却异常漫长。那一刻我如同经历了一场苦闷的梦境,虽然之后我会想醒来,但是我还不想醒,只希望这场梦一直持续下去。

汽车一直向前开去,终于发现了我们又折返了回来。森先生踉跄地上了车,朝着我们用帽子稍微挥舞了下,算是道别。那辆车又激起了一阵尘土离去后,我们俩站在蔷薇草丛中躲避尘土,就这样在草丛中站了几个小时。

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岔路,跟去年差不多的分别,与去年此时相比,似乎变了什么。在我们当中发生了什么,发生的事情会过去吗?“五月时在这儿还有牵牛花,现在已经没有了呢。”

我心里想着,不经意脱口而出。“牵牛花?”“你以前不是说过五月份牵牛花开着的吗?”“我说过吗?没印象了……”

你诧异地看着我,五月份的时候明明看到过的牵牛花,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搜寻不到它的踪影了,这可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但是接下来的那一瞬间让我觉得更奇妙的是,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看错了,恐怕是我自己的情绪出了什么问题……

之后过了两三天,我收到了森先生写着突然要起程去木曾的明信片。我本是决心借着这次见面好好跟森先生谈谈的,却错失了机会,心里不由得后悔起来。但是,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相见,又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分离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没错,就是这样。我一边说给自己听,好像打了强心剂。另外,我们的命运——就算不是现在,未来也会露出些端倪吧,但是命运究竟是会偏爱我们还是抛弃我们还不得而知——就好像滴雨未落的村庄上空飘过一片乌云,我们会希望自己在云的上方通过一样。

某天夜里,大家都在安静入睡,我却感到胸口闷得睡不着,于是一个人出去散步。不一会儿,我走到了漆黑的树林里,一个人散步使我的心情渐渐好转,回家的路上,我发现客厅还亮着灯,出门的时候我记得灯都是熄灭的。我以为你早就睡着了,还想是谁此刻在客厅里。我在榆树下站了一会儿,看到在我常倚靠的窗边,那个我经常把额头靠在窗户玻璃的地方,你好像正望着天空。你的脸逆着光,我完全看不清你的表情。你好像也注意到了站在榆树下的我。你想事情时候的样子和我简直如出一辙。

那时,我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你肯定是发现我去户外后感到不安,下楼来到了这儿。我想你肯定是在担心我吧。恐怕那时候你自己也没意识到,你此刻的姿势跟我是一模一样的吧,估计你在想着我的时候不知不觉被我所同化。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在想着我呢?你在挂念着我的事情,心是不是早已不在屋子里了呢?

不,我绝不会离开你身边。这段时间我极力避开与你们接触。我只是无比恐惧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如此罪孽深重的女人。唉,我们怎么样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坦坦荡荡地活着呢?……

我是如此想与你诉说心事,却要像没事人一样走进家,默默地从你背后走过,你朝着我的方向,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道:“你去哪儿了?”我清楚地感到你因为我的事情非常痛苦,这让我百感交集。第二部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〇村

这两三年来,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来继续写这本日记。

去年此时,一件偶然的小事让我突然想起了这本暂时遗忘在O村的日记。我曾经一度羞愧到想把这本日记一把火烧了,但是,烧它之前我想着重新看一遍这日记吧,就是在这样纠结犹豫之间,失去了烧毁它的机会。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重新写起了日记。至于引发我再次继续写下这本一直鞭笞我内心的日记的理由,我希望你有朝一日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或许能在读下去的过程中慢慢明白。

去年七月的某天,一大早就是苦闷的炎热。就在这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森先生在北京离开人世的消息。

入夏的时候,征雄刚到中国台湾的大学赴任教书,刚巧几天前,你也一个人去了O村的山居中避暑,在杂司谷这宽敞的家中就只剩我一人。我看到那篇新闻报道说,他那一整年基本上都是在中国度过的,鲜有作品发表。他在北京一个安静又古老的旅馆里由于宿病卧床了好几周,直到离世之前,都好像在等着谁的到来一样不肯咽气,最终独自一人孤寂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一年前,他好像是在躲避谁一样离开了日本。即使他人在中国,我也收到过来自森先生的两三封信。虽然他并不喜欢中国其他的地方,但他唯独中意北京城那“如同老旧森林”的感觉,他开玩笑地写到自己愿意在这么一个地方度过孤独的晚年,谁也不知道地独自死去。想不到如今一语成谶。或者说,也许森先生在北京给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就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

自从前年夏天与森先生一别之后,我有时会收到他那些好像厌倦了人生又同时带着对自己的嘲弄一般,让人感到十分心痛的来信。在回信中我该写些什么才能安慰他呢?尤其是在他突然决定去中国之前,他好像非常想与我见一面(也不知为何当时他还有这份闲心?),因为先前的事,我还做不到坦荡地与他相见,于是我委婉地回绝了。如果当时我与他见一面的话,想必现在也不会如此后悔。但是如果真的和他见了面,我又该如何对他说清楚那些信里面无法承载的内容呢?

关于森先生孤独死去这件事,我大半是后悔的。我看到那天早上的报纸后,胸口突然间好像被压住一样,压抑得直冒冷汗,没一会儿就倒在了长椅子上,等待这突如其来令我心悸的胸痛逐渐平息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这其实是我心绞痛初期轻微的发作了。因为之前没有任何的预兆,所以我当时以为是过于惊愕所致。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对那发作并不以为然。我没有叫来女佣,一个人忍耐了一会儿,直到感到通畅了些。

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提及过……

菜穗子,当你一人在O村听闻森先生的死讯之时,你是否也会异常激动呢?我想你多少有点儿察觉到了——这件事打垮了我,尽管我还是一声不响地忍耐着。一方面是发现了我那实在令人悲痛的样子,另一方面是你因为森先生的死讯产生苦痛的思念。但是你对此全然沉默,之前还会敷衍地寄一些寒暄的明信片,如今连敷衍一下的明信片都没有寄来过。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也好,甚至觉得这样的变化也是自然的。如今森先生已经逝世,我想我总有一天,可以和你敞开心扉谈谈他的事情——我是这么想的,我坚信我们一起在O村生活的时候,总会有合适的傍晚谈起这件事。但等到八月过半的时候,当我总算处理完许多杂事之后,才发现你为了逃避与我见面,竟然已经不动声色地提前回到了东京,这让我不免有些生气。我感觉到,你刻意用这样的方式表明,我们母女之间的隔阂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如今的我和你,就像原野正中的车站和车站一样相互交错,我在O村找了几位大爷大妈(注:仆人)代替你和我一起生活,而你依然固执地坚持着独自一人生活,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来过O村。一整个秋天,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一面。我几乎在山中闭门不出,就那样度过了夏天。八月的时候,村里到处是两三人一组散步的学生,他们穿着白底条纹的衣服,英姿飒爽地走在村子里。看见他们年轻的身影,我连村子都不愿意进去了。到了九月,那些学生刚离开,历年的甘雨也该来了,但是却一副要下不下的样子,我和大爷大妈们坐在乌云下担心雨到底会不会下。我自己很喜欢像一个大病初愈之人一样生活着,经常待在家里,走进你的房间,看你随手放在那里的书,眺望着从你的窗户那儿能看到的杂树林里的每根树枝,我思考着那个夏天你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在这儿度过的,读着什么样的书,心里是否难过,不知不觉就这样在房间里呆坐了很久。

雨终于下了,秋天一般的日子开始了。平日总是被浓雾所萦绕的群山与远处的杂树林突然间在我眼前呈现出了一半泛绿一半染黄的身姿,这让我舒了口气。我经常会在早晚到林子里四处走走。虽然我感恩那段不得不闷在家中的安静时光,但也很喜欢一个人在树林中散步,这能让我忘却许多事。我渐渐喜欢上这种日子了,对之前为什么会在抑郁中生活感到不可思议,这让我感叹人可真是随性的动物啊。我喜欢去山那边的落叶松树林,山上的松树林露出了淡红的穗。我朝着杉树的对面窥探着浅间山少有的清晰山脊,笔直地延绵四处。我虽然知道那片林子的尽头是村子的墓地,但是那天我心情好,走着走着不由得就靠近墓地了。突然间林子深处人的啼哭声吓了我一跳,于是我仓皇地从那里回来了。原来那天刚好是秋分。我在归途中,在那片杉树林中偶遇了一位穿着不像本地人的中年妇女。对面看到我这样穿着打扮的女人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那是村子里驿站旅馆的阿叶。“因为今天是彼岸节,我就一个人过来扫墓。因为心情太好了,所以好几个小时都没回家,就这样瞎晃悠。”阿叶的脸色似乎泛着淡红,笑着说道,“我现在很少能如此悠闲了。”

阿叶有着一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独生女儿,听说阿叶和我一样基本上是不出门的。所以这四五年来,我们虽然曾相互听到过对方的消息,但很难有像今天这样的碰面。正因难得,我们反而觉得很亲切,站着谈了很久,我开始渐渐地对她有了些了解。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刚刚跟我分别不久的阿叶,虽然比起几年前遇到她的时候她的容貌老了几分,但她现在举止十分优雅又富有女人味,连我的心都受到了触动,丝毫感觉不到我们相差了五岁。据我所知,这些年她总是碰到一些糟心的事,周遭的人都觉得她是不幸福的,不管再怎么要强,她那单纯又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与之相比,我们真应该感谢自己的命运。我们始终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绕着,难过得不行,好像不这样难过反而对不起自己一样——我不禁感慨,这样的我们真的很奇怪。

刚从林子里出来不久,夕阳已经西下。我突然兀自下定了决心,不禁加快了脚步回家。刚到家我便立马上了二楼房间,从小橱柜的西洋柜深处取出了这本日记。最近这些日子,太阳一下山,空气就会变得凉飕飕的。我总是叮嘱用人在我回家前给壁炉生好火,但是那一天老用人被其他事务缠身,还没生好火。我只好无奈地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随意把日记卷在手中,焦躁地看着老用人把柴火点燃,真想立马把这本日记扔到壁炉里烧毁。

老用人头也不回,只是一个劲地拨弄着柴火,任由我独自在那里焦躁不安。

对于那位善良纯朴的老人家来说,此时此刻的我也依然是位沉着冷静的夫人吧……同样在他眼里,菜穗子也应该是个文静得体的姑娘吧。在我回来这儿之前,菜穗子似乎在这个家里独自翻看书籍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对我而言,你是一个令我感到束手无策的女儿,然而对于这些纯朴的人来说,我们永远是属于“幸福”的那种人。

估计他们就算听到我们母女关系差的传闻也不会相信吧……那一刻我突然领悟到,事实上在那些人,即在纯粹的第三方的眼里,那个最鲜活且幸福的我恐怕才是这个世上真实存在的,而那个被生活中绵绵不绝的不安所胁迫的我反而像是由于自己的任性虚构出来的了。在今天见到阿叶以后,我突然就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对于阿叶来说,她可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形象。但是在我眼里她是要强的,是个不把自己的命运看作负担的人。恐怕大家也都是这么看她的吧。在他人眼里的样子才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真实存在的样子。这么说来,在他人眼里的我,就应该是个稳重踏实的寡妇,女人的人生才走了一半就死了丈夫,之后的生活虽多少有些孤寂,但是也总算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那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其他的样子,尤其是这本日记中所描绘的那个悲剧性质的我,不过是我心血来潮塑造的假象而已。只要这本日记消失,那么那个悲剧的我就会永久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没错,我要把它烧了。马上就把它烧了……

从那天傍晚散步回来我就下定了决心,但是在老用人刚走之后,我就像是错失了烧毁这本日记的时机一样,茫然无措地紧紧攥住日记,犹豫着始终没有把它扔到火堆里。这让我开始反省,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如果一旦想到什么就立马去做,在那一瞬间即使做不到的事情都好像可以做到一样,事后又可以找到特别多的理由来解释。若真要自己去考虑接下来要做的事,却又变得犹豫起来。那一刻也是如此,当我准备把日记投入火中时,又想重新审视长期以来让我陷入苦痛的究竟为何物后再烧毁也不迟。但是,想是那么想的,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再看一遍日记。于是我就这样把日记放在了壁炉上面。我想着也许到晚上我会想拿着日记本看一看,但是直到深夜要入睡的时候,我也只是将它拿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

之后过了两三天,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看到不知何时从东京回来的你倚靠在我经常坐着的椅子上,注视着壁炉里刚点燃的火,柴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

那天夜里,我们进行了一场令我苦闷无比的对话,这场对话和第二天早上在我身体上发生的显著变化一起给了我这老弱心脏巨大的创伤。那段记忆虽然渐行渐远,但在我心里所有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在那事情发生一年后的今夜,同样的山屋、同样的壁炉前,我曾一度下定决心要烧毁的日记再一次在我面前翻开,这次我想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我一边等待着自己最后的日子渐渐来临,一边鞭笞着那颗有气无力的心,我决定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写下来。

你靠坐在壁炉的旁边,接近我的方向,好像发怒一样朝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我依然静默着,把椅子搬到你的旁边徐徐地坐下来,就像我们昨天已经排演过这一出。不知为何,我立刻从你眼神中感到了你的痛苦,我多想说一些你心里渴望听到的话呀!但是,你的眼神又如此凌厉,把我想开口说的话硬生生冻结在了嘴边。我没办法坦率地开口问你为何突然来到这儿,你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在我自己想清楚之前不主动开口。终于我们好不容易有了对话,开始三言两语地聊着杂谷司的事,接着就好像是每天的习惯一样默默地并坐着盯着燃烧的火焰。

天渐渐暗了,我们没有点亮灯的意思,就这样靠着暖炉坐着。随着天色暗淡,照亮你那安静的脸庞的火光越发亮了。火光随着火焰摆动,你越是面无表情,倒越像是在显示你内心的动摇。

我们静静地吃了一顿山里人家朴素的晚饭,又一次回到暖炉面前站在那里。你时不时微闭双眼,看起来很疲倦,好像要睡着一样。突然你开口了,为了避免用人们听到,你故意把音调放低了。你说的正是我所察觉到的,关于你的婚事。虽然此前你住在高轮的婶婶也来找我说过两三次亲,但我都没有怎么理会。

这个夏天又来给你说新的亲事的时候,正是森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时候,我也没法平静地听完那些话。三番两次说这些让人恼火的事情让我有些不耐烦。我跟她说你的婚事应该由你本人做主,就打发她走了。想不到八月份她得知你在我走后回到了东京,便立马直接去找你说亲,还莫名其妙地以我说你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为理由责怪你,说你不懂事,拒绝了她之前介绍的所有亲事。你知道我是绝无此意的,但是你突然间因为这事被你婶婶责备想必也是一肚子气愤,我的那句毫无恶意的话说不定伤到了你,从你现在说话的言语里,我能听出你对那句话隐含的愤怒。

话谈到一半,你突然对我抬起了那有些僵硬的脸。“妈妈,你对于这亲事是怎么想的?”“我啊,也不清楚呢……”在你不高兴的时候,我总是会用这种战战兢兢的口吻回复你,这次没说完我就突然住嘴了,我不能再用逃避你的态度来跟你交谈了,今晚我一定要让你说出你想说的话,我决心哪怕受到多么言辞激烈的反击,我也要毫无保留地说出想对你说的话。我鞭策着自己继续用强硬的语气说话,“……说实话,就算他是独生子,但是像这样不结婚,一直老老实实地跟母亲生活到现在,这让我很介意。从你的话里,我总感觉他是不敢违背他母亲的意愿的,他……”

我的强硬让你有些意外,你好像若有所思地盯着快燃烧殆尽的柴火。我俩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然后你好像突然间想到什么,含糊地说道:“我倒是觉得老实的男人或许更好吧。毕竟和我这样个性太强的女人结婚的话……”

我看着你的脸,想试着确定这些话是不是你真心想说的。你依旧凝望着噼啪作响的柴火,但又好像并没有看着柴火,空洞的目光一直盯着前方,看起来像在反复纠结这件事。如果你刚刚说的话不是出于对我的叛逆,而是你的真心所想的话,那我就不能敷衍回应,所以我并没有立马回复你。

你继续说道:“我了解自己。”“……”这让我越发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一直盯着你。“我最近觉得,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结婚的时候反而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那是一种自始至终脆弱异变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比如大家所谓的幸福……不是吗?一旦结婚了,就能从虚幻无常的东西中解脱出来了。”

我一时跟不上你的新思路。我听着你的话,你把结婚当作眼下的问题在认真考虑,让我着实吃惊。对于这点,我是有些认识不足的。可是我不由得怀疑刚刚这番对于婚姻的见解真的是你这个没有经历过婚姻的人自己想出来的吗?我觉得你认为一直在我身边生活会很焦虑,我们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紧张,你怕到最后会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种不安的想法让你十分痛苦,才让你对婚姻有了这样的看法吧……“你的想法虽有可取之处,但是我觉得你没必要把结婚真当作你想的那样呀……”我把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你应该再,怎么说呢,应该再,对了,再放轻松一点儿,把脚步放缓一点儿如何?”

火光照映下你的脸闪过一丝复杂的笑容。“妈妈在结婚前也能放轻松吗?”你突然问道。“是啊……我当时真的挺放松的,毕竟当时才十九岁。毕业后因为家里穷,没法送我去留学,很快就安排我嫁人了,我当时还特别高兴。”“但是,那是因为你知道父亲是个好对象吧,所以你才能那么轻松?”

我们的话题如此自然地提到了你的好父亲,我在你面前立马也变得活泼起来了。“你的父亲真的很优秀呢。从我们结婚到最后都很顺利,我从没觉得自己配得上他。我们的婚姻生活从始至终都很和睦顺利,这一切都归功于你父亲的性格。我一直觉得是因为我命好,可是你父亲并不希望我这么认为,他说这些幸福都是我应得的。直到现在我也依旧十分感谢你的父亲,刚结婚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姑娘,可是从一开始,无论什么场合,你的父亲都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只能依附他的女人,还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对待。所以我才能渐渐有了做人的自信……”“父亲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连你也不知不觉用怀念的语气说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常想要是能嫁给父亲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脸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笑容。我想既然提到了过去的事情,那么也应该说一些你父亲生前的事情,以及去世后的一些事。

可是,你先我一步开口,好像在诘问我一般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那妈妈你觉得森先生这个人怎么样?”“森先生吗?”我被这个意外的问题弄糊涂了,缓缓地朝你望去。

你沉默地点了点头。“森先生和你父亲根本就……你真是,完全没关联……”我用含糊的话敷衍你,这个刻意的问题让我突然间清楚地感到你一直认为森先生是导致我们不和的原因。逝去已久的父亲在你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那时候的你渐渐觉得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事事为你考虑的母亲了,所以很焦虑。你现在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你当时多想了吧。但是那时的我没能坦率地告诉你一切,那时不知为何总有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因而我无法坦率地告知你一切,我想这是我唯一的过失了。现在我想不光要对你,也是要对我自己有个清楚的交代。“……不,你以后都不要这么问了。你我都应该明白,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所以就把它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来说吧。森先生所追求的,说到底不过是想找位可以倾诉的年长女性。我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女人,也不会刻意去讨好他,因此有些话反而让他有深切的触动,这一点是我和他当时都没看清的。倾诉对象就是倾诉对象,他万不该对我这个女性的倾诉对象有所期待。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睛一直盯着壁炉有点儿痛,说完后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再次睁眼的时候,我望着你说,“菜穗子呀,我呢,到这把年纪了也不能算是女人了。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我想等我到这把年纪,再跟森先生见一面,坦率地谈一谈,然后做最后的道别……”

你依旧朝着炉火沉默着,炉火的柔光映着你的脸庞,你只是望着前方,让我捉摸不透你脸上的表情。

在沉默里,我感到自己刚刚有些提高嗓门的话仿佛一直虚空作响,让我感到很揪心。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你对森先生是怎么看的?”“我?”你咬着嘴唇,许久没有说话。“我……虽然当着妈妈的面说这些话也许不太合适,但我还是觉得那样的人最好敬而远之,虽然他写的小说很有趣,我也会读,但是我从没想过要跟那样的人有来往。像他那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天才,我一点儿也不希望这种人留在身边。”

你的一言一语都在敲打着我,我无言以对,只能再次闭上了眼。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们的不和从你身上夺走了什么。它所夺走的不是你对作为母亲的我的信任,绝对不是,而是一个女人对于人生最崇高之物的信仰。即使作为母亲的我还能回到最初的样子,但你失去的这种对于人生的信仰还能轻易找回来吗?

夜深了,小屋里变得越来越冷。刚被我打发去睡觉的老用人似乎睡了一觉又醒了,厨房那边传来了老人家的咳嗽声。我们听到声音之后,不再往壁炉里添柴火,渐渐衰弱的炉火让我们的身体不知不觉靠近了点儿,但是我们的心却隐藏得更深了……

那天夜里,虽然我们过了十二点才各自回房休息,但我怎么也无法合眼,毫无睡意。我听到你在隔壁屋里的床一直发出咯吱声。天色渐亮,窗户透了些白光进来,或许是松了口气,我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我感到身边站了个人,猛地睁开了眼。有个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的身影站在那儿,看到我认出来那是你,你用生气的语气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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