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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00:5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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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定国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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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生死恋

战火中的生死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战火中的生死恋作者:张定国排版:skip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59401052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上部 /  异国情缘黑影

一九四四年,秋风瑟瑟,花木萧疏。乌云低垂,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深夜,日伪统治下的南京死一般沉寂。偌大的城市只有稀稀落落几盏鬼火似的路灯照明。大街小巷店铺闭门,行人难觅。偶尔从谁家传出来老人喘咳声或婴儿啼叫声,才打破这难耐的寂静。

浓浓夜幕中,隐隐响起咯噔咯噔皮靴声。少顷,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巡逻士兵自远而近穿过钟鼓楼,走进丹凤街。随着皮靴声渐渐远逝,小巷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他敏捷似猿,行走无声,瞅准四周无人,迅速从兜里掏出一条标语,用浆糊刷在鼓楼广场水泥墙上,旋即幻化成一道烟云,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又一小队鬼子兵逡巡过来,看见广场上赫然入目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标语,顿时气急败坏,满口“巴格牙路”。小队长福田一面吹响警笛,一面歇斯底里狂叫“抓住他!抓住他!”。

尖啸的笛声刺破了夜的宁静,正在附近巡逻的一队伪警察循声赶来。顿时,奔跑声、警笛声、吼叫声在鼓楼广场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追捕黑影的“战斗进行曲”。

黑影左躲右藏,身捷如燕。三蹦两跳,七绕八拐,早已踪影全无。

一辆满载日本宪兵的警车,闪着贼亮贼亮车灯,驶出日本宪兵司令部,风驰电掣,穿街过巷,勾魂摄魄的尖啸声响惊醒了酣睡中的居民。有那胆大的扒着窗户隙缝朝外看,被惊吓的婴儿刚一发出“哇”声,年轻妈妈便将乳头塞进婴儿口中,同时轻轻拍打哄睡。

警车驶入鼓楼广场戛然停住,鬼子宪兵迅速跳下车来,队长川濑匆匆扫视一下标语,怒气冲冲地撕下,随即命令士兵和伪警察沿广场四周追捕黑影。

黑影何许人也?

他名叫钟成,生于辽宁沈阳一个工人家庭。父亲是位机械工,虽是家境清贫,读书不多,却极富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心。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铁蹄之下,钟成一家饱尝欺凌屈辱。正读小学的钟成因在课堂上拒绝学读日语,被日籍老师打得鼻青脸肿,罚跪在地。倔强的孩子不吭声,不掉泪,目光如电,甘冒不韪,放学回家也不告诉爸妈和弟妹。

那日下午,几个烂醉如泥的鬼子兵突然闯进家门,钟成的母亲吓得魂不附体,全身颤栗,双手紧紧抱住年幼的弟妹,蜷缩在屋内旮旯里,她顿感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心中默默祈祷上苍保佑。

一个醉鬼满嘴喷着恶臭酒气,歪歪邪邪朝年轻母亲走来,钟成妈本能地避让着,挣扎着,恳求醉鬼放过她。鬼子见她面色红润,肤白似藕,丰满的胸部富于性感,便嬉皮笑脸上前摸摸捏捏。钟成妈忍无可忍,右肩用力一推,竟将那鬼子推得趔趔趄趄,最后倒在地上。鬼子军曹见状,一声暴喝蹿跳过来,先将两个孩子扔开,继而如饿虎扑食般将钟成妈按倒在地,扒去衣裳……

军曹强奸后,两个鬼子又先后进行轮奸。女人满腔含恨,欲哭无泪。正在这时,丈夫下工回家。目睹此状,怒火冲天,万念俱灰。随手抄起一把锋利菜刀朝军曹砍去,军曹正在为大日本的淫威而发出狰狞邪笑,猛然听见身后有人走动,正欲转身查看,骤然有一股嗖嗖冷风吹到后脑勺。说时迟,那时快,闪着寒光的菜刀正砍在他后脑右侧,由于用力过猛,锋利的刀刃从右耳上侧一直砍进颈项,顿时,血如喷泉,脑浆飞溅,军曹倒在血泊之中,其余鬼子暴跳如雷,酒醒大半,举枪对准钟成爸连开数枪……

丈夫死了,妻子的心碎了。绝望、愤怒、仇恨交织在她心中。她取过丈夫手中菜刀,打算跟鬼子同归于尽。然而,还没等她举刀,一颗罪恶的子弹闪电般射进她的胸膛,殷红的鲜血顺着她赤裸的肌肤汩汩流淌下来,她踉踉跄跄摇晃了一下身子,随后栽倒在地,停止了呼吸。鬼子兽性大作,又连连开枪杀害了弟妹。

钟成放学回家,面对血光之灾,不禁惊怵悸恐,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窖似的。伤心透顶,极度忿恨。左邻右舍好心的人帮他料理了丧事。隔日,他含悲饮恨离家出走,发誓此生定要为国雪耻,为家报仇。

他被迫浪迹天涯,苟且偷生。曾在唐山煤矿干过苦力,也在天津邮局当过邮差。他看过《放下你的鞭子》街头剧,学会唱《义勇军进行曲》。不久,“七七”卢沟桥事变,华北旋即吃紧。身无分文的他偷偷爬上一列南下的运煤列车,经过几天几夜颠簸,只身到了南京。人地两疏,一片陌生,茫然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在一家印刷厂找到一份校对工作。隐蔽在印刷厂的共产党地下党员从聊天里得知他的不幸遭遇后,便悄然给他灌输马克思、列宁思想。白天他去一所中学旁听,晚上到印刷厂干活,如此一晃数年,随即考入伪中央大学经济系。大学二年级时,他被吸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外围组织——抗日先锋队。队员的主要任务便是贴标语、散传单,宣传抗日,打击日寇。

今夜,他趁夜阑人静、不顾宵禁严令上街张贴标语,不料刚刚离开广场,便传来一阵尖啸警笛声,敌人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情况万分危急。

他潜入一家小庭院,躲在篱笆后边,满是怒火的双眼注视着周围动静。未几,他听见日本宪兵叽哩哇喇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显然是敌人嗅到了某种异味。他们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走来。“梳篦式合围”,他脑海里闪出这五个字,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随后机敏地走出小庭院,躲进一条小巷,倏然消失了。

然而,没走多远。一小队伪警察发现了他,一个伪警官举起盒子枪瞄准了他,口中狂叫道:“站住!再跑我就要开……”

话未说完,警察队长马恒打老远就高喊:“吴队副,先别开枪。”边喊边旋风似的跑了过来。吴队副甚感诧异地问:“为什么不让开枪?”“川濑队长有令,要抓活的,以便顺藤摸瓜,找到共党地下组织。”马恒气喘未定,随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呃,你看见那家伙了?他人在哪儿?”

吴队副苦笑了一下,艾怨道:“他有头有眼,有腿有脚,难道他会原地不动、坐以待毙吗?”

马恒一时语塞,稍停,命令伪警察:“快追那小子,今晚非逮活的不可。”“嘘——”深深巷陌又响起刺耳警笛声。

钟成穿街过巷,脚步加快,正当他慌不择路拼命奔跑时,却忽然发现这是条死胡同。遽然折身返回,没跑两步,巷口传来马恒狞笑声音:“这小子钻进了死胡同,这回他插翅难飞了。弟兄们,谁抓住共党分子,赏他银洋十块!”

伪警察一窝蜂似的冲进小巷,几道手电筒亮光前后左右照射着。蓦地,一道电筒亮光照见了钟成,伪警察惊喜地吼叫起来:“他在那儿!”

钟成进退维谷,急忙跃上一座门楼台阶。依仗黑漆门楼木柱隐蔽身子,顺手从怀里取出一颗日本造手榴弹。

伪警察一边蹑手蹑脚前行,一边鹦鹉学舌喊话:“共党分子听着,老老实实跪下来,皇军饶你不死。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队长马恒有恃无恐,语含揶揄:“喂,朋友,你已是瓮中之鳖,就算你能像土行孙那样钻进地下,我们今晚也要像拔萝卜那样把你活捉,老子限你三秒钟走出来。一、二……”“三”字尚未说出,猛听“嘭”的一声巨响,顿时弹片四散,血肉飞溅,伪警察人仰马翻,哇哇叫喊。死的死,伤的伤,待尘埃落定,小巷一片狼藉,钟成早已不知去向。

剧烈爆炸声响彻夜空,闻者莫不胆战心惊,川濑率领宪兵跑步赶来。见到警察队长马恒,劈脸便问:“共党,你的抓到没有?”

马恒躬身哈腰,不假思索回答:“报告太君,那小子被炸死了。”“人都死了,你的,还惊慌什么?”川濑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是的是的,我的不好。”马恒满脸赔笑。

川濑疾步走到门楼前,举起手电筒仔细照看,除了地上有几张抗日传单外,再无他物,不禁诧异地问马恒:“共党分子尸体在哪儿?”“这……”马恒满脸痉挛,一副尴尬相。“啪!”一记耳光重重打在马恒脸上,犹如烧红的铁烙在脸颊一般,灼热炙人,痛疼难忍。

一个油头粉面、身穿西装的青年走近川濑:“阁下,我敢打赌,这小子根本没死,甚至没受一点伤。”他叫马贤,是川濑的翻译官,也是马恒的弟弟。

川濑颇为欣赏地看了看马贤,然后微微点点头既像是问对方又像是喃喃自语:“那么他会藏在哪里呢?”

翻译官用手一指:“喏,就在这户人家。”

在几支手电筒亮光照射下,可以清晰看见这是一座古朴典雅的明清建筑,门楼飞檐翘角,雕塑明丽。木柱黑漆油亮,材质上等,油漆大门缀着两只大铜环,门楣上方彩绘斑斓,浑然凝重,整个门楼覆盖着釉光闪亮的琉璃瓦。最醒目的是那副对联:“朱雀桥前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草书行云流水,笔法遒劲有力。

看完门联,川濑摇了摇头,对马贤说:“你的,大大错了。”

马贤语气肯定:“队长,那小子一定藏在这家院子里。”“胡说!”川漱面露不悦之色,“这里是小野董事长的私人住宅,你的知道吗?”

翻译官胸有成竹:“我知道。不过阁下请看,这条小巷进得来,出不去,是条死胡同。那小子,他能飞上天不成?”“是啊,我和弟兄们明明看见他躲在门楼柱子后面,莫非他是孙悟空可以七十二变?”马恒敲起边鼓,没脸没羞。

川濑疑信参半,伫立不动,早在陆军军官学校读书时,他就养成了用思绵密、用计周全的思维方法。他沉稳练达,狡侩难测。既凶狠阴险,又善于佯装。此刻,他感到进退两难。他认识小野先生多年了,尽管两人职业不同,性格迥异,彼乃富商巨贾,他是一介武夫,但彼此交往甚密,关系融洽。他很尊重这位电器株式会社董事长。偶尔闲暇之余还登门品茗,他绝不相信共党分子会躲藏他家,可是眼前一切迹象表明,翻译官的分析既客观又求实,令他陷入两难。

正在彷徨无助之际,门内突然传来脚步声,宪兵队、伪警察纷纷举枪瞄准,如临大敌。马贤贴近川濑耳边低语道:“八成是那小子想越墙逃跑。阁下这回十拿九稳,逮个活王八。”

川濑点点头:“他即使三头六臂,今夜也逃不出吾的掌心。”

门轻轻打开,走出一位面孔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子,五十几岁,身着便服,举止文雅,气度不凡。

川濑一见,马上毕恭毕敬躬身施礼:“真对不起,小野先生,深更半夜惊扰了您,请多谅解。”

小野淡淡一笑:“哪里的话,我正睡意朦胧,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睡意全没了。就起来查看宅院,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正打算回卧室,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警笛四起,所以开门出来看看。”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夜已很深,你带领这么多人干什么?捉小偷吗?”

翻译官上前一步,媚态尽露:“嘻嘻,董事长阁下,刚才有个共党分子……”话未说完,身后响起川濑呵斥:“混蛋!你的滚开!”叱骂之后,川濑的脸如同变色龙似的露出温和的微笑,躬身道:“小野先生,恕我冒犯了您,我马上命令他们离开此地,再次请您包涵。”他频频鞠躬,深感惶恐。

小野生性矜持,又听说有共党分子,不禁固执顿生:“不,川濑君,既然为了追捕共党分子,不妨到寒舍搜查一下,你知道,我平生绝对效忠大日本天皇陛下。”“是是,吾身非属吾身,乃属天皇。”川濑习惯于武士道,不禁脱口而出。但他虽是宪兵司令,却对小野十分尊敬和仰慕,从未把共党分子与小野一家联系一起,故而委婉拒绝:“小野先生是大日本著名资本家,高风亮节,忠诚不二。贵府绝不可能藏有不法之徒,我立刻把人带走,望请阁下垂谅。”

他越不想惊动小野,小野越是执拗不肯:“不不,川濑君,你既然站在敝舍门口,何妨进去搜一搜,查一查?权当深夜拜访,灯下聊天,不是么?”

川濑眉峰微蹙,稍一思忖便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阁下如此坦荡无私,我也无话可说。”话到这里,他做出礼让姿态,躬身挥手:“请!”

宾主并肩进入门内,宅内别有一番洞天福地。庭院深深,曲径幽幽,亭台楼阁,雅兴阑珊。园中有许多玉贞之类常绿树木,更有几株桂树飘溢着浓浓的桂花香味。鹅卵石小径两边尽是奇花异卉和片片绿草。一座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池,池中几支喷水柱正喷出雾状水花,一路行来渐入佳境。

跟在川濑身后的马恒和马贤从未见过这般阆苑瑶池般的私家宅第,他们听人说过,这里原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王府,后来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孔祥熙捷足先登,住进了这座古雅蕴静的府第。前几年伪外交部长周佛海还住在这里,后来被小野董事长看中……

马贤贼头贼脑地睨视四周,偷窥暗处,他本能地感到共党分子就在宅内。虽是深浓风月之夜,他却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人的身影和容颜。“他跑不了。”他暗自思忖道,满有把握。

另一个带进宅院的扈从是军曹福田,他完全不像马氏兄弟那样东张西望,而是目不斜视地紧跟在川濑身后,寸步不离。这个来自北海道农家的年轻人喜爱诗歌,雪莱、海涅、泰戈尔等都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一行人正穿廊越亭走着,迎面忽然走来一位青年。川濑认识他乃小野先生儿子,名叫小野仓正,是中央大学学生。青年彬彬有礼给川濑道了晚安,随手将一件丝织长衫披在父亲身上,他怕年过五旬的父亲着凉感冒。

披好衣裳,仓正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好像突然被毒蝎蜇了一般,顿觉全身痉挛。原来他发现马贤近在咫尺。四年前,他刚考进大学时,马贤正好大学毕业,在毕业典礼上,马贤慷慨激昂,大谈“大东亚共荣圈”。仓正见他仪表堂堂,口才极佳,又如此倾向帝国,因而对他印象很好。岂料今夏发生了一桩事情,使他的看法发生转变,他断定这个翻译官是卑鄙无耻小人,连狗都不如……

今夏,仓正的妹妹惠子考上了金陵女子大学,亢奋之余,她怀着一腔喜悦独自来到美丽的玄武湖纵情游玩,湖边垂柳丝丝,花草姹紫嫣红,湖中波光粼粼,湖水清澈湛蓝,岸上游人如梭,人头攒动。惠子穿着夏装,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一件白色丝绸短袖衬衫再配上一条淡绿色短裙,一双白色长袜和白色皮凉鞋,脖子上是一串地中海珍珠。全部身躯酷似一只白天鹅,人见人爱,谁见谁夸。

惠子游兴极浓,岸上游览不过瘾,便在樱洲租了一条小船,独自荡漾湖中,让涌动的青春尽情散发出少女的美妙气息,让夏日的阳光挥洒着姑娘的未来憧憬。

她正轻轻荡桨,悠悠划船,突然看见有条游船正朝她划来,船上坐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二十七八岁,长相英俊,外表斯文。手中捧着一束时令鲜花,口中不停地催着划船老人:“快划,快划!我多给钱!”

惠子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并未往别处多想,湖中游船甚多,南来北去,各有所爱。她丝毫没有觉察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此人正是马贤,早在岸上他便像苍蝇叮蛋似的悄悄盯上了她。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从未见过如此勾魂摄魄的俊秀女子。他更不知道她是东洋美女,于是,当他目睹惠子独自荡桨湖心时,便买了束鲜花雇船跟踪而去。

他像只贼鸥偷偷靠近猎物,笑嬉嬉道:“小姐,您看,今天天气多好啊。”

惠子吃了一惊,感到有点愕然。直觉告诉她,这个陌生人心存不良,她无言地把脸侧向另一边,佯装闻若未闻,实则不屑一顾。“小姐,您一个人划船不免太寂寞,何不与我结伴游湖?”

姑娘依然不理不睬,只顾轻盈划船。

两船近在咫尺,马贤非但嗅到姑娘身上那股特有的温馨甜蜜气味,更看清了惠子那刚发育成熟的曲线躯体美韵,心中艳羡不已,口中却斯文得很:“小姐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为您效劳,仅此而已。”

惠子悚然愠怒:“奇怪,我与你素不相识,何以要为我效劳?我喜欢独自一人游玩,请你别再打搅我。”

碰了软钉子,厚脸皮的马贤更觉姑娘冷艳动人,妩媚可爱。稍加思忖便以守为攻:“既然这样,我马上离开这里,不过,这束鲜花是我特意买来送您的,请收下吧。”语毕,他把花束递到惠子的小船上。

惠子疾首蹙额,心中不快。骤然耍起大家闺秀脾气,恼怒地将花束扔回马贤船上,由于皮娇肉贵,力气太小,花束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落入湖中。马贤急了,躬身弯腰去捞鲜花,因为用力过猛,小船突然侧斜过来,重重撞击着惠子的游船,游船既小又轻,眼看就要沉下湖水,惠子尖叫一声,“扑通”落进水里。

附近游船有人急喊:“快来啊,有人淹死了!”

岸上游人闻声纷纷跑来围观。事有凑巧,钟成正赶来玄武湖与一位卖花女碰头,接受秘密任务,见湖心有人挣扎,连衣服也没脱,箭步跃入湖水,迅速游向湖心。不大会儿,便将溺水者救起,然后泅向岸边。有人帮忙将惠子抬到草地上,见姑娘脸色煞白,气若游丝,莫不摇头喟叹。

钟成虽是人困力乏,但是看见陌生姑娘奄奄一息,顿生惜怜之情,立刻实施人工急救。未几,惠子脸上泛起红晕,嘴唇渐渐翕动起来,睁眼一看,许多张面孔正朝她凝望,其中离她最近的一张面容发出一种爽心的声音:“老天保佑,她没事了。”

她想道声谢谢,可全身虚若无骨,嘴皮翕动了两下,啥也没说,只有两行清泪溢出了眼眶。

俗话说:“芝麻掉进针眼儿里——巧得不能再巧。”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急驰而来,车上不是别人,正是小野仓正。妹妹外出已大半天,父亲放心不下,叫儿子去玄武湖寻她回家。起先仓正不大乐意,说妹妹都上大学了,不会出事的。父亲似有预兆,或是说生物遗传基因感应,坚持要儿子出去寻觅,无奈中他骑上摩托车进了玄武湖。

听说有人溺水,仓正本能地朝人群急驰而来。走进人堆一看,惠子正躺在草地上,衣裳全部湿透,脸色煞白,像刚从坟墓里走出来似的。“惠子,你怎么掉进了湖中?”仓正心疼地问,轻轻将妹妹扶坐起来,帮她拭去残留的水珠。

惠子用手指了指近处刚刚爬上岸的马贤,声音轻微得几乎难以听见:“他……撞翻了……我的游船。”

仓正十分忿恨地瞪了马贤一下,换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过去拳脚相加。可他知道马贤是川濑的翻译,打狗还看主人面。他按下心中怒火,又问:“谁把你救起来的?”“是……”惠子正欲将救命恩人指给哥哥看,却突然发现钟成不见了,急忙环视四周,看见钟成正疾步如飞远去。“就是那人。”她纤手指着钟成背影,语气肯定。“他……他为何匆匆离去呢?”

仓正二话不说,骑上摩托车飞也似的追上了钟成。见了面,不禁愕然惊喜:“天哪,原来是你这位老同学。干嘛救了人悄悄走开?”

钟成做梦也没想到救起的是一位日本姑娘,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姑娘竟是小野仓正的妹妹。他与仓正同窗近四年,却从未与其交往。岂止是仓正一人,几乎所有日本学生他都视若仇敌,心存戒备。刚才见到仓正跟惠子谈话,方如梦初醒,遂乘人不备,悄然溜之也。他压根儿不想被仓正认出庐山真面目。

谁料想,仓正竟骑车追上了他。劈头便善意地问他为什么悄然离去?这该如何回答?说自己救错了人?不合逻辑。说自己憎恶日本人?这太露骨。说……他表情茫然,无言以对。“哎,钟成君,我在问你为什么救了我妹妹,连姓名也不留下就掉头走开?”仓正再问。“小野君,你认错人了。我是来游玩的,根本没救什么人。”钟成不再缄默,只能编造谎言。

仓正忍俊不禁:“老同学,你连制造谎话都不会,瞧你这身湿漉漉的样子,敢说没有下水救人?”

钟成窘极,一脸尴尬相。他一声不吭,扭头便走。仓正紧追几步,说:“你这人真怪,没等我和惠子道谢就不辞而去。钟君……”“离我远点!”钟成喝喊道,仇日的情感奔腾咆哮起来,“我若早知道她是日本女子,又是你的妹妹,我决不会救她!”他脸孔涨红,声震环宇,目光中喷射出仇恨的火焰。

随后,他高昂着头,大步流星走了……

打这,仓正对钟成多了一份仰慕,对马贤则永远鄙夷厌恶。想不到这家伙今夜竟随川濑进入他家……

马贤看见仓正,犹如芒刺扎身。傲气顿敛,媚态尽现,他哪晓得那只白天鹅并非中国妞儿,而是东洋千金。早知如此,纵然吃了豹子胆,他也不会对天鹅肉垂涎三尺,倘若惠子溺水身亡,他还能活到今天吗?

宾主沿着清润如洗的鹅卵石小路来到一幢漂亮建筑前,只见藤萝掩映其间,房屋古朴典雅,客厅还亮着灯光。小野欠了欠身子,以示礼让。川濑迈步进入客厅,他几度被邀到此做客,熟悉厅内陈设,对满壁书画和案几古玩也了如指掌。

小野指向左边:“这是惠子的卧室和书屋。她早睡了,大学一年级的功课似乎特别多,压得她喘不过气,整天唠叨睡眠不足……右边是仓正的起居室和书屋。我住在楼上,后院住着下人,你们想搜查哪里请随便。”

川濑歉疚地笑道:“阁下出身江户名门望族,是当今大日本帝国资望很高的董事长,卑职今夜贸然打扰,实在抱歉得很。”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响起警笛声。少顷,有个日本宪兵急匆匆跑来报告,共党分子翻墙逃遁了。

川濑一听,马上命令:“合力追捕。”旋即起身告辞离去。马贤像只家养的哈巴狗紧跟在主人身后,狐疑的目光东瞅西望。他很不甘心空手离去,尽管来人禀报共党分子已经越墙逃走,但他依然心存疑窦。深闺

惠子的书房室雅宅亮,窗明几净。木板墙上挂着一些中国古代名人字画,墙角摆着古筝、琵琶之类的乐器,墙东还设有一座小小神龛,案上供奉着一尊铜制观音菩萨。

时间倒逆到一小时前,她刚解衣入睡,门外便传来尖啸的警笛声和奔跑声。心忖这条小巷平日行人稀少,难见扒贼乞丐,今夜何以这般喧嚣?她匆匆披上一件编织精美的“开士米”,打算出来看个究竟。

她沿着鹅卵石铺就的曲径走向门楼,门外的喊叫声、撞击声越来越清晰。她轻轻拉开门栓,打开一道门缝往外看,一个黑影正躲在门楼柱子后面,五六个伪警察端着枪,打着手电筒朝他围堵而来。黑影身临绝境,便从兜里掏出个日造手榴弹拉动导火索。她惊呆了,吓酥了,就在手榴弹刚刚扔出一刹那,她下意识打开朱漆大门,双手将那黑影拽入门内。随即插上门栓,接着猛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她像牵着一匹良种赛马似的抓住黑影一只手,一口气跑回书房,喘息未定,楼梯上传来父亲脚步声,父亲先在她的卧室外面喊她乳名,未有回应,继而轻叩儿子门扉,仓正睡意正酣,迷迷蒙蒙问父亲什么事,小野说门外人声嘈杂,他得出去瞧瞧。接下去便是读者已经熟知的经过了。

川濑一行走后,小野父子便各自回房睡觉,宅第又恢复夜阑人静。惠子不敢拧亮电灯,只燃起一支蜡烛。尽管烛光微弱,黑影仍能看清她的芳颜:白皙的椭圆面庞,围棋一般的黑色眸子,唇不染而红润,眉不画而含烟,一头墨染似的秀发,瀑布般泻到肩上。个头不高,肤色白皙,给人的印象是柔而不媚,美而不艳,雅而不俗。虽未精心打扮,却显得轻柔莹洁,清丽脱俗。

惠子也在打量黑影:方正脸孔,眉黑目朗,五官清秀,神情肃然。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大约一米八,他头发蓬散,额上冒汗,目光里充满疑惑和迷惘,最醒目耀眼的还是他胸前那枚白底红字的中央大学校徽。

四目相视,静静无语。惠子认出了黑影,他正是那位从冰冷湖水中将她救起的恩公。虽然当时他悄然走开了,但事后仓正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在校园偶尔也碰上他,还呼喊他的名字,可他视如未见,闻若未闻,毫不理她。“今夜他为什么被人追捕呢?”她心中发问,眼里却闪露着同情体谅,甚至夹带着缱绻之情。

显然,钟成也看清了惠子芳容。当他像木偶似的被人拽进大门,后又如百米冲刺那样跑进书屋,躲在黑漆麻乌的房里时,他遑然不知所措,何人救他?此处何地?他懵不知晓,心中擂鼓。后来人去楼静,屋里点起蜡烛,他才恍若梦醒。使他大感意外的是,救他活命的竟是他曾救过的人。“真是天意。”他心里说。

是的,天意难违,天命早定。

少顷,钟成淡淡说了句“我该走了”,抬腿欲走。

惠子挥臂拉住:“街上到处是宪兵、警察,你现在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钟成推开姑娘:“你别管我。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势单力孤,很容易被擒获,我不能救你出狼窝,再送你入虎口,你听我话……”“走开!”钟成锐叫起来,“我死我活与你无关!与其待在你们日本人家中束手待斃,还不如冒着生命危险出去拼个鱼死网破。”他话里眉间透出一股飘然傲骨和不畏死亡的气质。“我救了你,你连个谢字都没说便要离去,未免太不近情理了。”“你说我离情悖理?真是笑话!那次我把你从水中救出,非但不想听见道谢话语,更不愿见到你们兄妹,今晚你救了我,彼此谁不欠谁,我走了。”说完,刚要迈步离去,忽听楼梯有人走动。他不禁悚然心惊,全身顿时像木雕似的钉在原地了。

惠子赶紧吹熄蜡烛,屏住气息。原来,楼上的小野隐隐听到楼下有谈话声,还以为是川濑一行去而复返。抑或仓正尚未入睡,便披衣下楼来,他依次倾听,每间屋子都寂静无声。再去屋外,依然静悄悄。他轻叹一下,摇了摇头,感叹自己年纪渐老,似乎不像年轻时那么耳聪目明了。然后回到楼上重新入眠。

短暂而难耐的沉寂过去后,惠子娇语呢喃道:“好险啊,倘若被老人家发现了,你我都要倒霉,你会被送进日本宪兵队,我呢,斯文扫地,清白尽失。你不为你生命着想,难道还要置我于受人讥笑之境吗?”

钟成听了,无言以对。刚才若是莽莽撞撞出去,不是闹得这一家鸡犬不宁,便是被人生擒活捉,那小野本是绝对效忠天皇,如今发现贴标语的黑影藏在家中,他会大发慈悲放他一条生路吗?自己死不足惜,老人还会迁怒女儿,恼羞之下,说不定会抽出军刀将女儿“丝拉丝拉”的。

他想象着,矛盾着,盘算着。须臾,他喃喃道:“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趁天还没亮,我必须赶回学校。”“可你能逃出宪兵警察包围圈吗?”“我不在乎,也不害怕。”“你很勇敢,视死如归,我很敬佩。可是光靠勇猛就能取胜吗?前不久在菲律宾海战中,日本空军的神风特攻队采取人机同毁的方法去撞击美军航空母舰和巡洋舰,结果损失了几百架飞机,死了几百个日本飞行员,最后大败而归。你把生命看得像鸡毛一样无足轻重,丝毫说明不了你是大丈夫。真正的英雄应当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不是么?”“依你高见,我该像蜗牛藏在硬壳里那样一动也不动,是不是?”钟成含讥带讽,陡地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揶揄尖刻,“然后等到天亮,你和仓正还有你父亲,将我捆绑结实押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我没说错吧?”

虽然是在黑暗中谈话,惠子仿佛看得见他那张愤怒的面孔和仇恨的目光。她忍受着他的阴损,理解他的宣泄。过了片刻,她轻声柔语道:“你仇视我,仇视仓正,仇视爸爸,仇视所有日本人,这不应该,也不公平。因为不是每个日本人都是好战分子,或是如你们所说的法西斯。就说我家吧,父亲是小野电器株式会社董事长,毕生经商,厌恶穷兵黩武。哥哥读中学时崇尚军国主义,可随着时间推移,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他越来越感到厌烦。所以他读大学时选了经济系。至于我……”她戛然而止,摇头轻叹,似有难言之隐。

钟成不为所动,依然尖酸刻薄:“你什么?你是名媛淑女,日本千金,满身珠翠,吃穿不愁。有父母,有兄长,有家庭,拥有一切一切。你还想要什么?要中国人都跪在你面前俯首帖耳任你摆布吗?要中国把宝藏都献出来供你任意挥霍吗?”“请你不要大声嚷叫。若是被父亲听见,我可真的救不了你了。”惠子提醒道。

沉静片刻,惠子继续说:“我承认我是名门千金,是日本富商女儿。可我血管里流淌着中国血,就是说我有中国血缘,信不信由你。我只想告诉你,我的外婆祖上来自中国福建,外婆家中至今还保存着陈氏家谱。卢沟桥事变后,我母亲因为有中国血统而遭审讯和歧视。不久她就跳海自杀了……”她喉管哽咽,眼眶盈泪,不再说下去。

在这之前,钟成始终像一块坚硬铁板,无论惠子如何辩白,怎样陈情,他都嗤之以鼻,傲然冷对,直到此刻听了惠子的家世,方诧然暗思,冥冥静想。原来她有中国人的血缘。难怪她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忍气吞声地阻止他冒险……

内疚良久,他用一种和缓的口吻说:“你干嘛对我说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有了中国血缘,你就可以自称半个中国人?”“你曲解了我。”惠子表情凝重,话语平静,“我虽有中国血缘,可我是地地道道的日本姑娘。我想说的是,在日本,许多庶民百姓因为反对战争而受到迫害,受到歧视,包括我们全家人。这是爸爸带着哥哥和我离开名古屋来中国经商的主要原因,现在你该明白,我并非像你说的那样要中国人都跪在我面前那么好战,那么残酷。更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抢掠成性,贪得无厌。我祈求善良,祷告和平;我淡泊富贵,远离浮华。这一切难道错了吗?”

钟成被噎住了,搜肠刮肚也无言以对。惠子坦露陈述,亮可照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崇尚仁义、良知未泯的日本人。一个出身名门富豪的日本姑娘,竟有如此思想觉悟,实为罕见。不过,他对她是否真能救他,仍然心存疑团。保不住她的话是一副圈套呢。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似的,惠子把话题又拉回正题:“我真心实意救你,你却一点不相信。相反,你嘲弄我,讽刺我,羞辱我,把我当成青面獠牙的恶魔,你如此攻击我,仇恨我,真叫人伤心透顶。说实在的,因为你有恩于我,又很爱你的祖国,看你是个仁人君子,我才将你藏匿起来。并且不去计较你的污言秽语。说来也算天意,深夜我听见门外警笛不停,人声鼎沸,便去看稀奇,哪晓得宪兵警察追捕的竟是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追捕你?”

事已至此,钟成也不隐瞒:“我因为在鼓楼广场贴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所以……”“你常在深夜外出贴标语吗?”“是的。”“不怕被人发现,被巡逻队伍抓住?”“坐牢杀头并不可怕,可怕的卖国求荣,甘当汉奸,像汪精卫那样。”“我很高兴没看错人,你是一位真正的中国青年。放心,我一定设法把你安全送回学校。”“真的?”钟成疑信参半,“就怕你是语言巨人,行动侏儒。不过我不怕,人活百岁总有一死。”

不知不觉窗户透曙,晨曦微露。惠子附耳对钟成低语了一阵,然后回卧室整衣梳理。天色刚亮,她趁家人尚未起床,便带着钟成悄然离开书屋,走出门楼,两人并肩前行。钟成穿着仓正的西服,惠子笑道:“你穿上这身衣服还真像我哥仓正。”钟成啼笑皆非:“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像卓别林演滑稽戏。”临近广场时,突然从后边走来两个便衣密探。其中有个戴鸭舌帽的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儿?”

惠子按照事先约定的计谋用日语作答,见两个便衣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便用流利中文答道:“我叫小野惠子,他是我哥哥仓正,我们要去学校。”

便衣生疑:“八成是化妆的。”惠子厉声斥责:“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便衣见两人胸前都别着大学校徽,又是日本兄妹,便连声道歉,躬腰退去。

到了广场,惠子招招手,两个车夫拉着两部黄包车匆匆走过来,两人正要上车,三名日本宪兵跑步赶到,钟成悚然心惊,暗叫不好。惠子却很镇定自若,一阵叽哩哇喇日语说过后,宪兵们连连“哈以”,频频鞠躬离去。又一次化险为夷。“二位要去哪里?”车夫问。“中央大学。”惠子应答。两部黄包车穿街过巷,疾跑如飞,顷刻便到了学校,惠子付了车资。

下了车,钟成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惠子平静地说,眉宇间掠过一丝淡淡的凄笑。

钟成默然无语,连最简单的谢谢也没说,转身进了学校……

隔天,惠子问仓正:“那个名叫钟成的中国青年救了我的命,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爸爸呢?”

仓正颇感困惑:“我正想问你呢。事情过去都快两个月了,你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他是你同班同学,我又不认识他。”“虽是同窗,形同陌路。你不知道,他从不跟日籍学生说话,我敢说,他一直憎恨我们日本人,只是不露声色罢了。”“真是如此吗?”惠子秀眉微微一扬,笑问。“当然。”仓正十分肯定地说,同窗近四年,他对钟成颇为了解,“我们经济系有八名日籍学生,你去问问他们当中谁跟钟成交谈过?连平时上课他都不跟我们坐在一起,好像躲避霍乱病似的远离我们。在校外,我也从未见他跟任何日本人搭讪。”“不管怎么说,他救过我的命,这事应当让爸爸知道。”“我也这么想。不过你去告诉他老人家。”“为什么偏要我去说?”“原因很简单:他救的是你,不是我。”“可我……有点……”惠子脸色泛红,睫毛低垂,似乎难于启齿。

仓正明白妹妹想说什么,却有意挑逗她:“你想说你有点不好意思,是吧?其实人类已进入现代社会,男女间已无讳莫如深之隔离,你何必死死抱住封建礼教不放?”

听了这话,惠子噘嘴:“你不但不帮我,还挖苦我,你算什么哥哥?!”

见她面露不悦之色,仓正只好屈服:“好好,我去告诉爸爸,不过爸爸要问起详情,你得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我是后来才赶到湖边的。”“那是自然。”惠子脸上由阴转晴,一丝快乐从她心底掠过,她像草原姑娘套马那样,终于将仓正“套”住了。

晚饭时,仓正把惠子如何落水、钟成救起妹妹的事告诉了小野。

老人先是一愣,继而愕然惊问:“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直到今天才说出来,太不像话!”“爸,”惠子外秀内慧,思维敏捷,“您先别气,因为当时钟成救人后匆匆离去,哥哥骑着摩托车寻找也未找到,直到昨天我们才打听到他就是救人不留姓名的恩人。”“既然找到了救命恩人,为什么不把他带来见我?不能让人家说我们小野一家恃富自傲,知恩不报呀。”精于商贸的小野责怪一双儿女。“您不了解钟成这个人。他虽然为人正派,勤奋好学,又很富正义感。但他憎恶日本人,几乎从不与日本人往来,我跟他同窗数载,彼此至今没谈过话,完全像陌生人。说真的,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古怪的中国人,把这种怪客带进家来,您会火冒三丈的。”“大千世界,千奇百怪。”小野呷了一小口黄酒,喃喃自语,“他记恨日本人,十之八九是因为日本人杀害了他的亲人,导致他家破人亡,离乡背井,要不然,他为什么那么仇视日本人?”“爸说得对,”惠子随声附和,“水有源,树有根,钟成痛恨日本人总是有原因的,尽管我们难得其详。话说回来,他把我从死亡线上救活,这可是事实。”“嗯,不错。”小野颔首含笑,“惠子,你是怎么翻船落水的?又是如何被救出水面的?你快告诉我。”

惠子先把马贤如何租船跟踪、如何搭讪送花、如何撞沉她的船等说了一遍,随后绘声绘色道:“……我掉进了冰冷的湖中,连续呛了两口水,觉得身子一直往下沉,我既惊又怕,感到这下子绝对没命了,突然有什么东西把我往上托举,我赶紧抱住他的身子浮出水面,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爸爸,您想象不到我当时该有多高兴,恍若隔世一般。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落水的地方离岸边足有三百多米,他竟架住我的半边身子一口气泅到了岸边……”“这不奇怪,”仓正佐证地笑道,“他是中央大学有名的游泳冠军。你很走运,命大福大。那天恰巧遇上了他,倘若换成别人,你这位千金小姐早就呜呼哀哉了。”

不知是亢奋抑或是感慨,小野又饮下一口酒,喟叹道:“如此舍身救人,实是令人敬钦。中国有句古语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此大恩,焉能不报?仓正,你明天把钟成带来,我要当面致谢。”“我……”儿子面露难色。“你告诉他,我请他来我家做客。我们不谈局势,不谈战争,也不谈政治,只谈那天惠子落水被救起的事情,请他务必赏光。”“菩萨好动,怪人难请。只怕我们落花有意,他却流水无情。”“主观臆断,胡乱猜想,你还没去请,怎么知道他不会光临?”惠子嗔怪,朝仓正瞟了一眼。

仓正豁达地一笑了之。这对兄妹幼时经常口角。自从母亲故去,彼此再不发生龃龉,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似的。每当妹妹不快,哥哥总是忍让。何况钟成救了惠子性命,她想知恩图报,情在理中。

次日课间休息时,仓正情真意恳地把父亲的愿望告诉了钟成,并再三表示小野一家没有任何歹念。钟成露出飘然不群的气貌,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我不去!”然后气咻咻地转身离去。

羞惭、艾怨、气恼,一起涌上仓正心头。倘若钟成不是有恩于妹妹,他会上前抓住钟成衣领,狠狠揍他一拳。为了妹妹,为了父亲,他只好蒙羞受辱了。傍晚回家,他将碰钉子的情况如实叙说一番,苦涩之情,溢乎言表。

小野眉峰紧蹙,静思良久。不请人家来,天理也难容,善意请他来,却又遭冷眼,焦虑与无奈全刻在老人脸上了。

惠子稍一思忖,毛遂自荐:“明天我去请他,或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我不相信他是铁石心肠,良莠不分。”“妙极了。”仓正如释重负,巴不得妹妹亲自邀请,“惠子去请,顺理成章,师出有名。钟成救起的是你,你去请他,再合适不过了。”

小野有些眉舒目展:“是啊,既然仓正碰了钉子,虽不说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可也无能为力了,惠子自告奋勇很好,不过先不要盲目乐观,虽然我跟钟先生未曾谋面,但我感到他对日本仇恨极深,请他来家做客谈何容易。所以惠子跟他谈话时要剖白我们一家心意,让他明白和相信我们毫无恶意。”“我明白。”惠子点头。

第二天中午,钟成夹着几本厚书跟几个穷学生准备到附近摊点面馆吃雪里红面条,那是一种既便宜又美味的小吃。刚走到校门口,传达室老魏喊住了他:“有你的信。”

钟成甚感诧异,自己无亲无朋,犀角独往,谁寄信来?顺手接信拆阅,两行清柔俏秀的字映入眼中——

钟成先生台鉴:

那日不幸落水,生命垂危,幸蒙阁下奋不顾身救起,此恩不报,枉为人也。今奉家父之命特邀先生周六晚上6时光临敝舍,家父将当面致谢,万望赏光莅临。小野惠子  即日

看完信笺,钟成悠然玩世地冷笑一下,将信笺撕碎扔到空中,刚要转身走开,老魏笑眯眯地诘问:“你怎么把信撕了?托我交信的是个日本女大学生,我看她眉慈目善,举止文静,一副虔诚模样,不像其他日籍女生那样傲气十足,趾高气扬。她信上都写些啥?不会是冷嘲热讽吧?你干嘛……”“反正我……我觉得日本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这话也对也不对。”“听你口气,鬼子当中有好人?”“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日本国那么多平民百姓,哪能个个都是法西斯?”“老魏,你年近半百,颠沛流离,缺吃少穿,难道受鬼子摧残还少吗?难道你没见过日本强盗对南京大屠杀吗?”“别发火,钟先生,”老魏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其他耳目在场。“说起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那次大屠杀,我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时我在下头码头当搬运工,鬼子进城后,到处烧杀抢奸,我的几个伙伴都被抓去活埋了,我因躲在趸船底层一间漆黑的货仓里才死里逃生。有一天,我看见鬼子把一大群难民围在江边,足有好几百,说是要用轮船遣送他们回家。可当大家排队准备登船时,鬼子的机枪开始扫射,人群一排排倒下去,那惨景目不忍睹,实在惨无人道。后来好长时间,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整天神情恍惚,骇然心悸……”“那你为什么还帮日本人讲话?老实说,我真想把鬼子一个个撕成碎片。所以我根本不会理睬小野惠子的邀请。”“可我看那日本姑娘对你诚心实意,不像笑里藏刀。听说你救过她的命,是吗?”“……”钟成神情木然,默然不语。“知恩报恩,人之常情。”老魏巧妙点化愚顽,“既然小野姑娘相邀,你就该礼尚往来去她家一趟,相信她的家人不会恩将仇报,善恶不分。听人说小野董事长也厌恶这场战争,我推测他不会失礼待客的,毕竟你是他家恩人贵客呀。”

说理剀切,深中肯綮。钟成不胜谅讶地望了望老魏,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传达室看门的人竟如此冷静善辩,才华内敛,平时话语不多,此刻絮絮不休,且循循善诱,无懈可击。他怔怔地望着对方那张宽阔而粗糙的脸孔,喃喃地问:“你读过书吗?”“念过几年私塾,没啥用处,大老粗一个。”“可你思想敏锐,谈吐不俗,像一位中学老师,既善于谈话,又和霭可亲。”说到这里,他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老魏,“你是不是北边派来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紧紧盯住对方面孔,老魏先是笑而不语,继而有意神秘兮兮地反诘:“你看我像吗?”

北边意指苏北,那里活跃着共产党,是许多爱国志士和热血青年心驰神往的地方。那里没有浮光跃金,难觅灯红酒绿,霓裳艳影。有的是革命真理,猎猎红旗,可听到冲锋号角,抗日战歌……

对于北边,钟成仅仅耳闻,心底却十分向往,梦牵魂绕。他刚才只是试探老魏,可他哪晓得这个码头搬运工老家就在苏北农村,因为家乡连年旱灾,不得不跑到南京谋生,他拉过黄包车,摆过水果摊,当过搬运工,日寇进入南京后,他大难不死,侥幸生存。不久秘密加入共产党,并受委派到大学传达室“看门”,暗中领导学校地下党外围组织——抗日青年先锋队,钟成是一名普通先锋队员,自然不识老魏“庐山真面目”。相反,他秘密撒传单、深夜贴标语等,老魏却知其来龙去脉,只是佯装不知罢了。

钟成见老魏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便道:“你呀,既像又不像。”“你会麻衣神相?”“不,”钟成摇摇头,“我只是察言观色,大脑分析,再做出判断。根据你刚才超凡脱俗的讲话,我估计你跟北边有往来。”

老魏故意惊吓地摆手:“啊呀,钟先生,这种玩笑可开不得,旁人听见,我的命就没了。不瞒你说,我老家是苏北,这些年很想回去探亲,可你知道回不去……”

钟成笑了:“我随便说说,你就吓成这样。就凭这一点你想当北边人,也不够格。不过你的善意规劝我会考虑的。”

傍晚,惠子好不容易找到钟成:“看过我的信了?”

钟成蹙眉颔首,缄默不语。“请别拒绝家父一片诚意,他老人家通常是不动情感的,更难得请人到家做客,他喜欢生活静净,不屑与人争胜,他很想见见你。”“就因为我救过你?我看大可不必,救你纯属偶然,再说你也救过我的命,你我互不欠账,他谢我什么?”“我救你,他不知晓,你救我,他可一清二楚。所以恳求你赏光,让老人家心理能够平衡。”“难道你没把那晚我躲避宪兵的始末告诉你父亲和小野仓正?”“如果我告了密,你还会在这里自由自在地高谈阔论吗?你还能留在大学继续求学吗?我会这般卑躬屈膝恳切求你吗?……”惠子坦言,刚柔并用。

钟成感到语塞,惠子说的全是实情,她若真把那晚经过透露出去,他早被押进日本宪兵队的黑牢倍受皮肉之苦了。姑娘的侠肝义胆诚然可贵,更令他仰慕的是惠子的正义和厌战,这在日本人当中极为罕见。“你不信任家父,难道也不相信我?”惠子继续说,声音有些发颤,眼圈有些湿润,“你说你救我完全是偶然,我那天夜里救你何尝不是意外?偶然也好,意外也罢,都是天意安排,这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难道也不值得你信赖?你要我怎么样才相信我呢?”

声腔敲金戛玉,情感外露无遗。钟成的心开始震颤,扪心自问,不是被至柔至弱感染,而是被至诚至意感动。热血在他血管中沸腾起来,情感在他心中咆哮起来,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吧,我答应去你家。”“真的?”惠子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大丈夫一言九鼎,绝不戏言!”

惠子由忧转喜,两行晶莹的清泪滚落下来,脸上闪露出极大悦色。稍停,失声怡笑道:“钟君,一言为定。”话毕,像只轻盈的燕子迅速离去,很快消失在静静暮色中。

瞬至周末。小野家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小野和女儿忙着插花,这是日本特有的传统文化艺术,颇为考究。小野原本名门望族,惠子更是心灵眼慧,大清早便命丫头阿香去花卉商店购来许多时令鲜花。秋菊、月季、山茶、文竹等装了满满一大篮,阿香年仅十二,原是街头卖花女,母女俩住在一间破旧晦暗的矮屋里相依为命,寅吃卯粮,一贫如洗。两年前,惠子买花时见女孩清秀白皙,补衣犹净,遂萌惜怜之心,问她愿不愿当女用人?阿香怯生生地回答需问妈妈。于是,惠子随阿香去见阿香妈,女人喜形于色,作揖道谢。惠子回家将此事告知父亲,小野深感年纪渐老,家中原有一个用人只能忙于园林花圃。如将阿香母女雇来,既可洗衣做饭,又能清扫房间,这样,母女俩便进了小野家。

仓正忙着布置客厅,他知道钟成喜爱中国山水画,便从家中收藏的唐寅、文征明、八大山人等名家真迹中挑选出几幅挂在墙上,还选了两帧清代书法家墨宝点缀其间。

阿香母女在灶间燉烤炒炸,阿香妈善良勤快,诚实厚道。丈夫积劳成疾,死于肺病。她靠帮人家洗衣裳挣钱养家。阿香七八岁时便拎着花篮沿街叫卖,而今母女蜗居后院,好歹生活安定,有吃有穿。

自鸣钟铛铛连敲六次,该是客人到来的时候。钟成并未出现,小野有些疑惑,仓正开始泄气,唯独惠子确信客人一定会到。大约六点一刻,钟成匆匆赶来。他是从图书馆借阅参考书后步行来到小野宅第的。

笑容可掬的主人将他迎进客厅,阿香端盘送上香茗,宾主落坐寒暄,仓正惠子作陪。

钟成打量小野,矮小精瘦,器宇不凡。小野坐在榻榻米上犹如莲花瓣开似的。透过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一双深奥难测的眼睛仿佛正在揣摩客人的心态。老人身着日本传统服饰,从衣裳折叠印痕可知平时极少穿它。

主人先开口:“钟成君大驾光临,寒舍增辉生色,温暖如春。”一番客套话说过,直入主题。“前不久先生冒死救起小女,理当早日面谢,可是他们兄妹竟将此事隐瞒起来,守口如瓶,使我一直懵不知晓,直到前几天他们才吐露真情。我既气恼又感汗颜。救人之命,恩重如山。不瞒你说,自从妻子亡故,我对女儿就特别宠爱,她不但外貌像她妈妈,而且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酷似其母,甚至连性格、情趣都极相仿,我疼爱她、关怀她,胜过我自己,所以,今天我邀请钟先生来……”

老人动情地说着,可是话未说完,便被钟成打断:“小野先生不必赞誉,救死扶伤乃是人道。何况我是偶尔路过那里,我想换了他人也会下水救人的。请先生不要再提此事。”他不愿美言盈耳,不喜欢从日本人嘴里说出这些话。

小野见他年轻气盛,心存戒备,遂顺水推舟笑道:“好好,我们换个话题,请问钟先生生于何方仙地?”“辽宁沈阳。”“哦,满州国……”“不,应该称它傀儡国。”“按照中国人习惯称谓,该叫东三省。令尊令堂都在东北吗?”

这一问,钟成顿时满脸怒容,心跳加快,血往上冲,一双喷射着仇恨火焰的眼睛恶狠狠瞪着主人。他心中怒吼道:“狗日的!你还有脸问我,如果我手中有枪,我马上开枪杀死你!”

小野何等精明,看见客人怒目相视,缄口不语,立刻明白了一切。自知失礼伤人,连忙拱手作揖:“真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使君齿冷,切肤伤心,我向先生道歉。”说完,头和颈弯到近地板,半晌,才恢复如初。

钟成压住怒火,克制激越,渐渐理智起来。他有些懊悔到这里来,如果日前咬咬牙,拒绝惠子的哭诉,哪有此刻之烦恼?

内心歉疚的小野深知“亡羊补牢,犹为未晚”。思忖片刻,话锋一转:“听仓正说,你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我很敬佩你,一边做工一边读书,已属不易,考试还名列第一,就更难能可贵。很明显,你勤奋好学,博采众长,立志报国,后生可畏,堪称新青年一代楷模,可喜可贺……”

钟成并不爱听这类溢美之词,但人家说的全是实情,没有理由反驳,只好耐心听下去。谈多了,他渐渐发现主人有一种超凡脱俗、心境空明的气质,话里语间已然与出家和尚可相伯仲。他忽然想起老魏曾提到小野对这场战争也是厌恶的,看来此言非虚。

谈话间,阿香来到客厅悄声告诉小野酒菜备好。小野看了看自鸣钟,时近晚上七点,遂吩咐摆宴。阿香转身走进另一间雅室,在一张园桌上铺上洁白餐单,摆好碗碟酒杯,将四双象牙筷子按东南西北方向放置。动作娴熟,手脚麻利。

少顷,小野起身坦言:“我知道钟先生蔑视权贵,揶揄金钱,视名利为粪土,所以不提馈赠,不送钱财,只备了薄酒便饭,聊表感激之情,请先生不要拒绝。”“不行,我从不在人家家里吃饭,更何况我不嗜烟酒……”钟成拔腿欲走。

小野执意不肯:“先生救了我的女儿,此恩不报,我将愧疚一生,永无安心之日。你不要金银珠宝倒也罢了,为什么连这薄薄一杯谢酒都不愿喝?莫非疑我心怀歹意,酒中下毒?”“小野先生请别误会,倘若我钟某心存戒意,也不会如约前来,只是我……”“钟君,既来之,则安之。”仓正给父亲帮腔,“今日是周末,学校不上课,你何不跟我们一起共进晚餐,边吃边聊,我们已经多次表白,对你绝无恶意。你救了惠子,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留下吧,不就个把钟头吗!”

惠子语惊四座:“要走你走吧,反正在你眼里日本人都是恶魔凶神,都是十恶不赦。即使我们全家人把心挖出来表明我们的善意,你也横眉冷对,不屑一顾。早知如此,你当初何必要救我呢?我是日本女人,根本不值得你冒死相救,不是吗?”

听了这话,钟成像一尊铜像似的兀立不动,面露羞愧,心被震撼。惠子没有直说他心硬如铁,离情悖理,但弦外之音却是人人听得明白。他瞥眼看了看小野父子,两人默然站立,表情茫然。再把目光移向惠子,满脸自艾自怨,双眼无望落漠,瞳仁周围盈满了透明的泪水。提亲

马氏兄弟效忠皇军,阿君媚势,久入鲍鱼之肆而不知其臭。可谓与生俱来,源于其父。

他们的父亲马云卿早年就读东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曾在北洋政府盐务署供职,后被军阀吴佩孚罗织门下充当幕僚。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他被委任为工商部特派专员。依仗弄舌卖乖,行贿巴结,他成为行政院长汪精卫的一位心腹。抗战爆发后,他去了重庆。不久,随汪精卫秘密离渝,辗转回到南京,卖国求荣,投靠日本……

马家历代官宦,又擅聚财敛富,明清时期已是远近闻名金陵首富。如今他与日伪蛇鼠一窝,当上了南京商会会长,跻身枢要。今日喜逢六十大寿,他在府第设宴庆贺,宴请达官显赫、富贾巨商。

他蓄着仁丹胡子,穿着前清马褂,脚上皮鞋锃亮,装束非土非洋,不伦不类。他站在客厅外面,拱手施礼,笑容可掬。身旁站着妻妾,背后有儿子、女儿、女婿等。

一群全副戎装日本军官昂首来到客厅,为首的是卫戍司令官冈田少将。马云卿紧走几步拱手媚笑:“啊,司令官阁下驾临,马家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请入贵宾席。”说完,侧身站到一边,俯身躬腰,奴相尽露。

冈田微微一笑,脱下白手套跟主人握握手,只字未语,大步入内。倒是宪兵队长川濑给了点面子,拱手抱拳笑道:“马老先生,你的六十大庆,我的,恭喜恭喜。”

马云卿诚惶诚恐,连声道谢。

趋炎附势,阿谀奉承,致身仕途,追名逐利。这种丑恶现象古代有之,现今亦然。三四十年代的南京,奢糜成风,颓唐四起,恶行劣迹,触目皆是。前来马家贺寿的人自然纷至沓来。眨眼功夫,客厅里已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小野姗姗来迟,接到烫金请柬后他左思右想,不知去好还是不去好,他料定宾客皆为日本高级军官、财阀和当地政要巨商,话题不外乎溢美之词和相互吹捧。他本不想跟马云卿之类伪君子交往,可是冈田以董事身份劝他到场应酬一下,因为近来战局对日本极为不利,这样他才勉强前往。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门前,小野走下汽车,仆人领进大院。马云卿眉开眼笑,作揖说:“小野先生业务繁忙,惜时如金。今日能亲临寒舍,实乃赏光赐福,万分荣幸!”随即陪同客人步入客厅。

宾朋满堂,形形色色。男人正襟危坐,假装斯文,女人满身珠翠,惺惺作态。宴会开始时,市府秘书长孔东举杯致辞:“各位嘉宾,人到六十正鼎盛,月到中秋分外明。今天喜逢马会长花甲之年,我提议,大家举杯为热烈祝贺马老先生六十大寿干杯!”“且慢!”马云卿倏地站起来离开座位,先是毕恭毕敬朝挂在中堂上的那面膏药太阳旗深深一鞠躬,尔后转身面对宾朋。众人翘首瞠目,晦涩费解,不明白这位商会会长要干什么。

马云卿轻咳一下,清清嗓子,露出那黄屎一般、坑坑洼洼的老牙,青蛙鼓噪似的说:“吾辈之所以有今日之荣华富贵,吾之所以有今日之寿辰喜庆,全赖大日本帝国强盛不衰,全仗大东亚共荣圈带来繁荣,为报舔犊之恩,为谢提携之情,我提议先为神圣而伟大的日本国天皇陛下健康长寿干一杯!”“为中日亲善干杯!”“为大日本帝国强盛干杯!”

“……”

鼓噪喧声,此起彼应,丑恶嘴脸,一览无遗。孔东带头鼓掌,余皆颖悟,纷纷拍起巴掌附合。马云卿喜上眉梢,意犹未尽。“曹公云‘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吾虽年逾六旬,当以曹公为榜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将竭尽全力效忠大日本帝国,为实现大东亚共荣圈赴汤蹈火,永不言倦……”

他聒絮不休地说着,巧舌如簧,肉麻十分。连冈田司令官也双眼微闭,思维云游。不过“臭猪头自有烂鼻子去闻”,那些溜须拍马之徒听了他的汉奸话,仍不停报以掌声。

桌上美味玉馔,池酒林肉,席间杯觥交错,划拳猜令。套用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丝毫也不夸张。

酒酣耳热后,有个市井无赖跳出来说:“列位诸公,我们这般喝酒嚼肉不免有些乏味,不如扬才显能,各自选一,琴棋书画,悉听尊便,未知大家有无雅兴?”“好,借酒助兴会热闹得多。”孔东率先赞同,众人皆表同意,秘书长目光迅速移向小野,起身走了过去,谄媚笑道:“久闻小野董事长谙熟中华历史,精通中国书画,且收藏颇多,我等仰慕已久,竞相请教。今日何不如趁此良辰吉日先生挥毫泼墨,以飱吾辈久饥之祈盼?”

置身这类乌烟瘴气的环境,小野本已心烦意乱,此刻竟有人要他写字作画,哪有那份情趣雅兴?他频频摇头说:“说我深谙中华历史,实乃言过其实,悠悠中国史,上下五千年,我这个日本商人敢说深谙吗?说到精通中国书画,更是愧不敢当,要我当场挥毫,岂不是要我班门弄斧人前丢丑吗?此事委实难从,敬请各位见谅。”

马云卿一抱拳:“尽人皆知,小野先生乃名门之后,经营生意之余,常年研读中国历史,吟诗练字。方才所言实是自谦,我想,倘若小野先生不吝赐教,挥毫展笔,我等非但大饱眼福,而且终生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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