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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06: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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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孔莉萍,张军

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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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试读: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张爱玲与胡兰成

雪落下来,玻璃上有了雾。

用手指轻轻划过,随意地写下几个字。

那些字闪着冷冷的流光,很快便黯淡下去了。

所谓流言,也就是这样容易消散吧。

二十四岁的张爱玲,写出了《流言》。

她惘然说道,流言是写在水上的字。

壹·淹然百媚,为君醉

1

1992年2月14日,洛杉矶。

每一家花店的玻璃窗上,都打着甜蜜的广告。大街上,间或有男男女女相拥走过,手上有几枝或一捧玫瑰。花香随风飘散,处处浸蕴着爱情的气息。

一间简素的公寓,房间里只有极少的几样家具,主人甚至没有在这里摆放书架。七十二岁的张爱玲,伏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用枯瘦的手,写下简单的几句话:“一、如我去世,将所有财产遗赠给宋淇和宋邝文美。二、我希望立即被火化(不要存放在骨灰存放处),骨灰应撒在无人居住的地方,如果撒在陆地上,应撒在荒野处。”

在情人节写遗嘱,这几乎可以用诡异来形容。而这就是张爱玲,她从来喜欢参差的对照。遗嘱,也不过是晚年一个凝固了华丽与苍凉的手势罢了。

她只愿与传奇彼此叛逆,可是从上海到美国几十年了,她始终被他们开掘着,演化、罗织成了传奇的海上花。

她没有出门,她可以很久不出门。这一天,窗外的爱情或疑似爱情,与她无关。

爱情已寂然湮没了吧。半个世纪前,她爱过的,曾欲仙欲死,也曾低至尘埃。

那个男人1981年7月死于日本。

离开上海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写信来“撩拨”,她已禅心若定,见字已如泥絮,只淡淡道:“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

她漠然从窗边回身。

今生今世,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曾经的临水照花人,今已永结无情契。

快五十年了,曾经,这个男人从静安寺路赫德路口的公寓门洞里,塞了一张纸条进来。

他想见她。

2

1944年2月,当胡兰成从苏青手中接过张爱玲的地址时,自然也注意到她脸上的犹豫之色。苏青说,张爱玲不见人的。

胡兰成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彼时,胡兰成已在汪精卫的智囊团中失势,不再担任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亦辞掉了《中华日报》总主笔一职。却还是因为与汪精卫政见不和,在1943年底被下令逮捕。这对从浙江嵊县乡间走出,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胡兰成而言,可谓当头一棒。其后经友人四处奔走,于1944年春节前被释。

失意的胡兰成闲时在南京家里翻书,看到苏青寄来的杂志《天地》时,赫然读到一篇《封锁》,竟是见之倾心,躺在藤椅上的身体顿时坐直。作者张爱玲让他大为惊艳,当下胡兰成就给苏青写信,打听这张爱玲系何人。

待到《天地》再寄来时配上了张爱玲的小说和照片,望去颇为不俗,更让胡兰成无时或忘。

未料到兴兴头头从南京坐火车来到上海,苏青却说张爱玲不见人。胡兰成只姑妄听之,他自问以他的才情谈吐,当年汪精卫尚且一见心折,何况这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小女子张爱玲?

到得张爱玲的公寓,通报一声,张爱玲竟是真的不见。

胡兰成怅然地将写有电话的字条塞到张爱玲公寓的门洞里。不料张爱玲隔天午后竟打了电话过来,说去看他。胡兰成在南京和上海都有居所。不久,张爱玲便姗姗来到位于大西路美丽园的胡家。

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对与张爱玲的第一次相见所叙甚详,虽然说“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可胡兰成到底难掩对她相貌的失望,“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

胡兰成的失望,多半是《天地》上张爱玲的照片,给了他错觉。事实上,张爱玲是相当重视照相的女子。1961年访台时,为拍一张与王祯和及其母亲的合影,张爱玲可以用一个小时来化妆。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张爱玲并未穿她的那些奇装,视线低低地扫下去,气韵中似有一丝悲悯。

胡兰成见了照片,隐然产生对美女的想象,见了真人,却觉她既幼稚又可怜。若以相貌而论,张爱玲实难说是美人。她的祖母,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耦(音同“藕”)是衣带当风的纤纤美女。母亲黄逸梵也是轮廓偏骨感、眉目深邃的漂亮女人。偏是张爱玲没有继承这份美丽的风韵,她不算美,虽然她与母亲黄逸梵长得很像,但相似的五官分布在她较为瘦长的脸上,显得有些疏阔,不够融合。

不过张爱玲端然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凛然的气度。胡兰成遂起了斗法之念,似乎是有意显示自己的才气出尘,除了评说张爱玲的作品外,更评点时人之作,末后,竟打听起张爱玲的稿费收入,事后他自己也觉有些失礼。但兴之所至,只是絮絮说来。

少与人往来的张爱玲却是丝毫未起反感,耐心地听着,不觉五个小时过去了。

这在张爱玲实是极为少见。她素来怕见人,即见,亦少有话说。而别人见她,也会被她的气度震慑,不免压抑。胡兰成却如此自然,毫不见外地侃侃而谈。在张爱玲,这是一种别致的体验。

及至去送张爱玲时,望着高挑且极瘦削的张爱玲,他好像有些意外地奇怪:“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胡兰成日后写《今生今世》,颇得意自己这一问,只觉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近了。

这一言倒要好好端详。初听来像是冒犯,但细听却有撩拨之意。人之交接,原有距离与密度。胡兰成于张爱玲,只一面之缘,却大胆轻薄,说出便是要好友人也未必敢说的话。在女人,不啻有新鲜感,甚至是微微的刺激。

三十八岁的胡兰成,情路旖旎,且不说与其他女子的暧昧之情,只正头妻子已有过两个。结发妻子玉凤已经病殁,第二个妻子全慧文是在广西娶的,已生下几个孩子。还有胡兰成提到后来与之离异的英娣,据他的侄女胡青芸回忆,似乎并未与之有正式的婚姻。

再看张爱玲对于男人的审美取向,她笔下第一等让人留下印象的男子姜季泽、乔琪乔,范柳原,原都有几分浪子的轻浮、慧黠,恰与胡兰成暗合。

张爱玲是不喜老实人的。男人也罢,女子也好,老实则无趣,少了让人探究的意念。

3

第二天,胡兰成复去探望张爱玲。她的嫩黄边框眼镜,宝蓝绸袄裤,在胡兰成眼里,实在亮烈、打眼。而坐在张爱玲那简净的房间里,胡兰成却觉到了兵气,让他不免为之一凛,又一怯。

照旧是他说她听。他滔滔讲起治国平天下,不无显摆之意。只是人有气场,说者只觉诸般兵器皆已使尽,甚是吃力,却还不如那听的徒手腾挪来得好。

一时讲起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李鸿章把女儿许给他,男才女貌,是晚清官场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而张爱玲只讲祖母写的诗其实也是祖父改过的。她不肯成就佳话,又让胡兰成为之惊艳。

张爱玲又说到不久前胡兰成在南京下狱之事,她曾动了“怜才之念”,这样一个不问世事,亦且才华惊动四方的女子,肯为他如此,着实让胡兰成生出了感激。回家后,胡兰成写了第一封信给张爱玲,信写得十分热烈,他自言“像五四时代的新诗”般可笑。这般口声,惹得张爱玲奇怪,他自己则是又得意又有几分难为情。

张爱玲的回信十分简单——“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八个字,若干年后被奉为小资的宝典。“懂得”、“慈悲”成了注解爱情的最佳告白。

张爱玲是沉吟许久方写出的。她被胡兰成一股火般的热情,猝不及防地打动了。

1944年的张爱玲,在沪上文坛花时正盛,之前的1943年是属于张爱玲的。5月,自《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上登载,赢得碰头彩开始,半年时间,张爱玲佳作迭出,《第二炉香》《心经》《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将张爱玲推上了盛名的峰顶。

那时的她总是身着大镶大滚的前清衣裳走在路上,艳异到荒凉,不是不惊人,电影明星李香兰见她,都气势一短。故此文名之外,更赢得如红伶与明星才有的道路以目。

说起来,这样的装束,也是幼时少人重视造成的。她是看着寂寞长大的女孩儿,在那个贵族之家里,遗少父亲张廷众扎吗啡、嫖赌俱全,新派的母亲拯救不了他,留下她与弟弟,出洋而去,后来干脆与父亲离了婚。继母不久进了门,她穿继母的旧衣长大,那碎牛肉般黯红的薄旗袍,冬天是冻疮,过了冬天就是冻疮的疤,这些都是不愿想也不能忘的痛与耻。

张爱玲少有快乐,除了母亲回来的日子。后来她拼了命跟父亲决裂,走到母亲那一边去。而母亲独立以来,为钱吃紧着,负担她的教育费用,脸色有时也会紧肃。母亲的家,渐渐不复柔和。

后考入香港大学,一人独得两个奖学金,偏又逢战争,只能肄业回到上海。只是在与姑姑的相伴里,她才始觉人世中淡淡的暖。

何曾有人,像胡兰成一般,举凡世人有一言一语说及张爱玲,便都是好。且不是逢迎,是聪明地了解。这样的懂,这样的宠,无人给过她。细看这人,如手持明珠,照破山河,有万朵的慈悲放出光芒来。

方与情字劈面相遇,有如初品酒意。她也只是女子,会陶然微醺。世上有人懂得她,竟是如此好。

这一回通了书信,胡兰成更是殷勤,隔一天便去看望张爱玲。未几,她露出烦恼之意。他是有家室之人,何必牵情引恨,她只让他不必再来看她。不消说,他看出她的心意——“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但胡兰成仍是如故,反而天天去看张爱玲。

一日,胡兰成仍旧说起《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张爱玲便送了一张给他。他说,她在照片后面写了这样的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张爱玲是何等样人,清嘉冷冽,目下无尘,如今却“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胡兰成这一番勾画,骤然将张爱玲从仙境堕回人间,令不少张迷怒从心起。人多谓胡兰成是扯了张爱玲这张虎皮,来给自己做大旗。

可是,张爱玲不与胡兰成对口,知此事的苏青、炎樱、姑姑都与张爱玲一样保持沉默,胡兰成的回忆,由是成了孤证。《今生今世》里写及张爱玲的文字,成了解开张爱玲情感密码的一把密钥。在张迷看来,这分外可恨,怎么就任由他兀自打扮了自己去?

胡兰成确也难脱此嫌疑,说起来,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重要,远过于胡兰成于她。胡兰成曾言,生平不拜人为师,要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他的聪明。

在她那里,他真的有着前世今生。于智识一道,遇见爱玲后,回首前尘,正像在佛地见自己旧日尸身的惊。他又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如是,他虽口口声声说及爱玲的谦卑,却正映照了他心里实实在在的自卑。他这一生,女人来去,如三春花事般繁华,但是再多的花影重重,也绕不开爱玲。

剪不断的千头万绪,剪不断的看朱成碧,有所思,却无可止。

只是旧时的春日迟迟,落在笔下,纵有泪如倾,也成了戏台上的扮相,世人看去,不过是水袖长舞,好一番华丽的做作。

4

我喜读胡兰成,看《今生今世》几度泫然,一如读《浮生六记》。虽然沈三白是深情之人,胡兰成却情多亦薄。

胡兰成的妙处在他的文字,自有一种说艳不是艳,说清也非清的意态。柔媚幽婉,闲时日月平阔,即或战事凄凄,人世忧患中大难不绝,他犹可一路诗化而来。恍若千年岁月里,始终有歌也歌不尽的露水汤汤。只是那一种无情无觉,实让人恨,却又恨不起来。有时想,他是如段正淳一流的人物,有情,但不执著。

说起来,最打动我的,并不是他洋洋洒洒写张爱玲的《民国女子》,反而是与发妻玉凤的相守契阔。那时他还不是后来的兰成,只是刚及弱冠的蕊生,胡村小学的教员,她是玉凤,他新婚的胖胖团脸的妻子。

她信蕊生,读书人将来准是有成,一茶一饭也盛了情义。她在溪边洗衣,棒棰随水漂走,蕊生便赤脚下水给她捞了来,又站在水里,帮她把衣服绞干。天时静静,只夫妻两人相对。

他与别人生了气,只玉凤流泪来哄,就肯回转。“其实我的生气伤心一半是假的,因为有母亲与玉凤,所以我可以这样奢侈。”

此方为寻常夫妻的路数,玉凤对蕊生,正是女子对丈夫的敬崇。蕊生对玉凤,疼惜有,撒娇也有,轻视也有,将她当家人,惟是没有怕。胡兰成对张爱玲,却一时也不肯松懈,只怕落了下风,被她看低。即张爱玲肯仰起头来看他,他也心里有数,到底爱玲如仙界中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他初时写文章,百般着力,以为驱兵调将便是好,爱玲却是淡淡的,只让文字如解甲归田,她自能与词与句载言载笑,肝胆相照。

胡兰成的聪明与自误,在于他晚年将《今生今世》当作是忏情录,殊不知张爱玲是不要人忏情的。

今天的人更多的疑惑在于,胡兰成写张爱玲的可信度有多高?

在张爱玲的研究者中,同时与张爱玲和胡兰成有交集的,为数极少。台湾作家朱西宁是其中重要的一位,他与张爱玲通信往来,与胡兰成更是交谊极深,日后朱西宁两个女儿朱天文、朱天心直承胡兰成的衣钵。20世纪70年代,朱天文发起成立三三集刊社,后来又有三三书坊,最初的目的就是为出版胡兰成的作品。

朱西宁于1974年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迟复已够无礼——致张爱玲先生》。其中谈及初见胡兰成,他有心细究《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的“信史”程度:“我之想求《民国女子》的见证即在此;兰成先生虽不是小说家,《今生今世》亦非小说,但究是艺术家和艺术品,以他的感觉之锐利(如不然,怎能与先生那般投契贴合?)超乎常人,保不住为传达其感觉,而必得渲染,借虚构些事物来烘托。如此,虽于事物有伪,于感觉却有忠,于艺术毋宁是种境界。……他写先生,于事物,于感觉,皆是老老实实。若有出入,也只在文章表达的力有不逮上有所不及。”

朱西宁求证于胡兰成本人,胡自会以“老老实实”的面目出现。这当然只是一面文章,但今时今日,实在无有反证,除了张爱玲本人两次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谈及胡兰成。一次是1966年11月4日,说到“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一次是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说:“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看来张爱玲极是不满《今生今世》,却并未就细节驳胡兰成。如此,胡兰成的诸多描述,遂成“张学”之正史。张爱玲的不屑与缄默,于胡兰成,亦是另一种成全。

贰·花需人慰,成连理

1“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的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金锁记》开头,张爱玲遥指三十年前的月光,冷冷辉映出一个女人、一个家族的前生旧世。

她与胡兰成的情缘,相隔两个三十年了。那时,她对他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慈悲”,一个很深的词。佛言慈悲,意在渡化众生,张爱玲所说的慈悲,是相信月光下,他可以渡化她,共乘一苇慈悲,在滔滔情爱大河中翩然而过吗?

反正胡兰成是欣然地,将张爱玲上海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从南京归来,不是先回美丽园,而是到张爱玲处报到,自自然然地一声,我回来了。

胡兰成形容两人热恋,只用十个字便旖旎无边:“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一方斗室似盛有天地万物,真实的世界全然被抛在视线之外。张爱玲向来寡言,她不说,惟其没有解人,说也无益。现在有了胡兰成,她变得欢于言笑。两人只是说不停,大珠小珠、嘈嘈切切,不绝妙论如落玉盘。

两人是极好的谈话对手,仿佛相知的舞伴,绵密的贴合之间,心意互悉。又似剑道,彼此相敬中,毕竟要分个高下。胡自以为聪明,但在张爱玲面前,却是“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可是张爱玲却是心悦于“胡说”,觉得他有一种如山西梆子般响亮的痛快。

胡兰成认识张爱玲时,早已是成名的政客加才子,但仍是拘谨,学术权威、术语新词都能让他怯。说《红楼梦》和《西游记》胜过《战争与和平》和《浮士德》,都是要大起胆子,生怕被人笑。可在张爱玲眼里,不用说也是《红楼梦》与《西游记》好。她从不做高深,很有底气地说喜欢看小报。于文字、于人物,她倒是像一面水晶镜子,什么都能照个分明。

她是真拿他当知己,母亲从埃及拿回来的玻璃珠子。她给他看,十四岁时写的《摩登红楼梦》也给他看,像小女孩献宝般的诚心与爱娇——成熟如她,底子里也是天真。

胡兰成用工笔细细画出张爱玲的日常喜好——“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脱脂花粉。”

并且果然像张爱玲在《天才梦》里写过的,很多简单的事情她很低弱。“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

他实在是极好的话语者,但他的记述,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像丈夫对妻子的回忆,从一开始就没有凡俗夫妻的琐碎——当然,原本他就因她的文字而爱。总觉得他有种评论家解读作家的意味在里面,让我想起雅恩·安德列亚走近晚年的杜拉斯。雅恩后来写了《我的情人杜拉斯》,文字里免不了读者惯有的窥视味道。

说起来,我顶烦现在一些人总做危言耸听状,似乎读了胡兰成这个“汉奸”的文章,在道义上就会产生恐怖后果——此类正义感实在不知所谓。书是书,人是人,污点是污点,好文字不能抹杀。

从这个意义上讲,不管胡兰成其人有何过失,所有喜欢张爱玲的人,对这样一个惊鸿照影者,应有谢意。

2

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有个让人饶有兴趣的现象,就是胡兰成向张爱玲全面地、自觉不自觉地靠拢。

明清以来,多有士人以深情笔触写及妻妾,以冒襄的《影梅庵忆语》和沈复的《浮生六记》最为人熟知。他们固然能赏得女人的好,但究竟是男权从高处向下看的赏读,原点还是男人。

胡兰成不同,他的赏与识,已接近一种粉丝的赏。但他有自信,并不笼罩在她影响的阴影下,因此当粉丝也不能让他身段变低。

其实这是极少见的情况,男女间谈起感情来,彼此之间常相互渗透、影响,但最后多是女性向男性的焦距靠拢,即使是大家也很少例外。与张爱玲和胡兰成同时代的萨特与波伏娃,即是其中很鲜明的一对。波伏娃终生都以萨特的行为准则为准则,甚至,她不但忍受了萨特的滥情,还在他出轨时帮忙设计思路。《第二性》与其说是女人对世界的痛苦宣言,不如说是波伏娃本人,对萨特的一种退与守。

胡兰成说:“张爱玲行事与我如冰炭。”“冰炭”二字真是准确,她性子里发散着冷冽,任何事都仿佛不落情缘。他却是跌宕自喜,兴兴头头要在俗世里经营起亮烈的热闹。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形下的靠拢,要怎样地校正才可扳得回来。业已成名的胡兰成,行事为人,竟要张爱玲来给他破除框框,这欣赏,也真到家了。

张爱玲不喜学校,不喜童年,不喜父母,凡事皆不落不沾。在金钱上,更是斩钉截铁的分明,即使与自己的姑姑,与最好的朋友炎樱也锱铢必较。可是胡兰成却无论交谊还是钱财往来,总是“人欠欠人”。他是农人家庭出身,次后从政,骨子里始终不能停息自卑:“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胡兰成晚年写了多部著作,今人多指其借张爱玲出名。可是这话怎么说呢,她确是影响他一生极大的人,难道一定要他不提她才是好吗?他又没有张爱玲的定力,可以在情感上不闻不言。

在胡兰成,张爱玲根本就是“莲花身”。他并不仅只是在《今生今世》中谈及张爱玲。他写《山河岁月》和《中国文学史话》时,笔下总会情不自禁地一荡,说着说着就成了张爱玲。她对他的影响,来得过于深远。后来,他常常忘了她已不是他的。20世纪70年代,朱西宁父女初见胡兰成,交谈极洽。胡兰成突然感叹道:“要能爱玲也在,一定谈得更欢。”

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对人绝不迎合。

我以为,这话他却是说错了。

仔细留意二人的过往,张爱玲不是没有迎合胡兰成。她发表于1944年4月的《论写作》。特地引用了李渔的《闲情偶寄》,“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送别。”张爱玲说:“又要惊人,眩人,又要哄人,媚人,稳住了人,似乎是近于妻妇之道。”

彼时的张爱玲与胡兰成恋情正炽,这一番感慨,很可看出恋爱中女人的心声——她也想他为她着迷。有一阵子,张爱玲对胡兰成真是“百依百顺”。

而胡兰成凭什么就让张爱玲欢喜到如此?只怕最主要的还是他那非同小可的颖悟。她说他:“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

胡兰成的聪明,一部《今生今世》也就尽看得出来了。我原本很不待见他,看了此书那些如幻如影的文字,却不由要说声好。也并不只《今生今世》才气泼洒,他的文字媚态下原是有根的。我很喜欢《中国文学史话》里,胡兰成论唐诗宋词的一句话:“唐诗如饮酒,宋词如品茶。”唐朝的气象唐诗的醇烈,宋朝的绮靡宋词的柔婉,全都在这句评点里跃然而出。

这样的聪明,如果只给一个女人,胡兰成怕也委屈罢。他对女子,从来是“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有时静思,胡兰成幸好不是女人,否则一定是《子夜歌》里“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一流的人物,不知要迷惑多少人呢。

3

胡兰成与张爱玲交往不久,问她对于婚姻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他难道就不考虑,他当时有太太,让她怎么说才好?“她且亦不会想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真得意呵,胡兰成心下的暗喜,隔着文章还往外跳。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我相信张爱玲愿意天下女子欣赏她爱的男人,但会大方到对方有许多女友,甚至携妓游玩都不吃醋?

绝无可能。

要么是张爱玲掩饰得好,要么是胡兰成视伤害于不见。他当然有这本事。

1945年,张爱玲在《天地》上发表了《双声》,与炎樱的对谈中,她不经意流露了心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是有点难过,不能每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大。忍忍就好了。”

胡兰成曾说,张爱玲一点委屈受不得。可是说到爱情,怎么可能不受委屈?她终究是骄傲,不愿将这种委屈说出来。此时的张爱玲,真的与寻常女子无区别,一样是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她甚至可以委屈到:“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从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已经完全是从婚姻上退一步的想法。

可是胡兰成却好像比张爱玲更委屈:“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

这里另有好大一个疑点。《今生今世》里,胡兰成但凡提到女子,总是得意洋洋信马由缰地写开去。唯独对英娣只隐约提过几次,对她的身份更是没半点交代。

并且,在结发妻子玉凤去世后,胡兰成在广西教书时与全慧文缔结婚约:“我那年二十八岁,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绍,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我除了授课,只在家用功读书,有时唯与慧文去墟场买龙眼黄皮吃。”

此后再不提全慧文,也没有说到与她离婚,怎么又和英娣离婚?

一直为此奇怪着。后来看到胡兰成与全慧文的长子胡宁生回忆:“全慧文因语言不通。少与人交往,常日读古书,弹风琴度日。”我很好奇于这“语言不通”。

胡宁生忆及当时张爱玲曾前往胡家做客,而胡兰成也曾带着孩子们去过张爱玲家。“张爱玲当时应该知道胡兰成与全慧文并未感情破裂,也没有离婚。全慧文当时虽然不怎么需要用钱,但胡兰成仍然经常给她颇多的私房钱。”胡宁生说,全慧文于20世纪50年代在胡兰成的故乡嵊县病故。

照这样讲,在胡兰成与张爱玲交往期间,全慧文与英娣是同时存在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胡兰成一笔未写。

华裔女作家李黎采访胡兰成的侄女青芸时,揭开了这个谜团。

青芸是胡兰成三哥的女儿,也是胡兰成最信任的至亲。胡与很多女子的往来,青芸都见证过。她后来改名春雨,李黎采访她时,老太太已经九十岁。由于继母虐待,青芸与玉凤一直情若母女。玉凤去世后,她一直帮胡兰成管家。她回忆,全慧文“有神经病”,发作起来搞得胡兰成写不成文章。全慧文的病根儿,据青芸说与胡兰成跟邻居女人往来有关。可胡兰成认为,这根本就是全慧文乱想。他后来找了英娣,至于这英娣,是个“舞女”。在青芸的主张下,胡兰成后来将英娣接回了家,但不许她“虐待”全慧文,也并未与她正式结婚。

关于英娣身份的问题,还有旁证。一度与胡兰成过从甚密的路易士,证实她是歌女,而为胡兰成主办的《苦竹》写过稿子的倪弘毅,撰文说英娣是“原来上海‘百乐门’红舞女,颇有点神通”。

确也是难言之隐,胡兰成真是通吃到生冷不忌,从作家到舞女,没他不敢招呼的。可他究竟也觉面子不好看,《今生今世》全慧文和英娣所占篇幅极少。

难得,胡兰成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4

在与张爱玲交往不到半年后,胡兰成与应英娣离异。到张爱玲住处时,胡兰成流泪了,但张爱玲却毫不“同情”——既作了选择,就应该承担。

胡兰成与应英娣的“结婚”与“离异”,其实有不少讳莫如深的地方,很是可疑。而另一个妻子全慧文,则被胡兰成藏到了隐秘的记忆角落。据胡兰成与全慧文之子胡宁生回忆,胡兰成对这个患了精神病的妻子甚好,还有许多的钱给她使用,并未将之遗弃,也未正式离婚。胡兰成的性格矛盾在此也有所显露——虽然滥情自怜、寡断牵扯,却并不刻薄绝情。

对这些关键经历,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未作交代。如此,大约在1944年8月与张爱玲结婚的胡兰成,摆脱不了重婚的嫌疑。彼时,张爱玲是知道全慧文的,但她也安然地接受了下来。她向来言必称“自私”,其实很能体谅别人的苦处。

胡张二人结婚结得很素净。胡兰成自言,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张爱玲,没有举行仪式。两人只交换了帖子,上写“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二十几个字的前一半由张爱玲写好,后两句是胡兰成写的,炎樱为媒证。

但根据李黎对青芸的采访,其实胡与张结婚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青芸那天听见叔叔要结婚,很感兴趣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仪式在张爱玲家里举行,炎樱在场,青芸见到了胡张二人的婚书。胡兰成与张爱玲对拜时,为了有些喜庆的气氛,还将一对蜡烛插在馒头里边。这别开生面的婚礼看得青芸乐不可支,胡兰成见状,也笑了起来,用手指弹一下青芸的额头,告诉她不许多话。

张爱玲的婚礼,缺少了父母家人的祝福。她的母亲黄逸梵在国外,至于父亲张廷众,早在她念香港大学之前就闹翻了,久不往来。而和张爱玲同住的姑姑张茂渊,甚至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显见得她是不喜胡兰成的。

对于这桩婚事,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回忆,亲戚家人是反对的。当时张爱玲的舅舅听说“我姐姐交了个男朋友,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他更为生气了……他在烟榻上与我舅妈吸着大烟,还在絮絮不休地批判着张爱玲”。

但张爱玲对于这些,根本是不往心里去的。她只兴兴头头地结婚,与这个大自己十五岁的男人,像写对联般一人一半,立下了终生的盟约。张爱玲不是注重仪式的人,但这个结婚仪式却一定要有。那是女人全新生命的开始,像刚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馒头,又点上了胭脂点,散发出世俗而妥当的安全感。

张爱玲两任丈夫胡兰成、赖雅皆比她大很多,一些研究者由此认为张爱玲有恋父情结,并举出她描写恋父题材的小说《心经》为证,但我觉得这说法有点牵强。

张爱玲早年最经典的散文,几乎全部收录在1944年12月出版的《流言》中,这一年正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相识相恋并成婚的一年。其中《私语》一篇,对与父亲决裂一事着墨甚多。

张爱玲中学毕业时,与父亲离异多年的母亲从国外回来,比起成日吸着鸦片的父亲与继母,出洋的画家母亲摩登而又开明,她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向母亲倾斜过去。张爱玲想要留学,但这个建议被父亲认为是受了母亲的蛊惑,加之继母在旁边添油加醋,张爱玲最终被父亲暴打一顿,并囚禁了起来。期间,她患了严重的痢疾,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挣扎了半年,但父亲却不闻不问。后来张爱玲在女佣的帮助下,逃到母亲那里,之后不久考入香港大学。

与父亲的这一次严重冲突,使父女二人此后形同陌路。其实张爱玲内心,是深深渴望父爱的。父亲早年时对小爱玲的天才,也着意培养,但遗少出身的张廷众,向来没什么责任感,对子女照顾很少,加之日后续娶,那亲情更是稀薄得可怜。成年后的张爱玲,形容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让人不断地向下沉——那样永远的、缺少阳光的颓废。

父亲的爱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和一般有恋父情结的女子恰恰相反。所以与其说是张爱玲恋父,不如说是寻找一种爱的代偿。但更大的可能是,张爱玲慧根深种,只有二十多岁的她,看人世人性,已是高楼望断,满目荒凉,同龄男子中很难找到知音。胡兰成江湖飘零多年,眼力毒辣,他爱的先是张爱玲跋扈的才情,再是清冷个性下的柔艳,她于他,任是无情也动人。

这种种的懂,无法不打动张爱玲。而她,本来也是希望能有年长者的怀抱,来汇聚一种宽阔的、久违的暖。

叁·繁华浮沉,终生变

1

传奇爱情的细节,总是玲珑的,闪动着淡淡的微光。《红楼梦》第四十五章“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玉雨夜探视黛玉。临走时,黛玉递一盏玻璃绣球灯给他。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嗔着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说得宝玉忙不迭地接过来,让小丫环捧在手里,满怀心思地踏雨回家。《红楼梦》里贾府的宝物也多,可是我总想到这盏灯。灯里的小烛,点的是黛玉的脉脉情思。又想,若这盏灯是琉璃的,更好,不那么透明,但更流丽。斜风细雨,若隐若现的华丽灯光飘摇着,然后熄灭。

而这盏灯最后肯定是碎了。

一如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爱情。

生逢飘摇的张爱玲,对于家,对于安宁,有极深的向往。“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正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天长地久的感觉……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稍有损毁。”

姑姑的家,尚且如此。新婚的张爱玲,将她与胡兰成的家,经营成了一个神仙窟。而胡兰成将她捧在手中,如珠如贝地珍爱。

世人多识张爱玲的冷,其实她亦天真之至,笑,便是天真饱满无保留的大笑,做不来淡淡的微笑。胡兰成摸着她的笑脸,抒情说:“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这在女人听来,哪里是夸奖。张爱玲乐了,幽默地拿自己开涮:“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胡兰成倒也自然,继续夸,拿《水浒传》里一句“正大仙容”来形容张爱玲。

两人看西洋画册,看塞尚、看古印度的壁画,胡兰成都要“伺候”看她的脸色。凡张爱玲言好,他便要重新端详,发现昔日不曾留意过的好。这般日子,真让胡兰成有欲仙欲死之感。两人看《诗经》,人与诗结伴而行,一路上只如熟人晤面,张爱玲快乐地诧异着:“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两人对答,机锋上也是胡兰成输了。他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张爱玲却是一眼望去,山水俱在心,心中无山水的淡然。胡兰成常自比宝玉,他也真是心甘情愿地将张爱玲看成了黛玉。

从前我看张爱玲谈音乐,谈画,谈跳舞,只觉得她角度特别。这回定下心来细看,却发现这些文章,几乎全部写于她与胡兰成相恋时期。她写给他看,要他懂她。

她从来不是强烈的,做不来文艺腔的夸张爱情。可是对胡兰成,是她的人生的极致了吧?可她有本事在文章里不写及他,这就是人性根茎里的荒凉气质,纵然后来落了痕迹,也只是因为多年后那个男人的告白。

爱到水穷处,胡兰成说,欲仙欲死。在人间,不能够说出那飘一样的幸福。

张爱玲的朋友炎樱常到她家,三个人对谈就热闹了。炎樱特别像史湘云,天真,稚趣,有点话痨,说话的速度永远超过思维的速度。脑筋急转弯般的妙语,说得人由不得要笑。

炎樱一说话,胡兰成哪里应付得来,怕只有摇头了吧。而张爱玲像个姐姐一样在边上,宽容地笑。这样的情景真是妙趣横生。胡兰成喜欢这样,不肯让张爱玲的生活因他有了改变,“两人怎样亦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他看到她奉茶姿势之艳,却从不写张爱玲洗衣做饭。

他不愿她有了人间烟火气,他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而他,曾与她同缘同相,同住同修。

花落水流红,来来往往的过往,尽去无声。

2

张爱玲曾以前清老式绣花袄裤参加朋友哥哥的婚礼,又曾在会见柯灵与明星影片公司三巨头之一的周剑云时,穿了仿古的缀着云头的夹袄。不用说,张爱玲的衣装和气派让上海人为之瞠目。周剑云阅人无数,一时也为张爱玲的气势所震慑,不由得拘谨起来。隔了数十年,柯灵犹自感叹张爱玲在服饰上“表现出惊世骇俗的勇气”。

这些属于张爱玲的衣裳,是她著名的标志之一。晚年的张爱玲回忆起那些华丽的日子,笑言:“我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后来有一阵拼命穿得鲜艳,以致博得奇装异服的美名。”

在女子而言,穿了心爱的衣裳,给心爱的人看,是一种娇嗔的幸福。

1944年的张爱玲,穿桃红旗袍和绣了凤凰的鞋子给胡兰成看。两人行走于上海街头。虽逢乱世,她仍是那么安宁,潋滟的红于她极是相宜,恍惚间,他仿若闻得到桃花悄然发散的淡香。

彼时他看她,如同初燃的火,绵密而热切。年轻的爱玲,视胡兰成亦如珠如宝。“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他若在房里,她会悄悄地躲在一边看他,然后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纵然时间不能停驻当下,但那一刻,爱玲的安然是那样真实。今天的一切都是如此静好。她叫他兰成,这一声,是在叫自己的夫君。摸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她用梦一样的声音说,你的脸,你的眼睛,你的嘴。手亦是一种记忆,今生今世,天涯海角,纵使有一天目不能视,这手掌依然深深记得你的模样。

张爱玲从来矜持,向来极少会友,她却愿意跟了胡兰成一道去拜访邵洵美。在苏青家里,张爱玲像每个普通女人一样,喜滋滋甚至是崇拜地看着高谈阔论的丈夫。胡兰成创办杂志《苦竹》,张爱玲也拿出同一时期最好的作品《桂花蒸阿小悲秋》给他。

1944年8月是张爱玲一生中的重要时段——与胡兰成缔结姻缘,《传奇》于当月出版,四天后即再版。虽然上海此时正是沦陷期的孤岛,对于张爱玲而言,却不啻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人生顶峰。

但红尘奔流,自有无尽变数,身在温柔乡的胡兰成,早已预感到日本战败的日子正在逼近。与爱玲的家,终有一天不会再是乱世里的桃花源。胡兰成知道当那一天到来时,亡命天涯是唯一的选择。他宽慰张爱玲:“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她低低地回应:“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很难想象,张爱玲竟会做这般痴情女子状。她是个冷人,这种冷,是骨子里的。除了姑姑,她甚至与亲人的关系也很疏离。母亲在国外,父亲虽在上海,早已反目。弟弟张子静曾让张爱玲深深牵挂。在她笔下,那个听到别人姨太太漂亮,就会问“有我好看吗”的漂亮男孩子真是可爱极了。早慧的爱玲看到因为后母添油加醋,挨了父亲嘴巴的弟弟,曾大哭着要替他报仇。即使是这个唯一的弟弟,张爱玲成人后也与他往来很少。张子静在《我的姐姐》中写道,1943年张爱玲最红时,他曾鼓足勇气,前往姐姐的公寓代朋友约稿,没想到张爱玲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

梳理张爱玲的一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理性的。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评语极是精当:“不用情,天道无亲。”就是这样一个“理性到如同数学”的女子,在婚姻上,却非同寻常地逆反自己。以今天的眼光去看,她的婚姻完全是闪婚。两人1944年春天结识,不足半年即结婚。

胡兰成是什么人?终生都对施展政治抱负怀有狂热幻想的他,此时虽已在汪精卫那里失势,却仍然是一个地道的亲日派,是百姓眼中不折不扣的汉奸。张爱玲纵是对时政再不闻不问,也应该知道与一个汉奸结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巨大风险,而风险,从来是婚姻里最大的成本。

今天,人们已无从得知在胡兰成之前,张爱玲是否还有过恋爱。更多的人认为,胡兰成就是张爱玲的初恋。张爱玲的成名过程,省略了一般女作家由青涩至成熟的写作曲线,她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般的天才亮相,一开始就艳惊四座。对于人性的阴暗有着深刻洞察的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让许多人因看不懂而惋惜。

从来如此,在灵魂深处,总有一处隐藏的景致,是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还是陈村说得好:“为张爱玲惋惜的人,可能应该先为自己惋惜。无数人的一生,所缺的就是这‘懂得’的目光啊。多少才女活得风头无限,写得花枝招展,却没遭遇高手写真,宿命地被岁月催老。胡兰成虽是邪人,却能看出道出张爱玲的好,吉光片羽,林林总总,好得分明,好得华丽。他随处指点,点出的正是风景,能让她永远地活。张的好,好到让人看罢叹气。以前的才女都是听说而已,张爱玲的才,那么真切活泛。青年张爱玲爱上这个‘懂得’二字,因而心里欢喜。”陈村又说:“张爱玲的高,是因心地的洁净,一点点高上去的。只有她才说自己是从‘尘埃’中开花,其他民国的共和国的女子,花都要开在荷塘月色里的”。

陈村道尽了所谓“懂得”的价值。因了这份懂得,张爱玲目盲而勇敢,宁愿当一个赌徒,演绎人生初次的,也是空前绝后的浪漫。

3

幽艳柔媚的时日,终如白驹过隙。

1944年11月,受汪伪政府指派,胡兰成与沈启无、关永吉一道,飞往武汉接收汪伪国民党汉口特别市党部机关报《大楚报》。

此一别,胡兰成系在张爱玲身上的绳结,轻易地断了。细想来,他一生心无旁骛地爱着她的日子,短到不过几个月,百余天,再后来,他对她,也不过是浮云游子意的羁留。

胡兰成任社长,沈启无任副社长,关永吉为总编。沈启无是周作人门下的大弟子,但这时已与周作人分道扬镳。关永吉则是沦陷区代表作家之一。胡兰成与二人都不甚合拍,每每出言讥讽。

在武汉,胡兰成真正见识到了战争的峻烈,空袭次数日渐密集,警报尖锐地拉响,炸弹不时从头上落下,逃难之人拥挤处竟如踏青。夜晚,人在睡梦中一夕数惊,恐惧呼啸着狂奔而来。《大楚报》是一张有浓厚日本背景的报纸,当此国难之际,仍在鼓吹中日亲善。沦陷区的百姓,对这种报纸不会喜欢。且报纸的发行渠道一直在日本人和朝鲜人手里,胡兰成接手的是个烂摊子,他一时抖擞精神,张罗起了报纸的发行。利用他与日本人的关系,《大楚报》也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办得有了起色。胡兰成在1945年内曾出过多种《大楚报》丛书,其中他自己著有《中日问题与世界问题》和《文明的传统》等评论集,而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也被收入《大楚报》快读文库中。

战争的残酷,让人在绝望中心境荒芜。软弱者会不自觉地沉下去,胡兰成以夸张的热情经营俗世的热闹,内心却已近奄奄沉没,他抓住的浮木,是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大楚报》报社在汉口,而胡兰成恰寄住在汉阳医院。汉阳医院里,周训德年纪最小,是医院里的产科护士,她生得皮肤莹洁,长身玉立,寻常日子只穿普通的蓝布旗袍,不化妆,却有一种别致的妍媚。胡兰成再生逗引之心,他曾得意地说,两人初次问名,言语间炸弹炸响长江波浪,四方惊动。

红袖添香是旧式文人的例牌,胡兰成找周训德来给他抄书,又与她在长江边上行走,只觉“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胡兰成年近四十,却只一心耽溺。数月前他在与张爱玲的婚书上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爱玲一时不在眼前,这“静好”二字就给了别人。

小周父亲早亡,她年纪虽小,却早就担起了家庭的担子。每常做接生护士,长江边上走一回,处处都有含了敬意的笑脸。贫苦历练出小周的主张,轻薄的胡兰成又说要小周嫁他。小周凛然说不。她虽不怕人议论,却声明她的亲生母亲是父亲的妾,她绝不愿再做妾。一看小周较了真,胡兰成就只是打岔。

在小周,亦知这一段畸恋,很难有结果。她未尝没有挣扎,她曾说与胡兰成,想要离开此处,到另一家医院,而胡兰成只装作不懂。他久是情场荡子,而爱情原像棋局。高明如胡兰成者,向来布局从容。几个回合下来,小周已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小周给胡兰成的照片上题的乐府诗,心事倾泻无余: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棋,起手无回,进退的权利,从不在弱者手上。

胡兰成又对小周说起张爱玲,还挑逗地问小周是否妒忌张爱玲?问得好是奇怪,难怪小周说:“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这个男人真是自恋得可以,唯愿天下女人都为他吃醋。

但是你恨不起来他。他于女人,仿佛生了第三只眼,能看穿一切女子的好。《今生今世》里,有许多我喜欢的段落。而胡兰成笔下的小周,真的让人有种似情非情、天荒地老的感动。“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初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胡兰成的字用得极清丽,让人想起了山水大家吴湖帆的画。简净,秀逸,那画上总像罩着云和烟,雾腾腾的,氤氲着神仙之色。“端的此时心意难说”,也说尽了一晌贪欢,说尽了人世离合。

看小周泥足深陷,与胡兰成同到武汉的沈启无提醒小周,胡兰成是有太太的。胡兰成知道后,立即大怒,将沈比作法海和尚,大骂沈启无卑鄙,两人自此反目。

1945年的春节,胡兰成在武汉与小周一起度过,真到三月间才回上海。此一去,小周猜他是不回来的了。分别之际,小周就只是低头唱,郎呀,郎呀,我的郎。

电影《色·戒》里王佳芝唱《天涯歌女》,就总让我想起这小周。酒馆里,王佳芝媚眼如丝地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这一段清唱触动了易先生的情肠,一时潸然泪下。这电影我看了两回,爱情原是温柔里的暴戾,纵然花满枝头,终不过堕入烟尘。汤唯与梁朝伟用眼神和身体,释放出人性的分裂,而李安,也为《今生今世》心神俱醉过吧。

影院的灯缓缓亮起来,而心里仍是似明似暗,似悲似喜。

4

回到上海,胡兰成对张爱玲说起周训德之事。他只拿好花开出墙外来做比方,并不觉得对不起张爱玲,这种坦承不仅缺少诚意,简直已成显摆。

在爱情里,忠诚与诚实从来不是一回事。忠诚以责任打底,而诚实,有时候不过是种推卸。

胡兰成说得从容,张爱玲亦坦然告知,有外国人想要包养她。张爱玲这样说,当然有自尊心防卫的意思。胡听了不悦,却并未深想。他此时一心念念于小周,看张爱玲没对他的情事多说什么,就一厢情愿地当她糊涂得不知妒忌。

这就是张爱玲的难堪了。一入情关,便不足观,再高的姿态也会不由放低。事情明摆着,难的是说服自己。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对于女人的手段和吸引力,而她不能容忍自己与寻常女子一样吃醋撒泼——那也是需要本事的。

让一个才子目不斜视当然也难。她爱他,容忍他看遍千江之水千江月,是信他仍将自己看作绝世的尘埃花。

于是她藏起幽怨,依旧喜喜欢欢地与胡兰成一道去参加时事座谈会,看他在众人面前讲话。三月阳春,柳絮飞天如雪舞,两人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胡兰成在爱玲的头发与衣裳上捉柳絮。这阳春盛景美得像仙境像幻觉,却有如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面是悠长的人间美感,一面是炸弹与空袭的警报,真实的生命,如同侦探小说的谜底——悬而未决。

在上海住了一个月,胡兰成趁便送青芸去杭州完婚。多年来青芸如同胡兰成的管家,他是天涯荡子,处处留情,她这个侄女倒真像是麝月——照顾着他的弃妻,他的子女,而青春兀自走远。一直拖到30岁还待字闺中,此番成婚也未经恋爱,丈夫是跟着胡兰成出来跑江湖的同乡,为的是将来仍好照顾胡家。

五月,胡兰成归心似箭地回到武汉。周训德原已不指望胡兰成能回来,突然再见,当真喜出望外。她从前知有张爱玲,对于张胡二人的婚事,却始终半信半疑。听胡兰成郑重地说到与张爱玲的婚约,深陷情海的小周痛哭。胡兰成一时又向小周许下了婚姻。他并未想到重婚二字,只顾忌未与张爱玲正式举行仪式,为此与小周不能越过这个次序。

多么奇怪而又自成体系的胡氏逻辑。

其后,胡兰成与小周一道经历了生死,在一次轰炸中,医院险些成了废墟。小周没有迟疑,拽起胡兰成躲到厨房柴草间,听到机关枪狂风暴雨般扫射,她跃起扑到胡兰成身上。乱世里的柔弱女子,竟也能生死相随,胡兰成惟剩大恩不言谢。

抗战八年,日本败象早现,胡兰成还分不清形势,想腾出手来与日本人合作创办政治军事学校。却因为沈启无、关永吉不像他想象的支持,未能如愿。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广播停战诏书,日本无条件投降。

彼时,胡兰成正行走街头,顿时大汗淋漓,他好像听到了对他的宣判。但他心中仍有狂想,竟去游说时任汪伪政府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妄图使武汉独立。邹平凡受了胡的蛊惑,解除重庆方面任命的第七路军总司令叶蓬的武装,宣布武汉独立。但此举无异是以卵击石,只有十三天,独立运动就失败了。

邹平凡毕竟老于世故,他审时度势,携重金与重庆方面要员接上了头,很快邹平凡摇身变为重庆政府的新编二十一军军长。这期间胡兰成被日本人传染了登革热,对于邹平凡的变故毫不知情。十三天后,他大梦方醒,心存侥幸地发电报给重庆的昔日旧友陶希圣,可他手里根本没有任何筹码,陶希圣知胡兰成此时的处境,未予理会。

胡兰成至此方认清在这样的局面下,他扮演的角色多么荒唐。就是再不识时务,他也知道接下来等他的是什么——他很快成了国民党通缉的汉奸要犯。

大势已定,却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策动武汉独立。此事必无胜算,而且实在天真,这当然是胡兰成性格使然。朱天文说过,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这几个字对胡兰成真是准确。尽管朱天文眼里的“不自量力”,意在言说胡兰志的坚执。

胡兰成召集报社员工,饮酒而别。此时,他最放不下小周,小周也第一次痛哭着说:“兰成,我爱你。”胡兰成不免又将自己幻化成垓下的项羽,此番作别,便有了霸王别姬的悲剧意味。胡兰成自信与小周必有重圆之日。他叮嘱:“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

银钱方面胡兰成亦有交代,在他眼里,两人虽未举行仪式,名分是早定的了。他把省下来的薪水全兑成金子交给小周,加之此前的几只金戒指,凑起来共十两全交给了小周。又顾虑到小周的生计,送一包半大米给她家。米袋有洞,漏出米来,两人在黄昏中一起蹲下捡米。

爱一个人,是这样一粥一饭都想与之分享吧。胡兰成如此待小周,每每回想,真是替张爱玲心酸。胡兰成空与张爱玲是夫妻,竟堂而皇之地说,她稿费高,不靠他养,总共就给过她可怜的一点钱,去做了件皮袄。而这就让张爱玲快乐不已,她设计了宽宽大大的式样穿在身上。连胡兰成都看出来了,“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张爱玲曾经感叹苏青不用男人的钱,什么东西都是自己买,很独立。可是苏青说,这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其间的苍凉意味,让张爱玲思之难过。

胡兰成不是不知道张爱玲清高背后,受过钱的苦。从她那个没落贵族的家里出来,母亲传话给她说,跟父亲是有钱的,跟了我,一个钱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想到未来可能属于她的钱,张爱玲痛苦了很久,才决定跟母亲。她说:“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从来不是罗曼蒂克的。”她的母亲为钱所苦,爱就在琐碎中一点一点割裂,母女二人终生都未达到寻常人家的亲密。

胡兰成若是真穷也就罢了,但给情人金子却给妻子皮袄?对小周有这份疼惜,为何不想因他的身份,张爱玲又当如何自处?事实上,胡兰成逃难期间,张爱玲的日子极是难过,由汉奸太太到亲日作家,质疑之声至今日未绝,逼得张爱玲写文章自辩。胡兰成自言与张爱玲是“金童玉女”,却反而不如凡夫俗子之爱来得真切。

张爱玲叹息,“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在物质方面,胡兰成恐怕从来没有给张爱玲安全感。这样的委屈也就罢了,偏他后来逃难还理直气壮用张爱玲辛苦赚的稿费。

一部《色·戒》张爱玲写了三十七年。悠长的岁月之眼里,胡兰成其人,透明如纸。易先生买钻戒给王佳芝,在不可逼视的钻石艳光下,王佳芝相信了“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而胡兰成,甚至吝啬到从未让爱玲产生过这种错觉。

肆·现世安稳,君予谁

1

1945年8月底,坐了日本人安排的船,胡兰成仓皇离开武汉,他带走的只有小周柔媚凄婉的泪笑。渡汉水时,胡兰成将随身带着的一支手枪沉于长江,自此天涯亡命。

逃难第一站是绍兴侄婿的姐姐家,人家虽热情,但胡兰成终究觉得不安全。他想到了十多年前在杭州读书时借宿的斯颂德家,即刻动身去往斯家在五指山下的乡下老宅。

彼时同学斯颂德已死。斯颂德多年前染上了花柳暗疾,得病至为痛苦,胡兰成几次出钱帮他治病,还接济过斯家。斯颂德最后被送进疯人院,胡兰成预付了一年的费用。在斯家,总是要寻机会报答胡兰成,此番胡兰成逃难,斯家伯母甘冒奇险,接收了他。

住进斯家,胡兰成对外化名张先生。斯家以上宾之礼相待,胡兰成遇到了十几年前曾经见过的斯家姨太太范先生。这位范先生十八岁时丈夫去世,当年胡兰成在斯家住时,即为她绮年玉貌而惊艳,暗暗倾慕。范先生一场大病后,皮肤变黑,却仍是姿容动人。范先生虽与胡兰成交言不多,也是每每留心是否慢待了他。

胡兰成自负于斯家有恩,斯家也着实拿他当成恩人。抗战刚刚胜利,全国上下一片缉拿汉奸之声,斯颂德的兄弟颂远为胡兰成的安全不停奔走。范先生虽是女流,却有侠义之气,她一直念念不忘报胡兰成之恩,于是出主意让其到一位女友家里躲避,未料被女友出言相拒。事虽未成,胡兰成却看出范先生待人之诚。

情急之下,斯家伯母将胡兰成安排到女儿雅珊的奶妈家。在一个离斯家十几里地的村子里,胡兰成躲了两个月。这期间周训德因胡兰成之故,已经入狱。胡一时心疼,还想过自首,换小周出来。但他从来不是情意深重之人,想想也就算了——想都不想的话,他自己也无法面对吧,岂非太没有德行?说起来,这小周的命运也够得上悲凉。她待他情深义重,他最后仍负了她。

这期间,南京高等法院公审汪伪政府的要员周佛海,并判处死刑,次后蒋介石网开一面,特赦他为无期徒刑。眼看昔日风头无两的周佛海如此下场,胡兰成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12月1日,胡兰成在斯颂远和范先生的陪同下,前往金华的斯家世交傅家避难。这一路胡兰成全蒙范先生照顾,初时胡兰成还说自己思无邪,一路行来,他心思渐渐起了变化,看范先生百般依恋。而金华到底不是留人处,几天后斯颂远与范先生商量去温州。那里有他的岳父母,还有范先生的母亲在。这一回斯颂远要范先生单独送胡兰成去,范先生颇有义气,一口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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