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小川洋子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小川洋子作品精选(共9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米娜的行进》
孕!
《原稿零枚日记》小鸟
无名指的标本
人质朗读会
冻结的香气
博士的爱情算式
爱丽丝旅馆
目录
CONTENTS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三十一
三十二
三十三
三十四
三十五
三十六
三十七
三十八
三十九
四十
四十一
四十二
四十三
四十四
返回总目录一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坐的车子是千里迢迢从德国海运来的蕾丝装饰的铜制婴儿车。整个车体由十分优雅的曲线构成,连婴儿车的内衬都毫不吝啬地全部使用了手工制作的蕾丝,摸上去就像小鸟的绒毛一样柔软。把手就不用说了,从遮阳篷到车轮的五金件无不闪耀着光辉。在头部的软垫上,用浅粉色的花体字绣着 “Tomoko”的字样。
那辆婴儿车是大姨送我的生日礼物。大姨嫁的男人是饮用水公司的继承人,母亲是德国人。在我家的亲戚里,别说是和外国人沾亲带故,就连坐过飞机的人都没有。所以每当议论大姨的时候,必定会有人补上一句 “她跟外国人结婚了”,就好像这属于大姨名字的一部分似的。
当时,我和父母住在冈山郊外的出租房里。在我家所有的家当中,这婴儿车大概是最昂贵的了。只要看在我家门前拍的照片,就会看出华丽的婴儿车和破旧的木制房屋极不协调。它几乎已经超出了狭窄的庭院,甚至比主角婴儿还要引人注目。据说每当妈妈推着车走在乡下的路上时,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张望,熟悉的人还会走过来到处摸一摸,然后深深地感叹: “这个婴儿车太漂亮了!”对里面的可爱的孩子却没有夸赞一句什么就走了。
遗憾的是,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坐那个婴儿车是什么感觉了。当我懂事以后,就是说长大到不能再坐婴儿车的时候,它已经被摆放在杂物间的正中央了。尽管蕾丝花边有些泛黄,还残留着当年我吐的奶渍,但它依旧美丽如初。虽处于油汀炉和一卷卷门帘的包围之中,它仍旧一直散发着遥远的异国芬芳。
我喜欢嗅着这股香气,沉浸于对自己身世的幻想之中。也许我本来是某个遥远国家的公主,幼年时被某个背叛主人的用人拐走了,连同婴儿车一起被遗弃在了森林里。若将我枕垫上的 “Tomoko”字样的刺绣拆掉的话,那下面一定残留着我的真名的针眼。也许是叫伊丽莎白,也许是叫安琪儿……我能够幻想出这样一个故事,要归功于这辆婴儿车。
在它之后,把我带向外面世界的交通工具就是爸爸的自行车了。这是一辆没有任何装饰、嘎吱嘎吱作响的乌黑自行车。和德国造的婴儿车比起来,只能说太普通了。爸爸每天早上把皮包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车去单位上班。每到休息日,他就把我放在后座上,带着我骑车去公园。
我至今仍记得那辆自行车的触感,把我轻轻地抱起来的那厚实的手和后背上的烟味,以及车轮扬起来的风。“抓紧喽,别松手哦!”
爸爸转过身,确认我抓住了他的毛衣后,便开始蹬自行车。一路上,不管是上陡坡还是急转弯,他都可以轻松地骑过去。我深信,只要抱紧爸爸的后背,他就能带我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尽管我一直乖乖地听爸爸的话,片刻也不曾松开他的毛衣,他却不告而别,独自一人去了远方。爸爸死于晚期胃癌。那是一九六六年,我刚上小学的时候。
一九七二年三月十五日,在小学毕业典礼当天,山阳新干线的新大阪至冈山线开通了。第二天,年仅十二岁的我在妈妈的目送下,独自一人从挂着各种祝贺条幅的冈山车站坐上了新干线。
新干线与我乘坐过的任何交通工具都不一样。它结实却很冷漠,充斥着各种噪音,就连应该牢牢抓住的合适的把手,我都没有找到。
直到我走上站台,妈妈都还在絮絮叨叨地反复提醒我“不要坐过站呀”“不要弄丢车票”“如果车票丢了,一定要求助乘务员”等等。当我一登上列车,妈妈却失声痛哭起来,比爸爸去世时哭得更厉害,眼泪从快要脱落的假睫毛上断了线似的滴落下来。
自打爸爸去世以后,妈妈一边在缝纫厂上班,一边揽些西服裁剪的活儿在家里做,维持生计。但是,在我即将上中学之前,妈妈似乎开始从长远角度出发,重新规划人生了。为了提高裁缝手艺,找个更加稳定的工作,她决定到东京的缝纫专门学校学习一年。我和妈妈商量后决定,妈妈住学校宿舍,我则暂时寄居在芦屋的姨妈家。因为以我们的经济条件,在都市里租不起公寓,所以只好承蒙姨妈的美意了。
但是我并没有妈妈担心的那样感到不安。因为这位姨妈,就是送我那辆婴儿车的人。
那时候,姨夫已经继任饮用水公司的总经理了。他们有两个孩子,表哥十八岁,表妹是个比我小一岁的小学生。表哥刚刚去瑞士的学校留学,现在没有和家人住在一起。此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德国奶奶也住在一起。就是说,姨夫有一半、表兄妹们有四分之一的西欧血统。
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们,但由于姨妈家是我家亲戚中最受人瞩目的一家,因此,我对他们总是抱有亲近感,自认为连他们家的琐碎小事也无所不知。既然他们送给我那么漂亮的婴儿车,所以毫无理由地深信:即使没有妈妈的陪伴,新的生活也一定会很顺利。“该走啦。”
尽管还没到发车时间,妈妈就催我赶紧去自己的座位坐好。我在座席上刚坐下,就看见妈妈在车窗外向我比画着最后的叮嘱 “行李要放到行李架上”“热了就把开襟毛衣脱了”“最后再检查一下车票”……新干线列车慢慢开动了,只见窗外的妈妈一只手抹眼泪,另一只手不停地向我挥动。
一到达神户车站,我就确信自己的预想没有错。尽管没有任何标志,我却一眼认出了那个人就是我的姨夫。他穿着笔挺的灰色西装,系着高级领带,悠然地交叉着双腿,靠着汽车的发动机盖。他一头柔软的栗色鬈发,在人群中个子最高,深陷的眼眸中春光闪烁。看到我后,他单手上扬,“嗨”了一声,露出了亲切无比的笑颜。
这么一位美男子,只对着我一个人微笑,太难以置信了。我紧张地鞠了个躬。“欢迎你呀。坐新干线旅行的感觉怎么样?”
姨夫弯下腰来看着我问道,然后像对待贵族小姐似的从我手中接过旅行包,打开车门,说道: “请吧,小姐。”他那低沉悠扬的声音,潇洒的动作,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清澈的栗色眼睛,所有这些都让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谢谢。”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句话。
坐在后座正中央,我才发觉这是一辆非常气派的车。车内空间大得可以当作学习室,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皮座椅擦得发亮,不光驾驶座周围,连车窗下面也有不少按钮,这些按钮都是通过精心设计合理配置的。汽车已经发动了,声音小得根本听不到,开起来却马力十足。这是一辆非常适合姨夫驾驶的车。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叫作奔驰的名牌轿车。
姨夫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问起了我的家乡冈山的情况,还给我介绍了即将入学的中学。而我只顾盯着姨夫的侧脸看,所以回答得很简短。虽然姨夫只是轻轻触碰它们一下,但无论是离合器还是空调按钮,都变得那样富有魅力。和哭泣的母亲分别的那一幕,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行驶了大约三十分钟后,轿车从国道往左转,沿着河边的路朝山里开去。六甲山的连绵山脉仿佛近在眼前。穿过电车高架桥,过了桥不久,就开始爬坡,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四周绿意盎然,能听见鸟儿啼鸣。道路两旁都是蜿蜒向前伸展的石墙,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可以窥见路边住家的屋顶。遇到连错车都很勉强的狭窄陡坡,姨夫也能很轻松地开上去。不多久,轿车滑进了敞开的大门中,绕斜坡半周后,停在大门前面。“咱们到家了,小姐。”
姨夫说着打开车门,拉住我的手,扶我下车。“这是家吗?”
我提高了声音。“这真的是家吗?”二
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三年,在那个芦屋家中度过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是我难以忘怀的。投射在拱形玄关门廊上的剪影,和山野的翠绿融为一体的奶油色外墙,露台栏杆的葡萄花纹,带有装饰玻璃窗的两座塔,这些外观自不必说,从总共十七个房间各自不同的气味和光照,到冰凉的门把手,所有这些景色都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
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个家已不见当年的踪影。玄关旁边曾经守护这个家族般枝繁叶茂的两棵铁树,已经枯死而被拔掉了。院子南边的水池也被填埋了。早就转手他人的这片土地已被分割,建成了单调的公寓和化学公司的单身宿舍,居住着陌生的人们。
不过,正是因为当时的家不复存在了,我的回忆已经不会被任何的东西损伤。在我的心中,姨夫的家仍然在那里,家人们——无论是死去的还是年老的,都一如当年地生活着。每当回忆起他们时,便感到他们的声音愈加变得活生生的,笑容无比温暖。
罗莎奶奶依旧坐在她那从德国带来的陪嫁梳妆台前,仔细地擦着美容面霜。姨妈在吸烟室中专注于挑错字。姨夫即便在家里也穿着无可挑剔的衣着,不停地开着玩笑。家里的帮佣米田阿婆和小林阿伯,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快地干着活。宠物妞儿在院子里玩耍。而我的表妹米娜在读书。只要她一走动,别人立刻会知道,因为总是装在她口袋里的火柴盒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火柴盒是她最宝贝的收藏,也是她的护身符。
我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中间轻轻游走,以免打扰到他们。然而必定有人注意到我,仿佛三十年的岁月不曾流逝一般若无其事地跟我说话: “哟,朋子你在那儿呀。” “是啊。”我这样回答记忆中的人们。
房屋坐落在阪急线芦屋川站的西北方向,沿着芦屋川的支流高座川登上海拔200米左右的山上。建起这座房屋的是姨夫的父亲。姨夫的父亲是饮用水公司的第二代总经理,二十多岁时去柏林大学留学,学习药学。在那里爱上了罗莎,结了婚。回国之后,因销售具有健胃作用的含镭清凉饮料 “Fressy”,扩大了公司规模。随着阪急线开通,开始在芦屋修建住宅,并在山脚下买进了1500坪土地,修建起了西班牙式的洋房。这是一九二七年,也就是昭和二年的事。
洋房的门廊和露台大多以拱形为主,建在东南角的半圆形阳光房,以及橘红色的砖瓦屋顶等等都采用了西班牙特色的建筑风格,与其说豪华,不如说明快而柔和。就连各个角落的装饰品也都是精心挑选的,整体看来与房屋风格十分协调,优雅别致。虽然房屋外观是西班牙式的,但家具、餐具、纺织品等等都是清一色的德国货,这是为了不让罗莎感受到思乡之苦。为了得到最大程度的光照,南侧的院子缓缓地向大海方向倾斜着,视野非常开阔。北侧的马路上来往车辆极少,周围环绕着常绿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
由于季风被连绵的六甲山屏蔽,这里的冬天也很温暖。夏天从海边吹来令人惬意的阵阵凉风,气候宜人。不知是不是拜其所赐,搬来芦屋没多久,姨夫的父母竟然在结婚十二年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就是我的姨夫。
姨夫的人生大致沿袭他父亲的轨迹。去德国留学,在改良主打产品清凉饮料的同时,还采用了更简洁的包装,进一步提高了销售额。只有一点父子是不同的,那就是姨夫并没有在德国留学期间爱上女人。姨夫和在工厂的开发部门做研究助理,每天洗烧杯,品尝新产品的姨妈结了婚。
从一开始就在绿色区域芦屋的家里开始了新婚生活的年轻夫妇,没有必要等上十二年才有孩子。非但如此,婚礼七个月之后,男孩子龙一就降生了。
就像是与过于匆忙的第一胎找平衡似的,第二个孩子的诞生相隔了七年的岁月。米娜——给予我很多,却从不要求什么,因身体柔弱而不能出远门,但她的心一直在天涯海角旅行——这个一家人最可爱的小女儿,出生在一九六〇年的冬天。
姨夫带着我走进玄关时,所有的人为了迎接我,都已经齐聚在大厅里。他们比我还要紧张。罗莎奶奶拄着拐杖走近我,露出生硬的微笑。姨妈找不到合适的话对初次见面的外甥女说,有些尴尬。米娜的目光里含有想要看透新来者的严肃。
除了家人,还有两个老人,我猜不出是谁。很快,我便知道了较为年轻的那位老年男人是不住在这里的园艺师小林阿伯,另一位比他岁数大的老年女性是住在家里的帮佣米田阿婆。照料树木的是小林阿伯,做饭的是米田阿婆,所以,我立刻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好了,你先拿着行李去二楼吧。上楼后,对面拐角第二间屋子是你的房间。从冈山寄来的纸箱子已经放在房间里了,没有开封。不要着急,回头按照自己的喜好,慢慢整理好了。米娜,你领着她熟悉一下家里。比如厕所在哪儿,怎么开热水什么的,应该有很多要知道的吧。到了三点钟,要吃茶点。所以请下楼来客厅。今天特别烤制了水果蛋糕。”
第一个开口说话,干脆利落地发布指令的是米田阿婆。其间,姨夫一直温柔地笑着,就像在新神户车站见面时那样。大家按照米田阿婆的指示,从大厅解散了。
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这是多么丰富多彩的一家人啊。就拿头发的颜色来说吧,就有白发 (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黑白混杂 (小林阿伯)、明亮的栗色 (姨夫)、深栗色 (米娜)、黑色 (姨妈)好几种。不仅如此,他们的名字是洋人名和汉字随意混搭 (姨夫的正式名字是埃里希100171健,米娜的本名是美奈子)。而且口音也各不相同,米田阿婆、小林阿伯、米娜说的是纯粹的关西话,姨夫姨妈的普通话里关西腔占了百分之四十,至于罗莎奶奶,说的是费了老大劲学会的独特的日语。
但是,这事不会成为负面因素。虽然比起我家这种只有母女二人的小家庭来,多少有些奇妙的气氛,不过正因为这样,即使像我这样的小人物闯进来,也能确保一个属于自己的场所。
米娜遵照米田阿婆的吩咐,带着我把家里所有的地方转了个遍。要打开的门太多了,每打开一扇门,充满魅力的陈设便展现在我眼前。有装着看上一眼都会晕眩的枝形吊灯和黑色大理石壁炉的客厅,有从彩色玻璃窗里射进一缕阳光的安静的书房。客房里有只是在绘本上看到过的挂着床幔的床铺。从一下车就袭上我心头的兴奋,越来越高涨了。
然而米娜既不被我的兴奋所干扰,也不扬扬自得地继续介绍着。“这里是妈妈瞒着奶奶偷偷喝酒的地方。所以地毯上净是烧焦的地方。”“怎么会选择这么难看的窗帘,我也搞不明白。”“这是米田阿婆做家务活的房间。只有那儿的壁纸不一样,是因为有一次,米田阿婆歇斯底里发作时,把熨斗扔到墙上留下的。”
她自始至终都是这个语气。但是我对这座城堡一般的房子着了迷,迫切期待着米田阿婆说的三点钟的水果蛋糕,所以没空在意米娜的态度。
为我准备的是去瑞士留学的龙一住过的房间。米娜的房间就在隔壁,从光照很好的朝南窗户可以眺望整个庭院,还带着露台。由于是男孩子曾经使用过的,整体的色调稍稍缺少点浪漫,而且床铺也没有挂着床幔,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米娜和我来到了露台上,眺望庭院。将把手转个直角推开的窗户式样也很新鲜。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全了庭院。在仿佛连接着大海般开阔的庭院前方,有树丛和水池。在那树丛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只能用 “什么东西”来形容的一团儿黑色。“刚才,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吧?”
我指着那里问道。“啊,它是妞儿。”
米娜的语调柔和起来。“是河马妞儿。”
于是,我知道了这个家里还住着一个很重要的成员。三“咦,……为什么会有河马……”
我觉得这么问是很自然的,但米娜却以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似的口吻回答了我。“是我家里养的。”“养河马吗?”“嗯, 是的。”“在家里?”“嗯。”
对枝形吊灯和挂着床幔的公主床并不感到自豪的米娜,第一次露出了得意的表情。“最早是爷爷在爸爸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别怪我刨根问底,送的礼物是这只河马吗?”“准确地说,是侏儒河马。偶蹄目河马科倭河马属。比普通的河马小得多,特别可爱,是爷爷从西非的利比里亚买回来的。那个时候,日本的动物园里还一头也没有呢,据说它的价钱是轿车的十倍。”“是因为姨夫说想要河马吗?”“不知道,我想只是因为爷爷太宠孩子了。”
米娜把胳膊肘放在露台的栏杆上,一直注视着草丛。妞儿仍然是黑黑的一团。
也许是因为体内流淌着罗莎奶奶的血,或是患有哮喘病的缘故吧,米娜的皮肤像薄纸般白皙,仿佛透过皮肤能看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样子。米娜是每个女孩都渴望成为的美少女。只是对于一个即将成为六年级的学生来说,个头还是有些矮小,胸部也没鼓起来,看上去就像个二年级学生。她的手指也好,脚脖子也好,都细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一把握住。
米娜的身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头发,从发根就特别蓬松柔软的鬈发长长地覆盖了半个后背。在阳光下,那头棕发更显得柔软飘逸,有一点微风便轻轻摇曳。“喜欢妞儿的不止爸爸一个人。学校的同学们,还有附近的邻居们都觉得很稀奇,大家都想来看看妞儿。所以爷爷更来劲了,又买来孔雀、台湾猕猴、山羊、大蜥蜴,把院子弄成了个周末开门的Fressy动物园呢。当然,最有人气的还是妞儿。”“动物园?”
她说的每件事,都让我惊讶。“但是,不久就爆发了战争,动物园好像就开了两年左右。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动物园里的动物也只剩下妞儿还活着了。”
我想象着当年Fressy动物园的样子。这并不难想象。因为这里不仅有足够的空间,还有水池、假山、树荫和动物们喜欢的场所。无论孩子们怎样玩闹,台湾猕猴怎么尖叫,想必这喧闹声都会被山里的树木吸收的。
今后我要住下的这个家曾经是个动物园,这是多么幸运的际遇啊!那一定是个和平而愉快的动物园。虽然我从出生以来,还一次都没有去过被称作动物园的地方呢。
我立刻和米娜一起去看妞儿了。“没事吗?它不会突然冲撞我们吧?”
我躲在米娜身后,提心吊胆地走近它。那里既没有笼子,也没有栅栏。只见那个黑团儿越来越近了。“怎么会干那样的坏事呢,妞儿可乖着呢!是吧,妞儿。”
米娜像是在哄小猫似的跟妞儿说话,朝黑团儿伸出双手抚摸它,近得快要贴到它的脸上了。好容易我才发现,她抚摸的地方是妞儿的屁股。因为我看到随着米娜的手的移动,它在摆动尾巴。它的尾巴就好像把黏土搓成粗条,嵌在臀部那条缝隙上一个样。“朋子,你也过来摸它一下。”米娜说。“啊?”我后退了一步。
妞儿的前半身依旧钻在草丛中,除了尾巴之外一动不动的。它是在睡觉吗?还是在等我抚摸呢?或者只是害羞呢?我判断不出来,但它的确不像是那么粗暴的家伙,圆滚滚的屁股也很可爱,别别扭扭错开着的两条后腿短得令人怀疑能不能支撑它的身体,显得傻乎乎的。“喂,早上好。”
米娜向它招手。我劝自己说,为了今后与米娜好好相处,此时决不能胆怯。于是鼓起勇气,用中指戳了一下它的尾巴根儿,然后顺着圆乎乎的臀部滑动指尖。
它的皮肤摸起来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粗糙,尽管皮肤表面是一层细小的鼓包和褶皱,但感觉很光滑。好像冒出了一些汗液样的黏液,湿润而温暖。对我的问候,妞儿也摇着尾巴给予回应。“怎么样,一点也不可怕吧?”
米娜侧过头瞅着我的脸,不断地追问我的感想。“你不觉得这么聪明的河马,再也找不到第二只了?”“嗯,没错。乖乖,乖乖。”
虽然我不知道其他河马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同意米娜的说法,又一次仔细地抚摸起了妞儿的屁股。
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妞儿的尾巴根儿附近喷出了什么东西。由于妞儿越发有力地甩起了尾巴,这些东西四处飞溅。我惊叫着急忙躲开,结果摔倒在地。“哎呀,妞儿真是的。对初次见面的客人这样打招呼,多不礼貌啊。”
米娜咯咯地大笑起来。在我慌忙查看手上和衣服上有没有溅到 “什么东西”手足无措时,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不但不躲开,还踩着掉在地上的 “什么东西”,走近了妞儿。
就在这时,树丛沙沙地响了起来,妞儿终于露出了它的全身。“它会不会朝我冲过来?”我绷紧了神经。但妞儿只是倒退了两三步,把脑袋从树丛里抽出来而已,没有躺下,也没有进池塘,又不动了。看来它毕竟是腿太短,动作快不了。
正如米娜所说,这头河马和普通河马迥然不同。首先,它没有那样庞大得令人吃惊,从脑袋到尾巴的长度大约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高,高度也只到我的腰部。看似黝黑的皮肤,随着光照的角度,有的地方看起来是绿色的,从脖子下面到肚子是深肉色。
最不像普通河马的就是它的长相了。它有着一张毫不粗俗的线条清晰的脸。鼻孔和嘴巴都不算大,尤其是眼睛和耳朵,只是摆样子似的长在脑袋上。也可以说,它的尾巴、脚和脸只不过是添头,这个圆嘟嘟的身子几乎就等于是它的存在了。“你看,妞儿。她是表姐朋子,从今天开始跟咱们一起生活哦。快跟她打个招呼吧。”
米娜把它嘴巴周围沾的枯叶扒拉掉,把拇指伸进它的耳朵里一边挠着一边说道。妞儿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睛,鼓起了鼻孔,这就是它的问候。
我和米娜坐在池塘边的草坪上。池塘的边沿由花岗岩砌成,水深和大小足可以供妞儿在里面悠然自在地游泳。虽然池水有些混浊,但仔细看的话,还是可以看到水底摇晃的水草。从树丛那边的一间小屋里,传来过滤器运转的声音。
看样子对于米娜来说,妞儿无疑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一味地问她有关妞儿的问题。喂它什么?(草食动物食用的固体饲料2千克,压缩干草7千克,一点儿干果和水果)体重是多少?(160千克)几岁了?(估计有35岁)在哪里睡?(假山里自己刨的窝)叫声是什么样的?(羞答答的嘶哑声)擅长什么?(装作听不见)……
米娜好像非常喜欢给别人介绍妞儿。为了让米娜高兴,我绞尽脑汁地问她关于妞儿的问题。不知道自己成为谈论对象的妞儿,只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呆呆地不知看着哪里。“小姐们,三点了,该吃点心了!”从露台传来了姨夫喊我们的声音。
对了,今天要吃水果蛋糕。是上面放着水果的蛋糕呢,还是裹着拔丝水果的蛋糕呢?我把可能沾上了妞儿便便的手掌在草地上蹭了蹭,掸了掸裙子,然后和米娜一起向露台跑去。四
在妞儿之后让我很吃惊的事情是,掌握着这个家实权的既不是罗莎奶奶,也不是姨妈,而是米田阿婆。
据说从罗莎奶奶嫁到日本来的一九一六年,也就是大正五年开始,便是米田阿婆一手操持这个家的。到现在整整五十六年了。这是十二岁的我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看米田阿婆干活时的样子,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充满着关于这个家的大事小事谁都没有我了解的自信。她对一家大小都敢提意见,有时严厉地训斥,有时不以为然地讽刺几句。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和大家关系不好,大家都很尊敬米田阿婆。每当家里发生什么争执的时候,最终都会以米田阿婆的意见为准。 “米田阿婆这么说了,没办法啦。”到此为止,事情就解决了。
米田阿婆和罗莎奶奶同岁,都是八十三岁,然而她们的性格、兴趣以及外表都正好相反。罗莎奶奶身材矮小,有些肥胖,背也驼了,膝盖也因为关节炎变形了。相反,米田阿婆则是如仙鹤般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脂肪,一天到晚在家里里外外忙碌着。给我的感觉,一位是与年龄相符的老人,另一位却是和年龄逆行的不服输的老人。
但是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两个人特别要好。她们俩的房间挨着,都在一层西边。即便不出房间,也能通过房间里的门相互走动。在饭桌上,她们也是挨着坐。两个人常常脸凑脸地说悄悄话,罗莎奶奶如果没有米田阿婆陪着,绝对不出门。做晚饭的时候,罗莎奶奶为了不给忙活着的米田阿婆添乱,就坐在厨房的一角,抠抠土豆芽,剥剥大蒜,尽可能帮着打打下手。直到现在,罗莎奶奶帮忙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我猜想,罗莎奶奶一个人来到语言不通也没有朋友在的日本,像亲人一样鼓励她的只有米田阿婆吧。对于罗莎奶奶来说,米田阿婆既是她的姐姐、老师,也是她的挚友。
在这个家里,说话最少的就数姨妈和小林阿伯了。小林阿伯虽说是园丁,其实主要工作是照顾妞儿。妞儿是小林阿伯从曾经是Fressy动物园饲养员的父亲手里继承过来的。小林阿伯每天就默默地给妞儿喂食,收拾粪便,还拿长柄刷子给它刷洗身体,他俩是一对息息相通的组合。他做个姿势,它摇摇尾巴;他做个手势,它开合鼻孔。无须多言,已然心意相通。
与小林阿伯相比,姨妈的沉静更是深不见底了。比起自己说话来,她更喜欢倾听大家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她总是会先沉默好一会儿才开始说,就像在思考怎样才能用最简短的语言来表达,或者是在等别人来替她说似的。
但是,这绝对不是因为姨妈不高兴。她总是在用心倾听,不放过任何人发出的轻声细语。
而且我知道,姨夫讲笑话时,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姨妈了。她发出宛如叹息的细微声音,放松嘴唇,垂下眼眉,害羞地笑着。
没错,姨夫是个善于逗人开心的达人。大家都喜欢他,就连米田阿婆都对 “健少爷”很宽容。所有的人都爱听他讲话,并且想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在场有谁感到无聊或者没精神时,姨夫都能立刻察觉到,并且找到最适合那个人的话题。用幽默将失败包裹起来变成笑话,给很小的喜悦稍稍添加虚构的情节放大成很多倍的喜悦,他拥有这样的特技。大家觉得只要和姨夫说话,就能够感到自己受到特别的尊重。
来芦屋后的第三天是个星期六,我和姨夫一起去西宫市里的洋货店定做上中学的制服。一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上的是芦屋市立Y高中,姨夫却要带我去那么远的店。其实西宫市比我想象的要近多了。开车沿着芦屋川边的路一直南下,然后开上高速公路下面的国道后不到五分钟,就进入了西宫市内。我不免有些失望,本想更多地享受一下和姨夫两个人兜风的乐趣呢。
从山路下来后,街道的风景突然间变得开阔起来,即使在车内也可以感受到大海的气息。姨夫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用右手在空中画着地图,向我描述芦屋市南北走向的细长地形,以及阪急、国铁、阪神几条线路的电车从北往南平行行驶的情况。洋货店就在阪神线西宫站中央商业街里面。“请为我可爱的小公主挑选几套可爱的制服吧。”
姨夫把手搭在我的肩头,对店员说道。“好的,好的,知道了。请放心吧。”
店员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女人,但可以看出,姨夫帅气的容貌和举止使她迷醉。
她肯定认为我是姨夫的亲生女儿吧。能和如此英俊的父亲一起去买东西,作为女儿该是多么幸福啊!如果自己的丈夫也这么帅气,该有多好啊!她肯定是这样羡慕我的。我心里扬扬自得。
那家店好像是专门定做校服的,店里挂着好几件带有甲南女子中学、夙川学院、仁川学院等学校校徽的漂亮校服。可是,我要做的Y中学的校服是那种很呆板的式样,吊带裙搭配同样布料的背心再加上土里土气的西服。看着试衣镜里的我,简直就像一个从冈山来的乡巴佬。
要是妈妈的话,比起样式更注重实用,她大概会选一件肥大的、三年都不用再买的那种校服吧。但姨夫不是这样。他要求店员一定要合身,要缩短袖长和裙长,把背心的腋下再缝进去一些。拿着绷针的店员问:“这样可以吗?”姨夫退后两三步仔细观察我,然后给出这儿长一点那儿短一点的准确判断。
经过这样一番裁剪后,姨夫捏着下巴,最后看了看还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然后说道:“嗯,这回非常合适了。”
姨夫这样一说,那套制服就变成了在冈山看不到的、有着很好品味的都市风校服了。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顺路去了一家西点店。在离阪神线芦屋车站很近的地方,一家名字叫作 “A”的西点店。春天的阳光从面向大路的朝南大玻璃窗射进来。在阳光的照耀下,橱窗里摆放的各种蛋糕都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无论是奶油、草莓、蛋糕,还是餐巾纸、丝带,就连收银员都在闪闪发光。“你爱吃什么就点吧。”
姨夫把长腿交叉在桌子下面,一边说道。“红茶吧……”
我不敢直视坐在眼前的姨夫,低着头回答。“只喝红茶吗?”
姨夫露出非常失望的表情。“你不喜欢吃甜点吗?这家的蛋糕在芦屋可是最美味的。”“怎么会不喜欢吃。”我慌忙摇头,表达自己不想让姨夫失望的意思,“只是觉得对不起米娜。”“这样啊,这个完全不用担心,给米娜买点玛德琳蛋糕带回去好了。米娜和米田阿婆都很喜欢吃这儿的玛德琳蛋糕呢!”
姨夫用他深邃的栗色眼眸直直地看着我说:“我给你推荐苏塞特可丽饼.”
我虽然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点心,但立刻同意了。“好的,就这样吧。就要这个吧。”
苏塞特可丽饼放在小推车里被推了过来。三块像手绢一样的薄薄的饼被叠成扇形叠放在盘子中央,看上去比预想的还要朴实无华。男服务生欠身行了个礼,然后捧起了一只银壶。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服务生恭恭敬敬地将某种液体从壶中缓缓倒在 “手绢”上,倒空后,他从口袋中拿出火柴,在盘子上点着了火。
一瞬间,燃起了蓝色的火苗。那火苗微弱得貌似会在眨眼之间消失,然而却散发出蓝色清澄的光,一直在我和姨夫中间摇曳不停。五
请我吃了苏塞特可丽饼的第二天开始,姨夫就没有再回家来。最初的一两天,我以为他出差了,没有当回事。因为姨夫是总经理,工作忙也是理所当然。可是,第四天第五天还是没有回来的迹象,我渐渐感到不安了。
制作Fressy饮料的清凉饮料工厂位于大阪市南部的海边,姨夫每天自己开车去公司。我早晨一醒来就先去车库看看,却没有看到奔驰,里面空荡荡的。
虽然只少了姨夫一个人,家里的空气就变得有些沉闷了。笑声没有了,代之以罗莎奶奶诉说关节痛的叹息以及米田阿婆训斥米娜和我不守规矩的唠叨。以前,吃完晚饭,为了尽可能和姨夫多待一会儿,大家都会留在起居室里。现在,一说完 “我吃好了”,就纷纷回自己的地盘去了。就是说,罗莎奶奶回自己的屋子,米田阿婆去厨房,米娜抱着书去阳光房的躺椅上。
就连妞儿都似乎变得无精打采的。夜行性的妞儿天一黑就在池边吃小林阿伯准备的食物。即便考虑到它原本就是慢吞吞的动物,可看它吃东西的样子也太费劲了。
而且,姨妈的话越来越少了。她的嘴唇不是叼着烟就是因为喝威士忌而湿润着。
每个人都装作没有意识到饭桌上出现的这个空白,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坐在那里似的。米田阿婆绝对不在姨夫的座位前面摆菜,也不留出菜来。“姨夫去哪儿了……”
我终于忍不住这样问道。刚问完,立刻意识到是不该问的问题。沉默在流逝,大家一齐停下了筷子。米娜把汉堡包塞进嘴里,米田阿婆加了一碗饭,姨妈仍然沉默不语。“姨夫什么时候回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吃完饭后,罗莎奶奶终于回答了我,我差不多已经忘了这是针对什么问题的回答。
那天晚上,米娜的哮喘发作了。最初我醒来时,并没有意识到隔着墙壁听到的声音是米娜在咳嗽。就像老鼠在天花板里磨牙或是抓挠着地板似的,有些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一点点膨胀,变得清晰而痛苦起来,然后我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和大人们悄声说话声。
我很担心,走出屋一看,正好看到姨妈背着米娜走下楼梯。米田阿婆和罗莎奶奶扶着两边,正摩挲着米娜的后背。“朋子,不用担心。你继续睡觉吧。没事的。”
罗莎奶奶发现我,回头对我说。
玄关大厅的毛玻璃被车灯照亮,传来了停车的声音。只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夹克的小林阿伯来了。小林阿伯尽可能小心地轻轻抱起米娜,不让她感到痛苦,送到了小卡车上。姨妈把保险证和钱包装进手包里,对米田阿婆耳语了几句。其间,罗莎奶奶把自己披着的披肩披在了姨妈肩上。
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看得出这并不是第一次发作,这几个人经历过了多次相似的状况。他们毫不慌乱,只用一个眼神,彼此就可以明白下一步要做什么,尽力使一切都顺利进行。尽管如此,每个人也以各自的方式表现出了对米娜的病情有多么担心。没有能够为她做任何事的人只有我一个。
米娜不停地咳嗽着。每当呼气的时候,肋骨就发出哀叫般的声音,连我都感觉要窒息了。在小林阿伯的怀抱里,她显得更瘦小了。
我和罗莎奶奶、米田阿婆并排站在玄关拱门下面,目送小卡车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米娜的咳嗽声也随之远去,逐渐听不到了。虽说已到三月末了,半夜时分的空气还是很冷,我们不知不觉挽起了手臂,身体紧贴着身体。米田阿婆的手净是骨节,硬邦邦;罗莎奶奶下垂的胸脯很柔软。照亮周围的,只有拱门的灯光和挂在塔尖上的月亮。“好了,回床上去睡觉吧。”
米田阿婆说话这样温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可是,再次入睡很难。因为米娜他们随时可能回来,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大吊灯一直开着,灯光从门缝里漏进来。
两位老人好像回自己房间了,楼下没有一点动静。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在二楼上漫无目的地走起来。铺着地板的地面,无论怎样小心,都会发出唧唧咕咕般的声音。从天窗和楼梯拐角的圆窗射进来的月光,照得满地都是一道道朦胧的光影。米娜的房门和姨妈的卧室门,以及所有的门都紧闭着。
我走到最西边的客厅专用盥洗室时,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门。这是连米娜都没有带我来过的地方。我拧开把手一看,里面不是房间,是一个落满尘土的狭窄笔直的楼梯。我爬上楼梯,上面是个用于储藏东西的阁楼。
所有的东西都随意堆放着,有各式各样的盒子、破损的家具、滑雪板、坏掉的家用电器、玩具、杂志捆等等。同样是储藏室,和冈山的家里不同,这里即便是破烂杂物,也洋溢着某种雅致的气氛。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最显眼的地方都放着一辆婴儿车。
从车轮的商标看出,这是和送给我的那辆同样的德国制婴儿车。但是很显然,这一辆是不能用婴儿车这类平庸的名称来称呼的、犹如珍宝盒般的小车。
我的婴儿车是棉布蕾丝衬里的,而这辆婴儿车从里到外全部被丝绸覆盖,大大的波浪褶皱,而且装饰着两层三层的荷叶边和缎带。羽绒垫子上,仿佛高声讴歌这个婴儿是Fressy动物园的孩子一般,绣着可爱的猴子、山羊、孔雀和河马妞儿。金属物件不是黄铜的,包括吊着安抚奶嘴的钩子在内全部是金色的,即便在月光下依然熠熠生辉。
在婴儿车的推手根部,靠近婴儿的耳边,有一个上弦的小木盒。我转动了一下发条。舒伯特摇篮曲的一个个音节仿佛渗透黑夜一般,缓缓流淌出来,在第三小节中途戛然而止。
这时,我的眼泪突然扑簌簌滚落下来。连自己都没有做好思想准备,不禁有些慌乱。赶忙用睡衣袖子擦了眼泪,但是泪水依然控制不住地涌出来。
我并非羡慕比自己的婴儿车豪华得多的米娜的婴儿车。我心里清楚,我的婴儿车已经足够漂亮了,即便是十八K金全丝绸覆盖带八音盒的婴儿车出现在眼前,也丝毫不会损伤我幼年时的回忆。
袭上我心头的反倒是愤怒。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姨夫偏偏不在家呢?被装在宝盒里一般宝贝的女儿,因哮喘发作而痛苦万分时,最重要的父亲在干什么呢?米娜会平安无事吗?会不会喘不上气来?只要姨夫在家,就不用半夜三更把小林阿伯叫来了,就能够立刻开着自豪的奔驰把女儿送去医院了。这是比给我做校服更重要的事情。那个做制服的店主心里肯定觉得这对父女很奇怪,肯定看出了这样英俊的人不可能生出像我这样面孔平板的女儿的。就连送来苏塞特可丽饼的男服务生,虽然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内心还不知是怎么想的呢。
这种种事情令我悲伤不已。我跑下楼梯,飞快地钻进被子里。站在冈山站的新干线站上哭泣的妈妈的脸浮现在眼前,忍不住和妈妈一起哭起来。我特别渴望见到妈妈。六
第二天早晨,和出去时候一样,小林阿伯抱着米娜回来了。米娜虽然不咳嗽了,但脸色苍白,软绵绵的。她被放在了床上,一直非常安静地睡到午后。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以免吵醒米娜。罗莎奶奶拄着拐杖走路时,还有米田阿婆晾晒衣物时,小林阿伯呼唤妞儿时,都尽量轻轻的。
姨妈坐在露台那张常坐的椅子上,长时间喝着一杯咖啡。她还披着罗莎奶奶的披肩,看着比米娜还要疲惫的样子。这是个没有太阳、凉风吹得植物发出哗啦啦声音的早晨,但姨妈一直坐在露台上。“抱歉,昨天夜里很吵。没有睡好吧?”
看到我,姨妈说道。“没有。米娜好点了没有……”“没事了,她经常这样发病。”
姨妈弯下背,喝了一口咖啡。“您在这儿会感冒的。”“谢谢你。朋子很体贴啊。”
这时,我第一次感到姨妈的侧脸很像妈妈。
我一直和姨妈并排坐在露台上,直到她喝完咖啡。吸烟的烟雾在我们之间缭绕,我们一起看着它逐渐消失不见。此时我才终于感觉到,渗透到内心深处的昨夜流出的眼泪一点点干了。
芦屋的家人们对于米娜的健康给予的关注超乎寻常。防止米娜发病,是全家最优先的事情。只要她轻轻咳嗽一声,大人们便一齐把外衣、围巾、手炉、漱口药递给她。咳嗽声就像切换藏在家里某处的开关的声音一般,以此为信号,全员进入战斗准备。就是这样的感觉。
和豪华的房子比起来,每天的餐桌非常简朴,在这里只有菜肴的营养受到重视。特别是对呼吸器官有好处的食品,如萝卜、蜂蜜、山药、枸杞子、鱼腥草以及其他不认识的香草、药草之类都是厨房里常备的。
还有,米田阿婆最在乎的就是食品的新鲜度。没有比快要腐烂的食物对身体有害的东西了,是她一贯的观点。变了色或受了潮的,以及开始呈现可疑形态的食品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处理掉。她那能窥见白色鼻毛的鼻孔,绝不放过任何其他人都感觉不到的细微的腐败气息。每当米田阿婆坐在冰箱跟前,一一去闻昨天的煮菜、喝剩下的牛奶瓶时,就是她表情最严肃的时候。
当然,急救箱里储备的药品相当齐全。其中不仅有医院开的治疗哮喘的药粉和液体吸入药剂,甚至还有浅田咽喉糖、龙角散、润喉片、明治优碘漱口水、救心牌强心药、正露丸、表飞鸣整肠药、太田胃散、无花果浣肠、葛根汤、今治水牙痛止痛水、卫材晕车药、通屋奇应丸、娥罗纳英H软膏、红药水、双氧水、鱼肝油,真是应有尽有。
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受信赖的还是Fressy饮料。无论是头痛、胸闷时,还是忧郁时,都会喝Fressy饮料。只要喝了它就没问题了,不喝的话,病就好不了。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本品是以富含镭的六甲山泉水为原料制作的具有健胃功效的清凉饮料。”虽然公司打出这样的宣传口号,但说到底,果汁终究是果汁。清凉饮料比急救箱里任何药品都受重视,虽说我知道因为那是上一代总经理研制的招牌商品才享受这般待遇的,但即便如此,他们的信奉姿态仍是太过盲目。
厨房里有专用的冰箱,冷藏着好多每周固定一天从工厂直送来的刚刚做好的Fressy饮料。孩子们,即我和米娜是被禁止背着大人从厨房拿吃的,只有它除外。我们随时可以把它拿出来,用放在冰箱上面的起子 (是送给整箱购买的顾客的那种,带有Fressy商标的星形起子)起开瓶盖儿,咕噜咕噜喝下去。
一想起在冈山,大人说会得虫牙,除了过生日之外都不让喝清凉饮料,我就觉得可以随意从这个专用冰箱里拿Fressy饮料喝,是仅次于在这个公馆里生活的第二大奢侈享受。
还有一个芦屋独特的健康理念可以说体现在 “光照浴室”上。那是一间位于二层东头的铺着瓷砖地面、窗户很小的屋子,地面和天花板都画上了伊斯兰风格的几何图案。房间中央有两张铺着床单的床铺,角落里有煤油灯,天花板上只挂着两盏就像倒吊着的铜锅那样怪异的电灯样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好几条用胭脂色、深蓝色、深绿色等各种颜色的阻燃布缠绕的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吊着铜锅。铜锅边缘安了八个灯泡,就像围了一圈花瓣一样,一摁开关,便放射出美丽的橘红色灯光,缓慢地水平旋转起来。
他们相信沐浴这种光线有益于健康。据说这是战前米娜的祖父从德国买来的,在当时是最尖端的健康器械。发病之后的米娜,为了调养身体,恢复活力,必定会去光照浴室。
大概是因为健康器械消耗电力,光照浴室的照明是煤油灯。米娜从裙子兜里拿出了火柴。没容我说一句 “小孩子划火柴不好吧”,只见她那纤细的小手指优美地一翻,划着了火柴。紧接着,火苗被移到煤油灯芯那儿。磷燃烧的气味掠过鼻子,嗖的一声沉入了耳朵深处。从米娜指尖的火柴棍上冒出了一缕烟。
我动作生硬地上了床。“一点也不难,只要睡觉就行了。为了让全身都照到,要多次翻身。只不过尽量不要看灯,以免眼睛疼。就跟观察日食一样。”
然后,米娜很熟练地打开铜锅旁边的开关,咯吱咯吱地给定时器上了弦。然后脱去衣服,只剩下吊带裙和裤衩躺倒在床上。现在,她已经比早晨精神多了。“有效果吗?”
我半信半疑地问道。“怎么说呢……”
米娜闭着眼睛冷淡地回答。
橘红色的光线密度很大,仿佛一碰它就会从指尖滴落下来般。昏暗的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将天花板上的伊斯兰图案映在我们的白色长衬裙上。也许是生了锈,五金件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音,但灯泡仍旧在旋转。不久,我感觉腹部微微发起热来。“发病时,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那样痛苦的米娜一个晚上就恢复了精神,很不可思议,就问道。“就像被封住出口的琼脂那样的感觉。”
米娜闭着眼睛回答。“想出出不去,想退无处可退,被封闭在狭小空间里,乱糟糟的简直要崩溃了。”“哦。”我低声道。米娜的胸部比我预想的还平坦,从吊带裙上只能看出一点点乳头的所在,还一点也不鼓。伸出的两条腿只有膝盖很显眼,从吊带裙下面露出来新换的雪白裤衩,因过于肥大,松松垮垮地包裹着米娜的屁股。“最害怕的是低气压。”
随着说话的频率,米娜平坦的胸脯上下起伏着。“要是在天空比较低的地方出现生了气似的空气团,我就完蛋了。我通过支气管里纤毛的动静,都能大致知道现在气压是多少。”“纤毛,是什么?”“在支气管里长的毛。就像藻类一样摇曳着,负责把痰推出去。”
米娜已经能够用她那还没有充分发育的可爱嘴唇,详细讲述自己的支气管了。“喘不上气来,不行了,刚这样一想,视野就变窄了,本来不应该在那里的东西也出现了。按说不应该在那里的东西,却有了颜色和形状,旋转着闪烁着。我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时候,感觉自己来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焦虑不安。但渐渐意识到,现实正相反。这里并不遥远,是特别近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心中。”
这次米娜翻过身趴着,把下巴抵在重叠的两只手上。我也学着她变换成同样的姿势。伊斯兰图案开始在我们的后背上旋转了。“很痛苦吧?”“不觉得。到了那个时候就不觉得了,反而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不过,肯定会被妈妈的呼唤声拉回来。突然一醒过来,我就拼命眨眼睛,也来不及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了。”米娜告诉我。七“不行啊。”
我趴着抬起头,对米娜说道。“不回来可不行啊。在姨妈喊你之前就赶紧回来,要是在那里磨磨蹭蹭的话,就真的回不来了。那时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米娜声音含糊地 “嗯”了一声,将下颚下面的两只手交换了一下位置。“可是,太美了,那里。”
这时听到了 “啪”一声裤衩松紧带断了一样的声音,定时器到时间了,橘红色光照消失了。灯泡停止了旋转,铜锅因惯性作用还在微微颤动着,好像还闻到了一股焦煳味。不过这些在米娜看来都是正常现象,她并不在意,坐了起来,确认光照效果似的来回扭头,深呼吸。
我们穿着吊带裙在床上对面而坐,吃起了事先准备的零食。零食是奶松饼,饮料自然是Fressy饮料。对我来说,奶松饼早已是婴儿时代的点心了,但是在芦屋家里被看作是营养丰富、容易消化的非常好的健康食品。配着Fressy饮料一起吃松饼,可以提高光照浴的效果,这是芦屋家的常识。
但是更不可思议的是,它被叫作奶松饼这件事。在冈山没有人这样称呼它。它应该叫作蛋松饼的。可是,芦屋的人们,不只是米田阿婆或米娜,就连小林阿伯都毫不脸红地 “奶松饼”“奶松饼”地叫着。
这个叫法总是让我联想到乳房,尤其是奶头。它那肉色的微微焦煳的色泽,以及让人禁不住想在手心里把玩的圆乎乎的形状,都确实很像奶头。因此,听到这样不以为然的、大大咧咧的叫法,我就更觉得不好意思。
我们俩分吃了一个盘子里的奶松饼。米娜一粒一粒地捏起来送进噘起来的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她那因吊带裙过短而曝露到大腿的两条腿,还够不到地面,在空中晃荡着。
近距离接触米娜时,感觉她的可爱变得越加鲜明,仿佛在逼近我似的,以至于我都不敢凝视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瞳孔深处某个点放射出光亮。鼻梁勾勒出一道清晰的线条,给面部增添了深邃的阴影。与纤细的身体相比显得丰满的脸颊上,没有一点瑕疵。额头蕴含着伶俐,嘴唇蕴含着纯真。我真想找个人问一问,怎样才能生出这样可爱的少女呢?
与她完美无缺的相貌不相称,米娜的身体太稚嫩了。大概是由于从小就经常哮喘病发作的缘故吧,脊背弯曲成便于咳嗽的形状,肋骨凹陷。即便是在不发病的平日,仔细听的话,也能听到从她的喉咙那儿发出朔风吹过般的声音,又像是喉咙因为支撑过于美丽的脸庞而感到苦恼不堪的声音。“有姨夫那样的美男子爸爸,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我问她。姨妈、妈妈,还有我都属于普通的相貌,可见米娜遗传了父亲那边的基因。“什么感觉嘛……”
我感到羡慕的,对于米娜而言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要是我的话,会遇到人就炫耀的。”“炫耀自己的爸爸,太不正常了。”
米娜举起瓶子,一口喝干了清凉饮料。每当她喝东西的时候,喉咙里刮风的声音就会停止。“因为,自己无法选择爸爸呀,是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的。这不是和自己没有努力就不值得炫耀是一样的吗?要炫耀的话,只能是自己选择的男朋友了。”
我没有想到从她嘴里说出 “男朋友”这样的词汇来,很吃惊。“男朋友,你有吗?”“没有。”
米娜干脆地摇了摇头。
我在盘子里滚着所剩无几的奶松饼玩,不知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在吃米娜的奶头一样。她的奶头大概就是这种鸡蛋色,含在嘴里就会一下子融化般柔软吧。还看不出一点鼓胀的迹象,只是作为一个小装饰物,静静地躲在那里吧。我这样感觉。
当然,我也没有什么可自豪的。在六年级的班里,戴胸罩的只有极少数得天独厚的女孩子。不用说,我不过是大多数女孩子里的一个。妈妈在行李里给我放了一个参加中学开学典礼时戴的胸罩,但是看现在的情况,直到那天,我的胸脯也发育不到可以使用它的程度。“啊,我想起了一件事,因为爸爸是美男子,让我特别高兴的事。”
米娜使劲晃荡着两条腿,说道。“就是爸爸的鼻子高得让我总是想揪。爸爸的鼻子不是很高吗?所以揪着玩特别合适。”
她把最后一块奶松饼放进了嘴里。
由于光照浴的关系,不穿衣服身体仍然很温暖。眼睛深处被光线残影染红了,不管怎样眨眼睛,橘红色都不消失。
从那天以后,光照浴室就成了米娜和我最重要的房间。在那里的话,两个人不管待多久,大人们都很放心,不会管我们。米娜擦着火柴的瞬间,那里就变成了不被任何人打扰的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们把地球仪带进去,查找妞儿的故乡利比里亚 (是位于非洲西部的小国,很像妞儿坐下时的形状),或两个人挑战烤面包将面团发酵 (光照浴室的温度正合适,所以发酵得很成功),看米娜的相册,都是在光照浴室。
无论哪张照片,被姨夫抱着的米娜都不看相机,不是揪着姨夫的鼻子,就是把手指塞进姨夫的鼻孔里。米娜似乎搞不清那迷惑人的高耸的东西是什么,表情显得很好奇,而姨夫则露出非常爱婴儿的表情。
进入四月后不久,在我的中学开学典礼之前,米娜迎来了小学的开学典礼。米娜是六年级学生了。
早晨,米田阿婆给米娜梳了发辫,系上了深蓝色的天鹅绒绸带。由于今天只有开学典礼,不上课,米娜只拿着装有抹布和拖鞋的手提袋出了玄关。 “再见。”我在门口送她时,发现了不知何时从院子绕过来的妞儿,站在玄关前停车的地方。小林阿伯也和它在一起。
妞儿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同。虽然困倦的眼睛和慢吞吞的动作依然如故,但脖子上套了个什么圈儿,背上安放了一个木头小座椅。而且为了固定小座椅,它那滚圆的躯干上被缠了两条皮带。小林阿伯手里拉着从项圈里延伸出来的编织绳,站在一旁。绳子头儿坠着缨子,项圈上系着和米娜配套的天鹅绒绸带。
尽管这样的装饰是否适合妞儿还是个疑问,但每一样东西都酿出略微陈旧但非常协调的感觉,分别与妞儿的脖颈、脊背、胴体融为一体。项圈恰好嵌入脖颈的三层褶皱里,座椅虽被牢牢固定着,但皮带系得丝毫不紧。毋宁说,妞儿的皮肤与皮带几乎是同色,和谐得难以分辨。
只有绸带,无论怎样偏袒,都很难说吻合它那滚圆的身体、超短的腿、傻乎乎的相貌。就好像是有人搞错了,不得已被系上了似的。“那么,米娜小姐,咱们出发吧。”
小林阿伯把Fressy饮料的空箱子倒过来,以此为信号,妞儿低下头,弯曲前腿,跪了下来。米娜踩着空箱子,跨上了妞儿的背。
一连串动作非常流畅,两个人和妞儿之间的空气充满着信赖感。“我们走了。”
在座椅上坐好后,米娜把手提袋放在膝盖上说。“去吧。”
姨妈、罗莎奶奶和米田阿婆回答。
小林阿伯抓着绳子的缨子,米娜优雅地挺胸抬头,妞儿甩了两三圈尾巴之后,他们出发了。走过铁树前面,走下斜坡,走出了大门。八
米娜每天骑着侏儒河马妞儿,去Y小学上学。
之所以没有去哥哥龙一上学的神户的私立小学,完全是由于米娜的健康原因。无论是校车还是奔驰,汽油味成为哮喘发病的要因。考虑到离家最近,米娜上学比较容易,而选择了Y小学。过了架在芦屋川上的开森桥后,走路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学校。唯一一个问题是很陡的坡道。
上小学之前,姨夫和校长先生交涉后,允许米娜骑着妞儿上学。据说校长亲自乘坐妞儿试了试,看它是否真的是个不会袭击人的乖孩子。他们故意大声说话,或是给它看午餐的纺锤形面包,揪它的耳朵,妞儿都只是讨厌地哼哼一下,很老实。所以妞儿通过了考试。
姨夫经过反复试验,制作了可以使妞儿成为坐骑的器具。把儿童用的餐椅腿锯掉当作鞍子,把皮带做成项圈,把固定窗帘的圈套当作缰绳。姨夫成功地创作了一头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载人侏儒河马。早晨,小林阿伯让米娜骑着妞儿,把她送去学校,放学后,牵着妞儿去校门口接她,这成了习惯。
放着家里那么棒的奔驰车不坐真可惜,但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妞儿的价格抵得上十辆奔驰车呢,所以能够驾驭家里最高级的交通工具的人,只能是米娜。
米娜、小林阿伯和妞儿,他们的行进可谓威风八面。米娜坐得直直的,眼睛望着前方,小林阿伯紧紧地握着缨子缰绳,妞儿一步一步踩着坡道往前走。打扫自家房屋门前的人,赶往阪急线芦屋川站的人,去同一个小学上学的孩子们,所有的人看到他们都会停下脚步,让开道路。小林阿伯用目光回以谢礼,优雅地用缰绳调整行进的方向。“啊,米娜小姐,去学校?”
有时候街坊四邻的阿姨会打招呼。于是,米娜从妞儿背上很有礼貌地回答 “早上好”。
偶尔会遇到不了解情况的人投来无所顾忌的目光,但他们的行进丝毫不会受影响。米娜从不低头,妞儿也只是专注于完成自己的任务。
妞儿看似呆萌,其实非常有眼力见儿。为了不让身体后仰,它总是垂着头;只要米娜有什么动静,它就稍稍放慢脚步。也许是不让米娜为它担心,无论多么陡的坡道,妞儿都不表现出吃力的样子。不但如此,就仿佛背上什么人也没有乘坐似的,或是好像在说 “我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和目的才这样走路的”,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淡淡的态度。
朝阳洒在他们的背上,书包和妞儿的臀部光灿灿的。妞儿的脚指甲与柏油马路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就是小学的正门。米娜和妞儿一样的绸带,友好地摇摆着。
中学开学典礼之前,除了给妈妈写信外,我几乎不看书写字。“城市的孩子肯定学习好,所以,你在学习上千万不要落下。”妈妈把汉字练习册和算术习题册塞进我的行李里,但是我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它们。
芦屋离神户和大阪都很近,一定有很多稀罕的地方。姨妈带你去了什么地方没有?听说大阪万国博览会旧址成了公园。你没有参观过万博,至少去看看太阳塔,也是很有意义的回忆。在大城市这段时间里,要多看看实物。来东京之后,妈妈也每天都在努力实践这件事。下次休息时,妈妈去百货店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给你寄去。还有米娜的一份…… ?
妈妈在信里这样写。
来芦屋以后,我只出过一次门,就是去制服店量校服尺寸。一次也没有和姨妈外出过。不但姨妈,芦屋的人们都不爱出门。他们特别喜欢待在家里,凡是出门必须办的事,都被定义为麻烦而不吉利的事。除了姨夫和小林阿伯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驾驶证,食品或日用品都依赖商店街的店铺送货,所以,就连每天出门购物都很少见。
不过,由于姨夫 “喜欢出门”得不着家,所以可以说整体上保持了平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