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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17:4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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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明)陆人龙

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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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世言

型世言试读:

型世言(明)陆人龙 编浙江古籍出版社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型世言/(明)陆人龙编.—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2(古典文库)

ISBN 978-7-5540-0798-3

Ⅰ.①型… Ⅱ.①陆… Ⅲ.①话本小说-小说集-中国-明代 Ⅳ.①I242.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036924号型世言(明)陆人龙 编出版发行 浙江古籍出版社(杭州体育场路347号 电话:0571-85176986)网  址 www.zjguji.com责任编辑 关俊红责任校对 余 宏装帧设计 刘 欣责任印务 楼浩凯照  排 杭州立飞图文制作有限公司印  刷 浙江新华印刷技术有限公司开  本 880×1230 1/32印  张 11.625字  数 400千字版  次 2016年4月第1版印  次 2016年4月第1次印刷书  号 ISBN 978-7-5540-0798-3定  价 19.00元如发现印装质量问题,影响阅读,请与本社市场营销部联系调换。出版说明《型世言》,全称《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是明末杭州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约刻于崇祯五年(1632)。原本今藏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此书自明末清初以来,湮没已久,不为人知。明清文献中未见提及,王古鲁、孙楷第、郑振铎、大冢秀高诸研究家的著作书目中也未见著录。今所知唯一提到《型世言》之名的,是峥霄馆刊本《皇明十六家小品》。书中有征文启事两页,称“见惠瑶章,在杭付花市陆雨侯家中;在金陵付承恩寺中林季芳、汪复初寓”。其拟刻书目中提到:“刊《型世言二集》,征海内异闻。”此《型世言二集》是否最终刊成,尚不可知,但《一集》应当已经完成,它就是现在这部《型世言》。正是由于人们对《型世言》一无所知,导致在研究明代通俗小说尤其是话本小说时,遗留下不少未能解决的问题。因此可以说,《型世言》的发现,填补了古代白话小说史上的一个空白。所以,当1987年台湾东吴大学吴国良教授、法国国家科研中心陈庆浩先生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发现《型世言》存本时,大有“洛阳纸贵”之势。《型世言》与“三言”一样,是作者出于一种社会责任感创作而成的,作者旨在以自己的作品来教育读者、匡正世风。型者,模也,榜样之谓也。所谓《型世言》,就是教人应当怎样立身处世的一部书。由于它写得好,故事新奇,描写生动,体制也跟“三言”“二拍”一样,所以大约清初时有人利用残本进行覆刻时将其改名为《三刻拍案惊奇》。可以说,此书从思想内容到写作技巧都可与“三言”“二拍”并驾齐驱。

首先,《型世言》跟“三言”“二拍”一样,继承、发扬了我国话本小说的艺术传统,非常重视作品的故事性和吸引力。其中大部分作品都经过作者精心剪裁和巧妙编织,使故事曲折复杂,情节跌宕起伏,吸引读者非读下去不可。加之作者关心社会人生,注意观察各种人情世态,故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将其描摹曲至,使人如临其境。语言洗练,笔调轻松,庄中带谐,读来极富情趣。

其次,《型世言》跟“三言”一样,注重作品的教化作用,写了不少忠孝侠烈之事,“以型为世”,为世人树立榜样。作者想通过这些作品的人物故事,特别是通过对这些人物故事的是非褒贬来教育、警戒世人,而其思想武器主要是儒家的忠孝节义、友悌智信等传统伦理道德。当然,这里面虽然也不乏传统美德,但也有不少封建毒素。此外,书中还夹杂一些因果轮回、荒诞迷信的篇章和情节。

但是,《型世言》跟“三言”“二拍”不同的是,它不像“三言”“二拍”那样或广泛搜集“宋元旧种”,或“取古今杂碎事”“演而畅之”,它写的全部是明代人的故事,其材料来源有的是来自明代名人传记资料,有的来自明代野史笔记,有的则直接来自当时的社会见闻,尽管经过作者不同程度的加工或生发,但仍全面、真实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历史生活。《型世言》最值得重视的是相当广泛地反映了明代的社会政治生活,真实而生动地描绘出一幅幅明代社会生活画面。最后几篇多写妖异灵怪之事,看似荒诞不经,但大都有寓意在。这种明写妖异灵怪而暗喻现实人生的借题发挥笔法在话本小说中还是比较少见的。《型世言》十卷四十回,每回演一故事。据《奎章阁图书中国本综合目录·集部·小说类》著录,《型世言》今存十一册,无总序、目录、插图,仅存四十回正文。据陈庆浩先生考证,原书当为十一册,首册为总序、总目和四十页八十幅插图,另十册为正文,每一卷四回订为一册。首册已佚失,仅存正文。每回之前都有署为“翠娱阁主人”所作的“序”(或题“叙”“小叙”“引”“小引”“题词”“题辞”)。陆人龙,字君翼,是陆云龙的弟弟,除此之外,还写过题为“平原孤愤生戏草”“铁崖热肠人偶评”的通俗小说《辽海丹忠录》。

1992年11月台湾出版了《型世言》的影印本。本书即以台湾影印本为底本,影印本少数漫漶不清和缺字则以《三刻拍案惊奇》校补,个别无以校补之处则用□代替,明显笔误径改。总之,尽量保持原作面貌。如有失误或不当之处,希望读者批评指正。目 录出版说明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第三回 悍妇计去孀姑 孝子生还老母第四回 寸心远格神明 片肝顿苏祖母第五回 淫妇背夫遭诛 侠士蒙恩得宥第六回 完令节冰心独抱 全姑丑冷韵千秋第七回 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第八回 矢智终成智 盟忠自得忠第九回 避豪恶懦夫远窜 感梦兆孝子逢亲第十回 烈妇忍死殉夫 贤媪割爱成女第十一回 毁新诗少年矢志 诉旧恨淫女还乡第十二回 宝钗归仕女 奇药起忠臣第十三回 击豪强徒报师恩 代成狱弟脱兄难第十四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第十五回 灵台山老仆守义 合溪县败子回头第十六回 内江县三节妇守贞 成都郡两孤儿连捷第十七回 逃阴山运智南还 破石城抒忠靖贼第十八回 拔沦落才王君择婿 破儿女态季兰成夫第十九回 捐金有意怜穷 卜屯无心得地第二十回 不乱坐怀终友托 力培正直抗权奸第二十一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第二十二回 任金刚计劫库 张知县智擒盗第二十三回 白镪动心交谊绝 双猪入梦死冤明第二十四回 飞檄成功离唇齿 掷杯授首殪鲸鲵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第二十六回 吴郎妄意院中花 奸棍巧施云里手第二十七回 贪花郎累及慈亲 利财奴祸贻至戚第二十八回 痴郎被困名缰 恶髡竟投利网第二十九回 妙智淫色杀身 徐行贪财受报第三十回 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第三十一回 阴功吏位登二品 薄幸夫空有千金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邮 一鼎终归故主第三十三回 八两银杀二命 一声雷诛七凶第三十四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两生冤无垢复仇第三十六回 勘血指太守矜奇 赚金冠杜生雪屈第三十七回 西安府夫别妻 郃阳县男化女第三十八回 妖狐巧合良缘 蒋郎终偕伉俪第三十九回 蚌珠巧乞护身符 妖蛟竟死诛邪檄第四十回 陈御史错认仙姑 张真人立辨猴诈第一回 烈士不背君 贞女不辱父叙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忠何必杀身,亦何必不杀身?忠何必

覆家,亦何必不覆家?唯以凛然不受磨灭之心,可以质天地,可

以动鬼神,可以靖君父,可以对家庭。呜乎,已矣!死犹生矣!

即今日之笔舌,尤足见当日之须眉。彼景隆之身亦死,家亦覆,

不天壤哉!留取丹心照汗青,铁尚书丹心从今当更耿耿耳。翠娱阁主人撰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个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时,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到来,果然是他死节。又知他同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了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夜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孙都堂走到他家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公子道:“知道。”孙都堂道:“你知道些甚么?”公子道:“为宁王的事。”孙都堂道:“这事当仔么?”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堂却也将头点了一点。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千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亡,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覆,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又像李副都士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自溺全节。曾凤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使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极刑,其女发教坊司,二十年毁形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有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怜,为一时杰出。

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他为人玮梧卓荦,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苟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他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奉赒给。时尝督率生儒做文会、讲会。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此事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明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父母。只见那铁仲名受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请民夫,将济南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大为永乐爷所破。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正端午,两个无心赏午,止计议整理兵马,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机铳、佛狼机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里。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教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尽情愿投降。却于瓮城内掘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闸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闸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闸板,不死也便活捉了。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铁参政道:“阃外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止得北平一城,今喜济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欣喜,便轻骑张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闸板闸下。喜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窜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吩咐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幔当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炮藏在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陷。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出城去。大意道:“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斨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此时师已老,人心懈弛。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做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铁参政在城上遥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拣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论功,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

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戮力报国,无不感动。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弃了家,扮做个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头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人又解说道:“骨头嫩,想都烧化了。”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小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甚么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了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铁公子道:“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妹死做一处到好。”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使铁氏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了兄弟。公子道:“哥哥!我虽盼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高秀才道:“我意愿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

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想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向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止剩下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避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嵋山大战死了。如今止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晌。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话,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兄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即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服侍你老景才是。”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老人道:“那得闲钱?”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儿哩!”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高秀才道:“是真的。”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是出不起雇工钱。”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覆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人商量的通么?”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导他。”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作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府用计图害,几至杀身。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甚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高秀才应道:“是。”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忡,不堪任职。”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召祸。”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他又去送别铁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只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他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列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他一待,后边要他输心依他。只见他两姊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你安身之地?”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两个早晚痛哭上食。那虔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他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他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龟子道:“他须是个小姐性儿,你可慢慢搓挪他。”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他,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你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位小姐只不做声。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他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主,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又时直切到他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具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像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虔婆道:“虽只如此,你们既落教坊,谁来信你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你。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两小姐好不怨苦。他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他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甚节,不肯招人?倒叫我们饭与你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你不得?你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甚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亏的龟子道:“看他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他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他,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他的是。若劝不转,他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他,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两年多,只得又向他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你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你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你说清?”果然两小姐见他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你,也曾做下些针指,你可将去货卖,偿你供给。”他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他的《四时词》: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何时得逐天风去,离却桃源第一津。——右春词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右夏词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右荷花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右梅花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归梦不成天未晓,半窗残月冷花梢。——右秋词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雪逐风来。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右冬词

当时他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他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他?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他。鸨儿再三回覆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你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他见了料必动情招接。你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他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玄纻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

烟霭。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

安丰采。侧边陪着一个: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作天蓝,帮衬许多

模样。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耸成山。俗谭信口极腌,道是在

行白想。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钉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彩的。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小姐道:“这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这一辈人!”白监生道:“知道你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小姐道:“休得胡说!便圣上也没奈何我,说甚公子!”白监生道:“你看这一表人才,也配得你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材,敢这等无礼!”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他再如此,挦他的毛,送他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他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谅?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已拼如石砺贞节,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却陪个不是进去,只见他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得嘴青脸肿。似此名声一出,那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教做: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鸣 醉仙 乐民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 梅妍 柳翠许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

也是天怜烈女,与他机会。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纪纲道:“谁敢怨明圣上。”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闻道还有不肯失身的。”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回到私御。只见人报:“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没,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向他询问外间事务,命得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未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他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因问她:“怎不招人?”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其时胡少卿女故意髡发跣足,以烟煤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任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纪指挥道:“似你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你三人也晓得做甚诗么?”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纪指挥道:“你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却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高秀才道:“流落之人,无意及此。”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费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他除名。因说圣上赐他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你已寻下一人,是你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你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依命。”大小姐道:“骨肉飘零,止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纪指挥道:“当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高秀才道:“没有。”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作一诗奉呈:骨肉凋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泪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此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作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讲。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已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先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高秀才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也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甚,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铁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故意问道:“家还有甚人?”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望他,道已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那人道:“怎不要见?”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弟兄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下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又且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

欲回天步圯。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刎头断舌良所

乐,寸心一任鼎镬磨。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忠骸

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宗祊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

辱。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拈彩笔,发幽独,热血

纷纷染简牍。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雨侯曰:革除之际,方侍讲经文而迂疏无当,齐尚书、黄少

卿纬武而速衅寡谋,适足发成祖之蛰,高飞帝畿,齐、黄成祖之

功臣,建文君之罪首也。若屡抗王师,殚谋报国,人不能胜天,

卒以死殉,是为公。而高贤宁之作论,又不食禄,见之史册;铁

氏二女之诗,见之传闻,固宜合纪之以为世型也。至夫后之能全

与否,事尚未可知。总之忠良有后,固亦人所快闻耳。木强人曰:尝读《世说》,见孔北海之儿女,酸词惨语,令

人悲愤。然孔氏巢覆而卵不完,铁氏犹有遗育者。圣主与奸雄自

异也。第二回 千金不易父仇 一死曲伸国法叙死忠死孝,皆得所之死也,丈夫亦何惜捐一生!然报仇之心

历久不移,复深沉不露,卒亲仇殪而亲嗣全,恐激烈者无此委婉,

深筹者又难此勇断也。知神而勇沉,仁至而义尽,千古寡俦,是

宜书以金管耳。翠娱阁主人题长铗频弹,飞动处,寒铓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茹咽。

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

 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碎

击髑颅飞血雨,快然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钺亦何辞,生非窃!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之时,求医问卜,甚至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弃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一个名色分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揌,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分付,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兢,便聚族相杀,便是自家中争兢,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份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边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

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坍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是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将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坍了。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仔么把来弄坍了?”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坍,关我甚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坍,预先造下了。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坍的要你造还!”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兢不了。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忍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人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止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哭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甚人忍不过,怎止得他?”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甚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王俊道:“一凭列位。”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甚讼兴?”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坍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坍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老性命结识他!”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王世名道:“有证见。”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止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魏拱道:“又来撒!”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甘心和了?”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魏拱道:“他甚是不肯。”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九了。”屠利道:“只是要大破钞。”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王俊道:“来不得!”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果然分头去做。

王道长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世名自将己资将父亲从厚收殓。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王道与王度不收。乡里间便都道:“只要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三年之间,宁可衣粗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奇冤苦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王世名去问道:“有刀么?”道:“有打起的厨刀。”世名道:“不是。”铁匠道:“可是腰刀?”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铁匠道:“甚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莹色泠泠傲雪霜,剸犀截象有奇铓。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铁匠道:“这是尊号么?”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吃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甚么孝?枉读了书!”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到了服阕,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荏苒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支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得两踭。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省了这百来两银子!”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了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王度道:“若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首为除凶报父事:兽兄王俊,逞

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买和,

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 月 日,是某亲手

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分付了妻子,教他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在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守、巡俱批金华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甚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恕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抚子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

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

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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