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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0 23: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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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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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经典:爱力圈外(1)

文学经典:爱力圈外(1)试读:

张资平小传

张资平,原名张星仪,1893年农历四月初九出生于广东梅县的

个没落的封建大家族中。1902年开始读私塾,对《西游记》、《七剑十三侠》等古典文学作品产生兴趣。1906年入美国传教士创办的免费广益中西学堂,开始接触西方文化。1910年夏考入广州的两广高等警察学堂,不爱上课,却迷上了林译小说。

1912年8月赴日留学。经过高等学校预科和高等学校的学习之后,1919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地质系。到日本后接触了大量日本、欧美的文学作品,并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新思想。1916年曾加入以“科学救国”为宗旨的丙辰社(后更名中华学艺社)。1920年6月写成第一篇比较有名的短篇小说《约檀河之水》。7月参与发起成立创造社。1921年写成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小说《冲积期化石》,从此作为创造社主要小说家而广为人知。

1922年5月回国后任中美合办蕉岭铅矿厂经理,同时积极创作以婚恋生活为题材的小说。《双曲线与渐近线》、《梅岭之春》等以刻划青年男女性心理见长的作品即创作于此时。1924年底到武昌大学任生物和国文教授。

1926年北伐战争中参加国民革命军,被任命为总政治部国际编译局少校编译。1928年3月应成仿吾之邀到上海参加创造社出版部工作,但夏天即脱离创造社。9月自办乐群书店,并出版杂志《乐群》。1930年曾参加邓演达组织的反对蒋介石的“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担任中央委员和宣传委员,但1931年底即因为怕担风险脱离该组织,隐居上海郊外。

1930年后其创作进入高峰期,作品量大,读者众多,但其创作中的不良倾向亦受到进步作家的批评。1932年后先后参与“洁茜社”及其《洁茜》杂志、“文艺座谈会”及其《文艺座谈》杂志、“汗血社”及其《国民月刊》杂志的组织与创办工作,还曾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辑、编译,出版有关地质学方面的著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逃往香港,但从1939年5月化名张声接受日军资助创办《新科学》月刊开始,一步步沦为汉奸。1939年底访问日本。1940年曾在汪伪政权农矿部任职。1941年起任“中日文化协会”出版组主任并主编会刊《中日文化》。抗日战争结束后一度蜗居寓中以翻译为生。1948年初被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以汉奸罪判处徒刑一年零三个月。1949年初判决又被撤销。

建国初期担任上海振民补习学校地理教员,同时为商务印书馆编译、审订《化工大全》11种。1955年6月以反革命罪被逮捕。1958年9月被判刑20年。翌年被押往安徽南部某农场劳动改造。1959年12月2日病死于劳改农场。一

人的感情因环境的不同而会发生变化的。感情受了周围的刺激时,会如何的奔腾,如何的奋昂,有谁能预料得及的!我有感情,何能够长久抑制着它,何能久堪寂寞?

我想详细地告知你们,我是什么样人。现社会不是在苛酷地批判我,说我是无廉耻的女性,犯淫奔罪的妇人么?我现在是站在死线上的人了。我想在未死之前,把我的过去的悲惨历史告诉你们,使你们知道现社会之无公是非,有一般舆论也是完全不可靠的。他们这样严酷地批判我,所根据的是什么呢?

当然是所谓当世的道德!但是你们若听了我的悲惨的历史之后,就知道旧道德之应当打破,全无一顾之价值啊!

你们要知道,能够决心自杀的人决不是个恶人。世界上不少穷凶极恶犯尽滔天大罪的人,但到了生死关头大都不情愿舍弃他们的生命。如果他们有自杀的决心,那么我敢断言,他们所犯的罪一定是万恶的现社会使然,他们本身并无情愿去犯这种罪恶的。

现在我先从我的家世说起吧。你们已经知道我的父亲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的人,说滑稽一点,我算是个生长名门的小姐。我的父亲,祝万年,在前清是个举人,辛亥革命后也做过两任省长,入过一次阁做总长,他是温和长厚的人,做事也落落大方。他的缺点只是热心于升官发财,而对于家庭的管理,子女的教育全不过问,一切只委之于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出身微贱——不瞒大家说,我的母亲是勾阑中人,父亲在××道任内,替她落了籍,嫡母死后,就升作正室了,——脾气不好,容易动怒,并且爱说闲话。父亲娶了她后,曾为她专请一位家庭教师,她才得了相当的学识。

十年来主持这样的大家庭,也积有相当的经验,年纪愈多,阅历愈增,到后来也不愧为一个名门的主妇了。

我有一位姐姐名叫梅筠,她比我长得美丽,由中学时代就有美人之称,比我大

岁,性格豪爽,没有半点阴郁,她会唱,也会跳舞,这恐怕是一部分承继了母亲的性格吧。

当我十八岁,姐姐二十二岁的那年,有许多人来提说我们的婚事了。当然,是先从姐说起,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姐姐总是不愿意结婚,都一个个地谢绝了。“姐姐,你为什么不想订婚呢?”我问她。“我还想多做几年姑娘顽童,做姑娘才自由呢。一结婚,尽守着一个男子过活,多难过。”姐姐蹙着眉头这样回答我。“你这话也不错。”我马上赞成了姐姐的议论。有美人之称的姐姐,望着许多有钱有势的人家的少爷们来求婚,以一种奇特的快感一一谢绝了。有一回姐姐这样地对我说。“我想。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年掉换一个丈夫,那才有趣啊!十年,二十年尽守着一个男人,多么没意思,一定会讨厌的。”“那样不行吧。”我回答她。“我想,没有什么不可以。讨厌了,不离开怎么办呢?”“但是世间从不曾见过有这样的女人吧。”“世间的人都是戴着假面。我想,无论哪一家屋的太太,没有不在后悔的。”“但是有了小孩子怎么办呢?小孩子不是每年要换一个爸爸么?”“啊!啊!”姐姐像吃惊般地叫起来,“我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会生小孩子。小孩子!”“你真脱落哟!怎么没有想到结了婚会生小孩子呢?”“那才讨厌!”姐姐好像受了一个大打击的样子。她的这样的态度实在很像母亲,一想着某件事就发痴般地尽想,不管其他一切了,譬如问题的结果及附带的种种事情,她是完全不加注意的。我笑起来了,姐姐也笑了。我十分晓得姐姐的心事,她过分地逞她是个美人了。不错,姐姐每出外面去,走过的人都定翻转头来看看她。身材娇小,体态柔美,皮肤嫩白微带点红色,尤其是她的那对眼睛,真是有种形容不出来的蛊惑性,自然由各方面有很多的情书寄来给她。所有亲戚朋友,一看见我的母亲,尽都先说这一句:“梅筠真是长得标致呀!”母亲也不客气地默认,只是微笑着听他们的赞词。“还是小孩子脾气,真没有法子奈何她。也有许多来替她说亲的,但她总说还早还早,真叫人没法。”这是母亲常对他们说的敷衍话。母亲本人也像看见有许多名门的少爷们在为姐姐颠倒,心里满欢喜。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父亲有相当的财产,但膝下无儿,有些亲戚和族人来劝父亲立一个儿子,但父亲不愿意,他只想招一个相当的女婿入赘,生的孙儿比外来的继子血统亲密些,这才是一脉地把这一家传下去。物色的结果父亲的一位好友并且在×省和父亲同事过的梁驭欧博士的儿子卓民入了选。他在北京大学毕了业,又到美国游了两年,得了硕士学位回来,现在交通部里当参事,可以说是个才貌兼全,前程远大的青年。他只廿七八岁,和姐姐匹配起来,真是理想的配偶呢。

梁家也有意思,曾托人来说过亲,父亲当然属意于卓民。母亲看见卓民是个美男子,合了她的第一条件,也尽怂恿姐姐,不好把这门亲事拒绝了。但是姐姐无论如何不愿意,她的理由是,梁家的家庭过于旧式的,到他们家里去,生活是一定枯涩乏味,她想找一个更自由些的新家庭的人物。这时候姐姐恰好和一位新由德国毕业回来,在外交部服务,姓柯名名鸿的青年发生了恋爱。柯这个人原是苦学出身,在德国留学时代差不多把家里的一些产业都卖光了,幸得一回国来就在外交部找着了职务,听说当局很器重他,不久就会调升局长或者调做领事。他是很率直的一个男性,身材魁伟,总之是个男性美十分发达的人。姐姐就是给他的男性美迷着了。他俩间常常有情书往来,并且是用英文写的,你们想,这是何等的时髦啊。姐姐有时候表示她的得意,拿柯名鸿寄给她的情书到我房里来念给我听。“他真是个老实人,我略略发点脾气,写了几句气话,他便担心到了不得的样子!”姐姐常这样笑着对我说。

姐姐从前就和好几个男性发生过恋爱,但都是交际不满一个月就厌倦了。最初或哭或笑都是很厉害的。有时候竟捉着人尽说恋爱的力如何的强,强得足以支配人类;有时候说尽她的情人的名字如何的好听,他是哪一年生的,如何的多情。总之,姐姐对我是没有秘密的,什么事情都向我公开。对母亲也是一样。“妈妈,我这晌的情人是文学家哟!”

姐姐的这种豪放的,无拘束的性质,使我真喜欢。我想她和柯的恋爱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消灭的。但这回是我观察错了,过了许久,他俩还是一样地继续恋爱。在姐姐最初也并非有诚意和柯订婚,不过当这种交际是一种消遣罢了。但到后来,给柯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终于拒绝了父母的忠告,和柯名鸿结了婚。

姐姐结了婚后来说亲事的忽然减少了。但有一天,父亲忽然这样对我说。“菊筠,你看梁卓民这个人如何?”“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所以这样问他。“我想为你招梁卓民入赘,等你俩去支撑我这一家。”“啊呀!”我真的吃了一惊,“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我讨厌!”“你如果不喜欢他,那没有法想。不过由我和他的父亲的交情及政治上的关系说,我们两家能够结重亲是很好的。并且他的人格也还不错。一次两次来求婚都拒绝了他,太对不起他家了。”“为什么要招婿呢?”我这样问。“梅儿嫁到柯家去了,只剩你一个人了。”“让我想想看吧。”

我回到房里,不知什么缘故,胸口尽是跳动不住,尽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我只觉得像我这样的小小年纪也有了嫁人的资格么?这样一想,自己又像变成一个很老成的女性一般。“结婚!”

从来说结婚是人生第一大事件,这话的确不错。但既然是人生的第一大事件,为什么又有许多人不慎重地订婚而潦草从事呢?父母为女儿热心择婿,本来做女儿的应当十分感激的。才十八九岁的女子,怎么有能力辨别男子的好坏呢?由富有思虑和知识的父母择婿,决不是不合理的事情。不过父母有什么把握去断定所择的婿郎一定是可靠呢?一般的父母也只是去问媒人,媒人说:“那家的少爷么?真是敲着铜锣,走尽天下都难得寻到的。有学问,性情好,又漂亮,又活泼,孝顺爷娘,用功读书。”

照媒人所说的那个女婿候补者真是个理想的人物。但是父母还不敢就相信,于是向认识男家的朋友亲戚或邻舍去打听,调查,如果大家都说好时,就决定订婚了。

东方人结婚的主要条件是财产,其次是地位,其次是学问。如果这些条件合格,婚约是定可以通过的。但是做父母的和那个被决定为女婿的人,从无一面之识,最多不过是看看相片,听听人家的称赞,至于那个女婿的性格如何,脾气如何,当然一点摸不到,何况所谓人生观、社会观,以及嗜好趣味等等,当然更无从知道。简单地说,由父母主婚,常常忽略了重要的条件,便匆匆地定了婚。他们老派人都是反对自由结婚的。他们说,年轻人受了青春之血的煽动而结婚,是十二分危险的。

在欧西男女在定婚之前,要经过相当的交际。定了婚后还要等一年或二年,等到双方的性情互相了解后,才结婚。但在东方订婚,完全操于父母的手中,父母果真为女儿本身设想,以女儿的心去择婿,或者还可以觅得和女儿性情相合的人物。但是今日做父母的人尽是以财产、门第、地位等为最要条件;至于女儿一生的精神的幸福父母是绝不计及的,就是说,父母是为他们择婿,并不是为女儿择婿。他们把自己所喜欢的人叫女儿也要喜欢他。至于所择的婿郎遂女儿的意与否,父母是不管的。假如女儿说出自己的意见来,不喜欢那个人,父母定要发恼骂女儿的。近代的父母都以为自己比女儿聪明,比女儿有见识,父母所择的婿郎一定可靠的,一定不错的,要强迫女儿信从。

女人生产时比死时还要痛苦。但是经过一两个月后就完全忘了那种痛苦。“忘却”实是可怕的一件事。有二十岁前后的女儿的父母大都是四十岁以上了,四五十岁的人早忘却了她们青年时代的恋爱的经过。他们的青春的情思早凋落了,而代之以极强的理智。所以这些人对于儿女们的青春的同情极为薄弱。他们的意见是所谓恋爱只是一时的麻醉。他们对女儿的婚事,只在利害上着眼。

总之,一句话,父母对女儿的心是全无理解的。也不深知女婿的性格,他们只是像使蚕蛾交尾般地强女儿为人工的结婚。你们想,天下哪有这样不自然的事情呢。现在想对你们说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不自然的事实。不自然确是一切悲剧的起源啊!

我想代表现代的年轻女儿们,向做父母的人们请愿!“你们要相信我们年轻人!你们要给我们自由和自主,不要当我们是种木偶!你们不要忘记了你们的年轻时代!”

父亲喜欢牡丹花,在院子里栽着数十种牡丹。我坐在院子里看着花,尽在痴想。“梁卓民!梁卓民!”

到底是什么道理?我的脑膜上马上就印上了梁卓民

个字了。我的血管也同时胀热起来,心脏也激烈地鼓动着。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兴奋。尤其是鲜红的牡丹花给了我不少的刺激。我最初只想结婚的事。后来由结婚更进一步,想到种种的事情,想到和男人一同走路,想到和男人同栖后的日常生活;我的心自然鼓动起来,我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由十五六岁起就喜欢男性,和男性谈谈话时精神就会紧张,同时另有一种温和的血在我的周身流动。当我觉着那个男性全神注意自己时,便感着一种羞愧和愉快,也自然而然地在脸上会浮出一阵媚笑去回报他。

我从来没有注意结婚那件事。这次听见父母提起梁卓民,我的心理忽然完全变了;对异性的冲动也突然发生了。我看过阿姐结婚,我看见他俩的甜蜜蜜的小家庭生活。从前阿姐常常把接到的情书念给自己听,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感动,但到此时,才渐次晓得那些意味了。

我在痴看着牡丹花,母亲忽然走了来:“你在发痴做什么?”“妈妈,我的性情到底和姐姐的不一样哟。”我这样向母亲说。“什么事不一样?”“我没有喜欢的人。”“是说恋爱么?”母亲笑着说,因为我们姐妹常常说恋爱,所以母亲仿着我们的口吻说。“是的,我不晓得恋爱。”“那些东西不要知道好些。”“妈妈你从前恋爱过么?”“你这个女儿真顽皮!”母亲笑了,“做女人当然有过回把恋爱的,不过在我们年轻时代,不用恋爱这样时髦的名词,叫做害相思,是的,叫做相思病。”“怪俗,怪难听的。”

我不敢像姐姐那样大胆去追求恋爱,也没有勇气写情书。的确,我真是个绝对纯洁的处女,没有半点恋爱的经验。虽然没有恋爱的经验,我却很想结婚。最初,觉得向姐姐求过婚的人有些讨厌,但到后来竟会思念起梁卓民来了,并且也会想写信去请他到家里来玩。

老实说,不问是卓民或是哪一个男性,如果来向我求婚,我决不会马上拒绝他的。我真想学姐姐的样子,快点结婚。

想起来真是件可悲的事情,因为并非父亲强迫我和卓民结婚,父亲不过是劝劝我罢了。我自己如果不答应,父亲决不勉强我的,所以我不敢归咎到父亲身上去,责任还是在我自身。姐姐是由恋爱结了婚。我是为好奇心所驱使结了婚,到后来结果如何呢?

我终于和卓民结了婚。这样的丈夫并不错,因为卓民有美男子之称,在社会上又有相当的声名,我觉得有这样的丈夫算满足了。跟着时日的进行,我的心渐次炽热起来。从前潜伏在体内的热和血现在都奔流出来,全灌注到丈夫身上去了。我渐知道恋爱了。我说不出我是如何地爱我的丈夫,我只二十岁,丈夫也十分爱我。

我渐觉得东方人的结婚制度的滋味了。由恋爱而结婚是西洋式,由结婚而恋爱是东方式的。原来是不相认识,不相了解的男女,自成夫妇之日起才开始创造恋爱,这恋爱和时日相比例,一天天地巩固。生了小孩后更难离开了。

丈夫之爱我真是无微不至。我最喜欢的还是丈夫的体格。你们看,我是身体不高筋肉发达的女人,所以喜欢身材高瘦的男性。我原来不爱喝牛奶的,但是结了婚后,因为丈夫喜欢喝牛奶,我也就爱喝起来了。

阿姐也笑我,说我写的字也渐渐像我的丈夫所写的字了。我就是这样地全神注意到丈夫身上去了的。

卓民常常带我到大公司里去买东西。有一天,我们到永安公司来,公司里的人们不论是店员或是来客,尽注意我俩。“我俩排着肩走,像不像一对夫妻?”卓民故意这样说笑。“少奶奶的样子差些吧。”我也笑着回答他。“不见得吧。不过他们定说我是个老婆奴。”“何以呢?”“你看我提的东西够重了,你的外套你的洋伞还要我替你拿,不像个老婆奴么?”“啊呀!”

不管有没有人注视我们,我俩还是一边走一边笑。当我们买了东西搭电梯下来,走到卖食品的场所来时,看见有三个装束奇怪的年轻女性尽望着我们笑。看她们的样子一点不客气。我想一定是不正当的女人。我们在她们面前走过,她们更作响声笑起来,我真有点气恼了。“有什么好笑?”卓民带几分笑意骂她们。那三个人马上回转身看了看我,再向卓民行了一个滑稽的鞠躬礼。“你们想买什么东西?”卓民对她们说了后转过脸来向我微笑。我登时锁起我的笑容,表示出庄严的脸孔。

我们走向门首来了。“那些是长三哟。“卓民低声对我说。“一看见,不要打卦算命也知道。”

卓民像有点不好意思,忽然无意识地说。“SunKist是什么东西,你晓得么?”

我真感着一种侮辱了。看她们的神气明明是认识卓民的,是她们很自重不敢向卓民招呼,只是望着他笑,可恶的还是卓民,竟敢当我的面前向她们说话,这是该责备卓民的。但是我迁怒到那些女人身上去,大概这就是嫉妒的表现吧。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嫉妒的表现,我只是说那些长三无礼,丈夫不该和她们招呼,或说受了侮辱。自己只当是对丈夫和她们的不正的关系的一种愤慨,其实就是嫉妒的表现。

走出公司门首,略回转头来看那三个女人像慢慢地跟了我们来。看卓民的神气也像不住地以神迷的视线偷望她们。“真岂有此理!”我真想发火了。

同卓民坐在汽车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回到家里来了,我们同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时,卓民低声下气地向我说了许多话。“真个岂有此理!”“为什么生气?”“那些长三真可恶!”“哈哈哈!我可恶,还是她们可恶?”“当然你最可恶!”“哈哈哈!那我以后谨慎,不敢了。”

到后来我也给他引笑了。

那晚上特别有兴致,更觉得丈夫可爱。到后来,卓民低声地叫我:“菊筠,我俩已成了夫妻了,要百年偕老,我俩都该把过去的秘密说出来,不要隐藏着不说。”“那是应该的。”我听见他会说这些话,心里真欢喜。“那么我先问你,你在结婚前有什么秘密没有?”“我一点都没有。”“没有和谁发生过恋爱么?”“没有,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恋爱,就连你我也不曾念思过。”“曾接过外头寄来的情书么?”“一封也没有接过,大概都给姐姐吸收去了吧。”卓民笑了。“现在该你说出你的秘密来哟。”“我么?秘密多得很。”

卓民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就失掉了童贞,到花街柳巷去,在外国也嫖过娼来。他还说,在美国的时候和一个法国女子缠得最久,等他到欧洲后,她还跟了来。卓民像奇趣般在说。但我听见后终于哭起来了。“我竟不知道你的身子不是单属于我的!”“我是单属于你的。”“不,不是的。你的身体已经不是纯洁的了。我以贞洁的身体贡献给你,你却以不洁的血来和我接触!“但是男人比不得女人哟。”他那种公然的态度真是出人意外。“男女为什么不同呢?要双方纯洁才算是理想的夫妻。”“那恐怕世间没有一个这样纯洁的男人。”“不管世界怎么样,我的要求是,做我的丈夫的人从他的小孩时代起就该属于我的。”“要这样,那就没有法想。”到后来卓民只说了这一句。

我无论如何终不能服从卓民的议论。男女为什么要不平等?所有男人的血在结婚前都是污浊了的么?所有女人都是该和污浊了的男人结婚么?这确是一个大问题。但是在今日,谁都不以它为一个问题而加以讨论。假如在结婚前女人失掉了她的处女之贞时,在男人方面如何严厉地诘责她啊!为什么对女性这样苛刻,而对男性就这样宽大呢?夫妻间的悲剧是由此点发源的。人类是希望完美的动物,要男女双方完美才能造成神圣的幸福的家庭。对污浊了的东西怎能够发生尊敬呢?甘为奴隶的女人们对于肉体的神圣完全不加以注意,像这样,怎么能够发生真正的恋爱呢?二

恋爱是什么呢?这问题很难解答。我想恋爱是人类最自然的灵的发动。在幼年思慕父母,亲爱兄弟,到了壮年就爱慕异性了。这本是很平凡的。但平凡就是真理,违背了这个真理,悲剧就要发生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何以今日的父兄并没有注意到!我并非绝对否认道德,但是不自然的道德确是罪恶。我要以此为前提把我的话述说下去。

不尊重他人的恋爱是今日最坏的一种社会病。父母不尊重儿女的恋爱,时常侵害媳妇或女婿的生活。我的姐姐自嫁柯家后,过的生活总算是幸福的。男性的柯名鸿把家事一切委之姐姐,因为柯是位外交人员,交际应酬比较紧,于是影响到家计上,所以姐姐常常向母亲借一千元两千元带回家去,母亲也一点不吝惜地任她拿了去。

有一天柯名鸿的父母突然由乡里走出来。柯老头子原是个县议会议员,因为交结官场,花了不少的钱,加以名鸿的留学用费的筹措,不单把家产变卖光了,还负了不少的债。柯老太太是个爱强的很稳健的人。姐姐对这两位翁姑表示十二分的欢迎,亲自带他们去看戏,看大公司。我真莫名其妙,何以姐姐这样耐烦呢?“姐姐莫非想做贤孝的媳妇么?”我对母亲说。“能够这样长久下去就好。”母亲笑了。但母亲看见姐姐对她的翁姑太好了,也像起了一种嫉妒。“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孝顺,对别人就这样尽殷勤。那个女儿忘记了她的父母了!”母亲这样地叹气。

但我反对母亲的意见。“她因为爱丈夫才对翁姑尽孝道。一家能和和气气不好吗?”“那是不错。但那个女儿还是渐渐地离开我们了。”

我对母亲思念女儿之情虽然抱同情,但总觉得母亲太不明理了。看见女儿过幸福的生活,做母亲的不是也该满足么?不以女儿为本位,而以自己为本位去论世情,对于嫁了人的女儿仍想执行其母权,那是大错特错的。“你为什么对翁姑这样孝顺,是不是专为叫老柯看见欢喜?我这样问姐姐。“是的,能够使人欢喜,心里不是好过些么?”

我听了姐姐的话,知道她的思想比我新得多。能使别人欢喜即是自己欢喜,这样的思想真是伟大,这并不是勉强去向翁姑献殷勤者可比。

柯老夫妻也异常地欢喜,他们对人说,在乡下听见媳妇是大家小姐,很担心她是个娇养成性不通世故的女儿,竟没有预想到是个这样通达人情这样贤孝的媳妇。他们老夫妻原打算出来看看即回乡里去的,因为看见媳妇这样贤孝,就决意多住几个月才回乡里去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改变了方针说,回乡里去太麻烦,决意在这里永久和儿子媳妇同住了。当时姐姐也表示赞成。

但是过了一个月姐姐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了。“姐姐,你近来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高兴?”我问她。“和屋里的公公婆婆吵了嘴哟!”姐姐回答。吵嘴的理由是,这样的热情的享乐主义者的姐姐是要把丈夫绝对地占为己有,丈夫一早出去了,一天不见面,到了晚上回来,吃过晚饭正是年轻夫妇寻欢的时候,对着一天不见面的丈夫,或看,或笑,或哭,或说些淘气话,或更进而握手拥抱,真是有说不尽的情话,燃不尽的情炎。年轻夫妻在这样时候是再快乐没有的了。

当姐姐和名鸿间的热爱达到最高潮的时候,柯老夫妻便不客气地闯进来,这是如何的煞风景哟!“阿鸿,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没有,讲点给我们听听啊!”这两位老家伙惊破了他俩的热烈的场面,并且尽坐着说无聊的话不肯走开。他们说的尽是姐姐不中意听的无聊话,尽是关于家庭的琐碎的话,常常听得姐姐打呵欠。一次两次尚可忍耐,禀性直情径行的姐姐到后来终于不能忍耐了。“请你们规定一个时间!要和名鸿谈话,请规定一个时间!除规定的时间外,请不要随便到我们房里来!”老夫妻听见这话,真骇得什么似的。“名鸿如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吧。”“不忙的时候要和我玩!”“年轻人整天黏黏洽洽的怪不好看!”“我们就是要黏黏洽洽的才好!”

两个老人更吃惊了。他们完全不知道年轻人的心事,不知道爱的生活,他们以为夫妻不应该互相握手互相拥抱的。他们看见姐姐把夫妻间的恋爱公然宣之于口,真是从所未闻。这两老人在年轻时怎么样,他们一定以为年轻的夫妻除了在暗中摸摸索索的性欲关系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所以对于真的纯洁的爱的生活是全没理解的。“算了,算了。”名鸿坐在旁边只好向双方劝解。“但是名鸿是我的儿子哟!”柯老夫人对媳妇这样说。“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不过你们不要忘记了他是我的丈夫!”姐姐也这样回答她。“做媳妇的人该奉侍公公婆婆的,你不懂得么?”“在我没有这样的义务!我只知道和丈夫相爱,和丈夫两个人组织家庭。我对翁姑可以尽我的好意,但不能让翁姑侵害了我的家庭!”“丈夫的父母就是妻子的父母!”“不对的,我不能当你们是我的父母,为要使我的丈夫欢喜,我才对你们尽我的好意。”“天下哪有这样的媳妇?太把人当傻子了!”老人们发怒了。他们无论如何不懂得家庭的主妇就是个当权者,他们只想以父母的名义,不论到什么时候都压服儿子。

于是老夫妻和阿姐完全似油和水一样不相溶了。的确,在现代的妇人中像姐姐那样勇敢地表明自己的主张,向翁姑宣战的人可以说是绝无仅有。柯老夫妻以为姐姐是一个狂人。他们以为自己的儿子是该绝对服从自己的。在姐姐方面则以为丈夫是自己所有的,不受任何人的干涉。

在这时候,柯老夫妻向名鸿说要清理故乡的债务。他们现在的生活费由我祝家补助不少了,真的连他们的旧债都要祝家为之负责么。对于这个要求,阿姐坚决地拒绝了。“如果是丈夫的负债,还可以代想想法。翁姑的负债,当然不能负责的了。”

关于这一点他们两老人对姐姐又起了误解。原来我们东方人的习惯,父母老了是该由儿子奉养的。父母之教养子女完全像演猴戏的人教猴子演戏,目的是在使他赚钱,因此有不少的青年做了父母的奴隶。

现代的社会上服务的青年能够照自己的自由意思做去的恐怕很少,大概都是受着父母兄弟或亲戚之累的,做他的妻子的人自然也要和他共担这个责任。这真是十分不合道理。但是谁拒绝了这种责任不负,他就会得不孝不义的罪名。

其次的问题就是姐姐的生活太过奢侈。姐姐的都会生活由乡下的老人看来是过分的奢侈了。他们以为人类是该穿破烂的衣服,该吃黑米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姐姐的生活。

到后来,柯老夫妻觉得姐姐的一言一动都很刺目。看见姐姐弹着钢琴高声唱歌,便以为这个媳妇完全是个异教徒。“厨房的事一点不管,完全交给女仆,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玩,跑来跑去。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念什么新闻,看什么杂志!”两老人对姐姐说了不少的闲话,姐姐只是一笑付之。但到后来,两老人方面进攻得太厉害了,双方就决裂了。在这时候,处境最困难的是柯名鸿,于是姐姐走去问丈夫的意见。“你愿意和你的父母同住,还是愿意和你的妻子同住?”“当然和你同住。不过我想对父母劝说一番,等到他们老人家明白我们年轻人的意思为止,你暂时回你母亲那里去住几天吧。”“是不是等到你把父母劝转意时为止,和我暂时离婚么?”

那时候恰好我到姐姐家里来,看见姐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这样发怒过。“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不必说暂时,说永久吧!”姐姐的话完全是种最后的宣告。柯名鸿骇了一大跳,尽望着姐姐的脸。“永久?”“是的!我认错了人了!你是个卑劣的人!”“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梅筠?”名鸿也激动起来了。“你自己没有觉着吧,你是想博得孝子之名,把妻子来做牺牲的!

不错,你算能够答报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你固然做了孝子!但给人做了玩具的我怎么样呢?你只认有父母的存在而忘记了妻的存在啊!”“所以我说不是长期间,只是暂时,等我把两位老人家劝转身。因为他们是顽固的老人家,还是暂时躲过他们的锋芒,让他们慢慢地回心转意过来好些。所以我们暂时离开一下。”“那不行!”姐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所说的理由并不能成为正当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爱,不管有暴风雨打来,有枪刀加来,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让步的!你说,让你敷衍敷衍父母后再讲,那你不当我是你的正式之妻而当我是私奔来的!那真对不起你了!”姐姐的话真是理直气壮,名鸿的脸像染了朱般的。“我也知道你十分爱我,所以我才敢向你请求稍稍让步。和你离开后,我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痛苦。你是聪明人,岂不知道能忍难忍之事为将来之幸福的话么?”“不行,那我不能忍耐!”姐姐再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忍耐!为什么要容许无理的要求!这是因为你太无信念了!自问题发生以来,我都是这样想,我们的爱的试验期到来了,我的心像雨后的士敏土(Cement,水泥——编注),很坚决的了,只看你爱我的程度如何了,我时时这样想。”“我还不是和你一样地想,不过……”“表现出来了!真的表现出来了!我这样的真心爱你,我想你对我定有能使我身体中的血腾沸的表示!我真的在焦望着我俩受压迫愈甚,这种表现也应当愈激烈。我想,看见了你的热烈的表示,我应当如何地感谢你,如何地喜欢啊!果然表现出来了,但是结果完全和我所预期的相反!你心里只有你的父母而没有我,我现在才明白了。”“那你错了。因为爱你,才对父母表示让步的。”“那不行!”姐姐以冷漠的苍白的眼睛看她的丈夫。“你的这些话太迂腐了!这是在尊重功利主义时代所常用的格言:为将来的幸福,暂时忍耐,以退为进,向支配者暂时低头。这些卑劣的格言在过去数千年间的确支配了人们的头脑。但是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由朝至夜常常要紧张着我们的心就好了,将来怎么样可以不必计及,只有现在是我们的全生命!对那样顽固的两老人,我为什么非尊敬不可呢?在你是父母,但在我是完全无关系的旁人!我是信赖你才和你结婚的!你对我说要为你的父母让步,那你当我是个全无关系的旁人了!”“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说法!”名鸿像跳起来般地离开了他的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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