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暗黑故事集(全两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1 00: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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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埃德加·爱伦·坡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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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暗黑故事集(全两册)

爱伦·坡暗黑故事集(全两册)试读:

总目录

黑猫

对于我正要写出的这个荒诞不经但又朴实无华的故事,我既不期待也不乞求读者的相信。若是我期望别人相信连我自己的理性都否认其真实性的故事,那我的确是疯了。然而我并没有发疯,而且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可是我明天就将死去,我要在今天卸下我灵魂的重负。我现在的目的就是要把一连串纯粹的居家琐事直截了当、简明扼要且不加任何评论地公之于世。正是由于这些琐事,我一直担惊受怕,备受折磨,终至毁了自己。但我并不试图对这些事详加说明。对我而言,这些事几乎只带给我恐怖;但对许多人来说,它们也许显得并不那么恐怖,只是离奇古怪。说不定将来会发现某种能把我这番讲述视为等闲之事的理智——某种比我的理性更从容、更有逻辑、更不易激动的理智,它会看出我现在怀着敬畏之情所讲述的这些详细情节,不过是一连串普普通通且自然而然的原因和结果。

我从小就以性情温顺并富于爱心而闻名。我心肠之软是那么惹人注目,以至我成了伙伴的笑柄。我特别喜欢动物,父母便给我买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让我高兴。我大部分时间都和那些小动物待在一起,没有什么能比喂养和抚摸它们更使人感到快乐。这种性格上的怪癖随着我的成长而逐渐养成,待我成年之后,它成了我获取快乐的一个主要来源。对那些能珍爱一条忠实伶俐的狗的人来说,我几乎无须费神来解释那种快乐的性质和强度。而对那些已多次尝到人类虚情假意和背信弃义滋味的人来说,动物那种自我牺牲的无私之爱中,自有某种东西会使其刻骨铭心。

我很早就结了婚,并欣喜地发现妻子与我性情相似。她见我豢养宠物,便从不放过能弄到优良品种的任何机会。我们有雀鸟、金鱼、一条良种狗、兔子、一只小猴和一只猫。

那只猫个头挺大,浑身乌黑,模样可爱,而且聪明绝顶。在谈到它的聪明时,我那位内心充满迷信思想的妻子往往会提到那个古老而流行的看法,认为所有的黑猫都是女巫的化身。这并不是说她对这种看法非常认真——我之所以提到此事,更多的是因为我刚才恰好记起了此事。

普路托——这是那只猫的名字——是我宠爱的动物和朋友。我单独喂养它,而它不论在屋里屋外,总是跟在我身边。我甚至很难阻止它跟着我一道上街。

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延续了好几个年头,在此期间,由于嗜酒成癖(我羞愧地承认这点),我通常的脾气和秉性经历了剧烈变化。日复一日,我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烦躁不安,无视别人的感情。我居然容忍自己对妻子使用污言秽语,后来甚至对她拳打脚踢。当然,那些宠物也渐渐感到了我性情的变化。我不仅忽略它们,而且还虐待它们。然而,我对普路托仍然保持着足够的关心,我克制着自己不像对其他宠物一样粗暴地对待它,而对那些兔子,对那只猴子,甚至对那条狗,不管它们是偶然经过我跟前,还是有意来和我亲热,我都毫无顾忌地虐待它们。但我的病情日渐严重——有什么病比得上酗酒!到后来甚至由于衰老而变得有几分暴躁的普路托,也开始尝到我坏脾气的滋味。

一天晚上,当我从城里一个老地方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之时,我觉得那只猫在躲避我。我一把将它抓住,这时它被我的暴虐所惊吓,便轻轻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我受了一点儿轻伤。我顿时勃然大怒,而且怒不可遏,一时间变得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固有的灵魂似乎一下子飞出了躯壳,而一种由杜松子酒滋养的最残忍的恶意渗透了我躯体的每一处。我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一手将其打开,一手抓紧那可怜畜生的咽喉,不慌不忙地剜掉了它的一只眼睛!在我写下这桩该被诅咒的暴行之时,我面红耳赤,周身发热,浑身发抖。

当理性随着清晨而回归,当睡眠平息了我夜间放荡引发的怒气,我心中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产生了一种又怕又悔的情感,不过那至多是一种朦胧而暧昧的感觉,我的灵魂依然无动于衷。我又开始纵酒狂饮,并很快就用酒精淹没了我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记忆。

与此同时,那只猫渐渐痊愈。它被剜掉了眼珠的那个眼窝的确显得可怕,但看上去已不再感到疼痛。它照常在屋里屋外各处走动,正如所能预料的一样,它一见我走近就吓得仓皇而逃。我当时旧情尚未完全泯灭,眼见一个曾那么爱我的生灵而今如此明显地讨厌我,我开始还感到一阵伤心。但这种伤感不久就被愤怒所取代。接着,仿佛是要导致我最终不可改变的灭亡,那种“反常心态”出现了。哲学尚未论及这种心态。然而,就像我相信自己的灵魂存在,我也相信反常是人类心灵原始冲动的一种,是决定人类性格的原始官能或原始情感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谁不曾上百次地发现自己做一件恶事或蠢事的唯一动机,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该为之?难道我们没有这样一种永恒的倾向:正是因为我们明白那种被称为“法律”的东西是怎么回事,我们才无视自己最正确的判断,而偏偏要去以身试法?就像我刚才所说,这种反常心态导致了我最后的毁灭。正是这种高深莫测的心灵想自寻烦恼的欲望——想违背其本性的欲望——想只为作恶而作恶的欲望——驱使我继续并最后完成了对那个无辜生灵的伤害。一天早晨,我并非出于冲动地把一根套索套上它的脖子,并把它吊在了一根树枝上。吊死它时,我两眼噙着泪花,心里充满了痛苦的内疚。我吊死它是因为我知道它曾爱过我,还因为我觉得它没有给我任何吊死它的理由。我吊死它是因为我知道那样做是在犯罪,一桩甚至会使我不死的灵魂来生转世于猫的滔天大罪(如果这种事可能的话),一种甚至连最仁慈也最可畏的上帝都不会宽恕的深重罪孽。

就在我实施那桩暴行的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一阵救火的喊叫声惊醒。床头的幔帐已经着火。整幢房子正在燃烧。我和我妻子以及一个仆人好不容易才从那场大火中死里逃生。那场毁灭非常彻底。我所有的财产都化为了灰烬,从那之后,我就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我现在并不是企图要在那场灾难和那桩暴行之间找到一种因果关系。但我要详细讲述一连串事实,并希望不要漏掉任何一个可能漏掉的环节。火灾的第二天,我去看过了那堆废墟。除了一处例外,墙壁全都倒塌。那处例外是一堵不太厚的隔墙,它处在房子的中央,原来我的床头就靠着它。墙面的泥灰在很大程度上抵御了烈火对墙的摧毁——我把这归因于泥灰是新近涂抹的缘故。那堵墙跟前聚集着一大堆人,其中许多正在仔仔细细地查看墙上的某个部分。人群中发出的“奇哉”“怪哉”和诸如此类的惊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走上前一看,只见白色的墙面上好像有一幅浅浅的浮雕,形状是一只硕大的猫。那猫被雕得惟妙惟肖,脖子上还绕着一根绞索。

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幻影之时——因为我还不至于把它视为乌有——我的惊讶和恐惧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回忆又终于令我释然。我记得那只猫是被吊在屋子旁边的一个花园里。发现起火之后,花园里立刻挤满了人——肯定是有人砍断了吊猫的套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把猫扔进了我的卧室。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把我唤醒。其他倒塌的墙壁把我暴虐的牺牲品压进了刚刚涂抹的泥灰。石灰、烈火与尸骸发出的氨相互作用,便形成了我所看见的浮雕。

尽管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对我的理性(如果不完全是对我的良心)解释了刚才所讲述的那个惊人事实,但它并非没有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一连好几个月,我都没法抹去那只猫的幻影;在此期间,我心中又滋生出一种像是悔恨又不是悔恨的混杂的感情。我甚至开始惋惜失去了那只猫,并开始在我当时常去的那些下等场合寻找一只多少有点儿像它的猫,以填补它原来的位置。

一天晚上,当我昏昏沉沉地坐在一家臭名昭著的下等酒馆里时,我的注意力忽然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所吸引。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一只装杜松子酒或朗姆酒的大酒桶上,而那只酒桶是那家酒馆里最醒目的摆设。我注意看那只酒桶上方已经有好几分钟,而使我惊奇的是,刚才竟然一直没发现上面有个东西。我走到酒桶跟前,伸手摸了摸那东西。它原来是一只黑猫——一只个头很大的猫——足有普路托那么大,而且除了一点其他各方面都和普路托长得一模一样。普路托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白毛,可这只猫胸前有一块虽说不甚明显却大得几乎覆盖整个胸部的白斑。

我一摸它,它马上就直起身来,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用身子在我手上磨蹭,好像很高兴我注意到它。看来它就是我正在寻找的那只猫。我当即向酒馆老板提出要买下它,可老板说那只猫不是他的,他对那猫一无所知,而且以前从不曾见过。

我继续抚摸了它一阵,当我准备回家时,那只猫表示出要随我而去的意思。我允许它跟着我走,一路上还不时弯下腰去摸摸它。它一到我家立即就适应了新的环境,而且一下子就赢得了我妻子的宠爱。

至于我自己,我很快就发现我对它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这与我原来预料的正好相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何如此,但它对我明显的喜欢反而使我厌倦、使我烦恼。渐渐地,这种厌烦变成了深恶痛绝。我尽量躲着它,一种羞愧和有关上次暴行的记忆阻止了我对它进行伤害。几个星期以来,我没有动过它一根毫毛,也没有用别的方式虐待它。渐渐地,慢慢地,我一看见它那丑陋的模样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恶,我就像躲一场瘟疫一样悄悄地对它避而远之。

毫无疑问,我对那只猫越发憎恶的原因在于,我把它领回家的第二天早晨,竟发现它与普路托一样也被剜掉了一只眼睛。不过,这种情况只能使它深受我妻子的钟爱,正如我已经说过的一样,我妻子具有那种曾一度是我的显著特点并是我获取快乐源泉的博爱之心。

然而,虽说我厌恶那只猫,可它对我似乎越来越亲热。它以一种读者也许难以理解的执着,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只要我一坐下,它就会蹲在我的椅子旁边或者跳到我膝上,以它那股令人讨厌的亲热劲儿在我身上磨蹭。如果我起身走路,它会钻到我两腿之间,曾经险些把我绊倒;要不然它就用又长又尖的爪子抓住我的衣服,顺势爬到我胸前。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恨不得一拳把它揍死,但每次我都忍住没有动手,这多少是因为我对上次罪行的记忆,但主要是因为——让我马上承认吧——我打心眼里怕那个畜生。

这种怕不尽然是一种对肉体痛苦的惧怕,但我不知此外该如何为它下定义。我此时也几乎羞于承认——是的,甚至在这间死牢里我也羞于承认——当时那猫在我心中引起的恐惧,竟然因为一种可以想象的纯粹的幻觉而日益加剧。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要我注意看那块白毛斑记的特征,我已经说过,那块白斑是这只奇怪的猫与被我吊死的普路托之间唯一看得出的差别。读者可能还记得,这块白斑虽然很大但原来并不明显,但后来慢慢地——慢得几乎难以察觉,以至我的理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竭力把那种缓慢变化视为幻觉——那块白斑终于呈现出一个清清楚楚的轮廓。那是一样我一说到其名称就会浑身发抖的东西的轮廓——由于这一变化,我更加厌恶也更加害怕那个怪物。要是我敢,我早就把它除掉了——如我刚才所说,那是一个可怕的图形、一件可怕的东西的图形——一个绞刑架的图形!哦,那恐怖和罪恶的、痛苦和死亡的、令人沮丧和害怕的刑具!

这下我实在是成了超越人类之不幸的最不幸的人。一只没有理性的动物,一只被我若无其事地吊死了其同类的没有理性的动物——居然为我,为一个按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带来了那么多不堪忍受的苦恼。天哪!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再也得不到安宁。在白天,那家伙从不让我单独待上一会儿;而在夜里,我常常从说不出有多可怕的噩梦中惊醒,发现那家伙正在朝我脸上呼出热气,发现它巨大的重量——一个我没有力量摆脱的具有肉体的梦魇——永远压在我的心上!

在这种痛苦的压迫下,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儿善性也彻底泯灭。邪念成了我唯一的密友——最丧心病狂的邪念。我原来喜怒无常的脾性发展成了对所有事和所有人的怨恨和憎恶。而在我任凭自己陷入一种经常突然发作的狂怒之中时,我毫无怨言的妻子,哦,天哪!我毫无怨言的妻子则是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

一天,为了某件家务事,她陪我一道去我们由于贫穷而被迫居住的那幢旧房子的地窖。那只猫跟着我走下陡直的阶梯,并因差点儿绊我一跤而令我气得发疯。狂怒中,我忘记了那种使我一直未能下手的幼稚的恐惧,我举起一把斧子,对准那只猫就砍。当然,如果斧头按我的意愿落下,那家伙当场就会毕命。但这一斧被我妻子伸手拦住了。这一拦犹如火上浇油,我的狂怒变成了真正的疯狂,我从她手中抽回我的胳膊,一斧子砍进了她的脑袋,她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下死去了。

完成了这桩可怕的凶杀,我立即开始仔细考虑藏匿尸体的事。我知道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要把尸体搬出那个房子都有被邻居看见的危险。我心里有过许多设想,一会儿我想到把尸体剁成碎块烧掉,一会儿我又决定在地窖里为它挖个坟墓。我还仔细考虑过把它扔进院子中的那口井里,考虑过像杀人者通常的做法那样把尸体当作货物装箱,然后雇一名搬运工把它搬出那幢房子。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我认为比其他设想都好的万全之策。我决定把尸体砌进地窖的墙里——就像书中所记载的中世纪僧侣把他们的受害者砌进墙壁一样。

那个地窖这样利用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它的墙壁结构很疏松,而且新近用一种粗泥灰抹过,新抹上的泥灰由于空气潮湿还没有变硬。此外,其中一面墙原来有一个因假烟囱或假壁炉而造成的突出部分,后来那面墙被填补抹平,其表面与地窖的其他墙壁没有两样。我相信我能够轻易地拆开填补部分的砖头,嵌入尸体,再照原样把墙砌好,保管做得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这一番深思熟虑没有令我失望。我轻而易举地就用一根撬棍拆开了那些砖头,接着我小心翼翼地置入尸体,使其紧贴内墙保持直立的姿势,然后我稍稍费了点劲儿,照原样砌好了拆开的墙。为了尽可能地防患于未然,我弄来了胶泥、沙子和头发,搅拌出了一种与旧泥灰别无二致的抹墙泥,并非常仔细地用这种泥灰抹好了新砌的墙面。完工之后,我对一切都非常满意。那面墙丝毫也看不出被动过的痕迹,地上的残渣碎屑我也小心地收拾干净。我不无得意地环顾四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看来我这番辛苦至少没有白费。”

接下来我就开始寻找那个造成了这么多不幸的罪魁祸首,因为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非要把那畜生置于死地。要是我当时能够找到那只猫,那它必死无疑;可那狡猾的家伙似乎是被我那番狂暴之举所惊吓,知趣地避开了。我简直没法形容或想象那只可恶的猫之离去为我带来的那种心花怒放的轻松感。它整整一晚上都没有露面——这样,自从它被我领进家门以来,我终于平静而酣畅地睡了一夜。是的,甚至让灵魂承受着行恶之负睡了一夜!

第二天和第三天相继过去,那个折磨我的家伙仍没有回来。我再次作为一个自由人而活着。那怪物已吓得永远逃离了这幢房子,我再也不会见到它的踪影!我心中的快乐无以复加。我犯下的那桩罪孽很少使我感到不安。警方来进行过几次询问,但都被我轻而易举地搪塞过去。他们甚至还进行过一次搜查,结果当然什么也没发现。我认为自己已安然无恙。

在我杀害妻子之后的第四天,一帮警察非常突然地到来,对那幢房子又进行了一番严密的搜查。不过,我确信藏尸的地方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感到慌张。那些警察要我陪同他们搜査,他们连角落也不放过。最后,他们第三次或第四次走下地窖。我泰然自若,神色从容。我的心跳就像清白无辜者在睡梦中那样平静。我从地窖的这端走到那头。我把双臂交叉在胸前,优哉游哉地踱来踱去。那些警察打消了怀疑,准备要走。这时,我心中那股高兴劲儿已难以压抑。我忍不住要开口,哪怕只说一句话以表示我的得意之情,让他们更加确信我清白无罪。“先生们,”就在他们踏上台阶之际,我终于开了口,“我很高兴消除了你们的怀疑。我祝大家身体健康,并再次向诸位表示我微薄的敬意。顺便说一句,先生们,这——这是一座建得很好的房子。”(在一种想使语言流畅的疯狂欲望之中,我几乎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请允许我说是一座建筑得最好的房子。这些墙——要走吗,先生们——这些墙砌得十分牢固。”说到这儿,出于一种纯粹虚张声势的疯狂,我竟然用握在手中的一根手杖使劲敲击其后面就站着我爱妻尸体的那面墙拆砌过砖头的部分。

但愿上帝保佑,救我免遭恶魔的毒手。我敲击墙壁的回响余音刚落,壁墓里就传出一声回应我的声音——一声哭声,开始低沉压抑且断断续续,就像一个孩子在抽噎,随之很快就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响亮的而且持续不断的尖叫,其声之怪异,非常人所发。那是一种狂笑,一种悲鸣,一半透出恐怖,一半显出得意,就像从地狱里才可能发出的那种声音,就像为被罚入地狱而痛苦之灵魂和为灵魂坠入地狱而欢呼的魔鬼共同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现在说起我的想法可真愚蠢。我当时昏头昏脑,踉踉跄跄地退到对面墙根。由于极度的惊恐和敬畏,台阶上的那帮警察一时间呆若木鸡。之后十几条结实的胳膊忙着拆掉那面墙。墙被拆倒,那具已经腐烂并凝着血块的尸体赫然直立在那帮警探眼前。在尸体的头上,正坐着那个有一张血盆大口和一只炯炯独眼的可怕的畜生,是它的狡猾诱使我杀害了妻子,又是它告密的声音把我送到了刽子手手中。原来我把那可怕的家伙砌进了壁墓!厄舍府之倒塌

他的心儿是一架诗琴,

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贝朗瑞

那年秋天一个晦暝、昏暗、廓落、云幕低垂的日子,我一整天都策马独行,穿越一片异常阴郁的旷野。当暮色开始降临时,愁云笼罩的厄舍府终于遥遥在望。不知为什么,一看见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不堪忍受的抑郁。我说不堪忍受,因为那种抑郁无论如何都没法排遣,而往常即便是更凄凉的荒郊野地、更可怕的险山恶水,我也能从山情野趣中获得几分喜悦,从而使愁悒得以减轻。望着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周围的地形、萧瑟的垣墙、空茫的窗眼、几丛茎叶繁芜的莎草、几株枝干惨白的枯树——我心中极度的抑郁真难用人间常情来比拟,也许只能比作鸦片服用者清醒后的感受:重新堕入现实生活之痛苦、重新撩开那层面纱之恐惧。我感觉到一阵冰凉、一阵虚脱、一阵心悸、一阵无法摆脱的凄怆、一阵任何想象力都无法将其理想化的悲凉。究竟是什么?我仔细思忖。是什么使我一见到厄舍府就如此颓丧?这真是个不解之谜。我也无从捉摸沉思时涌上心头的那些朦胧的幻觉。无奈中我只能接受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论:当天地间一些很简单的自然景物之组合具有能这样影响我们的力量时,对这种力量的探究无疑超越了我们的思维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许只需稍微改变一下眼前景象的局部,稍稍调整一下这幅画面的某些细节,就足以减轻或消除那种令人悲怆的力量。想到这儿,我纵马来到房舍前一个水面浩渺的小湖,从陡峭的湖边俯瞰,可以看见湖水倒映出的灰蒙蒙的莎草、白森森的枯树和空洞的窗眼,我心中的惶悚甚至比刚才更为强烈。

然而,我计划在这阴森的宅院里逗留几个星期。宅院的主人罗德里克·厄舍是我童年时代的好朋友,不过我俩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不久前,我在远方收到了他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急迫的请求使我只能亲身前往给予他当面答复。那封信表明他神经紧张。信中说他身患重病,说是一种使他意志消沉的精神紊乱,说他极想见到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交,希望通过与我相聚来减轻他的疾病。信中还写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显而易见,他信中所求乃他心之所望,不允许我有半点儿犹豫,于是我马上听从了这个我认为非常奇异的召唤。

虽说我俩是童年时代的知交,但我对这位实在知之甚少。他为人格外谨慎,平生不苟言笑,他那历史悠久的家族从来就以一种特有的敏感气质而闻名。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这种气质在许多品位极高的艺术品中得以展现,而近年来又屡屡表现于慷慨而不张扬的慈善施舍,表现于对正统易辨的音乐之美不感兴趣,反而热衷于其错综复杂。我还得知一个极不平常的事实,厄舍家族虽历史悠久,却不曾繁衍过任何传继不绝的旁支;换句话说,除在很短的时期内曾稍有例外,整个家庭从来都是一脉单传。想到这宅院与宅院主人公认的特性完全相符,想到这两种特性在漫长的几个世纪中可能相互影响,我不禁认为,也许正是这种没有旁系血亲的缺陷,正是这种家业和姓氏都一脉单传的结果,最终造成了两者合二为一,使宅院原来的宅名变成了现在这个古怪而含糊的名称——厄舍府。在当地乡下人的心目中,这名称似乎既指那座房舍,又指住在里面的人家。

前面说到,我那个多少有几分幼稚的试探的唯一结果——俯瞰湖面的结果就是加深了我心中最初的诡异感。毋庸置疑,主要是我心中急剧增长的迷信意识——为什么不能称之为迷信呢——促成了那种诡异感的加深。我早就知晓,那种迷信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法则,即人类所有感情都以恐惧为基础。说不定正是这个原因,当我再次把目光从水中倒影移向那座房舍本身之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幻觉,那种幻觉非常荒谬,我提到它只是要说明令我压抑的那种感觉是多么真实而强烈。我如此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以至我认为那宅院及其周围悬浮着一种它们所特有的气息。那种气息并非生发于天地自然,而是生发于那些枯树残枝、灰墙暗壁,生发于那一汪死气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种神秘而致命的雾霭,阴晦,凝滞,朦胧,沉重如铅。

拂去脑子里那种梦幻的感觉,我更仔细地把那幢建筑打量了一番。看来它主要的特征就是非常古老,岁月留下的痕迹十分显著。表面覆盖了一层毛茸茸的苔藓,交织成一种优雅的网,从房檐蔓延而下。但这一切还说不上格外的破败。那幢砖石建筑没有一处坍塌,只是它整体上的完好无损与其中每一块砖石的风化残缺之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在很大程度上使我想到了某个不常使用的地下室,由于常年不通风,那些木质结构表面上完好无损,实则早已腐朽了。不过,眼前这幢房子除了外表上大面积的破败,看不出摇摇欲坠的迹象。说不定得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方能看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那裂缝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地延伸,最后消失在屋外那湖死水之中。

观看间我已驰过一条不长的石铺大道,来到了那幢房子跟前。一名等候在那儿的仆人牵过我的马,我径直跨入了那道哥特式大厅拱门。另一个轻手轻脚的仆人一声不吭地领着我穿过幽暗曲折的回廊,去他主人的房间。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所看到的竟使我刚才描述过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越发强烈。虽说我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阴沉的幔帐、乌黑的檀木地板,以及那些光影交错、我一走过就铿锵作响的纹章甲胄——都不过是我从小就早已看惯的东西,虽说我毫不犹豫地承认那一切是多么熟悉,但我仍然惊奇地感觉到那些熟悉的物件在我心中唤起的想象竟是那样陌生。在楼梯上,我碰见了他家的家庭医生,我认为当时他脸上有一种狡黠与困惑交织的神情。他慌慌张张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便下楼而去。这时,那个仆人推开一道房门,把我引到了他主人跟前。

我进去的那个房间高大而宽敞,又长又窄的窗户顶端呈尖形,离地板很高,人伸直手臂也摸不着窗沿。微弱的暗红色光线从方格玻璃射入,刚好能照清室内比较显眼的物体;然而,我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房间远处的角落,或者回纹装饰的拱形天花板深处。黑色的帷幔垂悬四壁,室内家具多而古雅,但破旧得令人不适。房间里有不少书籍和乐器,但未能增添一分生气。我觉得呼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忧伤,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凛然、钝重、驱赶不散的阴郁。

我一进屋,厄舍便从他平躺着的一张沙发上起身,快活而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开始我认为他的热情有点儿过分,以为是一个厌世者在强颜欢笑。当我看清他的脸后,我确信他完全是诚心诚意的。我俩坐下来,一时间他没有开口说话,我凝视着他,心中涌起一种又怜又怕的感情。这世上一定还没人像罗德里克·厄舍一样,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发生那么可怕的变化!我好容易才确信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时的伙伴。不过,他脸上的特征一直很突出,一副苍白憔悴的面容、一双又大又亮的清澈眼睛、两片既薄又白但曲线绝美的嘴唇、一个轮廓优雅的希伯来式但又比希伯来鼻孔稍大的鼻子、一张不甚突出但模样好看并显出他意志薄弱的下巴、一头比游丝更细软的头发,所有这些特征再加上他异常宽阔的额顶,便构成了一副令人难忘的容貌。现在他的容貌特征和惯有的神情只是比过去稍稍显著一点儿,但给他带来了那么大的变化,以至我真怀疑自己在跟谁说话。而最令我吃惊甚至畏惧的,莫过于他那白得像尸体一般的皮肤和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还有他柔软的头发也被毫不在意地蓄得很长,当那细如游丝的头发不是耷拉而是飘拂在他眼前之时,我简直不能将那副奇异的表情与任何正常人的表情联系起来。

我一开始就觉得我朋友的动作既不连贯又不协调,很快我就发现那是因为他竭力在克服但又没法克服的一种习惯性痉挛——一种极度的神经紧张。对这一点我倒是有心理准备,一是因为读了他的信,二是还记得他童年时的某些特性,三则是根据他独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气质所做出的推断。他的动作忽而生气勃勃,忽而萎靡不振。他的声音忽而嚅嗫(这时元气似乎荡然无存),忽而又变得简洁有力——变成那种猝然、铿锵、不慌不忙的噪声——那种沉着、镇定、运用自如的喉音,那种声音也许只有在酩酊者心醉神迷之时或不可救药的服用鸦片者神魂颠倒之时方能听到。

他就那样向我谈起他邀我来的目的,谈起他想见到我的诚挚愿望,谈起他希望我能提供的安慰。他还相当详细地谈到了他自我断定的病情。他说,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遗传疾病,一种他对药物治疗已不抱希望的顽症——他立即又补充说,那不过是一种很快就会逐渐痊愈的神经上的毛病。那病的症状表现为他大量的稀奇古怪的感觉。当他详述那些感觉时,其中一些使我既感兴趣又觉迷惑,尽管这也许是他所用的字眼和说话的方式在起作用。一种病态的敏锐感觉使他备受折磨,他只能吃最淡而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一种质地的衣服,所有花的芬芳都令他窒息,甚至一点儿微光都令他的眼睛难受,而只有某些特殊的声音以及弦乐器奏出的音乐才不会使他感到恐怖。

我发现他深深地陷在一种变态的恐怖之中。“我就要死了,”他对我说,“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就那样,就那样死去,不会有别的死法。我害怕将要发生的事并非害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后果。我一想到任何会影响我这么脆弱敏感的灵魂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都会浑身发抖。其实我并不讨厌危险,除非在它绝对的影响之中——在恐怖之中。在这种不安的心态下,在这种可怜的境地中,我就感到那个时刻迟早会到来,我一定会在与恐惧这个可怕幻想的抗争中,失去我的生命和理智。”

此外,我还不时从他断断续续、语义含混的暗示中,看出他精神状态的另一个奇怪特征。他被束缚于一些关于他所居住并多年不敢撤离的那幢房子的迷信观念中,被束缚于一种他谈到其想象的影响力时用词太模糊以至我没法复述的影响——一种仅仅由他家房子形状和实质的某些特征在他心灵上造成的影响(由于长期的忍受,他说)——一种由灰墙和塔楼的外观以及映出灰墙、塔楼的那湖死水最终给他的精神状态造成的影响。

不过,虽然他犹豫再三,但还是承认那种折磨他的奇特的忧郁大部分可以追溯到一个更自然而且更具体的原因——那就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最后一位亲人,他多少年来唯一的伴侣,他心爱的妹妹长期以来一直重病缠身,实际上也已病入膏肓。“她一死,”他用一种令我难忘的痛苦的声音说,“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绝望而脆弱的人)。”他说话之际,马德琳小姐(别人就这么叫她)从房间的尽头慢慢走过,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便悄然而逝。我看见她时心里有一种惊惧交织的感情,但我发现不可能找到那种感情的原因。当我的目光随着她款款而去的脚步时,我只感到一阵恍惚。最后当门在她身后关上,我才本能地急速转头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已把脸深深地埋进双手之中,我只能看见他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更苍白,指缝间正淌出滚滚热泪。

马德琳小姐的病早就使她的那些医生束手无策。根深蒂固的冷漠压抑、身体一天天地衰弱消瘦,加上那种虽说转瞬即逝却常常发作的强直性昏厥构成了她疾病的异常症状。但她一直顽强地与疾病抗争,始终不让自己委身于病榻。可就在我到达那座房子的当天傍晚(她哥哥在夜里极度惶恐地来向我报了噩耗),她终于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我方知我恍惚间对她的匆匆一瞥也许就成了我见她的最后一眼——至少我是不会再见到活着的她了。

接下来的几天,厄舍和我都闭口不提她的名字。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千方百计地减轻我朋友的愁苦。我们一起绘画,一起看书,或是我如痴如醉地听他那架六弦琴如泣如诉的即兴演奏。就这样,我与他之间越来越亲密的相处使我越来越深入他的内心深处,也使我越来越痛苦地意识到我想让他振作起来的一切努力都将毫无结果,他那颗仿佛与生俱来就永无停息地散发着忧郁的心,把整个精神和物质世界变得一片阴暗。

我将永远记住我与厄舍府的主人共同度过的许多阴沉的时刻,但我不可能用言辞来描述他使我陷入其中或领着我读的那些书或做的那些事所具有的确切的性质。一种非常活跃并极其紊乱的想象力使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他那些大段大段的即兴奏出的挽歌将永远回响在我的耳边。在其他曲调中,我痛苦地记得他对那首旋律激越的《冯·韦伯最后的华尔兹》所进行的一种奇异的变奏和扩充。从那些笼罩着他精巧的幻想、在他的画笔下逐渐变得空蒙、我一见就发抖而越发不寒而栗的绘画中——从那些(似乎迄今还历历在目的)绘画中,我总是费尽心机也只能演绎出那本来就只能属于书面语言范畴的一小部分。由于那绝对的单纯,由于他构思的裸露,他那些画令人既想看又怕看。如果这世上真有人画出过思想,那这个人就是罗德里克·厄舍。至少对我来说,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中,那位疑病患者设法在他的画布上泼洒出的那种纯粹的抽象使人感到一种强烈得无法承受的畏惧,而我在观看福塞利那些色彩肯定强烈但幻想太具体的画时,也从未曾有过丝毫的畏惧。

在我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有一个不那么抽象,也许可以勉强诉诸文字。那是一幅尺寸不大的画,画的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隧洞的内部,墙壁低矮、光滑、雪白,而且没有中断或装饰。画面表明那洞穴是在地下极深处,巨大空间的任何部分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见火把或其他人造光源,但有一片强光滚过整个空间,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种可怕的不适当的光辉之中。

我上文已谈到过他听觉神经的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器奏出的曲调,其他所有音乐都令他不堪忍受。也许正是他那样地把自己局限于那架六弦琴,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他的弹奏那种古怪空幻的韵味。但他那些即兴之词的炽热酣畅不能归结于这个原因。洋溢在他那些幻想曲的曲调和歌词(因为他常常边弹边即兴演唱)之中的必定是,也的确是精神极其镇静和高度集中的产物,而我在前文中婉转地提到过,他的沉着镇静只有当他不自然的兴奋到达顶点之时才能见到。我迄今还轻而易举地记得他那些即兴唱出的诗文中的一首。这也许是由于他弹唱的这首吟诵诗给我留下的印象最强烈,因为我当时以为自己从那潜在的或神秘的意蕴之中,第一次觉察到了厄舍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他那高高在上的崇高理性正摇摇欲坠。那首题为《闹鬼的宫殿》的诗基本上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一字不差的话:1

在我们最绿的山谷之间,

那儿曾住着善良的天使,

曾有美丽庄严的宫殿——

金碧辉煌,巍然屹立。

在思想国王的统辖之内——

那宫阙岧岧直插天宇!

就连长着翅膀的撒拉费

也没见过宫殿如此美丽!2

金黄色的旗幡光彩夺目,

在宫殿的屋顶漫卷飘扬;(这——一切——踪影全无

已是很久以前的时光)

那时连微风也爱嬉戏,

在那甜蜜美好的年岁,

沿着宫殿的粉墙白壁,

带翅的芳香隐隐飘飞。3

当年流浪者来到这山谷,

能透过两扇明亮的窗口,

看见仙女们翩翩起舞,

伴和着诗琴的旋律悠悠,

婆娑曼舞围绕一个王位,

上坐降生于紫气的国君!

堂堂皇皇,他的荣耀光辉

与所见的帝王完全相称。4

珍珠和红宝石熠熠闪光

装点着宫殿美丽的大门,

从宫门终日飘荡,飘荡,

总是飘来一阵阵回声,

一队队厄科穿门而出,

她们的职能就是赞美,

用优美的声音反反复复

赞美国王的英明智慧。5

但是邪恶,身披魔袍,

侵入了囯王高贵的领地;(呜呼哀哉!让我们哀悼

不幸的君王没有了翌日!)

过去御园的融融春色,

昔日王家的万千气象,

现在不过是依稀的传说,

早已被悠悠岁月淡忘。6

而今旅游者走进山谷,

透过那些鲜红的窗口,

会看见许多影子般的怪物

伴着不和谐的旋律飘游,

同时,像一条湍急的小河,

从那道苍白阴森的宫门,

可怕的一群不断地穿过,

不见笑颜——只闻笑声。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首歌谣当时曾引起我们许多联想,厄舍的某种见解就在那些联想中清晰地显露出来;我提到这种见解与其说是因为它新颖(其实别人也有同样的观念),毋宁说是因为厄舍对它坚持不渝。那种见解一般说来就是认为花草树木皆有灵性。但在他混乱的幻想中,那种观念显得更大胆,在某种情况下竟延伸到了非自然生长形成的体系。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对那种观念相信或迷信到什么地步。不过,他的信念(正如我前文所暗示)与他祖传的那幢灰石房子有关。他想象那种灵性一直就存在于那些砖石的排列顺序之中,存在于覆盖砖石的大量苔藓的蔓延形状之中,存在于房子周围那些枯树的间隔之中——尤其存在于那种经年累月始终如一的布局之中,存在于那湖死水的倒影之中。它的存在,他说那种灵性的存在可见于(他说到此我不禁吃了一惊)湖水和灰墙周围一种灵气之逐渐无疑的凝聚。它的后果,他补充到,那种灵性可见于几百年来决定了他家命运的那种寂然无声但挥之不去的可怕影响,而正是那种影响使他成了我所看见的当时的他。这种看法无须评论,而我也不想评论。

正如人们的想象,我们当时所读的书与那种幻想十分一致——那些书多年来已形成了那位病人精神状态的一个不小的组成部分。当时我俩一起读的有这样一些书:格雷塞的《绿虫》和《我的修道院》、马基雅弗利的《魔鬼》、斯韦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克拉·克里姆地下旅行记》、罗伯特·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各自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蓝色的旅程》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我们所喜欢的一本书是多米尼克教派教士埃梅里克·德·希罗内所著的一册八开本《宗教法庭手册》,而庞波尼乌斯·梅拉谈及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之神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舍如痴如醉地坐上几小时。不过,我发现他主要的兴趣是读一本极其珍稀的四开本哥特体书——一座被遗忘的教堂的祈祷书——书名是《在美因茨教堂礼拜式上为亡灵之祝祷》。

在他通知我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后的一天傍晚,他告诉我,他打算把他妹妹的尸体放在府邸许多地窖中的一个中保存,十四天后才正式安葬。这时,我不禁想到了那本书中疯狂的仪式以及它对这位疑病患者可能造成的影响。不过,他采取这一特别措施也有其世俗的原因,对此我觉得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决定采取那个措施是考虑到他死去的妹妹所患之病异乎寻常,考虑到为她治病的那些医生冒昧而急切地探访,还考虑到他家墓地处所偏僻且无人守护。我不会否认,当时我回忆起初到他家那天,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个人的阴沉脸色,所以我压根儿没想到反对他采取那个我当时认为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也不算违情悖理的预防措施。

在厄舍的请求下,我便亲自帮他安排那临时的安葬。尸体早已装入棺材,我俩单独把它抬到了安放之处。安放棺材的那个地窖已经多年未打开过,里边令人窒息的空气差点儿熄灭我们的火把,使我们没有机会把地窖细看一番。我只觉得那个地窖又小又湿,没有丝毫缝隙可以透入光线。地窖在地下很深的地方,上方正好是我睡觉那个房间所在的位置。显而易见,那地窖在遥远的封建时代曾被用作地牢,后来又作为存放火药或其他易燃物品的库房,因为地板的一部分和我们经过的一条长长的拱道内都被小心翼翼地包上了一层铜皮。那道巨大的铁门也采用了同样的保护措施,沉重的铁门在铰链上旋动时发出格外尖厉的吱嘎声。我们在那可怕的地窖里把棺材安放在架子上,把尚未钉上的棺盖打开,瞻仰死者的遗容。他们兄妹俩容貌上的惊人相似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心思,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进行了一番解释。我从他的解释中得知,原来死者和他是孪生兄妹,他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生理上的感应。但我们的目光并没有在死者身上久留——因为我们都不免感到畏惧。如同所有强直性昏厥症患者一样,那种使她香消玉殒的疾病在她的胸上和脸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那种令人生疑、看起来如此可怕的微笑。我们重新盖上棺盖,钉上钉子,关好铁门,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几乎与地窖一样阴沉的地面。

在过了痛苦悲伤的几天之后,我朋友精神紊乱的病征有了显著的变化。他平时那种举止行为不见了。他也不再关心或完全忘了他平时爱做的那些事。他现在总是匆匆忙忙、歪歪斜斜、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他苍白的脸色,如果真可能的话,变得更加苍白——但他眼睛的光泽已完全消失。他那种不时沙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在颤抖的声音,仿佛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实际上,我当时还感到,他那永无安宁的心中正藏着某个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拼命积蓄能揭开那秘密的勇气。我有时又不得不把他所有的反常归结为令人费解的癫狂行为,因为我见过他长时间以一种全神贯注的姿势茫然地凝视空间,仿佛在倾听某个他想象的声音。难怪他的状况使我感到恐惧,使我受到影响。我觉得,他那种古怪荒谬但给人以深刻印象的迷信之强烈影响,正慢慢地但无疑地在我心中蔓延。

尤其是在把马德琳小姐安放进那个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体验到了那种影响的力量。当时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而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我拼命想克服那种紧张不安,竭力使自己相信,我的紧张多半是,如果不全是由于房间里那些令人抑郁的家具,而是由于那些褴褛的黑幔的影响。当时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的阵风卷动了那些帷幔,使它们在墙头阵阵晃动,在床头的装饰物上沙沙作响。但我的一番努力无济于事,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逐渐传遍我全身,最后一个可怕的梦魇终于压上心头。我一阵挣扎,气喘吁吁地摆脱了那个梦魇,从枕头上探起身子凝视黑洞洞的房间,侧耳去倾听——我不知为何要去听,除非那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倾听一个在风声的间歇时偶尔传来的微弱而模糊的声音,我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我被一阵莫可名状、难以忍受、强烈的恐惧感所攫住,我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因为我感觉到那天晚上我再也不能安然入睡),开始在房间里急步踱来踱去,想用这种方式来摆脱我所陷入的那种可怜的心态。

我刚那样来回踱了几圈,附近楼梯上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久就听出那是厄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轻轻叩了叩门,端着一盏灯进了我的房间。他的脸色和平时一样苍白——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喜悦,他的举动中有一种虽经克制但仍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他的那副样子使我害怕——而当时最使我不堪忍受的是那份独守长夜的孤独,所以我甚至把他的到来当作一种解救。“你还没有看见?”他一声不吭地朝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突然问我,“这么说,你还没有看见?等一等!你会看见的。”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小心地把他那盏灯遮好,然后冲到一扇窗前,猛然将其推开,让我看窗外骤起的暴风。

刮进屋里的那阵风差点儿使我俩没站稳脚跟。那的确是一个狂风大作但异常美丽的夜晚,一个恐怖与美丽交织的奇特的夜晚。一场旋风显然早已在我们附近聚集起它的力量,因为风向正在频繁而剧烈地变动,大团大团的乌云垂得那么低,仿佛就压在那座府邸的塔楼顶上;但浓密的乌云并没有妨碍我们看见变换着方向的风从四面八方刮起,极富生气地在附近飞驰碰撞。我说,即使浓密的乌云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见那场大风——可我们没有看见月亮或星星,也没有看见任何闪电。但是,在那些大团大团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有一层闪着微弱但清晰的奇异白光的雾霭,像一张裹尸布笼罩着府邸及其周围,使一切都泛出白光。“你不能,你不该看这个!”我哆嗦着一边对厄舍说一边轻轻用力把他从窗口拖到一张椅子上。“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不过是很普通的电气现象——或者也许是那湖中瘴气弥漫的缘故。让我们关上这窗户,冷空气对你的身体可没有好处。这儿有一本你喜欢的传奇小说,我来念给你听,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熬过这可怕的一夜。”

我随手拿起的那本旧书是兰斯洛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的约会》,但我说它是厄舍喜欢的书则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调侃,因为平心而论,那本书语言粗俗,缺乏想象,故事也拖泥带水,其中很少有东西能引起我那位心智高尚、超凡脱俗的朋友的兴趣。不过,那是当时我手边唯一的一本书;而且我还有一种侥幸心理,那就是我希望正搅得我朋友不安的那种激动恰好能在我读给他听的那些荒唐透顶的情节中得以缓解(因为精神紊乱的病史中不乏同样的异常事例)。事实上,假若当时我能从他听(或表面在听)故事时表露出来的快活掩盖下的过度紧张做出判断的话,那我说不定真可以庆幸自己的设想成功了。

我已经念到故事为人们所熟悉的那一部分,那次会面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想和平进入那个隐士的居处未获允许,于是他便开始强行闯入。记得这段情节是这样的:

埃塞尔雷德生性勇猛刚强,加之他眼下又借着酒力,于是他不再与那个顽固不化且心肠歹毒的隐士多费口舌。当感到雨点淋在肩上,他担心暴风雨就要来临,便抡起钉头锤一阵猛击,很快就在门上砸出一个窟窿。他伸进戴着臂铠的手使劲一拉,顿时将那道门拉裂扯碎,那干木板破裂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在那片森林中久久回响。

刚念完最后一句我猛然一惊,一时间竟没有接着往下念;因为我似乎听见(虽然我随即就断定是我因激动而产生的幻觉欺骗了我),从那座底邸中某个僻静的角落隐隐传来一声回声,那回声与兰斯洛特·坎宁爵士在书中所描写的那种破门声非常相似,只是听起来更沉闷一点儿。毫无疑问,正是那个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在噼噼啪啪的窗框撞击声和窗外混杂着其他声音的越来越强的风声中,那个声音的确算不了什么,它既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也没有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开始继续念故事:

但破门而入的勇士埃塞尔雷德又恼又惊地发现,眼前并没有那个歹毒隐士的踪影,却见一条遍身鳞甲、口吐火舌的巨龙,守着一座黄金建造、白银铺地的宫殿;宫墙上悬着一面闪闪发光的铜盾,铜盾上镌刻着两行铭文——进此殿者得此箱,屠此龙者赢此盾。

埃塞尔雷德抡起钉头锤,一锤击中龙头。巨龙顿时倒在他眼前,发出一声临死的惨叫,那声惨叫撕心裂肺,前所未闻,令人毛骨悚然,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

念到这儿我又猝然停住,心中感到大为惊讶——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这一次我的确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尽管我发现不可能说出声音来自何方)一声微弱而遥远但刺耳的、拖长的、异乎寻常的尖叫声和摩擦声——刚好与我根据书中描写所想象出来的那声巨龙的惨叫相吻合。

虽然由于这第二次不寻常的巧合,各种相互矛盾的感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其中最令我不堪承受的是极度的惊讶和恐怖,但我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被我朋友看出蹊跷从而刺激他敏感的神经。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说的那个声音,尽管他的举止在刚才几分钟内的确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着,可现在他已慢慢地把椅子转开,以便他的脸正对着房门,这样我虽然看见他的嘴唇在颤动,仿佛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但我不能看见他的整个面部。他的头耷拉在胸前,从侧面我也能看出他正睁大着眼睛,所以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身体的动作也说明他并没有睡觉,因为他的身体一直轻轻地不停地左右摇晃。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我又继续念兰斯洛特爵士的那篇故事,情节如下:

那勇士从巨龙可怕的惨叫声中回过神来,想起了墙上那面铜盾,想起了祛除附在盾上的魔法。于是他搬开横在他面前的巨龙的尸体,勇敢地踏过白银地板,走向悬挂着盾牌的那面墙壁;可没等他走到墙根,那面铜盾便掉在了他脚下的白银地板上,发出一声铿锵的可怕巨响。

最后几个字还挂在我嘴边——仿佛当时真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到了白银地板上——我听到了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金属撞击声,不过听起来显得沉闷压抑。这下我惊得一跃而起,厄舍却依然在椅子上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跟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地面,他的整个表情严肃得犹如石雕。但是,当我把手放上他的肩头,他浑身上下猛然一阵战栗,哆嗦的嘴唇露出一丝阴沉的冷笑。我看见他的嘴在急促地颤动,结结巴巴地在念叨着什么,仿佛没意识到我在他眼前。我俯下身子凑近他的嘴边,终于听出了他那番话的可怕含义。“没听见吗?不,我听见了,而且早就听见了,早就,早就,早就在许多分钟以前、许多小时以前、许多天以前我就听见了。可我不敢,哦,可怜我吧,我是个可怜的家伙!我不敢,我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感觉敏锐吗?我现在告诉你,她在那空洞洞的棺材里最初弄出的轻微响动我就听见了。我听见了许多动静,许多天以前,但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天晚上——埃塞尔雷德——哈!哈!那隐士洞门的破裂,那巨龙临死的惨叫,那盾牌落地的铿锵!嘿,还不如说是她棺材的破裂声,她囚牢铁铰链的摩擦声,她在地窖铜廊中的挣扎声!哦,我现在逃到哪儿去?难道她不会马上就到这儿来?她难道不正匆匆赶来责备我做事草率?难道我没有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难道我没有听出她的心在猛烈而可怕地跳动?疯狂的人哟!”念叨到这儿,他突然疯狂地一跃而起,把嗓门提到尖叫的程度,仿佛正在做垂死挣扎:“疯狂的人哟!我告诉你,她现在就站在门外!”

似乎他那声具有超凡力量的呼叫真有一股魔力——随着他那声呼叫,他用手指着的那道又大又沉的黑檀木房门的两扇古老门扉竟慢慢张开。那是风的缘故——但是,门外果真站着身披衾衣的马德琳小姐凛然的身影。她那白色的衾衣上血迹斑斑,她消瘦的身子浑身上下都有挣扎过的痕迹。她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在门口站立了一会儿——然后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她朝屋内一头栽倒在她哥哥身上,临死前那阵猛烈而痛苦的挣扎把她哥哥也一并拽倒在地,厄舍倒下时已成了一具尸体,成了他曾预言过的恐怖的牺牲品。

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那个房间和那座府邸。当我惊魂未定地穿过那条古老的石铺大道之时,四下里依然是狂风大作。突然,顺着大道射来一道奇异的光,我不由得掉头去看那道光的来源,因为我知道身后只有那座府邸和它的阴影。原来那光来自一轮圆圆的、西沉的、血红色的月亮,现在那红色的月光清清楚楚地照亮了我前文说过的那道原来几乎看不见的、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延伸的裂缝。就在我凝望之际,那道裂缝急速变宽,随之一阵狂风卷来,那轮血红的月亮一下迸到我眼前——我头昏眼花地看见那座高大的府邸正在崩溃坍塌——接着是一阵久久不息的骚动声,听起来就像是万顷波涛在汹涌咆哮。我脚下那个幽深而阴沉的小湖,悄然无声地淹没了“厄舍府”的残砖碎瓦。一桶蒙蒂利亚白葡萄酒

福尔图纳托对我的无数次伤害,我过去一直都尽可能地一忍了之,可当那次他斗胆侮辱了我,我就立下了以牙还牙的誓言。你对我的脾性了如指掌,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我的威胁是虚张声势。我总有一天会报仇雪恨,这是一个明确设立的目标——正是这目标的明确性消除了我对危险的顾虑。我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我自己不受惩罚。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那就不能算报仇雪恨。若是复仇者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同样也不能算是报仇雪恨。

不言而喻,到那时为止,我的一言一行都不曾让福尔图纳托怀疑过我居心叵测。我一如既往地冲他微笑,而他丝毫没看出当时我已是笑里藏刀。

他有一个弱点——我是说福尔图纳托——尽管他在其他方面可以说是个值得尊敬乃至敬畏的人,他吹嘘说他是个品酒的行家。很少有意大利人真正具有鉴赏家的气质。他们的热情大概多半都被用来寻机求缘,见风使舵——蒙骗那些英格兰和奥地利富翁。在名画和珠宝方面,福尔图纳托和他的同胞一样是个冒充内行的骗子,不过说到陈年老酒,他可是识货的行家里手。在这方面我与他相差无几,我自己对意大利名葡萄酒十分在行,一有机会总是大量买进。

那是在狂欢节高潮期的一天傍晚,当薄暮降临时,我遇见了我那位朋友。他非常亲热地与我搭话,因为酒他已经喝得不少。那家伙装扮成一个小丑,身穿有杂色条纹的紧身衣,头戴挂有戏铃的圆锥形便帽。我当时是多么乐意见到他,以至我认为可能我从来不曾那样热烈地与他握过手。

我对他说:“我亲爱的福尔图纳托,碰见你真是不胜荣幸。你今天的气色看上去真是好极了!可我刚买进了一大桶据说是蒙蒂利亚产的白葡萄酒,而我对此没有把握。”“怎么会?”他说,“蒙蒂利亚白葡萄酒?一大桶?不可能!尤其在狂欢节期间。”“我也感到怀疑,”我答道,“我真傻,居然没向你请教,就照蒙蒂利亚酒的价格付了钱。当时没找到你,而我生怕错过了一笔买卖。”“蒙蒂利亚酒!”“我拿不准。”“蒙蒂利亚酒!”“我非弄清楚不可。”“蒙蒂利亚酒!”“因为你忙,我正想去找卢切西。如果说还有人能分出真假,那就是他。他会告诉我——”“卢切西不可能分清蒙蒂利亚洒和雪利酒。”“可有些傻瓜说,他的本事与你不相上下。”“得啦,咱们走吧。”“上哪儿?”“去你家地窖。”“我的朋友,这不行,我不愿利用你的好心。我看出你有个约会,卢切西——”“我没什么约会,走吧。”“我的朋友,这不行。原因倒不在于你有没有约会,而是我看你正冷得够呛。我家地窖潮湿不堪。窖洞里到处都结满了硝石。”“咱们还是走吧,这寒冷算不了什么。蒙蒂利亚酒,你肯定被人蒙了。至于卢切西,他辨不出啥是雪利酒,啥是蒙蒂利亚酒。”

福尔图纳托一边说一边拉住我的一条胳膊。我戴上黑绸面具,裹紧身上的短披风,然后容他催我回我的府邸。

家里不见一个仆人,他们早就溜出门狂欢去了。我告诉过他们,我要第二天早晨才回家,并明确地命令他们不许外出。我清楚地知道,这命令足以保证他们等我一转身就溜个精光。

我从他们的火台上取了两支火把,将其中一支递给福尔图纳托,然后点头哈腰地领他穿过几套房间,走向通往地窖的拱廊。我走下一段长长的盘旋式阶梯,一路提醒着紧随我身后的他多加小心。我们终于下完阶梯,一起站在了蒙特雷索家酒窖兼墓窖的湿地上。

我朋友的步态不甚平稳,每走一步,他帽子上的戏铃都叮当作响。“那桶酒呢?”他问。“在前面,”我说,“请看洞壁上这些白花花的网状物。”

他转身朝向我,用他那双因醉酒而渗出黏液的蒙眬醉眼窥视着我的眼睛。“硝石?”他终于问道。“硝石。”我回答,“你这样咳嗽有多久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可怜的朋友好几分钟都没法回答。“这没什么。”他最后终于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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