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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1 04:2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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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复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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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浮生六记试读:

《浮生六记》导读

“五四”时期,正当激进的青年们追逐“平等”、“自由”、“个性解放”,发愿要“砸烂孔家店”、捣碎那“吃人的礼教”,将中国的传统经典弃之如敝履之时,却有清朝乾嘉之际一无名文人所写的一本小册子逆流而上,盛行一时,在当时纷攘激荡的历史大潮中独放异彩,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这本小册子就是《浮生六记》。其作者沈复(1763-1825年),字三白,号梅逸,是生活于清朝乾隆嘉庆年间苏州的一无名文人。此君一生游幕辗转,中途弃文从商,以失败告终,后又重操旧业,大部分时间穷困潦倒。该书成书以后,手稿零落,几近湮没。幸而道光年间杨引传于苏州冷摊上淘得此书残稿,然而当时已经亡佚二记。道光末年,当时著名学者王韬为其题跋,赞其“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光绪三年(1877年),该书终于在上海申报馆得以翻印,重见天日。然而,该书在当时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如前面所说,《浮生六记》真正大放光彩是在五四时期。1936年,林语堂将其译成英文,在《天下》月刊上连载,后又出版了英汉对照单行本,遂广为流传。《浮生六记》其六记分别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及《养生记道》,后两记早已亡佚。后来有人亦在苏州冷摊上发现其全本,然而后两记经考证乃系后人伪作。虽然如此,其中仍不乏精彩的描画与体悟,具有很强的可读性。《闺房记乐》描写了作者与爱妻陈芸之间的缠绵缱绻,《闲情记趣》记载了作者生活中的爱好雅趣;《坎坷记愁》则描写了作者与芸悲凄曲折,痛断人肠的人生经历;《浪游记快》描写了作者游赏名山大川的豪兴与雅意;《中山记历》描画了琉球的风土与人情,多有上古风味;《养生记道》记述了作者的养生感悟,颇见看透世事的宁静与淡然。全书用语平实,描写细腻,感情真挚,深切感人。读其闺房之乐,便觉芸倩影窈窕,纯情可爱,使人爱不释手;读其闲情之趣,则感其幽兴雅致,恬淡安闲,令人神入其中;读其坎坷之愁,则感惨痛欲绝、魄摇神动,令人掩卷而泣;读其浪游之快,则觉天开地阔、意纵四海,使人目爽神清。翻卷至此,使人不得不暗自庆幸明珠重返,奇书失而复得;真心感激杨引传先生,慧眼识英,未让佳作湮没。《浮生六记》最成功的地方还在于刻画和塑造了芸这样一个兰质蕙心、玲珑剔透的熠熠生辉的女子。林语堂曾称“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人”。并时时向朋友感慨:“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姝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芸天资聪颖,颇具才情,识山川之美,知诗歌之妙;日常生活颇懂优雅之趣,往往匠心独具,瞬间即化腐朽成神奇矣。入俗而脱俗,这就是芸的魅力之所在。她活泼率真,痴心纯情,如芙蓉映水,弱柳扶风,总是那般怡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形象,却被屡屡摧残,先被小人所暗算,后被公婆所驱赶,再为浮妓所欺骗,母死弟亡,恶疾缠身,最后困顿而死。书读至此,不能不令人掩卷长叹,痛佳人香魂消散。即使如此,芸永远是读者心中最美好的形象,是最可爱的女人。《浮生六记》自“五四”被重新发现以来,广受好评,屡被翻印。尤其在1924年被俞平伯整理以单行本发行后,至20世纪40年代,已被印行了50余次,盛况空前。林语堂非常推崇这本书,“素好《浮生六记》,发愿译成英文,使世人略知中国一对夫妇之恬淡可爱生活”。俞平伯评价此书:“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竟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致,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大公报》评论:“凡治中国文学者,鲜有不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的。”足见此书何其受世人喜爱。

原文

卷一 闺房记乐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

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已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

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坠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面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1]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1]射覆:一种行酒令的游戏。覆者用瓯盂、盒子等将某一物件覆盖,射者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猜错了就要被罚酒。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之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

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烂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仓米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藉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

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1]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1]纳采:即纳彩,男方托媒去女方提亲,送上钱财礼物等。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藉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1]”,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1]宾香阁:“宾香阁”之“香”寓有芸之名,芸为香草名。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

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

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1]?”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1]“脚下”一句:当时的妇女都缠足,穿绣花鞋,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

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云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

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芸谓余曰:“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都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而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筵中以猜枚[1]——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

[1]猜枚:行酒令的一种方式,其法是把一些小物件如棋子、铜钱等握在手心里,让别人猜单双,猜中者为胜,不中者罚酒。

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蒿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1]之《怜香伴》[2]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1]笠翁:明末清初著名戏曲家李渔。

[2]《怜香伴》:李渔的传奇集《笠翁十种曲》其中一篇,讲述了石笺云与曹语花两名女子以诗文相会,互生倾慕,两人想方设法争取长相厮守的故事。

译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我生于清朝乾隆癸未年(17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我家为书香门第,衣食丰饶,备受尊敬。一家人居住于苏州沧浪亭附近,环境优雅,地势怡人,日子过得美满富足。生活条件如此优越,老天爷对我算是好到了极点啊。苏轼曾说过:“事如春梦了无痕”,我若是不把这些丰富的生活经历记录下来,那真是辜负老天爷对我的一番厚恩。

考虑到《诗经》把《关雎》作为首篇,我也把夫妻深情放在本书首卷,其他的内容次第叙述。但惭愧的是,我小时候书没读好,才疏学浅,只能记一些流水账而已。假若读者一定要求这本书写得文采斐然、法度严谨,那就是要求沾满污垢的镜子放射明亮的光芒,有些强人所难了。

我幼年时就和金沙一个姓于的女孩订亲。但不幸的是,这女孩在八岁时就夭折了。后来我便娶了一个姓陈的姑娘,姓陈名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先生的女儿。

陈芸天资聪颖,刚会说话的时候,舅舅给她念了一遍《琵琶行》,她立刻就能够背诵。然而,她是个苦命的姑娘,四岁时父亲去世,与母亲和幼小的弟弟相依为命。陈芸的母亲姓金,弟弟叫克昌。由于舅舅去世得早,家里的生活过得相当艰难。陈芸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针线活做得很是精湛,一家三口全靠她的一双巧手来过活。克昌入私塾后,学费、食宿都由她一手负担,从没有让弟弟为难过。陈芸很好学,一天,她偶然在书麓中发现一篇《琵琶行》,就对照记忆把诗中的字逐个认会。刺绣的间隙,她渐渐地熟习了吟诗作对,曾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那一年,我十三岁,跟随母亲回娘家。我和陈芸两小无猜,感情融洽,有幸看到她写的诗句。我当时一看她的诗句,顿时为她的才华所倾倒。但我担心天妒英才,怕她以后没有好的福气。我内心始终不能释怀,就对母亲说:“母亲如果为孩儿娶妻,儿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喜欢陈芸温柔可人,就答应了,脱掉自己的金戒指,戴到陈芸的手上。我和陈芸正式订婚了,那一年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我至今印象深刻。

当年冬天,陈芸堂姐出嫁,我和母亲前往祝贺。陈芸比我大十个月,我们从小就以姐弟相称。虽然我们已经订婚了,我仍然称她为“淑姐”。

新娘要出嫁,女客们也都穿得光鲜照人,只有陈芸素面朝天,铅华不染。与平时相比,也只是多穿了一双新鞋而已。我看她的新鞋子绣得非常精致,就问她是从哪里买来。陈芸她说她自己做的。我这才惊喜地发现:她不仅诗文写得好,女红更是十分精湛。“心灵手巧”这四个字她当之无愧。

陈芸身材秀美,肩膀削滑圆润,脖子洁白细长;虽然清瘦,但并不显得嶙峋突兀,虽瘦而秀;眉毛弯弯,眼睛水汪,看人的时候很有神采。只是稍稍有点小暴牙,这不是好的命相。但她有一种缠绵的魅力,让人难以抵挡。

我要欣赏她的诗稿,她大大方方地拿给我看。在看的时候,我发现诗稿有很多不完整,有的仅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我很不解,就问她为为什么不写全,她浅浅一笑说:“我天资愚笨,又没有老师指点,因此难得圆满。假如能有一个心意相通、学识渊博的人来做老师,那该多么好啊!”说完,她又做深深叹息状。我就调侃地在她的诗稿上写上“锦囊佳句”的四字题签。唉,现在想来,这四个字就是她寿命不长的先兆啊(“锦囊佳句”的典故来源于李贺,李贺很有才气却很短命)。

给表姐送亲那天夜里,我将新娘送出城外。回来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我感到肚子很饿,就四处找东西吃。老妈子给我找来一些枣脯让我充饥,我吃两颗,觉得太甜,就吃不下去。我正为肚子饿得难受而苦恼,忽然感到有人在暗暗牵我的衣袖。我回头,是陈芸,便会意,就跟着她到了她的房间。

到了陈芸的闺房,才发现她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热酒小菜,内心顿时非常温暖。我正举起筷子,准备狼吞虎咽的时候,忽然听见陈芸的堂兄玉衡大喊:“淑妹快出来!”陈芸怕玉衡发现我,就急急地关上门,对玉衡说:“我已经很疲倦了,正要睡下呢。”玉衡感到有些不对劲,就从门缝里侧着身子挤进了陈芸的房间——见我正在享用小粥小菜,就斜起眼睛笑着对陈芸说:“刚才我好话说尽,让妹妹给我一碗粥喝,妹妹说没有了。原来都藏起来,专门用来款待你的夫君啊!”玉衡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陈芸羞得跑开了,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我感到非常难堪,生气地带着老仆人回家了。

自从吃粥被人嘲笑后,陈芸就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知道她是怕给人落下笑柄,也就理解她,心里减少了些许失望。

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夜,我和陈芸拜堂成亲。看到她的身材依然像过去一样娇小清瘦,我不禁心生怜爱。揭开盖头,她满脸娇羞。我爱怜地看着她,她也深情而略带羞涩地看着我,相视而笑。喝完交杯酒,我们一起坐在桌旁吃晚饭。我悄悄地去握她的小手,感到她的小手柔若无骨,指尖既滑又暖,我的心止不住地砰砰作跳。我给她夹菜,发现她不吃荤腥,这才知道她已经吃斋好几年了。我算了算她开始斋戒的日期,发现她是在我出痘的时候为我祈福才开始吃斋的。我感到心里暖暖的,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我的感动,就笑着对她说:“你看我现在玉树临风、安然无恙,淑姐能否从此开戒呢?”陈芸深情地看着我,含羞地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由于二十三日是国忌日,朝廷禁止喜宴奏乐。因此家里就在二十二日夜晚,也就是我成亲的那天晚上,为姐姐举办婚宴。陈芸大大方方地出去招呼客人,我则在洞房里和伴娘们举杯酣战。那几个伴娘也实在是了得,拳划得相当好,而我对划拳却一窍不通,结果屡战屡败,罚酒无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酒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陈芸正在梳妆台前化妆呢。

二十三日那天,我家很是热闹,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天黑上灯之后家里就开始吹打。二十四日零点,我作为娘舅送姐姐出嫁,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方才回来。回到家里,院子里已是静悄悄。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看见伺候陈芸的老妈子正在床边打盹,陈芸已经卸妆了,但还没有睡下。烛光明亮,陈芸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不知在看什么书。我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膀,温柔地说:“淑姐,这几天已经很辛苦了,读什么书呢,怎么不早点睡?”

陈芸回头看见是我,赶忙起身,轻轻地说:“刚才正要睡下,打开橱屉就发现了这本《西厢记》。一时兴起,就读了起来。不知不觉忘记了困倦。《西厢记》我以前经常听说,只是未曾读过。今天读来才发现不愧是才子的手笔啊,只是描述得有些露骨。”

我笑着对她说:“正因为是才子,所以才有这样描写露骨的功力啊!”

老妈子被我们的说笑吵醒了,就说天已经很晚了,催我们赶紧休息。我让她把门关上自己先去睡。老妈子去后,我就搂着陈芸调笑起来。我们的感情很融洽,现在就像久别重逢的好朋友。我轻轻地把手伸到她的胸前,感觉到她的心“扑扑”跳得很厉害。我凑近她的耳边说:“姐姐心跳为何如此厉害?”陈芸也不答话,只是对我回眸一笑。我顿时全身酥酥,拥她入帐,享受这千金一刻的春宵。新婚的日子,总感觉夜晚太短,难以尽兴。所谓“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倒真是贴切!

陈芸刚嫁过来的时候,非常静默,几乎整天不说话,然而总是笑意盈盈。和她说话,她总是微微一笑。她对长辈非常恭敬,对晚辈非常和蔼,做事有条有理,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一见窗外曙光,就赶紧起床穿衣,似乎有人在窗外催她一般。我笑着说:“我与淑姐已经拜堂成亲,不再是上次吃粥的时候了,淑姐莫非担心别人嘲笑我们夫妻共处一室么?”陈芸说:“过去藏粥招待夫君,被人传作笑柄。现在不怕嘲笑,却怕公婆说新媳妇懒惰啊!”

我对她的贤淑方正很是钦佩,就和她一起早起。自此以后,我们整日恩爱不离,如影随形,亲密之情难以言传。

然而春宵苦短,欢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一眨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当时我父亲沈稼夫先生在会稽(今浙江绍兴)府内充任幕僚,曾派专人把我接过去,让我拜在武林人赵省斋先生门下读书。赵先生循循善诱,是个非常好的老师。我今天能够写这本书,全是赵先生辛勤教诲的功劳。

回来成亲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完婚之后立即回去读书。现在接到让我回去继续课业的书信,想起新婚不久的娇妻,内心十分惆怅,担心陈芸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很落寞。但是,陈芸表现得非常坚强,她强颜欢笑,为我整理行装,表面上非常平静。到了晚上,实在是忍不住了,才稍稍表现出难受的神情。出发的时候,她只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出门在外,无人看护,要照顾好自己!”

我坐船南下,一路上景色灿烂,时为阳春三月,正值桃李争妍、风光明媚的好时节。我无心欣赏路上的美景,脑海中全是陈芸的影子,觉得自己像是离群的小鸟,整个世界全都暗淡。我向赵先生报到后,父亲就乘舟离开了。

我在学馆三个月,却感到像熬过十年一样漫长。陈芸虽然也常来信,但总是我寄去两封她回一封,而且大半是勉励的话,剩下的也多是套语,我心里惆怅不已。每当风吹院中竹林,明亮的月光将芭蕉树的摇曳风姿投到窗前,我总是对着美景怀念伊人,神魂颠倒。

赵先生十分善解人意,见我魂不守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给我父亲送去一封信,说准备给我出十道作文题目,让我解答完毕后准我回家探亲。我高兴万分,全力将题目做完,赵先生朝我点点头,我则急急往家赶。此时的我,感觉如同犯人得到赦免,天宽地阔,心旷神怡。

登舟以后,才发现归家心切,反觉得一刻如一年漫长。回到家中,先向母亲大人问安,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房中。推开房门,陈芸立即起身相迎,我紧紧握住她的小手,长久地凝视着。我觉得两人都灵魂出窍,化作烟雾。我只觉得耳中作响,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六月炎夏,屋内暑热难耐,庆幸的是,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的一间房子里。房子附近有小桥一座,桥上有间开阔的小轩正对桥下流水,轩名“我取”,取自诗句“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境。轩檐附近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整个窗子都被它的绿意所渲染,人的脸庞都被它映成绿色,显得很有生气。河的对岸游人不绝,那是我父亲款待宾朋的地方。征得母亲的同意,我带着陈芸在这里消夏。因为天气炎热,陈芸不再刺绣,整天陪我读书,谈古论今,非常惬意。陈芸不善饮酒,三杯就醉。我就教她玩射覆的游戏。当时,我认为人世间没有比我们更快乐的了。

一天,我和陈芸聊到古人的文章。陈芸问我:“各种古文之中,谁的文章最值得我们师法?”我说:“《国语》、《战国策》、《庄子》我们应该学习它思想的灵动和风格的轻快,匡衡、刘向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严正,司马迁、班固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丰富大气,韩愈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浑厚,柳宗元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奇峭,欧阳修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不羁,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的文章我们应该学习它的言辞犀利,其他的像贾谊、董仲舒的政论文,庾信、徐陵的骈体文,陆贽的奏议等等,要学的东西很多,不能一一列举,全靠自己用心去领悟。”

陈芸说:“古文之所以经典,在于它思想深邃、气势雄浑,女子怕难以真正领会它的精神实质。我只是对诗歌稍稍有些了解而已。”

我说:“唐代曾以诗歌作为科举考试的主要内容,提起诗歌,就不能不提李白、杜甫,因为他们是诗歌的最高峰。李杜二人之中你比较喜欢谁呢?”

陈芸说:“杜甫诗的锤炼精纯,李白的诗则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诗的谨严,不如学习的李诗的活泼。”

我说:“杜甫是诗歌的集大成者,后来人写诗都以他为榜样,淑姐偏爱李白,是何原因?”

陈芸说:“若论诗歌格律严谨齐整、思想深邃、语言精工,杜甫的确独步海内,无人可及;但是李白的诗就像是列姑射山上的仙人一样,冰清玉洁、潇洒飘逸,有一种落花随流水的清新自然之趣,让人喜爱不已。不是说杜甫的诗就不如李白,只是我更喜欢李白一些。”

我笑着说:“以前还真不知道陈淑珍是李青莲的知己啊!”

陈芸也笑了,说:“我还有启蒙老师白乐天呢,这可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诗人啊。”

我有些诧异:“此话怎讲?”

陈芸就说:“他不就是《琵琶行》的作者吗?我识字的启蒙读本就是《琵琶行》啊!”

我笑着说:“真是巧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表字‘三白’,是你的夫君。你和‘白’字是如何有缘啊!”

陈芸就笑着说:“与白字有缘,以后怕自己白字连篇。”(吴地方言称别字为白字)此话说完,我们都大笑起来。

我接说:“淑姐既然对诗歌这样熟悉,也应该知道赋的高低品次吧?”

陈芸答道:“《楚辞》是赋的滥觞,我学识浅薄,难以理解其辞旨和要义。汉代和晋代的赋,若论格调高雅、语言精练,我认为当以司马相如为最好。”

我调侃她:“当年卓文君跟随司马相如私奔,好像不仅仅因为那一曲《凤求凰》吧,理应是仰慕他的赋名满天下呢!”我们又是大笑。

我性格直爽,落拓不羁,陈芸却像迂腐学究,极其循规蹈矩。有时我为她披件衣服或挽一挽袖子,她必定连声对我说“得罪”;有时递给她毛巾或扇子,她就赶忙起身相接。开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觉得太见外,太生疏了,就对她说:“淑姐想用礼节来限制我吗?有一句话叫做‘太讲究繁文缛节的人必定虚伪’。”陈芸听了我的话,立即面红耳赤,辩解说:“恭敬而有礼貌,怎么算是虚伪呢?”我说:“恭敬存在于内心之中,不在于表面形式。”陈芸说:“若论亲近,父母应该是最亲的了,难道可以在内心恭敬却在行为上放肆无礼吗?”看把她惹恼了,我就赶紧赔罪:“刚才是开玩笑的,岂可当真!”陈芸怒气未消,说:“很多夫妇之所以反目成仇,大多都是开玩笑造成的。你以后再冤枉人家,估计人家不被气死才怪!”我只得把她揽进怀里,温言抚慰,一直把她逗笑为止。但从此以后,“岂敢”、“得罪”这些词都变成我们的口头禅了。我们像东汉的梁鸿和孟光一样相敬如宾,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愈加亲密。

在家里,只要我们相见,不管在黑暗的房间内还是在狭窄的过道上,都要握住对方的手,问:“哪里去?”我们这么做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就像怕被旁人看见一样。开始的时候,我们走在一起或坐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有意躲避旁人,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陈芸有时和别人聊天,看见我去了,就会立即站起来,稍稍挪挪身子,我就坐到她身边。我们这么做的时候非常自然,难以解释其原因。开始的时候,我们感到很难为情,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们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亲密,因此对老年夫妻像仇人一样憎恶对方感到非常奇怪,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说:“假如不是这样,夫妻之间怎能白头偕老呢?”恩爱夫妻不长久,也确实是这样啊。

这一年七夕节,陈芸制备了香烛瓜果,我们在“我取轩”中一起拜祭织女。我篆刻了两方“愿生生世世为夫妻”的图章,我保存刻有阳文的一枚,陈芸保存着刻有阴文的一枚,我们将这两枚图章作为我们夫妻间书信往来的印信。

当晚皓月当空,月光如水,俯视轩下小河,只见河面波光粼粼,月水一色。我们穿着轻罗衬衣,手拿小蒲扇,并排坐在小窗前,仰视青空中彩云飞驰,万端变化。陈芸说:“宇宙如此浩瀚,明月却只有一轮。不知今天是不是还有其他夫妻像我们这样,饶有兴致地欣赏这美丽的月光,享受这夏夜的清凉呢?”我说:“夜里乘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说到欣赏青空中彩云逐月的美好景致,我想不少闺阁女子也应有此兴致。若要说到夫妻一起观赏,我想他们在一起讨论的可能就不是云霞了。”不久,蜡烛燃尽,明月西沉,我们意兴阑珊,撤掉果案,就回屋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就是人们称为“鬼节”的这一天,陈芸早早就制备了一桌好酒小菜,准备夫妻二人在月下畅饮长谈。谁知到了夜晚,天空中竟然乌云密布,明月不见。陈芸非常很沮丧,向苍天祈祷:“假如上天能保佑我和夫君白头到老,今夜明月当再现青空。”我也很扫兴。举目四望,只见河对面的萤光像万千灯火一样闪烁明灭,散缀在树木草丛之间。

无事可做,我就和陈芸作诗连句以打发时光,但是两韵以后,我们逐渐转移了话题,开始随意胡诌起来。陈芸被我逗笑,笑得直冒眼泪,最后扑倒在我怀里,气喘吁吁,语不成声。我忽然闻到她的双鬓之间有一种浓烈的茉莉花香味扑鼻而来,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调侃道:“我推测古人是这么想的,认为茉莉花形状、颜色和珍珠十分相似,就将其作为女性头发的装饰品。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花沾染了女人的头油和脸上的脂粉,香味反倒更好闻了,竟连佛手的香味都得退避三舍啊。”陈芸止住笑,说:“佛手可是香料中的君子呢,它的香味往往在不经意间闻到,摄人心魄;茉莉花却是香料中的小人,只能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显示其魅力,因此它的香味就像是讨好别人时谄媚的笑。”我说:“淑姐可是疏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啊!”陈芸就说:“我笑那些君子却喜爱小人啊!”

我们说得尽兴,不知不觉就到半夜了。这时,长风驱散乌云,一轮明月跳出云海。我们非常振奋,就靠着窗子对饮。还没喝到三杯,忽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似乎是有人掉进河里。我们把头伸出窗外,想一看究竟,却见河面如镜子般平静,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只听见河滩上有野鸭快速奔跑的声音。传说沧浪亭边一直都有淹死鬼出没。我担心陈芸害怕,就没敢对她说。陈芸说:“哎呀!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话还没说完,我们都感到毛骨悚然,赶忙关上窗子,提起酒壶回到屋内。屋内灯光如豆,暗淡微弱,纱帐低垂。过了很久,我们仍然是惊魂不定。等到拨亮灯芯,上床睡觉时,陈芸已经发高烧了。不久,我也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乐极生悲,也可能是我们不能白头到老的先兆吧。

中秋节那天,我的病刚好痊愈。想到陈芸嫁到我们家都半年多了,却没有到间壁与沧浪亭之间去看过,我就想带她去看看。我先让老仆人告诉守门人,不要放其他人进去。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就带着陈芸和小妹妹一起出发,老妈子和一个婢女搀扶着她们,老仆人则为我们带路。过了石桥,进门拐向东边的小弯路,进入园内。里面岩石堆叠成山,树木茂盛葱茏。沧浪亭在土山的顶上,我们循着阶梯一直爬到亭子的中心。站在亭中远眺,可以望见方圆几里的地方。当时正值黄昏,炊烟袅袅,晚霞灿烂。对岸有片小树林名为“近山林”,是省府高官宴请宾客的地方。这个地方现在已经建起一座“正谊书院”,当时尚未建立。我们将带来的地毯铺在亭子当中,然后就地坐成一圈。看守烧了一壶好茶送了过来。不一会,一轮明月冉冉升上树梢,只觉得一缕清风吹动衣袖,明月的倒影在水中荡漾。此情此景,使人不知不觉忘记世间烦恼。陈芸说:“今天的游玩真是太高兴了。要是能驾驶一叶小舟,在沧浪亭下自由划动,岂不是更妙啊!”聊着聊着,天就黑了下来,家家户户都上灯了。想起七月十五夜晚的那次惊吓,我至今心有余悸,赶紧让大家相互搀扶着回家。江苏一带的风俗:中秋节晚上,妇女可以不受大门小户的限制,都可以结队出来游玩,称作“走月亮”。沧浪亭优雅清静,反倒没有什么人过来游玩。

我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就有二十六个之多。我母亲也认了九个义女。这九个义女中王二姑和俞六姑与陈芸的关系最好。王二姑憨直朴实,酒量很大;俞六姑直爽活泼,非常健谈。她们仨每次聚会,都要把我从家里赶出来,三人睡在一张床上,让我一人独自坐在门外的石头上叹息。俞六姑喜欢捉弄人,这都是她玩的小心思。我就开她的玩笑,说:“等妹妹出嫁后,我就请妹夫过来住个十天半月。”俞姑娘却说:“好耶,我也过来,和嫂子睡在一起,这不是正好吗?”陈芸和王二姑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斗嘴。

后来我弟弟启堂娶妻,我和陈芸就把沧浪亭附近的住宅让了出来,搬到饮马桥的仓米巷居住。屋子虽然很宽敞,但却没有沧浪亭的清静幽雅了。

我母亲寿辰那天,请来戏班子唱戏祝寿。陈芸第一次看见戏班子,非常兴奋。我父亲不讲究忌讳之类,就在这喜庆的日子点了一些凄苦悲惨的剧目。演员们演得惟妙惟肖,很多人都被感动涕泗横流。我从帘子后面看见陈芸忽然离座回房间去了,好长时间都没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就跟到房间,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来到房中。只见陈芸支着脸独自坐在梳妆台沉思。我轻声问道:“淑姐,怎么这么惆怅啊?”陈芸说:“看戏本为陶冶情操,但今天的戏剧却只让人伤心愁苦。”俞姑娘和王二姑都笑她痴,我好气又好笑,赶忙打圆场:“你嫂子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俞姑娘接着就说:“嫂子要一整天都坐在这儿吗?”陈芸说:“等到有可以看的剧目再看吧。”王二姑听到这话就先出去了,请求母亲点《刺梁》、《后索》这样轻松喜庆的剧目,然后再请陈芸出去观看。看到这样的剧目,陈芸才轻松起来。

我的堂伯父陈素存先生过世得早,没有子女,父亲就让我过继出去作为伯父的子嗣。堂伯父的坟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附近,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陈芸去拜祭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一个叫做戈园的好地方,就央求我们带她一起去玩。到了墓地,陈芸看到地上的小石头上面有苔藓留下的斑纹,五色斑斓,很是好看,就指着小石头对我说:“把这些石头作为盆景中的假山,应该比宣州的白石更加古朴雅致吧!”我说:“这样的石头倒真是很难寻找。”王二姑就说:“要是嫂子喜欢这些石头,我就为她捡一些回去。”说完,她就蹦蹦跳跳就向守墓人借来一口麻袋,一步一顿地拣起石头。每捡到一块,我说“好”,她就放入袋中,我说“不行”,她就扔掉。不久,她就累得满头大汗,拖着袋子回来说:“再捡就拿不动了。”陈芸边挑边说:“我听说山中收获果子的时候,一定要使唤猴子帮忙采摘,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啊!”王二姑非常生气,就撮起十指要给陈芸哈痒,陈芸赶紧躲到我身后。我就挡住了王二姑,回过头批评陈芸:“妹妹这么辛苦,都是为你。你不谢她,还反过来说风凉话,难怪妹妹会生气呢!”陈芸就去给王妹妹赔了个不是。

回家的路上,我们游览了戈园。戈园的景色的确不错,姹紫嫣红。王二姑向来调皮,看见哪朵花漂亮就摘下来。陈芸很心疼,就批评她:“你既没有那么多花瓶插养,又不戴在头上,干嘛要折这么多啊?”王二姑就说:“花又感觉不到痛痒,多摘几朵又有什么关系!”我笑着对王二姑说:“将来就罚你嫁给一个满脸麻子和胡须的男人,这样才能为花儿报仇呢!”王二姑很愤怒,瞪着我,愤怒地把花扔在地上,并用脚踢到池子中间,边踢边愤愤地说:“你们太欺负人了!”陈芸又笑着开导她,这才作罢。

陈芸开始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喜欢静静地听我高谈阔论。我就像用细草挑逗蟋蟀一样,慢慢地调动她说话的积极性,她渐渐地也会发表她的一些看法了。

她每天吃饭必定用茶水泡一泡,爱吃一种用芥卤腌制的豆腐乳,江苏一带的人管这种豆腐乳叫“臭腐乳”。她还喜欢吃用虾卤汁腌制的冬瓜。这两种食物的味道令人难以恭维,是我最不喜欢的。我见她那么喜欢吃,心里感到颇不平衡,就开她的玩笑:“狗没有胃,所以它喜欢吃粪便,因为它分不出香臭;蜣螂把牛粪滚成一团作为食物储存起来,最后蜣螂变成了蝉,因为它想变得高尚啊。淑姐这么喜欢吃带有臭味的东西,是想学狗还是想学蝉呢?”陈芸并没有感到很难为情,只轻轻地说:“小时候家里穷,腐乳价格便宜,又能下饭,所以经常吃,也习惯它的味道了。嫁到你家,我就像蜣螂化成蝉,但仍然喜欢吃腐乳,那是我不忘本啊。至于卤瓜,我是嫁到你家之后才尝到的呢!”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家是狗窝了?”

这下陈芸感到很难为情了,她辩解说:“粪便,每家都有的,在于吃和不吃罢了。就像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自己吃些。我不勉强你吃臭腐乳了,但你可以捂着鼻子尝一尝卤瓜,尝了你才知道它的味道有多好。就像无盐,虽然长得丑,品质却非常高尚。”我就笑着说:“哎呀,淑姐!你这是陷我于做狗的境地啊!”陈芸也笑着说:“我做狗已经很久了,今天也委屈你也做一次。”说完,她就用筷子夹一块卤瓜硬塞进我嘴里。我捂着鼻子细细咀嚼,果然又脆又好吃。等我松开鼻子再嚼,发现味道的确很鲜美。从此以后,我也喜欢上吃卤瓜。陈芸曾经用麻油和上少许白糖再与腐乳均匀搅拌,味道也很鲜美。她还把卤瓜捣碎和腐乳拌在一起,美其名曰“双鲜酱”,味道很是特别。我说:“一种东西,开始的时候你讨厌它,现在却很喜欢它,这是什么原因呢?”陈芸说:“如果一种东西是你所钟情的,就算它很丑陋,你也不会嫌弃它。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嫁过来的时候想要一些珍珠作为头饰。陈芸就把她纳彩时我家送给她的珍珠拿出来,交给母亲处置。她身边的老妈子非常惋惜,陈芸却说:“女人都是纯阴的,珍珠是纯阴集结而成的精华。女人用珍珠作为饰物,就把身上的阳气全克了。所以,我并不认为珍珠有什么珍贵的地方。”陈芸虽然对珠宝不屑一顾,但对破书破画十分珍视。残缺不全的书籍,她都分门别类地搜集起来,然后装订成册,命名为“断简残篇”。破损的字画,她都用纸粘好,画有缺漏的地方,就让我将残缺的部分补画好,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卷起来藏好,美其名曰“弃余集赏”。在做饭和针线的空闲里,她就整天埋头摆弄这些书籍字画,不厌其烦。偶然得到一片她认为贵重的纸屑,她就如获至宝,高兴地不得了。老邻居冯老太太知道她有这个癖好,就经常收购一些旧书废纸卖给她。陈芸和我癖好相同,而且我们又心有灵犀,我使个眼色,动动眉毛,她都能心领神会。很多事情,我不用交代,只要稍稍示意,她就能做得让我放心满意。

我曾对她说:“真遗憾啊,你是个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你要是个男子,我们就能结伴访问名山大川,遨游天下。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陈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老了,就算不能陪你远游五岳名山,也还可以陪你在附近的地方走走。像虎丘山、灵岩山(都在苏州附近),南边的西湖,北边的平山(在扬州),都可以尽兴游览。”

我说:“就怕等你老了,我们都走不动了。”

陈芸有些伤感地说:“这辈子不行,那就等到下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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