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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2 17:5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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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冶文彪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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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人皮论语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人皮论语作者:冶文彪排版:mutouren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1-01ISBN:9787506356169本书由北京中作华文数字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   汗血托孤“宫中汗血马被盗!”

杜周听到急报,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却不禁微微抽搐。

去年,汉军西征大宛,夺得汗血宝马一共才十匹,天子爱如珍宝。

杜周身为执金吾,掌管京城巡逻防盗,自然首当其责。他略一沉思,随即吩咐:“关城门,搜。”

左丞刘敢领命下去,急传口谕,调遣人马。

杜周则独坐府中,拈住一根胡须,不停扯动,令其微微生痛。他胡须本就稀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每逢大事,倘若没办好,就揪掉一根,引以为戒。好在为官多年,一共只拔掉几根,都存在一个盒子里,妻子都不知晓。

不久,卫尉与太仆一起赶到。两人失责更重,无比惶急。杜周平素不爱多语,仕途之上,多讲一个字,便多一分危险。见二人失了方寸,他微有些鄙夷,更知道这马若追不回来,两人必定会推诿罪责,因此越发不愿多语,只道了句:“莫慌,等信。”便请两人坐下,静待消息。

不多时,信报纷至沓来——“十二座城门尽都关闭!”“长安八街九区、一百六十闾里,尽数封闭,已在挨户搜查! ”“盗马者为未央宫大宛厩马卒,名叫硃安世。”“硃安世盗取了宫中符节,才得以带马出宫。”“西安门城墙下发现汗血马御制鞍辔!”“西安门门值报称:清晨城门才开,有一军吏身着戎装,单骑出城!那马浑身泥污,但身高颈细,脚步轻捷。”“四年前,硃安世因盗掘皇陵,被捕下狱,适逢征发囚徒,西征大宛,硃安世免于死罪,随军出征。他因善驯烈马,被选为天马侍者,护养汗血宝马。大军凯旋回京,宫中新增大宛厩,硃安世留在大宛厩中为马卒,仍旧护养汗血宝马。”* * * * * *

天汉元年,秋。

天色渐晚,扶风街市上人渐散去,只见天烧暮云、风扫黄叶。

市西头,蒋家客店楼上,硃安世被一声马嘶吵醒,他是个魁梧的汉子,年过三十,两道浓眉,一部络腮浓须。

听得出是自己那匹马,硃安世忙跳起身,扒到窗边,透过窗棂四下查看:街市上一片寂静,稀落几个路人;客店里却人声喧哗,正是暮食时间。再看马厩边,并无人影,厩里十几匹马,其他马三五聚在一处,低头吃草料,唯有他的马傲然不群,独在一边,虽然满身泥污,却昂首奋尾、四蹄踢踏,看来已经恢复了元气。

硃安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划,朝那马点头笑笑,才放心回去穿衣。

前日,刘彘试乘汗血马,选的便是这一匹。当时这马金鞍玉勒、锦妆绣饰,身负刘彘,列在马队之首,身后百余名乐府骑吹乐工,击鼓吹箫、奏角鸣笳,高唱刘彘所作《西极天马歌》,威震宫苑,声动天地: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两侧臣僚、护卫、黄门、宫人列队侍从,上千人尽都恭肃屏息,除歌乐声和马蹄声,听不到半点其他杂响。硃安世平生第一次亲历这等皇宫威仪,如同身陷一派汪洋,顿时茫然自失。

汗血马性烈认生,所以才命硃安世在一旁牵着缰绳、安抚天马,护从天子。他距离刘彘只有咫尺距离,能嗅到刘彘身上熏的香气。然而,他的头竟也像所有其他侍从,一直低垂着,颈背像是被人施了咒,根本直不起来。这是他生平从未有过的事,第一次森然感到权势逼人竟如此可怖。

心里一股傲气激起,他才回过一点神,眼角偷瞥了刘彘一眼:这个身为天子的人,骑在马上,高昂着头,须眉稀疏、双眼凹陷,不过是一个年近六旬的寻常之人。但不知为何,浑身似乎罩着一层无形之气,让人如临绝壁,似履危岩,浩荡寒风,扑面而至。尤其是那目光,幽深漆黑,竟隐隐发烫,越过宫殿苑宇,远眺前方,像是在巡视世外无人能见的某处奇渺之所。

回想起这目光,硃安世心中不由得又一阵翻涌。他之所以留在宫中做马卒,本是想等这一机会刺杀刘彘,然而真的到了那一日,身临其境,四面八方尽是庄肃之气,将这念头逼得无影无踪,直到骑游快结束,才猛然记起。这时,距歇马之处只有十几步,几个黄门已经躬身候在天子下马用的脚塌边。

硃安世深吸一口气,攥紧缰绳,准备动手,心却猛地狂跳起来,比乐工的鼓声更加震响,胸口起伏、呼吸急重,更不由自主大大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响得恐怕连马上的刘彘都听得到。他一向自负无所畏惧,以前听人讲荆轲刺秦王,燕国勇士秦武阳慨然随行。秦武阳十二岁就曾杀人,目光凶悍,无人敢和他对视,及至见到秦王,却恐惧变色。硃安世曾对此嘲鄙不已,此刻感同身受,才终于明白,当日荆轲从容应对之气概古今少有,让他由衷叹服,自愧远远不及。

稍一迟疑,距离歇马处只有八、九步了。* * * * * *

杜周立即下令,骁骑出城,急速追赶。

他想:汗血宝马身形骏逸、引人注目,这硃安世是积年大盗,必定涂饰伪装过,又假扮军吏,可免于盘查。盗贼狡猾,事关重大,他不敢信任何人,随即吩咐左丞刘敢在城中严搜细查,又命人备驾,自己亲自出城追击。

平日,杜周出行巡城时,缇绮二百人,持戟五百人,威仪煊赫,声震道路。今天,他只挑了五十名精干吏士,精选快马,轻车上路。

卫尉与太仆一起送至城门外,两人连声道谢,将全部身家寄于杜周。杜周越发烦腻,此刻这两人看似手足无措、毫无张致,一旦与己无关,能置身事外时,则又是一番模样,能不脚下使跘、背后蛰刺,已是大仁大义。因此,他仍只淡然道了句“好说”,随即下令驱车急赶。

出西安门不久,先遣巡查就来回报:向东二里驿道边,一处水洼里发现几个马蹄泥印,清晰可辨“尚方”及“天马”字样。

杜周即命前往,到了那里,他下车来到水洼边,泥中果然有几个蹄印。昨夜下过秋雨,清晨路上又少有人行,故而这蹄印异常醒目。他俯身细看,马蹄铁上刻字凹印在泥中,果然是宫中御制,为汗血宝马特制蹄铁。天子珍爱汗血宝马,极少骑乘,所以蹄铁未损,刻字如新。

杜周站起身,正要上车,忽觉不对,又回身细看,猛然想起:硃安世为逃避追赶,自然是快马疾驶,马踏泥洼,泥水必定四处飞溅,蹄印也应前深后浅、左右不匀。但现在泥中这几个蹄印,深浅一致、左右匀称、边沿齐整。马速极慢,才能留印如此。显见是硃安世有意留下,以为误导。

杜周立即上车,命人掉头反向,往西追赶,同时又遣快马在前面先行查看。

果然,没走多远,另一处泥洼里又见半个蹄印,虽然印迹模糊,仍能隐约辨认出一个“尚”字,蹄印是自东向西。杜周下车过去一看,“哼”了一声,这才是贼人不小心留下的。因这滩泥洼太宽,占满半边路,贼人虽然小心闪避,但还是留下这半个蹄印。

杜周立即命令四个得力骑卫急速西追,自己也随即率人向西急行。

一路上,又相继发现几处踪迹,一直追向扶风城。* * * * * *

硃安世穿好衣服,下了楼,来到客店前堂。

七八张席案,坐满了人,大半是汉地客商,小半是西域商贩。案上樽盂杯箸、羔豚鸡鱼,席间胡语汉音、大呼小叫。只有靠门侧一张食案还空着,硃安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壶酒、二斤狗肉,边吃边饮,边暗暗算计:他清晨离开长安,午时赶到这里,睡了两个时辰,若是杜周亲自追查,再过一两个时辰,追兵大致就该到了。

很快,一壶酒喝尽,他欲开口再要,想了想,还是忍住,只吩咐店家备些胡饼、干肉包好,放在手边,预备带走。又要了一碗麦饭,蘸着豉酱,吃剩下的狗肉。不时望着门外,等约定之人。

不久,客店门外走进一位老人,牵着一个小童。

老人来到门边,先打眼向里张望,一眼看见硃安世,便脱了麻履,又弯腰帮小童脱掉鞋子,牵着小童走进来。店主上前招呼,老人像没听见,径直走到硃安世面前,弯腰低声问道:“请问可是硃先生?” 

硃安世听他汉话里杂着羌音,抬眼打量:老人头戴旧葛帻,身着破葛袍,一手提着一个小包袱,一手紧紧牵着身边小童,神色警惕。小童约七、八岁,发辫散乱,衣裳脏烂,神色困倦。两人布袜都已磨破,露出脚趾,满是尘垢,看得出长途奔波、一路劳顿。

见他们满脸尘灰、衣衫敝旧,硃安世有些诧异:日前受故人之托,顺路接了这件差事,说是付重金送一样东西。所以二百里犯险赶过来,看老人这副穷寒模样,应该不是事主,但为何又能说出自己的姓?他点点头:“是我,你是?”

店主跟过来,又招呼老人,老人照旧像没听见,又小心问道:“这里说话不便,可否找个僻静处?”

店主听见,识趣走开。硃安世又问:“是你找我送东西?”

老人回头环顾店里,偷偷指指手中包袱,低声道:“酬金已经带来,还有一些事要交代,请先生移步店外说话。”

硃安世越发纳闷,但还是站起身:“那就去楼上。”“也好。”

硃安世起身,引着老人和小童上楼,进到客房,关了门。“你要我送什么东西?”

 “这孩子。”

硃安世更是诧异,低头向童子望去,童子也正望向他,脸虽困倦,却眼睛黑亮,目光如冰,像是要将他看穿。盯得硃安世有些不自在,便扭过头,又问:“送到哪里?”“京城,御史大夫兒宽。”“御史大夫?京城?”

听到“御史大夫”四字,硃安世心里一刺,再想到“京城”,又忍不住笑起来。

老人不解其意,满眼惶惑。

硃安世不愿多说,收起笑:“这孩子这么贵重?送一下就付那么多酬金?你某非是在耍笑?”

老人忙打开手中包袱,里面一个漆盒,揭开盖子,整齐排放着四枚大金饼,一斤一枚;六枚小金饼,一两一枚。

老人小心道:“信里说定五斤。倾尽全力,只凑到这四斤六两。还请硃先生宽缓一步,日后定当补齐。”

见老人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金子,硃安世很是意外:“这是谁家孩子?到底什么来路?”“硃先生还是不知道为好。”“此去长安不远,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这孩子不能再继续跟着我,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信之人,才写信求告樊先生。樊先生举荐了硃先生,他举荐的人自然也是义士名侠。老朽恳请硃先生仗义援手、施恩救助,送这孩子去长安——”说着,老人俯身便要跪下。

硃安世忙伸手扶住:“老人家万莫要这样,若在平日,这不过是顺手之劳。只是有一件,我还有急事在身,不能马上进京。”

老人为难起来,低头想了半晌,才道:“先生办事能否带他一起去?只要离开此地、保他安全,晚几日到京城倒也无妨。不过,必须亲见到御史大人,当面交付。”

硃安世见老人满眼殷切,又看那孩子瘦弱可怜,便点头道:“成。”

老人如释重负,盖好漆盒,包起来递给硃安世。

硃安世知道这些金子得之不易,忙谢绝:“这点小事,费不了什么力气。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

老人执意道:“这是早已说定的,怎么能改?况且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先生若能将孩子安全送到,大恩胜过黄金万两。”

硃安世推拒不过,只得接过,随手放到案上。

老人转过身,轻抚小童双肩,又替他掠齐额头鬓角乱发,温声嘱咐道:“驩儿,我不能再陪你了,你自己要当心留意,凡事要听硃先生安排,不要违拗他,到了兒大人府上,你就安全了。”

小童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来。

老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半晌,才强忍住,在小童耳边轻声又交代了几句,硃安世知道这些话不愿被听到,便转身到窗边,向外张望。

这时霞红将褪,暮色渐临,扶风城里,到处炊烟冉冉,四下愈发寂静。

一阵风过,凉意渗人,硃安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汪汪汪!

东边市口忽然传来一阵狗吠,接着便是一串马蹄声,相邻的狗也接连叫起来。

硃安世忙向东边窥望,隐约见一队人马正穿过市门,急急奔来。再仔细辨认,依稀可见马上人皆穿官府捕吏之服。* * * * * *

落霞,长安城。

秋风如水,刷洗这座繁华富丽之城。

一片黄叶飘飞,落在司马迁肩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立在自己宅子后院,看着卫真埋书。卫真是他的侍书僮仆,正手执铁锹,弯着腰在院中那棵大枣树下挖土。挖好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坑后,卫真放下铁锹,双手捧起坑边一个木盒,小心放进坑里,然后又拿起铁锹,铲土掩埋。

那木盒中,放着一卷竹简,是司马迁刚刚写就的一篇史记。

一颗枣子忽然落下,砸在卫真头上,弹到地下,卫真看见,笑道:“枣子都熟了,得赶紧收了。”

这棵枣树是司马迁新婚那年所种,他得知妻子爱吃枣,就托人从河间稍来一棵枣树苗,亲手种下,如今这棵枣树已经十分粗壮茂盛,每年都要结不少枣子。

司马迁抬头望着树上枣子,正在沉想,妻子柳氏忽然急步走出来道:“外面有人在敲门!”“哦?全城都在大搜,这时辰会是什么人?”司马迁一惊,忙催促卫真道,“我出去看,你赶紧埋好!”

他走到前院,外面有人正在叩门,声音很轻,御夫伍德站在门边侧耳听着,司马迁示意开门,伍德忙拔开门闩,拉开了门。

门外一个年轻男子,看衣着是个仆役,神色略有些紧张。

伍德问:“你有何贵干?”

那人道:“我是御史大夫延广家人,有事求见太史令大人。”

司马迁忙走到门边:“找我何事?”

那仆人忙道:“我家主公让我来送一件东西。”“什么东西?”

那仆人左右望望,道:“大人能否让我进去?”

司马迁心中纳闷,便让他进来,伍德忙关起门。“我家主公命小人将这这个交给大人。”那仆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帛卷儿,双手呈给司马迁。

司马迁接过,展开一看,是一方帛书,只有巴掌大小,上写着几行小字:

星辰下,书卷空

高陵上,文学燔

九河枯,日华熄

九江涌,天地黯

鼎淮间,师道亡

啼婴处,文脉悬

司马迁读了几遍,只觉词气悲慨,却不解其意,纳闷道:“这是什么?该当何解?”“小人不知。主公只说务必要亲手交给大人。”“他为何要送这个给我?”“主公没说。”* * * * * *

杜周先遣骑尉一路疾赶,黄昏时到了扶风。

进城之后,直奔府寺,参见右扶风减宣。

减宣听了骑尉急报,心下大惊:天下这么大,这贼别处不逃,偏偏逃到我这里!何况又事关汗血马?再想到杜周这头老狼,越发悚然。本来事发长安,是杜周失责,现在这贼逃到扶风,正好给杜周卸罪的由头。自己与杜周暗斗多年,虽说互有输赢,但杜周比自己更能沉得住气,始终隐隐占上风。

他忙问:“执金吾现在哪里?”

骑尉道:“也正赶往扶风。”

减宣一听,才稍安心,既然杜周亲自来追查,他就脱不掉干系。虽然这晦气来得冤,但事已至此,只有尽力而为,我两人合手协力,料必能捉到那盗马贼,只要捉到,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于是他抛开疑虑,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同时急召贼曹掾史成信,吩咐道:“那盗马贼若仍在扶风,料必会藏身在两个地方:或去民宅区投靠朋友,或在市中客店歇脚。你将手下分为三拨,一拨去民宅区通告所有里长,分别搜查各自里巷,你自己率领另一拨,速去市中搜查!那盗马贼见四处大搜,必定要设法逃出城,第三拨人去城墙周围寻堵出城秘道。”

成信领命出来,急忙分派人手,自己率人赶往市中。

到了市东门,成信唤来门值询问。但这一整天,市里来往人流不断,那门值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否有个骑了匹棕色好马的军吏。倒是一个市吏闻声赶过来,说在市西的蒋家客店见到一匹马,虽然浑身肮脏,但毛色应该是棕色,头小颈长、身形骏逸,他最爱马,一眼看到,便知是匹极好的马,过目难忘。不过没见到马主人,不知是不是逃犯。

成信闻言,即命市吏关闭四门,自己带人急急赶向市西蒋家客店。* * * * * *

硃安世从窗口看到捕吏飞马奔来,忙道:“来的这么快!我们得马上离开!”

老人听到,顿时慌张起来,不由得伸臂护住小童,小童也满眼惊惧。

硃安世一愣,他们也在逃避官府追捕?但此时已经无暇细问,便向小童伸出手,小童却紧紧抓住老人,向后缩着。

老人安慰道:“驩儿莫怕,硃先生是信得过的人,公公才把你交给他。”说着,把小童送到硃安世身边。“硃先生,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放心。”

他俯身抱起小童,向老人点点头,开门快步下楼,奔到前堂,从囊中抓了一把钱,扔给店主,急急穿上靴子,小童自己也飞快蹬好鞋。硃安世挟着小童,奔到马厩,牵出马,将小童抱上马背,随即自己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驱马来到院前。

这时,外面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将到门前。

硃安世拍马就要向门外冲,这时老人也已经赶下来,顾不上穿鞋,竟气喘吁吁奔出来阻拦,险些被马撞翻,幸好硃安世急勒住了马。“硃先生,前门已经不能出了!”“不怕,我这马快!”“被捕吏看到,终究麻烦。我走前门引开他们,你们走后门!”“公公!”小童叫起来。

老人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小童慈爱一笑。

硃安世看老人神情坦然,心中顿生敬佩,但事情紧急,不容争执,便揽缰掉头,店主也跑到门首来看。

硃安世大声问道:“后门在哪里?”

店主一时惶急,说不出话,只用手向身后指指。

硃安世拍马就冲进前堂,临进门,一眼瞥见老人强挣着奔向马厩,顾不得多想,径直带马跃进前堂,接连踢翻几张案席,踢倒几个客商,一路杯盘翻滚,汤汁四溅,店里一阵惊叫。转眼之间,穿过厨房,越过后厅,来到后院,院门闩着。硃安世跳下马,打开门,牵马出去,带好门,左右看看,一条窄巷,寂无人影,便又翻身上马,打马向西疾奔。

到了巷口,左转回到正街,客店那边传来阵阵蹄声和呼喝之声,硃安世无暇细看,催马疾速奔向市西门。第二章   石渠天禄

成信赶到客店街口时,暮色已昏,一人骑马从客店中急奔出来,见到捕吏,带马便逃。成信见其可疑,急忙率人追赶。追到市南门,市门已关,贼人见无法逃脱,竟拔出剑,先向自己脸上左右连割几剑,而后横向脖颈,意欲自刎。

成信见到,忙将手中的剑一把掷过去,击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中之剑随之脱手。其他捕吏立即赶过去,将那人一把掀下马,将他生擒。

这时才看清是个老人,追错了人,成信大怒,朝那老人重重一脚,命人押他回去,自己又带人急奔回客店。

盘问了店主,才知道有一军吏刚才从后门逃出。成信忙命人分头赶往市四门,确认贼人是否出了市门,并调人挨户细搜,又将店主及店中所有客商羁押归案。* * * * * *

硃安世赶到市西门时,见门已经关闭。

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在门边张望,应是门吏,想来是听到了动静。硃安世放缓马速,徐驰到门边。

门吏拦上来:“市门已关,要出,明早吧。”

硃安世赔笑说:“多贪了两杯酒,误了时辰,请两位行个方便。”“过时禁出入,触了禁律,方便了你,受罚的是我们。”

硃安世翻身下马,从囊中掏出两串铜钱,塞到两个门吏手中,笑着说:“两位辛劳了这一天,也该买点酒解解乏。”

两个门吏互相看看,又见硃安世身着军吏戎装,就没多推却。

其中一个看到马上的小童,问道:“这小儿是谁?”

硃安世笑道:“是我老友之子,老友醉倒在客店里,动弹不了,就睡在客店里,他怕家里妻子担忧,托我送这孩子回去,顺道传个口信。”

门吏转问道:“小儿,你家住哪里?”

硃安世没防备这一问,正要开口遮掩,没想到小童竟不慌不忙回答道:“午井乡,高望里。”“午井乡出南门更近,为何要走西门?”

硃安世忙道:“本要走南门,刚巧碰到一队捕吏往南门追人,怕扰了公干,就避开走这边了。”“追什么人?”“像是个胡人,违例偷买了些铁器,藏在布帛中,想私带出关外。 ”“怪道刚才嚷声一片。”

门吏不再多问,打开了门,硃安世连声道谢,牵马走了出去,随即翻身上马,加速向西奔去。

到西城门时,天色已黑。

城门已关,一队兵吏,明火执仗,在门楼下巡守,看来已接到京城诏捕令。* * * * * *

长安城,未央宫。

司马迁自北阙缓步走进未央宫 ,书侍卫真紧随身后。

进了宫,迎面便是天禄阁,其西相隔二十余丈,则是石渠阁。

抬头南望,椒房殿、温室殿、清凉殿、宣室殿……四十三座殿阁,一殿高过一殿,重轩叠阁、雕金砌玉。红日在檐下,楼台在云中。“这未央宫建成到今年,居然整巧一百年了呢。 ”卫真忽然道。

司马迁点头笑了笑,卫真这些年倒也读了些书、记了些史。

卫真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当年是萧何督造的未央宫,他也是一代贤臣,那时,高祖称帝才两年,战乱未休、成败未定,天下凋敝、百姓困穷,未央宫却建得如此奢华……”

司马迁叹息道:“萧何也算一片苦心,他正是怕后世奢侈,特意使未央宫之壮丽无以复加,一次建成,让后继帝王无需再费财力。”“可见贫者不知富者心。当年瞧着奢华已极,到了当今天子,却嫌它窄陋,增饰了多少回了。高门、武台、麒麟、凤凰、白虎、玉堂、金华这些殿都是后来增修。更不用说未央宫外,又新建北宫、桂宫、明光宫、建章宫……还有上林苑、昆明池、到处的离宫别馆…”

司马迁忙喝止,卫真也立即警觉,吓得伸伸舌头,赶紧闭嘴。

司马迁长喟一声,心想:高祖既把天下视为自家产业,当今天子穷奢极欲,也只当是花销自家私财而已,又可奈何?

他不愿多想,向西行至石渠阁,拾级而上。

石渠阁下,深水静流。

当年,秦始皇为灭天下异心,杜绝诸子百家之学,禁民藏书,遍搜天下书籍,大都焚之一炬,少数藏于皇宫内府,天下文献灭绝殆尽。高祖攻入秦都咸阳,诸将都去争抢金帛财物,唯有萧何收藏图书律令。营造未央宫时,萧何又特建了石渠阁、天禄阁,专藏文献典籍,才算保住一线文脉。

建石渠阁时,下凿石渠,引入宫外潏水,环绕阁下,因名“石渠阁”。

司马迁不由得感叹:这石渠当是为防火灾,便于就近取水。萧何惜护典籍之心,可谓深细。

登上台基,凭栏四望:未央宫里到处金玉炫耀、红紫纷扰,宫人穿梭、黄门往来。唯有天禄阁和石渠阁,地处最北,平日极少有人出入,此时秋风寂寂、落叶寞寞,愈发显得萧疏隔绝。但两阁毕竟深蕴文翰之气,清寂中自具一派庄重穆然。

卫真又小声说:“当年阿房宫和这未央宫相比,不知道哪个更甚?”

司马迁不答言,但心想:当年秦始皇发七十万人建三百里阿房宫,殿未及成,而身死国灭;他钳民口、焚典籍,欲塞万民之心,到如今,却图书重现,文道复兴。可见有万世不灭之道义,无千年不朽之基业。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 * * * *

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

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还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   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搜出什么没有?”“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硃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喊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硃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约见老儿?“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硃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不是物件,是人。”“那小儿?”“嗯。”“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 * * * *

这一向,司马迁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

脱履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鐀”,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柜门打开,司马迁就着灯光一看,里面简册排放似乎和旧日不同,再细看,果然被重新排放过。“这里书卷动过?”

段建忙说:“库内图书重新点检过,不知太史要找什么书?”“哦?”

司马迁微有些纳闷:两阁藏书各归其类,石渠阁中所藏都是当年秦宫典籍图册,汉以来所献之书都收在天禄阁。献书时有增补,且版本纷乱、真伪混杂,因此天禄阁图书需要书官定期检阅重排,而石渠阁秦宫图书则早已编订完备,再无新增,为何重新点检?

段建看出他的疑惑,忙解释道:“并非卑职所为,是前任书监。”

司马迁一卷一卷小心翻检,找遍铜柜里所有书卷,都没找到《论语》。“《论语》去哪里了?”“卑职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请太史稍候,卑职去拿图书簿录。”

司马迁又细细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又叫小黄门打开相邻的铜柜,和卫真分别找遍儒学类、诸子类几个铜柜,都不见《论语》。正在纳闷,段建捧着石渠图书簿录来了。司马迁接过一看,图书簿录是新的。“这簿录也重新写录过了?”“前任书监交给卑职时便是这样。”

司马迁忙到旁边石案上展开,在灯影下一条条查看,连找三四遍,居然找不到《论语》条目。

段建小心问道:“敢是太史记错了?”“我岂会记错!”* * * * * *

扶风城内,兵卫执炬提灯,沿街巡逻,挨户搜查,到处敲门破户、鸡飞狗叫。

硃安世见势不妙,忙取出备好的皮垫,将汗血马四只蹄子包住,以掩蹄声,然后循着暗影,悄悄向城边躲移。

他一人脱身不难,但多了一匹马、一个小童,行动不便,躲不了几时。这马得来不易,他断舍不得丢弃;至于小童,就算没有酬金,也不该有负所托。况且看那老人神色,小童怕是罪人之后,也正在被追捕,小小年纪,更不能让他落入官府之手。他回头看了看马上小童,小童也望向他,眼中竟毫无慌惧,硃安世暗暗纳罕。

看到处火光闪动,四下里不时传来士卒们呼喝叫骂之声,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

为了一匹马,弄出这么大阵仗,而万千百姓饥寒而死、征战而死、冤屈而死,却只如蝼蚁一般,谁曾挂怀?谁曾过问?

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后悔,那日为何不刺死刘彘?

当时,眼看就要到歇马处,硃安世手中缰绳拧得咯吱吱直响,却心神昏乱,犹豫再三。耳侧刘彘咳嗽了一声,一惊,才略微清醒。行刺的步骤他早已仔细想熟、反复演练。西征大宛往返途中,他亲眼目睹不少士卒被军吏套住脖颈,拖在马后凌虐处死,恨怒一直聚在心里,他要让刘彘也尝尝这等苦楚:用马缰当绳套,回身抛向刘彘,套住他的脖颈,一把拽下,绳子缠绕三圈,勒紧,跳上马背,驱马疾奔……

他偷眼扫视,两边虽然宫卫密列、戈戟如林,但片刻之间,他就能处死刘彘,宫卫们都在半丈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然而,他的手却抖个不停。

他一直纳闷荆轲剑术精熟,近身刺杀秦王,却居然失手,此刻也才明白:人处此境,再有胆略,也难免心浮意乱,身手不及常日一半。他手中并无兵刃,缰绳必须一套即中,不容丝毫闪失。

这时,距离歇马处只有五、六步。

再不动手,良机恐怕永难再有。

勒死刘彘之后,自己也休想逃脱一死。对此,硃安世早已想过无数次。他自幼便立誓要刺杀刘彘,以一命换一命,遂了平生之志,又有何憾?何况,能为西征军中那几万枉死士卒雪恨、更为天下苍生除掉这个暴君,能得如此一死,千值万值……

一阵马蹄声打断硃安世思绪,是一队骑卫从前面大街上急急奔过。

他忙回过神,勒停了马,躲在暗影中,心想:无论如何,都得逃出城去,不能如此轻易,便让刘彘舒心快意。

他断了杂想,盘算对策:只有先将小童和马藏到一个隐秘安稳之处,自己才好寻找出路。

他曾到过扶风,知道南城门左侧有一处营区,心想虽然满城大搜,营区当不会细查。他小心绕到营区附近,张眼一看,果然只有十几个兵卒值夜。硃安世牵马绕到营房后,营房贴城墙而建,房侧一丛树林,只有两个兵卒巡守。硃安世趁那两个兵卒巡到另一边,忙牵马轻步钻进树丛。城墙角落有块巨石,他将马牵到石后,轻拍马背,这马本就灵性乖觉,又经调教多时,早已心意相通,立即停住脚,静静站立。这时草丛间霜冷露重,硃安世又从背囊中取出皮毡,铺在石边马侧,抱下小童,让他靠石坐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条出路。”

小童点点头。“别发出声响,惊动那边守卫。”

小童又点点头。“你一个人怕不怕?”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伸手拍了拍小童肩膀,以示赞赏。他又轻抚马鬃,那马只是微微转头,仍静静站着,连个响鼻都未打。硃安世这才放了心,起身悄悄离开。第三章   潜越七星

扶风牢狱。

昏黑中,老人被一阵哀号吵醒,听声音,年纪似乎很小。

老人忍着浑身痛问道:“孩子,你怎么了?”“疼啊!疼死我了!”

老人挣扎着爬过去,见墙边趴着一个少年,背上衣衫一道道裂开,黑湿一片,应是血痕。

老人小声问道:“你父母在哪里?什么缘故被打成这样?”

少年只是一味哭叫,哭够了,才断续道:“我爹娘都在蒋家客店做杂役,傍晚一队官军忽然冲进来,把店里所有人都捆起来,我正好到客店后院,去娘那里取东西,和爹娘一起被捉到这里,他们一个一个拷打,我爹和我娘都被打得动不了,不知道被拖到哪里去了,然后他们就拷打我,呜呜……”“你一个小孩子,他们拷问你什么?”“说是客店里来了个老人,带了个小孩,交给一个军士,他们问我那个军士到哪里去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就是不信,偏说我就是那个小孩!”

老人沉默半晌,愧道:“竟然是我连累了你……”“你就是那个老人?公公,求求你,快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带的那个小孩!”

老人忙高声喊来狱卒:“你们快放了这孩子,他不是我带的那个孩子!”

一个胖壮狱卒闻声过来,厉声说:“老儿乱叫什么!你个死囚囊,管得到该放谁?”“我的孩儿才七岁,这孩子……”

少年忙抢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狱卒叱道:“再不闭嘴,休怪老子手毒!”“他只是个民家少年,有何罪过?”“既然他不是,你带的小孩在哪里?”“客店店主、客商都曾见我带孩子进店,他们可以作证这孩子不是我家孩儿。”“我管不了这许多,除非你说出你家孩子下落,我才敢去禀报上头。”

老人顿时沉默不语。

少年又哭起来:“公公!求求你,救救我!”

狱吏骂道:“好狠毒的老儿!为保自家孩子,竟要别人孩子的命!”

老人低头伤叹。

狱吏便骂着转身离开:“既然不说,休要再嚷!” 

少年继续苦苦哀求,老人说不出话,低头垂泪。

少年止住哭道:“公公,你别伤心,你说店主和客商都看到那个孩子了,他们只要审问过,就会放了我。”“孩子,难为你了……”“这没啥,我爹常说善人有善报。我比你家孩子大多了,替他吃点苦没啥。你家孩子的下落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一旦逮到他,两下就把他打死了。公公,你家孩子叫什么?”“这个——”

少年忙道:“对了,不能说,说出来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停了片刻,少年又拉拉杂杂说起来。老人见他乖觉可怜,便陪着他说话,但只要触及自己身世由来,便立即闭口,只字不提。

少年说得累了,忽忽睡去,梦中被一声重响惊醒,睁眼却不见身边老人,黑暗里四处乱摸,在墙角摸到老人身子,问话拍打,均无反应,再往前一模,老人头下一片湿滑,是血。

少年忙扯着嗓子向外面喊道:“朱三!快来,这老贼撞墙自尽了!”

刚才那个胖壮狱卒急急赶来,打开了门。* * * * * *

硃安世沿着城墙潜行,一路避开巡查,寻找出城的缺口密洞。

绕城一周,凡是可逃之处,都有重兵把守,而城内搜查仍然紧密。他不放心,又回到营区,偷偷观望,见营房后两个兵卒仍在巡守,并无异样,知道小童安全,便不担心,坐在暗影里,边休息边想计策。

思忖良久,他忽然笑起来:天下各城,都有盗贼惯偷。尤其当今之世,逼而为盗者四处纷起。这扶风城里自然也少不了盗贼。今夜全城大搜,那些盗贼自然个个惶惧、人人自危。城里惯贼必定早备有逃城之法,只要找到这些惯贼,自然就能找到出城秘道。

硃安世以盗心推测,扶风城内最佳出城秘道当在七星河。七星河穿城而过,上游北口是扶风武库所在,防守严密,不易穿越,但下游南口是一片田地,地阔人稀,便于潜匿。

于是,他避开路上巡查,辗转来到七星河下游,见两岸各有一队兵卫执炬巡守。硃安世小心挪到城墙边,寻了个黝黑角落,躲在草丛里观望,想等个盗贼出来引路,但许久都不见动静。城里搜捕已经有半个时辰,盗贼要逃恐怕也早已逃了。现在岸边有巡卫,就算有盗贼,也不敢出来。

硃安世又等了一阵,仍然不见动静,便等岸边巡卫走开,乘着空档,悄悄梭到岸边,长吸一口气,轻身滑入水中,潜游到城墙下,黑暗中,头碰到硬物,伸手一摸,前面有铁栅封挡。他上下左右细细摸寻,到处铁栏坚固,并没有松动断裂处。一口气用尽,只得浮出水面,躲在黑影里,一边喘气一边琢磨:下面水门周边都用砖石厚砌,刚才摸遍,并无缺漏,唯一可能之处,应在河床。

他又长吸一口气,一头潜到水底,在泥中乱摸,摸到水门附近的河床中央,手触到一根绳索,用力一扯,似有坠物,循绳摸去,河泥中有一石盘,径约三尺,厚约两寸,盘边对凿两个孔,所摸绳头系于一孔,另一孔用绳索栓在铁栏根部。硃安世大喜,用力扯绳,石盘竖起,伸手一探,石盘下有一洞穴,应是通至栅外。

硃安世又浮上水面,深换口气,重又潜到河底洞穴,拉起石盘,伸手探头,向里游去,洞穴先是陡斜向下,接着平直前行,而后又向上斜伸。游了数步,顶上被堵死,伸手一摸,又是一块石盘,便推开石盘,出了洞口,到达河床。他向上急游,浮到水面,一口气恰好用尽,回头看时,铁栅已在身后。* * * * * *

石渠、天禄两阁藏书,只有太常、太史、博士方可查阅。

八年前,司马迁官封太史令,第一件事便是进到未央宫,登天禄、观石渠。

当日,见天下典籍堆积如山、古今图书尽在手边,他喜不自禁,几乎手舞足蹈,心想:天子坐拥天下之乐,也莫过于此。

八年来,司马迁无数次穿梭出入于天禄阁和石渠阁,比自己家中还熟稔。阁中图书虽未遍读,但簿录却不知翻阅过多少遍,藏书名类数量,历历在目。

这几年,他所查阅的多是历代史籍,《论语》只是大略翻看过,未及细读。

现在写史写到《孔子列传》,需要参酌《论语》,天禄阁里所藏《论语》残缺不全,多个版本互相龃龉。石渠阁《论语》是秦宫所藏古本,是用先秦籀文书写,时人称之为蝌蚪文,艰深难辨,极少人能识。司马迁少时曾学过古字,大致能认得,所以才来石渠阁查阅。

没想到这秦本《论语》竟凭空消失。

司马迁猛然想到:父亲司马谈在世时亦为太史令,就曾发觉两阁书目在减少,所少的多是先秦诸子之书,司马谈曾数次上报此事,天子命御史查案,几位掌管图籍的官吏因此送命,所失图书却都无下落。

司马迁又忙看图书总数,还好,只缺《论语》一部。于是转身问书监段建:“前书监现在哪里?”

段建忙低首轻声道:“卑职不知。”

司马迁想:若无御史中丞应允,石渠阁书监无权重新编排阁中图书。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书库,下了石渠阁。

御史中丞掌管图籍秘书,官署在宫中兰台。

司马迁沿宫道,南行二里,来到兰台。却见内外皆有许多宫卫执械把守,不许进出。司马迁命卫真上前打问,原来御史中丞获罪被拘,廷尉正在查抄兰台,至于所犯何罪,并不清楚。

卫真小声说:“难道是因为《论语》?中丞有罪,该不会牵涉到御史大夫?”

近年来,一人获罪,往往祸延周边,少则牵连几人、几十人,多则几百、几千,甚至上万。

现任御史大夫延广升任不到三年,司马迁与他并不相熟,只因延广精于《春秋》,多年前游学齐鲁时,曾向他求教过一次,此外并无私交过往。但司马迁一向深敬延广为人诚朴、处事端谨,断不会有什么渎职妄举。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佐官,下属有罪,延广至少也难辞失察之过。

延广今早忽然命人传送那封帛书给他,必定事出有因。

司马迁心中暗忧,只得原路返回,出了北阙。

他的皂布盖轺车停在宫门外,却不见御夫伍德。转头一看,不远处停着一辆轺车,两轓朱红、皂缯华盖,车上坐着一个御夫,衣冠华贵。而伍德正弓着身、仰着脸,立在那辆车边,车上那御夫斜着眼不知道在说什么,伍德不住点着头。

卫真叫了一声,伍德听见,忙向那御夫施礼道别,这才转身跑过来。

卫真见他满面春风,嘲道:“和大人物攀扯上了?”

伍德偷眼看看司马迁,不敢答言,只是嘿嘿笑了一声:“是光禄勋吕步舒大人的御夫。”

说着忙扶司马迁上车,司马迁心中不快,却也不好说什么,便道:“先去御史府。”

轺车启动,卫真骑马跟随。过了直城门大街,到北阙外王侯官员甲第区,远远就见御史大夫府前竟也是重兵环卫,等走近些时,见御史大夫延广及合家男女老幼被拘押而出,哭声一片。

司马迁大为吃惊,却不敢靠近,命伍德停车,眼望延广合族被押走,只能摇头叹息。

这时,天上忽然落起白毛,丝丝缕缕,漫天飘摇,长尺许,如同千万匹天马在云端摇首,落下无数银鬃。

四下里人们都惊呼起来,司马迁也觉惊诧,伸手去接,见白毛轻如蛛丝,沾粘于手,嗅之有铁腥味。

卫真小声问:“难道是天谴?莫非御史有冤?”

司马迁向来不信这些,并不答言,但心中狐疑、恍然若失。* * * * * *

得知那老儿自杀,减宣大怒,杜周也嘴角微搐。

狱中那少年及狱吏、狱卒都跪伏于地,全身筛抖,连声求饶。

那少年其实是减宣府中小吏,已经十七岁,因长得瘦纤,又声音清亮、犹带童音,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

杜周将他重笞一顿,投进老儿牢房内,命他设法探察老儿底细。

减宣不放心,又选了手下一个精干文吏,也扮作囚犯,关入老人囚室隔壁,旁听动静。

那文吏小心禀告道:“倒也并非一无所获,据卑职旁听,那老儿一口淮南口音,其间夹杂着些西北声调词语,应是南人北迁,在西北居住多年。至于西北何处,恕卑职无力分辨。”

减宣忙命人找寻精通西北口音的人来。片刻,找来一个老吏,他曾代人服役,在西北各处戍守多年。杜周命那文吏复述老人话语,那文吏擅长模仿,一句一句道来,竟有七八分像,小吏也在一边提醒旁证。

老吏细细听了,禀告道:“据小人听来,此人应在金城以西、湟水一带住过些年头。”

杜周问道:“确否?”“话语中夹着一些西羌口音,别处俱无,只有湟水一带,汉羌杂居,才有这种口音。”“要多少年,才会带这种西羌口音?”“刚才听来,羌音用得自然熟络,内地北人要脱口说出,至少三、五年,至于南人,恐怕得七、八年以上。”

杜周与减宣商议:“淮南之人去湟水羌地,概有三种:一是戍卒,二是商人,三是逃犯。”

减宣道:“边地战事频繁,汉地商人大多只是行商,绝少定居;逃犯行踪不定,即便定居,也必改名换姓,难以追查;只有戍卒,有簿记可查。”

杜周微微点头,心中细想:戍卒分两种——服役或谪戍。男子自二十三岁至五十六岁,一共只需服兵役两年,无久居边地之理。唯有获罪被谪之人,常驻屯边,戍无定期,更有合家男女老幼一起被谪者,才会定居。看那老儿情状,当是谪戍屯田的犯人。

于是,他即命长史急传快信回长安,命左丞刘敢去查历年簿记,找出西征湟水军士名册。

长史领命,同时禀报道:“方才二位大人所论,与卑职所查正好相符。”

杜周目光一亮:“哦?”“卑职奉命查验老儿衣物,其佩剑上有铭文‘淮南国’,而水囊上则有工坊识记‘金城牛氏’。另外,老儿袋中还有一把炒熟青稞,以及几片沙枣皮屑,青稞乃羌人主食,沙枣则是河湟特产。”

减宣喜道:“这老儿果然来自湟水一带。剑上铭文更加可疑,当年淮南王谋反,事败自杀,淮南国也早已被除。难道这老儿竟与此事有关?二十年前,盐铁就已收归官营,民间不得私自铸卖铁器,兵器更加要紧,只有专任铁官方可督造,这剑恐怕是当年淮南王私造的兵器。”

长史道:“卑职一并传信与左丞,去查当年簿记。”

减宣道:“若这老儿真是淮南王反贼余孽,倒也可以将功补过,略抵一些失马之罪。”

杜周沉思不语。* * * * * *

硃安世原路返回,潜行回到营房后面,见小童背靠石头坐在毡上,并没睡着,月光下双目炯炯。“找到出路了,跟我走。”硃安世牵起小童,收拾皮毡,转身就走。

小童见他不牵马,轻声问:“马怎么办?”“马先留在这里。”硃安世伸手抚摸马鬃,那个河下洞穴这马是万万穿不过去,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一个带马出城的法子,只是今夜得暂时舍弃。

那马仍静卧不动,但像是明白主人意思,扭过脖颈,将头贴近硃安世,硃安世拍拍马颈,轻声道:“明早我来接你,等我召唤。”

说罢,牵着小童,转身离开,避开巡卫,一路躲闪,来到七星河岸边。* * * * * *

杜周和减宣坐候扶风府寺。

贼曹掾史成信来报:“城中民宅均已挨户细搜,官宅各家自行搜查,出入要道都布兵把守,各荒僻角落也逐一密查过,但均未见贼人下落。”

杜周沉着脸看了看减宣,减宣叱道:“官宅也要搜查!那硃安世积年盗贼,你所查之处,正是他要避开之处,你想不到的,才是他藏身逃脱之所。城中可藏可逃之处都搜遍了?”“城北河边有一片乱石滩、东门有一处密林,城墙东南角有一处残缺……这几处都已派兵把守,贼人绝逃不出去,另外七星河穿城而过,不过城墙下都有铁栅阻挡,卑职怕有疏忽,派人潜到水中查过,南北水栅均牢固无损……”

杜周不待听完,转头问减宣:“狱中可关有城中惯贼?”

减宣不明其意,忙传狱吏,狱吏报上名目,城内所捕大小贼共有二十几人。

杜周命狱吏将这些贼全都提来,押跪在庭中,先选了其中一个头目,并不问话,只下令重笞五十,刑人发狠用力,那头目连声惨叫,此时夜深寂静,几条街外都能听到哀号之声。

笞罢,杜周问他出城秘道,那头目刚说了句“没有”,杜周命再重笞一百。笞罢又问,那头目哭叫“不知道”,杜周见刑人已累,命换刑人再加笞一百。

那头目哭嚎着求饶,杜周只问他知与不知,那头目哭道:“小人实在不知……”

杜周只说一个字:“笞!”

新换的刑人发力便抽,到七、八十下,那头目已喊不出声,一百笞罢,人趴在地上,已不动弹,不知死活。

杜周命人将其拖到一边,又在贼中选了另一个头目,不等发话,那个贼头已不住磕头、连声哀叫:“城南墙角有一个缺洞,小人平日都是从那里钻出去,此外再不知道有什么出城秘道,大人饶命!”

杜周只吩咐换捶刑,先捶一百。那贼头始终不知,几轮捶完,也昏死过去。

杜周拿眼扫视庭中,众贼全都魂破胆裂。没等杜周开口,其中一个贼喊道:“大人饶命,我知道有条秘道。”

杜周嘴角一撇,冷冷一哼。

那个贼招供:“七星河南城墙下,河床中间有个石盘,盖住一个洞口,下面是条隧道穿过铁栅……”第四章 星辰书卷

硃安世小声问那小童:“你会不会游水?”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犯起难来,但看小童身子瘦小,回想河底洞穴,大致容得下两人同行,便嘱咐道:“我们要潜水,下水前,吸足一口气。”

小童点点头,但看那河水幽深,眼中微露惧意。

硃安世拍拍他的小肩膀:“跟着我,莫怕!”

小童点点头,小声说:“我不怕。”

硃安世俯身让小童趴在自己背上,用衣带紧紧捆牢,等巡卫离开,急趋过去,下到河里,扭头说声:“吸气!”

小童忙用力吸气,却因为惶急,呛到喉咙,咳嗽起来,幸好自己及时捂住了嘴,才免被巡卫察觉。

硃安世一扭头,见岸上远处隐隐闪动一串火点,并飞快移向这边,随即听到一阵马蹄声,是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捕吏一定是知道了这个出城秘道,不容再耽搁!

硃安世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小童,小童也见到了那些火把,猛吸了一口气,硃安世觉到,也深吸一口,随即潜入水中。到了水底,他拉开石盘,钻进洞穴,急速前游,还未出洞,便觉背上小童手足乱挣,已经支撑不住。这时已容不得多想,硃安世拼命加速,钻出洞穴,急浮上水面,这时,背上小童已不再动弹。

硃安世忙向岸边急游,飞快上岸,解开衣带,将小童平放到河滩上,只见小童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 * * *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於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司马迁端坐于书案前,铺展新简,提笔凝神,开始写《孔子列传》,才写了一段,卫真急冲冲进来:“御史大夫延广畏罪自杀了!”

司马迁大惊抬头:“所因何罪?”“诬上。”“又是腹诽……”司马迁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当今天子即位之初,还能宽怀纳谏,自从任用酷吏张汤,法令日苛,刑狱日酷。连张汤自己也莫能幸免,最终冤死于诬告。尤其是十七年前,天子造新币,大农令颜异只微微撇了撇嘴,便因“腹诽”之罪被诛。从此,公卿大夫上朝议事,连五官都不敢乱动,更莫论口出异议。

卫真又道:“御史手下中丞也已被处斩。两家亲族被谪徙五原戍边屯田。”

司马迁听后,心中郁郁,不由得从怀中取出延广所留帛书。这两天,他反复琢磨上面那几句话,却始终不解其义。只觉得那字迹看着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手笔。

卫真瞅着帛书,猜道:“这帛书莫非和《论语》遗失有关?延广才把帛书送上门,我们就发觉《论语》遗失,接着他就被拘押,今天又自杀。他留的这几句话难道就是在说这事?”“石渠阁书籍由内府监守,图书丢失,内府首当其责,御史大夫即便有过,也罪不至死。此外,我和延广并无私交,他为何要传这封帛书给我?”“希望主公为他申冤?”“我官职卑微,只管文史星历,不问政事,如何能替他申冤?”“御史大夫死得不明不白,至少主公您可以借史笔写出真相,还其清誉,使他瞑目。”“我写史记,乃是私举,从未告诉他人,延广如何得知?”“主公当年探察史迹、游学天下,又曾求教于延广,讲论过《春秋》。主公虽然不说,但延广精于识人,察言观志,也能判断出主公有修史之志。”“这倒不无可能,我与延广虽然只有一夕言谈,但彼此志趣相投、胸臆相通,他确有可能猜到我之志愿。不过,我将古本《论语》遗失一事上奏太常时,太常已经先知此事,并说有司也已在查办,如果延广确因此事获罪,为何不等案情查明就仓促自杀?”“莫非古本《论语》正是被他盗走?”卫真话刚出口,随即又道:“不对,《论语》随处可得,盗之何用?”“那并非普通《论语》,乃是现存唯一古本。”“古本再珍贵,也不过是竹简,又不是金玉宝物,和今本区别难道那么大?”“你哪里知道古文之珍?古代典籍经历了始皇焚书、楚汉战火,书卷残灭殆尽。民间书籍虽有幸存,大多残缺不全,加之儒家常遭贬抑,及至今上继位,尊扬儒术,儒家经籍才稍稍复出。这时距秦亡汉兴,已逾百年,历五、六代人,房梁木柱都已经朽蚀,何况书简?现存各种经籍,版本杂乱、真伪难辨,即便同一版本,也各主其说,互相争讦。有了古本,才能辨明真伪。”“难怪当今儒学这派那派争个不停。不过,主公从来不理会这些派争,延广没道理让您知道啊。我看帛书上头一句是‘星辰’二字,难道和主公执掌天文星历有关?”“星历与图书有何关系?”“《论语》是圣人之言,《论语》遗失,也许上应天象,是个凶兆,延广被拘那日天雨白毛,莫非他预感不详,想让您查出其中征兆?”“更加胡说!千年之前,周人已知‘敬天’在于‘保民’,深明‘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           ’   。五百年前,孔子也曾道‘未知事人,焉知事鬼’,长叹‘天何言哉 ’!    今人反倒不如古人,求神拜仙,巫鬼横行。董仲舒虽然是我恩师,我却不得不说这全是他开的恶头,迷信阴阳,妄说灾异,惑乱人心,流毒日盛!”

卫真吓得不敢再说,转过话题道:“延广留下这几句话,难道是暗指《论语》下落?”“他为何不上报朝廷,为自己脱罪,反倒留些暗语,让人乱猜?”“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司马迁小心卷起那方帛书:“延广煞费苦心,并为之送命,如果真有隐情,这隐情恐怕干系不小。”

卫真怕起来:“这事大有古怪,主公您最好不要牵涉进去。”

司马迁未及答言,夫人柳氏走进来:“卫真说的是,御史大夫都因此受祸,这事非同寻常。夫君怎么反要撞上去?”

司马迁看妻子满面忧虑,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知道。”* * * * * *

月光下,小童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硃安世大惊,忙伸掌在小童胸口用力按压,良久,小童猛呛一声,一口水喷出,总算醒转。

硃安世这才放心,刚咧嘴要笑,只听“哐啷吱呀……”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城门随之打开,吊桥急急放下,一队骑卫打着火把奔出门来。

不好!硃安世忙一把背起小童,几步蹿进旁边的草丛,奔了数百步后,听见后面骑卫已赶到自己刚才上岸处,有人大喊:“岸边有水迹!”“这里有脚印!是朝那边去了!”

硃安世听到,放轻脚步,加快行速,忽左忽右,在荒草中绕行数十步,确信足迹已经混乱,见前面有棵大树,便奔过去,又用衣带捆牢背上小童,手足并用,爬上了那棵树,攀到树顶枝叶最密的一根粗杈上,趴伏起来。

很快,那队骑卫便赶了过来,他们果然追丢了脚印,在下面四处乱寻,随后便分头去找。

硃安世等骑卫蹄声都已奔远,才溜下大树,回头小声问背上小童:“你怎么样了?”“我没事。”

小童声音虽低,气息却也平顺,硃安世放了心,回手拍了拍小童,心想城西山塬纵横,容易藏身,便迈步向西急奔。

他避开大道,只走田间小径,一个多时辰后,行至无路处,在土塬中找到一处洞穴。取出火盒,用火刀击火石,点燃火绒,向里照看,洞内空空,只有几处小兽粪便,早已干透,便放心走进去。

两人浑身湿透,一路秋夜风凉,小童冻得不住打颤。硃安世去洞外捡了些柴火,又用树枝密密封住洞口,以挡火光,然后点着柴火,叫小童脱下衣服,自己也脱了,都搭在火边晾烤。又在地下铺好皮毡,从囊中取出一件长袍,两人躺下盖好,困乏睡去。* * * * * *

成信又硬着头皮前去回报:“七星河南口城墙下果然有条秘道,卑职出了城门到护城河对岸去查看,见岸边有一滩水迹和一串脚印,便带人去追,不过……”

减宣骂道:“蠢!蠢!蠢!河底秘道人能过,马不能过,汗血马一定还在城里,不许开城门,继续在城里细搜,何时搜到何时再开!”

杜周却想:那硃安世冒死盗马,定难轻弃。他要带马出城,只有从城门出。贼人藏匿隐秘,搜了一夜,都不见踪影,再搜也未必找得到。与其徒劳费力搜寻,不如诱其自出。便道:“不必,打开城门。”

减宣一愣,但略一想,随即明白:“大人高见!那盗马贼就算逃走,一定还会回来设法取马,还得从城门出去,汗血马身形特异,再做伪装,也不难辨认。”

于是他下令撤回城中搜捕人马,打开城门,守卫只照平时安排,只严查出城之马。又挑了百名精于识马的士卒,扮作平民,在出城要道暗查,城门外暗伏人手,以作堵截。* * * * * *

太常遣信使又来催问“天雨白毛”之事。

当今天子崇信鬼神、愈老愈甚。前日天雨白毛,急命太常查究天意,太常吩咐司马迁呈报。司马迁一向不喜这些灾异之论,尤其遍读古史,见善者穷困寿夭、恶徒富贵善终,比比皆是,不可胜数。何曾见天道,哪里有赏罚?因此,每逢受命解说灾异征兆,总是拖延迟怠,常遭太常斥责。

此事太常已经催过两次,信使进门就冷沉着脸,听说仍未完成,辞色更加不堪,司马迁只得躬身赔罪,说此事离奇,仓促难以查明,需要参研古往记录。

信使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日落之前,还见不到呈报,休怪太常大人无情!”

司马迁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带了卫真,去石渠阁查阅古时天象记录。

到石渠阁,仍是书监段建接引进去,打开金柜,找到周秦天象簿记,卫真一一搬运到案上,司马迁一卷一卷细查,查遍了,也未找到相似记载,司马迁犯起难来。

卫真见段建离开,便小声说:“找不到记载更好。无可查证,正好随意编纂。皇上崇信鬼神,爱听吉言,就编几句好话,他听了欢心,主公也交了差事,岂不皆大欢喜?”

司马迁却摇头道:“不好。”但上司催逼紧迫,要交差事,没奈何,只得提起笔,依照物理,勉强应付几句,关于福祸,却只字不肯提及。

卫真在一边读了,劝道:“这样恐怕过不了关。”“我只能言我所见、道我所知,至于过不过关,只能由他去,岂能为了交差乱造谀词?”

卫真不敢再说,偷偷摇头叹息,抱起书卷,一一放回原处。

司马迁心头闷闷,望着灯焰出神,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金石相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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