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契诃夫作品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3 08:4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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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习小组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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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契诃夫作品选

语文新课标课外读物 契诃夫作品选试读:

序言

语文新课标指定了中小学生的阅读书目,对阅读的数量、内容、质量以及速度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对于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写作能力,培养语文素养,促进终身学习等具有深远的意义。

现代中、小学生不能只局限于校园和课本,应该广开视野,广长见识,广泛了解博大的世界和社会,不断增加丰富的现代社会知识和世界信息,才有所精神准备,才能迅速地长大,将来才能够自由地翱翔于世界蓝天。否则,我们将永远是妈妈怀抱中的乖宝宝,将永远是温室里面的豆芽菜,那么,我们将怎样走向社会、走向世界呢?

世界文学名著是世界各国社会和生活的结晶,是高度艺术化的精神产品,具有永久的闪光魅力,非常集中、非常形象,是中、小学生了解世界和社会的窗口,是走向世界、观摩社会的最佳捷径。这些世界文学名著,伴随着世界各国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茁壮成长,具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青少年只要带着有趣的欣赏的心态阅读这些美丽的世界名著,非常有利于培养积极的和健康向上的心理、性格、思维和修养,有利于了解世界各国的社会和生活,并不断提高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才能。

由于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卷帙浩繁,而广大中、小学生时间又有限,我们便在参考和借鉴以前译本许多优点和长处的基础上,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高度浓缩,保持了原著的梗概和精华,使之便于我们全面而轻松地阅读。

为了全面提高广大中小学生的知识基础,培养阅读的兴趣和爱好,这套课外读物还收编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广博知识,把阅读名著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扩大阅读的深度和范围,这正是设计本套读物的最大特色。因此,本套课外读物有着极强的广泛性、知识性、阅读性、趣味性和基础性,是广大中小学生阅读和收藏的最佳版本。

在催眠术表演会上

大厅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人。这里的中心人物是催眠师。别看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然而却眉开眼笑,满脸红光,神采飞扬。人们不住地对他微笑,鼓掌,啧啧称奇……在他面前人们相形逊色。

他确实做出了奇迹。他让一个人昏昏睡去,把另一个人弄得全身僵直,让第三个人的后脑勺支在椅子边上,脚后跟却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有个又高又瘦的新闻记者被他拧成了螺旋形。一句话,鬼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对女士们造成的影响尤其强烈。

她们遇到他的目光都魂飞魄散,像挨打的苍蝇一样。啊,女人的神经!如若缺了她们,这世上的生活该多么枯燥乏味!

催眠师向一些人施展过他的法术之后,走到了我的跟前。“我觉得您的气质极易受外来影响,”他对我说,“您那么神经质,那么富于表情……您愿意让我催您人睡吗?”

睡一觉有什么不好?行啊,亲爱的,你试试吧。我在大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坐下,催眠师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我的两只手,用他那对吓人的蛇眼盯住我可怜的眼睛。

观众把我们团团围住。“嘘……先生们!嘘……别出声!”

大家安静下来……我们两人坐着,彼此瞧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心怦怦地跳,但就是不想睡觉……

我们继续坐着……又过了五分钟……七分钟……“他不受影响!”有人说,“好!这人了不起!”

我们坐着,四目相对……我毫无睡意,连打盹的意思也没有……要是让我看一份市议会或者地方自治局的会议纪录,我恐怕早入梦乡了。观众开始交头接耳,嘿嘿冷笑……催眠师慌了神,开始眨巴眼睛……可怜的人!谁遭受惨败还能心情愉快呢?救救他吧,神灵们,快打发莫耳甫斯来合上我的眼皮吧!“他不受影响!”那个人又说,“够啦!别闹了!我早就说过,这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听从这位朋友的召唤,刚要做一个起立动作,这当儿,我的一只手突然感到掌心里有个异物……我开动触觉,知道这异物是一张钞票。我的亲爹是医师,凡是医师单凭触觉就能知道钞票的面值。根据达尔文的理论,我在继承亲爹的种种才干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可爱的本领。我摸出这张钞票是五卢布。摸出之后,我立刻睡着了。“真行啊,催眠师!”

在场的几名医师都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转来转去,闻了又闻,都说:“嗯,没错……他睡着了……”

催眠师为他的成功而洋洋得意,又在我头顶上挥动双手,于是我这个熟睡的人便在大厅里走动起来。“让他的手臂强直起来!”有人建议道。“您行吗?让他的手臂变僵!……”

催眠师(他可不是胆小的人!)便拉直我的右臂,开始对它施展法术:又是搓揉,又是吹气,又是拍打。我那条胳膊却不听话。它摇来晃去像一条破布,就是不想变僵。“直不了的!您把他弄醒吧,要不然就害了他……瞧他那么瘦弱,又神经质……”

这时我的左手又感到掌心里多了一张五卢布钞票……这一刺激通过条件反射由左臂传至右臂,于是那条胳膊迅即变僵了。“真行啊!你们瞧,多直,还冰凉的!跟死人的一样!”“完全失去痛觉,体温下降,脉搏减弱,”催眠师报告说。

医师们开始摸我的脉。“没错,脉搏很细,”其中一人说。“肢体完全麻痹。体温大大下降……”“不过,这事该怎么解释呢?”一位太太问道。

有位医师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叹口气说:“我们只有事实!解释么,可惜现在还没有。”

你们有事实,我却有两张五卢布钞票。还是我的更实惠……为此我要谢谢那位催眠师。解释么,我可用不着。

可怜的催眠师!你何必缠住我这条眼镜蛇不放呢?

追记:哎,这不是岂有此理吗?这不是卑鄙龌龊吗?

我刚刚才弄清楚:那两张五卢布钞票原来不是催眠师塞进我手心里的,那是我的上司彼得·费奥多雷奇干的……“我这么做,”他说,“是想考查一下你的人品……”

咳,真见鬼!“可耻啊,老弟……这可不好……我没料到……”“可是我家里有儿有女,大人,还有妻子……老母亲……再说目前物价这么昂贵……”

这可不好……你居然还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你在午宴上慷慨陈辞,总是热泪盈眶……可耻啊……我原以为你为人正直,想不到你……你爱财如命!

无奈我只好把那两张五卢布钞票退还给他。有什么办法呢?名声比金钱更贵重。“我不生你的气!”上司说,“算了吧,你这是本性难改……可是她呢!她呢!真-奇-怪!她这人既温柔,又纯洁,像块杏仁奶酪!那又怎么样?连她也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怎么她也睡着了!”

我上司所说的“她”,指的是他妻子玛特廖娜·尼古拉耶夫娜……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未婚夫和爸爸

“我听说您快要结婚啦!”在别墅舞会上有个熟人问彼得·彼得罗维奇·米尔金,“什么时候举行少年告别晚会呢?”“您怎么知道我快要结婚了?”米尔金一听就火了,“这是哪个混蛋告诉您的?”“大家都这么说,何况凭种种迹象也看得出来……别保密啦,老兄……您以为我们一无所知,其实我们把您看透了,我们全知道!……嘻嘻嘻……凭种种迹象看得出来……您成天待在康德拉什金家,在那里吃午饭,吃晚饭,唱抒情歌曲……您只跟娜斯坚卡·康德拉什金娜一个人散步,只给她一个人送花,把她拖进……我们全都看在眼里,先生!前几天我遇见康德拉什金本人,他亲口说的,你们的事全妥啦,只等从别墅搬回城里,立即就举行婚礼……怎么样?愿上帝保佑!我为您高兴,更为康德拉什金高兴……要知道可怜的人有七个女儿!七个哪!这是闹着玩的吗?有机会弄出去一个也好啊……”“活见鬼……”米尔金想道,“他是第十个对我提起这件婚事的人了。他们根据什么得出这种结论,叫他们统统见鬼去!就因为我天天在康德拉什金家吃饭,同娜斯坚卡散步……不——行,该制止这种流言了,是时候了,弄不好这帮该死的真能包办婚姻……明天我就去跟这个蠢货康德拉什金说清楚,叫他别痴心妄想,我呢,趁早——溜之大吉!”

在上述谈话的第二天,米尔金来到七品文官康德拉什金别墅里的书房,他感到很尴尬,还有几分恐惧。“欢迎,彼得·彼得罗维奇!”主人迎接他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可以吧?闷得慌了吧,亲爱的?嘿嘿嘿……娜斯坚卡马上就来……她去了古谢夫家,一会儿就回来……”

俄俗,新郎在结婚前夕邀伙伴举行娱乐晚会。新娘则举行少女告别晚会。“我,说实在的,不是来找娜斯塔西娅·基里洛夫娜的,”米尔金吞吞吐吐地说,窘得直揉眼睛,“而是来找您的……我须要跟您谈一件事……哎呀,什么东西掉进眼睛里了……”“那么您这是打算谈什么事呢?”康德拉什金挤了挤眼睛,“嘿嘿嘿……您干吗这么忸忸怩怩,亲爱的?咳,男子汉呀,男子汉!真拿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办法!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嘿嘿嘿……早该……”“说实在的,由于某种原因……事情嘛,您瞧,是这样的,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明天我就要走了……”“您要走,这是什么意思?”康德拉什金瞪着眼睛问。“很简单……我要离开这里,就这么回事……请允许我感谢您全家的热情接待……您的女儿一个个都很可爱……我终生不忘这段时光……”“对不起,先生……”康德拉什金的脸涨得通红,“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离开这里……您也可以干您想干的事,可是,先生,您……想溜……您不老实,先生!”“我……我……我不明白,我怎么想溜?”“整个夏季你天天来这里,又吃又喝,让人对你抱着希望,你从早到晚跟丫头们胡扯八道,可是突然间来一句:‘我要走了!’”“我……我从来没让人抱什么希望……”“当然,您没有求婚,可是您的言行举止意图何在,难道不一清二楚吗?每天来吃饭,每天夜里跟娜斯佳手挽着手……难道这一切都是没有用心的?只有未婚夫才天天在别人家吃饭,如果您不是未婚夫,难道我能供您吃喝吗?是的,您不老实!我都不想听您的话!您得求婚,否则我就……那个了……”“娜斯塔西娅·基里洛夫娜很可爱……是个好姑娘……我尊敬她,而且……我不认为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可是……我们的信念和观点不合。”“就这么个原因。”康德拉什金眉开眼笑了,“是吗?哎呀,我的宝贝,哪能找一个跟丈夫观点完全一致的妻子呢?咳,年轻人啊,年轻人!幼稚,幼稚!只要一谈起什么观点,真是的,嘿嘿嘿……就激动得了不得……现在你们意见不合,没关系,只要小两口过上一段日子,所有这些疙里疙瘩都会磨平的……新的马路还不好走哩,等来来往往的车辆压一阵子,那就别提多平坦了!”“您这话也在理,可是……我配不上娜斯塔西娅·基里洛夫娜……”“般配,般配!不值一提!你是个好青年!”“您还不了解我的种种欠缺……我穷……”“无关紧要!您月月领薪水呢,谢天谢地……”“我……是个酒鬼……”“不不不!我一次也没见您喝醉过!”康德拉什金直摆双手,“年轻人不能不贪杯……我也年轻过,酒喝过了头。在所难免呀……”“可是我酗酒成性。我这毛病是遗传的。”“我不信!这么一个貌若鲜花的小伙子,突然间——酗酒成性!我不信!”“这老鬼,你骗不了他!”米尔金心想,“不过,他可真是一心想把女儿推出去呀!”他便大声说:“除了酗酒成性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些毛病。我受贿……”“好孩子,有谁不收受贿赂呢?嘿嘿嘿。瞧他大惊小怪的!”“再说,在我没有得知对我的判决之前,我没有权利结婚……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现在您应当了解全部真相……我……我因为盗用公款在吃官司……”“吃官-司?”康德拉什金惊呆了,“是吗!这可是新闻……我不知道有这宗事。的确,在判决之前你不能结婚……那么您盗用的款项很大吗?”“十四万四千。”“是吗,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没错,这事确实有点西伯利亚的味道……这么一来,我那丫头只能白白断送前程了。既然是这样,那就没话可说了,上帝保佑您吧……”

米尔金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拿帽子。“不过嘛,”康德拉什金考虑片刻,继续道,“如果娜斯坚卡真心爱您,那她可以跟您一道去那里。要是她害怕牺牲,那还叫什么爱情?再说托木斯克省很富饶。西伯利亚的生活,老弟,可比这里好。要不是拖家带口的,我早去了。您可以求婚!”“这老鬼顽固不化!”米尔金心想,“只要能脱手,把女儿嫁给魔鬼他也干。”他又大声说:“可是我还没有说完……我吃官司不只因为我盗用公款,我还伪造证据。”“反正一个样!只判一次罪!”“呸!”“您干吗这么大声啐唾沫?”“没什么……您听我说,我还没有向您全部但白……别逼我说出我生活中的隐私……可怕的隐私!”“我才不想知道您的那些隐私!琐琐碎碎,不值一提!”“不是琐琐碎碎,基里尔·特罗菲梅奇!您要是听说了……了解到我是什么人,您肯定会跟我绝交……我……我是在逃的苦役犯!”

康德拉什金像被黄蜂蜇了一下,猛地从米尔金跟前跳开,简直吓呆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布满恐怖望着米尔金,随后他倒进圈椅里,不住地呻吟。“真没料到……”他嘟哝道,“我用胸口捂暖了谁呀!走!看在上帝份上,你走吧!别让我再见着你!唉呀!”

米尔金拿起帽子,得意洋洋地朝门口走去……“慢着!”康德拉什金叫住他,“怎么直到现在还没有逮住你呢?”“如今我改名换姓了……逮住我可不容易……”“您可能一辈子就这么生活,到死也没人发觉您是谁……等一等!要知道您现在是老实人了,您早已悔过了……上帝保佑您,就这样,您结婚吧!”

米尔金直冒冷汗……他实在编不出比在逃的苦役犯更吓人的故事,眼前只有一个办法:什么理由也不说,可耻地逃跑……他正准备夺门而去,这时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请听我说,您还不了解全部情况,”他说,“我……我是疯子,而丧失理智的人和疯子是禁止结婚的……”“我可不信!疯子说话不可能这么有条理……”“您说这话可见您不懂!难道您不知道,许多疯子只在犯病的时候发疯,其余的时间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我不信!您别说了!”“既然这样,我给您弄一份医生证明!”“证明我信,可是您没有……好一个疯子!”“过半小时我就把证明给您拿来……回头见!”

米尔金抓起帽子,赶紧跑出去。五分钟后他已经走进他的朋友菲秋耶夫医生家,可是倒霉的是,他正赶上医生在整理自己的发型,因为他刚跟妻子干了一架。“我的朋友,我有件事求你!”他对医生说,“事情是这样的……有人非要我结婚不可,为了摆脱这场灾难,我想出了装疯的主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哈姆雷特方式……你知道,疯子是禁止结婚的……看在朋友面子上,给我开一张疯子证明!”“你不想结婚?”医生问。“绝对不!”“既然这样,那我不能给你开证明,”医生一面抚平自己的头发,一面说,“不想结婚的人绝不是疯子,恰恰相反,倒是最聪明的人……什么时候你想结婚了,你来,我一定给你开证明……只有到那时才说明你确实发疯了……”一八八五年七月三十一日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你被指控于今年九月三日出言冒犯并动手殴打了本县警察日金、村长阿利亚波夫、乡村警察叶菲莫夫,见证人伊凡诺夫和加夫里洛夫,以及另外六个农民,并且前三人是在执行公务时受到侮辱的。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普里希别耶夫,一个满脸皱纹和肉刺的退伍中士,手贴裤缝立正,操起沙哑而低沉的嗓子,回答时咬清每一个字,像发布命令似的:“长官,调解法官先生!当然,根据法律条款,法院有理由要求双方陈述当时的各种情况。有罪的不是我,而是另外那些人。整个事件是由一具死尸引起的——愿他的灵魂升天!三号那一天,我同老婆安菲莎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走着,一看——河岸上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人。我请问:老百姓有什么权利在这地方集会?什么目的?难道律书上写着,老百姓可以成群结伙走动的?我喊了一声:散开!开始推开众人,要他们回家去,还下令乡村警察揪住他们的脖领,把他们轰走……”“对不起,要知道你既不是本县警察,也不是村长,难道你管得着赶散人群这种事吗?”“他管不着,管不着!”审讯室里各个角落里的人齐声喊道,“他搅得人不得安生,大人!我们忍了他十五年了!自从他退伍回乡,从那时起,弄得人简直想从村里逃走。他把大家害苦了!”“正是这样,大人!”村长作证说,“全村人都在抱怨。真没法跟他在一起生活!捧着圣像去教堂啦,举行婚礼啦,要不,比如说吧,出了什么事故啦,处处都有他,还大喊大叫,吵吵闹闹,总得由他来维持秩序。他揪小伙子的耳朵,跟踪监视婆娘们,生怕她们出事,倒像是她们的老公公……前几天,他挨家挨户下令不许唱歌,不许点灯。他说,没见法律规定可以唱歌的。”“请等一下,待会儿您再提供证词,”调解法官打断他的活,“现在,让普里希别耶夫继续陈述。说吧,普里希别耶夫!”“遵命,先生。”中士操着哑嗓子说,“您,长官,刚才说到,赶散人群不关我的事……好,先生……可要是民众闹事呢?难道能允许乡民胡作非为吗?哪一部法典里写着,可以放纵百姓,听其胡来的?我绝不许可,先生。要不是我赶散人群,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谁又能挺身站出来?谁也不懂现行的规章秩序,可以这么说,长官,全村只有我一人知道,怎样对付普通老百姓,而且,长官,我什么都能弄懂。我不是庄稼汉,我是中士军官,退役的军输给养员,在华沙当过差,还在司令部呢,先生。以后呢,请注意,我堂堂正正退了伍,当了消防队员,先生。再后来,由于病后体弱离开了消防队,在古典男子初级中学当了两年的门卫……所有的规章秩序我都知道,先生。可是庄稼汉都是粗人,啥也不懂,就应该听我的,因为——那也是为他们好。就拿眼前这件事来说吧……我是驱赶了人群,可是岸边沙地上躺着一具捞起来的死尸。我请问:根据什么理由,尸体躺在这个地方?难道这正常吗?县警察管什么的?我说了:为什么你这个县里的警察不把此事报告上级?兴许这个淹死的人是投水自尽,但兴许这案子带点西伯利亚的气味:说不定是一桩刑事凶杀案……可是本县警察日金满不在乎,只顾抽他的烟。他还说:‘这人是谁,怎么跑来指手划脚的?他是你们这儿的什么人?好像我们离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就说:‘既然你只知道站着,不管不问,可见你这个傻瓜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我昨天就把这事报告了县警察局长。’我请问:为什么报告县警察局长?根据哪部法典的哪一条?碰到这类案子,比如有人淹死,有人上吊,或者诸如此类的事,难道归县警察局长管吗?我说,这是刑事案件,民事诉讼……我说,眼下得派专人呈报侦查员先生和法官们。我还说,第一步你得写份报告,送交调解法官先生。可是他,这个本县警察,光是听着笑。那些庄稼汉也一样。大家都笑,长官。我可以对天起誓,我说的没错。喏,这人笑了,那人笑了,日金也笑了。我说,你们都呲牙咧嘴做什么,可是县警察开口了,‘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我一听这话就冒火了。县警察,你是这么说的吧?”中士转身问县警察。“说过。”“大家都听见了,你当着众人的面就是这么说的:‘这类案子调解法官管不着。’大家都听见了,你就是这么说的……我火冒三丈,长官,我甚至吓着了。我说:‘你再说一遍,坏蛋,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跑到他跟前。我责问:‘你怎么能这样说调解法官先生?你是本县警察,怎么反对官府?啊?’我还说,‘你知道吗?调解法官先生只要他愿意,凭你这句话就可以把你这个不可靠分子送交省宪兵队!你知道吗?凭你这些政治性言论调解法官先生可以把你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村长说话了:‘调解法官超出权限的事一样也做不来。他只能管管小事。’他就是这么说的,大家都听见了……我就说:‘你怎么敢蔑视官府?嘿,你可别跟我开玩笑,否则,老弟,事情就不妙!’想当初我在华沙当过差,在男子中学当过门卫。那个时候,只要我一听到这类不成体统的话,我就朝大街上张望,看有没有宪兵。‘老总,’我喊,‘你上这儿来!’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都报告他。现如今在乡下你跟谁说去?我气愤极了。一想到如今的老百姓放肆得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服从命令,我心里就有气,我抡起拳头……当然我没有使劲,真的,就这么轻轻地打了一下,好叫他下次不敢再说您长官的坏话……本县警察这时出来为村长保驾。我因此连县警察也……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我一时性起,长官,嘿,要知道不这样也不行。你要是见着蠢人不打他,那就昧了良心了。何况遇到人命案子……民众闹事……”“不行!即使民众闹事也有人会管。这方面有本县警察,村长,本村警察……”“县警察不能样样事情都管到,再说县警察许多事不如我明白……”“可是你要知道,这不关你的事!”“什么,先生?这怎么不关我的事?奇怪,先生……有人胡作非为,还不关我的事!莫不是还要我去夸奖他们?刚才他们向您诉苦,说我禁止唱歌……这唱歌又有什么好处?他们放着正经事不干,就知道唱歌……如今还时兴晚上点着灯闲坐着。该睡觉了,他们却闲聊,还嘻嘻哈哈。这事我都记下来了,先生!”“你记下什么了?”“哪些人点灯闲坐着。”

说罢,普里希别耶夫从衣袋里摸出一张油污的小纸片,戴上眼镜,念道:点灯闲坐的农民计有:伊凡·普罗霍罗夫,萨瓦·米基福罗夫,彼得罗夫。大兵的寡妇舒斯特罗娃同谢苗诺夫·基斯洛夫私姘。伊格纳特·斯韦尔乔克大搞妖术,他的老婆玛芙拉是巫婆,每天夜里跑出去挤人家的牛奶。“够了!”法官说完开始询问证人。

普里希别耶夫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不胜惊讶地望着调解法官,显然这位法官并不站在他一边。他那双瞪大的眼睛发亮,鼻子变得通红。他望着调解法官,望着证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审讯室里各个角落一片不满的埋怨声和压抑着的笑声。他更是弄不明白最后竟是这样的判决:拘禁一个月。“什么罪?”他大惑不解地摊开双手问,“我犯了哪条王法?”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这世界变了,变得简直没法活下去了。种种阴暗、沮丧的念头困扰着他。但是,当他走出审讯室,看到一群乡民聚在一起谈论什么的时候,他积习难改,不由得手贴裤缝立正,操起沙哑的嗓子,生气地喊道:“平民百姓,散开!不准聚会!都给我回家去!”一八八五年十月五日

卡什坦卡的故事

第一章 表现不好

一条栗色小狗,达克斯狗和看家狗杂交的后代,嘴脸极像狐狸,在人行道上前前后后地跑着,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间或它停下来,呜呜哀号着,时而抬起这只冻僵的爪子,时而抬起另一只,竭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迷路了?

它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最后怎么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上。

这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它的主人细木匠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戴上帽子,把一件红头巾包着的细木活几夹在胳肢窝里,叫道:“卡什坦卡,咱们走!”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条达克斯狗和看家狗的杂种狗就从工作台底下钻出来(它躺在那里的刨花上),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跟着主人跑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的主顾们住得都很远,因此每到一户主顾家之前,细木匠总得几次光顾小酒馆,提提精神。卡什坦卡记得一路上它的举止极不体面。因为主人带它出来溜达,它高兴得蹦蹦跳跳,见着公共马车就汪汪叫着扑过去,几次跑进人家院子里,还追逐别的狗。细木匠经常看不见它,站住了,生气地唤它。有一回,他甚至面带解恨的神情,一把抓住它那狐狸样的耳朵,拧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叫-你-死-了!-好!讨厌鬼!”

跑完了主顾家,卢卡·亚历山德雷奇顺便去看他的姐姐,在她家里喝了酒,吃了点东西。从姐姐家出来,他又去看望他的朋友装钉匠。从装钉匠家出来又去小酒馆。出了小酒馆又去找他的干亲家,等等。总之,当卡什坦卡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时,天快擦黑了,细木匠已经烂醉如泥。他挥舞着胳膊,呼呼地出气,嘴里嘟嘟哝哝:“我娘生了我这孽障!唉,造孽呀造孽!这会儿我们走在街上,看得见路灯,等我们一死——我们就要去地狱里遭火烧。”

或者他恢复和善的语气,把小狗唤到跟前,对它说:“你啊,卡什坦卡,不过是一条毛毛虫。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正当他对狗这么说着话,忽然响起了音乐声。卡什坦卡回头一看,街上有一队士兵正朝它这边走来。音乐刺激它的神经,它受不了,急得它来回乱窜,呜呜哀号起来。让它吃惊的是,细木匠不害怕,不呼喊,不吠叫,反而咧着嘴笑,挺胸凸肚,把五个指头举到帽檐旁。看到主人并不反抗,卡什坦卡叫得更凶,一时昏了头,竟穿过大街,跑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

等它清醒过来,已经没有音乐声,那队兵也不见了,它赶紧穿过大街,跑到刚才离开主人的地方,可是,糟糕!细木匠已经不在了。它先往前跑,又掉头往后跑,又穿过大街,可是细木匠像是钻进地缝里去了……卡什坦卡开始细细地闻人行道的路面,希望发现主人脚印的气味,可是刚才有个坏蛋穿一双新的胶皮套鞋经过这里,现在所有细微气味都跟刺鼻的橡胶臭气混在一起,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卡什坦卡前前后后来回奔跑,没有找到主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街两侧的路灯亮起来,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透出灯光。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把马路、马背、车夫的帽子都染成白色。天越黑,所有的东西就显得越白。一些不相识的主顾不住脚地来来往往,打从卡什坦卡面前走过,挡住它的视线,有时还用脚踢它。(卡什坦卡把全人类分成极不平等的两部分:主人和主顾。这两种人大有区别:第一种人有权利打它,第二种人呢,它有权利咬他们的腿肚子。)那些主顾急匆匆地赶路,根本不理睬它。

天色漆黑,卡什坦卡不由得绝望、恐慌起来。它缩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呜呜地抽泣。因为它跟卢卡·亚历山德雷奇奔跑了一整天,此刻它累了,它的耳朵和爪子已经冻僵,再说也饿极了。这一天它才吃过两次东西:一次在装订匠家吃了点浆糊,一次在小酒馆柜台边找到一小块腊肠皮——就这么一点东西。如果它是人,他一定会这样想:“不,照这样可活不下去!我要开枪自杀!”第二章 神秘的陌生人

但小狗却什么都不想,只知呜鸣抽泣。当它的背上和头上落满了柔软蓬松的雪花、筋疲力尽得正要昏昏入睡时,突然街门吱吱嘎嘎响起来,砰一下撞在它的身上。它跳起来。从打开的街门里走进一个主顾之类的人。卡什坦卡一声尖叫,朝他的脚扑去,因此这人不能不注意到它。他弯腰凑近它,问道:“小狗,你打从哪儿来?我碰痛你了吧?好可怜,可怜……算了吧,别生气,别生气……都怪我不好。”

卡什坦卡透过挂在眉毛上的雪花打量这个陌生人。它看到眼前这人又矮又胖,圆圆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戴一顶高礼帽,穿件没有扣纽扣的皮大衣。“你干吗呜呜地叫?”他接着说,伸出一个指头禅掉它背上的雪,“你的主人在哪儿?你大概迷路了吧?唉,可怜的小东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从陌生人的声音里卡什坦卡听出一种温和好心的语气,便舔舔他的手,呜咽得更加伤心了。“你是一条好狗,真可笑!”陌生人说,“简直像只狐狸!嗯,也没有别的办法,跟我走吧!说不定你将来能派上用场……行,走吧!”

他吧嗒一下嘴,对卡什坦卡做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只能有一种意思:“跟我来!”卡什坦卡就跟他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它已经蹲在一个明亮的大房间里。它歪着头,感动地、好奇地望着陌生人;他坐在桌旁正在吃饭。他一边吃,一边给它扔点吃食……他先给它一点面包,一块发绿的干酪皮,后来给一小块肉,半个馅饼,几根鸡骨头。它饿极了,把所有这些东西很快吞下去,来不及辨别滋味,而且它吃得越多,反而越觉得饿。“可见你的主人没有好好喂你!”陌生人说,看着它嚼都不嚼狼吞虎咽地吞下这些东西,“你真瘦!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卡什坦卡吃了很多,但没有吃饱,不过已经吃得心满意足。吃了东西,它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间中央,感到全身一股愉快的倦意,便摇起尾巴来。当新主人伸开手脚懒洋洋地躺在圈椅里时,它摇着尾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陌生人这里好呢,还是细木匠家里好?陌生人房里的摆设又少又难看,除了几把圈椅、一张沙发、一盏灯和一块地毯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房间像是空的。细木匠的几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东西。他有桌子,工作台,刨花堆,刨子,凿子,锯子,装在乌笼里的黄雀,还有很大的洗衣盆……陌生人这里没有气味,可是细木匠家里总是烟雾腾腾,有胶水味,油漆味,刨花味,好闻极了。不过陌生人这里有个很大的好处——他给很多吃食,而且,对他应该说句公道话,这阵子卡什但卡躺在桌旁,讨好地望着他,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他,没有用脚踢他,一次也没有叫骂:“滚开,该死的!”

抽完一支雪茄烟,新主人走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垫子。“喂,小狗,上这儿来!”他说,把小垫子放在沙发旁的墙角里,“你躺在这儿,睡吧!”

随后他熄了灯,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舒舒服服躺在垫子上,闭上了眼。街上传来狗叫声,它本想回应几声,可是忽然问,它出乎意外地伤心起来。它想起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想起他的儿子费久什卡,想起了工作台底下那舒适的小窝……它想起漫长的冬夜,细木匠刨木头,有时大声读报,费久什卡常常跟它一块儿玩……他抓住它的后腿把它从工作台下拖出来,变着法子捉弄它,常常把它搞得眼前发黑,浑身骨头酸痛。他逼它用后腿走路,拿它当铃挡玩,也就是使劲拽它的尾巴,痛得它大声尖叫,咆哮起来。有时,还老拿鼻烟让它闻……特别难受的是这种把戏:费久什卡在绳子上吊一块肉,让卡什坦卡吃,等它吞进肚里,他却哈哈大笑,把那块肉从它胃里拖出来。这些回想越是鲜明;卡什坦卡就越是伤心,呜咽声也变得越响。

但不久疲劳和温暖战胜了忧伤……它渐渐睡着了。在它的想象中有许多狗在跑来跑去,其中有一条鬈毛老狗从它身边跑过去。这条狗是它今天在街上看到的,眼睛上有一块白斑,鼻子两边生着一络络毛。费久什卡手里拿着凿子,跑着追那条鬈毛狗,后来忽然间他自己也全身长出鬈毛来,快活地汪汪吠叫,在卡什坦卡身边站住了。卡什坦卡和他友好地闻了一阵对方的鼻子,顺着大街一块儿奔跑……第三章 投缘的新朋友

卡什坦卡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从街上传来只有白天才有的喧闹声。房间里没有人。卡什坦卡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沉着脸,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它闻遍了所有的角落和家具,朝外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除了通向外间的门,这房间还有另一道门。卡什坦卡伸出前爪,在门上抓挠一阵,门打开了,它就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的床上躺着一个主顾,身上盖着毛毯。它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陌生人。“呜呜……”它开始发怒,可是想起昨天那顿晚饭,它就摇起尾巴,到处闻起来。

它闻了一阵陌生人的衣服和靴子,发现那上面有一股马的气味。睡房里还有一扇门不知通往哪儿,也关着。卡什坦卡又用爪子去抓挠这扇门,还用胸抵住它,门又开了,它立即感到一股奇怪的很可疑的气味。卡什坦卡预料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便呜呜地发怒,小心察看,进了这个糊着肮脏壁纸的小房间,立即又吓得直往后退。它看到一幅意料不到的可怕情景。一头灰鹅把脖子和头贴向地面,张开翅膀,嘎嘎叫着,直奔它而来。在它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只白猫躺在小垫子上。猫看到小狗,立即跳起来,拱起背,竖起尾巴,蓬起毛,也凶狠地叫起来。狗着实吓坏了,但不想露出胆怯的样子,便大声吠叫,朝猫扑过去……猫把背拱得更高,喵呜叫着,伸出爪子打了一下狗头。卡什坦卡忙跳开了,四条腿趴在地上,用嘴脸去够猫,发出响亮的尖叫声。这当儿鹅从它后面走过来,用嘴使劲啄它的背。卡什坦卡又跳起来,转身朝鹅扑去……“这是怎么回事?”传来生气的洪亮的声音,陌生人穿着睡袍、嘴里叼着雪茄走了进来,“这是什么意思?都回原位!”

他走到猫那儿,用手指弹一下它拱起的背,说:“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是什么意思?打架了吧?哼,你这个老滑头!给我躺下!”

他又转身对鹅喝道:“伊凡·伊凡内奇,回你的地方!”

老猫乖乖地躺到它的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从它的嘴脸和触须的神态看来,它自己也不满意刚才大发脾气,干起架来。卡什坦卡委屈地呜咽起来,鹅则伸长脖子,嘎嘎地很快说些什么,说得热烈而明确,但小狗绝对听不懂。“行了,行了!”主人打着哈欠说,“你们相处要和睦友好。”他抚摩着卡什坦卡接着说,“你呢,小红狗,别害怕……它们是好伙伴,不会欺负你的。等一下,我们该怎么叫你呢?没有名字可不行,朋友。”

陌生人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就叫——姑姑……你懂不懂?姑姑!”

他重复了几遍“姑姑”,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蹲着,开始观察。老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垫子上,装出睡着的样子。鹅伸长脖子,在原地踏步,继续急速地热烈地说道着什么。显然,这是一头绝顶聪明的鹅。每一次激昂的长篇大论之后,它总要吃惊地后退一步,做出一副对自己的演说十分欣赏的模样……卡什坦卡听完它的演说,“汪汪”地应和几声,之后开始闻遍各个墙角。有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木盆,它看到里面有泡过的豌豆和泡软的面包皮。它尝尝豌豆,不好吃;又尝尝面包皮,就吃起来。鹅看到一条不相识的狗在吃它的口粮,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它说得更加热烈,而且为了表明自己的信任,还亲自走到小盆旁,吃下几颗豌豆。第四章 稀奇古怪的把戏

过了一会儿,陌生人又走进来,带来一件古怪的东西,像一扇门,又像字母几在这个做工粗糙的木架的横梁上挂着一个铃挡,系着一把手枪。铃挡的摆锤和手枪的扳机上垂下两根细绳。陌生人把木架放在房间中央,把一样东西系好又解开,费了很长时间,后来看着鹅说:“伊凡·伊凡内奇,请!”

鹅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势。“好,”陌生人说,“咱们从头开始。你先鞠躬,行屈膝礼!快!”

伊凡·伊凡内奇伸长脖子,向四方连连点头,两个脚掌碰了一声。“行,好样的……现在你死去吧!”

鹅仰面躺下,翘起两条腿。他们又做了几个这类小把戏,陌生人忽然抱住头,做出一副惊吓的样子,喊叫道:“救命啊!着火啦!我们要烧死了!”

伊凡·伊凡内奇跑到横梁下,用嘴叼住绳子,铃铛就当当当响起来。

陌生人十分满意。他抚摩着鹅脖子说。“好样的,伊凡·伊凡内奇!现在假定你是珠宝商人,卖金银首饰和钻石。现在再假定你回到你的店铺,发现里面有贼。遇到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办?”

鹅用嘴叼住另一根绳子,拽一下,立即响起一声震得耳聋的枪声。卡什坦卡很喜欢铃声,听到枪声更加兴奋,它就绕着木架奔跑,一边汪汪地叫。“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对它喝道,“不准出声!”

伊凡·伊凡内奇的把戏,并没有因枪声而结束。随后,陌生人用调马索套住鹅脖子,整整一个钟头,赶着它兜圈子,把马鞭抽得啪啪响。这时候鹅就得跳过横栏,钻过圆环,像马那样直立起来,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挥动两个鹅掌。卡什坦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凡·伊凡内奇,高兴得汪汪叫起来,有几次索性一边大声吠叫一边跟着它跑。陌生人把鹅和自己都弄累了,他擦着头上的汗,叫道:“玛丽亚,去把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叫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卡什坦卡发出怒叫,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它还是走到陌生人近旁。门开了,有个老太婆探进头来,说了一句什么,放进一头极难看的黑猪。它毫不理睬卡什坦卡的呜呜吠叫,昂起猪嘴,快活地咕嗜咕嗜叫唤。显然它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主人、猫和伊凡·伊凡内奇。它走过猫的身旁时,用猪嘴轻轻拱拱它的肚子,然后又跟鹅攀谈几句。它的动作、声调和抖动的小尾巴,都流露出它心地的和善。卡什坦卡立即明白,对这样的东西发凶和吠叫是没有必要的。

主人收走木架,叫道:“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请!”

猫站起来,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不乐意地走到猪跟前,像是给主人赏脸似的。“好,现在我们从埃及金字塔做起,”主人说。

他作了很长时间的说明,然后下命令:一……二……三!一听到“三”,伊凡·伊凡内奇就扇动翅膀,跳到猪背上……等它扭动脖子、拍打翅膀保持了平衡,在生着硬毛的猪背上站稳了,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便露出一脸瞧不起的神情,就好像觉得自己的本领一钱不值似的,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先爬到猪背上,再不乐意地爬到鹅身上,举起前爪直立起来。这就是陌生人所说的“埃及金字塔”。卡什坦卡兴奋得尖叫一声,可是这时候老猫打了个哈欠,身子失去平衡,从鹅身上摔了下来。伊凡·伊凡内奇身子一晃,也掉了下来。陌生人大声喊叫,挥舞胳膊,又作了一番说明。为这金字塔忙乎了整整一个钟头,之后,不知疲倦的主人又教鹅骑到猫背上,教猫抽烟,等等,等等。

训练总算结束了,陌生人擦去额上的汗,走了出去。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表示厌恶地嚏一下鼻子,躺到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伊凡·伊凡内奇走到盆子跟前,猪由老太婆牵走了。有了这种种新鲜印象,卡什坦卡的头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傍晚,它同它的小垫子已经给安顿在糊壁纸的小房间里,它跟老猫和鹅一块儿过夜了。第五章 天才!天才!

一个月过去了。

卡什坦卡已经习惯于每天晚上吃一顿可口的饭食,任凭主人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和新伙伴也相处熟了。生活过得很自在。

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通常总是伊凡·伊凡内奇醒得最早,它立即走到姑姑或老猫跟前,弯下脖子,热烈而恳切地说道起来,但小狗照样听不明白。有时鹅高高地昂起头,发表长篇独白。在它们相识的头几天,卡什坦卡以为它话说得多是因为它很聪明,可是过了不久,就对它失去了一切尊敬。当它唠唠叨叨走到身边的时候,小狗不再摇尾巴,把它看成一个讨厌的、不让大家睡觉的饶舌鬼,所以毫不客气地用“呜呜呜”来回敬它……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是另一类老爷。它醒过来后一声不出,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睁开。它巴不得不醒来才好,因为看得出来,它不热爱生活。什么事也引不起它的兴趣,它对一切都无精打采,马马虎虎。它蔑视一切,连吃可口的饭食时也厌恶地直喷鼻子。

醒来后,卡什坦卡就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闻遍所有的屋角。只有它和猫获准在整套住宅里走动:鹅却没有权利跨出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的门槛,至于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它住在后院的小板棚里,只有上课时才带进来。主人向来醒得很晚,喝过茶后立即动手玩那些把戏。每天都把木架、鞭子和圆环搬进小房间,每天所要做的差不多是老一套。一堂课总要拖上三四个钟头,因此有的时候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累得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伊凡·伊凡内奇张大嘴巴,不住地倒气,主人则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怎么也擦不干。

白天因为上课吃饭过得很有趣味,晚上却有点无聊。一到晚上,主人通常外出,而且把鹅和猫也带走了。剩下姑姑孤单单躺在垫子上,开始发愁……愁闷不知不觉中袭来,渐渐占满它的心头,就像黑暗占满这房间一样。这一来,小狗先是没有心思吠叫,吃东西,在屋里跑来跑去,甚至不想张眼看东西。后来在它的想象中出现两个模糊不清的又像狗又像人的身影,那模样亲切可爱,却有点古怪。他们一出现,姑站就摇尾巴,它好像觉得它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爱过他们……等它昏昏入睡的时候,每一回都感到这些东西身上有胶水、刨花和油漆的气味。

卡什坦卡完全过惯了新的生活,从一条瘦骨伶仃的看家狗变成了一条肥壮的、皮毛保养得很好的狗。有一次训练前,主人抚摩着它说:“现在,姑姑,我们该干点正事了。你也闲荡得够了。我想让你当演员……你愿意做演员吗?”

于是他开始教它各种技能。第一课它学会了用后腿站立和行走,这件事它做得十分开心。第二课,它得用后腿跳跃,叼住教练放在它头顶上空的糖块。随后的几堂课它学会了跳舞,套着绳子跑圆圈,随着音乐汪汪叫,拉铃和放枪。一个月以后,它完全可以顶替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乐意学习,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脖子上套着绳子、伸出舌头跑圆圈,钻圆环,骑在老猫背上都使它感到极大的快乐。每一种把戏玩成功后,它总要响亮地快活地汪汪叫几声,教练也表示惊奇,高兴得搓起手来。“天才!天才!”他说,“无疑是天才!你肯定会成功的!”“姑姑已经听惯了”天才,所以每当主人说起这两个字时,它总要跳起来,左顾右盼,仿佛这就是它的外号。第六章 不安的夜

姑姑做了一个狗梦,梦见看门人举起扫帚追它。它惊醒了。

房间里很静,很黑,十分闷气。还有跳蚤在叮它。姑姑以前从来不怕黑暗,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感到可怕,真想汪汪叫几声。隔壁房里主人在大声叹气,又过了一会儿,小板棚里的猪开始咕噜咕噜叫,之后一切归于寂静。想到吃食,心里就会轻松些,于是姑姑开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一个鸡爪子,把它藏进客厅里立柜后面的墙缝里,那里有许多蜘蛛网和灰尘,不妨现在去瞧瞧:那东西还在不在?很可能主人找到鸡爪子,把它吃了。可是天不亮是不准离开房间的——这是规矩。姑姑闭上眼,想快点入睡,因为它凭经验知道,只要睡得快,早晨醒得也快。突然,离它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它不由得一阵哆咦,用四条腿跳了起来。这是伊凡·伊凡内奇在叫唤,而且叫声不像平常那样热烈而恳切,却有点怪异,刺耳,不自然,很像开门时的吱嘎声。在黑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弄不明白,姑姑越发感到可怕,便发怒地小声咆哮起来:“呜呜呜……”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平常吃完一根好骨头的工夫,叫声停止了。姑姑渐渐安下心来,开始打盹。它梦见两条大黑狗,在它们的大腿上和腰旁还留着一络络去年的毛。它们围着一个大木盆狼吞虎咽地吃着泔水,泔水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气味很香。有时它们回过头来看看姑姑,呲出牙齿,呜呜咆哮:“我们不给你吃!”可是从屋里跑去一个穿皮袄的男人,拿鞭子把它们赶走了。这时姑姑就走近木盆吃起泔水来,可是那人刚进大门,两条黑狗就吼叫着朝它扑来,突然又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嘎!嘎嘎!”伊凡·伊凡内奇叫道。

姑姑醒来了,跳起来,不离开垫子,发出声声哀曝。它已经觉得,尖叫的不是伊凡·伊凡内奇,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东西。不知怎么小板棚里的猪又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当儿传来便鞋的沙沙声,主人穿着睡袍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蜡烛。一闪一闪的烛光在肮脏的壁纸和天花板上跳动,赶走了黑暗。姑姑看到屋里并没有不相干的东西。伊凡·伊凡内奇卧在地板上,没有睡觉。它的翅膀难看地支棱开,嘴大张着,总之它那副模样像是累极了,困极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没有睡着。大概它也被尖叫声弄醒了。“伊凡·伊凡内奇,你怎么啦?”主人间鹅,“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病了?”

鹅一声不响。主人碰碰它的脖子,抚摩它的背,说:“你是个古怪的家伙!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睡。”

主人走出去,带走了亮光,屋子里又漆黑一团。姑姑胆战心惊。鹅倒不叫了,但小狗还是觉得黑暗里站着一个不相千的东西。最可怕的是它无法去咬那个东西一口,因为谁也看不见他,他是无形的。不知怎么它预感到这一夜定要出凶险的事。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很不安。姑姑听到,它在垫子上不住地挪动身子,打哈欠,晃动脑袋。

大街上不知哪儿有人敲门,小板棚里的猪又在叫唤。姑姑呜鸣地吠叫起来,伸出前爪,把头架在上面。那敲门声,那不知为什么睡不着的猪的咕呷声,那黑暗,那寂静,都让它感到如同伊凡·伊凡内奇的叫声一样,含着凄凉和可怕的意味。周围的气氛惊慌而不安,那是为什么?这看不见的无形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在姑姑身边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这是相识以来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第一次走到它的身边。它需要什么呢?姑姑舔一下猫的爪子,不问它来做什么,用几种声调轻轻吠叫起来。“嘎!”伊凡·伊凡内奇又叫道,“嘎嘎嘎!”

门又开了,主人拿着蜡烛走进来。鹅还是原先的姿势,劈叉开翅膀,张着大嘴。它的眼睛闭上了。“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死了,是吗?哎呀,我现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他喊着抱住了头,“我知道什么原因了!这是因为今天你让马踩着了。天哪,我的天哪!”

姑姑听不懂主人的话,但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也料到要出可怕的事了。它把嘴脸伸向黑暗的窗子,它好像觉得有个东西正贴着窗子往里张望,便哀声吠叫起来。“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说着,伤心得轻轻合手,“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你们的房间。我们该怎么办呢?”

脸色苍白、焦急不安的主人叹着气,摇着头,走回自己的睡房。姑姑害怕留在黑屋子里,就跟着他去了。主人在床上坐下,几次重复说:“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呀?”

姑姑在他的脚边走来走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愁闷,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般不安,它竭力想探个明白,就注意主人的每个动作。平时很少离开垫子的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回也跟着主人进了睡房,在主人的腿旁蹭来蹭去。猫不住地晃着脑袋,就好像想把里面的沉重思想摔出去似的,一边还怀疑地看看床底下。

主人拿着一个小碟子,往里面倒了一点脸盆里的水,又走到鹅身边。“喝吧,伊凡·伊凡内奇!”他温柔地说,把碟子放到它面前,“喝点水,亲爱的。”

可是伊凡·伊凡内奇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主人把它的头按到碟子上,把它的嘴泡在水里,但鹅不喝水,翅膀却劈叉得更大,它的头就这样一直留在碟子上了。“不行了,已经没法可救了!”主人叹了一口气,“全完了。伊凡·伊凡内奇死了!”

他的脸上掉下两行闪亮的水珠,就像下雨时窗子上常有的雨滴一样。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姑姑和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直往主人脚边靠,胆战心惊地望着鹅。“可怜的伊凡·伊凡内奇!”主人伤心地叹着气说,“我一直盼望着春天把你带到别墅去,跟你一块儿在绿草地上散步。可爱的动物,我的好伙伴,你却不在了!没有你,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姑姑似乎觉得,有一天它也会发生这种事,也就是,它也会像鹅那样,无缘无故就闭上眼睛,叉开囚腿,瞅出牙齿,叫人看着它也心里害怕。显然,这样的念头也在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脑子里转过。此刻老猫脸色阴沉愁闷,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

天色渐渐亮了,屋里已经没有那个把姑姑吓坏了的看不见的东西。等到天完全亮了,看门人走进来,提着鹅腿,不知把它送哪儿去了。随后老太婆来了,拿走了食盆。

姑姑跑到客厅,瞧瞧柜子后面:主人没有吃掉鸡爪子,它还放在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老地方。可是姑姑只感到烦闷、悲伤,恨不得哭一场才好。它甚至没有闻一下鸡爪子,就钻到沙发底下,蹲在那里,哀怨地小声吠叫起来:“呜……呜……呜……”第七章 不顺利的初次演出

有一天晚上,主人走进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搓着手说:“好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出声又走了出去。姑姑在上课的时候很好研究过主人的面容和声调,这时猜出他很激动,担忧,好像还有点生气。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说:“今天我要带姑姑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出去。搭金字塔的时候,你呢,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内奇。鬼知道会怎么样!一点都没有准备,没有练熟,也很少排演!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说完他又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穿着皮大衣,戴着高礼帽回来了。他走到猫那里,抓住它的前腿,提起来,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里。这时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显得十分冷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看来对它来说,躺着也好,叫人提起腿来也好,卧在小垫子上也好,被塞进主人的皮大衣也好,绝对是无所谓的……“姑姑,我们走,”主人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摇着尾巴跟他去了。不一会儿,它已经上了雪橇,蹲在主人脚旁,看他冷得瑟缩一阵,听他激动地唠叨着:“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雪橇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下,它像个倒扣的汤盒。宽大的入口处有三扇玻璃门被十几盏明晃晃的灯照得雪亮。玻璃门发出撞击声,不断地打开,像三张大嘴,把挤在人口处的人们吞进去。人很多,不时有马车停到大门外,不过却不见有狗。

主人抓起姑姑的前爪,把它也塞进怀里,跟老猫待在一起。皮大衣里又黑又闷,但很暖和。这时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那是老猫因为小狗冰冷的硬爪碰着它而睁开了眼睛。原先姑姑舔舔它的耳朵,它想待得舒服一点,便不安地扭动身子,收腿时冰冷的爪子踩着了老猫。无意中它还把头探出大衣外面,随即生气地吠叫起来,赶紧又缩回来。它好像看到了一个灯光不亮的大房间,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房间两侧的隔板和栅栏后面,探出许多可怕的嘴脸:有的是马脸,有的长一对犄角,有的耳朵很长,有个肥头大脸上该长鼻子的地方却长着一条尾巴,嘴里伸出两根长长的、被啃光了肉的骨头。

老猫在姑姑的爪子下声音嘶哑地喵呜一声,好在大衣这时敞开了,主人说一声“下去!”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和姑姑都跳到地上。现在他们待在一间灰木板小屋里。这里除了一张不大的、带镜子的桌子、一张凳子和挂在墙角的几件旧衣服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屋里没有灯和蜡烛,只有固定在墙上的小管子里发出扇面形的亮光。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舔着被姑姑弄乱的皮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了。主人依旧激动不安,不断搓手,开始脱衣服……他像平常在家里准备躺进毛毯时那样脱光了衣服,也就是脱得只剩下贴身的衣裤。随后坐到凳子上,照着镜子,在自己身上变出了许多古怪的戏法。他先往头上套个假发,这假发中间有发缝,两边的头发竖起来,像两个犄角。然后他往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东西,在白脸上再画眉毛、胡子和红脸蛋。到这儿他的花样还没有完。他把脸和脖子弄脏了以后,又穿上一件古怪的极不像样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论在别人家里或者大街上姑姑都从来没有见过。您不妨设想一下:这是一条十分肥大、用大花布缝成的裤子(这种大花布在小市民家里通常只用来做窗帘和沙发套子),而且裤腰一直柬到胳肢窝下面,一条裤腿是褐色的,另一条裤腿是鲜黄色的,主人套进这条裤子之后,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这上衣开着锯齿形的大领口,后背有一颗金星。最后他穿上五颜六色的袜子和一双绿皮鞋……

姑姑眼花缀乱,心里也乱糟糟的。在这个肥大笨拙的白脸人身上虽说有主人的气味,他的声音虽说也是熟悉的主人的声音,但有的时候,姑姑还是满腹狐疑,这时它真想从这个花花绿绿的人身边逃跑,或者汪汪叫几声。新的地方,扇面形的灯光,气味,主人的变样——所有这些都使它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而且预感到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就像遇到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一样。还有,墙外很远的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乐,有时还能听到古怪的吼叫。只有一件事让它安下心来,那就是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满不在乎。它一直静静地在凳子底下打盹,连凳子让人搬走时它都没有睁开眼睛。

有个身穿黑礼眼、白坎肩的人探进头来说:“现在阿拉贝雷小姐上场了。她之后该您出场。”

主人什么话也没说。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不大的箱子,又坐下,等着。从他的嘴唇和手看得出来,他很激动,姑姑能听出连他的呼吸都在颤抖。“乔治先生,请吧!”有人在门外喊道。

主人站起来,在胸前一连画了三次十字,然后从凳子下抓出猫,把它塞进箱子里。“过来,姑姑!”他小声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走到主人手边,他亲一下它的头,把它也放到猫那里。随后便是黑暗……姑姑踩着了猫,用爪子抓搔箱子四壁,害怕得出不了声。箱子摇摇晃晃,像在波浪上颠簸,不住地抖动……“瞧,我来了!”主人大声喊道,“瞧,我来了!”

姑姑感觉到,主人喊完之后,箱子撞在硬东西上,不再晃动。听得见打雷般沉闷的吼叫声:好像有许多人在拍打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大概就是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于是那怪物就大声吼叫,哈哈大笑,震得箱子上的锁都晃动起来。主人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来回答这片吼叫,他在家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哈哈!”他喊道,竭力想压住这片吼叫,“最可敬的观众们!我刚从火车站来!我的祖母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箱子里的东西真重——一定是金子喽……哈哈!我马上要成百万富翁啦!现在让我们打开箱子,瞧一瞧……”

箱子上的锁喀嚓一响。明亮的灯光直刺姑姑的眼睛,它立即从箱子里跳出来,又被吼叫声震聋了耳朵,便飞快地绕着主人拼命奔跑起来,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吠叫声。“哈哈!”主人喊道,“亲爱的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亲爱的姑姑!我可爱的亲戚们,你们怎么来了,真见鬼!”

他趴到地上,抓住猫和姑姑,要拥抱它们。姑姑趁主人紧紧搂抱它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命运把它送来的这个天地,它没有料到这地方那么宏大漂亮,一时间惊喜得愣住了。后来它挣脱主人的怀抱,由于印象强烈,它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起来。新的天地太大了,充满了亮晃晃的光,不论往哪儿瞧,从地面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人的脸,脸,脸,再没有别的什么。“姑姑,请您坐下!”主人喊道。

姑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跳到椅子上蹲下。它望着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时一样,看上去严肃而温和,但他的脸,特别是嘴和牙齿,因为要做出呆板的大笑而变得十分难看。他还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扭动肩膀,做出一副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十分快活的样子。姑姑相信他真的很快活,突然间,它全身都感觉到,成千上万的脸都在看它,它便昂起自己狐狸样的嘴脸,高兴得汪汪叫起来。“您呢,姑姑,请坐一会儿,”主人对它说,“我先跟大叔跳一曲喀马林舞。”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等着主人逼它做蠢事,蹲在那里,冷淡地东张西望。它跳舞的时候无精打采,马马虎虎,阴沉着脸,看它的动作、尾巴和触须就可以知道,它深深地瞧不起这些观众,瞧不起明亮的灯光,瞧不起主人和它自己……它跳完了舞,打个哈欠,卧下了。“好,姑姑,”主人说,“我先跟您唱支歌,然后再跳舞,好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根小木笛,吹奏起来。姑姑因为受不了音乐,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起来,汪汪地叫。四面八方响起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主人一鞠躬,等大家静下来,又继续吹奏……在他吹到一个高音时,楼座上的观众中有人大声惊叫:“什么姑姑!”有个孩子的声音喊道,“这不是卡什坦卡吗!”“是卡什坦卡!”有个带着醉意、声音发颤的男高音证实说,“真是卡什坦卡!费久什卡,没错,我说假话叫上帝惩罚我!喂,卡什坦卡!快过来!”

最高楼座上有人打一声唿哨,一个童音和一个男高音同时大声呼喊:“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猛地一惊,朝发出喊声的地方望去。那里有两张脸:一张毛发浓重,醉醺醺,得意地笑着,另一张胖乎乎,红通通,一副吃惊的样子。两张脸直扑它的眼帘,就像刚才明晃晃的灯光直刺它的眼睛一样……它想起了原先的主人,从椅子上掉下来,摔在地上,随后跳起来,带出快活的尖叫声冲向这两张脸。这时又响起了震耳的吼声,夹杂着一声声唿哨和一个孩子的尖细的呼叫声:“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跳过横栏,然后跳过一个人的肩膀,落进一个包厢里。为了跑到另一层楼座,需要越过一堵高墙。姑姑纵身一跳,但没有跳过去,从墙上跌落下来。后来它被人传来传去,舔着一些人的手和脸,升得越来越高,终于到了最高楼座……

半小时后,卡什坦卡已经来到大街上,跟着两个有胶水和油漆味的人奔跑。卢卡·亚历山德雷奇身子摇摇晃晃,凭经验本能地尽量离水沟远一些。“我娘生下我这个孽障……”他嘟哝道,“你呢,卡什坦卡,缺个心眼。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在他身旁,费久什卡戴着父亲的便帽大步跟着。卡什坦卡瞧着两人的后背,它觉得它随着他们已经跑了很久很久,暗自高兴它的生活一刻也没有中断过。

它又想起了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想起了鹅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可口的饭食,上课,马戏院……可是现在,这一切对它来说,就像一场漫长而杂乱的噩梦……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跳来跳去的女人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出席了她的婚礼。“你们瞧瞧:他是不是有点意思?”她对朋友们说,朝丈夫那边点一下头,似乎想解释一下,她为什么嫁给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极为寻常、毫无出众之处的人。

她的丈夫奥西普·斯捷潘内奇·戴莫夫是一名医生,九品文官。他在两家医院里做事:在一家医院里任编外主治医师,在另一家医院当解剖师。每天早上从九点到中午,他给门诊病人看病,查病房,午后乘公共马车赶到另一家医院,解剖病人尸体。他也私人行医,不过收入很少,一年五百来卢布。仅此而已。此外,关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她的朋友熟人却个个不同凡响。他们每一位都各有所长,小有名气。有的已经成名,是公认的专家名流,有的虽说还没有出名,但却有着光辉灿烂的前程,有一位剧院演员,早已是公认的伟大天才,他优雅、聪明、为人谦虚,还是一位出色的朗诵家,他教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朗诵。有一位歌剧院的歌唱家,一个好心肠的胖子,经常叹着气说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她是在毁掉自己,如果她不懒散,能管束自己,那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其次有好几名画家。为首的是擅长风俗画、动物画和风景画的里亚博夫斯基,一个相貌英俊的浅发青年,二十四五岁,几次画展都获得成功,最近画的一幅画就买了五百卢布。他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修改画稿,并说她有朝一日很可能有所成就。另外还有一位大提琴手,他的乐器呜咽有声,像人在哭。他老实承认,在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间,能为他伴奏的只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一人。另外还有一位作家,年纪很轻,但已经名声在外,他写过不少中篇小说、剧本和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谁呢?哦,还有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贵族,地主,业余的插图画家,刊头卷尾的小花饰设计者,酷爱古老的俄罗斯文体、壮士歌和民谣,在纸上、瓷器上和熏黑的盘子上,他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这伙自由自在的演艺人员,命运的宠儿,虽说一个个彬彬有礼,态度谦和,但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想起医生的存在。戴莫夫这个姓氏在他们听来跟西多罗夫和塔拉索夫毫无区别。在这伙人中间,戴莫夫显得陌生、多余、矮小,尽管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看上去他好像穿着别人的礼服,留着店伙计的胡子。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真是作家或艺术家,那么别人就会说,他那部胡子使人联想到左拉。

那位演员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穿上这身漂亮的婚纱,再配上亚麻色的头发,真像一棵春天里开满娇嫩的白花、婀娜多姿的樱桃树。“不,您听我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他说,挽住他的胳膊,“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您听着,听着……我得告诉您:我爸爸同戴莫夫在一家医院里做事。有一回可怜的爸爸病了,戴莫夫日日夜夜守在他的病床前。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啊!你们都听我说,里亚博夫斯基……还有您,作家,你们都听着,这很有意思哩,你们都靠近一点。多么了不起的自我牺牲,多么真诚的关心!我也一连几夜没有睡觉,守着爸爸,突然间,了不得,姑娘征服了小伙子的心!我的戴莫夫神魂颠倒地堕人情网。真的,命运往往是这么离奇!爸爸死后,他常来看我,有时两人在街上相遇,有那么一天晚上,突然间冷不防他向我求婚了……简直像雪山压顶……我哭了一个通宵,我自己也昏头昏脑地堕人情网。现在,你们瞧,我成了他的妻子。是不是他有点意思;强壮,有力,像熊一样?此刻,他的脸有四分之三对着我们,光线不好。等他转过身来,你们瞧他的脑门。里亚博夫斯基,您得说说这脑门怎么样?戴莫夫,我们正说你呢!”她叫大夫,“你过来,把你诚实的手伸给里亚博夫斯基……这就对了。你们做个朋友吧。”

戴莫夫温和地、憨厚地微笑着,向里亚博夫斯基伸出手去,说:“幸会幸会。当年我有个同班毕业的同学也姓里亚博夫斯基。他不会是您的亲戚吧?”二

当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二十二岁,戴莫夫三十一岁。婚后,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客厅的四面墙上桂满了自己的和别人的画稿,有的镶进画框,有的没有画框。她在钢琴和家具之间布置了一个漂亮而热闹的墙角,用的无非是中国小花伞,画架,五颜六色的小布条,匕首,半身雕像和照片……在餐室,她用粗拙的民间木版画袄糊墙壁,挂上树皮鞋和镰刀,屋角放一把长柄大镰刀和搂草的耙子,这么一来,餐室里就充满了俄罗斯的乡趣。在卧室,她把天花板和四面墙上钉上黑绒布,好让它更像山间岩穴,在两张床的上方挂一盏威尼斯灯笼,在门旁还立着一个手执斧锁的泥塑。大家认为,这对年轻夫妇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巢。

每天早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要到十一点才起床,之后她弹钢琴,要是有太阳,就画油画。随后,到十二点多钟,她就坐车去找她的女裁缝。因为她和戴莫夫的钱不很多,只够日常开销,所以为了经常有新衣服可穿,并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缝不得不挖空心思。她们经常把旧衣服染过,加上一些不值钱的零头透花纱、花边、长毛绒和丝绸,就能创造出奇迹来。做出来的东西着实迷人,简直不能叫衣服,而是梦幻。从女裁缝家里出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就乘车去拜访某位熟悉的女演员,一来好打听一些剧院新闻,二来顺便弄几张新剧首场演出或纪念性义演的戏票。从女演员家出来,她还得坐车去某位画家的画室,或者参观某个画展,然后再去拜访某位名流——邀请他来家作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同他聊聊天。她到处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欢迎,大家都夸她漂亮,可爱,是个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称之为名流和伟人的人也都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当作他们的同行。这些人众口一词地向她预言:凭她多方面的天赋、情趣和聪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将来一定大有成就。她唱歌,弹钢琴,画油画,雕塑,参加业余演出,所有这些她都不是马虎从事,而是干得十分有才气。不论扎个彩灯,还是梳妆打扮,哪怕只给人系条领带,她都做得特别艺术、雅致、招人喜欢。不过,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她善于很快结识名流,很快跟他们搞熟。只要有人稍稍出了点名气,引起人们的议论,她就立即去拜访他,当天跟他交上朋友,并请他到家里来做客。每结交一个新的名人对她来说都是真正的喜庆。她崇拜名人,为他们骄傲,每天夜里都梦见他们。她如饥似渴地寻找名人,而且她的这种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旧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遗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们。不过,就是对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惯了,或者失望了,于是又开始急切地寻找新的名人,新的伟人,找到了又找。这是为什么呢?

下午四点多钟她和丈夫一块儿在家吃午饭。他的朴实、理智和善良让她感动得忘乎所以。她时不时跳起来,冲动地抱住他的头,连连吻他。“你呀,戴莫夫,是个聪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说,“只是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你对艺术根本不感兴趣,你否认音乐和绘画。”“我不了解它们,”他温和地说,“我一辈子搞的是自然科学和医学,所以我没有时间再去关心各门艺术。”“这是很可怕的,戴莫夫!”“那为什么?你的那些熟人不懂自然科学和医学,可是你并没有因此而责备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嘛。我不懂风景画和歌剧,但我这样想:既然有一批聪明人为它们献出了毕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聪明人愿意为它们花费大笔的钱,那么可见它们是有用的。”“来,让我握握你那诚实的手!”

午饭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又出门访友,然后上剧院看戏,或者去听音乐会,过了午夜才回到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总有晚会。在这些晚会上,女主人和客人们不玩牌,不跳舞,他们的娱乐是各种艺术活动。话剧演员朗诵,歌剧演员唱歌,画家们在纪念册上绘画(这种纪念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绘画,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诵、演奏和唱歌的中间,他们谈论文学、戏剧和绘画,而且常常争论起来。晚会上没有女宾,因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认为,除了女演员和她的女裁缝,其余的女人都无聊而庸俗。每次晚会都免不了这种场面:门铃声一响,女主人便猛地一惊,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这是他!”这个“他”指的是一位应邀来访的新的名人。戴莫夫是不在客厅里的,而且准也想不起他的存在。但是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带着他善良温和的微笑出现在门口,他搓着手说:“请吧,诸位先生,请吃点东西。”

大家进了餐室,每一回看见餐桌上摆的老是那几样东西:一盘牡蛎,一块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鱼罐头,奶酪,鱼子酱,蘑菇,一瓶伏特加和两瓶葡萄酒。“我亲爱的管家,”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高兴得轻轻击起掌来,“你真是迷人!先生们,注意看他的脑门!戴莫夫,你侧过脸来。先生们,瞧他的脸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却善良可爱,像鹿一样。哇,我的亲爱的!”

客人们吃着,望着戴莫夫,心想:“确实,挺不错的一个人,”但很快他们就把他忘了,继续谈他们的戏剧、音乐和绘画。

这对年轻夫妇十分幸福,他们的生活无牵无挂。不过在他们蜜月的第三个星期却过得不很美满,甚至有点凄凉。原来戴莫夫在医院里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一连躺了六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头漂亮的黑发全剃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他身旁,伤心得直落泪。不过等他的病情刚有好转,她就用一块白头巾把他的光头缠起来,把他当成贝陀因人画下来。两人又快活了。病好后他便去医院上班,可是三天后他又出了麻烦。“我真倒霉,亲爱的!”他吃午饭时说,“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一下子划破了两个手指头。直到回家后我才发现。”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一听吓坏了。他却笑着说,这是小事一桩,他做解剖的时候经常划破手。“我一专心,亲爱的,就变得大意了。”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焦急不安地预料他会得败血症,天大夜里为他作祷告,还好,结果平安无事。于是他们重又过起安定幸福的生活,无忧无虑。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而且紧跟着春天即将来临,它已经在远处微笑,许诺无数欢乐。幸福是没有穷尽的!四月,五月,六月,可以住到远离城嚣的别墅去,散步,写生,钓鱼,听夜莺唱歌。然后从七月到深秋,画家们将去伏尔加河旅游,她作为团体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员,肯定是要参加这项活动的。她已经用细麻布缝了两套旅行装,买了路上用的颜料、画笔、画布和新的调色板。里亚博夫斯基几乎每天都来她家,看看她的绘画有什么长进。每当她把画拿给他看,他总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里一插,咬着嘴唇,喷喷鼻子,说:“噢,是这样……您的这片云在叫喊:它的光线不对头,不像晚霞。前景像被嚼碎了,有些地方,您明白吗,不大对劲……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在吱吱哇哇叫苦……这个墙角应当再暗一些。不过总的来说还不坏……我赞赏。”

他说得越是难懂,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倒越是听得明白。三

在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午饭后戴莫夫买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动身去别墅看望妻子。他已有两周没有看见她,十分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车,后来在一大片树林里寻找自家的别墅,弄得他又饿又累,一心盼望着待会儿能歇下来跟妻子共进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看着那包东西心里很高兴,那里面有鱼子酱、奶酪和鲑鱼。

当他终于找到自家的别墅,认出它来,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一个年老的女仆告诉他:太太不在家,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别墅样子极难看,天花板很低,糊着写过字的纸,地板不平,有许多裂缝。一共有三个房间。一间房里摆着一张床,另一个房间里,椅子上和窗台上乱扔着画布、画笔、脏纸、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在第三个房间里戴莫夫看到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其中两人是留着大胡子的黑发男子,第三人很胖,脸面刮得干干净净,看样子是个演员,桌上的茶炊吱吱地响。“您有什么事?”演员用男低音问,冷眼打量着戴莫夫,“您找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吗?请等一下,她一会儿就回来。”

戴莫夫坐下来等着。一个黑发男子睡眼惺松地、无精打采地瞧了他几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您要不要来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饿,但他不想败坏自己的胃口,所以没有要茶。不久就听到脚步声和熟悉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跑进屋来,她戴一顶宽边草帽,手里提着画箱。紧随其后,兴高采烈、满脸红光的里亚博夫斯基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把大伞和一张折叠椅。“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扬声叫道,高兴得涨红了脸,“戴莫夫!”她又叫一声,把头和双手贴在他的胸脯上,“这是你呀!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哪儿有时间啊,亲爱的?我总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车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适。”“不过看到你我还是很高兴!我每天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我真担心你生病了。哎呀,你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爱,你来得正是时候!你是我的救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这儿要举行一个顶顶别致的婚礼,”她继续说,笑嘻嘻地为丈夫系好领带,“车站上的电报员奇克里杰耶夫明天结婚。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吗,他的脸上有一股刚强的、像熊一样的神气……可以拿他当模特画一幅年轻的瓦兰人。我们全体住在别墅里的人对他很感兴趣,已经答应他一定参加他的婚礼……他这人没有钱,孤单单的,还胆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说,不同情他那就是罪过。你想想,做完弥撤就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从教堂里出来,大伙儿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葱翠的小树林,小鸟叽叽喳喳,阳光斑斑驳驳落在草地上,在这片鲜绿色的背景上,我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这幅画多么别致,有着法国印象派的韵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么衣服进教堂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做出一副哭相,“我这儿什么也没有,真正是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花,没有手套……你了定要救救我。既然你来了,那么,这就是说,是命运托付你来救我的。我亲爱的,你拿着这串钥匙,回家去,把衣柜里我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取来。你知道它,它挂在最前面……然后在储藏室的右边地板上,你会看到两个硬纸盒。你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尽是花边,花边,花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头碎料,这些东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把它弄皱了,亲爱的。把花都取来,容我在这里挑一挑……另外,再买一副手套。”“好的,”戴莫夫说,“我明天回去,叫人送来。”“明天怎么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吃惊地望着他,“明天你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早上九点开,婚礼在十一点举行。不,亲爱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来不了,那就找个人送来。好了,走吧……待会儿有趟客车要经过这里。别误了火车,亲爱的。”“好吧。”“唉,我真舍不得把你放走,”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唉,我这个傻瓜,何苦答应那个电报员呢?”

戴莫夫赶紧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上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和鲑鱼,都让那两个黑发男子和胖演员吃了。四

六月里一个宁静的月夜,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条游轮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在她身旁站着里亚博夫斯基,他对她说,水上黑尴勉的阴影不是阴影,而是梦,又说,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异的闪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及伤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昭示着人世间有一种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这样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好啊!过去的岁月庸俗而无聊,未来也毫无意义,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恒——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时而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呓语,时而听着夜的宁静,心里却想着:她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去。这绿宝石般的水——她还从未见过这种颜色——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欢乐,都在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月光照不着的那一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里,等待她的将是成功,荣誉和人民的爱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视着远方,似乎看到了蜂涌的人群,辉煌的灯火,似乎听到了庆典上昂扬的乐曲和人们的欢呼声,她自己则穿一袭白色长裙,鲜花从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还想到,跟她并排站着、伏在船侧栏杆上的这个男人,是真正伟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宠儿……迄今为止,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么出色、新颖、不同凡响,一旦他的稀世才华完全成熟,他的创作将无限高超,令世人倾倒。这一点,从他的脸,从他的表达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看得出来。关于阴影和黄昏的情调,关于月光,他都说得与众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种驾御大自然的硷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独特的才能。他的生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超凡脱俗。他过着小鸟一样的生活。“天凉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里亚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伤地说:“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是奴隶。为什么你今天这样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我疯狂地爱您……”他悄悄地说,呼出的气哈到她的脸颊上,“只要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激动万分地喃喃说,“您爱我吧,爱我吧……”“别这么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时闭上了眼睛,“这真可怕。再说戴莫夫呢?”“什么戴莫夫?为什么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这儿有伏尔加,月亮,美景,我的爱情,我的痴迷,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戴莫夫!……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只求您给我片刻的……一瞬间的欢乐!”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觉得过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会,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毫无必要,平淡乏味,而且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真的:戴莫夫算什么?为什么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再说,他是确有其人呢,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梦?“其实,对他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已经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够多的了。”她双手掩面想道,“让别人谴责去吧,诅咒去吧,我却偏要这样,宁愿毁灭。偏要这样,宁愿毁灭……生活中的一切都应当有所体验。天哪,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美妙啊!”“噢,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喃喃地说,他拥抱着她,贪婪地吻着她的手,她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我吗?是吗?是吗?啊,多静的夜!美妙的夜!”“是的,多静的夜!”她悄悄地说,瞧着他那双含着泪水的发亮的眼睛。然后她很快地回头张望一下,搂住他,热烈地吻他。“船快到基涅什玛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侧喊道。

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那是饮食部的堂伯从旁经过。“听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给我们拿葡萄酒来。”

画家激动得脸色发白,坐到长椅上,一双热恋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后来他闭上眼,懒洋洋地微笑着,说:“我累了。”

他把头靠在栏杆上。五

九月二日,天气温暖无风,但是天色阴沉。一清早,伏尔加河上升起薄雾,九点钟以后又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看上去完全没有转晴的希望。喝茶的时候,里亚博夫斯基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绘画是一门最难见成效又最枯燥无味的艺术,说他算不得画家,说只有傻瓜才认为他有才华。突然间,无缘无故,他抓起一把刀子,把他的一幅最好的画稿划破了。早茶后,他脸色阴沉地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伏尔加河。可是伏尔加河已失去了刮谢波光,变得浑浊灰暗,看上去冷冰冰的。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想到,阴雨绵绵、令人烦问的秋天即将来临。似乎是,伏尔加河两岸一块块美丽的绿毯,河上一串串宝石般的反光,透明的蓝色远方,以及大自然所有别致而华丽的眼饰,此刻都已让造物主收了起来,藏进箱笼里,以备明春再用。群鸦在伏尔加上空盘旋,讥笑它:“光啦!光啦!”。里亚博夫斯基听着它们的贴噪,默默想道:他的才华已经枯竭;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相对的、愚蠢的;他不该让这个女人束缚自己……总之,他心绪不佳,苦闷得很。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隔板后面的床上,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美丽的亚麻色头发,时而想象自己在客厅里,时而在卧室里,时而又在丈夫的书房里。想象又把她带到剧院里,带到女裁缝那里,带到那些名流朋友家里。这阵子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还想起她吗?演出季节已经开始,应该考虑一下晚会的事了。戴莫夫呢?啊,可爱的戴莫夫!他在每封信里都多么温存地、像孩子般苦苦央求她早点回家!每月他都给她寄来七十五卢布。有一次她写信告诉他,她欠了画家们一百卢布,不久他真的把这笔钱寄来了。多么善良、慷慨的人啊!旅行生活搞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筋疲力尽,她厌烦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些乡民,这河上的潮气,甩掉那种浑身不干净的感觉,这种不干不净是她从一个村子搬到另一个村子,住在农家小屋里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要不是里亚博夫斯基已经保证,他要跟那些画家在此地一直住到九月二十日,她本可以今天就离开这里。要真能这样,那该多好啊!“天哪!”里亚博夫斯基埋怨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太阳呢?没有太阳,我那幅阳光明媚的风景画就无法接着画下去!”“可是你还有一幅画稿画的是多云的天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从隔间走出来,说,“记得吗,在前景的右侧是树林,左侧是一群母牛和鹅。趁现在你可以把它画完。”“哼!”画家皱起眉头,“把它画完!难道您以为我这人就那么笨,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变得多么厉害!”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叹了一口气。“嘿,那才好。”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脸上一阵抽搐,她走到炉子旁边,哭了起来。“对,现在只差眼泪了。算了吧!我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哭,但就是不哭。”“成千上万的理由!”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呜咽着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是的!”她说完,放声大哭起来,“说实话,您现在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感到羞耻。您想方设法提防着那几个画家,其实这是瞒不过去的,他们早就知道了。”“奥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央求道,一手按着胸口,“只求一件事:别再折磨我!除此之外,我对您没有任何要求!”“但您得起誓,说您现在仍然爱我!”“这是折磨人!”画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跳了起来,“到头来我只好去跳伏尔加河,要不然去发疯!你饶了我吧!”“好啊,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嚷起来,“打呀!”

她又放声大哭,跑回隔间去了。在农舍的干草顶上,响起刷刷的雨声。里亚博夫斯基抱着头,在小屋里踱来踱去。后来他一脸果断的神色,似乎想对谁证明什么,戴上帽子,把猎枪往背上一搭,走出了农舍。

他走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首先想到,最好服毒自尽,让回来的里亚博夫斯基发现她已经死了。后来想象又把她带回自家的客厅,带回丈夫的书房。她想象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戴莫夫身旁,享受着身心的安宁和洁净,到了晚间坐在剧院里,听马西尼演唱。她想念文明,想念城市的繁华,想念那些名人,想得她满心愁闷。有个农妇走进屋来,开始不慌不忙地生炉子做饭。烟熏火燎,满屋子都是焦糊味。画家们回来厂,高统靴上沾满了烂泥,脸上挂着雨水。他们分析画稿,聊以自慰地说:伏尔加河即使遇上恶劣天气,也自有它的魅力。那只便宜的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冻僵的苍蝇聚在放圣像的屋角里嗡嗡地叫,可以听到长凳底下那些厚纸板中间有蟑螂爬来爬去……

里亚博夫斯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农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没有脱下脏靴,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落坐在长凳上,立即闭上眼睛。“我累了……”他说,他动动眉头,竭力想抬起眼皮。

奥莉加·伊凡诺大娜为了对他表示亲热,表明她没有生气,就坐到他的身边,默默地吻了他一下,把小木梳插进他的浅色头发里。她想给他梳头。“这是干什么?”他问,猛地一哆嗦,好像有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这是干什么?您让我安静一会儿,求您了!”

他把她推开,自己走掉了。她觉得他的脸上显出憎恶和恼火的神情。这时候,农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菜汤给他送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看到,她的两个大拇指都泡在汤里了。勒紧肚子的农妇,里亚博夫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菜汤,小屋以及这整个生活,此刻都让她感到十分可怕,虽说刚来的时候她很喜欢这种生活的简朴和颇有艺术趣味的杂乱。她突然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说:“我们须要分开一段时间,要不然由于无聊我们当真会吵翻的,我讨厌这样。今天我就走。”“怎么走?骑棍子吗?”“今天星期四,所以九点半钟有一班轮船经过这里。”“是吗?对,对……那有什么,你走吧……”里亚博夫斯基温和地说,他用毛巾代替餐巾擦了擦嘴,“你在这里很烦闷,没事可做,想把您留下的人,必定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你走吧,二十号以后我们又会见面的。”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快活得脸都红了。“难道这是真的,”她暗自问自己,“难道很快就能在客厅里画画,在卧室里睡觉,在铺着桌布的餐桌上吃饭?”她心情轻松愉快,已经不生画家的气了。“我把颜料和画笔全给你留下,里亚布沙,”她说,“我留下的东西,将来你都给我带回去……注意了,我走以后你别偷懒,别闷闷不乐,你要工作。你是我的好样的,里亚布沙。”

九点钟,里亚博夫斯基跟她吻别,她立即想到,他这样做是免得当着画家们的面在轮船上吻她,他把她送到码头。轮船不久就来了,把她带走了。

过了两天半她才回到家里。来不及脱掉帽子和雨衣,她激动得喘着粗气跑进了客厅,又从那儿来到了餐室。戴莫夫没穿上衣,只穿着敞开的坎肩,坐在餐桌后面,在叉子上磨刀子。他面前的盘子上摆着一只松鸡。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住宅的一刹那,她确信,这一切必须瞒过丈夫,对此她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可是现在,当她看到他那开朗、温和、幸福的微笑和那双发亮的、快活的眼睛时,她立即感到,要瞒过这个人是卑鄙丑恶的,同时也不可能,她做不到,诚如要她去诽谤、偷窃、杀人一样。刹那间,她决定把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让他吻她,拥抱她,随后她跪在他脚前,双手蒙住了脸。“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他柔声问道,“是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得通红的脸,用负罪的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但是恐惧和羞愧阻止她说出真情。“没什么,”她说,“我这是太……”“我们坐下吧,”他说着把她搀起来,扶她坐到餐桌后,“这就好了……吃松鸡吧。小可怜,你一定饿坏了。”

她贪婪地吸进家里温馨的空气,吃着松鸡;他呢,温存地瞧着她,快活得笑了。六

大约直到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戴莫夫开始怀疑他受骗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遇见她时已经不能正视她的眼睛,脸上再也没有愉快的笑容了。为了减少跟她相处的时间,他常常把他的同事科罗斯捷列夫带回家吃午饭。这个身材矮小的人留着短发,面容惟淬,为人腼腆,每当他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谈话的时候,总是尴尬地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纽扣先解开再扣上,然后用右手去捻左侧的唇髭。吃饭的时候,两位医生谈的都是医学问题,如横隔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导致心律不齐,如最近一个时期经常遇到许多神经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谈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尸体,诊断书上写着“恶性贫血”,他却在胰腺上发现了癌变。两人所以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可以沉默,也就是可以不必撤谎。饭后,科罗斯捷列夫坐到钢琴旁,戴莫夫叹口气,对他说:“唉,老兄!算了吧,这有什么!你给弹个忧伤的曲子吧。”

耸起肩膀,伸开十指,科罗斯捷列夫在钢琴上奏出几个和音,然后用男高音唱起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俄罗斯的农民不呻吟?”戴莫夫又长叹一声,一手支着下颊,沉思起来。

近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行为举止并不检点。每天早晨她醒来后心绪总是很坏。她想到,她已经不爱里亚博夫斯基,谢天谢地,这事已经结束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里亚博夫斯基夺走了她的丈夫,现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亚博夫斯基。后来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谈话,说里亚博夫斯基正准备在画展上展出一幅惊人之作,是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混合体,带有波列诺夫的风格。据说,凡是去过他的画室的人,都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不过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响下才创作出这幅画的,总之,多亏她的影响他才发生很大变化,达到艺术的高峰。她的影响十分有益,十分重要,一旦她丢下他不管,那么看来他就要毁了前程。她又回想起,上次他来看她的时候,穿一件带小花点的灰上衣,系着新领带,懒洋洋地问她:“我漂亮吗?”是的,凭他那翩翩的风度,长长的鬓发和蓝蓝的眼睛,他的确很漂亮(也许,这是最初的印象),而且他对她很温柔。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迟迟才穿上衣服,随后万分激动地去画室找里亚博夫斯基。她来到那儿时,他心情很好,正自我陶醉于那幅真正出色的画。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对严肃的问题总是开个玩笑了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嫉妒里亚博夫斯基,痛恨他的那幅画,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在画前默默站了五分钟,最后,她像人们在圣物前叹息那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是的,你还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画。你知道,简直大惊人了!”

后来她开始苦苦哀求,要他爱她,不要抛弃她,要他怜悯她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她哭泣,吻他的手,要求他对她起誓,说他爱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离开她良好的影响,他将走上歧途,毁了前程。她败坏了画家的好兴致,心里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后只好去找女裁缝,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员弄几张戏票。

如果她在画室里找不到他,她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赌咒说:要是今天不来看她,她一定服毒自尽。他害怕了,就来找她,还留下来吃饭。他并不顾忌她的丈夫在场,对她说话粗鲁无礼,她也照样回敬他。两人都感到对方束缚了自己,都觉得对方是暴君是仇敌。他们大发脾气,在气愤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成体统,连科罗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饭后,里亚博夫斯基匆匆告辞,走了。“您去哪儿?”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前室问他,那目光是仇恨的。

他皱起眉头,眯着眼,随口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人她也认识。显然他这是嘲笑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气。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由于嫉妒,懊丧,屈辱和羞耻,她咬着枕头,放声大哭起来。戴莫夫撇下客厅里的科罗斯捷列夫,来到卧室,局促不安地、心慌意乱地小声说:“别哭得这么响,亲爱的,……何苦呢?这种事不可外扬……要不露声色……你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猜忌折磨着她,她甚至感到太阳穴疼痛起来。她转而又想,事情还可以挽回,于是她洗过脸,朝哭肿的脸上扑点粉,飞一般去找那个熟悉的女人。她在那个女人家没有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就坐上车找第二家,然后找第三家……起先她还觉得这样乱找一起有点难为情,可是后来她也习惯了,常常是,一个晚上她跑遍了她认得的所有女人的家,为的是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一天,她对里亚博夫斯基说到她的丈夫:“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她很喜欢这句话,所以遇到别的画家时,只要对方知道她和里亚博夫斯基的风流韵事,每一回她总是把手用力一挥,这样说她的丈夫:“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他们的生活方式倒还跟去年一样。每逢星期三总要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作画,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面带微笑说:“请吧,先生们,请吃点东西。”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照旧寻找伟人,找到了不满意,又重找。跟从前一样,她每天深夜才回家,这时候戴莫夫却不像去年那样已经睡觉,而是坐在他的书房里,在写什么东西。他要到三点才躺下,八点钟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准备去剧院,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这时戴莫夫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走了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而且像过去一样,高高兴兴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脸上喜气洋洋。“我刚才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他说着,坐下来揉他的膝盖。“通过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啊哈!”他笑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镜子里妻子的脸,她却始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梳理头发,“啊哈!”他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他们很可能给我一个病理学概论方面的编外副教授职称。有这方面的迹象。”

从他那张容光焕发、无比幸福的脸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悦和成功,那他会原谅她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什么叫病理学概论,再说她担心看戏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抱歉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七

这是最不安宁的一天。

戴莫夫头痛得厉害。早上,他没有喝茶,也没去医院,一直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多钟又去找里亚博夫斯基,想让他看看自己的静物写生,再问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觉得这幅画毫无意思,她之所以画它只是为了找个无谓的借口可以去找画家。

她没拉门铃就走了进去。当她在前室脱套鞋时,听到好像画室里有人轻轻地跑过去,还有女人衣裙的蟋蟋声。她赶紧往画室里张望,只看到棕色的裙角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幅大画后面。这幅画连同画架,从顶端一直到地板,都蒙着黑布。毫无疑问,有个女人躲起来了。想当初,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也常常在这幅画后面避难呢!里亚博夫斯基显然很窘,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感到吃惊,向她伸出两只手,不自然地笑着说:“哎呀哎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感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上一句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呢。“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一幅静物写生。”“啊?……画稿?”

画家接过画稿,边走边看,似乎是不经意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静物写生……一流的,”他嘟哝着,随后信口押起韵来,“库罗尔特,乔尔特,波尔特……”

从画室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衣裙的蟋蟋声。这就是说,她走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一声,抓起什么重东西朝画家头上砸去,然后转身跑掉。但是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压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不是女画家,而是一条小爬虫了。“我累了……”画家懒洋洋地说,望着画稿,不住地甩着头驱赶瞌睡,“当然啦,画得不错,不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厌烦呢?我要是您的话,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槁点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他走出房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在吩咐听差什么。为了避免告辞,避免解释,最主要是为了免得放声痛哭,她没等他回来,赶紧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来。她这才轻快地嘘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跟绘画、跟刚才在画室里压在她心头的那种沉重的羞辱感,从此一刀两断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缝,随后去拜访昨天刚到的巴尔奈,从巴尔奈那儿出来又去了一家乐谱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她怎样给里亚博夫斯基写一封冷酷无情的充满个人尊严的信,怎样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亚度假,从此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开始新的生活。

这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家,她没有换衣服就在客厅里坐下写信。里亚博夫斯基说她算不得画家,她为了报复,现在写信告诉他:他每年画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说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滞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绩外,他将来不会有任何进展。她还想告诉他:他在许多方面得益于她的良好影响,如果说他现在行为恶劣,那只是因为形形色色的轻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响,今天躲在画布后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亲爱的,”戴莫夫在书房里叫她,并没有开门,“亲爱的!”“你有什么事?”“亲爱的,你别进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就行了。是这么回事……前天我在医院里传染了白喉,现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请科罗斯捷列夫。”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像对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样,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它让人联想到果戈里的奥西普和一句俏皮话:“奥西普,哑嗓子;阿尔希普,爱媳妇。”现在她却喊道:“奥西普,这不可能!”“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门后说。可以听到他走回沙发那里,又躺下了。“去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脚发凉,“这病可危险呢!”

她毫无必要地举着蜡烛走进卧室,在那里考虑着她该怎么办,无意间看了一下穿衣镜:一张吓白的脸,短上衣的两个袖子高高耸起,胸前一大堆黄色的绉边,裙子上乱七八糟的条纹,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既可怕又丑陋。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对不起戴莫夫,对不起他对她的那份深情的爱,对不起他年轻的生命,甚至对不起他的这张好久没睡过的空床。她不时想起他平日那张温和、柔顺的笑脸。她伤心得放声大哭起来,立即给科罗斯捷列夫写了一封求助的信。这时已是午夜两点了。八

早晨七点多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因夜间失眠而脑袋发沉,没有梳洗,模样难看,一脸悔愧的神色,从卧室里出来。这时一位黑胡子先生打从她身旁走过,进了前室,看来这是医生。屋里有一股药水味。科罗斯捷列夫站在书房门口,右手捻着左侧的唇髭。“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进去看他,”他阴沉地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这病会传染的。说实在的,您也没有必要进去。他已经昏迷,在说胡话。”“他真是得了白喉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间,声音几乎听不清。“那些明知危险却偏要去冒险的人,真应该送交法庭审判,”科罗斯捷列夫喃喃自语,没有回答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问题。“您知道他是怎么感染的吗?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个病儿的白喉粘液。这是干什么?愚蠢……是的,胡闹……”“危险吗?很危险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是的,都说这病很难治。说实在的,应当请施列克来才对。”

先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头发棕红,鼻子很长,说话带犹太人口音;继而来了一个高个子,他背有点驼,须眉浓重,看上去像个大辅祭;最后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很胖,脸色红润,戴一副眼镜。这是医生们来为自己的同事轮流值班。科罗斯捷列夫值完班后没有回家,他留下来,像个幽灵似的在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女仆给值班的医生们送茶,不断跑药房,根本没人收拾房间。家里冷清而凄凉。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独自坐在卧室里,想到这是上帝来惩罚她了,因为她欺骗了丈夫。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这个温顺得失去个性、由于过分的善良显得没有主见、显得软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烧中的呓语,那么值班的医生就会了解到,毛病不单单出在白喉上。他们就会去问科罗斯捷列夫:他什么都知道。难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时,那眼神仿佛在说: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过是她的同谋犯。她已经不记得伏尔加河上那个月夜,不记得那番爱情的表白和农舍里的那段富有诗意的生活。她只记得,她由于无聊的苛求,由于娇生惯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沾上了一层粘乎乎的污秽,从此休想洗干净了……“哎呀,我把他骗得太厉害了,”她想道,记起了她跟里亚博夫斯基的那段烦心的浪漫史,“这种事真该诅咒!……”

下午四点钟,她眼科罗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饭。他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葡萄酒,皱起了眉头。她也没吃东西。有时她暗自祷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爱他,永远做他忠实的妻子。有时她精神恍榴,望着科罗斯捷列夫,想道:“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举止粗野,难道不枯燥吗?”有时她又觉得上帝会立即来处死她,因为她害怕传染,竟一次也没去过丈夫的书房。总之,她的情绪低沉而沮丧,相信她的生活已经毁掉,再也无法挽救了……

午饭厨天色暗下来。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躺在沙发床上,枕着一个金线绣的绸垫子,在呼噜呼噜地打鼾。

值班的医生进进出出,谁也不曾留意这种混乱状态。外人在客厅里呼呼大睡,墙上的那些画稿,独出心裁的陈设,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女主人——所有这一切现在已引不起丝毫兴趣。有位医生无意中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这笑声显得那么古怪、胆怯,叫人听了不寒而栗。

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再次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经不睡了。他坐在那里抽烟。“他的白喉已经转移到了鼻腔,”他小声说,“心脏功能也不好。说实在的,情况很糟糕。”“那您去请施列克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已经来过了。正是他发现的:白喉杆菌已经扩散到鼻腔,唉,施列克管什么用!说实在的,施列克也帮不了忙。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列夫——如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从早晨起就没有收拾的床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她似乎觉得,整个宅子,从地板到天花板,让庞大的铁块填满了,只要把这铁块弄出去,大家就会感到轻松愉快。等她清醒过来,她才想起,那不是铁块,而是戴莫夫的病。“静物写生,港口……”她想着想着,又陷入昏睡状态,“港口……疗养院……施列克怎么回事?施列克,格列克,弗列克……克列克。现在我的朋友们在哪儿?他们是否知道我们家的不幸?主啊,救救我……饶恕我。施列克,施列克……”

又是铁块……时间过得很慢,楼下的挂钟不时敲响。有时听到门铃声;是医生们来了……一名女仆端着托盘上的空杯子走了进来,问道:“太太,床铺要我收拾一下吗?”

她不见回答,又走了出去。楼下的钟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细雨,又有人走进卧室来,好像是个外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猛地坐起来,认出他是科罗斯捷列夫。

几点了?她问。“快三点了。”“哦,怎么样?”“还能怎么样!我是来告诉一声:他快要断气了……”

他呜呜地哭了,挨着她坐在床边,用袖子擦着眼泪。她一时明白不过来,但浑身冰冷,开始慢慢地画着十字。“快断气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又一声抽泣,“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损失啊!”他沉痛地说,“要是拿我们同他相比的话,那么可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不平凡的人!才华出众!他给了我们大家多大的希望!”科罗斯捷列夫绞着手,继续道,“我的上帝啊,像他这样的学者现在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奥西卡·戴莫夫,臭西卡·戴莫夫,你是怎么搞的呀!哎呀呀,我的上帝啊!”

科罗斯捷列夫双手掩面,绝望地摇着头。“他有着多大的道德力量!”他继续道,变得越来越怨恨什么人,“一颗善良、纯洁、仁爱的心灵——不是人,是水晶!他为科学服务,他为科学献身。他日日夜夜像牛一样干活,谁也不怜惜他。这位年轻的学者,未来的教授还不得不私下行医,晚上搞翻译工作,好挣钱来买这堆……污七八糟的破烂!”

科罗斯捷列夫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双手抓过床单,生气地撕扯着,仿佛床单有罪似的。“他不怜惜自己,别人也不怜惜他。唉,真是的,说这些有什么用!”“是啊,一个世上少有的人!”在客厅里有个男人低声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回想她和他的全部生活,从头到尾,包括所有的细节,这才突然间明白过来,他确实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人,跟她所认识的那些人相比,可以说是伟大的人。她又回想起她去世的父亲和所有跟他共事的医生们对他的态度,她这才明白,他们都认定他是未来的名人。那墙、天花板、电灯和地毯,好像都在挤眉弄眼地嘲笑她,仿佛在说:“你瞎了眼,瞎了眼!”她哭着冲出卧室,在客厅里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擦肩而过,跑进了丈夫的书房。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齐腰盖着被子。他的脸瘦削得可怕,脸色灰黄,这样的颜色活人脸上是绝不会有的。只有那脑门,那黑眉毛,还有那熟悉的微笑,让她认出这是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赶紧摸他的胸、额头和手。胸口还有余温,但额头和手已经凉得叫人发毛。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不是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而是望着被子。“戴莫夫!”她大声喊道,“戴莫夫!”

她想对他说明:那是一个错误,事情还可以挽救,生活依旧可以美满幸福。她还想告诉他:他是世上少有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将终生景仰他,崇拜他,对他怀着神圣的敬畏……“戴莫夫!”她叫他,拍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经永远不能醒来,“戴莫夫,戴莫夫呀!”

在客厅里,科罗斯捷列夫正对女仆说:“这有什么好问的?您去找教堂的看门人,跟他打听一下,那些靠养老院救济的老婆婆住在哪儿。她们会给死者洁身、装殓,该做的事她们都会做好的。”一八九二年一月五日

脖子上的安娜

在教堂里行完婚礼,甚至没有预备清淡的酒菜,新婚夫妇各喝了一杯酒,便更衣、坐车,去了火车站,取消了欢乐的婚庆舞会和晚宴,取消了音乐和舞蹈,他们要赶到二百俄里以外去朝圣。许多人称赞这种做法,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已有官职在身,年纪也不轻,热闹的婚礼看来显得不大得体。再说一个五十二岁的文官,娶了一个刚满十八的姑娘,在这种场合下听音乐也没有趣味。也有人说,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之所以想出去修道院朝圣的主意,其实是为了让年轻的妻子明白:在婚姻问题上,他是把宗教和道德放在首位的。

一群同事和亲戚到车站为新婚夫妇送行。他们端着酒杯站着,等着火车开动时好欢呼“乌拉!”彼得·列翁季伊奇,新娘的父亲,头戴高筒帽,身穿教员礼服,已经喝醉,他脸色煞白,举着杯子,不住地住窗口探过身去,央求说:“安妞塔!安尼娅!安尼娅,听我一句话!”

安尼娅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便贴着她的耳朵嘟哝起来。她直觉得酒气熏人,耳朵里灌风,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就在她脸上、胸前、手上不住地画十字。这时他连呼吸都在颤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的两个弟弟,中学生别佳和安德留沙,在他身后拉扯他的礼服,难为情地小声说:“爸爸,行了……爸爸,别这样……”

火车开动了,安尼娅看到,他的父亲跟着车厢跑了几步,身子摇摇晃晃,酒杯里的酒都洒了。他那张带着愧色的脸是多么可怜而又善良啊!“乌拉!”他喊道。

现在新婚夫妇单独在一起了。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了包间,查看一番,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然后笑容满面地在他年轻妻子的对面坐下。这是一名中等身材的文官,相当胖,大腹便便,保养得极好,脸上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嘴上却不留唇髭。他那个刮得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圆下巴,看上去倒像脚后跟。他脸上最大的特征是没有唇髭,这块新刮过的不毛之地,渐渐地与旁边两个胖乎乎、颤悠悠、像果冻一样的腮帮子联成一片。他举止庄重,动作徐缓,态度温和。“现在我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情,”他含笑说,“五年前,科索罗托夫得了一枚二级圣安娜勋章,到大人府上感谢的时候,大人是这样说的:‘这么说,您现在有三个安娜了:一个在扣眼里,两个在脖子上。’这里得说明一下,当时科索罗托夫的妻子安娜,一个爱吵嘴的轻桃女人,刚刚回到他的身边。我希望,当我拿到二级安娜勋章的时候,大人找不到任何借口对我说这种话。”

他眯起小眼睛微微笑了。她也微微笑了;但她一想到这个男人随时会用他那肉乎乎、湿漉漉的嘴唇来吻她,而她已经无权拒绝他这样做,心里就不免发慌。他那大腹便便的身子只要一动,就把她吓一跳。她感到又可怕又厌恶。他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从脖子上取下勋章,脱掉燕尾服和坎肩,换上长袍。“这就舒服了,”他说着坐到安娜身边。

她回想起刚才的婚礼是多么令人难堪,她总觉得神甫、宾客和教堂里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哀伤的目光望着她,似乎在问:像她这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嫁给这个上了年纪的、没有趣味的先生?为什么?虽说今天早晨她还满心欢喜,认为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可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以及现在坐在车厢里,她已经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受了骗,显得很可笑。瞧她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但她还是身无分文,连结婚礼服也是借了钱做的。今天父亲和两个弟弟来送她的时候,她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身上连一个小钱也没有。今天他们能吃上晚饭吗?明天呢?不知怎么她觉得,她走后现在父亲和弟弟只好坐在家里挨饿,就像安葬完母亲的那天晚上一样,心情沉重,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唉,我是多么不幸!”她想,“为什么我这样不幸呢?”

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是个庄重的人,不习惯向女人献殷勤,他笨拙地碰碰她的腰,拍拍她的肩膀;她呢,正想着钱,想着母亲和她的去世。母亲死后,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一名中学习字课和图画课教员,从此开始酗酒,家境便越来越贫困。两个男孩子没有靴子和套鞋,父亲叫人扭送去见民事法官,法警便来家查抄家具……真丢人!安尼娅要照看酗酒的父亲,给弟弟补袜子,跑市场……每当有人夸她年轻漂亮、风度优雅时,她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瞧着她那顶廉价的帽子和皮鞋上用黑面糊堵住的窟窿。到了夜里她就伤心落泪,怎么也摆脱不掉不安的思绪:老担心父亲因他的酒瘾很快就会被校方辞退,他受不了这种打击,会跟母亲一样死掉。于是,一些相识的太太开始忙碌起来,要为安尼娅找一个好男人。不久就找到了这个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他不年轻,也不漂亮,但很有钱。他在银行里有十万存款,还有一座祖上留下、目前已出租出去的庄园。这人循规蹈矩,颇得大人的好评。别人告诉安尼娅:要他帮忙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消请大人给中学校长,甚至给督学写封便函,叫校方不得辞退彼得·列翁季伊奇就行了……

她正想着这些往事,突然从窗子里送来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原来火车在小站上停下了。在月台对面的人群里,有人使劲地拉着手风琴,一把廉价的小提琴发出刺耳的拉锯声。从一排高高的白桦和杨树后面,从沐浴在月光中的别墅区那边,传来悠扬的军乐声:显然别墅里正在举行舞会。在月台上,住别墅的消夏客和来这儿的城里人在散步,只要天气好,他们就上这儿来呼吸新鲜空气。这其中就有阿尔特诺夫,整个别墅区的业主,大富翁,一个又高又胖的黑发男子,脸型像亚美尼亚人,眼睛鼓出,穿一身古怪的衣服。他上身的衬衫不扣纽扣,敞着怀,一双高统靴上带着马刺,肩上披一件拖到地上的黑斗篷,像女人身后的拖地长后襟。两条猎狗耷拉着尖嘴脸跟在他后面。

安尼娅的眼睛里还噙着泪花,但她已经不想母亲,不想钱和自己的婚事了。她不断跟认识的中学生和军官们握手,快活地笑着,很快地重复着:“您好!过得怎么样?”

她来到车厢外的小平台上,站到月光下,好让大家都能看到她穿着华丽的新衣,戴着漂亮的帽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停下了?”她问。“这儿是错车站,”有人回答,“在等一辆邮车。”

她发现阿尔特诺夫正瞧着她,便卖弄风情地眯起眼睛,大声说起法语来。忽然问,因为她的声音那么美妙动听,因为周围乐声荡漾、一轮明月倒影在水池里,因为阿尔特诺夫,这个出了名的风流男子和幸运儿,正痴迷地、好奇地盯着她,还因为大家都很快活,安尼娅不禁心花怒放。当火车开动、相识的军官们纷纷行军礼向她告别时,她随着树林后面送来的军乐声,已经哼起了波尔卡舞曲。她回到包间时,心里有一种感觉,似乎小站上的人使她确信:不管际遇如何,她日后肯定会幸福的。

这对新婚夫妇在修道院里住了两天就回到城里。他们住在一幢公家寓所里。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上班后,安尼娅就弹弹钢琴,或是烦闷得哭一阵,或是躺在软榻上看看小说,翻翻时装杂志。用午饭的时候,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是吃得很多,边吃边谈政治,说些有关任命、调动和奖赏的消息,说人应当劳动,说家庭生活不是享福,而是尽责,说积下一百个戈比就是一卢布,说他把宗教和道德看得高于世间的一切。最后,他握着餐刀,像举着剑似的,说:“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

安尼娅在一旁听着,心里害怕,吃不下东西,常常饿着肚子离开餐桌。午饭后丈夫躺下休息,不久就鼾声大作,她就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和弟弟们看了她一阵,那眼神有点异样,好像她来之前他们刚刚责备过她,说她是为了金钱才嫁给一个她不爱的、既枯燥又讨厌的人。她那蟋蟋作响的衣裙,手锣,总之她的一身太太打扮,使他们感到拘束和屈辱。在她面前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但他们还像以前一样爱他,吃饭的时候少了她还不习惯。她坐下来,跟他们一道喝菜汤和粥,吃那种有蜡烛味的羊油煎的土豆。彼得·列翁季伊奇用颤抖的手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带着贪婪、厌恶的神情一饮而尽,接着倒第二杯,第三杯……别佳和安德留沙,两个消瘦、苍白、大眼睛的男孩夺过酒瓶,慌张地说:“别喝了,爸爸……够了,爸爸……”

安尼娅也不安起来,央求他不再喝酒,他却勃然大怒,用拳头捶桌子。“我不许别人来管我!”他大声嚷道,“坏小子!坏丫头!看我把你们都赶出去!”

可是他的声音里流露出软弱和善良,所以谁都不怕他。午饭后他通常要打扮一番。他脸色苍白,下巴上有一道刮破的口子,伸着细长脖子,在镜子前一站就是半个钟头。一会儿梳头,一会儿捻捻黑胡子,一会儿往身上洒香水,再打个蝴蝶领结,然后戴上手套和高礼帽,这才走出家门去教家馆了。如果是节日,他就留在家里,有时画画水彩画,有时弹弹风琴。那台风琴吱吱叫,隆隆响,他偏要逼它奏出和谐悦耳的乐声来,还要自弹自唱,有时就冲着两个孩子生气:“混账!坏包!把乐器都弄坏了!”

到了晚上,安尼娅的丈夫常常跟住在同一幢公寓里的同事们玩牌。玩牌的时候,文官太太们也聚到一起。这些太太长相不美,服饰不雅,举止粗鲁,倒像是厨娘。她们在房间里说东道西播弄是非,她们的话跟她们本人一样粗俗而无聊。有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也带安尼娅上剧院看戏。幕间休息的时候,他不让她离开一步,他要她挽着自己的胳臂一道在走廊里和休息室里踱来踱去。有时候,他对某个人躬身致礼,随即悄悄对安尼娅说:“五品文官……大人接见过他……”或者,“这人很有钱财,……自家有房子……”当他们经过小卖部时,安尼娅很想买点甜食,她喜欢吃巧克力和苹果馅小蛋糕,但她身上没有钱,向丈夫讨又不好意思。他拿起一个梨,用指头捏一捏,犹豫不决地问道:“多少钱?”“二十五戈比。”“是吗?”他说着又把梨放回原处。可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开也不好意思,于是他要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人把它全喝光,喝得他的眼睛里冒出泪水。这时候安尼娅真恨他。

有时候,他忽地涨红了脸,急急对她说:“向那位老夫人鞠躬!”“可是我不认识她。”“没关系。她是税务局局长太太!鞠躬呀,我跟你说呐!”他一个劲儿地唠叨着,“你的脑袋掉不了的。”

安尼娅便鞠躬致礼,她的脑袋也果真没有掉下来,但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丈夫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只能生自己的气:她不该像个大傻瓜似的受了他的骗。她本来只是为了钱才嫁给他,可是现在她的钱比结婚前还少。原先父亲还常常给她二十戈比,现在呢,她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偷偷拿钱或者向他要点她都做不到,她怕丈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她觉得她对这个人的恐惧感由来已久。小时候,她总认为中学校长是最威严最可怕的力量,这力量像头上的乌云、像冲过来的火车头想把她压死。另一种威严可怕的力量,就是家里经常提起、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对他诚惶诚恐的大人。另外还有十几种小一些的可怕力量,其中包括中学里那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色严厉、铁面无情的教员。最后,就是现在的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这个循规蹈矩的人连面孔也长得像中学校长。在安尼娅的想象中,这一切合成一股力量,变成一头可怕的巨大的白熊,正一步一步朝像她父亲那样一些弱小而有过失的人逼近。她不敢说出违拗的话,每当她受到粗暴的爱抚,被对方的拥抱吓得胆战心惊、受到玷污时,她只能强作笑颜,佯装快乐的样子。

只有一次,为了偿还一笔极不愉快的债务,彼得·列翁季伊奇壮着胆子向他借五十卢布,可那是多么令人难堪啊!“好吧,钱我借给您。”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考虑一番后说,“不过我得警告您:如果您不戒酒的话,今后我不会再接济您。一个人身为国家公职人员,沾上这种毛病是可耻的。我不得不向您提醒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种嗜好葬送了许多有才干的人,其实只要他们有所克制,这些人本来是可以步步高升、身居要职的。”

接下去便是长篇大论:“根据……”,“鉴于刚才所说……”,“由此得出结论……”,可怜的彼得·列翁季伊奇忍受着屈辱的折磨,反而更想喝酒了。

两个弟弟有时到安尼娅家来作客,他们总是穿着破裤子和破靴子,照样要听他的训导。“每个人都应当尽到自己的职责!”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对他们说。

钱他是不给的。但他送安尼娅戒指、手锣和胸针,说这些东西遇到艰难日子就大有用处。他经常拿钥匙打开她的五斗柜,检查这些东西是否完好无缺。二

转眼间冬天到了。还在圣诞节以前,当地报纸就早早登出消息: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将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在贵族俱乐部举行。每天晚上打完牌之后,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总要焦急不安地跟官太太嘀咕一阵,不时忧心忡忡地看安尼娅一眼,随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着什么心事。最后,有一天夜里,他在安尼娅面前站住,说:“你得做一身舞衣,听明白了吗?只是请你先跟玛丽亚·格里戈里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米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钱,但是她在定做舞衣的时候,跟谁都没有商量,只是在父亲面前提了一句。她竭力设想,母亲参加舞会会怎么穿着打扮。她去世的母亲向来穿得很时髦,也肯为安尼娅花工夫,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还教会她说法语,跳玛祖卡舞——而且跳得极好(出嫁前她母亲当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跟她母亲一样,会把旧裙翻改成新装,用汽油洗手套,租用珠宝首饰,她也跟母亲一样,善于眯细眼睛,娇滴滴地说话,摆出种种迷人的姿态,必要时可以高兴得神采飞扬,也可以变得一脸忧伤,叫人琢磨不透。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黑头发、黑眼睛、神经质和随时注重打扮的习惯。

赴舞会前半个小时,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间,想在她的穿衣镜前把勋章挂在脖子上。他一看,简直被她的美貌和那身新做的华丽夺目的薄纱舞衣迷住了。他得意地梳理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瞧你多漂亮……多漂亮!我的安纽塔!”忽然他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接下去说:“是我使你得到了幸福,今天你也同样能使我得到幸福。我求你跟大人的夫人结识!看在上帝的份上!通过她我就能弄到主任奏事官的职位了!”

他们坐车去参加舞会。贵族俱乐部的大门口站着侍卫。进了前厅,只见衣帽架上挂了不少皮大衣,侍者穿来穿去,袒胸露背的仕女们用扇子挡着穿堂风。空气里有煤气灯和军人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臂踏上楼梯,耳里听着音乐,眼睛瞧着大镜子里被辉煌灯火照亮的自己,她心中的欢乐苏醒了,像那次在月光下的小站上一样,再一次预感到幸福即将来临。她高做自信地走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小姑娘,而是一位夫人,并且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已故母亲的步态和风度来。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富有的、自由的人。即使丈夫在场,她也不感到拘束,因为在她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那一刻,她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身边的年老丈夫丝毫不会贬低自己,相反,倒给她增添一层诱人的神秘色彩,这正是男人们最动心的。大厅里乐声悠扬,舞会已经开始。从简朴的公寓里出来,置身于这片辉煌的灯火、缤纷的色彩、音乐和喧闹之中,深受感动的安尼娅向大厅里扫了一眼,心中暗想:“啊,真是太好了!”她立刻在人群中认出了她所有的熟人、所有那些以前在晚会上或游乐时遇见过的军官、教员、律师、文官、地主、大官、阿尔特诺夫和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这些女士一个个都打扮入时,袒胸露背,有的美丽动人,有的长相难看。她们在义卖市场的小木屋和售货亭里已经各就各位,为周济穷人举行义卖。一个佩戴带穗肩章的魁梧的军官(她是在上中学时在老基辅街上跟他相识的,现在已不记得他的名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邀请她跳华尔兹舞。她从丈夫身边翩翩飞走,她觉得此刻她像坐在一条小帆船上在暴风雨中随波漂荡,而丈夫已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跳得热烈奔放、兴致勃勃,华尔兹、波尔卡、卡德里尔,一曲接一曲跳下去,从一个舞伴手里转到另一个舞伴手里,音乐和喧闹使她心醉神迷,她娇滴滴他说话,俄语里夹杂着法语,不住地笑,脑子里既没有丈夫,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赢得了男人的欢心,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焦急不安地捏着手里的扇子,她感到口渴。她的父亲彼得·列翁季伊奇穿一件皱巴巴的有汽油味的礼服,走到她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冰淇淋。“你今天真迷人!”他欣喜万分地瞧着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后悔过,你不该匆匆忙忙出嫁……为了什么?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发抖的手掏出一小沓钞票,说:“天我领到教家馆的薪水,我可以还清欠你丈夫的钱了。”

她把小碟子塞到他手里,立即被人搂住腰,被远远地带走了。她越过舞伴的肩头,匆匆一瞥,看到父亲在镶木地板上轻快地滑行,搂着一位太太在大厅里满场飞旋。“他不醉的时候多么可爱啊!”她说。

她还是跟那个魁梧军官跳玛祖卡舞。他傲慢地、沉重地踏着舞步,活像一头被宰后套上军装的牲口,他不时耸动肩膀、挺挺胸膛,脚跟很勉强地踏着拍子——一副极不愿跳舞的样子。她却在他身边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用她的美貌和裸露的脖颈挑逗他。她的眼睛像火一般燃烧,她的动作充满了激情,而他却越来越无动于衷,像国王恩赐似地向她伸出手去。“好哇,好哇!”人群里有人喝彩。

但是,渐渐地连魁梧的军官也抵挡不住了,他活跃起来,激动起来,已经陶醉于她的魁力,变得无比狂热,现在他的动作变得轻快,充满了活力,而她只是摆动肩头,狡黠地望着他:她严若一位女王,他是奴隶。这时她感觉到,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所有这些人都看呆了,心里嫉妒他们。魁梧的军官刚向她道过谢,人群中突然闪开一条道,男人们不知为什么奇怪地挺直身子,双手贴在裤缝上……原来,礼服上佩戴着两枚星章的大人正朝她走来。是的,大人正是冲她而来的,因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脸上堆着媚笑,嘴巴努动着像在吃东西——他看见漂亮女人的时候向来是这样的。“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这样开始,“我要下令关您丈夫的禁闭,因为他把这么一件宝贝一直瞒着我们。”“我受太太之命前来找您,”他继续道,向她伸出手去,“您得帮帮我们……嗯,是的……应当发您一笔美人奖金才对……就像美国那样……嗯,是的……美国人……我太太正着急地等着您呢。”

他把她领到小木屋里,去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这位太太的下半截脸大得不成比例,就好像她的嘴里含着一块大石头。“快来帮帮我们,”她用鼻音慢腔慢调地说,“所有的漂亮女人都在义卖市场上工作,只有您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只顾玩乐,您为什么不想帮帮我们呢?”

她走开了,安尼娅就坐了她的位于守着一把银茶壶和几只杯子。这里的生意立即兴隆起来。喝一杯茶安尼娅至少收一个卢布,那个魁梧的军官让她逼着喝了三杯。阿尔特诺夫也来了。这个富翁眼睛鼓出,有哮喘病,身上穿的已不是安尼娅夏天看到的那身古怪衣服,而是跟大家一样的燕尾服。他不眨眼地盯着安尼娅,喝了一杯香摈酒,付了一百卢布,接着又喝一杯,又给了一百——这中间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哮喘病犯了……安尼娅招徕顾客,收他们的钱,此刻她已经确信不疑,她的笑容和目光能给这些人带来极大的快乐。她这才明白,她生来只是为了享受这种有音乐、有舞蹈、有崇拜者的热闹、豪华、欢乐的生活的。想到长期以来她所害怕的那股威逼她的、想把她压死的力量,她不免觉得可笑。现在她谁都不怕了。她只惋惜母亲去世了,否则她此刻会看到她的成功,跟她一道高兴的。

彼得·列翁季伊奇脸色已经发白,但两条腿还算站得稳,他来到小木屋前,要了一杯白兰地。安尼娅脸红了,等着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她已经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贫穷而普通的父亲感到羞愧),但他喝完酒,从一沓钞票中扔出十卢布,一句话没说就傲慢地走了。不久她看到他跟舞伴一道跳轮舞,这时他已经脚步踉跄,不停地嚷叫,弄得他的舞伴十分尴尬。安尼娅由此想起,三年前的一次舞会上,他也是这样东歪西倒、不停地嚷叫一结果让警察分局长弄回家睡觉,第二天校长就威胁要辞退他。这段回忆多么煞风景啊!

售货亭里的茶炊都已熄灭,精疲力竭的女慈善家们把各自的进款都交给了那位嘴里像含着石头的上了年纪的太太。这时阿尔特诺夫挽起安尼娅的胳臂把她领到餐厅,那里已经为全体参加义卖的人摆上酒宴。参加晚宴的不超过二十人,席间非常热闹。大人举杯祝酒:“在这个豪华的餐厅里,应当为本次义卖的宗旨——为廉价的慈善食堂的兴旺发达干杯。”一名陆军准将建议大家为“连大炮也干拜下风的力量”干杯,于是男士们探过身子纷纷跟女士们碰杯。大家非常非常快活!

当安尼娅让人护送回家时,天色已经大亮,厨娘们都上市场了。她满心欢喜、带着醉意、满脑子新鲜印象,同时又疲惫不堪,她脱去衣服,倒在床上,立即睡着了……

下午一点多钟女仆把她唤醒,禀报说,阿尔特诺夫先生登门拜访。她很快穿好衣服,来到客厅。阿尔特诺夫走后不久,大人亲自前来感谢她参加义卖工作。他色迷迷地瞧着她,努动着嘴巴,吻她的小手,并且请求她允许他以后再来拜访,然后坐车走了。她站在客厅中央,又惊讶又兴奋,不相信她的生活这么快就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正在这时候她的丈夫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进来了……他站在她面前,竟也是一副讨好巴结、毕恭毕敬的奴才相,这副模样她已经看惯了;他在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面前总是这样的。她料定自己说什么活他也拿她没办法,于是又高兴、又气愤、又轻蔑地咬清每个字说:“滚出去,蠢货!”

从此以后,安尼娅就没有一天闲着的时候,因为她有时参加野餐,有时参加郊游,有时参加演出。她每天凌晨才回到家里,经常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事后还动人地对别人说,她怎么在花丛底下睡觉。她需要很多钱,但她已经不怕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了,她花他的钱就像花自己的钱一样。她不讨也不要,只是把帐单给他送去,或者写张便条:“交来人二百卢布”,或“速付一百卢布”。

复活节那天,莫杰斯特·阿列克谢伊奇得了一枚二级安娜勋章。当他前往道谢时,大人把报纸放到一边,在圈椅里坐得更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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