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烟柳画桥中的写意时光(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4 0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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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晔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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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烟柳画桥中的写意时光

杭州:烟柳画桥中的写意时光试读:

杭城秀色

西湖记(节选)

徐志摩

九月二十九日

这一时骤然的生活改变了态度,虽则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却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父亲自己也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个干净,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末了还看了电灯厂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两岸居然被我寻出了一两片经霜的枫叶。我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不曾红透的,但是色糯净得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早几天我同绎义、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张皇地回望,非但一些红的颜色都找不到,连枫树都不易寻得出来,失望得很。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地吐纳了一番。那时已经暝色渐深,西方只剩有几条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我们慢慢地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方才回家。山脚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结识的丐友,他还问起我们答应他的冬衣哪!)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们船过时,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我们就嚷着买菱。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我选了几只嫩青,带回家给妈吃,她也说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八月十五那天,原来约定到适之那里去赏月的,后来因为去得太晚了,又同着绎义,所以不曾到烟霞去。那晚的湖上也玩得很畅,虽则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满天堆紧了乌云,密层层的,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时很动了感兴——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我心酸得比哭更难过。一天的乌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们在清华开了房间以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吃得很饱,喝得很畅。桂花栗子已经过时,香味与糯性都没有了。到九点模样,她到底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我在楼窗上靠出去望见湖光渐渐地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喜得我大叫起来。我的欢喜不仅是为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这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我原来已经抵拼拿雨来换月,拿抑塞来换光明,我抵拼喝他一个醉,回头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大概这就算是月华的了。

月出来不到一点钟又被乌云吞没了,但我却盼望,她还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个时辰内,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一齐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地开放她的清辉,给我们爱月的一个尽量的陶醉——那时我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贼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蛮子仲坚,高兴中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广东夹沙月饼——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进发。

三潭印月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圣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对仲坚说他们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看时,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们起身已不早,绎义同意到烟霞洞去,路上我们逛了雷峰塔,我从不曾去过,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真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我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我们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这倒颇有诗意。

我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蛇。我忽然动心,出了两角钱,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进石屋洞初闻桂子香——这香味好几年不闻到了。

到烟霞洞时上门不见土地,适之和高梦旦他们一早游花坞去了。我们只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叶——疑是香樟——就急急地下山。香蕉月饼代饭。

到龙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车里想起雷峰塔,作了一首诗,用杭白。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划船的手指着蔓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

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这座残败的古塔,凄凉的,

庄严的,永远在南屏的晚钟声里!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硖到此,与适之、经农同寓新新,此来为“做工”,此来为“寻快活”。

昨在火车中,看了一个小沄做的“龙女”的故事,颇激励我的想象。

经农方才又说,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说日子只是过得太慢,比如看书一样,乏味的叶子,尽可以随便翻他过去——但是到什么时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叶子呢?

我们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个精品——看初华的芦荻,楼外楼吃蟹,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芦雪是金色;月下的芦雪是银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作In the Moonlight,白天适之翻给我看,描写月光激动人的柔情的魔力,那个可怜的牧师,永远想不通这个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来让我们安眠,这样绝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严肃的,最古板的宝贝,只要他不曾死透僵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银指光儿,浪漫地搔爬”!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爱什么九曲,也不爱什么三潭,我爱在月光下看雷峰静极了的影子——我见了那个,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霭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寻出一个“钝”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个“嫩”字。

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妙,也比拟不得的绝色。我们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只轻如秋叶的小舟,悄悄地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轻如芦梗的小桨,幽幽地拍着她光润、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雾縠似的梦壳,扁着身子偷偷地挨了进去,也好分尝她贪饮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却为泰戈尔的事缠住了,辜负了月色,辜负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尝“西子”的梦情;且待今夜月来时吧!“数大”便是美,碧绿的山坡前几千个绵羊,挨成一片的雪绒,是美;一天的繁星,千万只闪亮的神眼,从无极的蓝空中下窥大地,是美;泰山顶上的云海,巨万的云峰在晨光里静定着,是美;绝海万顷的波浪,戴着各式的帽,在日光里动荡着,起落着,是美;爱尔兰附近的那个“羽毛岛”上栖着几千万的飞禽,夕阳西沉时只见一个“羽化”的大空,只是万鸟齐鸣的大声,是美……数大便是美,数大了,似乎按照着一种自然律,自然地会有一种特殊的排列,一种特殊的节奏,一种特殊的式样,激动我们审美的本能,激发我们审美的情绪。

所以西湖的芦荻与花坞的竹林,也无非是一种数大的美。但这数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看芦花与看黄熟的麦田,或从高处看松林的顶巅,性质是相似的;但因颜色的分别,白与黄与青的分别,我们对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个不同。季候当然也是个影响感兴的元素。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西溪的芦苇,年来已经渐次地减少,主有芦田的农人,因为芦柴的出息远不如桑叶,所以改种桑树。再过几年,也许西溪的“秋雪”,竟与苏堤的断桥,同成陈迹!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芦花,不能见芦花的妙趣;他是同丁香与海棠一样,只肯在月光下泄露他灵魂的秘密;其次亦当在夕阳晚风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芦荻,那时柳叶已残,芦花亦飞散过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与城头倏起的凉飙,丛苇里惊起了野鸭无数,墨点似的洒满云空,(高下的鸣声相和)与一湖的飞絮,沉醉似的舞着,写出一种凄凉的情调,一种缠绵的意境,我只能称之为“秋之魂”,不可以言语比况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芦花的经验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写给徽那篇《月照与湖》(英文的)就是纪念那难得的机会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芦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样地激动我的情感。与其白天看西溪的芦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芦花,近便经济得多。

花坞的竹子,可算一绝,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适当的文字来赞美;不但竹子,那一带的风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黄柳红枫,真叫人应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爬登了葛岭,直上初阳台,转折处颇类香山。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个纪念日,我们下午三人出去到壶春楼,在门外路边摆桌喝酒,适之对着西山,夕晖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条直长的金链似的,与山后渐次泯灭的琥珀光;经农坐在中间,自以为两面都看得到,也许他一面也不曾看见;我的座位正对着东方初升在晚霭里渐渐皎洁的明月,银辉渗着的湖面,仿佛听着了爱人的裾响似的,霎时的呼吸紧迫,心头狂跳。城南电灯厂的煤烟,那时顺着风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条漆黑的巨蟒,荫没了半湖的波光,益发衬托出受月光处的明粹。这时缓缓地从月下过来一条异样的船,大约是砖瓦船,长的,平底的。没有船舱,也没有篷帐,静静地从月光中过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着一支长竿,左向右向地撑着,在银波上缓缓地过来——一幅精妙的“雪罗蔼”,镶嵌在万顷金波里,悄悄地悄悄地移着。上帝不应受赞美吗?我疯癫似的醉了,醉了!

饭后我们到湖心亭去,横卧在湖边石板上,论世间不平事,我愤怒极了,呼叫,咒诅,顿足,都不够发泄。后来独自划船,绕湖心亭一周,听桨破小波声,听风动芦叶声,方才勉强把无明火压了下去。

清河坊

俞平伯

山水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切的。它和我们平素十二分稔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忆之域了。我们追念某地时,山水的清音,其浮涌于灵府间的数和度量每不敌城市的喧哗,我们大半是俗骨哩!(至少我是这么一个俗子。)白老头儿舍不得杭州,却说“一半勾留为此湖”;可见西湖在古代诗人心中,至多也只沾了半面光。那一半儿呢?谁知道是什么!这更使我胆大,毅然于西湖以外,另写一题曰“清河坊”。读者若不疑我为火腿茶叶香粉店作新式广告,那再好没有。

我决不想描写杭州狭陋的街道和店铺,我没有那般细磨细琢的工夫,我没有那种收集零丝断线织成无缝天衣的本领;我只得藏拙。我所亟亟要显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恋,一种茫茫无羁泊的依恋,一种在夕阳光里,街灯影傍的依恋。这种委婉而入骨三分的感触,实是无数的前尘前梦酝酿成的,没有一桩特殊事情可指点,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环问我:“这种窘题,你将怎么做?”我答:“我不知道是怎样做,我自信做得下去。”

人和“其他”外缘的关联,打开窗子说亮话,是没有那回事。真的不可须臾离的外缘是人与人的系属,所谓人间便是。我们试想: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们花花自己去响着。若没有憔悴的女儿,则枯干了的红莲花瓣,何必常夹在诗集中呢?人万一没有悲欢离合,月即使有阴晴圆缺,又何为呢?怀中不曾收得美人的倩影,则入画的湖山,其黯淡又将如何呢?……一言蔽之,人对于万有的趣味,都从人间趣味的本身投射出来的。这基本趣味假如消失了,则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兰因絮果毕落于渺茫了。在此我想注释我在《鬼劫》中一句费解的话:“一切似吾生,吾生不似那一切。”

离题已远,快回来吧!我自述鄙陋的经验,还要“像煞有介事”,不又将为留学生所笑乎?其实我早应当自认这是幻觉,一种自骗自的把戏。我在此所要解析的,是这种幻觉怎样构成的。这或者虽在通人亦有所不弃罢。

这儿名说是谈清河坊,实则包括北自羊坝头,南至清河坊这一条长街。中间的段落各有专名,不烦枚举。看官如住过杭州的,看到这儿早已恍然;若没到过,多说也还是不懂。杭州的热闹市街不止一条,何以独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铺石板不修马路亦好;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

我们雅步街头,则矻磴矻磴地石板怪响,而大嚷“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冲过来了。若不躲闪,竟许老实不客气被车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肃然退避了。天晴还算好;落雨的时候,那更须激起石板洼隙的积水溅上你的衣裳,这真糟心!这和被北京的汽车轮子溅了一身泥浆是仿佛的;虽然发江南热的我觉得北京的汽车是老虎(非彼老虎也!),而杭州的车夫毕竟是人。你拦阻他的去路,他至多大喊两声,推你一把,不至于如北京的高轩哀嘶长唳地过去,似将要你的一条穷命。

哪怕它十分喧阗,悠悠然的闲适总归消除不了。我所经历的江南内地,都有这种可爱的空气;这真有点儿古色古香。

我在伦敦纽约虽住得不久,却已嗅得欧美名都的忙空气;若以彼例此,则藐乎小矣。杭州清河坊的闹热,无事忙耳。他们越忙,我越觉得他们是真闲散。忙且如此,不忙可知。——非闲散而何?

我们雅步街头,虽时时留意来往的车子,然终不失为雅步。走过店窗,看看杂七杂八的货色,一点没有Show window的规范,但我不讨厌它们。我们常常去买东西,还好意思摔什么“洋腔”呢?

我俩和娴小姐同走这条街的次数最多,她们常因配置些零星而去,我则瞎跑而已。有几家较熟的店铺差不多没有不认识我们的。有时候她们先到,我从别处跑了去,一打听便知道,我终于会把她们追着的。大约除掉药品书报糖食以外,我再不花什么钱;而她们所买绝然不同,都大包小裹地带回了家,挨到上灯的时分。若今天买的东西少,时候又早,天气又好,往往雇车到旗下营去,从繁热的人笑里,闲看湖滨的暮霭与斜阳。“微阳已是无多恋,更苦遥青着意遮。”我时时看见这诗句自己的影子。

清河坊中,小孩子的油酥饺是佩弦以诗作保证的;我所以时常去买来吃。叫她们吃,她们以在路上吃为不雅而不吃;常被我一个人吃完了。油酥饺冰冷的,您想不得味罢。然而我竟常买来吃,且一顿便吃完了。您不以为诧异吗?不知佩弦读至此如何想?他不会得说:“这是我一首诗的力啊!”

我收集花果的本领真太差,有些新鲜的果子,藏在怀中几年之后,不但香色无复从前,并且连这些果子的名目,形态,影儿都一起丢了。这真是所谓“抚空怀而自惋”了。譬如提到清河坊,似有层层叠叠感触的张本在那边,然细按下去,便觉洞然无物。即使不是真的洞然,也总是说它不出。在实际上,“说不出”与“洞然”的差别,真是太小了。

在这狭的长街上,不知曾经留下我们多少的踪迹。可是坚且滑的石板上,使我们的肉眼怎能辨别呢?况且,江南的风虽小,雨却豪纵惯了的。暮色苍然下,飒飒的细点儿,渐转成牵丝的“长脚雨”,早把这一天走过的千千人的脚迹,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洗刷个干净。一日且如此,何论旬日;兼旬既如此,何论经年呢!明日的人儿等着哩,今日的你怎能不去!不看见吗?水上之波如此,天上之云如斯;云水无心,“人”却多了一种荒唐的眷恋,非自寻烦恼吗?若依颉刚的名理推之,烦恼是应当自己寻的;这却又无以难他。

我由不得发两句照例的牢骚了。天下唯有盛年可贵,这是自己证明的真实。梦阑酒醒,还算个什么呢?千金一刻是正在醉梦之中央。我们的脚步踏在土泥或石上,我们的语笑颤荡在空气中,这是何等的切实可喜。直到一切已黯淡渺茫,回首有凄悱的颜色,那时候的想头才最没有出息;一方面要追挽已逝的芳香,一方面妒羡他人的好梦。去了的谁挽得住,剩一双空空的素手;妒羡引得人人笑,我们终被拉下了。这真觉得有点犯不着,然而没出息的念头,我可是最多。

匆匆一年之后,我们先后北来了。为爱这风尘来吗?还是逃避江南的孽梦呢?娴小姐平日最爱说“窝逸”。破烂的大街,荒寒的小胡同,时闻瑟缩的枯叶打抖,尖厉的担儿吆喝,沉吟的车轱辘的话语,一灯初上,四座无言;她仍然会说“窝逸”吗?或者陡然猛省,这是寂寞长征的一尖站呢?我毕竟想不出她应当怎样着想方好。

我们再同步于北京的巷陌,定会觉得异样;脚下的尘土,比棉花还软得多哩。在这样的软尘中,留下的踪迹更加靠不住了,不待言。将来万一,娴小姐重去江南,许我谈到北京的梦,还能如今日谈杭州清河坊巷这样的洒脱吗?“人到来年忆此年。”想到这里,心渐渐地低沉下去,另有一幅飘零的图画影子,烟也似的晃荡在我眼下。

话说回来,干脆了当!若我们未曾在那边徘徊,未曾在那边笑语;或者即有徘徊笑语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们,则莫说区区清河坊,即十百倍的胜迹亦久不在话下了。我爱诵父亲的诗句:

只缘曾系乌篷艇,野水无情亦耐看。

闲话花坞

余小可

当你把西湖上的灵隐、虎跑、六桥三竺、九溪十八涧,以及那些什么山什么洞都走遍了的时候,想另外找一个地方换换口味;但又不愿花大钱老远地去天目、雁荡、上方岩,那我可以介绍你一个好去处,就是花坞。由湖滨搭坐六路公共汽车直达,要不到一刻钟时间,只花二毛八一位,便可至这地擅幽邃奥僻的地方了,真是再经济也没有。

花坞,在金鱼井过去,杨家牌楼不到,那个叫作开化凉亭的右首一条狭弄一直进,便是。

这里面,全是庵。徐甲著《花坞总纪》,说是:“内之诛茆安稗者,约二十有四(见《西溪志》)”;明开和尚序《流禾旦觉》里说:“历三十一兰若”;《西溪联吟》吴祖枚诗又说:“三十五庵遥掩映”。乡人传说花坞全盛时代,有“三十六庵,七十二茅蓬”。这话未免迹近夸大,但此兴彼替,确不容易确定哪一个说的是对,何况各人的时间性又不相同。至于今日,据笔者调查所得,花坞除坞口有几家罗周等姓住家的不计外,里面大大小小连正在立柱上梁兴工建筑的一起在内,共有庵凡三十又三。不过这三十三庵内,还杂有几家私人住宅、富民别墅之类。富民别墅、私人住宅与庵,在别处是迥不相同,很容易分辨出来;可是摆在花坞之内,富民别墅、私人住宅里面固然有着和尚尼姑以及带发修行的善男信女等作点缀,而普通的庵,大都与私人住宅、富民别墅有很多相仿佛之处。所以,只能混作一谈,笼统地名之曰“庵”。

花坞东西二山,几乎全给庵占着,“僧房处处”,所谓“若点髻螺,赘附山脊,多可摘取”是也。现在将顺着进去的路径,介绍一下。

花坞多古庵,可是新兴的也不少。在入口走不上百步之遥,西首那个髻珠峰前,就有个“般若精舍”,是满静和尚募化建筑起来的。满静,四川成都人,据说是“幼颖悟,喜经忏,人咸谓其怀舍利而入世者”。所以十六岁上就在峨眉山善藏寺出了家,朝过九华、五台、普陀诸名山,民十二,到了杭州,看中了花坞是个好地方,先住在梅溪庵,背着韦陀,敲大木鱼去四方募化。“远来和尚念好经”,何况来自峨眉佛地的蜀僧,于是,有钱的便争着出钱概任护法。民十四,就在这髻珠峰下古梅庵旧址起了个般若茅蓬,又数年,积钱更多,三年前,这茅蓬竟是一变而为今日之精舍了。

精舍虽不怎样精致,可是在这万绣丛中,也颇得雅趣。满静这几天正在“坐关”,有人去,他把那个壁间小门打开,从圆窟窿口露出须发虬张的面孔和你作谈。

在般若精舍对过,有个“慕禅精舍”,正在兴工起造。据说是盛宣怀的媳妇给她亲生母亲作晚年休养之所的。有钱人家,自然气概不凡:高大墙围,漆得光滑的地板,弹簧门,抽水马桶,厨房里又是洋灶头电炉之类。虽然“精舍”大部分没有完工,可是有了上面几件,也可想象得到将来落成以后是怎样的“美轮美奂”“侈丽矞皇”了。

从这儿一直上南,老竹参天,长松蔽日,花坞的好处,就在这竹与松。人在这松风竹影中,真是“衣袂尽绿”“毛骨为清”,忘却尘寰,而悠然有出世之想了。“天泉庵”在西山,门前篱垣如带,庵后雨珠万斛自高崖而点滴下降,若天注然,所以叫作“天泉”,即所谓“花坞第一泉”。这庵最古,建自何代,已不可考。只知道清初有净空和尚发起重修。可是到康熙年间,不知怎么一来,又“废为山家地矣”!当时有人吊以诗,曰:“未曾遭劫火,底事早成灰?瓦石亦无迹,哪复有苍苔?留得万斛泉,有心人再来。”果然有心人再来,而今天泉庵又恢复旧观,只是穷了一点。庵里有位叫“牛师”的湖北和尚,常对人说这样满有风趣含有感慨的话:“别家的庵,有那钱无这泉;我家的庵,有这泉无那钱,天也太不全人了!”

那在高崖有如“杰然狮踞”的“定慧庵”,甃石如篱,门前有可三抱大的乔木;到此小坐,如堕绿云,真是个清凉世界!这庵为瑞光老宿掩关处,逝世后,荼毗坚固珠无算,牙齿不坏,其嗣达源相继焚修,遗风不坠。可是现在门有垂蛛,荒凉不堪;仅一聋耳的烧饭老佛婆了。

从定慧庵折下,沿着这“流香溪”前进,稍稍弯向东走,那儿有座“藕香桥”。旧名“梵香”,为洪水冲溃,经后人捐资重修,取“如入藕花香世界”的诗意,改颜“藕香桥”。磊石枕溪,潺湲远泻,雨后便如雪浪排漱石齿间,把胸襟俗氛涤尽。“半是藕香国,清净非人间”,的是不诬。

过桥南行,在东山半腰最幽僻的一个地方,有个“下斋”,现在已顺口叫作“伊斋庵”,还是明朝心光和尚建造。因为处地高,所以有“短松庋阁,凭眺平畴,不知其几千里也”之句。那时,一班气节之士,都聚居在这里,所谓:“一时轩冕客,纷纷以类会。”文酒之会,盛极一时,这里的风景幽美,值得一提。看大善和尚的赠诗:“松顶结庵云鹤伴,四窗近日接天开。泉声入磬檐前落,山色和岚几上来。背岭屋头千竿竹,面峰阶下几株梅。浑忘尘世兵戈乱,静夜惊闻炮似雷。”

溪西的“法楞庵”,门禁森严,轻易不放人进内。这庵建自明天启甲子年,有个“年七十,颜貌如童”的老和尚玉庵,日以《法华》《楞严》经为课诵,所以庵名法楞。时人极力称颂,有诗云:“在世能忘世,人中第一人。住山三十载,足不染黄尘。栖心在法楞,唯以道为亲。风韵盛一时,两朝未尽沦。绳绳脚下子,能不勉自新?”所以“道俗咸称耆宿”“得度弟子九千人”。

自法楞庵向南走,在香花峰的半腰,有“松楼高瞰,嵌石撑廛”,那是“在涧庵”。旧名“安养居”,有“有尘不到,无缝见天”的对子,可见这地方的清幽绝俗。庵中有个萧山和尚,叫定源;生着个耸外面的长下巴,随便和人谈话,一句有一个“阿弥陀佛”。如:“阿弥陀佛!大相公!今朝啥风吹来的?阿弥陀佛!我们庵小得很,阿弥陀佛!请坐,我去泡碗好茶敬敬你,大相公。阿弥陀佛!哈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所以大家争着叫他作“阿弥陀佛”,他的原名倒反而湮没不彰了。

越溪再前进,不远就是“九松居”,孙宗溥颜额,书极秀逸。进内,有“雪崖”旧额,但已不是石篑陶太史赠笔了。庵门临流香溪,清光当户,鸣泉不绝,每年暑期,京沪中人来此小住者很多,往往搬张竹榻在门口,作宰予之昼寝,“一枕黑甜犹未醒,鸟声刚与水声齐”。此情此景,真叫又穷又忙的人眼红。不过九松居徒有其名,“高插云汉”的九松,已半株不留,现在只有两棵高可十多丈的枫树,像旗杆一样,挺直地竖立在门前,支撑着场面。“青莲庵”在东山,传是产青莲处。五六年前,这里面曾经住过一个艳丽的少妇,姓卢,春申江上人,是一个非常有钱人的爱妾。她那时年纪又轻,相貌又好,起初,做丈夫的自然十分宠爱,可是后来渐渐不行了,等到又一位姨太太进门,她的丈夫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以前的宠爱自然完全转迁。经此一番打击,她便赶上花坞青莲庵出家,土布芒鞋,效刘香女之为人。知道她心事的人,不敢叫她太太或少奶奶一类的称呼,“大小姐”,她就这样以大小姐出名,所以现在还有人把青莲庵叫作“大小姐庵”。其实,大小姐已于前年撒手西归了。

大小姐生前,的确长得漂亮,虽然在那时已是乱头粗服,仍然不掩其天生的丽质。可是桃李其面,腔子里却是藏着一颗已冷寂了的心。轻易不苟言笑。有游人,往往享以闭门羹,峻拒不纳。记得有一次来了三五个有男有女的上海人,以同乡的关系,经过再三的恳求才允许其进门,可是大小姐自己躲在房里闭户诵经,只由一个佛婆煮茶款待。这几个上海朋友,坐得感到无啥趣味,于是起身走了,临行还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作茶金,以示阔绰,给大小姐在房内看见了,忙叫佛婆赶下去追还给他们,和他们说:“我们这里又不是卖茶的地方,谁稀罕钱?”是的,大小姐原是从非常有钱的人家走出来的。

现在,大小姐已一眠不起,美人黄土,与厉太鸿墓同留花坞,徒供后人凭吊而已。

紧邻青莲庵的是“一心庐”,这也是最近兴筑起来的。里面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又有十六七八的妙龄少女;她们是一家人,“出家”还是“在家”,外人真弄不清楚,人却是挺和气的,笑眯眯的,脸上没有一般有钱人的死相摆着。不过有时运气不佳的时候,碰到个倒挂眉毛的和尚在里面,可倒了霉。你说:“来白相白相。”他代她们反诘你:“有啥好白相?”神气十足,就令人扫兴了。“兼风音自大,入夜韵偏幽”,花坞多庵,自然更多钟磬声可听,尤其是一个人静坐在“梵香桥”上,凝神一志,只觉清梵四彻,似续似断,或高或低,忽有忽无,亦远亦近,真不知身在何处也!湖上风林钟声,何足比此?而且这个地方的景物也值得流连一下,看看“山转溪亦转,溪行山更远。片云桥上白,转疑桥隔断。可爱钟磬声,前后声相唤。徘徊足不前,知入坞之半”。

那边是“溪饮庵”。门前有溪,有梅,有茶地。冬天在此烹一壶好茶,看雪,赏梅,听冻雀在檐前啾啾作声,也是一件乐事!关于溪饮庵的好处,前人有很多的诗,我随便介绍几首,如:“涧草离离横古路,卓锥人在绿烟中。到门自领居山意,香彻寒梅谷口风。”“水到西溪分外幽,年年清映似深秋。君能一口都吞尽,黄叶何曾一片浮!”庵主原是一个武官,不知为何看破红尘,放下屠刀,到此出家修行,现年虽逾七十,却精神矍铄,健谈得很,人也豪爽,还不脱赳赳气概。本地人都叫他“官兵和尚”,这也是个极有趣的雅号。

从溪饮庵出来,对面一条斜小径一直进去,是“眠云室”。这也是个很好的地方,可惜一般游花坞的人,往往因为顺大路而进,把它遗弃了。眠云室,看这个庵名,便觉得怪有味的,路一弯一曲,竹子是千竿万竿地山上山下乱植着。你拾级上去,在门前就可以止步了,不用再进去,在阶石上这么坐一下,就得。这儿风景,正合着悬在门前的对子的话:“山深清净界,竹翠妙鬘云。”大有云栖风味。“放眼面前山,只见青青竹。”不错,这眠云室本是云栖的一下院。

里面不值得进去,因为进去要使你失望。虽然古人称美这眠云室里的“蓑衣泉”,说是“淋漓万眼挂岩隈,汩汩无烦待雨催。隰畔斜披云絮湿,潭边疏落水衣堆。珠帘日映光深浅,玉佩人行声去来。始信美音从此得,不须林下细徘徊”。其实是一湫不十分清的普通泉水,所谓神奇的“潜龙”,即是蝾螈而已。

再自眠云室折出来,循路前进,经过“肯庵”“怡庵”“梅溪庵”“梵行庵”“正峰庵”——这样到达“树雪林”。这一段路,风景是幽美极了。花香鸟语,千松万篁,真如王稚登寄彭钦之信中所说的:“往岁行山阴道中,大叹其佳,此行似胜之。”同时梅雪林也在竹丛中躲着。“翠竹林中凿一方,绿秀深处隐山房。”真是个避暑胜地。

再上,是“白雪堆”。在“现瑞”“宝莲”两峰的中间,门额上写着“晋朝古迹”四个字,据说这是法华祖师课经及瘗身之地。又是神话似的,说是“身委诸土而舌上生青莲;瘗身处又时有云卧其上”,甚至“白云堆不散,散去仍复来”。不过这个地方确是全坞最胜处。两边的山,都是峭拔峻远,栽着竹,整个白云堆,似是全给这一片翠荫裹住一样。“路到庵中无别路,山回门外更多山。白云惯宿檐前树,一夕长风去不还。”到此真才知自然的美妙。

可是你到白云堆不要以为真的是“花坞尽处”,上面没有别路了,那是受了骗。告诉你,从白云堆开出门再拾级上去,那儿还有个徐家的别墅在乱岩杂树丛中躲藏着,不要放过了。

这别墅叫“散花仙馆”。主人是位女的,姓徐名漪如。不但言辞风雅,且能诗,尤其是写得好一手颜真卿的字,堂前挂着那副集陶句的“我爱其静,谈焉虚止;人生若寄,乐此幽居”的对子,不是预先告诉你,单看那浑厚的笔法,无论如何你也想不到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有这样一个主人,这散花仙馆,自然布置得不同凡俗。三大间白木敞厅,衬着前前后后的梅一类杂树,越显得洁净无尘。在初月的夜,焚一炉香,在门前小坐,山色树影,隐约可辨,偶尔因微风,有一二钟声,或犬吠声传来,远远的,不知其在几十百千万里外。此时真如置身广寒宫里。“如许情魔流水去,蒲团上坐绝思维。”凡性欲虑,极不我有。题名“仙馆”,确是恰当。开出后门,可以循山径寻到流香溪发源处,“屡为乱石所掩,人踪罕至”。遇到老天下雨的时候,在此可以当作龙潭瀑布看也。而我的“闲话花坞”到此便结束了。

钱塘潮

乐维华

在地图上只是那么一丝,在眼前却是水烟浩渺。钱塘江吞波吐浪,缓慢地流贯东西,草原、山丘、乡村、城镇,吴山点点,飞鸟淡淡,它说:它时常想看看两岸的子孙。

江潮啊,忘不了人们,人们也忘不了江潮。金风送爽的秋天,就是江潮和人们相会的日子。于是,人们就沿江而望。美好的相会,自从数百年前的南宋起,每年的农历十八日……

秋天,带着满满的月亮来了,据说今年是六十年来罕见的大潮,沿江许多乡村和城镇住满了观潮人,山湖好友,异国宾客,都兴致勃勃地慕名而来,我呢,也怀着对大自然的虔诚来了。那是一个清凉的秋夜,我踏碎满地的月光,拨开密密的芦苇丛来到江边。风波、水影、月色,淡淡的,是天边的远山,呆呆的,是泛光的月亮,轻轻的,是水波在拍岩,这秋夜的景色呵,真是画不尽的画中画,写不尽的诗中诗。我看得那么专一,满目的空旷清淡在胸中化为诗情画意的饱和。我真羡慕大江,在这充满幻想的秋夜里,它得到了永生。

农历十八日是“潮魂”的生日,春秋、战国,七雄、五霸,东流水轻轻的一个波纹,把我的思绪送得那么的遥远……

早就听说了,钱塘江的潮水常年咆哮翻卷,是伍子胥和文种这两人不散的冤魂在倾诉不平。一个屡谏吴王,却落个皮囊裹尸,埋骨大江的结局。一个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得了个伏剑而死,狗烹弓藏的下场。这两个敌国之将,由于共同的冤屈,死后携手归好了。《水经注》里说:伍子胥背着文种日夜在江河上遨游,还常常摆动清静的秋江,扬起连天的雪浪。所以潮水一到,前面的浪就是伍子胥,后面的浪就是文种了。人们称之谓“潮魂”。每当潮起的时候,浪潮两面就涌起了人潮,浪潮奔腾,人潮鼎沸,汇成惊天动地的呐喊,一直冲向天际,可见人们对忠魂受屈是愤愤不平的,这种愤慨借助伍子胥和文种的故事,溶化在吞天卷日的大江之中,一直奔流到今天。于是我就想了:无情的历史可以演出人们的种种遭遇,却无法把人们的感情垄断……

平静灰暗的江面披上了一层红红的光,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岸上已经聚满了观潮人,人们乘着潮水未到前的幽静,有的把酒临风,听涛谈笑,有的席地而坐,说古论今,也有人沿江点起一堆堆的篝火,映红了一草一木。依着火光,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座塔影。这座塔名曰“镇海塔”,明朝万历年间就矗立在江边了。飞起的檐沿,静卧的椽梁,飘荡的铜铃,坚劲的吊链,塔顶塔身斑斑驳驳,野草杂生,偶尔还有几只小雀喳喳地从里面飞出来,有人说它像风度翩翩的郎君,有人说它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说它俊逸潇洒,有人说它风韵神秀,俯瞰百媚秋色,威镇千里大江。我却不以为然,溢美之词是毫无价值的,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野草罢了,“镇海塔”,顾名思义吧!忠魂受屈,既成事实,不过吹来一丝风,兴起一簇浪罢了。

其实,造塔也是徒劳的,不过几百年的风雕雨蚀,这塔已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显得那样的苍老了。月光和火光相映生辉,我再看这塔,仄歪着,摇摇欲附了,而钱塘江依然是汹涌澎湃,势不可当,依然是潮魂和人们会心的相会。据说文物管理部门要修复这塔,也好,留着做个见证吧。

风平浪静,侧耳细听,千里大江没有一丝声息,举目眺望,一江秋水呆呆地泛着白光。我呼吸着秋夜清凉的空气,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一座亭子前,这是观潮亭,早年孙中山先生曾经在此观潮,吞吐天下风云,所以又名“中山亭”。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亭子虽然造型简朴,没有过分的修饰,却显得稳健踏实,落落大方,长年来为观潮人遮风蔽雨,做尽了好事。我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天地一色,水月互相弄影,幽静的夜笼罩着幽静的江,也笼罩着幽静的亭子,这亭子没有半点夸耀和表功,默默地陪人们等待着潮魂的到来。

我又斟满一杯酒,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不知道该把这酒敬献给谁。“来了!潮来了!……”人们惊叫起来,翘首东望,乱云飞渡,白光微微地泛起,有细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嘤嘤的如同蚊蝇嗡叫,是真的!人们左呼右喊,携老扶幼,跳的,跑的,滚的,爬的,一起涌到江边,啊!黑蒙蒙的水天之间,一条雪白的素练乍合乍散地横江而来,月碎云散,寒气逼人,人们惊叹未已,潮头已经挟带着雷鸣般的声响铺天盖地地来到眼前。惊湍跳沫,大者如瓜,小者如豆,似满江的碎银在狂泻,后浪推着前浪,前浪引着后浪,浪拍着云,云吞着浪,云和浪绞成一团,水和天相撞在半空,沙鸥惊窜,鱼鳖哀号,好像千万头雪狮踏江怒吼,乱蹦乱跳,撕咬格斗,你撞我,我撞你,一起化为水烟细沫,付之流水。波涛连天,好像要和九天银河相汇,大浪淘沙,好像要淘尽人间的污染,潮水腾跃,好像要居高临下,俯瞰风云变幻的世界,天地间三分是水,三分是云,还有三分是阔大的气派!我解开衣襟,让江风吹入胸膛,突然,我觉得我的身躯在散开,我的心胸在升华,大江冲进了我的胸膛……

两岸的观潮人齐声叫好,许多人追着潮头狂奔,欢叫,腾跃。有人点起了纸团,叉在芦秆上投入江中,火光随着流水飞也似的去了,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沉下深渊,黑漆漆的夜空中,点点火光跃跃沉沉,飘飘浮浮,好像江底翻起了许多普光的夜明珠。

潮头哗哗地过去了,它又匆匆地回首看顾,飞云已经在遥远的烟波中了,无情的流水,多情的潮魂,秋风飘拂,被洗净了的月亮显得更白,飞云显得更轻,水影月色,清空疏淡。篝火旁,有人在诵诗:“……城上吴山遮不尽,乱涛穿到岩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浩瀚的钱塘江沉浮起伏,一喷一吸,我知道:这是潮魂在呼吸。四望皆空,我把满满的一杯酒酹入大江,算是对大江的安慰;人间已擒得恶虐,满腔的冤气化为倾盆的泪雨了。秋风秋水,我的心在江上盘旋;潮魂呵,这故事虽然古老,却也新鲜……

江水易流,心潮难息,现实,往往是以历史来充实的,历史呢,又是靠现实来生辉的,现实和历史,生活的航船就是用这两支桨划动驶向彼岸。“岁月消磨人自老,江山壮丽我重来。”我沿着铺满月光声影的江岸踱步,念着古人的诗句,作为对潮魂的良好祝愿。

超山的梅花

郁达夫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

西溪

,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入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入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枇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是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杈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成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洌!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燃,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作《桂苑丛谈》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此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洌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屈曲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吴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一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作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佬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士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吗?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佩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式。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西溪赵景深

这是一个难忘的聚会。

一九三一年秋日,我们这几个忙于笔耕的人会聚在一起去游西溪。从松木场雇船前进,桨声一动,我们的心也愉快得欲飞了。船里一共八个人:戴望舒与杜衡夫妇,钱君陶和他的小弟弟,娄子匡,我的妻和我。钟敬文因事未到。戴杜两兄是抛下他们一大堆为辑录小说、戏剧掌故用的线装书来玩的,钱氏兄弟则是从上海赶来的,娄子匡又是搁下《民间月刊》的编纂工作来应约的,我的妻和我也是一样的忙里偷闲:我们又怎能说这个会聚不是难得的呢?不忙,又怎能知道忙里偷闲的愉快呢?

船向前移动,山回路转,野柳在船篷上披拂,乌桕也在岸上伸出头来窥伺。忽然荇藻攀住了船底,发出嗤嗤的声音。望舒坐在船头,顺手将手杖放在河里把一根野草连根挑起;说时迟,那时快,一搭过来,连泥带浆地快要搭在杜衡的头上,杜衡忙把头一闪,野草仍旧滑到水里去了。全船的人都清脆地哈哈大笑,笑开了船旁的水波。

起初还只是稀疏的芦苇,慢慢地船行到蒹葭深处,恨不身化为水鸟,出没其间也。

我倚着船舷,生了遐想:一会儿玄妙地想到《水浒传》上的蓼儿洼,一会儿低吟着白居易的《琵琶行》:“枫叶荻花秋瑟瑟!”

船停在交芦庵,大家都走了进去。和尚献上茶果,又拿出画幅来看。其中有一个画卷,很长,画的就是西溪的芦花,一面展开,一面就仿佛肉身跳入其中,与之俱逝;如果说许多立轴横条中有什么值得追忆的,我想就是这一幅了。我糊涂得连作者的姓名都已不能省记,但又何必省记呢,痛饮芳醪的人沉醉之不暇,更哪来工夫引经据典!

经过回廊,望舒眼快,瞥见一个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僧舍里卷着一轴我们所不曾见过的画,他快步地跳了进去,大声地说:“怎么?有好画不拿给我们看?”我们都随着拥了进去。起初小沙弥不肯,后来还是强不过我们人多,只好拿给我们欣赏。我们看看也不过如此,很快地就放了手;看画的时间远不及索画的时间;其实,看画的兴趣也远不及索画的兴趣。

大家又回到船上,穿过芦花的水弄,转一个弯,一眨眼又到了秋雪庵。我们折向右,看见厉鹗所书的对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我们折向右,看见浙中词人的许多木主,大约总有百余位词人吧?其中的一位南宋名儒王十朋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因为我们大都看过宁献王朱权《荆钗记》的搬演,王十朋正是此剧的主角;想不到他自己也是一个词人!

我们登了弹指楼,自然而然地使我们忆起了顾贞观的《弹指词》。好事的我翻阅一本竹纸的题名簿,忽然发现这样两行字:秋子姑娘同静闻居士过此一九·一〇·廿六

所谓静闻居士者,钟敬文也;秋子姑娘者,其爱人也。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撕了下来,以作纪念。自己也题了一行不知什么在簿子上,大有“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神气。

坐在栏前,品着香茗,赏着一望无际的芦花,有如白雪,另是一番银世界。

忽然望舒不见了。我们都问杜衡,杜衡手抚着桌子,沉默的脸微微地一笑,慢慢地说:“他‘不雅’去了。”

君陶是懂得这个典故的,接着问:“是‘大不雅’呢,还是‘小不雅’呢?”

望舒“不雅”而归,杜衡夫人又飘然而去。

杜衡夫人回来时,带来许多枝芦花,每人分得一枝。她抚着心口说:“好险呀!我去攀芦花,差一点被芦花攀了我去!”

在东岳行宫旁登岸。在等待公共汽车的时候,子匡取出刀来为我削梨,伤了手指,出血,这事是使我至今犹为抱歉的。

这样平淡的聚会,也是难得的聚会了!西溪之游不可贵,可贵的是它充满趣味。一九三四,三,二一追记

湖上杂忆(节选)

曹聚仁

孤山

孤山,小小的山冈,连着白堤成为里湖外湖的隔线。山以林和靖得名。林,北宋真宗年间隐士,“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相传他梅妻鹤子,今日孤山,还有鹤。其实他是有妻室有孩子的。他在孤山时,也有童仆应门;那只鹤,有如他的传信鸽,会到处探寻他的游踪的。林诗最能道出梅花的冷幽情趣,有疏影、暗香的名句,其实他的梅花诗,如:

吟怀长恨负芳时,为见梅花辄入诗。

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堪笑胡雏亦风味,解将声调角中吹。

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

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

画工空向闲时看,诗客休徵故事题。

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桃溪。

都是很清逸的。林氏赏梅,不一定在孤山,湖上梅花,也不一定推孤山梅为最好,只是地以人传,有这么一回事就是了。(林和靖的墓碑倒是南宋贾似道题石,金华王庭所写的。)

隐士,如朱熹所说的:“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林和靖诗,有“卖药比常嫌有价,灌园终亦爱无机”“颜渊遗事在,千古壮闲心”之句,正是乐道安贫之意。“乐道”才可以“安贫”,这是旧时代士大夫一种修养。在今日,箪瓢屡空的生活,该怎么熬过去,也是“岁课非无称”的林和靖所体会得的。我们在孤山,找不到一些儿隐逸的气息了。

我们住在孤山文澜阁时,傍晚,趁着凉风,信步从广化寺、楼外楼、俞楼到西泠印社,到了四照阁,便是一站。而今西泠辟成公园,从后门穿出,便是西泠桥。有时,就沿着湖堤走,不上四照阁,便在西泠桥打尖。从苏曼殊墓走孤山后背,慢慢踱了二三十分钟,到了小青墓,便已到林和靖墓的脚下。走上山冈,穿过放鹤亭、鹤冢,再走下来,那就是平湖秋月。湖上景物,我最爱“平湖秋月”,楼前小小墙地,几株大柳树俯垂湖面,我们就把小艇绾系在柳荫中,那才真正与世相忘了。那时,我们的闲步,到了平湖秋月,便转向西行,到了罗苑(昔哈同夫人罗迦陵的别墅,今为浙江美术学院院所),便已夜色四动,该回家休息了。

西泠桥

游西湖的路线,古今并不相同。吴越旧城,就有七十多里的周围;南宋建立帝都,南山一带,那是皇宫和六部政治中心地区。(筑城自秦望山,由夹城东亘江干,连着西湖、霍山、范浦在内。)到了蒙古人建都大都(今北京),这一王气所钟的城市,便缩小到三十多里。秦望山、西湖和湖墅、西溪,都划在城外了。元代的里湖,乃是蒙古贵族的院落(南宋时,也是赐给贾似道的私院),行人不许在白堤上往来的。清代湖滨划归旗营,游人当然不许由钱塘门进出。因此,过去三百年间,湖面是缺了最开展的一角。今日的西湖,才回复到明代的情况;新的市面,慢慢从涌金门向南山一带发展,省府也移到了松木场,这才有着南宋的大杭州规模。

我闭着眼想去:湖上游程,如《白蛇传》中的许仙,从苏堤(大概是茅家埠)乘船,过三潭印月,到涌金门,这一线,可说最古老的路程,唐、五代、宋,就是这么走了。我们幼年时,便是从涌金门坐船到岳王坟去的。从湖滨公园经过断桥、白堤到孤山,绕到西泠桥,可说是近五十年的新线,也正是南宋的游湖线。那是我们祖先所不曾走过的。好山游的,如明代袁中郎所记者,经过保俶塔(多宝峰头)、葛岭、初阳台,到栖霞岭脚,又是一线。游北山一线的,岳王坟和西泠桥一带,总是打尖的所在,自然而然成了市集。我们舍舟登陆,或是游倦下船,总是在凤林寺前和岳坟的船埠转换着的。

到了二十世纪初年,辛亥革命搬开了旗营,开辟了新市场,这才慢慢把西泠子“现代化”。灯光添了她的新姿,不过欧化气息,只闯入葛岭。西泠饭店的欧化,和背黄香袋的信男信女不相干的。岭脚葛岭饭店,虽说是用刀用叉,餐餐吃西菜,看起来,总还是旧日的庭院。后来,天虚我生父子在西泠桥北造了蝶来饭店,欧风才慢慢吹到了湖西,那已经是抗战前夜。近十多年,才在蝶来饭店旧址,扩建到凤林寺一带,矗立着华侨大厦,规模比当年的西泠饭店大得多,也不是陈定山所能想象的了。

李长蘅《西湖画记》云:“余尝为孟阳题扇云:‘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西泠树色真使人可念;桥亦自有古色。近闻且改筑,当无复旧观矣,对此怅然。”短短几句话,把我所想说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当然,而今的西泠桥,早不是明朝当年的石桥;但若保留着古色古香的石桥,苏小小的油壁车又该怎么办呢?

苏小小坟

我们住在西湖文澜阁时,傍晚时分,总是沿着湖边由西泠印社走向西泠桥。桥北堍便是苏小小坟,有一小亭,挂着“湖山此地曾埋玉”的联句,有人在那儿闲坐。我们当然知道这处坟是后人造的,文澜阁中的朋友,满屋是杭州史料,这一点还不明白吗?不过,我很欢喜苏小小的唯美主义的风致,有如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

苏小小,据史载,她是钱塘名娼,南齐时人,其墓盖在江干,即凤山门外南星桥附近。古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当时所谓西陵,便是后来的“江干”,俗称江头,今钱江大桥畔。宋人笔记中,所说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后来游幕杭州,梦中相会,每夕必来。他的同僚告诉他:“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可见,宋代的苏小小墓,自在江干,不在湖畔的。沈原理《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

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

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

风吹野火火不灭,山妖笑入狐狸穴。

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夕复朝。

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可见古代文人,一直都有江干苏小小坟的印象的。

苏小小死时,只有十九岁。她冒了风寒,生了重病,医生说她凶多吉少,她的贾姨娘替她十分着急,她却以为做了几年“佳人”,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这样早死,留给人间一个好的印象,倒是天心有在,乐于成全的。她就一直成为古今诗人仰慕的对象。白居易《杨柳枝》词云: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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