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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4 15:3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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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启文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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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冰雪报告

南方冰雪报告试读:

A部 地平线消失

第一章 疯狂的拉尼娜

谁见过拉尼娜?

……从何说起?那是怎样的一场灾难?该怎样给这场灾难命名?

雪灾?冰灾?严寒?凝冻?

哪怕在抗灾的过程中,各个地方也有各种不同的说法,抗雪、抗冰、抗凝冻、抗严寒……我们到底在同什么对抗,到现在,也没个一致性的说法,各个地方的灾难也有各个地方的不同。而在一场巨大的灾难过去数月之后,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为这样一场灾难找到正式的具有科学确认性的命名。

这是一场难以言说又难以理喻的灾难,它的极端性、多样性、广泛性与诡谲性,都是人类尚未遇到过,或很少遇到过的,要不我们也不会反复强调五十年一遇,八十年一遇,百年一遇……

灾难过去了,但灾难中发生的一切,还有待于我们在更长远的宏观时空架构中去认识。

对于气象我是门外汉,那些风云图、气象图对于我如天书一般。我无法在这方面推究得太深。但在采访的过程中,许多我敬仰的气象学家,都尽量让我懂得一些最简明的东西。他们几乎都提到了一个新名词,拉尼娜,西班牙语“La Nia”的译音。这是气象和海洋界使用的一个新名词。一个小女孩,或一个圣女。

人类对灾难的命名耐人寻味,在他们眼里,灾难不是魔鬼,而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充满了圣洁感的小女孩,一个圣女。她被一些西方的画家描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眼睛冰蓝、睫毛很长的女孩。这也许就是人类对灾难的一种祈愿,希望这些灾难性的东西真的能变成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个圣女。而我们对太平洋上另一种自然现象的命名也是这样的,厄尔尼诺,在西班牙语中正好寓意圣婴。

一个气象专家转动地球仪。看着一只地球仪在他手中颤颤悠悠地转动,我竟有片刻的恍惚,感觉那就是一个真实的地球,在颤颤悠悠地转动。

一只手指在赤道上,然后慢慢移向广袤无边的东太平洋。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此地与我们相距遥远,然而就是在这里,这一个圣婴和一个圣女,他们一热一冷,都是交替影响东太平洋气候和海温冷暖变化的异常表现。具体到拉尼娜,指赤道太平洋东部和中部海面温度持续异常偏低的现象,她与厄尔尼诺现象正好相反,也称为“反厄尔尼诺”或“冷事件”。而这种海温的冷暖变化过程构成一种无限循环,在厄尔尼诺之后接着发生拉尼娜并非稀罕之事。同样,在拉尼娜后也会接着发生厄尔尼诺。厄尔尼诺与拉尼娜现象通常交替出现,两种自然现象一热一冷,彼此构成反相。他们对气候的影响也大致相反,通过海洋与大气之间的能量交换,改变大气环流而影响气候的变化。一般拉尼娜现象会随着厄尔尼诺现象而来,在出现厄尔尼诺现象的第二年,就会出现拉尼娜现象。最近的一次厄尔尼诺现象出现在1998年,一直持续到2000年春季趋于结束。这一次厄尔尼诺使中国的气候也十分异常,它表现为江南、华南地区夏天暴雨成灾,致使长江流域、两湖盆地均出现严重洪涝,一些江河的水位长时间超过警戒水位,两广及云南部分地区雨量偏多五成以上,华北和东北局部地区也出现涝情。有人形象地说,厄尔尼诺现象是激情所致,他体格魁伟,力大无穷,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充满了非理性的狂热与冲动,甚至表现为一种突发性的狂暴症,如台风、暴雨……

那么拉尼娜呢?谁见过拉尼娜?

是的,她来了,她如此冷静,冷静得你甚至都没感觉到她来了。其实她早已一次次光临过中国大地,其实很多中国人都见过,你和我或许都见过。但你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她有着万千变化和无数个化身,北方频繁出现强寒潮大风,大范围的扬沙和沙尘暴天气,土壤墒情快速下降,干旱,高温少雨,严重的春旱,都是她在频频施展魔法……

然而,老实说,在中国,像我这样的平民,或许很多人都知道厄尔尼诺,但很少有人知道拉尼娜。直到今年,2008年,一个我们充满了期盼与祝愿的年份,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刚刚跨入这道门槛时,就遭遇了拉尼娜。她在各地频繁现身,整个中国南方,大半个中国,都处在她的控制下。她冷静地施展着她的魔法,一会儿下着纯雪,一会儿是雨夹雪,一会儿是暴风雪,一会儿是冻雨,而这种罕见而恶劣的冰冻和严寒,在南方,也是我们从未体验过的。

很多事我都是通过这只缓慢旋转的地球仪知道的。就在拉尼娜在中国大地尽情施展手段时,赤道东太平洋地区的海温要比常年偏低半度以下,这造成了东半球经向环流异常。要命的是,这样一个环流形势特别有利于我国北方冷空气的南下,不断形成强大的冷气团,一路南下直逼中国南方。而由于南方今年的暖气团也分外活跃,大量来自太平洋、印度洋的暖湿气流频频光顾南方地区,当来自外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强大冷气团迅速南下并与暖湿气团相遇后,这一冷一热两个正好结合在一起。——我们遭遇的这种五十年、八十年甚或百年一遇的灾难性冰雪天气,就是受这两个气流共同影响产生的,而且长时间维持着低温状态。换句话说,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拉尼娜身上,如果只有拉尼娜,只有冷气团,而没有暖湿气团提供的大量水汽,南方只会出现大风降温天气;如果只有暖湿气团提供的大量水汽,而没有冷气团光临,则根本没有什么灾害性天气。两者皆备的时候,这种极端性灾害就降临了。而这样的机会,对于拉尼娜,其实也很少,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五十年、八十年、一百年才能碰到一次,问题是,在2008年冬春之交,这一次终于叫她给逮上了。

他的分析简直无可挑剔,然而他说,这只是他的一点儿猜测。

这不是谦虚,这是一个科学家在大自然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自觉的谦卑。

人类科学,永远无法超越自然法则。在自然法则所构成的时空里,人类和人类科学都只是沧海一粟,甚至连沧海一粟也谈不上。

我的目光跟着我们的地球在缓慢旋转。这位令我敬仰的气象学专家,他以分析的方式破解那些不可思议的天书,而我则全凭直觉。如此枯燥的话题,他讲得颇为风趣,伴随着逼真的手势,他很懂得怎么让一个不懂科学的人去懂得一点科学的道理。科学不是什么人都懂,也许人类永远都不能进入那神秘境界中去,而在眼下,所谓科学仅仅只是人类所掌握的很少的一些大自然的规律。在深邃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时空之中,作为个体生命的人类只是短暂地偶然地存在,而灾难将是永恒的主角。人类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不是掌握了现代科学技术,而恰恰是通过科学技术发现了自身的渺小。而最科学的态度,是从一开始就承认科学的局限。

巢纪平,江苏无锡人,中国科学院院士,当代最权威的气象学家之一。

这位在我国数值天气预报、长期预值天气预报、中小尺度大气动力学、积云动力学和热带大气动力学热带海气相互作用以及海洋环境数值预报等领域取得了开创性研究成果的气象学家,很早就提出了热带大气和海洋运动的半地转适应和发展理论,并主持创建了我国第一个海洋环境数字预报业务系统。而针对这次南方的冰雪天气,他说,现在的形势是,厄尔尼诺的影响并未完全消失,而拉尼娜的影响又开始了,这使中国的气候状态变得异常复杂。一般来说,由厄尔尼诺造成的大范围暖湿空气移动到北半球较高纬度后,遭遇北方冷空气,冷暖交换,形成降雨量增多。到6月后,夏季到来,雨带北移,长江流域汛期应该结束。但这时拉尼娜出现了,而拉尼娜则是一种厄尔尼诺年之后的矫正过度现象,致使南方空气变冷下沉,已经北移的暖湿流就退回填补真空……然而,当副热带高压已到北纬30度,又突然南退到北纬18度,这种现象历史上还从未见过。

从未见过!他停住了。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透过那闪光的黑边眼镜,你感觉一个老人沉默得那样深,像科学本身一样深不可测。

从未见过,不仅是在中国南方,就在中国遭受雪灾的严重打击时,几乎在同时,美国中部也出现温差20摄氏度的剧烈降温,暴风雪不但席卷了东半球的中国,而且也正在席卷西半球的美国。而入冬以来,俄罗斯北部边缘地区温度也连创新低,一度达到零下50摄氏度的极端严寒天气,而在此前的中亚,已经一百年没见过雪的巴格达,竟然突降大雪。

在飞舞的大雪中发愣的巴格达人,醒悟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大呼真主降临……

美国人在呼喊,上帝啊!

我们,中国人,又在呼唤什么?

下意识地,我僵硬地扭过头,茫茫然地瞅着天空。

雪白的,冰蓝的

湖南省气象台发出第一个暴雪蓝色预警的时间是2008年1月12日。

它的准确性在未来十二个小时内就被时间验证了。

证据不是别的,是雪。湖南全境,从湘西张家界到湘北的常德、益阳、岳阳,一夜之间普降瑞雪。第一场雪下下来,空气忽然好像透明了许多。也不冷,不觉得冷,感觉甚至比没下雪的前几天还暖和。而对于雪,湖南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了。在这场大雪降临之前,很多人都以为南方又将度过一个无雪的暖冬。而在立冬之后,人们也并未感到明显的季节变化,气候仿佛一直还是去年秋天的延续。这也让人们的心情完全放松了,除了对长时间没下过雪的失望和对瑞雪的期盼,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更没人把这一场瑞雪同接踵而至的灾难联系在一起。

拉尼娜一开始是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的。

瑞雪兆丰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2008年,这是亿万中国人充满期待的一年。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位伟人笔下辽阔旷远的北方雪景,在南方,在他故里的韶峰,虎歇坪,成了最真实的写照。连绵起伏的山峦,雪白的,冰蓝的,那种动人心弦的风花雪月的绚丽景色,叫人眼珠子发亮。

——你不知道这里的雪景有多美啊!

几个月后,我来到了这里,韶峰。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还这样情不自禁地冲我说。

她叫毛莉莉,还是毛丽丽?这是个逢人便露出雪白牙齿笑口常开的快乐女孩,这可能是她的天性,也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她是个导游小姐,她希望她带游客去看的每一个地方,都很美,都能把人深深吸引住。而作为导游,湖南省气象台发出第一个暴雪蓝色预警时,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还是没预料到后来事情的严重性,雪会那样下。别的地方她不太注意,但韶峰每年都是会下雪的,下雪的韶峰比不下雪的韶峰更美。她还记得,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醒过来,当她睁开眼,一切都变得恍若隔世,真美啊!很快,这样的雪景就把无数人吸引来了,但当大量的游客拥入景区时,她作为导游的第一个反应是生意太好了,紧接着,就是忙不过来了。上韶峰的路,上虎歇坪的路,一路上就像捡钱啊。无数人徜徉、流连于这美好时光的韵律之中,或带着孩子,或陪伴着情侣,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以雪为背景,留下一张张倩影,到处是闪烁的快门,令人浮想联翩。而这样的照片,这样的幻觉,很多人一生都会小心翼翼珍藏。

绝美的风景岂止是韶峰,从中国大西南的腹地,向东,一直向东,圣女拉尼娜的无形之手,在尽情地,也是任性地按照自己的方式于无形中重塑天地间的一切。到处在下雪,雪又是不一样的,在湘北,是纯雪,白色的,大朵大朵的,浪漫地飞舞;而到了湘中的韶峰,南岳衡山,回雁峰,是雨夹雪,而且很沉着,这样的雪更容易冰冻,落下来是雪,一落地就变成了冰。而南岳的风景,尤其在瑞雪初降时形成的奇异的雾凇景观,堪称南岳一绝。还有江西井冈山、安徽黄山、福建武夷山,它们从久远的过去绵延而来,它们都被重新塑造,成为更加引人入胜的风景,每个人对这样的雪景都表达了近乎贪婪的赞美。

当南岳衡山顶上的冰冻达到湖南省史无前例的最高值,厚达二十厘米时,她的美丽也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而这里比韶山的游人更多,很多广州、香港、澳门的旅游团队都被这里奇异的雾凇景观吸引过来了。无数人蜂拥而来,好像不赶紧来,他们就看不到这样的风景了。而在人们的印象中,冰雪原本就是昙花一现的短暂风景,很快就会融化。事实也是这样,如果像往年那样,这里的雾凇景观最多也就能保持个三五天。然而这一次,人类的确是失算了,就在游客纷纷上山欣赏瑞雪中的无限风光时,南岳镇与衡山店门镇交接处的唯一桥梁——王家坝大桥,开始在冰雪中出现险情,部分桥体正在美丽的冰蓝色中倾斜,直至无声地坍塌。当一条交通要道被撕裂了,人们才醒悟过来,才开始呼号与告急,灾难发生了!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在我后来的采访中,很多人都这样感叹。

冰雪不是地震。它没有地震那样——刹那的摧毁力,但更具有隐蔽性。

还是让我们回到韶峰。雪和冰,就像一个悄然间进行的诡计,悄然间,上山,下山,进山,出山的路全都被堵死了,而上下山的缆车,缆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冰雪,无法运行。一个已经很有现代气息的韶山市,仿佛突然又倒退到了20世纪初,回到了毛泽东少年时代那个荒凉闭塞的韶山冲。那些徜徉、流连的游客,连同他们的导游,开始饱尝颠沛流离之苦,想要从这山冲里走出去,唯一的方式就是苦不堪言的步行。而那些被困在山顶的人,开始发出绝望的大声呼号,整个一副世界末日降临的样子。

不是没有车,只是没有路。那原本宽敞的道路,这时已完全被封锁在冰雪里。山地里的道路,可能是结冰最快的路,冰冻得就像一道道突出地面的壕坎。偶尔有一辆车从这样的路上蠕动着左右打滑地开过来,而你要坐上这样一辆危险的车,去湘潭,去宁乡,去长沙,价钱则是以往的数倍。我后来认识了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跑过的一位司机,老彭。他是一个在川藏公路上跑过十年车的退伍士官。老彭其实还不老,才三十出头。他不大爱说话,但一开口就很冲。像他这样一个士官,原本是可以安排工作的,但他没什么背景,退了就退了,只能自谋生路。他就用他的退伍金,又东挪西借,买了这样一辆车,在韶山开出租,又用开出租挣来的钱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小旅馆。我在韶山采访时,就是租他的车,住在他开的那间小旅馆里。老彭开出租,开旅馆,还欠了不少债,他盘算着,还有两三年就可以把债还上,这车这旅馆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到那时,他也用不着这样拼命跑车了,可以打打牌,喝点小酒。这就是老彭的理想,他向往一种悠闲自在而又不愁吃不愁穿的愉快生活。他觉得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不过,现在他还得拼命跑。在那场大雪灾中,他的车轱辘一直没停过。别人不敢跑,他敢。一个在川藏公路上跑过车的人,还有什么样的路不敢跑呢?老彭这样跟我说。熟络了,我发现这个人,既有军人的耿直,又有农民的憨厚,只要一谈起自己,总是把心里话兜底倒出的。他说,他没死在川藏公路的悬崖底下,他就不信自己会死在自家门口。这场大雪灾可给他带来了大把大把挣钱的机会,开始几天,他数钱都数得指头发麻了。而这样挣钱,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他是在赌命哩,是在用性命挣钱哩。他也不觉得他欠谁的,要说谁欠谁,也只有老天欠他的。他在这样大把大把挣钱的时候,甚至找到了心理上一直未找到的平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有些事——有些改变一个人一生的事,也许只是一个细节。

那是他从湘潭城里回来,白色的道路一路上寂静得可怕,你看不见雪是怎么落下来的,你看见雪就像在不停地上涨,从这一边的天际涨到另一边的天际。他的车是红色的,可现在,就像飘浮在大雪中的一个白色积木。一个人突然站在了路当中,他看见了,他看见那个人举起手臂朝他拼命摇晃。开始他还以为是个想搭车的人,他以为狠狠挣一把的机会又来了,可等他把车开近时,才发现那人背后的道路已经裂开了一大块,正在冰雪的重压下蠕动着、瓦解着下沉。他把车死死地刹在了随时都会塌陷的路牙子上。你不能不说,这个老彭,他开车的技术还真是棒。下车后,老彭才发现自己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肯定比谁都清楚,他这条命,还有这辆车,是被眼前这个人救回来的。

他不会说感激的话,他问那个老乡去哪,他想送送他,不要钱。

那个人摇摇头,把身子转过一边,又看着远方的路。

老彭明白了,这个人哪儿也不去。这个人就住在这路边上,他发现了这个危险的裂缝,他要守在这里,喊叫着让来往的车辆绕开它。老彭开始也说不上有多么感动,他没说什么,就开着车绕开那个可能会塌陷的地方,重新上路了。然而,在绕开那个裂缝之后,他的车不知怎么就开得连连打滑,他突然感到四肢又麻木,又酸痛,而且浑身发冷,非常冷。在自己开的小旅馆里,他蒙着被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又照常出车,但换上了那套好久没穿过的没有帽徽领章的军服,车上多了一块牌子,写着免费运送急难旅客。说到这块牌子,他尴尬地冲我笑。他文化不高,字写得很丑。然而,这是韶山开出的第一辆免费运送急难旅客的车辆,他也许是韶山在这次雪灾中的第一个心甘情愿这样做的志愿者。

生活不是文学。老彭发生这样的在文学上可以称为人生变化的变化,几乎找不到更有力量让他发生这样变化的理由。后来,我一直想找寻到老彭说过的那个人,但没找到。雪灾过后,从湘潭前往韶山的那条路早已重修,并被拓展得更宽了,更平展了。而路边的一些人家,由于雪灾所引发的次生灾害,譬如泥石流、塌方,搬走了不少。我也没有必要苦心孤诣地去寻找这样一个人,也许这原本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许他原本就是一个山里憨厚淳朴的农人,一脸憨厚淳朴的表情,他并没有我们强加于他的什么高尚的想法,只是靠着自己固有的本性去这样做。而在我实在说不上有多么深入的采访中发现,这样的一个人或这样的一件事,在湘潭至韶山的山沟里发生得实在太多了。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细节,却让我们的这位退伍兵,这位正在抓住机会大把大把挣钱的的哥,心里突然又不平衡了。他必须为自己倾斜的心灵找到另一种平衡。他找到了。但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这样一场大雪灾里开始干了些什么,后来又干了些什么。

我后来也问过山峰上那位导游小姐,把我知道的这些事,这些不确定的人讲给她听,问她知不知道这些个事,晓不晓得这些个人。

她莞尔一笑,点头,又摇头。

眼下已是韶山的初夏季节,大雪无痕,那一场几乎给这里带来灭顶之灾的暴风雪,早已不知去向。而我所面对的这位导游小姐,她身上似乎附着的一种雪白的、冰蓝色的气息,很有几分动人。我注意到,她说话时,微笑的神情已有点不同寻常。这兴许是因为她经历过美丽的雪景变成一场灾难的过程。其实,同湖南的其他地方相比,同中国南方的其他地方相比,韶山的雪灾都不算最重的。她就是这韶峰脚下的人,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绝美的雪景,也是第一次目睹雪灾造成的一幕幕惨剧。

在我见到她之前,我已听说,这姑娘真了不起啊,又是一个文花枝,自己的脚扭伤了,还把一个老人从山顶上背下来了。

谁都知道,湖南出了个文花枝,这是有名的中国女孩,中国新一代女性的精神象征和道德形象。而这一个,她还没有名,她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出名。她顽皮地又几乎是严厉地警告我,别瞎写,别把她的名字捅出去。我看着她。她站在韶峰灿烂的阳光下笑眯眯地、若无其事地跟我讲着。她的嘴唇那么红润,牙齿白得像阳光一样纯洁灿烂。很难想象一个这样年轻的才二十出头的姑娘,甚至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姑娘,突然要对一个几十人的旅游团队的生命负责。

……当大雪变成灾难时,一切开始陷入恐慌和混乱,千余名游客被困在山上,下了山还是继续被困。韶山冲原本就是个深山沟,当所有进出的道路一下子被堵死了,那种灾难降临的恐慌所带来的乱糟糟的场面,是不用多说的,想想,就知道。后来,渐渐地,大伙都冷静下来了,她也冷静下来了。什么叫冷静下来了?就是突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导游,这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位置,你得先把游客的情绪稳定下来,有条不紊地,甚至指挥若定地,疏导他们下山。而她要做的事,也是她必须要做的事,缆车已经不能坐了,而下山的路,你比游客熟悉,你比他们清楚怎样走。

我想看看她当时带着游客撤下山的那条路。

那是条相对平缓的山间小道,夹杂在灌木丛中,如果不是她带着,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条路。在这季节,春天刚刚走到尽头的季节,已无处寻觅冰雪的痕迹,而山道两边鲜红的野果熟透了,让这姑娘变得贪婪了,一路上她都摘着各种野果往嘴里送,嘴唇也越发地红润起来。而在几个月前,在搀扶一个老人下山时,一块山岩突然滚落下来,为了护住那位老人,她受伤了,幸运的是,那块石头没砸在要命的地方,砸在脚踝上。但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受过伤,也不知道她流过的鲜血,到底留在了哪一个地方。看得出,她是走惯了这条路的,跟着她绕来绕去的,我都快被她绕迷糊了。

我气喘吁吁时,她顽皮地问我,你觉得还有多远?

那天,她也这样顽皮地问那些游客。

记得,她受伤后,一个小伙子上来搀扶她时,她回给他一个笑。她说,那个老人其实不是她背下来的,就算不受伤,她也背不下来。游客中还有那么多男人,又怎么会要她来背呢?如果真是那样,她首先会对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绝望,然后,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她不是人们传说中的文花枝,但她是一个和文花枝一样爱笑的姑娘,那么痛,她还在笑,还在顽皮地问,你觉得还有多远?她这样问的时候,给人一种错觉,一种信心,很近了,快到了。这也是我的错觉。你会在这样的错觉中忘记真实的距离,忘记疼痛。这条路其实很远,哪怕现在这样晴朗的天气,我也跟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

有件事很有趣,这姑娘后来收到了一封情书,是那个搀扶她的江西小伙子写来的——我愿意搀扶你走一生,因为,你是值得我搀扶一生的人……

这无疑是灾难中发生的最浪漫的一件事,有着丰富的潜台词。但这姑娘告诉我,她今年五一节刚结婚了,对象是个当兵的。

从山上下来,很意外地,看见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王兆国。他就站在离我们十来步的地方,出神地瞅着山上空荡荡的一大块凹陷下去的地方。那里可能是雪灾过后的一片泥石流造成的塌方。我猜测,他可能是来这里视察灾后重建的,他的目光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回来。说是大雪无痕,但毕竟还是留下了那么多灾难深重的痕迹。

当我下意识地瞅着那个方向时,我的目光也深沉起来。

天塌下来了

从永州到郴州,我绕开了高速和国道,选择了一条很难走的乡村公路。

祁阳,祁东,常宁,白石故里,欧阳海的故乡……

一直到桂阳、郴州,和我预料的一样,满眼的,一望伤目的,全是暴风雪过后千疮百孔的遗留痕迹。我知道真实的事曾在这里发生。在这车窗之外,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发生的地方。我坐的那辆又老又破的长途客车,一路上熄了好几次火,每隔个把小时,就要停在路边,给跑热了的车子加水,还要往发热的车轮上浇水。而这条路,在京珠高速和国道被堵的时候,就是一条分流车辆的重要路线。这也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车辆不愿分流,这样一条七弯八拐的路,仿佛正在穿越另一个遥远星球上荒凉的陨石坑。它在天气晴朗时尚如此难走,何况在那样的冰雪天。从永州到郴州,如果走高速,也就两个来小时,我却在这样一条道上走到黑,那是真正的一条道走到黑,上午10点多出发,到郴州天已经完全黑了。而它把我拖进的那个车站,也是郴州城最偏僻的一个车站。

我希望看到并且记录一下更真实的东西。譬如说,那些高速公路两旁你现在基本上看不到灾害的痕迹了,一切都得以迅速修复,而在这条一直没修复的乡村公路上,你还到处都能看见倒塌的房子,雪崩后被泥石流冲毁的渠道,田园,还有许多你看不见的灾害,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有灾不见灾。或许,只有深入了这样荒僻而贫瘠的地方,你才会更加清醒,灾难的真实,和灾难之后重建与修复的漫长过程也同样真实。

听当地的烟农说,没个三五年怕是恢复不过来。

在半路上,车子出了故障,停了很长时间。我去附近村寨里上茅房时,碰到一个拾粪的跛腿老汉,老人个子高高的有些佝偻,耳朵上支棱着一根纸烟,两只耳朵上稀疏的毛发白得像兔子。我们很自然就唠起嗑来。路上的牲口粪很多,他用钉耙拾掇着,唉,他抖动着跛腿叹息,这地以后留给谁种啊?——不用说,这里和别的地方一样,留在村庄里的多数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和体弱多病的妇女,就像老人的叹息,这村子里三十岁往下的人,谁还会干农活啊?谁还知道二十四节气啊?

我发现,这里的山地可能特别适合种烟叶,我看见在老汉背后是大片的黄烟地。但在地里干活的全都是些老汉,有些老汉大约是太老了,跪在垄沟里慢慢地往前拖曳着,不停地扯掉一些多余的苗子和野草。不用说,村里四十岁往下的农民全都去了城里和南方的工厂,做了农民工。你说他们是农民工,他们其实早就不是农民了啊。

走进任何一个乡镇,几乎都有农民跟我唠叨。

他们怎么就这样苦啊?!而一场暴风雪,无疑让这些原本贫穷的乡下人更加雪上加霜。从欧阳海的故乡一直向东南方向走,都属于冰灾寒极的范围,是冰雪灾害最严重的山区。这里是湘南的高海拔地区,整整被冰封了二十九天。老汉说,开始都以为是下雨呢,没看见雪,好像下起了大雨,又不是雨,落在身上邦邦硬,像冰雹,又不是冰雹。反正这家伙他这一辈子是没见过,你看着像雨,打在身上像冰雹,一落到地上就冻硬了,变成了冰疙瘩,又好像,还在落着时就变成了冰疙瘩。

有一件事显得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奇。老汉说,好多鸟雀都冻死了,你看见一个什么鸟雀,它还在天上飞呢,忽地一下,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冰疙瘩,走近一看,里面包着一只鸟雀,那只刚才还在飞的鸟雀,已被冻在了冰层里面,小嘴还张着,要叫唤的样子——老汉一边深深地喘着气,一双蜡黄的眼珠子鼓突出来盯着我,唉,你说这个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呢,八成是老天爷要下来收人了哩!

这里,我发现,听一个乡下老汉的描述,的确比那些气象专家的分析要传神。不过,专家的分析也许更精确,他们说,道理其实很简单,南方的大部分灾区,尤其是灾情最严重的地区,冰雪都不是罪魁祸首,而是这种你无法命名的自然现象,就像这只麻雀,那种看上去像是雨水的东西,浇在它身上,又迅速凝结成冰,它就成了一个冰雕的样子了。冰灾寒极的郴州,同这只麻雀一样,就被冻在冰层中间,你看见到处都是冰,房檐上,电杆上,铁塔上,电线上,冰雪不是降落在上面,准确地说,这一切都在冰层里面,被冰雪包裹了。而灾难的旷日持久,灾难的强度,无数电线的断裂和铁塔的倒塌,以及破冰除雪的难度,无不是这种罕见的灾难造成的,真的,太罕见了,别的地方是五十年一遇,郴州不是,最少也是百年一遇!

车还停在那里。那个迟迟没有排除的故障,仿佛是要特意给我留下更多的时间。我想去看看老汉在冰雪中垮塌了的房子。

拐过一个山丘,又拐个弯,沿着一条印满了牛蹄子窝儿的乡村土路走进寨子里,一看就是一个贫困乡村。路上看见了个流鼻涕的小孩,老汉上去给他揩了。而我只有本能的厌恶。我问,这是你孙子?老汉摇头,说是个没爹的孩子。他爹呢?死了。塌在房子里的乱石里了。

透过杂乱的树叶看去,有一种长满了苔藓的岩石。千百年来,这里的山民还是从山上采石筑屋,他们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粗坯的泥砖垒房。也许更早,在后穴居时代就开始了。这里的石头都是花岗岩的,筑起的房子应该是很牢固的。但村里的许多房屋还是被冰雪压垮了。

这房子怎么就倒了?这石头的碉堡一样的房子怎么就倒了?

请原谅我,总要问一些这样愚蠢的问题。脑子里乱得很。

难道这一切都是拉尼娜造成的?老汉不知道拉尼娜,天知道。

老汉板着粗糙的脸孔,以一种苦笑而悲愤的表情无奈地看着我。怎么倒的?天知道怎么倒的?天知道……

他们把这样的天气叫鬼怪天气。这鬼怪天气一度让他们非常惊恐,连村里最老的老头老娭毑都没见过,很多村民纷纷杀鸡,用鸡血喷烟叶来祭神祷告。

老汉说,屋子倒塌时,天刚刚黑,他还在后屋里喂猪,眼前突然一黑,就像天整个地塌在了身上,天塌下来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他浑身僵直地靠在墙上,他说,好在,当时几个儿子姑娘都没在家,都在外地打工,被冰雪阻隔着,回不了家。家里只有他和老太婆。他的神志还算清醒,陷在一大堆乱石之间,还大声喊叫着在柴房做饭的老太婆。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听到回答。一片黑暗,一片死寂。连狗叫声都听不见。后来,他就咬牙切齿地搬着身上的石头了。费老大劲搬开一块,又挤压上来一块。这个事实上被石头埋葬了一生的老汉,吃惊地发现他一辈子也搬不开压在他身上的石头。在他被这石头埋了一夜之后,才有村里的老乡过来,帮他搬开了石头。老汉居然没死,十个手指头全磨秃了,渗着血。一条腿被压断了,直到现在还是一跛一跛的。他也没有上医院去治,这么大岁数了,跛就跛吧。老太婆也没死。一头猪被压死了,不过正好宰了过年。除了这石头房子和一些扔掉也没人要的破旧家什,老汉几乎没什么太大的损失。村长家那损失才叫大哩,一座崭新的洋砖瓦房稀里哗啦地全倒了,听说要值七八万。

我看见了,进寨子的一条土路,两旁还有许多折断的大树,竹子成片地倒伏在地,却依然在顽强地生长,生长出翠绿,还有竹笋。老汉说,最不容易死心的就是竹子,过不久它们就会自己长起来,不用人扶。而我有些惊喜地看到,老汉的石头屋又建起来了,盖着崭新的红瓦。我刚刚开始采访时,就从湖南省有关部门获悉,湖南省各级民政部门已全面开展倒损房屋的统计、核定和因灾倒房恢复重建工作,他们承诺,要确保倒房灾民在今年5月底前搬进新房。听他们说,自冰冻灾害发生以来,湖南省对那些倒损房户和自救能力弱的重灾民,按照每人每天三元左右的标准,安排好一个月的生活费,这钱已分发到户到人。对无经济来源的特殊困难对象,给每个人安排了两个月到三个月的生活费,也是每天三元的标准,三个月,九十元。此外,对灾民建房的各项行政性收费进行减免,对全倒户每户补助五千元。这老汉就属于全倒户,看了他的新房子,就知道政府的承诺提前兑现了。

每天三元的补助,每户五千元的补助,虽是杯水车薪,但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的政府,一个中西部地区的省份,应该说已经尽力了。老汉告诉我,五千元,刚够买屋顶上这些红瓦,而石头是不要钱的,只要有力气,房屋上的旧檩条、旧椽子,从冰雪里抠出来后,大都还顶用,那些倒下来的树,劈了,剥了皮,也能派上用场,这不,屋子说盖就盖起来了。我看见屋梁上挂着的腊鱼、腊鸡,还有很大一块腊肉,熏得油烟乌黑的,乡下人靠这些东西可以有滋有味地过完他们一年的日子,甚至过完他们的一生。

而就在老汉这散发出泥水气息的屋子后边,我看见还有不少人正在盖房子。干活的都是些老汉,打着赤膊,抬着从山上挖来的石头,吃力地向前弯着腰,嗨哟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走过来了。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以一种习惯性的袖手旁观的姿态,注视着他们,脑海里又开始翻腾那个西西弗斯神话。不管人类所干的这一切有多么徒劳,你都会想到一个与灾难紧密相连的词——自救。他们在自救。他们甚至就像这一根根竹子,一段时间过去,不要人扶,自己就会重新长起来。我的目光一直追着那些超负荷的脊梁,那铜亮的脊梁、黑汗闪烁的农人的脊梁。他们总让我想到自己的农民父亲。

不管生活多苦,他们都不会停止劳作。对于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劳作,并等着冥冥中的下一场灾难降临。而在一场新的灾难降临之前,他们平和的心境依然和平常的日子一样从容。他们不但重新盖起了倒塌的房子,还把受损的黄烟苗子都一棵一棵补上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黄烟,一片片涌入眼帘的鲜艳的葱绿。5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很蓝,阳光很好,山林里原野上到处都传来阳雀子、布谷鸟、野鸡和斑鸠的深情而不知疲倦的叫唤声,有各种果实发育成熟的味道在四周慢慢萦绕,弥漫。然而,就在我这样浮想联翩时,不知不觉地,已经有乌云缓慢地飘移过来。

重新上路后,突然下起了大雨。

身为南方人,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降雨。晚上,我刚在郴州住下,就从《新闻联播》里得知,这是今年首次大范围强降雨,才刚刚开始进入雨季,南方部分省份就有很多村寨的房屋被淹。随后几天,我一直密切关注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的最新统计数字,到5月底,强降雨已造成贵州、湖南、广西、江西等省区四十八人死亡、二十多人失踪。其中,在近年冰雪灾害最惨重的地区,还出现了特大暴雨,河流水位迅速上涨,大雨同时引发山洪、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又是房倒屋塌,又是交通、通信、电力设施损毁,又是死亡失踪。据预测,这次强降雨过程将持续到七月份,降雨范围将覆盖江南、华南的大部分地区,主要集中在湖南、江西、贵州等地……

老天,这个暴雨成灾的范围不就是今年冰雪覆盖的范围吗?上天为什么要选择同样一个地方,让他们如此频频受到伤害呢?

在我记录着这些文字时,我一直在为那些老乡提心吊胆。

我真不愿意听到他们又一次发出悲惨的叹息——天塌下来了!

第二章 地平线消失

超低速行驶

这个人,老张,山东威海人,满口浓重的胶东腔,一个往返于威海与贵州遵义之间的大货车司机。而我选择这样一个人,一辆车,也别无深意,只是想通过这样一辆车的运行,把一场灾难在时间中的演绎过程,通过慢镜头看得更清楚一些。而他也将以数倍于平常日子的缓慢速度,穿越从暴雪蓝色预警到最高的道路结冰红色预警的全过程。而遥远又漫长的已不是距离,而是时间。

按照我们早已习惯的那种设想,每一次灾难降临之前,天空都会呈现出凄惨的、阴霾密布的、冰冷的光亮。一位希腊诗人,把它称为天空的罪恶的颜色。在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出门早看天,也是人类掌握自然力的原始方式之一。

山东汉子老张,是一个跑了二十多年车的司机。他把一车货从威海运到了遵义,很顺利。第二天,老张从遵义踏上返回威海的路,似乎,也没什么不顺的。和往常一样,他在山城休息一晚,还去洗脚城泡了脚,很享受哦。一大早,他便开始返程。他很从容,发动车子时,他遵义的朋友满面笑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张,别跑得太急了,离过年还早呢。

2008年1月16日,此时离2月6日大年三十也确实还早着呢。

老张也不太把日子往心里记。数着日子,心里着急,没法开车。一般比较有经验的司机都这样。那个具体的日子老张是后来想起来的。

老张上路了。刚上路时,老张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雪是一直在下。但这样的雪,对于老张这样的北方司机来说,算不上什么事。这个季节下雪,无论在山城遵义,还是在他的家乡山东威海,都是很正常的。他听见了车轮碾着雪子儿的声音,很惬意的声音。而他也像往常一样,眼睛看得很远,视线格外清晰与明亮。看起来舒服极了。

老张的车一直开得不疾不徐。而这条路老张是跑得烂熟了的,从高速、国道到普通的省道,乃至一些县乡公路,他把每条路都摸透了。他一年有一半时间在这条路上跑,从遵义、长沙,到威海,或从威海、长沙,到遵义,来来往往,运货、卸货,再运货、卸货,生活就这样子,既像轮回,又像重复。路,蜿蜒、盘旋于崇山峻岭之间,但路况还不错,他即使开得再慢,也慢不过两天。到了长沙,再往北,往东,就是一马平川,完全是跃马扬鞭的感觉了。

老张显然没有预料到,他驾驶的这辆很普通的大货车,正在逐渐驶入一场灾难。

是什么东西让他的眼睛渐渐发花?

这一切发生得并不突然,这是一个逐渐进入幻觉的过程。开始他以为自己是患上了雪盲症,他把车停在路边,抓了两把雪,使劲地揉搓眼睛。擦过之后,他发现近处的东西都能看清楚,清清楚楚,可远处,稍远处,就一团模糊了,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了,路没有了,山没有了,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寂静无声的雪线下消失了一样。

老张开始有了种即将被大雪淹没的感觉。而这个时候,很多车辆都在条件反射般加速,仿佛要跟正在降临的灾难赛跑。这是恐慌的开始。然而,冰凌以比车轮更快的速度迅速地冻结、延伸。你是跑不过她的,你是人,怎么能跑得过疯狂的拉尼娜?她在此时已经完全暴露出了她疯狂的面孔,狂风在天地间猛地席卷,卷起漫天飞舞的大雪,你已无法分辨这雪是从天上降落,还是从地上卷起来的。老张听见到处都是被摧折的声音,断裂声,不知是山上的树,是电线杆,还是房子,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断裂。又一阵,老张什么也看不清,在暴风雪中,一切都被风吹得奇形怪状,世界竟如此狰狞可怖……

但像老张这样一个跑了二十多年车的老司机,还不至于那样容易头脑发昏。而你也不能不再次向这个山东汉子表示足够的敬意。他没有陷入失去理智的恐慌之中,没有像别的司机那样去跟灾难赛跑,他很冷静地减速、减速,他已经是在慢慢溜,一直保持着自己能够控制的速度,这样才能尽量和灾难保持着必要的距离。

他这一辈子,感觉都没有这样缓慢过。

又是从哪一次拐弯开始的?老张发现车轮像被什么胶住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冰雪作怪,而是凝冻。暴风雪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冰,而同冰相比,最可怕的还是凝冻。凝冻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比看得见的东西更可怕。应该说,像老张这样的北方司机,在冰雪中行驶的经验的确要比南方的司机丰富。但凝冻,他好像还是第一次遭遇。车轮像是被什么胶住了,但又不能用力挣,一挣就可能偏离方向,滑出老远。关键还是要冷静,霸不得蛮。如果每个司机都能像他这样冷静、缓慢、低速、匀速地行驶,不抢路,不超车,慢是慢点,但肯定不会发生那么多追尾事故。

这样的路上你跟人抢道,那还不是找死?

轰——一声闷响,噼里啪啦,引发一长串撞击声。追尾……

老张的缓慢,让他本人,和他兄弟般的大卡,都幸运地躲过了这样一场几乎就在眼皮底下发生的灾难,一些来不及减速,或许根本就没想到要减速的车辆,在如闷雷般的撞击声中,发生了追尾事故。每一个经历过那场事故的人都知道,它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火星撞地球般的,而是一种十分沉闷的挤压,扭曲,变形,车与人,油污从被挤压变形的车子里流出来,鲜血从被挤压变形的身体里流出来。

有多少车撞在一起了,老张没数过,老张还没我想象的这样残酷。

但这样一场追尾事故还不足以把路彻底堵死。老张想过,高速跑不通,走国道,国道跑不通,就改走省道,甚至县乡公路,不管哪条路出现了情况,总还有条路给他跑。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绕不过去的弯。

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老张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老张有着北方汉子的豪爽,热心肠,爱管闲事。他都不记得这一路上有多少次,他把车停在路边上,跳下车,扮演起临时指挥员的角色,用他那浓重的山东腔和大嗓门,吆喝司机兄弟开慢点,咱们开慢点成不成,啊,咱们开慢点成不成?!但没人听他吆喝,也没哪个司机像他一样愿意下高速绕道。交警呢?交警当然有,他们没有在这场暴雪和千里冰封的道路上缺席,可交警再多,也不可能把一整条路全都站满。他们也不是没有采取应急措施,他们早已开始限速,限距,不断将恶劣天气警示卡递给司机,一路上,这样的警示牌也不断出现。在各个要道,事故多发地段的要害处,也有身着黑白相间的反光背心的交警不断打着交通手势,而路政人员也不断地用高音喇叭提醒过往司机减速,慢行。但事故还是接连不断地发生,路还是一截截被堵死。这里,我既不是要为谁辩护,也不是把所有的责任一股脑儿推给我们的司机朋友,灾难中暴露出来的许多问题都有待于我们进一步追问,反思。

在老张从遵义出发的两天后,1月28日,这是以往老张抵达长沙的时间,而此时老张被堵在湘黔交接处的崇山峻岭之间。在这之前贵州省气象台已发布道路结冰红色预警信号,黔南州中北部和黔东南州大部雪凝天气更加严重,成了重级凝冻线路,而未来两天,凝冻和雾还将影响贵州省十五条主要干道的通行。

很多人都在骂天气,骂交警,骂路政……

骂是一种发泄方式,是一种情绪,他们的心情已远比天气恶劣。

老张还是很冷静。天气越来越冷,老张也越来越冷静。

他冷静地缓慢等待。

而在老张等待的同一时刻,连日的大雪已覆盖了南方所有的道路和原野。据后来的不完全统计,也不可能有完全精确的统计,仅仅一条京珠高速公路上,就有二十多万辆车陷入了这样的漫长等待,确切地说,陷入了半瘫痪或彻底瘫痪之中。西南方向,因受大范围凝冻天气的影响,贯穿东西的大动脉之一崇遵高速公路全线交通封闭,造成数千被困车辆在贵州省桐梓县境内排成长龙。再往西,西藏阿里,新藏公路被大雪阻断八十多个小时;西北,连日来,受降雪影响,连霍高速豫陕交界东至洛阳西约二百公里路段滞留大批车辆。华南,一场后来被确定为八十年一遇的罕见特大冰灾无声无息地降临,京珠高速公路广东段陷入瘫痪,在粤北山区的冰天雪地里滞留着成千上万的全国各地的车辆。这个路段的中间点,海拔最高的云岩镇是京珠高速华南段制高点,从南北两侧向云岩行进,仅短短的二十多公里,公路的海拔高度从不足四百米上升到八百多米,形成坡陡弯急的特殊地段,成为京珠大动脉的瓶颈和咽喉。京珠北因这二十多公里路段严重结冰被迫封路,被困车辆连同道路首尾逶迤相接几乎整体冰封在一起,成为人间旷古未见的一个漫长而古怪的冰疙瘩。

老张最终是怎样从这样一场灾难中突围的?还是靠他的冷静和缓慢。

幸运的老张一直没出事。幸运的老张一直在各种不同的道路上不停地绕行。堵是时常会堵上的,慢是难以忍受的缓慢。但他的车轱辘也一直在转。从第一次暴雪蓝色预警,到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橙色预警、红色预警,他都经历了。

他的不幸是灾难造成的,他的幸运是自己造成的。

在这场暴风雪中,他是一个奇迹。

我见到老张已是5月,刚过五一节。这是个比较沉毅又略显瘦削的山东汉子。他剃着跑长途的司机们常剃的那种板寸头,胡子刮得挺光。我现在对司机的样子多少有些了解了,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老司机。不是年纪老,而是见过大世面。这人道行不浅。而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我是在京珠高速公路上采访时,很随意地抓了一个司机。而我的采访,也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随意性、随机性。我觉得这样更能让事件保持一种原生态的真实。内心里,我希望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诚实的。

我被这个人捎上车,在从长沙去遵义的路上,我陪同他走了很短的一程。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车跑起来发出动听的沙沙声。是辆好车,开了多少年了,每个零件还闪闪发光。他不疾不徐地开着车,把着方向盘的两只手,稳稳的。和我的第一感觉一样,这样的一个人其实并不健谈。而我在反光镜里打量他时,我感觉到了他的警觉,还露出了些狡猾的神情。他可能怀疑我还有什么别的意图。后来我跟他唠嗑,不是采访,而是唠家常。而在那场罕见的灾难中发生的一切,也因而有了某种家常的意义。

他伸手去拿矿泉水瓶,可又放下了。

仿佛数月前的那样一场灾难,依然让他口渴难忍。

这让我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刚被堵在路上时,他伸手去拿矿泉水瓶,可又放下了。他抓了两把雪,放在口里嚼了几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你发现这个人真是练出来了,他把原本很廉价的矿泉水保存下来了,保存到最需要的时候才用,这让他从遵义到长沙的漫长旅程中,一直没有断绝水源。冰雪当然也可以解渴,但太多的冰雪可能会烧坏自己的胃,是这样的,老张后来跟我说,你别看冰雪那么寒冷,你试试看,往肚子里塞多了,真的就像一团团火啊!

我听到他的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

我问他从遵义到长沙跑了多久。

得得得,我都快晕了。平时最多两天的路程,这次我花了九天!

这句话,让我突然发现他也是有脾气的,还挺火爆。一个人,用九天的时间,才走完原本两天的路程,这么说,还有七天是多余的,而这样的七天,对于一个反复被困的司机,也许比七个月、七年还要漫长。老张说,你不知道,有的人都快要发疯了,就那么耗着,憋着,唉,别说了……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这个山东汉子的憨直。

末了,他反复跟我说,要我把他躲过无数次灾难的法宝告诉我们的司机朋友,那就是,冷静,缓慢,低速,匀速,不抢路,不超车……

与其说这是一个人的经验,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局限。他和别的司机最大的不同,是他一开始就承认了这种局限。

老张,道行不浅啊!

堵在哪里了

又是随便抓到的一个人。他的车好像出了点故障,正在路边上鼓捣着。

我走过去时,他已经弄好了,满头大汗,一边捡起一块棉纱擦着粗糙的大手,一边打量我。这个人长了一副司机的脸孔,他的手和脸都黑而粗糙,一脸浓密的胡子也很黑。在南方,在任何一条高速公路上,国道、省道上,你随便逮住一个司机,一个路人,都有被堵的经历。

应该说,司机们对灾难的预测比我们这些不开车的人要敏感得多。就种种细节而论,灾难最初的降临实在扑朔迷离错综复杂。你是否会有某种预感,这需要阅历,需要独到的感受。哈尔滨的何师傅和山东汉子老张一样,他预感到了什么,他的车开得也是不疾不徐的。还在湖北境内时,雪就一直在下。但看起来并不大,绝对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以狂暴的方式席卷一切的样子。它一直很安静地下着,而何师傅也一直很安静地开着车,安静地减速,八十迈,六十迈,五十迈……雪天油耗大,他想到,该提前加点油。他想到了,很多司机也都想到了,他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加上油,而后面的车队越排越长。有些排在尾巴上的司机急了,冲到前面来跟正在加油的师傅商量,都是一条道上跑的人呢,给后面的人省点吧,留些油给大家用。何师傅很理解,只加了一百公升。但后来,他很后悔,他后悔当时犹豫了一下,没多加点油,他没想到后来会堵那样久……

堵在哪儿了?我问他。

这儿!他朝心窝里狠狠一指。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我被呛了一下。他心里有气,声调中还含着怒意。

我原本是想像跟山东汉子老张交谈一样,从拉家常开始的,但这个哈尔滨人,却逼着你往心里去琢磨。

这里——京珠高速公路由湖北进入湖南境内的第一站,羊楼司。

数月前,这里是堵车最严重的地段之一。羊楼司古往今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北伐战争时,叶挺将军就是在此地指挥号称铁军的独立团一举突破北洋军阀吴佩孚的围堵而长驱直入一路北上的。它的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湘鄂两省甚至是中国南北的咽喉之地。而就在这里,一道门把何师傅的大挂车堵住了。

当时,湖南省气象台已发出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事实上,在何师傅的大挂车进入湖北境内后,渐渐地,天地间,除了冰雪,仿佛没有别的什么了,他的视野比往常狭窄了许多。车轮越来越重,低沉而疲倦,仿佛拖着比往常沉重许多的东西在前行。1月13日凌晨,老何的车已接近湖南境内,雪越来越大,而当时路面结冰已经很厚了,稍不留神,就连连打滑。这车是老何和他的儿子两个人轮流在开,这时候,老何开车已经近八个小时了,他还以为自己是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感觉,便把车交给了二十岁的儿子。这小子的技术还行,如果是平时,老何可以打个盹了,可这会儿他坐在旁边,一刻也不敢放松。他开始抽烟,而两眼还是紧盯着路面。他发现儿子开车,比他打滑得还厉害。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高度警觉,他很疲劳,但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后来查了一下相关记录,京珠高速临长段(临湘—长沙)的封闭时间就是在1月13日凌晨。而此时湖南省气象台已首次发布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除了临长线,湖南境内的五条主要高速公路随后都被迫关闭了,这意味着湖南境内东西、南北方向的主要大动脉均被暂时关闭。应该说,这样的关闭完全是预警之后的应急反应。

这里,我不想隐瞒什么。当冰雪成为灾难后,最大的争论也在这里。京珠高速临长段,由湖北进入湖南的第一道关卡——羊楼司,到底是该关闭,还是继续敞开放行,到现在,还是没有结论的争执焦点。

我是临湘人。对羊楼司这地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里的路政管理人员和交警,很多都是我的熟人。

不关不行啊!他们一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一边随手翻开《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指着用红笔画了记号的第四十条规定给我看:遇有自然灾害、恶劣气象条件或重大交通事故等严重影响交通安全的情形,采取其他措施难以保证交通安全时,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可以实行交通管制。

这无疑是很充分的法律依据,而湖南省气象台发布的道路结冰的黄色预警,无疑就是最充分的科学依据。

但我还是固执地问,可以不关吗?非关不可吗?

他们反问我,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由你来决定,你会怎么做?

又是一种逼迫。逼着我思考,换位思考。我在瞬间陷入两难的境地。关,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这不是大话、套话,而是事情的本质,关闭道路的本质就是保障。而在你有充足的法理和科学依据可以关闭时,你别无选择。而且,作为最基层的路政管理部门和地方交警,他们也是严格按国家交警部门实行交通管制的程序走的,先由所处路段的交警大队或中队根据实际情况上报当地交警总队所属的高支队,再由高支队值班领导签字生效,并根据现行实施方案通报路政管理部门。我是一个爱挑剔的人,但我也不能不承认,他们这样做实在没有任何纰漏。这里不妨假设一下,如果你选择不关,像这样的路段在极端恶劣的天气下潜在的危险,是谁都知道的,谁能保证在这条危险的道路上不出事?高速无小事,一出事就是生命攸关的大事。如果不关闭,不实施严格的管制,上面问责起来,谁担担子?谁来承担这个责任?你敢吗?就算你吃了豹子胆,你又能承担得了这样沉重的责任吗?

老实说,我不敢。我也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而他们不愿透露姓名,我也理解。

但何师傅却不以为然。当然不只是何师傅,很多南来北往的司乘人员都这样问,一条路,南北大动脉,怎么说关就关了呢?

关一条路,就少一条路,让车怎么走,插了翅膀从天上飞?

我非常理解这些师傅的心情。跑路的和管路的,他们原本就是一对矛盾体,看事物的角度永远不一样。而在我这样一个旁观者听来,我承认,对于各种完全不同的说法,我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无论我们的决策者、管理者,还是这些师傅,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你听着也很有道理,而且,他们都经历过那场灾难,跑过高速,也跑过国道和普通公路,他们比我更有发言权。你无法做出单一的是与否的判断,你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场冰雪所引发的灾难的复杂性,它无疑凝聚了一个时代的诸多信息与症候,而我觉得最重要的也不是急于找到答案,而是这一切都必须正视,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通过一场灾难对存在与命运等具有人类普适性的东西有着理性的综合思考。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能够做的,试图做的,只是忠实地呈现出一种直逼物象本真的情景与氛围。而在感情上,我总是不自觉地偏向这些师傅一边。但后来,我把京珠高速湖南段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从湘北一直走到粤北,我不得不承认,哪怕当时羊楼司冒着极大的风险放行了车辆,随后也会被堵住。当时的道路结冰已经非常严重,而京珠高速湖南境内有许多路段,哪怕不结冰也要保持高度警觉。以京珠高速公路耒宜段(耒阳—宜章)为例,由于地处山区峡地,沿线坡陡弯多,桥多,涵洞多,这都是不安全的隐患。再往南,京珠高速湖南至粤北段,尤其在坪石至云岩这一区间,最大纵坡达百分之四,上坡十四公里,下坡十二公里。这意味着什么?一般人肯定不知道,而我也是采访后才知道的,这样长的纵坡,已是迄今高速公路设计的极限值。而这里又是高寒山区,海拔高,悬崖多,一条路由五座大桥连接。我坐在车窗边上,这是五月,很晴朗的一个日子,但我都不敢朝外面看,兴许是我有恐高症,往下一看,车轮就像擦着无底的深渊一样。想想,在这样危险的道路和极端恶劣的气候下,放行车辆,那才真是拿人民的生命财产当儿戏。

扪心自问,我真的不是为谁辩护,而是为科学和人类的正义辩护。

事实上,堵得最厉害的还不是湘北的羊楼司。在潭耒(湘潭—耒阳)高速马家河路段,这里排队等候的车辆逐渐绵延达三十多公里。而凡是这些堵车最厉害的地段,交警都采取了分流措施,但司机都不愿意下高速绕行。就像我在前面的描述一样,他们的脚大都踏在油门上,谁都以为只是暂时的堵车。他们都见过大世面,但他们的确还没遭遇过这样一场灾难,否则也不用我反复强调多少年多少年一遇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车停下了,又一辆车停下了。从高速公路到国道,到乡村沙砾路,都在变成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的停车场。每一辆车刚停下时都还是心急火燎的,没熄火,仿佛随时都准备开动。等待,在引擎声中,在喷吐着浓重热气的大货车里,不时探出一张张脸孔,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眼神里满布着焦虑、无奈,还有愤怒。然后,陆续有人走下车,前后左右看,骂骂咧咧。上车后,就把火灭了。脚踏在油门上,等着第二次发动。

谁能想到,这一次发动将要等多久?

谁会想到这一次熄火,一熄就是十天半个月?

堵。岿然不动的堵。在呼啸的寒风和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很多人都只注意到了自己,他们没看见,也根本看不见,别的地方现在什么样子。这些师傅哪里又知道,京珠高速,这条纵贯南北的大动脉,将会连续半个月陷于瘫痪、半瘫痪状态。一幕幕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截至1月28日18时,京珠高速湖南段仍滞留车辆一万余台,滞留司乘人员四万多人。又岂止是京珠高速,整个中国南方都被冰封,大半个中国坠入了冰窟。瘫痪的道路,瘫痪的车辆,沉默,死寂,但每一辆被堵的车,每一个被堵的人,那时还不知道整个中国南方的情况。他们就像被围困在各个相距遥远的孤岛上,孤立无援,又设身处地地考虑着自身的出路。围困人类的原因很多,这种极端性的天气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而司机的盲目超车,往往是最直接的原因。

何师傅在羊楼司被堵二十多个小时,这不光是他没想到的,连交警和路政部门也没想到。这是京珠高速开通以来羊楼司站最漫长的一次关闭。就那样在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在静止中,不断地耗着自己,耗着生命,耗着残存的热量和能量。而这样耗着的,困着的,又岂止一个老何。他那一只踏在油门上的脚,早已麻木了。最初,车内还保持着一定的温度,一个小时之后,几个小时之后,半天之后,时间,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概念,而这时车内的温度已跟车外差不多,车外是多少度?摄氏零下五度、零下六度,而后来在以冰灾之重名闻全国的郴州,则达到了零下七度。而这样的寒冷绝对是一般的南方人无法体验和想象的。但何师傅在马家河路段真正体验到了南方的寒冷,比黑龙江零下四十度的气温还冷。北方的干冷,寒意空疏,而南方的湿冷,是钻心的,撕裂般的,一丝一缕地渗进骨缝的深处。

而我们的司机朋友宁肯在高速路上这样苦苦地熬着,也不愿下高速绕行。每个人都盼着天气好转,奇迹出现。人类对大自然总是充满侥幸心理的。雪越下越大,车越堵越多。在南方的各条高速通道上,被堵几天几夜已是常事。饥饿、寒冷、伤病,也一步步向被堵的千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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