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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4 19:4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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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利奥波德

出版社:汕头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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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郡年记

沙郡年记试读:

初版序言

有些人离开了野生生物也可以生活,有些人却做不到。这里的随笔就表达了后者所感受到的欣悦与所面临的窘境。

在文明进程开始摈弃自然环境以前,野生生物在人们眼中,就像晨风和落日一样理所当然。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就是:为了追求更高的生活水准,是否值得牺牲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万物?只有和我一样的少数人会认为,看到大雁给我们带来的快乐要比看电视所得到的快乐更生动自然,寻找一朵白头翁花的美妙情趣与言论自由一样,都是不可剥夺的权利。

我承认,在机械化生产为我们带来丰盛的早餐之前,在科学为我们揭示野生动植物从何而来、如何生存之前,自然环境里的这些东西几乎没有多少人文价值。因此,全部矛盾就归结为一个值得思量的问题。我们这些少数派看到了进化过程中的递减定律,反对我们的人却没有看到。

人们必须根据事物的状况调整对策。这些散文就体现出了我的对策。它们分为三部分。

第I部分叙述的是,我和家人在远离现代生活的简陋木屋中过周末时,观察到了什么景象,产生了什么感受。威斯康星州的这个沙地农场,先是被日趋庞大与完美的社会耗尽资源,之后又遭到了抛弃。我们则试图用铲子和斧头,在这座农场上重建我们在其他地方失去的东西。正是在这里,我们进行寻找,并仍能找到上帝所赐予的食物和无穷乐趣。

这些木屋随笔按照月份先后排列为“沙郡年记”。

第II部分是“随笔:四处漫游”,其中细述了我生活中的一些插曲,它们让我明白,我的同行者并非步调一致。这一逐步加深的认识过程有时是痛苦的。40年来,我在美国大陆各个地方亲身经历的这些插曲,对于各种可被共同归结为“自然资源保护”的议题,是很有代表性的例证。

第III部分是“结论”,其中提出了一些逻辑性更强的观点,科学合理地解释了我们这些少数派所持有的不同意见。只有对我们非常有认同感的读者,才会费神思索这里提出的具有哲学意味的问题。可以说,这些随笔告诉了我的同行者,应该怎样做才能恢复我们应有的步调。

自然资源保护并未取得应有的进展,因为它与亚伯拉罕式的土地观念毫不相容。人们认为土地是属于自己的商品,因此滥用土地。只有把土地视为我们所隶属的群落,我们才有可能带着爱与尊重来使用土地。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土地才能在机械化时代的冲击中幸存下来;也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在以科学为主导的情况下,我们才仍有可能收获土地奉献给人类文化的美学价值。

土地是一个群落,这是生态学的基本观念,但是土地应该得到爱与尊重,这种观念是伦理规范的延展。土地会带来文化上的收获,这一事实很早就被人们所接受,之后却又常常被人遗忘。

这里的文章试图融合这三种观念。

当然,关于土地与人的看法,会受到个人经历和偏见的混淆与扭曲。然而,不论怎样,水晶般透澈的一点是:我们日趋庞大与完美的社会,如今就像患上了疑难杂症,由于时刻担心自己的经济状况是否运行良好,竟至失去了维持的能力。整个世界都如此贪婪地要求得到更多的浴缸,结果却失去了制造这些浴缸所需的稳定性,甚至失去了关掉水龙头的性能。在这种时候最自然、最有益的行动就是,略微放一放业已泛滥的物质享受。

要达到这种观念上的转变,我们或许应该对照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万物,而对非自然的、驯养的、失去自由的事物要重新进行评估。——奥尔多·利奥波德1948年3月4日于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注:此为“初版序言”,根据作者初版时的原文译出。其中提到的第Ⅰ部分、第Ⅱ部分、第Ⅲ部分与本版所选择的译本不完全一致是正常的)

增订本序言

1948年,奥尔多·利奥波德去世时,《沙郡年记》还只是草稿。这些手稿由利奥波德之子卢纳进行编辑,于1949年成书出版。之后,利奥波德生前从未发表的另一批随笔和日记也由卢纳加以整理,并在1953年以《环河》为标题出版。

这里的新版本包括《沙郡年记》的全部内容以及《环河》中的随笔。文章的排列顺序在此有所变更,其中的两一级标题随笔被合并在一起,旨在避免重复,并更好地呈现利奥波德的主要观点。重新编排之后,本书初版序言中所介绍的各个部分发生了下述变化:第II部分已被重新命名,第III部分调整为第IV部分,新的第III部分主要选自《环河》。我们还修改了文本中一些有可能误导读者的过时引证。

很多人都曾阅读并引用过这些文章,然而,公众在强烈追捧“自然美”的价值时,却遗忘了这些文章的主旨。比如在路边种些花草进行美化,这绝非利奥波德所理解并宣扬的人与土地之和谐。美国一方面在立法中声称要保护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却计划着在两处极具自然价值的地方修筑水坝。在科罗拉多大峡谷修水电站的提案早已呈交国会,这样的工程最终会毁掉生机盎然的河流,大水将会淹没这一独特自然遗产的大部分地区。

若干年来,筹建中的项目还包括在阿拉斯加开发水电,所选位置将使太平洋沿岸的迁徙水禽因为蓄水而失去主要的繁殖地。许多个年代里,野鸭、大雁和其他鸟类每年都要飞过华盛顿、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但是水坝的修建,会在瞬间消灭这些鸟中的绝大部分。当年奥尔多·利奥波德写下“大雁的音乐”时,这一切还都无法想象,而现在这种景况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我们头上。遗憾的是,提议、拥护并实行这一计划的美国人,会以经济利益之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尽管经济学不应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何况人们本可以寻找并采用其他可行的发电方法。

奥尔多·利奥波德的孙辈这一代人,有的是大学校园里的叛逆青年,有的在为社会事务工作或参加游行,有的正在异域的土地上战斗。当年,奥尔多·利奥波德对于“野生的、自由的万物”作出了睿智的理解与雄辩的阐述,而随着他的孙辈这一代人变得成熟,保护“野生的、自由的万物”也到了关键时期。

在吸引这些年轻人注意的所有事务中,大自然所面临的困境已然是最后的呼唤。人类对土地的冷漠态度,正在给野生的、自由的生灵带来毁灭。要遏制对自然的破坏,最好的办法或许就是,把弘扬土地伦理的紧迫任务托付给年轻一代。——卡罗琳·克拉格斯顿·利奥波德卢纳·利奥波德1966年6月于华盛顿

第一部分 沙郡年记

一月 一月雪融

每年,隆冬的暴风雪过后,冰雪总会在某个晚上开始消融。清冷的滴水声在大地上响起,不论是夜里刚刚入眠,还是入冬以来一直酣睡的动物,都会感受到那滴答声带来的奇异悸动。在幽深的洞穴里蜷缩着冬眠的臭鼬此时舒展开身体,大着胆子开始探索湿漉漉的世界。它拖着大肚皮,在雪地里留下串串足迹。在人们称之为一年的由始至终的循环中存在着可以推定发生日期的事件,它的足迹就标识着最早发生的这类事件之一。

那足迹似乎表现出对凡尘俗事的淡漠超然,这在其他季节里比较鲜见。足迹径直穿过乡野,仿佛它的主人正恣意追逐着远在天际的目标。我好奇地跟随其后,想知道臭鼬的心态和胃口如何,倘若它真有目的地,又在何方。

在一月到六月这几个月份,大自然赠予人们的消遣乐事是按几何级数递增的。在一月,你可以追踪臭鼬的足迹,寻找山雀的脚环,或者看看鹿儿啃过哪些幼松的枝叶,水貂破坏了哪些麝鼠的家。除此之外,能引起你些许兴趣的事情只会间或出现。在一月,能作的观察就像白雪一样简单平静,像寒冷一样持续不变。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观察谁做了什么事,而且可以探究它们做这些事的原因。

一只田鼠在我靠近时惊跳起来,踩着雪水横蹿过臭鼬的行迹。它为什么会在大白天出来活动呢?或许是对冰雪融化感到难过吧。此时,它在蓬乱的草丛间辛辛苦苦啃咬出来的秘密地道,已经不再是隐藏于积雪之下的隧道迷宫,而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让人讥讽的小径。事实上,融冰化雪的太阳已在嘲笑这渺小生灵经济实用的基础建筑。

田鼠是精明的栖息者,它知道草的生长是为了让它把干草储藏在地下,它知道雪的飘落是为了让它修筑连通干草堆的隧道。供给、需求和运输就这样完美地组合在一起。对田鼠而言,下雪意味着远离饥饿与恐惧。

一只毛脚鵟在草地上空翱翔。此刻它停止向前飞行,像鱼鹰一般盘旋起来,然后如同插着羽毛的炸弹一样,向湿地俯冲下去。它没有再飞起来,可以确信它已经捕到了某只忧心忡忡的田鼠工程师,正在享受鼠肉美餐。那只田鼠本该等到夜晚再出来查看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受到了什么损害。

毛脚鵟并不知道草为什么生长,但是它很清楚冰雪的消融是为了让它能重新抓到老鼠。它从北极飞来,一心怀着对冰雪消融的期待,因为对它而言,冰雪消融意味着远离饥饿与恐惧。

臭鼬的足迹延伸到树林里,并穿过一片林中空地,这里的雪已经被兔子踩实,上面留下了粉红色的斑驳尿渍。新生的橡树苗为融雪付出了代价,它们枝茎上的树皮都被兔子啮咬过了。一簇簇的兔毛证明,雄兔之间已为争夺异性进行了本年度的首场战斗。再往前走,我发现了一处血迹,周围是猫头鹰张开翅膀扫过的弧形痕迹。融雪使这只兔子远离饥饿,同时也使它莽撞地忘记了警惕。猫头鹰则提醒它,不能因为一心想着春天就忽略了小心谨慎。

臭鼬的足迹继续向前延伸,看起来它对可能存在的食物不感兴趣,也毫不关心邻居们的嬉闹或不幸。我不禁奇怪,它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是什么让它离开了卧眠之处呢?这只肥墩墩的家伙拖着大肚皮涉过雪泥,难道会有什么浪漫的动机吗?最终,足迹消失在一堆浮木之中。我听到原木间传来清亮的滴水声,我想臭鼬也一定听到了这个声音。我转身回家,一路上仍然感到困惑。

二月 优质橡木

如果没有自己的农场,就有可能形成两种错误的看法。一种是认为早餐都来自杂货店,另一种是认为温暖来自壁炉。

为了避免第一种误解,人们应该亲手种植菜园,而且最好是在没有商贩的地方,免得让他们把问题搞得混乱不清。

为了避免第二种误解,人们应该在壁炉的柴架上放一段优质橡木,而且最好是放在没有暖气炉的地方,等到二月的狂风暴雪摇撼屋外的树木时,再让这段橡木温暖你的小腿。倘若有人曾经砍倒属于自己的橡树,把橡木劈开、拖走、堆放在一起,与此同时头脑一直没有停止思索,他就会记得温暖从何而来,并能以翔实的理由,否定那些坐在暖气旁过周末的城里人对这一问题的见解。

此刻在我的壁炉里熊熊燃烧的这段橡木,原本生长在一条移民走过的古道旁边。那是一条顺着沙丘蜿蜒而上的道路。我在砍倒那棵橡树时,曾经量了一下它的树桩,直径约为30英寸。它有80圈年轮,因此,当年新生的树苗肯定是在1865年,也就是内战结束时,留下了第一圈年轮。不过从现在树苗的生长过程来看,橡树要长到兔子够不着的高度,必须经过十年或更久的时间周期。在这期间,每年冬天,橡树都会被兔子啃掉一圈圈的树皮,等到来年夏天才会重新发芽生长。不过,很清楚的是,橡树能幸存下来的原因,或者是由于躲过了兔子的注意,或者是由于兔子的数量不够多。也许有一天,某位有耐心的植物学家可以绘制出橡树生长年份的频率曲线,这条曲线每隔十年就会出现隆起的波峰,每个波峰都对应着兔子数量的低谷(正是通过这种物种内部和物种之间恒久的争战过程,一个动物种群和植物种群达到了共存共荣)。

因此,我的这棵橡树在60年代中期开始留下年轮时,很有可能出现过兔子数量的衰减。而生长成这棵橡树的橡子在50年代就已经落到地上了,那时有篷马车还会经由我说的这条道路驶向大西北。或许是由于移民交通的洪流翻起了路边的泥土,除去了路边的杂草,这颗独特的橡树种子才在阳光下舒展开初生的嫩叶。在一千颗橡子中,只有一颗能在萌芽后长到足以与兔子抗争的高度,其余的全都消失在苍茫的大草原了。

令人感到温暖的是,这株橡树逃脱了夭折的厄运,它幸存下来并吸收贮藏了80载的六月阳光。直到我的斧锯介入它的生长过程,这些阳光的热量才被释放出来,在80次大风雪中温暖着我的木屋和我的心灵。每次大风雪来临时,我的烟囱冒出的缕缕轻烟都在向人们证明,阳光并没有白白照耀。

我的狗并不在意温暖从何而来,但它热切关注着温暖的到来,而且是迅速到来。实际上,它认为我有奇异的魔力,能够带来温暖,因为我在寒冷的拂晓摸黑起床,瑟缩着蹲在壁炉前生火时,它会讨好地挤到我和放在炉灰上的引火木柴之间。而我不得不把火柴从它的两腿间伸出去,才能引燃柴火。我想,它对我的这种信任与忠诚可以使群山为之所动。

让这棵橡树无法继续生长成材的是一道闪电。那是七月的一个夜晚,炸雷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意识到附近肯定有被闪电击中的地方,不过既然没有击到我们,就又继续睡觉了。人总是以自己为标准来检测一切,遇到雷电时更是这样。

第二天早晨,当我们在沙丘上漫步,与沐浴过新鲜雨水的金光菊和三叶草一起感受雨后的喜悦时,突然看到一大片新从路边橡树的树干上撕扯掉的树皮。树干上留下了长长的、宽约一英尺的螺旋形伤痕,白色的木质还没有被太阳晒黄。一天之后,橡树的叶子就枯萎了,这让我们知道,雷电已给我们留下了超过十立方米的柴薪。

我们哀悼这棵老树的逝去,但也知道它有众多子孙后代,它们正笔直地耸立在沙地上,接替了成材的重任。

我们把这棵老橡树留在它已无法利用的阳光下风干了一年时间。之后,在一个清冷的冬日,我们用一把新锉好的锯子,锯入它棱堡般坚实的根部。写满历史的细小木屑带着芳香从锯子切入的地方喷溅而出,落到跪在树两边的伐木者面前,很快就在雪地上堆积起来。我们感到这两堆锯屑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木屑,而是一个世纪的完整记录。锯子来来回回、一点一点地切入树的生涯年表,这个年表是由橡树年轮所构成的同心圆写成的。

锯子只拉了12下,就切入我们开始拥有这棵橡树的短暂岁月,在此期间我们学会了热爱和珍视这座农场。突然间,锯子就进入了属于我们前任农场主的年代,那是个私酒酿制者,他恨这座农场,榨干了土壤的所有养分,烧掉了农场上的农舍。在他把农场连同拖欠的赋税扔给郡县管理之后,就和其他在经济大萧条时期没有土地的人们一样,一去不见踪影了。但是橡树依旧为他献上了优等的木材,属于他那几年的木屑和属于我们那几年的一样,清香、粉红、坚实。橡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在1936年、1934年、1933年和1930年的尘暴干旱期的某个时候,这个私酒酿制者对农场的统治结束了。那些年里,从他的酒坊蒸馏室冒出来的橡木烟,以及沼泽燃烧散发出的泥炭烟尘,肯定是遮天蔽日。那时由政府颁布的一系列的保护措施已经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推行,但锯屑并未显示出任何变化。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1]

现在我们的锯子切入了20世纪20年代,这是巴比特的年代,一切事物都在缺乏审慎与傲慢自负中变得更大更强,直至1929年股市崩盘。即或橡树听到了这崩盘声,它的木材也不会显露任何迹象。同样,它也不会留意立法机构数次发布的保护树木的举措。这些举措包括:1927年制订的国家森林法及伐木法、1924年决定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低地设立一个大的保护区,以及1921年的新的森林政策。它也未曾注意到,这个州在1925年失去了最后一只貂,在1923年迎来了第一只紫翅椋鸟。

1922年3月,一场大雨雪压折了邻近每一株榆树的树枝,但我们这棵橡树却没有一点儿受损的痕迹。对一棵好橡树来说,一吨左右的冰又算什么呢?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锯子进入了1910年至1920年间,那是人们做排水之梦的十年。在那期间,蒸汽挖土机抽干了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沼泽地,试图开辟出一片片农场,结果却只得到一堆堆灰土。我们的沼泽逃过此劫,并非因为工程师更为审慎或暂缓行动,而是因为从1913年到1916年泛滥的河水在每年四月都会淹没这片沼泽,而且势不可当,或许这是大自然的防御性报复。橡树则一直在生长,即使是在1915年。那一年最高法院废除了州有森林,州长菲利浦傲慢武断地宣称,“州立林业不是有利的商业计划。”(这位州长从未想过,对于什么是有利,甚至对于什么是商业,定义的方式或许不止一种。他也没有想过,立法机关在法规中为“有利”写下一种定义时,大火正在土地上写下另一种定义。或许,身为州长,在这类事情上必须这样不存疑虑)

那十年间,在林业衰退的同时,动物保护却取得了进展。1916年,雉在沃基肖安了家;1915年,一项联邦法令的出台禁止了春季狩猎;1913年,一座州立猎场开始成立;1912年,“雄鹿法令”的出台为雌鹿提供了保护;1911年,全州各地纷纷设立禁猎区“庇护”动物。“庇护”成了一个神圣的词,但是橡树并没有受到这些事情的影响。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锯到了1910年。这一年,一位伟大的大学校长出版[2]了一本有关保护环境的书;一次严重的叶蜂灾害使数百万株美洲落叶松死亡;一场大旱灾造成松林大面积枯死;一台大型挖泥机排干了霍里孔沼泽的水。

我们锯到了1909年。这一年,胡瓜鱼首度被放养于五大湖区。另外,由于这一年夏天雨水较多,州议会缩减了防治林火的拨款。

我们锯到了1908年。这一年气候干旱,森林大火无情地燃烧;威斯康星州失去了最后一只美洲狮。

我们锯到了1907年。这一年,一只流浪的猞猁在寻找乐土时走错了方向,在丹恩郡的农场上不幸身亡。

我们锯到了1906年。这一年,第一位州林务官正式上任;大火烧掉了沙郡地区的17 000英亩林地。

我们锯到了1905年,这一年从北方飞来的一大群苍鹰吃光了当地的松鸡(毫无疑问,它们也曾停落在这棵树上,吃掉了我们农场的一些松鸡)。我们锯到了1903年和1902年,这两年的冬季奇冷无比;接着1901年,这一年发生了有记录以来最严重的旱情(年降雨量仅17英寸);然后是1900年,在这充满希望和祈祷的百年纪年,橡树只是和以往一样增加了一道年轮。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进入19世纪90年代,那些把目光转向城市而非土地的人们称之为快乐的年代。锯子进入1899年,这一年,在北方两个郡之外的巴布科克附近,最后一只旅鸽被子弹击中而陨落。锯子进入1898年,这一年的秋天干旱少雨,接着又是无雪之冬,土壤冻到了7英尺深,苹果树全都冻死了;1897年,又一个干旱之年,又一个林业委员会成立;1896年,仅在斯普纳村就有25000只草原榛鸡被装船运往市场;1895年,又是森林大火肆虐;1894年,又是干旱的年份;1893年,发生了“蓝鸲暴风雪”,这年三月的一场暴风雪几乎冻死了所有迁徙的蓝鸲(首先到来的蓝鸲总是在这棵橡树上落脚,但到了90年代中期就肯定见不到这种景象了)。我们锯到1892年,又是森林大火之年;1891年,周期出现的松鸡数量稀少的年份。我们[3]锯到1890年,“巴布科克牛奶试验器”就是在那一年问世的。由于有了这种试验方法,在半个世纪之后,州长海尔才可以夸口说威斯康星州是美国的乳品场。如今,该州的汽车牌照上都展示着这值得自夸的特色,即使发明者巴布科克教授本人恐怕也想不到会有这番情景。

也是在1890年,历史上阵容最庞大的松木排沿威斯康星河顺流而下,准备为草原各州的奶牛建造一个红色的牛栏帝国,我的这棵橡树就目睹了这一景象。这些优质松木现在为奶牛挡住了暴风雪,如同优质橡木帮我抵御了暴风雪一样。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进入19世纪80年代。锯子进入1889年,在这个干旱之年,植树节首次被确定下来;锯子进入1887年,这一年威斯康星州任命了首批狩猎管理员;进入1886年,这一年农学院首次为农场主开设短期课程;进入1885年,此前的冬季是“未曾有过的漫长与酷寒”;进入1883年,学院院长W·H.亨利在报告中指出,麦迪逊市的春花比平均记录晚开了13天;进入1882年,经历了1881年至1882年间那罕有的“大雪”和酷寒之后,门多塔湖的解冻时间比以往推迟了一个月。

1881年,引起威斯康星州农业协会争论的问题就是:过去30年间,在全国各地大范围出现了黑橡树次生林,对于这样的现象该怎样解释?我的橡树正是这些次生林中的一株。有人认为这属于自然发生,有人则认为这是由南飞的鸽子吐落的橡子造成的。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切入19世纪70年代,这是威斯康星州疯狂种植小麦的十年。到了1879年,在某个星期一的早晨,麦长蝽、蛴螬、锈病,加上土壤沙化,终于让威斯康星州的农场主意识到,在种植小麦的竞赛中耗尽了土壤的肥力,但他们依然无法胜过西部的原始草原。我猜想我们这个农场可能也参与了这场竞赛,而这棵老橡树北面的风沙,起源就在于当初的小麦过度种植。

也是在1879年,威斯康星州开始养殖鲤鱼,偃麦草也第一次随船从欧洲偷渡而来。1879年10月27日,6只迁徙中的草原榛鸡落到麦迪逊市的德国卫理公会教堂屋顶,俯瞰这座成长中的城市。11月8日,有报导称,麦迪逊的市场上堆满了鸭子,每只仅售10美分。

1878年,一名来自索克的猎鹿人极富远见地评论道:“今后猎人的数量将比鹿还多。”

1877年9月10日,在马斯基戈湖持枪狩猎的兄弟两人仅用一天就猎取了210只蓝翅鸭。

1876年,记录中最潮湿的一年,降雨量达50英寸。这一年草原榛鸡的数量减少,或许正是由于连降大雨。

1875年,4名猎人在往东一个郡以外的约克草原上猎杀了153只草原榛鸡。同年,美国渔业委员会在这棵橡树以南10英里之外的德弗尔斯湖中放养了大西洋鲑鱼。

1874年,首批由工厂制造的带刺铁丝网被钉到了橡树上。但愿我们正在锯的这棵橡树中没有埋下此类人工制品。

1873年,在芝加哥仅仅一家公司就收购了25 000只草原榛鸡,并在市场上销售。芝加哥一共销售了60万只草原榛鸡,价格是每打3.25美元。

1872年,在西南方两个郡之外,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只野生火鸡被杀。

可以说,70年代这十年既终结了拓荒者种植小麦的狂热梦想,同时也结束了拓荒者的鸽血狂欢宴会。据估计,1871年,在从这棵橡树往西北方向延伸50英里的三角区域内,曾有大约1亿3600万只鸽子筑巢,有几只可能就把巢筑在了这棵橡树上,因为它那时是一棵茂盛的20英尺高的小树。成群的猎鸽者拿着网和猎枪、棍棒和盐砖来捕杀鸽子,一列列的车厢满载着未来的鸽肉馅饼,不断地驶向南方或东方的城市。那是鸽子最后一次在威斯康星州大规模筑巢,此后,这种大规模筑巢在其他任何一个州几乎都再未出现过。

1871年也给出了帝国发展的其他证据:佩什蒂戈大火烧光了几个郡的草木,留下一片焦土;而芝加哥大火据说是一头奶牛发怒后拼命踢蹬所致。

1870年,草原田鼠已经上演了它们的帝国进行曲,在这个年轻的州的年轻果园里,它们吃光了所有的果树,然后死去。不过它们并没有吃掉我的橡树,那时这棵树的皮对田鼠来说已经太厚太硬了。

同样是在1870年,一个专业猎人在《美国运动家》杂志上夸耀说,他在一个狩猎季节里,在芝加哥附近猎杀了6 000只鸭子。

休息一下!掌锯者喊道。于是我们停下来歇口气。

现在,我们的锯子切入19世纪60年代。那时,成千上万的人为[4]了解决这样一个问题而死:人与人组成的群落是否会轻易解体?他们解决了这一问题,然而不论当时的人们还是现在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人与土地组成的群落之中。

这十年也不乏对这更广义的问题的探究。1867年,英克里斯·拉

[5]帕姆劝导州园艺学会提供奖金奖励植树造林。1866年,威斯康星州的最后一头土生驼鹿被杀。锯子现在锯到了1865年,这一年我们这[6]棵橡树长出了髓心。这一年,约翰·缪尔想从他兄弟那里买一块地来保护野花,因为野花在他的年轻时代给他留下了温馨的回忆。缪尔的兄弟在这棵橡树以东30英里处拥有一座家庭农场,虽然他拒绝让出这块土地,但却无法制止缪尔产生这样的想法——在威斯康星州的历史上,1865年是人们对自然的、野生的、自由的生灵最初产生悲悯之心的一年。

我们已经切入了树心。此刻,锯子在历史的年轮上逆转了方向。在回溯了那些年代之后,我们又往外切向树的另一边。最后,巨大的树干颤抖了一下,锯缝突然变宽。锯木者迅速拉出锯子,向后跳到安全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喊着:“倒啦!”我的橡树开始倾斜、吱嘎作响,最后伴随着震撼大地的声音轰然倒下,躺卧在曾经赋予它生命的移民古道上。

现在的工作就是把树劈成木材了。大锤咣咣地砸在铁楔子上,一段段倒立起来的树干被逐一劈开,变成带着浓郁芳香的木块堆积在路旁。

锯子、楔子和斧头的不同功能可被视为历史学家的一种类比。

锯子只能横切过各个年代,而且必须按顺序一年一年地切进去。锯齿会从每个年份抽出细小的碎片,碎片一小堆一小堆地聚积起来,伐木者称之为锯屑,历史学家称之为史料。伐木者和历史学家都是根据样本外在可以看到的特性来判断事物的内在本质。直到锯子完全横切过树身时,这棵树才会倒下,它的残株才会展现出一个世纪的全貌。树木倒下后,可以显示出被称为历史的大杂烩的内在连贯性。

另一方面,劈入木头的楔子只会造成放射状的裂口,每个裂口或者能让你纵览所有的年代,或者什么也无法向你呈现。这取决于楔入位置的选择技术(如果没有把握,最好是让那段树干干燥一年,直至它自己出现裂缝。许多匆匆忙忙敲进树干的楔子都选错了楔入点,最后陷进无法劈开的木材斜纹里,只好被留在树林里等着生锈了)。

斧头则只能朝各个年代的年轮斜砍,而且只能砍中树身外围的近期年轮。斧头的独特功能是砍掉枝杈,在这方面锯子和楔子起不到作用。

对于优质的橡木和完整的历史而言,这三项工具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思索这些事情时,水壶正在炉火上唱歌,而优质橡木已在白色的灰烬上烧成了红色的木炭。春天来临时,我将把这些灰烬归还给沙丘脚下的果园。它们将再一次回到我身边,那时它们或许已经变成了红苹果,或许变成了一只十月里的松鼠的进取精神,那只肥胖的松鼠正在一心一意地种植橡子,尽管它自己并不知其原委。

三月 大雁归来

独燕不成春。但是,在三月雪融时,当一群大雁冲破晦暗的天空,春天就来到了。

一只在雪融时歌唱春天来临的北美主红雀,如果很快发现自己搞错了,只需要重归冬日的沉寂就可以纠正错误。一只钻出来想晒晒太阳的花鼠,如果发现自己遇到的是暴风雪,只要回洞里睡觉就可以了。但是一只迁徙的大雁为了寻找湖面上解冻的缺口,要以生命为赌注,在黑暗中飞过长达两百英里的路程,因此是没有机会轻易后撤的。伴随着大雁的,是破釜沉舟的先知所具有的坚定信念。

只有那些不会抬头仰望天空,不会侧耳倾听雁鸣的人,才会认为三月的早晨是如此单调乏味。我曾经认识一位颇有教养的佩戴着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标志的女士。她告诉我说,她从未注意到大雁飞过,也从未听到过雁鸣。然而,那些大雁会一年两次对她那具有良好隔音效果的屋顶宣告季节的循环更迭。或许教育的过程是以自身的认知与意识换回价值更低的东西?而作了这种交换之后,大雁很快就只是一堆羽毛了。

那些对我们的农场宣告季节更替的大雁知道很多东西,包括威斯康星州的法规。十一月南飞的雁群高高地从我们头顶的天空迅速掠过,遇到它们喜爱的沙洲和沼泽时,也几乎不会发出一声鸣叫。人们用“像乌鸦一样飞行”来形容直线运动,但是乌鸦与这些大雁相比未免相形见绌。大雁径直飞向此地以南20英里外的第一个大湖,在那里,它们白天在宽广的水面游荡,夜晚则到刚刚收割的玉米地里偷食残株上的玉米粒。十一月的大雁知道,从日出到日落,在每片沼泽和每个池塘附近,到处都埋伏着等待猎物的枪手。

三月的大雁则不同。尽管它们几乎整个冬天都在遭到猎杀——它们遭到大号铅弹轰击的羽翼就是证明——但它们知道春天的休战期已经到来。它们顺着蜿蜒曲折的U型河道低空飞行,掠过现在已经没有猎枪的岬角和小岛,像面对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对着每片沙洲急促地低鸣。它们在沼泽和草地低空穿梭,向每个新融化的水洼和池塘问好。最后,在我们的沼泽上空试探地盘旋几圈之后,它们张开翅膀,黑色的双脚放低,白色的尾翼映衬着远方的山丘,静静地滑翔到池塘上。刚一触及水面,这些新光临的客人们就大声鸣唱着溅起水花,让那些脆弱的香蒲也抖落了最后的冬日思绪。我们的大雁又回家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总希望自己是只麝鼠,那样就可以饶有兴致地在沼泽深处打量这一切了。

第一批大雁飞到这里之后,会欢快地鸣叫着对每一群迁徙的大雁发出邀请。于是,几天之后,沼泽里到处都是大雁的身影。在我们的农场上,我们根据两个标准来衡量每年春天的富足程度,一是我们种植的松树数量,一是在此栖留的大雁的数量。我们的最高记录出现在1946年4月11日,共计有642只大雁。

和秋天时一样,春天的大雁每天都会造访玉米地,不过不必在夜晚偷偷摸摸地飞出去,而是在白天喧闹着成群地飞向玉米残株再飞回来。每次出发前,它们都要对哪里的食物味道最好进行高声辩论,每次返回时的争论声则更加响亮。归来的雁群一旦彻底放松,就不会再试探性地在我们的沼泽上盘旋,而是像飘落的枫叶一样忽左忽右地滑翔着从空中直落下来,叉开双脚冲向下面欢叫着的同伴。我猜想,那接下来的喋喋不休都是在评论晚餐的质量。它们现在吃到的残留的玉米粒在冬天时被积雪覆盖,因此没有被觅食的乌鸦、棉尾兔、田鼠和雉鸡发现。

一个清楚的事实是,大雁觅食时所选择的那些收割后的玉米地,往往都是当年的草原。没有人知道,这种对于草原玉米的偏好,究竟是反映了这种玉米具有更高的营养价值,还是反映了从草原时代的祖先那里代代相传下来的古老传统。或许这只反映了简单的事实:草原玉米地的面积总是很大。如果我能听懂它们每天向玉米地出发前后喧嚣震天的争论,大概立刻就会明白它们为什么偏爱草原玉米。不过我听不懂它们的争论,因此,一切仍是个谜。这倒让我很开心。如果我们洞悉了大雁的一切,世界将是多么乏味无趣啊!

这样观察一群春雁每天的活动时,可以发现到处都是飞来飞去不停哀鸣的孤雁。它们的叫声很容易让人认为是忧伤的悲鸣,并得出结论说,它们或是在为失去伴侣而伤心,或是父母在寻找失散的子女。然而,有经验的鸟类学家认为,对鸟类行为的这种主观诠释并不可靠。因此,长期以来,我对这个问题一直试图保持开放的心态。

我和我的学生对构成雁群的大雁数量进行了6年的观察后,意外地发现了出现孤雁的原因。数学分析的结果显示,构成雁群的大雁数目通常是6或6的倍数,这远远不是单纯的巧合。换句话说,雁群是由一个家庭或一些家庭组成的,而春天出现孤雁的原因,或许恰巧符合我们最初提出的那种多情的想象。这些孤雁是冬季狩猎的幸存者,此时正徒劳地寻找已遭猎杀的亲人。现在,我已有理由为这些孤单鸣叫的大雁感到哀伤不平,并与它们一同悲戚了。

乏味无情的数学竟能证实爱鸟者的伤感是合乎情理的,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

四月的夜晚,当天气转暖,可以坐在户外时,我们喜欢倾听雁群在沼泽中的集会情形。有很长一段时间雁群是静悄悄的,能听到的只有沙锥鸟振动翅膀的声音,远处的一只猫头鹰低沉的叫声,或者某只多情的秧鸡带鼻音的咯咯声。随后,一声高亢的雁鸣突然响起,顷刻间引起无比喧嚣的回音。翅膀在水面上发出拍击声,黑色的雁头犹如船头破浪前进,脚蹼的划动激起一片水声,与此同时还有旁观者激烈争执的叫喊声。最终,一个深沉的声音进行了决定性的发言,喧闹声随之平息下来,变成雁群中很少停止的窃窃私语。这种时候,我再一次希望自己是只麝鼠。

到白头翁花盛开时,我们的雁群集会就减少了。五月来临之前,我们的沼泽已经再次成为仅有绿草的湿地,能带给它生机的只有红翅黑鹂和秧鸡。

历史性的一个讽刺就是,那些大国直到1943年才在开罗会议上发现,各国之间应该作为整体联合一致。然而世间的大雁很早以前就有了这种观念,每年三月它们都会以生命为赌注来证明这一基本的真理。

最初,存在的只是冰原这个整体。随之而来的是三月雪融的一致,[7]然后是无国界之分的雁群一致向北迁移。自从更新世以来,从中国海到西伯利亚大草原,从幼发拉底河到伏尔加河,从尼恩到摩尔曼斯克,从林肯郡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每年三月雁群都要鸣响联合的号角。自从更新世以来,从柯里塔克到拉布拉多,从玛塔慕斯基特到昂加瓦湾,从霍斯舒湖到哈得孙湾,从艾佛利岛到巴芬岛,从潘汉德尔到马更些,从萨克拉门托河到育空河,每年三月雁群都要鸣响联合的号角。

通过雁群的这种跨国往来,遗留在伊利诺斯州田地中的玉米粒穿过了云层,被带到北极苔原,在那里,它们和六月极昼的富裕阳光一起为两地间的所有土地哺育小雁。在这一年一度的以食物换取阳光,以冬日温暖换取夏日寂寥的过程中,整个大陆获得的净利润,是从晦暗的天空降落到三月泥沼之上的荒野诗一级标题。

四月 潮水来临

大河流经的总是大城市,出于同样的原因,春天的潮水有时会把价值较低的农场围困起来。我们的农场属于价值较低之列,因此,在四月份来到农场时,我们有时就会被潮水困住。

哪怕并非有意猜测,人们也可以根据天气预报大致预测北方的雪将在什么时候融化,也能估计出再过多少天洪水就会越过河流上游的城市。于是,到了星期天的傍晚时分,人们本应返回城里去上班,却暂时回不去了。漫涌的河水因为破坏了星期一早上的约会,向人们倾吐着同情的慰问,听起来是那么温柔!大雁们在巡视一片又一片正在变成泽国的玉米地时,鸣叫声又是那么深沉与自负!每隔几百码,就会有某只新来的大雁用力拍动翅膀,尽力地率领它的梯队在早晨巡视这新的水世界。

大雁对潮水的热情很微妙,而且容易被那些不熟悉大雁饶舌声的人们忽视。但鲤鱼的热情却是显而易见不会弄错的。涌来的潮水刚刚淹没草的根部,鲤鱼就出现在这里了。它们就像被放到草场上的猪一样,兴致勃勃地在水里翻滚觅食;它们晃动着红色的尾巴和黄色的肚皮,在马车车辙和牛走过的小路上巡航;它们穿梭于芦苇和灌木丛中,急于探寻这对它们来说正在扩展的世界。

与大雁和鲤鱼不同,陆上栖息的鸟类和哺乳动物是以哲人的超然态度来迎接潮水的。一只主红雀站在一株红桦上,高声啼叫着宣告下面是它的领地,但是那块地已经看不到了,能够看到的只有那棵树。一只流苏松鸡在洪水漫过的树林里发出敲鼓似的振翅声,但它肯定是栖息在最高树木枝干的顶端。田鼠以小型麝鼠的镇定与审慎,游向突出水面的高地。果园里蹦出了一只鹿,通常白天它都在柳树丛中睡觉,现在水把它从卧榻上赶了起来。到处都是兔子,它们平静地接受了把我们的山丘作为临时住所,既然诺亚不在场,这山丘就成了它们的方舟。

春潮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巨大的冒险,也会带来从上游农场漂流下来的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一块搁浅在草地上的旧木板,和刚离开伐木场时相比,价值已经倍增。每块旧木板都有它自己独特的经历,这经历总是无法为人确知,但是从木材的种类、尺寸,上面的钉子、螺钉、油漆,木材是否经过精加工或抛光、是否磨损或腐烂等方面,人们总可以或多或少地猜测出它的过去。人们甚至可以从其边缘和末端在沙洲上磨损的程度,来揣度它在过去的年份里经历过多少次洪水的裹挟。

我们的这个木材堆完全是从河流中搜集来的。因此,它不仅是具有个性的收藏,而且是上游农场和森林里的人们努力奋斗的历史纪实。尽管老木板的自传这种文学形式尚未在大学校园里讲授,但是任何一个河岸边的农场都是一个传记图书馆,使用锤子和锯子的人可以在这里随意阅读。河流每次涨水,都会让馆藏增加一些新书。

幽寂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湖中的一座岛屿代表着一种幽寂,但是湖上会有船,也就总有客人登岛造访的可能;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幽寂,但大多数山峰都有小径,有小径也就会有游人。我不知道还有哪种幽寂可以与被春潮困守相提并论。大雁也一样不知道,虽然和我相比,它们经历过更多种类和不同程度的寂寥。

于是,我们坐在小山上刚刚开放的白头翁花旁边,望着大雁飞过,我看到我们所走的道路慢慢浸入水中。我内心喜悦而外表超然地断定,至少在这一天,交通问题只有鲤鱼才有资格谈论,不论是进农场还是出农场。

葶苈

从现在开始,在几个星期之内,葶苈——开花植物中花朵最小的一种——就会以微小的花朵装点每片沙地。

对春天的来临充满期盼却只知抬眼仰视的人,从不会注意到葶苈这样渺小的植物。对春天的来临感到绝望,视线低垂的人,就算踩在葶苈上也毫无知觉。只有趴在泥土里寻找春天的人,才会发现葶苈到处都是。

葶苈所要求的和所得到的,是几近于无的温暖和舒适。它的生存依靠的是没有人愿意要的时间和空间。植物学书籍会给它留下两三行的位置,并从不会为它附上插图或照片。贫瘠的沙土和微弱的阳光无法让它绽放出更大更好的花朵来,然而对葶苈来说已经足够。毕竟,葶苈算不上春之花,而仅仅是对希望的一种补充。

葶苈无法拨动人们的心弦。就算有香气,也消失在阵阵风中了。它的颜色是朴素的白色,叶子上覆盖着一层可见的绒毛。它太小了,不足以成为食物,也不足以成为诗人歌咏的对象。植物学家曾给它起过拉丁文的学名,过后就把它忘记了。总之,它无足轻重,只是一种迅速而有效地完成自身使命的微小植物。

大果栎

学校里的孩子为了选出州鸟、州花或州树而投票时,并不是在作出决定,而是在对历史进行认可。当大草原的草先行占据了南威斯康星地区时,历史就让大果栎成了这里的特色树种。这是唯一能在草原大火中生存下来的树。

你可曾感到疑惑,为什么整棵大果栎上都覆盖着又厚又结实的柔韧树皮,连最小的枝条也不例外呢?这层皮其实是一副盔甲。大果栎是扩张的森林派去攻击草原的突击队,它们必须和大火对阵。每年四月,在新生的青草为整个草原覆盖上无法燃烧的绿色装束之前,野火会在土地上四处燃烧,能幸存下来的只有树皮已经长得足够厚,不会被烧焦的老树,这些树大多数是大果栎。拓荒人所说的“橡树林中的空地”,其实就是由这些间距较大的零散老树组成的小片树林。

工程师并未发现隔热材料,他们只是从这些征战草原的老兵身上学到了如何制作这种材料。植物学家可以研究这场持续了两万年的战争,有关战争的记载包括埋藏在泥炭中的花粉颗粒,还有被扣押在后方并被遗忘在那儿的残留植物。记载显示出,森林的阵线曾经几乎退到苏必利尔湖,也曾向南大范围推进。森林一度向南推进得如此之远,结果在威斯康星州南部边界甚至更远的地方,都出现了云杉和其他一些作后卫的树种。在这一区域所有泥炭沼的某一层中,都出现了云杉的花粉。不过通常来说,森林和草原之间的战线大致都处于现在的位置,而战争的最终结果是胜负难分的平局。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原因之一就是:一些盟友先支持一方,然后又去支持另一方。于是,兔子和田鼠在夏天扫荡了整个草原的青草,到了冬天又会啃掉火灾中幸存的橡树幼苗的树皮;松鼠在秋天散播橡子,但是在其他几个季节里会吃掉这些果实;金龟子在幼虫期会破坏草原的草皮,到了成虫期则会毁掉橡树的树叶。由于这些盟友们的左右摇摆,胜利也难有归属。若非如此,在今天的地图上,就不会出现这样一幅斑斓艳丽、极具装饰性的草原与森林的分布图。[8]

对于拓荒之前的草原边界,乔纳森·卡弗曾给我们留下了一段生动的描述。1763年10月10日,他游历了蓝丘,即丹恩郡西南角上现今已被森林覆盖的一群高山。他写道:

我登上最高的山峰之一,远眺广阔的乡野。在绵延数英里的范围内,除了更低些的群山以外什么也看不到。远远望去,这些光秃秃的山就像一个个干草堆,只有一些山核桃林和矮小的橡树遮盖着某些山谷。

19世纪40年代,一种新来的动物介入了草原之战,那就是拓荒者,尽管他们并非刻意参战。他们耕耘了足够多的田地,因而使草原失去了古老的盟友——火。于是,大批橡树幼苗轻而易举地越过草原,曾经是大草原的地区变成了种植林木的农场。如果你对这个故事有所怀疑,可以数一数在南威斯康星的任何一个山脊林场上的树桩上的年轮。除了最老的树以外,其他所有树木的年代都可上溯到19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草原大火不再燃烧。

在这一时期,新生森林战胜了古老的草原,橡树林中的空地上长满了一丛丛树苗。约翰·缪尔正是这期间在马凯特郡长大的,他在《童年与青年》一书中回忆道:

在伊利诺斯和威斯康星大草原的清一色的沃土上,生长着如此稠密高大的草供火燃烧,以致树木难以在草原生存。如果没有火,作为此地一大特色的茂盛草原就会被浓密的树林覆盖。一旦橡树空地被人拓垦,农场主就会预防草原大火的发生,小树随之生根长大并形成难以穿行的茂密树林,那些沐浴着阳光的橡树空地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此,拥有一棵大果栎的人所拥有的远远超过一棵大树。他拥有的是一座史料图书馆,以及那不断上演进化戏剧的剧场中的保留座位。有明辨能力的人能够看出,他的农场贴满了草原战争的徽章和标志。

空中之舞

拥有这座农场两年之后我才发现,四月和五月的每个黄昏,在我的树林上空都会上演空中舞蹈。自从有了这一发现之后,我和家人就不愿错过任何一次演出。

在四月第一个温暖的傍晚,6:50表演准时开场。此后每天,帷幕的拉开都要比前一天晚一分钟,一直到6月1日,那一天的表演将于7:50开始。这一有规律的变化是由虚荣心造成的,因为舞者要求与[9]0.05英尺烛光亮度丝毫不差的光线以保持浪漫效果。观众不要迟到,要安静地坐在那儿,否则舞者就会怒气冲冲地飞走。

舞台道具也和开场时间一样,反映出表演者的挑剔。舞台必须是林中或灌木丛中开阔的圆形剧场,中心必须有一处长着苔藓的地方,一片寸草不生的沙地,一块光秃秃的露出地面的岩石,或者一条空旷的小路。雄丘鹬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在空旷的地方表演呢,最初这让我感到迷惑,不过现在我认为原因在于它的腿。丘鹬的腿很短,要在浓密的草丛或杂草里昂首阔步,恐怕设有优势,也无法赢得它心仪的女士的欢心。大多数农场上的丘鹬都没有我这里多,就是因为我这里有更多长着苔藓的沙地,这些沙地太贫瘠了,长不出草。

知道了时间和地点后,你就可以坐到舞台东面的灌木丛下等待,在夕阳映照下守望丘鹬的到来。它从邻近的某个树丛低低飞来,落在光秃秃的苔藓地上,随即就奏响了演出序曲。这是每隔两秒钟发出的一段嘭嚓声,听起来古怪沙哑,很像夏天里夜鹰的叫声。

嘭嚓的声音突然停止,这只鸟拍动翅膀,绕着大圈飞起来,并发出富有乐感的啁啾声。它越飞越高,盘旋的幅度越来越陡越来越小,歌唱的声音则越来越高,直到观众只能看到空中的一个小点。然后它又像一架受损的飞机一样毫无预兆地直降下来,一面发出婉转柔和的颤音,这种曼妙的啼啭声就连善鸣的三月蓝鸲也要羡慕。在离地几英尺的地方它又开始平飞,落回到它奏响嘭嚓序曲的地方,而且通常丝毫不差地落在它开始表演的那一地点,并重新发出嘭嚓的声音。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无法再看清地面上的丘鹬,但是你可以连续一小时观看它在空中的飞翔。演出的持续时间通常也是一小时,但在有月光的夜晚可能会休息一会儿再继续,直到月光消失。

天亮的时候,整个演出的过程会重复。在四月初,演出的落幕时间是清晨5:15,此后直到六月,每天都要提前两分钟落幕,直至最后在凌晨3:15结束全年的演出。开场时间和结束时间的变化规律为何会出现这种差异呢?唉,恐怕就连浪漫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因为黎明的舞蹈结束时所要求的光线,只有在傍晚开始舞蹈时所要求的光线的五分之一。

不论人们如何专注地研究树林与草地中上演的数百种小型戏剧,都无法完全了解有关任何一出戏的所有重要事实,这或许是一种幸运。关于空中之舞,我仍不清楚的是:表演者心仪的那位女士在哪儿?如果她也参与演出,那她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在丘鹬奏响嘭嚓舞曲的地面上,我经常看见两只丘鹬一起出现,它们有时还会一起飞翔,但我从未见过两只丘鹬一起发出嘭嚓的声音。那第二只鸟究竟是只雌鸟,还是与之竞争的雄鸟呢?

另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是:那动听的啁啾声究竟是鸟儿的声带发出来的,还是某种机械摩擦的声音?我的朋友比尔·菲尼曾经用网扣住了一只正在发出嘭嚓声的丘鹬,并除去了它主翅外缘的羽毛。之后这只鸟仍然能发出嘭嚓声和啼啭声,但是不再有啁啾声了。只做一次这样的实验是不足以得出什么结论的。

还有一件不清楚的事:雄丘鹬的空中舞蹈要持续到筑巢的哪个阶段呢?有一次,我女儿看到一只丘鹬在距离鸟巢20码之内的地方发出嘭嚓声,鸟巢中有已经孵化的蛋壳。但这是它情侣的家吗?或者这是只风流的雄鸟,在人们没有察觉时就已经犯了重婚罪?还有其他很多问题,都和这些问题一样在暮色渐深的黄昏中成为神秘的谜团。

空中之舞的戏剧每晚在数百个农场上演,农场的主人却叹息说缺乏娱乐,他们错误地认为:可供消遣的文娱活动只有在剧院里才能找到。这些人生活在土地上,却不懂如何依靠土地快乐地生活。

有一种理论认为:猎禽的作用只是充当狩猎时的靶子,或者是被优雅地摆放在一片烤面包上。丘鹬对这种理论是活生生的驳斥。没有人比我更想在十月猎捕丘鹬,但是自从发现了空中之舞后,我就开始认为捕一两只丘鹬已经够多。我必须确定:在四月来临时,黄昏的天空中不会缺少舞者的身影。

五月 从阿根廷归来

当蒲公英给威斯康星州的牧场打上五月的标记时,就该倾听那为春日作最后见证的声音了。在草丛中坐下,向天空竖起耳朵,不要被草地鹨和红翅黑鹂的喧嚣声干扰。很快你就会听到高原鹬的飞行之歌,它们刚刚从阿根廷归来。

如果你的视力够好,那么你抬头搜寻天空,就能看到高原鹬扇动着翅膀,在羊毛般的云朵间盘旋。如果你视力不够好,那就不必到空中找寻它的身影,只要看着篱笆桩就可以了。很快就会有一道银光告诉你,高原鹬在哪根桩子上落了下来并收拢它长长的翅膀。发明“优雅”一词的人肯定曾见过正在收拢翅膀的高原鹬。

它栖落在那里。它的存在向你表明:你的下一步行动是从它的领地退出去。官方记录或许可以宣称你拥有这片牧场,但高原鹬可以轻松地排除这种无意义的合法性。它刚刚飞越4 000英里,就是为了重申早已从印第安人那里获得的权利。在幼鹬展翅飞翔之前,这座牧场都归它所有,任何擅入者都将招致它的抗议。

在附近某处,雌鹬正在孵四只尖头的大鸟蛋,不久,四只早熟的小鸟就会从这些鸟蛋里钻出来。它们的绒毛一干,立刻就会像踩着高跷的田鼠一样蹦跳着穿过草地,完全可以躲过笨手笨脚想抓住它们的人。出壳30天后它们就长成大鸟了,这种发育速度是其他任何禽类都无法相比的。到了八月,它们已经从飞行学校毕业。于是,在八月的凉爽夜晚,你能听到它们欢叫着发出飞往南美大草原的信号。它们将再次证实美洲历史悠远的整体性。南北半球的团结一致对于政客是新鲜的概念,对长着羽毛的空中舰队来说却并不新鲜。

高原鹬可以轻松地适应变成农场的乡野。它们跟随着草场上黑白相杂的水牛,发现这些取代了棕色野牛的牛群是可以接受的动物。它们在干草堆上和牧场里筑巢,不过和笨拙的野鸡不同,它们不会被困在割草机里。在干草即将收割之前,幼鹬已经羽翼丰满,离开了此地。在作为农场的乡间,它们只有两个真正的敌人:人工沟渠和排水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些东西也是我们的敌人。

在20世纪初期,威斯康星的农场几乎失去了自古就有的这一计时器。五月,农场在静默中转为绿色;八月,夜晚没有鸟鸣声告诉人们秋日将至。遍布世界的火药,连同吐司烤鹬肉对于后维多利亚时代宴会的诱惑,曾造成鸟类的巨大伤亡。联邦候鸟法案的保护尽管姗姗来迟,总还算是及时的补救措施。

六月 钓鱼田园诗

我们发现溪水的干流不深,因为摇摇摆摆的沙锥鸟正在去年鳟鱼激起涟漪的地方噼噼啪啪地走过。水很暖和,我们潜到最深的地方也不会像钻入冷水那样发出一声叫喊。即使在凉凉快快地游泳之后,防水靴踩上去仍然像是阳光下的热焦油纸。

傍晚钓鱼的结果就像各种预兆一样扫兴。我们向溪流要鳟鱼,它给我们的却是白鲑。那晚我们坐在驱蚊的熏烟灰堆旁,讨论着第二天的行动计划。我们已经忍着炎热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了两百英里,满心希望溪流中会有鳟鱼猛拉钓线,却只是一再强烈地感到幻灭。没有鳟鱼。

不过,我们现在记起,这条溪流有好几个支流。在上游的源头附近,我们曾看到过一个又窄又深的河叉,清冷的泉水从四周紧密环绕的赤杨丛里汩汩流出,注入河中。在这样的天气,一条自尊自重的鳟鱼会做什么呢?正和我们一样:到上游去。

第二天清早,当上百只呖呖歌唱的白喉林莺已经忘记天气很快就会不再凉爽宜人时,我攀爬着下到满是露水的河岸,进入赤杨林形成的叉口。一条鳟鱼正逆流而上。我放出一段钓线,祈祷着钓线能一直保持这种柔软干燥的状态。虚抛一两次测度距离之后,在这只鳟鱼最后一次打旋的上方一英尺处,我准确地投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虫作鱼饵。此刻,炎热的路程、讨厌的蚊子、不太光彩的白鲑鱼,都被抛到了脑后。鳟鱼大口吞下了鱼饵。没过一会儿,我就听到它在大鱼篓底部铺着的湿润树叶上不停地扑腾。

另一条鱼出现在前边的水面,这条鱼更大。此处水面可称作鳟鱼的航程起点,因为它的顶端是非常稠密的赤杨丛。一丛灌木的棕色枝茎在水中接受水流的冲刷,它带着永恒的无声微笑摇曳着身姿,似乎是在对神灵或人们抛在它最外侧的叶子一英寸之外的蝇鱼饵表示嘲弄。

我在溪流中间的石头上坐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看着我的鳟鱼在庇护它的灌木丛下露出身影。此时,我的钓竿和钓线正挂在岸旁洒满阳光的赤杨上慢慢晒干。为了谨慎起见,我多等了一会儿。那里的溪水太平静了。如果一阵微风吹起,很快就会拂过水面并泛起波澜,而我即刻就将把鱼钩精准地抛在水面上,这样会更有杀伤力。

时候将至,风即将吹来,强度足以把一只棕色的粉翅蛾从充满笑意的赤杨树枝上吹落到水面上。

一切就绪!我卷起晒干的钓线,站到溪水中央,鱼竿随时准备出击。就在此刻,小丘上的山杨微微颤动起来,这是风的预兆,我抛出一半钓线,前前后后地轻轻挥舞着钓竿,等待更强的风吹到这里。要注意,抛出的钓线不能超过一半。现在太阳已高,任何在上方晃动的影子都会向那条大鱼预先警告迫近的厄运。就在此刻!最后的三码钓线抛了出去,蝇鱼饵优雅地落在大笑的赤杨脚下,鳟鱼咬住了鱼饵!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拖出树丛。它急忙向下游奔逃。但几分钟后,它也在鱼篓底部扑腾起来。

我又坐在那块石头上,一面等着钓线再次晾干,一面陷入愉快的沉思默想。我思索起鳟鱼和人的行为方式。我们是多么像鱼,时刻准备着,热切渴望着,想要抓住周遭环境之风吹落到时间之流上的所有新东西。当我们发现那看似美妙的诱饵内藏着钓钩时,又是多么懊悔自己的仓促与草率!尽管如此,我仍认为渴望本身有一定的价值,不论渴望的对象是真实还是虚幻。谨小慎微的人、或鳟鱼、或世界,会是多么索然无趣呵。刚刚我是不是在说“为了谨慎起见”而等待?那可不是索然无趣。只有在为下一次或许更加渺茫的机会进行准备时,钓鱼者才会谨慎。

现在必须出击了,因为鳟鱼很快就不会再游向水面。我涉过齐胸深的水,来到鳟鱼的航程起点,无礼地把头硬伸进摇摆的赤杨丛中向内张望。真的像是丛林!上方是个漆黑的洞,被绿树遮挡得严严实实,几乎连挥动一片蕨叶的空间都没有,更别说在幽深的流水上挥动钓竿了。就在那里,一条大鳟鱼正懒洋洋地翻着身子吞下一只路过的甲虫,它几乎把肚皮贴到了黑色的河岸上。

哪怕使用最不会引起怀疑的虫子作诱饵,也不可能有机会靠近它了。但是我看见上游20码远的水面映照着阳光,那里是另一个出口。用假虫饵顺流向下钓鱼?不可能成功,但是必须试一试。

我回身爬上河岸,一头钻入丛生的凤仙花和荨麻,穿过赤杨林迂回着走到上游的出口。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唯恐搅浑了这位陛下的浴池。我在那里悄悄站了5分钟,等待一切平息下来。在这5分钟里,我拉出30英尺钓线,给线上油,晾干,卷在左手上。我和丛林入口的距离是30英尺。

现在是冒险一搏!我对着假蝇鱼饵最后吹了一口气让它鼓胀起来,把它放在我脚边的溪流上让它顺水而下,再一圈圈地迅速放出钓线。之后,就在钓线被拉直,鱼饵被吸入那丛林中时,我迅速向下游走去,边走边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里看,想知道鱼饵的运气如何。在它经过一小块阳光洒下的斑点时,我瞥了一两眼,见它仍漂在水面上。它转了个弯,眨眼间就被冲到了黑漆漆的水面,而我走动时搅浑的水还没有暴露我的计谋。我还没看到那条大鱼,就听见了它冲撞的声音。我用力拉住钓竿,战斗开始了。

没有哪个审慎的人会冒着失去价值一美元的蝇鱼饵和鱼钩的危险,通过形成溪流转弯处的牙刷般稠密的赤杨丛,把一条鳟鱼拉向上游。不过,正如我所说的,没有哪个审慎的人会成为钓鱼者。我小心地收着线,一点一点地把鱼拖到开阔水面,最终拖进了我的大鱼篓。

现在我要向你们坦言,那三条鳟鱼,没有哪条大到必须斩首或折弯才能装进它们的棺材。大的不是鳟鱼,而是机会。满载而归的不是我的鱼篓,而是我的回忆。像那些白喉林莺一样,我已经忘记了赤杨叉口那里即将到来的已经不是清晨。

七月 庞大的领地

120英亩,根据郡书记官的说法,这是我全部领地的疆域面积。不过那个郡书记官总是睡不醒的样子,从不会在上午9点以前查看他的登记簿。它们在拂晓时会说明什么,是我们这里要面对的问题。

不管有没有登记簿,我和我的狗都明白这一事实:在拂晓时,我是我能走过的所有土地的唯一拥有者。此时,消失的不仅仅是疆界,而且是身受疆界限制的感觉。契约和地图所不了解的广阔区域,每个黎明都会了解。而被认为已从此地消失的幽寂,一直可以延伸到露珠所至的每个地方。

和其他土地所有者一样,我也有自己的佃户,它们对交租总是粗心大意,对于租用权却一丝不苟。实际上,从四月到七月的每个拂晓,它们都要彼此声明自己的土地边界,而且,至少可以推想,它们是在以此向我表明自己的活动范围。

这一每天进行的仪式是以极为庄重的形式开场的,这可能与你所猜想的相反。究竟是谁最早确定了这些礼节,我并不知道。在凌晨3:30,我两手各执我的主权象征——咖啡壶和记事簿,带着我所能激发的七月早晨的全部尊严,迈出木屋的门。我面对着启明星的白色微光,在木凳上坐下,把咖啡壶放到身边。我从衬衣前胸的口袋掏出一个杯子,同时希望没人注意到这种不雅的携带方式。我掏出表,倒出咖啡,把记事簿放在膝上。这暗示着发表声明的时候就要到了。

3:35,最近的一只原野雀用清晰的男高音宣称:它拥有北至河岸南至旧马车道的北美短叶松树林。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所有的原野雀都一只接一只地吟诵着各自的领土。至少在此时此刻,不存在争论。于是,我只是听着,内心也希望它们的雌性伴侣能够默许这和谐安好的现状。

原野雀尚未全部发表完声明时,那株大榆树上的旅鸫就开始用响亮的颤音宣明:它拥有一个大树枝被冰暴劈掉了的树杈,连同所有的相关附属物(从它的角度看是指下面不太大的草地上的所有蚯蚓)。

旅鸫连续不断的歌唱声唤醒了一只黄鹂,它开始向黄鹂世界的成员宣告:榆树那根下垂的树枝为它所有,连同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的茎、花园中所有散落的茎叶,以及如同火焰一般在这些东西之间穿梭的特权。

我的表指向了3:50,山丘上的靛青鸟开始宣称:它拥有1936年干旱时期枯死的橡树树枝和附近的各种甲虫与灌木丛。不过我认为它也在暗示,它有权比所有的蓝鸲,以及所有已经把脸转向黎明的紫露草,蓝得更加出色。

接下来开始唱歌的是一只鹪鹩,就是它发现了木屋屋檐上的小孔。半打鹪鹩开始合唱,场面随之变得喧哗混乱。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鸲、绿鹃、唧鹀、主红雀……全都加入其中。我的正式演员名单是按照它们唱出第一首歌的时间顺序排列的,到了这时,我的笔开始犹豫、摇摆并停顿下来,因为我再也分辨不出谁在优先表演。另外,咖啡壶已空,太阳快要升起,我必须在我的权力失效前视察我的领地。

我们出发了,我和狗,我们随意前行。我的狗几乎丝毫不注重这些声乐表演,因为对它来说,居住者的标志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在它看来,任何一堆没教养的羽毛,都能够在树上制造出噪音。而现在,它要为我翻译一些气味之诗了。很难说是哪种沉默的生物在夏日夜晚写下了这些诗一级标题,但在每首诗的末尾都坐着诗的作者,只要我们有能力发现它们。我们所找到的会是出乎意料:一只突然渴望身在别处的兔子,一只拍打翅膀放弃自己所有权的丘鹬,一只在草地上弄湿了翅膀而气冲冲的雄雉。

偶尔我们会发现一只夜里出击后迟归的浣熊或水貂。有时我们会赶跑一只正在捕鱼的鹭鸟,或者惊扰一只林鸳鸯,它正带着一群子女逆流而上,前往梭鱼草栖息地。有时我们会看到一只刚刚吃饱了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的鹿,正悠闲地返回树林。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懒洋洋的动物蹄子在露珠织出的丝绸上交错踏出的暗黑色线条。

现在我能感受到早晨的阳光了。群鸟的合唱几乎停息。远处传来奶牛颈铃的叮当声,告诉我一群牛正缓缓走向牧场;一辆拖拉机的轰鸣声提醒我,我的邻居已经睡醒起床。世界又缩回到郡书记官所了解的那个狭小疆域。我们返身走向回家的路,准备吃早餐。

大草原的生日

从四月到九月的每个星期里,平均都会有十种野生植物开出这一年的第一朵花。而在六月,一天之中就会有多至十余种的植物绽放花蕾。没有人能注意到所有植物最初开花的日期,但也没有人能把这些日子全部忽略掉。踩在五月的蒲公英上却不自知的人,可能会突然因八月豚草的花粉而驻足。没有注意到四月里榆树的一树红雾的人,车辆可能会在六月梓树飘落的花冠上打滑。只要告诉我一个人注意到哪种花的初开日期,我就能讲出这个人的很多事情,包括其职业、喜好、是否患有花粉热及其生态学知识的总体水平。

每年七月,我都会热切地观察开车往返农场时经过的一个乡间墓地。大草原又到了庆祝生日的时候了,这曾经是重大的事件,而今,在这个墓地的一角还居住着残存的庆祝者。

这是一处普通的墓地,周围以普通的云杉为界,其间点缀着普通的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周末,每块墓碑前都会照例摆上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花束。特殊的地方只在于,墓地是三角形的而不是方形的,在墓地围栏的尖角内,隐藏着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遗留下来的一小块草原残迹。迄今为止,这面积不到一平方米的原始威斯康星的遗迹还没有经受过镰刀或割草机的破坏。每年七月,这里都会生长出一种一人高的指向植物,或称为罗盘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与向日葵相类似的黄色花朵。除了这个地方以外,在这条公路旁,或者说恐怕在整个郡的西半部,都见不到这种花了。一千英亩的罗盘葵轻触着野牛的肚皮时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呢?这一问题恐怕再没有人能回答,或许再也没有人会问起。

这一年,我发现罗盘葵第一次开花是在7月24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在过去的六年里,首次开花的平均日期是7月15日。

8月3日,当我再次路过墓地时,那里的围栏已经被一队修路工人移除,罗盘葵也被砍掉了。未来不难预测:几年之内,我的罗盘葵将徒劳地尝试从割草机下立起身来,之后它们会死掉,而随之终结的是大草原的时代。

公路局的官员说,每年夏天罗盘葵盛开的这三个月里,会有十万辆小轿车从这条路经过。坐在这些车里的,至少有十万人曾学过被称为历史的课程,或许至少有两万五千人曾学过被称为植物学的课程。但我不知道,这么多人里曾经见过罗盘葵的是否能超过十个人。至于能注意到罗盘葵之死的,恐怕一个也不会有。如果我告诉临近教堂里的牧师,修路人员正在他的公墓里以锄草为由焚烧史书,他一定会感到惊讶与困惑。一种杂草又怎能称其为书呢?

这是本地植物群葬礼中的一个小插曲,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中的一个插曲。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植物群,他们只会为清理土地景观时取得的进展感到骄傲。不论是否愿意,人们都将在这土地上过完一生。聪明的做法或许是,立刻取消所有真实的植物学与历史的课程,以免将来某个公民在发现他的美好生活是以牺牲植物为代价时,内心会感到痛苦不安。

可以推断,附近农场的富庶程度是与其植物群的匮乏程度成比例的。我自己选择了这个农场,因为它不够富庶,没有公路经过。实际上,我所在的整个地区都位于与进步长河逆向而成的反流。我的农场道路是过去拓荒者的马车道,路面从未做过坡度减缓,也不曾铺上碎石,没人清扫,也没见过推土机。我的邻居们让郡事务官感叹。他们篱笆下的地垄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耕种过了,他们的沼泽没有筑堤,也没排过水。因为在去钓鱼和去进步之间,他们倾向于选择去钓鱼。于是,在周末,我与植物一起生活的标准,是那种边远林区的标准,而在非周末时,我则尽可能依靠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邻近郊区的植物。十年来,出于消遣,我记录了这两个不同区域里野生植物初次开花的时间:

记录清晰地显示出,边远农场里农夫的眼睛所能享受到的东西,差不多是大学生或商人的两倍。当然,这两类人都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区域内的植物群,因此我们面临的是已经提出过的两种选择:或者让人们继续对植物视而不见,或者深思我们是否真的无法同时拥有进步与植物。

植物群的萎缩,是由清除农场杂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共同造成的。这些变化的每一项,都需要大量削减野生植物所占的土地,但是没有任何一项变化会要求人们从整个农场、整个镇或郡内完全抹去这些物种,而且物种消失也不会带来任何益处。每个农场上都有闲置的土地,每条公路两旁都有和它同等长度的空地。只要不在这些空闲的土地上放牧、耕种、割草,那么,本地的所有植物群,连同数十种从异地偷偷入境的植物,就会成为每个公民普通生活环境的一部分。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的出色保护者不甚了解,更不关心这些琐事。我指的是沿线修筑了防护栏的铁路,这些铁路的不少护栏是在草原被开垦之前就竖立起来的。在这些细长的保护区内,尽管有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清理空地的火苗,草原植物仍会按月历闪耀着它们的色彩,从五月粉红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蓝色的紫菀。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能有机会面见某位久经世故、外表淡漠的铁路局长,摆出他有无同情心的实际证据。但我尚未有遇见这样一个人的机会,因此也就不曾这样做。

铁路当然也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轨道边的杂草。但是这种必要做法的成本太高,无法扩展到距铁轨太远的地方。情况将来或许会有所变化。

如果我们对某个人种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多痛苦;如果我们对某个国家的认识,仅限于偶尔品尝的一道菜肴,那么这个国家中某人的去世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我们只为所知者哀伤。倘若对罗盘葵的认知仅仅是植物学书籍上的一个名字,那么这种植物自丹恩郡西部消失并不会让人感到悲伤。

当我试图挖起一株罗盘葵移栽到我的农场时,我首次发现了这种植物的个性。那就像是在挖一棵橡树树苗。我辛苦劳动了半小时,又脏又累,但是它的根仍然在延伸,就像纵向生长的巨大甘薯。据我所知,那株罗盘葵的根向下穿透了基岩。我最终没能挖出罗盘葵,但我已经知道,它究竟是依靠何种苦心经营的地下战略,来对付大草原的干旱。

之后,我种下了罗盘葵的种子,这种肉质果实的颗粒很大,味道与向日葵的种子相似。它们很快就发芽了。但是我等待了五年之久,幼苗仍是幼苗,不知何日才能长出花茎。或许罗盘葵必须生长十年才能长到开花的年龄,那么,那个墓地上我所珍爱的罗盘葵是多大年龄?它可能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还要年长,而那块墓碑上的日期是[10]1850年。或许它曾看到过逃亡的黑鹰从麦迪逊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为它就生长在那次有名的行军路线上。它当然也曾见过拓荒者接连不断的葬礼,看见他们一个又一个在蓝色须芒草下长眠。

我曾看到,一把电铲在路边挖排水沟时,切断了一株罗盘葵的“甘薯根”。根很快就生出新叶,最后竟又长出了花茎。这可以解释,为什么这种从不侵入新环境的植物有时会出现在才被平整过的公路旁边。很显然,一旦它在一个地方扎下根,除了持续性的放牧、刈割或犁耕,几乎能够抵抗任何伤害。

那么,罗盘葵为什么会从放牧地区消失呢?我曾见过一位农夫把他的奶牛赶到未被开垦的大草原的草地上,那里只是偶尔有人去刈割野生的干草。牛在尽数吃光其他所有的植物之前会首先吃掉罗盘葵的茎叶。我们可以想象当年野牛对罗盘葵也有同样的喜好,但是野牛不会被关在围栏里,而把整个夏天的啮食局限在同一片草地上。简而言之,野牛不会持续在一个地方吃草,所以罗盘葵能够承受。

或许是温和的天意使然,让几千种动植物彼此残杀灭绝以产生现今的世界,却未让这些生灵产生一种历史意识。而现在,我们仍然缺失历史意识,或许也是出于天意。最后一头野牛告别威斯康星时,几乎没有人感到悲伤。同样,当最后一株罗盘葵追随那头野牛前往梦幻之乡——那绿意盎然的大草原时,也几乎不会有谁为之动容。

八月 绿色牧场

一些画之所以出名,而且名声经久不衰,是因为它们在各个时代总有观众,而且每一个时代都可能出现一些富有鉴赏力的眼睛。

我知道一幅画,它是如此易于消失,除去漫游的鹿以外,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它。挥舞画笔的是一条河流,在我能带朋友去观赏其作品之前,这条河流已经永远抹去了画作存在过的痕迹。此后,这幅画只留存在我的心灵之中。

艺术家的性情往往变幻无常,这条河流也是一样。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这种心境将持续多久,全都无法预料。但在仲夏,当完美无瑕的日子接连不断,白色舰队般的巨大云朵巡游天空时,漫步沙洲去看看那位画家是否正在创作,本身就是件惬意的事情。

创作是以一道宽阔的淤泥缎带开始的,它薄薄地涂在向后倾斜着退去的河岸的沙子上。泥带在阳光下慢慢变干,这时,金翅雀来到它的水洼中沐浴,而鹿、鹭鸟、双领鸻、浣熊和乌龟会用足迹为泥带镶上花边。在这一阶段,很难说接下来是否会发生什么。

不过,当我看到这条泥带因荸荠草而变成绿色时,我就会开始注意观察,因为这是河流有心情作画的信号。几乎是一夜之间,荸荠草就长得如此葱翠,如此稠密,让邻近高地上的田鼠都无法抗拒这厚草甸的诱惑,它们集体出动来到这绿色的牧场。显然,田鼠们整夜都在天鹅绒般的草地深处摩擦着肋骨,它们踩出的齐整的足迹迷宫证明了它们的热情。鹿在绿色牧场上走来走去,显然只是为了享受踩在柔软草地上的愉快感觉。就连不爱出门的鼹鼠,也在干燥的沙地下挖出通往荸荠缎带的地道,在那儿,它可以尽情拖拉搬运青翠的草皮。

在这一阶段,多得数不清、小得难以辨认的植物幼苗,纷纷从绿色缎带下潮湿温暖的沙土中萌芽。

为了观赏这幅画,你应该再给河流三周无人打扰的时间,然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当太阳刚刚驱散破晓的晨雾时前来拜访沙洲。这位艺术家此时已经配好了颜色并与露水一起喷涂出去。荸荠草甸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翠绿,上面闪耀着蓝色的沟酸浆、粉红色的青兰,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朵。时而可见红花半边莲伸展着叶片,如同朝天掷出的红矛。在沙地尽头,紫色的斑鸠菊和淡粉色的泽兰靠着柳树高高地伫立。即使你谦和地悄然来到这里,如同造访其他任何一处昙花一现般的美景,你仍可能会惊动一只狐红色的鹿,它正怡然地站在那赏心悦目的花园里齐膝高的花丛之中。

不要期待能回去再一次欣赏绿色牧场,因为它已不复存在了。或者是河水消退让它干枯,或者是上涨的河水漫过了沙洲,让它变回原来简朴无华的空白沙地。然而在心中,你可以珍藏起那幅画,并且期盼在另外一个夏天,河流还会有心情挥毫泼墨。

九月 小树林的合唱

到了九月,几乎已经没有鸟儿帮助宣布黎明的到来。一只北美歌雀可能还会漫不经心地唱首歌;一只丘鹬可能会在飞往日间栖息的树丛途中鸣啭;一只横斑林鸮可能以最后一声颤音结束夜间的辩论。但是,其他的鸟几乎没有什么要说或要唱的了。

只有在某些雾气蒙蒙的秋日黎明,或许还能听见北美鹑的合唱。寂静突然被十几个女低音打破,它们情不自禁要歌颂黎明的到来。在短短的一两分钟之后,音乐又会像突然开始一样戛然而止。

踪迹隐秘的鸟儿唱起歌时具有独特的优点。在最高的树枝上唱歌的鸟容易引人注意,也容易被人遗忘,它们一目了然,也就平淡无奇了。能让人们铭记的,是从不抛头露面的隐士夜鸫,从幽深阴暗的地方倾泻出银铃一般的和声;是高高飞翔的鹤,在一朵云后奏响号角;是雾霭中的草原榛鸡,不知在何处发出低沉的声音;是北美鹑,在黎明的静谧中高唱《圣母颂》。没有哪个博物学家观看过这个鹑鸟合唱团的演出,因为那一小群鸟正躲在草丛中,隐蔽于视线外的栖息地,任何接近它们的企图都会自动地导致一片沉寂。

在六月,完全可以预知,当光线强度达到0.01烛光亮度时,旅鸫就会鸣唱,而其他歌手则会按可预知的顺序加入合唱。然而在秋天,旅鸫全然沉默,北美鹑是否会合唱则根本无法预测。在这些无声的早晨,我会感到沮丧,这或许表明,令人期盼的事物总比能够确知的事物更有价值。对北美鹑合唱的期待,值得我数次摸黑起床。

秋天,我的农场里总会有一群或几群北美鹑,不过它们总是在比较遥远的地方进行黎明时分的合唱。我想,这是因为它们在栖息时希望离狗越远越好。狗对鹌鹑的兴趣甚至比我还要强烈。然而,一个十月的黎明,我正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喝咖啡时,一个北美鹑合唱团突然在几乎只有一石之遥的地方爆出歌声。它们在乔松林下栖息,或许是为了在露水很重时保持干爽。

能听到几乎就在门口台阶上唱出的黎明赞美诗,让我们颇感荣幸。一时间,那些乔松发蓝的秋日针叶似乎变得更蓝了,而悬钩子在松树下铺就的红地毯也更显红艳。

十月 暗金色

狩猎有两种类型:普通狩猎和流苏松鸡狩猎。

有两处可以狩猎松鸡的地方:普通的地方和亚当斯郡。

有两个在亚当斯郡狩猎的时机:普通的时间和美洲落叶松转为暗金色的时候。这是为那些不走运的人而写的。当那些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毫发无损地飞入短叶松林时,他们手里拿着打光了子弹的空枪,目瞪口呆,但是他们从未站住看看那纷纷洒落的金色针叶。

初霜让丘鹬、狐色带鹀和灯草鹀离开北方时,落叶松也就由绿转黄了。旅鸫大军夺走了一丛丛山茱萸最后的白色浆果,留下的空枝条如同山丘上粉红色的雾霭。小溪边的赤杨已经落尽叶子,露出了满眼的冬青。闪闪发光的黑刺莓照亮了走向松鸡的步伐。

对于松鸡在哪个方向,狗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你需要的只是紧跟着它,通过它那竖起的耳朵来解读微风正在诉说的故事。当它终于停下来一动不动,并用向旁边的一瞥来告诉你“准备好”时,我们要问的是:准备好做什么呢?是迎接一只鸣啭的丘鹬、一只提高嗓门的松鸡,或者仅仅是只野兔?在这一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刻,凝聚着狩猎松鸡的主要特点。如果必须知道准备好做什么,就应该去打专门饲养的雉鸡。

狩猎的情趣因人而异,但是原因很微妙。最惬意的狩猎是偷偷进行的。为了偷偷进行一次狩猎,你或者要深入无人涉足的荒野,或者要在大家眼皮底下找到某个未被发现的地方。

几乎没有多少猎手知道亚当斯郡有松鸡,因为他们乘车路过此地时只会看到荒凉的短叶松和低矮的橡树。这个地区的高速公路横跨多条向西流淌的小溪,每条小溪都来自一个沼泽,在流经干燥贫瘠的沙地后注入河流,这条北行的公路自然也穿越了这些没有林泽的贫瘠之地。但就在公路的另一侧,在旱地矮树丛的屏障背后,每条小溪都延伸成宽广的低地缎带,成为松鸡安全的庇护所。

到了十月,我独自坐在落叶松林中,听着狩猎者的汽车从高速公路上隆隆开过,拼命奔往北方那些拥挤的郡县。我想象着他们跳动的时速表,绷紧的面孔,以及紧盯着北方地平线的焦灼目光,禁不住暗自发笑。一只雄松鸡听到汽车经过时的噪音,发出了挑战的咚咚声。我们注意到它的位置时,我的狗咧嘴而笑。我们一致认为,那个家伙需要锻炼锻炼,我们这就去找它。

落叶松不仅长在这片低地,也长在紧邻的高地下面。道道泉水从高地下面涌出,被苔藓堵塞后就形成了一个潮湿的台地。我把这些台地称为空中花园,因为在湿泥外面,穗裂龙胆已经举起有如蓝色宝石的花朵。此时,就算是狗正在向你示意前面有松鸡,这样一株映衬着金黄色松针的十月龙胆,仍然会让你停下来凝视良久。

在每个空中花园和溪流之间,是铺满青苔的鹿迹,猎人可以方便地进行追踪,暴露了形迹的松鸡也可以在一刹那间飞过。问题只是鸟和猎枪对于一刹那的理解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那么下一只走过的鹿在此遇见的就只是一对可以嗅一嗅的空弹壳,而不是羽毛。

在小溪的上游,我发现了一座被人废弃的农场。我试图通过田野间的小短叶松的年龄来判断,那位不走运的农场主用了多久才发现这块沙质平原能培育出的只是孤寂,而不是玉米。这些美洲短叶松会夸大其词,蒙骗那些粗心大意的人,因为它每年都增加几轮树枝,而一般的树每年只能生出一轮树枝。我发现了一棵小榆树是更好的计时器,它现在已经堵住了牲口棚的门,其年轮可以追溯到发生干旱的1930年。自从那年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从这个牲口棚里带出牛奶了。

当这家人的抵押借款终于超过了收成,从而得到将被逐出农场的信号时,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诸多想法如同飞过的松鸡,不留一丝痕迹,但也有些想法可能会留下数十年后仍可追寻的线索。在某个难忘的四月种下这棵丁香的男子,肯定曾愉快地想象,此后的每年四月,盛开的鲜花都将弥散着沁人的馨香。那曾在许多个星期一使用这块已被磨平的洗衣板的女人,肯定曾祈望过所有的星期一都能消失,而且是立刻消失。

我思考着这些问题,过了不知多少分钟才注意到,我的狗一直耐心地站在泉水旁指示方向。我走上前去为我的心不在焉表示歉意。一只丘鹬在上方叫了起来,像蝙蝠一样,它橙红色的胸脯沐浴着十月的阳光。狩猎就是这样进行的。

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把思绪只集中在松鸡身上实在不易,因为令人分心的东西太多了。我跨过了雄鹿在沙地上踏出的一条小径,于是带着懒散的好奇心追踪下去。小径从一株美洲茶树直通另一株,遭到啃咬的嫩枝说明了原因。

这让我想到我也该吃午饭了,不过在我从猎物袋拿出午饭之前,我看到高高的天空中有只在盘旋的鹰,它究竟属于哪一类还需要辨认。我等待着,直到它侧斜着身子转弯,露出红色的尾巴。

我伸手去拿午饭,不过我的视线又落在一株被剥了皮的杨树上。在这里,一只雄鹿磨掉了它鹿茸上发痒的绒毛状嫩皮。是在多久之前呢?剥露出来的木质已经变成棕色,我猜想那对鹿角现在肯定是光洁的。

我再次伸手去拿午饭,不过,狗兴奋的吠叫,以及撞击灌木的声音打断了我。一只雄鹿跳出来,鹿尾高高地翘着,鹿角闪闪发亮,呈蓝色的毛皮如丝般光滑。是的,杨树的确说出了实情。

这一次我总算拿出了午饭坐下来吃。一只山雀在边上看着我,却不透露它自己的午餐是什么。它吃的或许是一些凉冰冰胀鼓鼓的蚂蚁卵,或许是在鸟类国度中相当于烤松鸡冷食的其他东西。

吃完午饭,我注视着那些排成方队的年轻落叶松,看它们将金色的矛举向天空。在每棵树下,昨日掉落到地上的针叶都织成了暗金色的毯子,而在每棵树的顶端都已经孕育着明日之芽,它们正静静地等待另一个春天。

早起者

起得过早是角鸮、星星、大雁和货运火车的坏习惯。一些猎人受到大雁影响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一些咖啡壶则受到了猎人的影响。奇怪的是,在所有必须在早晨某个时刻起床的众多生物中,只有这极少数的几个发现了这种最愉快又最不实用的起床时间。

猎户座肯定是过早起床的始作俑者,因为是它发出了早起的信号。当它越过天顶向西行进,距离差不多能瞄到一只水鸭那么远时,就是早起的时间了。

早起者相处融洽,或许是因为它们与那些晚睡者不同。早起者只是低调地陈诉自己的收获。猎户座是行程最远的,但它几乎什么也不说;咖啡壶从最初发出的柔和的汩汩声开始,就对里面慢慢沸腾的东西轻描淡写;猫头鹰在其三音节的评论中,极力淡化夜间谋杀案的色彩;沙洲上的大雁早起,只是为了依循雁群议事程序参与无声的辩论,绝不会表现出它的发言是所有远山和海洋的权威。

我承认,货运火车很难不声张自己的重要性,不过它也有谦逊的一面。它只会盯着自己喧嚣的工作,永远不会到别人的地盘轰轰隆隆。货运列车的一心一意,让我产生了很深的安全感。

在特别早的时候抵达沼泽纯粹是听觉上的奇遇,耳朵可以恣意沉浸在夜晚的种种声音间,完全不受手或眼睛的干扰和阻碍。当你听到一只绿头鸭大声表达它对汤汁的热情时,你可以自由想象20只鸭子在浮萍之间大吃大喝的情景。当一只赤颈凫长声尖叫时,你可以想象一队赤颈凫,而不用担心这会不同于视觉所见。当一群潜鸭对准池塘俯冲,拖着长音划破黑暗的天空时,你屏住呼吸凝视着,尽管除了星星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是在白天,同样的举止会引起人们注视,也会有人举枪射击,然后在没打中时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个借口。此时,你可以恣意想象那些扇动的翅膀如何整齐利落地冲破苍穹,而白天的光线不会为你的想象增添任何东西。

当水禽悄无声息地飞往更加宽广安全的水域,身影在东方泛白的天空中渐渐模糊时,倾听的时间就结束了。

和其他许多具有约束性的协约一样,黎明前的协议只有在黑暗让傲慢者变得谦虚时才能生效。似乎太阳每天都有责任让沉默撤走一样,不管怎样,到了笼罩低地的晨雾泛白时,每只公鸡都开始自吹自擂,每堆玉米杆都佯称比任何曾生长出来的玉米高出一倍。到了太阳升起时,每只松鼠都在夸大某些臆想出来的贬损其尊严的行为,每张嘴都在以虚伪的情感宣称:自己在此刻发现了种种假想出来的社会危机。远处的乌鸦在怒斥假想中的猫头鹰,只是为了告诉世界乌鸦是多么机警。一只或许正在回想风流往昔的雄雉装腔作势地拍打着翅膀,粗声警告世界说:它拥有这个沼泽和其中所有的雌雉。

对于庄严雄伟的虚构想象并不仅限于鸟兽。到了早餐时间,醒来的农场院落就会传出喇叭声、吆喝声和哨声,到了晚上,一台没有人去管的收音机仍在不停地嗡嗡着。然后,每个人都上床睡觉,重温夜晚的功课。

红灯笼

打松鸡的一种方法就是根据逻辑和概率对狩猎区域制定计划,这会把你带往那些应该有松鸡的地方。

另一种方法是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个红灯笼走向另一个红灯笼。这可能会把你带往那些确实有松鸡的地方。所谓灯笼就是在十月阳光下变成红色的黑刺莓叶子。

红灯笼多次照亮了我在众多地区愉快狩猎的道路,不过我认为,黑刺莓最初学会变红,肯定是在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沙地郡县。在荒地上多泥沼的小溪旁,从第一次霜降到这个季节的最后一天,黑刺莓会在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发出艳丽的红光,而那些自己不会发光的人却把这些友好的荒地称为贫瘠。在这些多刺的灌木下,每只丘鹬和松鸡都拥有自己专用的日光浴室。大多数猎人对此并不知情,他们在无刺的低矮树丛中折腾到筋疲力尽,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家,留下我们不受打扰地生活。

我说的“我们”,是指鸟、溪流、狗,还有我。懒散的溪流在赤杨间蜿蜒而过,仿佛宁愿待在这里而不愿汇入河流。我也一样愿意留在这里。溪流在大转弯时的每一次踌躇,都意味着有更好的溪岸,在那里,山边的多刺树丛连接着淤泥中长出的一丛丛结冰的潮湿的羊齿植物和凤仙花。松鸡和我一样,都无法长期离开这样的地方。于是,狩猎松鸡就成了沿着溪流,从一片树丛到另一片树丛的逆风漫步。

狗在接近这些多刺的树丛时,总要左右顾盼,确认我就在旁边。确定了之后,它继续小心地悄悄前进,用湿鼻子在上百种气味中搜寻一种气味。正是这种可能存在的气味让整个大地有了生命与意义。狗是空气勘探者,永远在寻找空气里的气味,如同寻找地层里的黄金,[11]使它的世界与我的世界发生关系的金本位,正是松鸡的气味。

顺便提一下,我的狗认为,关于松鸡的知识,我需要学的还很多。身为专业的博物学者,我同意它的看法。它带着逻辑学教授那种沉静的耐心指导我,什么是以受过良好训练的鼻子进行演绎推理的艺术。我很高兴地看到,从一些对它来说显而易见,对我的肉眼而言需要猜测的资料中,它能以点的形式推出结论。或许它希望,它迟钝的学生有一天也能学会勘探气味。

和所有迟钝的学生一样,我总是知道老师何时是正确的,即使不知道为什么正确。我检查了一下枪支,紧跟过去。和所有的好老师一样,它在我打不中时从不会嘲笑我,而我打不中的情况是经常出现的。它只是看我一眼,然后继续沿着溪流往上走,去寻找另一只松鸡。

沿着这些溪岸行进时,你会跨越两种景致,一种是人在山边狩猎的地方,一种是狗在山脚搜寻的地方。踩着地毯一样柔软干燥的石松,把鸟从沼泽里惊起,这别具迷人之处。而考验一只狗是否适合猎松鸡,首先要看的就是,当你走在干爽的岸上时,它是否愿意去执行湿乎乎的任务。

在赤杨林带变宽的地方出现了特殊的麻烦,狗从视线里消失了。这时就要赶紧爬上土丘或位置高的地方,伫立四望,侧耳倾听,凝神追踪狗的位置。突然飞散的白喉林莺或许会告诉你它的行踪。你可能会再次听到它折断一根嫩枝,或者噼里啪啦地走过有水的地方,或者扑通一声跳进了小溪。但是,当周遭陷入沉寂,你就要准备立刻行动了,因为它可能就在猎物所在的地点。现在,要注意听那只慌乱的松鸡在惊飞前发出的咯咯声,接下来就是疾飞的松鸡,或许会有两只,而据我所知最多会有六只。它们咯咯叫着,一只接一只地飞起来,每只都高高地飞向它们在高处的目的地。会不会有一只松鸡飞进你的射程呢,这就要看机遇了。你如果有时间,也可以计算一下这个机遇。360度除以30,或者是枪所能涵盖的任何扇面与整个圆周的比例。结果再除以3或4(即除以打不中的可能),就是你的狩猎装束里可能收获的猎物数量了。

对于一只适合狩猎松鸡的狗来说,第二大考验就是,在这样的插曲结束后它是否会来向你报告并接受新的指示。在它气喘吁吁时,要坐下来和它交谈,然后再去找下一盏红灯笼,继续狩猎。

十月的微风为我的狗带来了松鸡之外的很多气味,每一种都会引出它自己的独特插曲。当它以富有幽默感的方式用耳朵指引方向时,我知道它发现了一只正在睡觉的兔子。一次,它极端严肃地指出猎物的地点,但那里没有鸟。它站着一动不动,在它鼻子下的一丛莎草中,酣睡着一只正在安享十月阳光的肥胖浣熊。每次狩猎时,它都至少会有一次对着臭鼬狂吠,而那只臭鼬往往是位于非常茂密的黑刺莓丛中。有一次,狗在溪流中间报告发现猎物。向上游而去的翅膀扇动声,伴随着三声富有乐感的啼叫,让我知道它搅扰了一只林鸳鸯的正餐。有些时候,它会在常有动物吃草的赤杨丛里发现一只姬鹬。最后,它可能会打扰正在靠近赤杨沼泽的岸边高处睡觉的鹿。那只大白天睡觉的鹿,是无法抗拒歌唱的流水所蕴含的诗意,还是特别喜欢一张在靠近时必然弄出声响的床?从它那条愤愤不平地摇摆着的白色大尾巴来看,任何一种情形都有可能,或者是兼而有之。

在一盏红灯笼和另一盏红灯笼之间,几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在松鸡狩猎季节最后一天的日落时分,所有的黑刺莓都熄掉了灯光。我不明白,一株灌木怎么会如此准确无误地接收到威斯康星州的法令规定,但也不曾在第二天回去进一步探究原因。在接下来的11个月份里,这些灯笼只会在回忆中闪亮。我有时会想,其他月份的持续,只是十月和来年十月之间那适当的幕间插曲。而且我猜想,狗,或许还有松鸡,都与我有相同的看法。

十一月 如果我是风

在十一月的玉米田里奏响乐曲的风总是匆匆忙忙。玉米杆嗡嗡哼唱,松散的玉米外皮打着旋,颇有些欢快地飞向天空,而风还是急匆匆的。

风吹过多草的沼泽地,涌起长长的风浪,拍击着远处的柳树。一棵树挥舞着光秃秃的树枝,试图进行辩驳,但是没有什么能羁绊住风的脚步。

在沙洲上只有风吹过,河水则流向大海。每一丛草都在沙地上随风画着圆圈。我漫步走过沙洲,在漂来的一根原木那里坐下,听着四周鸣响的风声与碎浪轻拍河岸的声音。河流全无生气,所有的水鸭、鹭鸟、白尾鹞与沙鸥都已找到了自己的避风港。

我听到遥远的云端传来微弱的叫声,似乎是狗在吠叫。真是奇妙,这个世界会怎样竖起耳朵、好奇地倾听那个声音呢。声音很快变得响亮,原来是雁鸣,大雁还在视线之外,但已经越来越近了。

雁群出现在低空的云朵之间,如同边缘参差不齐的旗帜,随风上下飘拂,时而下降时而上升,时而聚合时而分散,但是一直在前进。风在和每一对扇动的翅膀愉快地角力。雁群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时,我听到最后一声雁鸣,那是美好季节的结束曲。

原木后面暖和起来,因为风已随大雁而去。我也愿随大雁而去——如果我是风。

斧头在手

上帝在赐予,同时也在剥夺,但赐予和剥夺不再仅仅属于上帝。当我们的某位属于既往久远年代的祖先发明了铲子时,他就成了赐予者,因为他可以用铲子种下一棵树。当他发明了斧头时,他就成了剥夺者,因为他可以用斧头把树砍倒。任何一个拥有土地的人,不论是否自知,都这样实现了创造和毁灭植物的神圣功能。

在那之后,所属年代不那么久远的其他祖先发明了其他工具,但经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后来的每一项发明都是这两种最基本的工具的扩展或附属。人们被分为不同行业,每一行业都使用、售卖、修理或保养某类工具,或者就如何做上述这些事情提供指导建议。通过这样的劳动分工,我们可以避免误用滥用任何自身行业之外的工具。不过,有一种行业知道所有的人实际上都是按照他们所想和所期望的来使用各种工具,这种行业就是哲学。它知道,人就是这样按其思考和期望的方式,来判定是否值得使用工具。

让十一月成为斧头之月的原因很多。天气足够暖和,在磨快斧头时不会觉得冷;天气也足够凉爽,在砍倒一棵树时不会流汗。硬木树的叶子纷纷掉落,所以能看见树枝交错的样子,也能看到树木在刚过去的夏天的生长情况。如果不能这样清晰地看到树顶,就无法确定是否需要为了土地而砍树,需要砍哪棵树。

对于何谓自然资源保护论者,我读到过很多定义,自己也写过不少相关的论述。但我认为最好的定义不是用笔,而是用斧头写出来的。定义涉及的内容是:人在砍树或在决定砍什么树时,心里所想的是什么。自然资源保护论者应该是这样的人,当他每次挥舞斧子时,他都谦卑地知道,自己正在大地的面孔上留下签名。签名当然因人而异,不论是用笔还是用斧子,这差异都是自然存在的。

我在追溯往事时发现,要解析我手握斧子作出决定时的动因,会让我感到尴尬不安。首先,我发现,并非所有的树都生而自由生而平等。在一棵北美乔松和一棵桦树互相推挤时,我总是会出于先入为主的偏见,为了乔松的生长而砍掉桦树。原因是什么呢?

首先,松树是我亲手拿铲子种下的,而桦树是自己钻出土壤从篱笆下爬进来的。因此,我的偏袒在某种程度上带着类似父亲的感情,但这远非事情的全部。如果这棵松树是像桦树一样自然生长出来的,我甚至会更珍视它。因此,在偏见背后或许存在更深层次的逻辑,我需要对此进行探寻。

桦树在我们城镇是很多见的,而且数量越来越多。松树是稀少的,而且越来越少。或许我的偏袒是为了支持处于劣势的一方,但是,如果我的农场位置在更北边,松树很多而桦树稀少,又会怎么样呢?我承认我不知道,毕竟我的农场不在别的地方。

松树可以活一个世纪,桦树只能活半个世纪,我难道担心我的签名会消失吗?我的邻居都有很多桦树,却没有种松树的,我是出于虚荣心想让自己的林地与众不同吗?松树整个冬天都是青葱的,而桦树的叶子在十月就会按时从枝头飘落。我是否喜欢像我一样傲视冬日寒风的树呢?松树为松鸡提供庇护所,而桦树为松鸡提供食物,我是否认为一张床要比伙食更重要?松树最后会卖10美元,而桦树只值2美元,我是眼睛盯着钞票的人吗?所有这些可能存在的理由似乎都有些分量,但没有一种真能站得住脚。

因此,我试着再寻找其他原因,希望能找到新的解释。在这棵松树下最后会长出一株五月花、一株水晶兰、一株鹿蹄草或一株北极花,而桦树下至多只能长出一株龙胆。这棵松树迟早会有一只北美黑啄木鸟在上面凿出巢穴;而桦树上能有只鸟就已经不错了。到了四月,风会在这棵松树上对我歌唱,而那时桦树只能嘎嘎地摇晃着光秃秃的枝条。这些理由似乎更有分量,但是为什么呢?是否松树会比桦树更深地激发我的想象与希望?倘若如此,造成差异的究竟是树,还是我呢?

我唯一的结论就是,我爱所有的树,但我迷恋的是松树。

如我适才所说,十一月是斧头之月。而且,和所有爱情故事一样,表现偏爱也是有技巧的。如果桦树生长在松树南面,又比松树高,那它在春天就会遮挡住松树的顶枝,这样松树象鼻虫就不会在树顶产卵。象鼻虫的后代会毁掉松树的顶枝,从而使整棵树变形,相比之下,桦树的竞争给松树带来的只是轻微的烦恼。事情想来颇有趣味,象鼻虫喜欢蹲在阳光下,而这种嗜好不仅决定了其种群的繁衍,也决定了这棵松树将来的形状,决定了日后我是否能成为成功的挥斧者和挥铲者。

如果在我除去遮荫的桦树之后,紧接着来临的是个干旱的夏季,那么温度更高的土壤可能会抵消减少水分竞争这一好处。我的松树并不会因为我偏心的就长得更好。

最后,如果桦树的树枝在刮风时擦动松树顶端的嫩芽,那么,松树肯定会变形,而我必须不加任何考虑地砍掉桦树,或者每到冬天就必须修剪一次桦树,除去较低的枝干以免妨碍松树在来年夏天的生长。

这些得失利弊是挥斧者必须加以预测、比较和决定的,他必须沉着地确信,他的偏袒一般说来不会只是良好的意愿。

挥斧者的农场里有多少种树,他就会有多少种偏见。岁月更迭,他根据自己对树的美感和用途的反应,根据他那有利于或不利于某种树的劳作给树木带来的反应,为每一种树归纳出一系列的特性。令我诧异的是,不同的人竟会为同一种树归纳出如此不同的个性特点。

在我看来,杨树的名声不错,它可以为十月增辉,并能在冬天为松鸡提供食物。然而,在我的一些邻居看来,杨树只是一种杂木,这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祖父试图清理出来的伐木空地上,杨树总会迅速地蓬勃生长(我不能嘲笑这些人的想法,因为我发现,我也不喜欢那些威胁到我的松树重新发芽的榆树)。

除了北美乔松,我最喜欢的是美加落叶松,或许是因为它在我的镇里几乎濒临绝迹(对劣势者的偏袒),或许是因为它给十月的松鸡涂上了金色(狩猎者的偏袒),或许是因为它使土壤呈酸性,从而生长出最可爱的兰花——炫丽夺目的拖鞋兰。另一方面,林务官已经把美加落叶松逐出教籍,因为它生长得太缓慢了,无法带来利润。针对不同意见,他们也提到,美加落叶松会周期性地感染叶蜂病,但是这对于我的落叶松而言是半个世纪后的事,所以我还是让我的孙子为此担心吧。我的落叶松现在生长得郁郁葱葱,我的心都要随之向着天空飞扬了。

在我眼中,年长的棉白杨是最伟大的树,因为它在年轻时曾为野牛遮荫,也曾佩戴过野鸽子织就的光环。我也喜欢年轻的棉白杨,因为它有一天会变成年长的树。不过,农场主的妻子鄙视所有的棉白杨(农场主也随之产生了同样的态度),因为在六月,雌株飘飞的杨絮会塞住纱窗。而现代社会的信条,就是不惜代价地追求舒适享乐。

我发现我的偏见比我的邻居们更多,因为我对许多种类的植物都怀有个人的偏爱,这些植物同属受人鄙薄的类别:灌木丛。我喜欢卫矛,一部分原因是鹿、兔子和田鼠都特别喜欢吃它那直角状的嫩枝和绿色的树皮,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它那樱桃色的浆果在十一月白雪的映衬下发着暖暖的光。我喜欢欧洲红瑞木,因为它为十月的旅鸫提供食物。我喜欢花椒,因为丘鹬每天在它刺丛下的隐蔽地方晒太阳。我喜欢榛树,因为它在十月呈现的紫色让我赏心悦目,也因为它在十一月用柔荑花喂养着我的鹿和松鸡。我喜欢南蛇藤,因为我父亲喜欢,也因为鹿在每年7月1日都会突然开始吃它的新叶,而我已学会把这件事作为预言告诉我的客人。我无法不喜欢这些植物,正是由于它们,仅仅是一个教授的我才能在每年都成为成功的预言家和先知。

显然,我们对植物的偏好一部分源于传统。如果你的祖父喜欢山核桃的坚果,那你也会听你父亲的话,喜欢山核桃树。另一方面,假如你的祖父曾经点燃一根带着毒漆藤的木头并随意地站在烟中,那么,每年秋天不论毒漆藤以何等艳红的光彩温暖你的眼睛,你都不会喜欢这种可能会引起皮炎的植物。

同样明显的是,我们对植物的偏好不仅能反映出我们的职业,也能反映出我们的业余爱好。二者哪个应该在先,就好像勤奋和懒散哪个应该优先一样微妙。宁愿猎松鸡而不是挤牛奶的人不会不喜欢山楂树,哪怕它侵入到牧场里。猎浣熊的人不会不喜欢椴树。我也知道有些猎鹌鹑的人年年得花粉热,却不会对豚草有丝毫抱怨。我们的偏好确实是敏感的标志,可以揭示我们的情感、品位、忠诚、慷慨,以及消磨周末时光的方式。

无论如何,在十一月,我都满足于手执斧子闲散地度过周末。

坚实的堡垒

每片农场的林地,在提供木材、燃料、桩柱之外,还应该为其所有者提供通才教育。这种智慧的产物从不歉收,但不会总有人前来收割。我要在此记下在自己林场里学到的一些东西。

我在十年前买下了这片树林,之后不久我就意识到,我买到的树木疾病几乎和买到的树一样多。树木所继承的疾病让我的林地千疮百孔,也让我开始希望诺亚在装载方舟时没有带上树疾。不过我很快就又明白了,正是这些疾病使我的林地成了全郡独一无二的坚实堡垒。

我的树林是一个浣熊家庭的总部,我的邻居们几乎没谁有这样的运气。十一月的一个星期天,一场新雪之后,我明白了个中原因。一个猎浣熊的人和他的猎犬新留下的脚印把我引向一棵根被半拔起来的枫树前,我的一只浣熊就是在这棵树下避难的。这里冻结的泥土和纠结的树根硬得挖不动韧得砍不断,某种真菌病害蛀蚀破坏了树根,因此根下面的洞多得无法用烟把浣熊熏出来,猎人最后只好空着手离开。这棵树在被一场风暴吹歪之后,就为浣熊王国提供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要塞,假如没有这个“防弹”庇护所,我的浣熊储备势必会被猎人清洗一空。

我的树林里还住着一打流苏松鸡。积雪很深时松鸡会迁往我邻居的树林,那里可以提供更好的掩护。不过,夏日的暴风雨能击倒多少棵橡树,我就能留住多少只松鸡。这些夏天倒下的树仍保留着已经枯干的树叶,下雪时,每棵这样倒在地上的树都会藏匿一只松鸡。排泄物显示出,暴风雪期间,每只松鸡都在此栖息、进食、游荡。橡树为它们提供了狭窄的覆盖着树叶的隐蔽所,因此,它们不必担心风、猫头鹰、狐狸和猎人。风干的树叶不仅为松鸡提供了遮蔽,也因某种奇妙的理由成了松鸡特别喜欢的食物。

这些倒下的橡树当然是病树,但是橡树如果不生病,折断的可能微乎其微,也就很难有倒地的树梢枝叶为松鸡提供藏身之所了。

病橡树也为松鸡提供了另一种显然十分可口的食物:橡树虫瘿。虫瘿是新发的枝条在鲜嫩多汁时遭到瘿蜂叮蛰后的病态生长,在十月份,我的松鸡肚子里总是装满了橡树虫瘿。

每年,野蜂都会在我那些中空的橡树中选择一株筑巢,而入侵我的领地的采蜜者总会抢在我前面采走蜂蜜。部分原因是他们在一排排树上寻找蜂巢时比我更有技巧,部分原因是他们使用了网罩,因而能在秋天蜜蜂蛰伏之前采集蜂蜜。如果树心没有腐烂,就不会有为野蜂提供蜂巢的中空橡树。

兔子周期性的繁殖高峰出现时,我的树林里兔满为患。它们几乎会吃掉每一种我努力培育的树或灌木的树皮和嫩枝,却几乎跳过了所有我想使之减少的树和灌木(猎兔者自己种植了一小片松林或果园后,兔子就不再是一种猎物,而成为一种害兽了)。

兔子是什么都吃的杂食动物,但在某些方面也是讲究饮食的美食家。它总是喜欢手植的松树、枫树、苹果树或卫矛,而不是野生的树。它还坚持,某些沙拉总要经过预先处理,才能屈尊去吃。因此,欧洲红瑞木在受到牡蛎介壳虫攻击之前不会得到兔子的垂青,只有在染上介壳虫后,这种树的树皮才会成为美味,被附近一带的所有兔子争抢着吃光。

有一打山雀全年住在我的树林里。在冬季,当我们砍掉病树或死树准备柴薪时,斧子的声音就是山雀群开饭的锣声。它们在附近逗留,一面等着树倒下来,一面无礼地评论说我们动作迟缓。当树终于倒地,劈开的地方露出里面的内容时,山雀就围上白色的餐巾开始享用美餐。对它们来说,每一片死树皮都是一座宝库,里面贮藏着虫卵、幼虫和虫茧;在它们眼里,每一处被蚂蚁挖出隧道的树心,都装满了牛奶和蜜糖。我们经常把刚劈开的一片木材靠立到附近某棵树上,只是为了看着这些贪吃的小鸟把蚂蚁卵一扫而光。想到那刚砍倒的芳香四溢的橡树宝藏也给这些小鸟带来了帮助与舒适时,我们的劳作也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没有病害和虫害,这些树中就不会有鸟的食物,也就不会有山雀在冬天为我的树林带来欢快气氛。

其他许多种野生动物也依赖树木的疾病。我的黑啄木鸟凿开还活着的松树,从患病的树心啄出肥胖的蛴螬。我的横斑林鸮躲进老椴树的中空树心,避开了乌鸦和其他鸦鸟的骚扰,假如没有这棵病树,它们在日落时的小夜曲大概只有归于沉寂。我的林鸳鸯在中空的树里筑巢,每年六月都会给我的林地泥沼带来一群毛茸茸的小鸳鸯。所有的松鼠要保住永久的洞穴,都要依靠烂树洞与疤痕组织之间的某种微妙均衡。树木试图用疤痕组织使伤口愈合,当树疤过度侵占松鼠的前门时,松鼠就会咬去这些组织,通过这种方式,它们成了树洞与疤痕组织的裁判。

在我这片疾病缠身的林地中,真正的珍宝是蓝翅黄森莺。它栖息于悬在水上的死树残干,在啄木鸟凿出的洞或其他小洞之中筑巢。它金色和蓝色的羽毛在六月树林那潮湿的腐叶间闪动光泽,充分证明了死去的树会转化成为鲜活的动物,反之亦然。如果你对这种安排的智慧有所怀疑,去看看蓝翅黄森莺就可以了。

十二月 家园的范围

生活在我的农场上的生灵们不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所在的城镇有哪些区域隶属它们白天或夜晚巡行的范围。我对此很好奇,因为这可以让我知道它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面积比例,也可以很自然地引向更加重要的问题:是谁更透彻地了解所生活的世界?

和人一样,我的动物们经常通过其行为显露它们拒绝通过言语吐露的事情。我们难以预测它们何时会这样做,又会如何这样做。

狗没有执斧之手,因此可以在我们伐木时自由地狩猎。突然而来的犬吠声让我们注意到,一只兔子从草丛间的卧榻惊起,急急忙忙地奔向别的地方。它笔直地奔往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木柴堆,低头钻进两捆木柴之间,那里是超过追捕者射程的安全处所。狗在硬橡木上象征性地留下了几个牙印,之后就不再追它,而是去寻找不那么狡猾的棉尾兔。我们则重新开始劈木柴。

这个小插曲告诉我,对于草地上的床榻与木柴堆下的防空洞之间的地面,这只兔子是非常熟悉的。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笔直的逃生路线呢?这只兔子的家园范围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

光顾我们喂食点的山雀每年冬天都会被我们抓住套上脚环。一些邻居也会喂山雀,不过没有人会给它们套脚环。通过观察戴脚环的山雀距离我们喂食器的最远位置就可以了解到,这群山雀在冬天的家园范围是半英里,不过只包括风吹不到的区域。

鸟群在夏天分散筑巢时,戴脚环的鸟常常会出现在更远的地方,与不戴脚环的鸟成双成对。这个季节里,山雀毫不在乎风,经常会出现在多风的开阔地。

三只鹿的新鲜足迹清晰地印在昨日下过的雪上,穿过了我们的树林。我向回程追踪这些足迹,在沙洲上一个很大的柳树丛中,发现了三个可以躲避风雪的睡卧之处。

我沿着这些足迹向前追踪,足迹通向我邻居的玉米地。鹿在那里从雪中刨出残留的玉米粒,还弄乱了一个禾束堆。之后足迹又折了回来,由另一条路线通向沙洲。一路上,鹿用蹄子刨过几处草皮,用鼻子寻找其中嫩绿的芽,然后又到一处泉水边上喝过水。这就是它在夜间活动的完整路线图,从它的卧眠之处到早餐地点,全部距离是一英里。

我们的树林还总是住着松鸡。不过,去年冬季的某一天,在深而松软的雪覆盖地面后,我找不到一只松鸡,也没有发现任何松鸡的足迹。我几乎断定它们已经搬家,就在这时,我的狗跑到去年夏天被刮倒的一棵橡树那布满树叶的树梢里。三只松鸡一只接一只地惊飞起来。

在树梢下或附近都没有任何足迹。显然那三只松鸡曾飞进树梢,但它们是从哪儿飞来的呢?松鸡必须进食,尤其是在气温降至零下时。于是我检查它们的粪便以寻找线索。在诸多无法辨识的残骸里,我发现了冻结的龙葵浆果那粗糙的黄色果皮和鳞苞。

我在夏天曾注意到,一片幼小的枫树丛里生长着很多龙葵。我走到那个地方,经过一番搜寻,在一根原木上发现了松鸡的足迹。这些鸟并没有在松软的雪上蹒跚而过,它们走在原木上,啄食四周散布的突出的浆果,活动范围是倒下的橡树以东的四分之一英里。

那天,日落时分,我看见一只松鸡在西面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杨树丛里露出头来,没有足迹,这是故事的结局。在积雪松软的日子里,这些鸟是用翅膀飞过它们的家园的,而不是用脚丈量。它们的家园范围为半英里。

科学对于家园范围所知甚少。不同季节里家园的范围有多大?必须包括哪些食物和住所?何时需要防御侵入者?如何防御?家园的所有者是个体、家庭还是群体?这些问题是动物经济学或生态学的基础。每座农场都是动物生态学的教科书,林地生活则是这本教科书的生动阐释。

雪地上的松树

创造通常仅限于神与诗人,但是如果知道方法,即或是身价卑微的普通百姓也可以绕开这一规章的限制。例如,要种植一棵松树,既不需要成为神灵也不需要成为诗人,需要的仅仅是拥有一把铲子。有了这样奇妙的规章漏洞,任何一个庄稼汉都可以说:要有一棵树。于是就有了一棵树。

如果他身体强壮,铲子锋利,那么最终可能会有一万棵树。到了第七年,他可以拄着铲子望着他的树,并发现它们长势喜人。

上帝在第七天就肯定了自己的手工创造,不过我注意到,从那以[12]后他几乎未对自己创作的价值进行过表态。我猜想,或许是因为他肯定得过早,或许是因为树木比无花果的叶子和苍穹更引人注目。

为什么铲子被视为单调辛苦的工作的象征呢?或许是因为大多数铲子都不锋利。当然,所有的苦工都会使用钝的铲子,不过我不确定这两者何为因何为果。我只知道,一把好锉经过精神抖擞地挥动之后,可以让我的铲子唱着歌切入肥沃的土壤。有人告诉我,在锋利的刨刀、锋利的凿子和锋利的解剖刀中,都存在着曼妙的音乐。但我听得最清晰的还是铲子里的音乐,当我种下一棵松树时,铲子会在我的手腕下哼唱。我怀疑,那如此费力地想在时间的竖琴上奏出一个清晰音符的人,是不是选择了一件太难以控制的乐器。

种植的季节只在春天来临,这很不错,因为温和适度对所有事物都是最有利的,对铲子也不例外。在其他月份,你可以观察松树成长的过程。

松树的新年始自五月,此时松树的顶芽变成了蜡烛。最先用蜡烛形容这新生部分的人不论是谁,肯定都有敏感细腻的心灵。“蜡烛”,听起来似乎是对浅显事实的庸常解释:新发的芽具有蜡样的光泽,笔直、易碎。但是和松树一起生活的人知道,这里的“蜡烛”有更深的含义,因为松树的顶端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照亮了通向未来的道路。在一个又一个的五月里,我的松树高举着蜡烛向天空伸展,每棵树都直指天顶。只要在最终的号角吹响之前还有时间,天顶就是它们想抵达的目标。只有很老的松树,才会最终忘记它的众多蜡烛中哪一根最为重要,才会在天空下削平它的树冠。你或许会忘却一些事情,但你永远不会忘记你一生中亲手种植的松树。

如果你倾向于节俭,那你会发现松树是志趣相投的伙伴,因为它们不同于无隔宿之粮的硬木,从不会拿现在的收入去付帐。它们只靠前一年的储蓄生活。实际上每棵松树都有自己的账户,在每年的6月30日记录储蓄余额。如果在这一天,松树的蜡烛又生长出十个或一打新芽,那就意味着它已经储备了够多的阳光雨露,足以在来年春天增高两三英尺。如果蜡烛只长出四到六个新芽,松树就不会长那么高,不过,它仍会露出具有偿付能力的独特神情。

当然,松树和人一样,都会遇到艰难岁月,这种情况表现为树木生长的进度不够,也就是说连续相继的树枝的树轮间距较短。这些间距是与树一起生活的人可以随意阅读的树木自传。为了确定生长艰辛的年份,你必须把生长较慢的那一年再减去一年。因此,所有的松树在1937年都生长缓慢,就表示1936年发生过大范围的干旱。所有的松树在1941年都加速生长,或许是它们看到了即将来临的事件的前兆,因此特别努力地向世界宣示:即使人类不知道要去向何方,松树也依然知道要往何处去。

如果一棵松树在某一年表现出缓慢的生长,但它的邻居却并非如此,那你完全可以推断出某种纯属其所在区域或个体的不幸,例如大火带来的创伤、田鼠的啮咬、风造成的树皮或树叶损伤,或是被人们称作土壤的那个黑暗实验室中出现的局域性瓶颈。

松树喜欢彼此聊天,或与邻居闲谈。只要留意它们的闲谈,就可以知道一个星期以来,当我留在城里时这里发生了什么。因此,在三月,当鹿经常光顾乔松时,它们啃食的高度就可以告诉我它们的饥饿程度。吃饱了玉米的鹿懒得去吃离地超过四英尺的枝条,而一只饥肠辘辘的鹿则会立起后腿去咬八英尺高的树枝。所以,我用不着看到鹿,就能知道它们食谱的状况;我用不着到邻居的田地里,就能知道他是否已经堆好玉米杆。

在五月,当新的蜡烛如同新生的芦笋尖一样柔嫩脆弱时,一只鸟落到上面都有可能把它折断。每年春天我都会发现一些被砍了头的松树,树下的草地上都躺着凋残的蜡烛。要推断发生了什么是很容易的,但我在十年的观察中从未亲眼看到过哪只鸟弄断蜡烛。这是一个典型的实例教训:人们无需怀疑没看到的事物。

每年六月,一些乔松上会突然出现枯萎的蜡烛,它们很快就会变成棕色并且死去。松树象鼻虫钻进顶芽丛里产卵,幼虫孵出后沿着木髓蛀蚀,导致嫩枝死亡。松树失去了顶枝,生长注定受挫,因为剩下的树枝都想成为朝天空迈进的领导者,它们各自生长争执不下,结果只能长成灌木的形状。

奇怪的情况是,只有得到充足阳光的松树才会招致象鼻虫的啃噬,而那些得不到阳光的松树反而没有象鼻虫。祸福相依的道理就在于此。

十月,我的松树通过它们被蹭掉的树皮告诉我,雄鹿何时开始兴高采烈自命不凡。一棵独自站立、高约八英尺的北美短叶松,似乎特别容易激发雄鹿的斗志,让它感到这个世界需要刺激。于是,这样一棵树只好打不还手地忍受磨难,被蹭得遍体鳞伤。这种争斗中唯一的公平是,松树越是受到不公的折磨,粘在雄鹿不甚闪亮的叉角上的松脂就越多。

松林的闲聊有时很难诠释。有一次,在仲冬,我在松鸡栖息的一棵松树下发现,松鸡的排泄物中有某些未完全消化的东西,它们大概有半英寸长,像是缩小了的玉米棒,我无法辨认究竟是什么。我检查了每一种我能想到的当地松鸡的食物,但是找不出有关“玉米棒”来源的任何线索。最后,我切开了一棵短叶松的顶芽,在它的核心找到了答案。松鸡吃下了顶芽,消化了树脂,在嗉囊里磨掉了鳞苞,留下的那个长圆形“玉米棒”实际上是松树未来的蜡烛。可以说,松鸡是在投机短叶松的“期货”。

威斯康星州有三种本地松树:北美乔松、美加红松、北美短叶松。它们在适婚年龄上意见非常不一致。早熟的短叶松有时在离开苗圃一两年后,就会开花并结出松果。那些13岁的北美短叶松有的已经在夸耀自己的孙子了,但13岁的红松这一年才第一次开花,而或称白松的北美乔松连花都还未开,它们谨守盎格鲁-撒克逊的教条:自由、白种、21岁。

如果这些松树的社会观没有这样大的差距,红松鼠的菜单就会受到很大限制。每年仲夏,它们开始剥开短叶松的松果取食松子,没有哪个劳动节的野餐能比它们撒下更多的果壳和果皮,在每棵树下都有一堆堆年度聚餐之后的残羹剩饭。不过总会有松果剩下来,这一点可由松树在那种名叫一枝黄花的菊科植物之间冒出来的后代证明。

知道松树会开花的人并不多,而且往往缺乏想象力,不会从鲜花盛放中看出比常规的生物功能更多的东西。所有不抱幻想的人都应该在松林中度过五月的第二个星期,而戴眼镜的人更应该多带条备用的手绢。即使戴菊鸟的歌声无法打动这些人,如此丰富的松花粉也会让每个人都相信,这个季节是多么漫不经心地迸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年幼的乔松不在父母身边时往往长得更好。我知道,有的林地中,所有年轻一代的松树都会比长辈矮小瘦弱,即使它们所在的地方能得到阳光。也有没有这样的约限的林地。但愿我能知晓,这种差异是由于年轻一代还是年老一代的宽容,抑或是土壤的缘故。

松树与人一样,对其伙伴非常挑剔,不会压抑自己的爱憎。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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