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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5 05: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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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治·奥威尔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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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1984试读:

第一部

第一章

这是个晴朗而寒冷的四月天,时钟敲了十三下。为了避开讨厌的风,温斯顿·史密斯下巴紧挨在胸前,迅速溜过胜利大厦的玻璃门。然而动作还不够快,免不了有一阵风卷起尘砾,跟他一起进门。

穿堂闻起来有水煮包心菜加破旧地毯的味道。其中一端有张彩色海报,大到不适合在室内展示,却被贴在墙上。上面只描绘出一张无比巨大的脸,宽度超过一米:年约四十五岁的男性脸孔,留着浓密黑髭,有粗犷帅气的五官。温斯顿朝着楼梯走去。尝试搭电梯根本没意义。就算在状况最好的时候,电梯也鲜少管用,而且现在白天电力是切断的。这是替仇恨周做准备的节能措施之一。到达住处要往上爬七层楼,而现年三十九岁、右脚踝上方有静脉曲张溃疡的温斯顿走得很慢,一路上还休息了好几次。在每层楼梯平台上,与电梯井相对之处,都有一张上面有着巨大脸孔的海报从墙上瞪过来。这种图像经过刻意设计,海报上的双眼视线会跟着你动。老大哥在注视着你,下面的说明这么写道。

在公寓内部有个珠圆玉润的声音,正在朗读一长串跟生铁制造有某种关系的数字。那声音来自一个长方形金属板,看起来像一面光泽黯淡的镜子,构成了右侧墙壁的一部分。温斯顿转动一个开关,声音或多或少降低了些,不过字句仍清晰可辨。那个设备(号称电传荧幕)可以调低音量,却无法完全关闭。他往窗口走过去,一道瘦小的孱弱身影,党内的制服——蓝色的连身工作服——只是强调出他的身形有多单薄。他的发色非常淡,脸色带着自然的红润,粗制滥造的肥皂、钝了的剃刀跟刚结束的寒冬,则磨粗了他的皮肤。

就算是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外头的世界看起来还是很冷。下面的街道上,小小的旋风把灰尘与撕碎的纸片卷成螺旋状。虽然阳光普照,天空也蓝得刺眼,但任何东西似乎都没有色彩,只有到处都贴着的海报例外。那张有黑色胡髭的脸,从每个居高临下的角落往下凝视着,正对面的屋子前方就有一张。老大哥在注视着你,文字说明这么写,同时那双黑眼睛深深望进温斯顿的眼眸中。在下面的街道上有另一张海报,一角撕破了,在风中不时翻动着,一会儿遮住、一会儿露出底下唯一的一个词,“英社(INGSOC)"。在远处有架直升机从屋顶上掠过,像只绿头苍蝇似地盘旋了一下,就沿着圆弧形路线再度迅速飞走了。这是警方巡逻,窥视着各户人家的窗户。然而巡逻机无关紧要,只有思想警察才重要。

在温斯顿背后,电传荧幕的声音仍然在叨念着生铁和第九期三年计划完成度高于预期的事。电传荧幕同时既接收也传送。温斯顿制造出的任何声响,只要是高过极低声的耳语的程度,荧幕就会接收到,而且只要他待在那块金属板俯瞰的范围内,他不但可能被听见,还会被看见。当然,你不可能知道这一刻是否有人在监视你。思想警察有多经常接上某个人的线路、是用哪种系统来接上线,这只能随人猜测。你甚至也可以想象他们随时都在监视每个人。但无论如何,他们只要有这个意思,就能够接上你的电传荧幕。你必须在这种假设下生活(也确实就这么过活,这是出于已成直觉的习惯)。你发出的每个声响都被人窃听,每个动作都被人仔细检视,只有在黑暗中例外。

温斯顿保持着背对电传荧幕的姿势。这样比较安全,虽然他心知肚明,就算是背影也可以暴露隐情。在一公里远的地方,他工作的地点真理部,一栋巨大的白色建筑,耸立在蒙尘的地面之上。就是这样,他带着某种模糊的厌恶想着,这就是伦敦,一号机场区的首都,而机场区本身是大洋国各省份里人口第三多的。他设法要硬挤出某些童年回忆,那应该会告诉他,伦敦是不是大致上一直是这副模样。这样的景象一直都在吗?——十九世纪的烂房子,侧面墙壁靠一根根梁木撑着,用硬纸板补窗户、用铁皮波浪板补屋顶,不像样的花园墙壁则朝着四面八方委顿下去?还有那些被轰炸过的地点,灰泥粉尘在空中打转,柳兰在一堆又一堆的瓦砾之间蔓生;被炸弹清出较大空间的地方,就迸出鸡舍般的木造房屋,变成一片肮脏的聚居地?但回忆徒劳无功,他记不起来:他的童年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一连串光彩鲜明的人物图,出现时没有背景,大多数画面都无从理解。[1]

真理部在新语中称为真部(Miniture)——跟视线范围内的任何其他物体相比,都有惊人的差异。这座闪闪发亮的白色水泥建筑,是巨大无比的金字塔形结构,层层叠叠的露台一路直上云霄,高达三百米。从温斯顿站着的地方正好看得到,用优雅的字体拼出的字句在它白色的表面上清晰可见,那是党的三句口号: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据说真理部在地面上的楼层有三千个房间,地下部分也有一样多的隔间。还有另外三栋散布在伦敦别处的建筑,具备同样的外表与规模。它们让周遭的建筑物彻底显得渺小,所以从胜利大厦屋顶上,你就可以同时看到全部四栋楼。这些建筑是四个部会的总部,整个政府的组织就照着这四个部会分立。真理部管的是新闻、娱乐、教育与艺术;和平部则掌管战争;博爱部维持法律与秩序;富庶部负责的则是经济事务。在新语中,它们的名称是真部、和部(Minipax)、爱部(Miniluv)与富部(Miniplenty)。

博爱部是其中真正吓人的。部内完全没有窗户。温斯顿从来没进去过博爱部,也不曾靠近它方圆半公里内。那个地方是不可能进入的,除非有公务在身,而且要进去只能先穿过有刺铁丝网、铁门与隐藏机关枪掩体构成的迷宫。就连通往部会外侧栅栏的街道,也有貌似打手的警卫,穿着黑色制服、拿着双节警棍到处巡逻。

温斯顿突然间转过身去。他已经把五官安排成平静而乐观的表情,在面对电传荧幕时摆出这副脸是明智之举。他穿过房间,走进极小的厨房。在这个时间离开真理部,让他牺牲了在员工餐厅里的午餐,而他意识到厨房里没有食物,只有一块颜色暗沉的面包,那必须留着当明天的早餐。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无色的液体,上面有个不起眼的白色标签,标示着胜利金酒。这瓶酒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油味儿,就像中国米酒一样。温斯顿倒出几乎装满一茶杯的分量,让自己鼓起勇气接受冲击,然后把酒当成一剂药方一口吞下。

瞬间他的脸就变成深红色,泪水涌出他的双眼。这玩意就像硝酸,更过分的是,你咽下去时会觉得有人拿着橡胶棍敲你的后脑勺。然而到了下一刻,他腹中的灼烧感就平息下去,世界开始看起来比较令人愉快了。他从标着胜利香烟的皱巴巴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却不慎把烟直立起来,烟草就这么掉到地上了。拿下一支的时候就比较成功。他回到客厅去,在摆在电传荧幕左边的小桌子前坐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笔、一瓶墨水,还有一本有红色封底跟大理石花纹封面的四开空白厚本子。

基于某种不明原因,客厅里的电传荧幕放在一个不寻常的位置。它没有像正常荧幕一样,摆在可以监控整个房间的短边墙壁上,反而在长边的墙壁上,与窗户相对。在荧幕一侧的墙上有个浅浅的凹陷处,现在温斯顿就坐在这里,可能在这栋公寓大楼建造的时候,这里本来打算用来放书架。坐在这个凹陷处,尽量往后靠,温斯顿就能够保持处在电传荧幕的视线范围之外。当然,他可能被听见,不过只要他待在现在的位置,他就不可能被看到。这个房间不寻常的布局,是让他想到做现在这件事的部分起因。

但他刚从抽屉里拿出来那本厚本子,也启发了他的想法。这是一个独特而美丽的本子。它滑顺如奶油的纸张,因为年代久远有点泛黄,是至少过去四十年里不曾制造生产的类型。然而他可以猜到,这本子还要更古老得多。在城中某个贫民区(到底是哪一区,他现在不记得了),他看到它躺在泛着霉味的小旧货店橱窗里,他立刻就产生一阵压倒一切的欲望,想要拥有它。照理说党员们不该走进普通店铺(这样做称为“在自由市场交易”),不过大家并没有这样严守规定,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像是鞋带与剃刀刀片——用别的方法都不可能弄到。他快速左右打量了一下街道,然后就溜进店里,用两块五毛钱买下那本子。那时候他并没有考虑他买这本子有什么特别的用途。他怀着罪恶感把书装进他的公文包里提回家;就算里面什么都没写,这还是个不光彩的个人财物。

他正要做的事情,就是打开日记本。写日记并不违法(没有任何东西是违法的,因为已经不再有任何法律了),但如果事迹败露,有理由断定会被判处死刑,或者至少要在强迫劳动营里待个二十五年。温斯顿把笔尖插到笔杆上,然后吮了一下尖端,把油舔掉。这支笔是很古老的工具,甚至签名时也很少用,而他设法弄到一支,偷偷摸摸、不无困难,仅仅因为觉得这种美丽的奶油色纸张应该用真正的笔尖书写,而不只是用一只墨水笔刮擦过去。实际上,他并不习惯用手书写。除了非常简短的字条以外,把什么都口述到说写器里去是寻常事,但以他现在的目的来说,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把笔沾到墨水里去,然后就犹豫了那么一秒钟。一阵震颤窜过他的五脏六腑。在纸张上留下印记,是决定性的行动。他用小而笨拙的字体写下: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坐着往后靠。一种完全无助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首先,他一点都不确定现在是一九八四年。这个日期必定出入不大,因为他很确定他的年纪是三十九岁,而他相信他是在一九四四年或一九四五年出生;但在这年头,你绝对不可能确定一两年内的任何日期。

他突然间开始纳闷,他写这个日记是为了谁?为了未来,为了还未出生的人。他的心思有一会儿绕着页面上那个可疑日期打转,然后突然一顿,撞上双重思想(doublethink)这个新语词汇。他第一次理解到,他动手要做的事情有多严重。你怎么能够跟未来沟通?在本质上就是不可能的。未来要不就是类似于现在——在这种状况下,未来之人不会听他的;要不,就是不同于现在,这样他的困境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了。

有一会儿,他坐在那里愚蠢地盯着纸张看。电传荧幕已经转而播放刺耳的军乐。很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只是失去表述自己的力量,甚至还已经忘记他本来打算说的是什么。过去好几个星期,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而他心中从未想过除了勇气以外,他还会需要什么。实际的写作本身会很简单。他所必须做的,就只有把那些无止境的焦躁独白转移到纸张上,实际上那些话已经在他脑袋里奔流好几年了。然而在这一刻,就连独白都干涸了。更有甚者,他的静脉溃疡已经开始痒得不可开交了。他不敢去抓,因为如果他抓了,总是会导致发炎。时间一秒一秒滴答响着过去了。他什么都意识不到,只注意到他眼前的页面一片空白,他脚踝上方的皮肤阵阵发痒,音乐震耳欲聋,还有金酒导致的一种轻微醉意。

突然间他在纯粹的惊慌中开始写,只能不太完整地察觉到他写下的是什么。他小而稚拙的字迹,在页面上到处散落,先落掉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都不见了: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昨晚去看电影。全是战争片。其中一部很好的是一艘满载难民的船在地中海的某处挨了炸弹。有些镜头照到一个身型肥胖庞大的男人想要游泳逃走,同时有一架直升机在追他,把观众逗得很开心,首先你会看到他像只海龟一样在水中打滚,接着你又透过直升机机枪瞄准器看着他,接着他就全身弹孔,他周围的海水变成了粉红色,突然他沉下去,就好像那些弹孔让水流进去了,观众在他下沉的时候大叫大笑。然后你又看到一艘载满孩童的救生艇,有一架直升机在小艇上空盘旋。有个中年妇人——可能是个犹太人——臂弯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岁大的小男孩,在船头处坐得笔直。小男孩害怕地尖叫着,还把头藏在她胸口,就像是要想办法直接钻进她体内。而那女人用双臂环抱着他安慰他,虽然她自己吓得脸都青了。她一直都尽可能把他盖住好像以为她的双臂可以替他挡子弹似的。然后直升机往他们中间砸下一颗二十公斤重的炸弹好一阵水花四溅船就全部变成碎木片了。然后还有个很不得了的镜头一个孩子的手臂一直往上伸伸伸直伸进空中一辆机头装了摄影机的直升机一定是跟着那手臂一起上升然后从党员席位响起好多掌声可是有个在普罗大众席那边的女人突然间开始大吵大闹而且吼着说他们不应该放映这个不可以在小孩子面前放他们不可以这样不对不能在小孩子面前放这样不行直到最后警察把她把她带走我想她没出什么事没有人在乎普罗大众说什么典型的普罗大众反映他们从来不——

温斯顿停笔不写了,部分原因是他抽筋了。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倒出这一大串胡说八道。但奇怪的是,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个彻底不同的记忆在他脑海中自动变得清清楚楚,甚至到了他几乎觉得一样可以写下来的地步。他现在领悟到,就是因为另外这段插曲,他才突然间决定回到家里,从今天开始写日记。

如果这么朦胧缥缈的事情真能说是发生过的话,就是当天早上发生在部里。

那时几乎是十一点了,在温斯顿工作的记录局里,他们把椅子从办公隔间里拉出来,集中在大厅中央,正对着电传大荧幕,为“两分钟仇恨时间”做准备。温斯顿正要在位于中央某一排的位置就座时,他记得见过、却从未谈过话的两个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房间里。其中一个是女孩,他经常在走廊上跟她擦身而过。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他知道她在小说局工作。照他推测——这是因为他有时会看到她双手沾满油污,还带着一只螺丝扳手——她做的是其中一台小说写作机的机械维修工作。她是个看起来很活泼大胆的女孩子,大概二十七岁,有浓密的深色头发,脸上长着雀斑,动作轻快,像个运动好手。一条狭窄的深红色腰带——青年反性联盟的标记——在她那件工作服的腰部缠了好几圈,紧到正好足以凸显出她匀称好看的臀部线条。温斯顿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对她心生厌恶了。他知道理由何在:这是因为她设法让自己带有一股曲棍球场、冷水浴、集体远足,整体来说思想纯净的气氛。他几乎厌恶所有女人,特别是年轻又貌美的那些。党里最偏执狭隘的追随者永远都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的那些;她们不分青红皂白接受种种口号,是业余的间谍,对异端嗅觉敏感的密报者。但特别是这个女孩,给他一种比大多数人都更危险的印象。有一次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她迅速地斜瞄他一眼,那眼神似乎直接刺穿他,有一刻让他整个人充满黑暗的恐惧。他心头甚至闪过这个想法:她很可能是思想警察的密探。说真的,这非常不可能。但每次她出现在他附近的任何地方时,他还是继续感觉到一股奇特的不自在,其中混杂着恐惧还有敌意。

另外一个人是个叫作奥布莱恩的男人,核心成员,还兼任了几个职位,那些职位太重要、太遥不可及,所以温斯顿对那些职位的性质只有很朦胧的概念。椅子周围的人群看到穿着黑色工作服的核心成员走近,示意安静的嘘声霎时在他们之间传开。奥布莱恩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脖子很粗,还有一张粗俗、幽默而野蛮的脸。虽然他拥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外表,他却有某种举止风度上的魅力。他有个小花招,重新放好他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动作很古怪地让人戒心全消——在说不清楚的某方面,这个动作文雅得奇怪。如果还有任何人用这类的词汇想事情,这个姿势可能会让人回想起一个十八世纪贵族拿出他的鼻烟盒跟人分享。十余年来,温斯顿见到奥布莱恩的次数,大概就是差不多一年一次。他觉得奥布莱恩深深吸引着他,而且他之所以着迷,不光是因为奥布莱恩高雅的举止与职业拳击手似的体格形成了反差。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偷偷抱着一种信念——或许甚至不算是个信念,只是一种希望——奥布莱恩在政治上并不完全合乎正统。他脸上有某个地方,释放出这种无可抵抗的暗示。而且话又说回来,或许他脸上表现出来的甚至不是什么不合正统的信念,只是聪明才智。但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够设法骗过电传荧幕跟他独处,他看起来像是你能够谈谈的对象。温斯顿从来没尽哪怕是最小的一点努力,去验证这个猜测;说真的,根本无从验证起。在这时候,奥布莱恩瞥了一眼手表,看到现在几乎是十一点整了,显然他决定留在记录局,等到两分钟仇恨时间结束为止。他在跟温斯顿同一排的某张椅子上就座,只隔了两个位置。他们中间坐了一个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女人,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办公隔间里工作。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就坐在正后方。

到了下一刻,就有一段讨厌透顶、让人难以忍受的演讲,从房间尾端的电传大荧幕里迸出来,就像是某台大如怪物的机器没上油却在运转。这种噪音让人咬紧了牙关,颈背上也寒毛直竖。仇恨时间开始了。

就跟平常一样,荧幕一闪,人民公敌伊曼纽尔·勾斯坦出现了。观众席中有着此起彼落的嘘声。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女人发出一声混合了恐惧与厌恶的尖叫。勾斯坦是个叛徒、变节者,在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没有人记得清楚)曾是党的领导人物之一,几乎就跟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后来他参与了反革命活动,被判处死刑,却神秘地逃脱了,从此消失无踪。两分钟仇恨时间的节目内容天天不同,不过没有一次的主角不是勾斯坦。他是最主要的叛贼,最早亵渎了党的纯洁性。随后所有反对党的罪行,所有叛国之举、破坏行动、异端邪说、越轨行为,都是从他的教诲中直接迸发的。他还活在某处,还在炮制着他的种种阴谋。或许藏在海外的某处,处于他某些外国金主的保护之下,甚至有可能——偶尔都会有这种传言——就在大洋国内的某个藏匿处。

温斯顿的胸口下方一缩。他看到勾斯坦的脸孔时,永远无法按捺住一阵痛苦的混乱情绪。那是一张瘦长的犹太脸孔,一头有朦胧光晕的白发,还留了一小撮的山羊胡——这是一张聪明的脸,然而不知怎么的有种内在的劣根性,而且在末端架着一副眼镜的狭窄长鼻子上,有某种年老昏庸的感觉。这就像一头绵羊的脸,连声音都一样,有着绵羊似的性质。勾斯坦正在发表他平常针对党内信条的恶毒攻击——这种攻击如此夸大又病态,小孩子都能看穿,然而又看似可信到足以让人产生戒心,觉得别人要是没有自己这么冷静理智,可能就会受骗。他谩骂老大哥,他谴责党的独裁专政,他要求立刻跟欧亚国谈和,他倡导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他歇斯底里地大声疾呼,说革命遭到背叛——而这一切全都是用速度飞快的多音节字眼说出来的,这像是党内演说家惯用风格的某种戏谑模仿版,其中甚至包含新语用字;说实话,比任何党员平常在实际生活中会用的还要多。而且在这整个过程中,唯恐还有人怀疑勾斯坦那些华而不实的空话到底有多少真实性,从电传荧幕里,能看得到他脑袋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欧亚国军队——一排又一排看起来很结实的男人,有着缺乏表情的亚洲面孔,他们浮现在荧幕表面然后又消失,被其他一模一样的人取代。士兵的军靴单调有节奏的顿足声,形成了勾斯坦那种羊叫声的背景。

仇恨时间进行还不到三十秒,房间里就有一半的人发出控制不住的愤怒叫喊。荧幕上那张自满的绵羊脸孔,还有那张脸后面欧亚国军队吓人的力量,都让人太难以忍受了。除此之外,看到、甚至想到勾斯坦就会自动激发出恐惧与愤怒。他是比欧亚国或东亚国更恒常不变的憎恨对象,因为大洋国在跟这些强国之一开战的时候,通常都跟另一国交好。但奇怪的是,虽然勾斯坦受到每个人的憎恨鄙视,虽然日复一日、每天有个上千次,他的理论在讲台上、电传荧幕上、报纸上、书本里被反驳、击溃、揶揄、高举示众,让大家看看那些话是多么可悲的垃圾——尽管做尽这一切,他的影响似乎从来没有减弱过。总是有新的傻瓜等着要接受他的诱惑。受他指使却被思想警察揭发的间谍与破坏分子,无日无之。他是指挥官,麾下有一支庞大的影子军队,这是阴谋分子的地下网络,致力于颠覆国家。兄弟会,它的名字该是这个。也有私下流传的故事中提到一本恐怖的书,一本收录所有异端邪说的手册,勾斯坦就是作者,那本书在各处秘密流传。这是一本没有标题的书。大家如果真的讲到那本书,都只说是那本书。但像这种事情,你只会透过含糊其辞的谣言得知。只要可以避免,任何普通党员都不会提起兄弟会或者那本书。

在进入两分钟以后,仇恨时间的气氛升高到了狂热的程度。众人在他们的位置上躁动着,用最大的声音叫喊着,努力要淹没来自荧幕的让人发狂的羊叫声。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女人脸色变成了发亮的粉红色,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就像一只在陆地上搁浅的鱼。就连奥布莱恩那张沉重的脸孔都发红了。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得非常笔挺,他强壮的胸膛鼓起来抖动着,就好像他正在挺身对抗一阵波浪的攻击。温斯顿背后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已经开始大喊:“猪猡!猪猡!猪猡!”突然她就拿起一本沉重的新语字典,朝着荧幕扔了过去。字典砸中勾斯坦的鼻子,然后弹开了,声音无动于衷地继续下去。在某个神智清醒的时刻,温斯顿发现他跟其他人一起大吼大叫,脚跟还猛踢着他那张椅子上的横杠。两分钟仇恨时间的恐怖之处,不在于你被迫参与,而是恰好相反,你不可能避免参与。在三十秒内,任何伪装都变得不必要了。一种由恐惧与复仇心造成的丑恶迷醉状态,一股杀戮、折磨、用铁锤砸烂脸蛋的欲望,似乎像一股电流似地在整个群体之中流动,让你甚至违背自己的意愿,变成一个龇牙咧嘴、尖声叫嚷的狂人。然而你感觉到的怒火,却是一种抽象、没有方向性的情绪,就像喷灯的火焰一样,能够从一物转移到另一物。所以在某一刻,温斯顿的恨意完全不是针对勾斯坦,而是朝着反方向,针对老大哥、党与思想警察。而且在这种时刻,他的心向着荧幕上那个孤单、受人嘲弄的异端分子,在谎言世界中守护着真相与健全神智的唯一一人。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就跟他身边的那些人合而为一,关于勾斯坦的所有话语,在他看来似乎都是真的。在那些时刻,他对老大哥的秘密憎恶转换成敬爱;老大哥似乎高耸入云,是个无敌亦无惧的保护者,屹立如磐石,对抗着亚洲的乌合之众;而勾斯坦,虽然处境孤立又无助,他到底还存不存在都有疑问,却仿佛某个阴险的巫师,光靠声音的力量就能够摧毁文明的结构。

有些时候,自己恨意的转移,甚至可能是刻意而为的。突然间,温斯顿用一个人在梦魇中把头从枕头上扭开那种猛烈的力道,成功地把他的恨意从荧幕表面转移到他后方那个深色头发的女孩身上。他心头闪过一些鲜明、美丽的幻象。他会用橡皮警棍把她打到死。他会把赤身裸体的她绑到一根柱子上,射得她满身都是箭,就像圣赛巴斯汀一样。他会硬上她,在高潮的时候割断她的喉咙。比过去更棒的是,他现在还进一步知道他为什么恨她了。他恨她,因为她年轻貌美又全无性欲,因为他想跟她上床,却永远做不到,因为在她甜美柔软的腰际——那个地方似乎要求你用自己的手臂去环绕它——只有那条可恶的红色腰带,那是充满攻击性的贞洁象征。

仇恨时间上升到最高潮。勾斯坦的声音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羊叫,而有一瞬间那张脸变成了绵羊的脸。然后,那张绵羊脸融进了一个欧亚国士兵的身影里,他似乎正在进犯,巨大而恐怖,他的冲锋枪在怒吼,好像要从荧幕表面上跳出来,所以前排的某些人还真的在他们的椅子上往后缩了。但在同时,每个人都如释重负地深深叹息了——那个充满敌意的身影融化成老大哥的脸,黑发、黑髭,充满力量与神秘的镇静,如此巨大,几乎充满整个荧幕。没有人在听老大哥说什么。那只是几句鼓励的话,在战斗的喧嚣之中说出的那种话,单独来看缺乏特色,但光是说了这些话的事实,就能让人恢复信心。然后老大哥的脸再度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党的三大口号,用粗体大写字母凸显出来: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但老大哥的脸似乎还在荧幕上逗留了几秒钟,就像那张脸在每个人眼球上造成的影响太过鲜明,无法立刻消退。浅褐色头发的娇小女人自己扑向她前面那张椅子的椅背。在听起来像是“我的救世主!”那样颤抖着的耳语之中,她朝着荧幕伸出双臂。接着,她把脸埋进手里。很显然她吐出一句祈祷词。

在这个时候,一整群人突然开始一阵低沉、缓慢、有节奏的吟唱,念着“老——大——哥!……老——大——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念着,速度非常慢,前一个字跟后一个字之间有一阵漫长的停顿——一种沉重、喃喃自语似的声音,不知为何野蛮得奇怪,你似乎会从背景中听到赤脚顿足的声音与手鼓的震动。他们一直念着,延续了可能有三十秒。这是当情绪强烈到压倒一切时常会听到的反复叠句。这有一部分算是对老大哥的智慧与威严做出的颂歌,但仍旧更像是一种自我催眠,利用有节奏的噪音刻意淹没意识。温斯顿的五脏六腑似乎渐渐变得冰冷。在两分钟仇恨时间里,他禁不住要共享那种集体的精神错乱,但这种低于人类水平的吟唱,“老——大——哥!……老——大——哥!”,总是让他满心惊恐。当然,他跟其他人一起吟唱:做出别的反应是不可能的。掩饰你的感受,控制你的脸部表情,做别人都在做的事,是本能的反应。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有个几秒钟的空当,他的眼神可能已经暴露出他的想法了。然而就是在这一刻,那件意义非凡之事发生了——如果这种事情确有发生过的话。

他跟奥布莱恩的目光短暂地相遇了。奥布莱恩已经站起身了。他先前脱掉了他的眼镜,现在正要用他很有个人特色的姿势重新戴回去。但在那么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们四目相望,而就在事情发生的那点时间里,温斯顿就知道——对,他知道!——奥布莱恩跟他一样,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一个无可置疑的讯息已经传递出去了。这就好像他们两人的心灵向对方敞开了,透过他们的眼睛,思绪从一个人流向另一人。“我与你同在,”奥布莱恩似乎在对他这么说,“我清楚知道你是什么感觉。对于你的轻蔑,你的仇恨,你的厌恶,我全都知道。可是别担心,我站在你这边!”然后,那一阵智慧的灵光消逝了,奥布莱恩的脸跟其他人一样难以揣度。

全部过程就这样,而他已经不确定这回事是否发生过了。这类事件永远不会有任何后续。这些事件就只会让他心里的那个信念——或者希望——继续保持鲜活: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人是党的敌人。或许关于大规模地下阴谋的谣传,到底还是真的——或许兄弟会真的存在!虽然有无穷无尽的逮捕、自白与处决,但当然不可能确定兄弟会不只是个神话故事。有些时候他相信有这回事,有些时候他不信。没有证据,只有一次次的惊鸿一瞥,可能代表任何意义或毫无意义;无意间听到的片段对话、厕所墙壁上模糊的涂鸦——有一次,甚至是两个陌生人相遇时手部的某个小动作,看起来都似乎可能是一种确认的信号。这全都是凭空猜测,很有可能一切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他回到他的办公隔间去,完全没再看奥布莱恩一眼。再延续他们先前那个短暂接触的念头,他几乎没想过。就算他知道要怎么着手进行,那样做也是危险到难以设想。有一秒钟或两秒钟,他们交换了心照不宣的一瞥,而那就是故事的结局了。但在一个人必须活着忍受的那种闭锁孤寂之中,就连那也是值得一记的事件。

温斯顿把自己唤回现实,坐得挺直了一点。他打了个嗝。金酒气味从他胃里冒出来。

他的双眼重新对焦在页面上。他发现,当他无助地坐着沉思冥想时,他也还在写,就好像是全自动的行为。而那些字不再是跟先前一样难以辨认又笨拙的笔迹。他的笔充满快感地在滑顺的纸张上滑动着,写下大而整洁的大写字母——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打倒老大哥

如此一再重复,填满了半页纸。

他忍不住感觉到一阵阵刺人的恐慌。这很荒唐,因为写下那些特定的字句,并不会比当初打开这本日记的举动更危险,但有那么一下子,他很想撕烂那些被糟蹋过的页面,然后彻底放弃这种冒险之举。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样是没有用的。不管他是写下了打倒老大哥,或者是克制住没写那句话,都不会造成任何差别。不管他继续写日记,还是没再继续写,也没有任何差别。思想警察一样都会逮到他。他已经犯下了最根本的罪行,这种罪本身就包含了所有其他的罪——就算他从没有把笔放到纸张上,还是已经犯罪了。思想罪,他们是这么称呼的。思想罪不是能够永远隐藏的东西。你可能成功地躲过一时,甚至一躲好几年,但他们迟早一定会逮到你。

总是在晚上——逮捕行动一成不变地在夜里进行。突然被扯出睡梦之中,粗鲁的手摇晃着你的肩膀,灯光亮晃晃刺着你的眼睛,床的周围是一圈严厉的脸孔。在绝大多数的案例中,没有审判也没有对逮捕的报道。人就这样消失了,总是在晚上。你的名字从登记资料上被拿掉,你做过的每件事的每个记录都被抹消,你一度的存在被否认,然后被遗忘。你被查禁、被消灭了:常用的字眼是蒸发。

有一小段时间,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攫取了他。他开始用匆促不整齐的潦草字体写道:

他们会射杀我我不在乎他们会从脖子后面射杀我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们总是从脖子后面射杀你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他坐着往后靠在椅子上,对自己微微感到羞耻,同时放下了笔。下一刻他就猝然一惊:有人敲门。

已经来了吗!他静坐着不动,就像一只老鼠,徒劳无功地期望不管来人是谁,试过一次以后就会走开。但事与愿违,敲门声再度响起。所有反应中最糟的就是耽搁。他的心脏打鼓似地猛擂着,但由于长期的习惯,他的脸可能毫无表情。他站了起来,步履沉重地走向门口。【注释】

[1] 作者注:新语是大洋国的官方语言。关于这种语言的结构与词源,参见附录。

第二章

就在温斯顿把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他发现他就这样把日记摊开着放在桌上了。上面全写满了打倒老大哥,字大到几乎可以隔着房间看得清清楚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蠢到难以想象。但就算他惊慌失措,他还是发现自己不想在墨水未干的时候合上本子,弄脏那奶油色的纸张。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了门。立刻有一波如释重负的暖意流遍他全身。有个面无血色、看起来像被压垮了的女人,留着稀疏的头发,脸上满是皱纹,正站在外头。“喔,同志,”她用一种疲惫哀怨的声音开口了,“我想我听到你进门了。你觉得你能不能过来看看我们家厨房水槽?水槽堵起来了而且……”

这是帕森斯太太,一位同楼层邻居的太太。(“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是党不赞同的用语——你应该要用“同志”来称呼每个人——但对于某些女人,你就是会直觉地用上这个词。)她是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但看起来老得多。旁人会觉得她脸上的皱纹里卡着灰尘。温斯顿跟着她走过走廊。这些业余修理工作几乎是每天出现的骚扰。胜利大厦是一栋一九三〇年左右盖起来的旧公寓大楼,正在土崩瓦解。灰泥经常从天花板跟墙壁上像雪花般地落下,水管每次严寒时候都会爆掉,屋顶每逢下雪就漏水,暖气系统如果没有基于经济理由彻底关闭,通常也运作得有气无力。关于维修事宜,除非你可以自己动手,否则就得等天高皇帝远的委员会批准;就连补块窗玻璃,他们都倾向于拖个两年才决定。“当然这只是因为汤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糊地说道。

帕森斯家的空间比温斯顿家大些,寒碜的方式不太一样。每样东西都有一种被打扁践踏过的样子,就好像有只巨大粗暴的动物刚来过这里。运动用的累赘玩意——曲棍球棍、拳击手套、爆掉的足球、一条衬里翻到外头的运动长裤——在地板上到处乱放,桌上则有一堆散乱的碗盘,还有一本本翻烂了的作业本。在墙上有青年联盟与少年间谍团的红色旗帜,还有一张真人大小的老大哥海报。这里有常见的水煮包心菜味道,就跟整栋大楼一样,不过其中窜过一股更刺鼻的汗臭。这种汗臭,是某个现在不在场的人留下的汗味——你一闻就知道了,虽然很难讲清楚怎么知道的。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用一把梳子跟一张厕纸合奏,试着跟上还在电传荧幕上播放的军歌曲调。“是孩子们,”帕森斯太太说道,同时略带不安地瞥了门口一眼,“他们今天还没出去过。而且当然了……”

她习惯每句话讲到一半就停下来。厨房水槽里面都是肮脏泛绿的水,几乎满到边缘了,那股包心菜味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温斯顿跪下去检查水管弯曲的接口。他痛恨要亲自动手,也痛恨弯下腰去,这样总是很容易害他开始咳嗽。帕森斯太太无助地旁观着。“当然了,汤姆要是在家就会立刻把它修好,”她说道,“这类的事情他很爱做。他的双手一直都这么灵巧,汤姆就是这样。”

帕森斯是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同事。他是个有点肥胖却很活跃的男人,蠢得无可救药,充满了无脑的热情——他就是其中一个全无质疑、全心奉献的苦力,比起思想警察,党的稳定还要更仰赖他们。在三十五岁的年纪,他才刚不情不愿地从青年联盟中除名,而在他从学校毕业加入青年联盟以前,他还设法在超过法定年龄后,又在少年间谍团多待一年。在部里他做的是某个用不着大脑的次要职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在运动委员会与其他所有委员会——组织集体远足、自发游行、鼓励储蓄运动,总而言之各种志愿活动——之中,他又是个领袖人物。在他含着烟斗吞云吐雾之间,他会平静而骄傲地告诉你,他过去四年来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社区中心里。不管他往哪去,都有一股强烈的汗臭味跟着他——一种无意识的证言,说明他的人生有多费劲——甚至在他走开以后,仍然留在后头萦绕不去。“你有螺丝扳手吗?”温斯顿问道,同时摸弄着接合管上的螺帽。“螺丝扳手啊,”帕森斯太太说着,立刻变得软弱怯懦了,“我不知道,我确定。或许孩子们……”

孩子们冲进了客厅,响起一阵靴子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敲击梳子的另一种刺耳声响。帕森斯太太带来了扳手。温斯顿把水放掉,厌恶地拿掉堵住水管的一团头发。在水龙头里流出的冷水下面,他尽可能洗净自己的手指,然后回到另一个房间里。“举起手来!”一个野蛮的声音喊道。

一个看起来俊俏强悍的九岁男孩从桌子后面跳出来,用一把玩具自动手枪威胁他,同时大概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也拿着一块木头碎片,做出相同的姿势。他们两个都穿着蓝色短裤与灰色衬衫,系着红色领巾,那是少年间谍团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高举过头,心里却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那男孩的举止太过凶恶,好像这一切不只是个游戏。“你是叛徒!”男孩嚷道,“你是思想犯!你是欧亚国间谍!我会枪毙你,把你蒸发掉,我会送你去挖盐矿!”

突然间他们两个都在他身旁跳来跳去,大喊着“叛徒!”“思想犯!”那小女孩一举一动都学她哥哥的样。这样有点让人害怕,就像看着将来会长成食人禽兽的小老虎嬉戏玩闹。在那男孩眼中有一种工于心计的残暴,还有一股静默而明显的欲望要踢打温斯顿,而且他还意识到自己几乎个子大到可以付诸行动了。温斯顿心想,好在他手上握着的不是一把真正的手枪。

帕森斯太太的眼睛紧张地从温斯顿身上跳到孩子们身上,然后又跳回来。在客厅比较亮的灯光下,他颇有兴趣地注意到她脸上的皱纹里真的有灰尘。“他们确实会有这么吵的时候,”她说道,“事情是这样,他们因为不能去看绞刑感到失望。我太忙了,不能带他们去,等汤姆下班回家就来不及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绞刑?”那男孩用他奇大的音量吼道。“要看绞刑!要看绞刑!”小女孩唱歌似地念着,她仍然到处蹦蹦跳跳。

温斯顿想起来,某些犯下战争罪的欧亚国囚犯,那天晚上要在公园里被处以绞刑。这种事大概每个月会来一次,而且是很受欢迎的公开展示活动,小孩子总是吵着要大人带他们去看。他向帕森斯太太告别,走向门口。但他沿着走廊还走不到六步,就有某样东西打中他的颈背,给他痛楚难当的一击。那就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铁丝刚刚戳进他体内。他猛然转身,刚好及时看到帕森斯太太拖着她儿子回到门里去,同时那男孩把一只弹弓塞进口袋里。“勾斯坦!”男孩在门关上以前大声吼道。但最让温斯顿震惊的,是那女人灰白脸庞上那种无助的恐惧表情。

回到他房子里,他快步从电传荧幕前走过,然后再度在桌前坐下,同时还在揉他的脖子。从电传荧幕里传出的音乐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脆利落、带有军人气息的声音,带着某种野蛮的兴致朗读一段话,描述刚在冰岛与法罗群岛下锚的新海上碉堡有哪些军备。

他心想,跟那些孩子在一起,那可怜的女人必定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日夜监视她有没有不符正统思想的迹象。现在几乎所有儿童都很可怕。最糟糕的是,借着少年间谍团这样的机构,小孩子有系统地被改造成无法驾驭的小野蛮人,然而这点在他们身上却不会激发出任何反叛党规范的倾向。事实正相反,他们仰慕着党,还有与党有关的一切事物。歌曲、游行、旗帜、登山、假来复枪打靶训练、喊口号、崇拜老大哥——对他们来说,这全都是一种光荣的游戏。他们所有的凶残都向外发展,对付国家的敌人,对抗外国人、叛徒、破坏分子与思想犯。超过三十岁的人害怕自己的孩子几乎是常态。而且他们很有理由如此,因为《泰晤士报》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小段文章,描述某个爱偷听的小告密者——通常的用词是“儿童英雄”——偷听到某些有问题的议论,就对思想警察告发他们的父母。

子弹造成的刺痛渐渐消退了。他不怎么热忱地重拾他的笔,纳闷地想着他是否找得到更多可以写在日记里的材料。突然之间,他又开始想到奥布莱恩了。

好几年前——到底多久了?一定有七年了——他曾经做梦,梦见他走过一个漆黑的房间。有人坐在他的某一侧,趁他经过的时候说道:“我们会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逢。”这句话说得非常轻声细语,几乎显得不经意——这是一段陈述,而非一道命令。他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奇怪的事情是,当时在梦里,那些话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强烈的印象。直到后来,那些话才似乎逐渐有了重要性。他现在记不得初次见到奥布莱恩是在做梦之前还是之后,也记不得他在何时初次认定那是奥布莱恩的声音。但无论如何,身份是认定了。从黑暗中对他发话的人就是奥布莱恩。

温斯顿永远无法确信无疑,就算今天早上有那瞬间的眼神交流,他还是不可能确定奥布莱恩是友是敌。似乎连这一点都不是那么重要。他们之间有某种彼此理解的联结,比私人情感或同志情谊更重要。“我们会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相逢,”他这么说过。温斯顿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话会以某种方式成真。

电传荧幕上传出的声音暂时停下来。喇叭吹响了,清澈而美丽的乐音在停滞的空气中飘浮着。声音继续刺耳地说道:“注意!请各位注意!此刻马拉巴前线传来一则新闻快报。我们在南印度的军队已经赢得一次辉煌的胜利。我获准说明,我们现在报道的这个行动,很有可能让战争朝着尾声迈进一大步。以下是新闻快报……”

温斯顿心想,坏消息要来了。确实如此,在一支欧亚国军队全遭歼灭、敌军以惊人数量被杀被俘的残酷描述之后,接着宣布从下星期开始,巧克力配给会从三十克降低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个嗝。金酒的酒力在消退,留下一种气馁的感觉。电传荧幕——或许是为了庆祝胜利,或许是为了淹没记忆中失去的巧克力配给——猛然奏起《大洋国,此即为汝》。这时你应该要起身立正站好。然而以他现在的位置,他是隐形的。《大洋国,此即为汝》换成了比较轻松的音乐。温斯顿走向窗户,保持背对着电传荧幕。今天仍然寒冷而明亮。远方某处有个火箭炮爆炸了,发出一声回荡不已的闷吼。现在每周大约有二三十个火箭炮落在伦敦。

在下面的街道上,风来回地拨弄着撕裂的海报,“英社”这个词一阵阵忽隐忽现。英社。英社的神圣原则。新语,双重思想,过去的易变性。他觉得他好像是在海底的森林中漫游,迷失在一个属于妖魔鬼怪的世界里,他自己就是怪物。他孤独一人。过去已死,未来无可想象。他怎么能确定,现在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类站在他这边?而他有什么办法可以知道,党的统治不会永远延续下去?就像个答案一样,在真理部白色的正面墙壁上,那三则标语回应着他:

战争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无知即力量

他从口袋里拿出二十五分硬币。在那上面,也用小而清晰的字体刻上了同样的标语,硬币的另一面则是老大哥的头像。就算从硬币上,那双眼睛也追着你跑。在硬币上,在邮票上,在书本封面上,在标语上,在海报上,在香烟盒的包装纸上——无处不在。总是有那双眼睛注视着你,那个声音包围着你。睡着或醒着,工作或进食,室内或室外,入浴或上床——无可逃遁。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你自己的,只有你脑袋里的那寥寥几平方厘米的空间例外。

太阳已经移到别处,光线不再照耀着真理部的无数窗户,让那些窗户看起来阴森得像是一座堡垒上的射箭口。在那巨大无比的金字塔形状前,他的心为之一缩。它太强大,不可能被强袭攻下。一千个火箭炮都不能捣毁它。他再度纳闷着他到底是为谁写这本日记。为了未来,为了过去——为了一个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时代。摆在他眼前的不是死亡,而是彻底毁灭。日记会化成灰,他自己则会消失无踪。只有思想警察会读到他写的东西,然后他们就会抹消日记的存在,从记忆中消灭。要是你的任何痕迹,甚至连草草写在一张纸上的匿名文字都不可能在物质世界里幸存,你怎么可能对未来做出任何呼吁?

电传荧幕里钟敲了十四下。他必须在十分钟内离开。他必须在十四时三十分回到工作岗位。奇怪的是,报时的钟响似乎在他身上注入新的勇气。他是孤独的鬼魂,吐露的是从来没有人听过的真理。但只要他说了出来,从某个含糊晦涩的方面来说,连续性就没有被破坏。延续人类的香火传承,靠的不是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而是靠着保持神智健全。他回到桌子旁边,沾湿他的笔,然后写下:

此致未来或过去,给一个思想自由、人彼此不同,而且不是过着孤立生活的时代——给一个真理存在,做过的事情不可能当成没做过的时代:从一个整齐划一的时代,孤寂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向你们问好!

他已经死了,他这么思索着。在他看来,直到现在,他开始能够有条理地表达思维时,他才踏出关键性的一步。每一个行动本身就包含了它的后果。他写道:

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就是死亡。

现在既然他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了,尽可能活久一些变得很重要。他右手的两只指头染上了墨渍。可能会害你曝光的就是这种细节。部里某些爱探人隐私的狂热分子(可能是个女人,像是那个浅褐色头发的小个子女人,或者小说局的深色头发女孩),可能会开始怀疑他为什么在午餐休息时间写东西,为什么他会用老式钢笔,还有他在写的是什么——然后就去暗示处理相关事宜的单位。他去了浴室,然后用质感粗糙的暗棕色肥皂小心翼翼地刷掉墨水——那种肥皂会像砂纸一样摩擦你的皮肤,所以相当适合眼前的用途。

他把日记放进抽屉里收好。把日记藏起来其实没什么用,但他至少可以确定是否有人发现它的存在。把一根头发夹在页面边缘太过明显了。于是他用指尖蘸起一颗易于辨识的白色尘土放在书封面的角落上,要是有人动过书,尘土就会掉下来。

第三章

温斯顿梦见他母亲。

他心想,他母亲失踪的时候他一定有十或十一岁了。她是个高挑、体态匀称又颇为沉默的女人,动作缓慢,还有一头美丽动人的金发。他对父亲的记忆比较模糊,他肤色黝黑而瘦削,总是穿着整洁的暗色系衣服(温斯顿尤其记得他父亲的鞋底非常薄),还戴着眼镜。事情很明显,他们一定是被五十年代第一波大整肃的某一回合给吞噬了。

这时,他母亲正好坐在他下方深处的某个地方,怀里抱着他妹妹。他完全不记得他妹妹了,只知道是个娇小脆弱的孩子,总是静悄悄的,有着大而警醒的眼睛。她们两个都仰望着他。她们在地平面以下的某个地方——好比说在一口井底,或者在一座极深的墓穴底部——但就算那里已经比他所在的位置低上许多,那个地方还继续自己往下沉。她们在一艘下沉船只的交谊厅里,透过颜色越来越深的水往上注视着他。交谊厅里还有空气,她们还可以看见他,他也还能看见她们,不过在此同时她们也一直往下沉,沉入绿色的水里,再过一会儿那些水一定会让她们永远消失在视线范围外。他在外面有光线与空气的地方,同时她们却往下被吸入死地,而且她们会在下面,是因为他在上面。他知道这点,她们也知道,而他可以从她们脸上看出她们心知肚明。她们脸上或心里都没有责备之意,只是很明白她们必须死,他才有可能继续活着,而这就是世事秩序中免不了的一部分。

他想不起来当初发生什么事,但在他梦中,他知道他母亲跟妹妹透过某种方式,牺牲她们的性命换取他的。像这种梦境虽然保有梦境特色,却是一个人知性生活的延续;而且一个人在这种梦里察觉到的事实与观念,在他醒来以后仍旧会显得新鲜又有价值。温斯顿现在突然顿悟的事情是,他母亲在将近三十年前的死亡,有一种现在不可能再有的悲剧性与哀伤。他体察到悲剧属于古老的年代,属于隐私、爱和友谊还存在的时代,那时候一个家庭的成员无须理由就会彼此支持。关于他母亲的记忆撕扯着他的心,因为她死时还爱着他,那时候他太小也太自私,没有反馈她的爱;也因为她以某种他现在不记得的方式,为了一种私密而无可改变的忠诚概念,牺牲了自己。现在有的是恐惧、憎恨与痛楚,却没有情绪的尊严,也没有深沉或复杂的哀愁了。他母亲跟他妹妹在下方好几百寻深处,而且还继续在往下沉,透过绿色海水抬头望着他,他似乎从她们的大眼睛里看到这一切。

突然间他就站在一个短而有弹性的草皮上了,这是个夏季傍晚,斜斜的夕照光辉替地面镀了一层金。他正注视着的这片风景,在他梦中重复出现太多次了,以至于他永远无法完全确定,他在现实世界里是否看过。在他清醒的思绪中,他称之为黄金乡。这是一片历史悠久、处处有兔子啃过的痕迹的草地,被踩出来的小径穿梭其间,而且散布着东一座、西一座的鼹鼠丘。在这片田野对面错落参差的矮灌木丛里,榆树枝干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摇摆,上面浓密成团的叶子就只是颤动着,像是女人的头发。在离他很近却不在视线范围内的某个地方,有一条流速缓慢的清澈溪流流过,鲦鱼就在柳树下的池塘里游动。

深色头发的女孩穿过田野,朝着他走来。似乎光靠一个动作,她就把她的衣服剥掉了,轻蔑地扔到一旁。她的身体雪白柔顺,却没掀起他体内的欲望,说真的他几乎没去看。在那一刻淹没他的情绪,是她把衣服扔到一边去的姿态所激起他对她的仰慕。以那动作的优雅与随性,似乎摧毁了一整个文明、一整个思想体系,就好像老大哥还有党跟思想警察,全都可以靠那只手臂了不起的一个动作,扫进一片虚无。那也是个属于旧时代的姿态。温斯顿醒来的时候,“莎士比亚”这个字眼就挂在他唇边。

电传荧幕发出一阵划破耳膜的哨音,同样的音符持续了三十秒。现在是七点十五分,办公室员工起床的时间。温斯顿痛苦地把身体扭下床——他赤裸裸的,因为外围党员每年只有三千元服装券,而一套睡衣就要六百元——然后抓起一件脏兮兮的衬衣,还有一条躺在椅子上的短裤。体操就要在三分钟内开始了。下一刻他就一阵猛咳,咳得弯下腰去,这种咳嗽几乎总是在他醒来后不久来袭。这一阵咳嗽如此彻底地清空了他的肺,他躺在床上连续深吸好几口气以后,才有办法开始重新呼吸。用力咳嗽让他的血管都鼓起了,静脉曲张溃疡又开始发痒。“三十到四十岁组!”一个刺耳的女性声音尖声喊道,“三十到四十岁组!请就位。三十到四十岁组!”

温斯顿在电传荧幕前面跳起来立正站好,而荧幕上已经出现一个影像:看来还年轻的女人,瘦削却满身肌肉,穿着束腰长外衣跟运动鞋。“手臂弯曲伸展!”她厉声说道,“花时间跟我一起做。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来吧,同志们,多加点活力进去!三、二、三、四!四、二、三、四!……”

那阵咳嗽的痛楚,还没有把梦境造成的印象完全逐出温斯顿的脑海,而且不知怎么的,体操有节奏的动作还让印象恢复了。他机械式地迅速来回挥舞手臂,脸上挂着公认适合体操的坚忍愉悦的表情,在此同时挣扎着要想出个办法,回溯他童年早期那段朦胧模糊的时期。这样做异常困难。在五十年代末期以前的每件事都褪色了。这时候你没有可以参考的外界记录,甚至连你自己的人生轮廓都失去了它的鲜明度。你记得的重大事件很可能没发生过,你记得小事件的细节,却没有办法重新捕捉到当时的气氛,而且还有些漫长的空白时期,你无法指出当时的任何事。那时一切都不一样。就连国家的名字,还有它们在地图上的形状,也全都不一样。举例来说,一号机场区那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它叫作英格兰或者不列颠,虽然他相当确定,伦敦一直都叫作伦敦。

温斯顿无法确切记得他的国家哪个时候不打仗,但事情很明显,在他小时候有过一段相当长的和平时期,因为他早年的记忆之一,就是一场似乎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空袭。或许就是原子弹落在科彻斯特的时候。他不记得空袭本身了,但他确实记得,他父亲的手紧抓着他的手,同时他们在匆忙中一直往下、往下,往下走进某个地底深处的地方,沿着一个螺旋梯绕啊绕的,梯级在他脚下响着,最后他的腿实在太酸了,他开始哼哼唧唧,他们必须停下来休息。他母亲,以她缓慢而如梦游般的步调,在离他们很远的后方跟着。她抱着他的婴儿妹妹——也有可能她抱着的只是一卷毯子,他不确定那时候他妹妹出生了没。最后他们出现在一个嘈杂拥挤的地方,他意识到那里是个地铁站。

在铺着石板的地面上到处都坐着人,还有其他人紧挨在一起,坐在一层架着一层的金属架床铺上。温斯顿跟他父母在地板上替自己找了个位置,在他们附近有一对老先生跟老太太,挨着肩膀坐在一张床铺上。老先生穿着一件体面的深色西装,还戴着一顶黑色布帽子,往后推压着一头非常白的头发。他的脸是绛红色的,两只蓝色的眼睛热泪盈眶。他身上发出金酒的酒臭味。酒气似乎取代了汗水从他身上冒出来,你可以想象从他眼中涌出的眼泪都是纯的金酒。但就算他是有点醉了,同样也有一种难以承受的真诚哀恸在折磨他。温斯顿以他童稚的方式,理解到有某种可怕的事情,某种无法宽宥、永远不可能弥补的事情,在刚才发生了。在他看来,他也知道那是什么事。那个老男人所爱的某个人——或许是一个小孙女儿——刚刚被杀了。每隔几分钟老人都会重复:“我们本来就不该信任他们的。我说过的,孩子他妈,不是吗?信任他们的结果就是这样。我一直都这么说。我们本来就不该信任那些畜生。”

但他们不该信任的畜生到底是谁,温斯顿现在想不起来了。

从大约那时开始,战争就一直是名副其实地连绵不断,虽然严格说来并不总是同一场战争。在他小时候,有几个月伦敦内部陷入混乱的巷战,其中某些战斗他的记忆很鲜明。不过去追溯这整段时期的历史、去说某一刻到底是谁在对抗谁,这是彻底不可能的,因为没有一项书面纪录与口头声明,会提到现存联盟以外的任何其他联盟。比方说在此刻,在一九八四年(如果现在真是一九八四年),大洋国正在跟欧亚国作战,跟东亚国结盟。没有一项公开或私下的发言,承认三大强国曾在任何时刻组成不同的阵线。实际上,如同温斯顿所熟知的,大洋国跟东亚国交战、与欧亚国结盟,只不过是四年前的事。但那只是片段溢出的知识,他碰巧具备,因为他对记忆的掌控能力不是那么理想。官方说法是,改变战略伙伴这种事从没发生过。大洋国现在在跟欧亚国作战,所以大洋国一直都在跟欧亚国作战。此刻的敌人永远都代表着绝对的邪恶,所以在过去或未来跟他达成任何协议都是不可能的。

最吓人的事情——他一边痛苦地逼着自己的肩膀往后挺(同时双手扶在髋部,他们正在从腰部扭转着自己的身体,理论上这么做对背部肌肉很好),一边第一万次暗自反省——最吓人的事情是,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如果党可以硬是插手过去,说这个事件或那个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肯定比酷刑折磨跟死亡更可怕。

党曾经说过,大洋国从来不曾跟欧亚国结盟。他,温斯顿·史密斯,知道大洋国曾经在短短四年前跟欧亚国结盟过。但这种知识存在于何处?只在他自己的意识里,然而无论如何,必然很快就会被消灭。要是别人全都接受党强加的谎言——如果所有记录里讲的全都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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