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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5 13:2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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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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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文学:大波(二)

中国经典文学:大波(二)试读:

第16章

最后,吴凤梧站了起来道:“既然子材人不舒服,决定后天起身,那就后天好了,事情本来也不忙在一两天。我一个人去,也不中用,为啥子呢?你是晓得的,王先生,我虽然通皮虽然可以拜码头,但这回的事不同,我只算跟子材帮忙,罗先生下的公事,是下跟他的,他不回去,这事是接不起头的。”

王文炳道:“今天真是白费了,天气晴得这么好,新雨之后,又不热。”说时拿眼去看那云幕卷尽露出如洗的青天,以及正午时分把庭前树叶照得如同碧玉的太阳,随又把眼光移到楚子材的脸上。只见他眼睛懒懒的睁着,眼珠定定的注视着紫荆树上一个正在织网的草蜘蛛,神气很是落寞,似乎是有点不舒服的样子。“那你一定后天走了,子材,万一再下雨呢?”

楚子材徐徐的回过头来:“不会罢?……再下雨我也得走了。今天是闰六月初七,家姐十六日出阁,我总应该初十前后赶拢的。”

王文炳叹了一声道:“初七了!股东特别大会,定在十二开会,赵尔丰接了事,一定要到会的。事情的好歹,立刻就见分晓。据我一个人想来,赵尔丰倒也不敢咋个,这已是闹通天了的事,他再专制,敢拿对付蛮子猓猡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绅士们吗?不过我们的声威也不可不壮起来,同志会的事,一点也懈怠不得。所以我总希望子材凤梧不要把新津的事小觑了,大家努点力,总有好结果的。”“我不用说,既是自己告了奋勇,还有不努力吗?只是子材意气消沉得很,他已说过,他令姐出了阁,仍旧要上省的。”

楚子材伸了个懒腰道:“也快开学了,我为啥不上省呢?我已说过,我本不是做这项事情的材料。”

王文炳定定的看了他一会道: “倒不要紧。子材只管多动点口,多跑点路,等凤梧把头接起,就没有你的事了。不过名义你总应担当起来,不然,罗先生一定会说我的。”

吴凤梧道: “我可要走了,你们多谈一会罢。”“往那里去?”“我难道就这样雨伞草鞋的一天吗?第一,我要回家去换袍;第二,到陕西馆去看何喜凤的《李家湾》;第三,出北门去吃陈麻婆的豆腐酒。”“子材呢,同不同我们一道出去走走?”

他摇了摇头。

王文炳也站了起来道:“你今天神气果然不大好,该不是中了暑了?清快丸是顶好的药。好生将息,明天下午再来看你。今天很奇怪,那位小姑娘竟自不出来了。见着贤主人贤主妇代我致意。”

雨后新晴,石板街面虽是渐渐在干了,晴天积下的尘埃,虽是被雨水洗刷干净,仍旧露出它的本色:――大多数是朱砂色的龙泉山来的红砂石,这是一种顶不耐磋磨的风化石,一块石板,不必经鸡公车的重压,光是轿夫们的赤脚,就可以把它踩破,因为只有四十几里路程,采取方便而价廉,便只好尽量用它;也有天青色的青石,那就坚挺了,但是多半来自平羌峡,路远而价贵,一街之中,只有很少几块,说不定还是道光咸丰年间遗留下来的,只有百年前承平盛世的古人,才肯做这种垂诸永久,至少也有个百年大计的傻事的,同治以来的人,就只会取巧了。――但是仍然半干半湿,不少被脚底调成的泥浆。草鞋走上去,还吃得住,像王文炳的时兴单层皮底鞋,可就有点踩不稳了。

街上的人们恰也像蚂蚁一样,天一晴了,都纷纷的出了穴。不过蚂蚁还好,它们要是寻觅搬取什么食物,大都是很有秩序的,扯成一根线,出的是出,进的是进。一则不像成都街上人们那么的乱走,只管四五年来,警察局告示煌煌,叫行人全靠右边走。再则也都是用自己的脚爪在爬,并不借用其他蚂蚁的脚力来弸架子,而成都街上还多出一些顶令人生厌的轿子,――大官坐的四人官轿,以及有钱平民坐的二人对班轿,还走得徐缓点,足有让人躲避的时间。惟独一般倒大不小的官员所坐的五名大班抽换着,实际只三个人抬的拱竿轿子,跑得既快,大班们复仗恃压在肩头的是一种特殊的东西,每每临到了身旁,才猛喝一声”走!”――更其是横冲直撞,只管有站岗的警察,照例是欺压善良,绝不会理会到轿子上来的。

因此,即以极机警的王文炳,刚走到盐市口转角处,也不能不因躲避一乘三丁拐的猛势,而长伸伸的滑跌在泥浆中。

幸而吴凤梧还不曾分手,才从大众的欢笑中,――倒也不完全是幸灾乐祸,只缘都市人民富有喜剧的气分,只要有一点不平常的事情出现,即如看杀活人的头,他们感情上首先激发的总是欢乐,或人便大为叹息都市的人十九都是凉薄的。――将他扯了起来,而一件白麻布长衫,一条漂白洋布裤子,不消说,是脏了,并且手肘还擦破了一层皮。

依照王文炳的脾气,和学生行动的惯例,势必要赶上前去将后面一个轿夫抓住,――惹祸的只管是前头一个轿夫,而被抓的每每是后头一个,因为跌下了,爬起来,赶上去,只来得及抓住后头的一个,这也是当时的连坐法。――打几下耳光,吐几把口水,骂几句性骂的。吴凤梧劝住了,又因为腿杆扭了一下,稍为有点锉痛,遂由吴凤梧搀到一家卖雨伞的铺子外一张款待买主起坐的宽条凳上坐下。

就像是这铺子的掌柜了,一个五十几岁没有胡子,而一条小辫子盘在剃得很高的额脑上的半老头子,披着一件粗蓝麻布背心,敞胸晾怀坐在铺门前一张皮马扎上,徐徐把手上一张当时最流行的,鼓吹争路最力的《西顾报》,放了下来,从角边老光眼镜中,把他两个人望了望。又才徐徐的发出一片老年人应有的带痰声音问道:“这位老师跌着那里了吗?……这要赶快医治方好……其实不要紧,……大曲酒和九分散把跌处揉发烧,……再吃一点下肚,……就好了。”

吴凤梧道: “大曲酒和九分散揉,倒是对的,你同乡那里可方便么?”“连底下人都没有,说不上方便的话。”“那吗,回到楚子材那里,老黄的用人倒不少,他太太又是很热心的。”“我同黄澜生不算朋友,咋个好去劳烦他家的人?楚子材今天神气不属,好像有啥子心事,又不留我们,又不同我们走,更不该去搅扰他。”“是吗?”“不要紧,等有过街轿子喊一乘,仍回铁路公司老陆那里,他的那个小跟班倒很会伺候人的。”那掌柜又重新把《西顾报》放下,坐起半截身子来问道:“这位老师,是铁路公司的人吗?”

吴凤梧把右手大指一翘道:“还不是寻常人哩!你们是晓得罗伦罗先生的,我们这位王文炳――文章的文,炳是火字旁一个甲乙丙丁的丙。――王先生便是专门帮助罗先生开条设计,比如就是刘先生的孔明先生一样。”“凤梧,凤梧,不要这样散谈子。”

同时那掌柜竟站了起来,排着八字步,很恭敬的说道: “久仰久仰,王先生原来是我们罗先生的师爷,那是四川省再好不过的人了。我们的铁路,争得回来争不回来,全在先生们的手上。铁路争得回来,中国也就得救了。先生们这样的大功劳,我们咋个不替先生们效点小力?……九分散小铺就有,还是陈了七八年的,比官药铺新配的好得多。王先生不要见外,就在小铺治疗一下,大概两顿饭工夫就走得了。大曲酒也方便,我们顿顿都要喝一点,罐子里斤把两斤酒是常有的。王师,你把伞放下,耽搁半袋烟,同小四把王先生搀到堂屋里去,再去烫一大杯酒来,等我来跟王先生揉。”

不再由王文炳谦让,几个人竟半扶半抬的将他一直抬到里面一条大春凳上,帮他把长衫脱了,放了一个贵州红漆假皮枕头,叫他平躺着。

吴凤梧问道:“掌柜贵姓呢?”

"贱姓傅,小铺就叫傅隆盛,已经是三十几年的招牌。我们虽然是生意人,还是晓得一点爱国的大道理。也幸亏幼小时念过三年书,平时看看唱本子,看看传子书,字还没有忘记。现在看起报纸来,还懂得几成。只是慢得很,认不清的字,懂不得的句子,也还不少,大意思是晓得的。先生们倒不要见笑。”酒烫回来了,傅掌柜取出九分散和在酒里。问知王文炳是喝酒的,遂用酒杯将上面清的泌了两杯,递给他道:“药酒,不用菜下的。”

傅掌柜热心给王文炳揉那痛处时,吴凤梧道:“我回去一下,换了衣裳鞋袜再来看你好了。”“用不着再来,我好一点儿自会回去的。”“我真老胡涂了,还没有请问这位的尊姓。”

王文炳忍住痛,笑道:“傅掌柜,你不要看他草鞋雨伞这般模样,告诉你,他还是巡防营的管带哩。管带就比如以前的守备。”“啊!倒失敬了!那我们该称老爷才对啦!”

在旁边帮忙的王师小四都一齐张起眼睛把吴凤梧看着。

他笑道:“谬承褒奖,管带已经倒了饭了,现在蒙王先生的拉扯,也在同志会里打打小杂。贱姓吴,口天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如其你掌柜生意上有油水的话,我还是可以帮忙的。”“吴老爷太爱说笑了,同志会有你老爷这样下得身子,打得粗的,真是佛门里的韦陀了。”“你这样恭维我,这样看得起同志会,恰好,我这把雨伞,当顶处碰了一条口,你能不能代我收拾一下?”“这点小事情,算得啥子!你老爷明天来取,包你像一把新伞。”“先说明白,要你尽义务的。义务,就是光帮忙的意思呀!”傅掌柜站了起来道:“吴老爷,你太小看我了。杨素兰,一个唱小旦的,还肯把他积攒的六十亩田捐跟同志会哩……”

王文炳哈哈笑道:“傅掌柜可不要多心。我们这位朋友是心直口快的,因为他到处捡便宜,到处都失了便宜,所以他才穿钉鞋戳拐棍,把你稳了又稳的。雨伞倒是明天准要,不可误期,因为罗先生正拜托他到新津去办同志协会。要不是一个朋友的牵绊,今天一早就走了,后天是一定走的。”“啊!吴老爷公干在身,并且是同志会的事。王师,去选一把好伞来。吴老爷拿把新的去用。”“咋个使得呢?你把我那把收拾一下就是了。”

傅掌柜又排着八字步,样子很庄重的说道:“我为同志会捐一把伞,也算不了啥子!你那把破的,我留下做个意念儿。设或你吴老爷功成名就,我也好留跟后人看看,这是我们四川省争路救国好人的东西!算来,我并没有蚀本呀!”王文炳吴凤梧两人脸上的笑容全收了,彼此瞅着,很是肃然的。

第17章

新任四川总督汉军旗人赵尔丰先生,是有名的赵屠户,也是有名的经营西康的边务大臣。因为有名,所以他的个性就很强,并深深自信"我的本事太大,你们都不及我!”又因为从做道台起,所驾驭的全是什么都不行而只知畏威的猓猡蛮子等。所以除他自己以及身边一小部份人,认为是神明华胄外,其他的全不在他先生的眼内,纵然挤得进他的尊眼,也不过比西康的蛮子,建昌的猓猡高一篾片而已。

何况乎四川人又确乎有川蛮子之称,言其只能服从强力也;有川猴子之称,言其具有小聪明而无毅力也;有川耗子之称,言其目光短浅而又胆小善溜也;这在赵季鹤――他的号,并且有一段逸话,说他在西康曾获得一块白石头,深黑的石纹长就季鹤二字,而鹤字草写,俨然如一单脚白鹤。

因此,他在公事上画的行,便也画成了一头单脚白鹤。――不仅耳熟,就眼中所看见的承平之世的四川人,也真个驯得像绵羊,忠诚得像狗,劳苦得像牛,奔波得像马,吃了冤屈毫不出声又像兔;遇事退缩生怕惹到烦恼又像龟,任凭宰杀并不躲避逃亡又像鸡鸭,歌功颂德辞美文丽则像画眉,像黄莺,像百灵子。他对四川人是这样的认识了,所以在他哥尔巽做了四川总督之后,他做梦也想弟兄再来一次承继,――光绪三十二年他哥哥尔巽来任四川总督之时,他恰以藩司护院,两弟兄已办了一次交代,当时颇传为美谈。―― 一则在川边劳苦了几年,又已六十几岁了,很想到荣乐的成都来,养尊处优的享享福。或许是他的运动罢,在前任总督锡良调任之后,果就迁任他来接事,大可谓为天从人愿了。

虽然已经知道铁路国有政策施行之后,四川绅士们联合在反对,他却并不把这事变放在心上。他既把四川人像那样的认识了,又因在边区几年,内地的变化情形,已是不能侵入他那化石的脑际,而加以独行独断的习惯,早俨然养成了一种海外天子的气概。

所以当他在关外未起身时,他的军师傅华封,因连连接到成都交好的信函,述说内地争路情形,以及当时的绅情民气,以及大家的愿欲,请他就近探听一下新总督的意思是怎么样的。他对傅军师的答复则是:“四川的绅士吗?我在四川几十年,那儿瞧见一个像绅士的人!这样的人,敢于出头鸠众,反对朝廷,这全是王采臣沽名钓誉,不识大体,纵容出来的。你们四川人生成下贱,到底是边省,沾染了不少的夷风,所以也养成了一种畏威而不怀德的劣性。至于说到民气,可更令人发笑了!我根本就不懂什么东西叫做民气,这不过是康梁等叛逆从日本翻译出来,以骗下民的一个新名词。

日本是文明之邦,富强之国,或者有所谓民气。我们中国,可不要这些新东西。岂但这些有害无益的新东西不可要,即新兵制度也要不得,这可要怪袁张二公之作俑,主张什么征兵洋操,据我看来,新兵就不可靠,而可靠的还是我们带惯的巡防营。

这些枝节话且不说了,四川的事,我想,既是被王采臣弄坏,则此去,只有采诸葛公在刘璋昏庸之后,治蜀以严的办法。四川人的性格,那儿及得湖南人,这次铁路收归国有,湖南人着余抚一镇压,早已烟消火灭,我不信四川人竟会闹得成事。并且铁路收归国有,既系朝廷政策,凡属明白事体的子民,就该仰体圣意,恭谨遵行。岂有鸠众反对,一再要朝廷收回成命的道理?

我们身任封疆大臣,只有公忠体国,子抚下民,凡有不安本分,迹近叛逆者,倒不管他是什么人,在籍京官也好,议绅学绅也好,总给他个依律严惩,决不姑宽!”傅华封的头脑,也与他差不多的,自然不能改善他的意思。同时他最相信的一侄,――四少爷―― 一子,――九少爷――又是一般当少爷的畴范中的人物:不知稼穑艰难,不知人生疾苦,不知世界有多大,甚至不知米是否自蒲包而出,炭是否挖出来便是那样红而炽热,他们除了同少奶奶睡觉,除了闹小旦,除了玩扳指,闻鼻烟,以及拖长声气唤“来”外,只知道“咱们赵家,咱们川边,咱们四川。”

两位宝贝每每于他叔父谈言之后,老是“达达,您老人家瞧得真明白!咱们是旗人,咱们只知道北京的主子同摄政王爷,反对主子同摄政王爷的,咱们就砍他的脑袋!四川人总没有蛮子浑罢,蛮子还惧怯咱们赵家哩!成都绅士,谁有势力,谁在鸠众,就先砍谁!砍他百十个,自然就平静了,主子同摄政王爷一高兴,达达,您老人家的太子太保稳稳的拿定了。”人只要有自满之心,加之到了暮年,却也奇怪,愈能入耳的,反是那些愈远于情理的浑小子的话。因此,浑小子的话遂得在他们叔父的信念上,重加了一层色彩。行将统治四川,临御二百余年以来未有如此之巨变的主要人物,以及其左右,乃是这么样的。

成都方面的官场,虽然有一般受了护督院王人文的影响,对于争路的绅民,充分的表示同情,充分的不以盛宣怀之蔑视内阁,蔑视四省谘议局,蔑视四省封疆大吏,不顾民情,而毅然独断为不然;但是也有和四川绅士向来疏远,而只知按照承平时节做官的惯例的;也有不知今世为何世,老相信官是高于一切,官民相争,惟有官占最后胜利,而自始就不满于护督院之柔懦,就痛恨议绅学绅粮绅们之目无君上的;还有一些,则是全无定见,总是随着上司鼻孔出气,恶上司之所恶,好上司之所好,而只知因缘为利,却又小有才能,颇善在浑水之中捞摸鱼虾,即在平静时节,尚要兴风作浪的。

当赵尔丰徐徐入关,徐徐进省,沿途与去迎接的人员们一接谈,于成都官场情形,已自了然:王人文不必说了,那是祸首,署藩司尹良,是个无是无非的好好先生,署法司周善培,向与川绅接近,虽然颇有干才,却是王人文一流的人,提学使刘嘉琛,盐运使刘嘉绅,是两个庸人,将军玉昆太油滑,也是向绅民讨好的一个人,副都统奎焕,说不上,新兵统制朱庆澜,标统叶荃,向不问事,只知练兵,巡警道徐樾,是个老实人,劝业道胡嗣芬,也接近绅士。倒是提督田振邦,颇有忠义之气,督辕民政科参事候补道饶凤藻,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徵葵,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棪,和其他几个候补人员,倒颇有作为,有见识,向就厌恶绅士横行的干员。

他到任之后,孰应该倚畀,孰应该罢斥,孰应该揭参疏远,早就同四少爷九少爷商量得有个底稿的了,而官场中似乎还不知道。

争路的绅士们哩,倒十九都明白赵尔丰是个不易与的,并且刚愎任性,厌恶绅民,有他哥哥的脾气,而无他哥哥的手腕。

要望他无改于王人文之道,仍做到官绅一致,名义上争路权,救中国,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口口声声要朝廷收回成命;而其实则是漫天叫价,一方面希望路款有着,一方面不要缴帐查款。如其赵尔丰不来,大约这生意必可做成,何也?民众已经激动,男女老幼,无知无愚,皆已同一口吻,同一愿欲。大部份官吏,也着用民气、清议、公道、正谊等等,将其挟制住了。动辄来一个七千万人民的大帽子,后面还隐约着许多骇人武器,而若干省份,又在虽然失败而到底是革命暴动之后,朝廷终不敢悍然不顾,诚心惹一个大乱子来的。无如一甑饭正上气时,偏来了个赵尔丰,既无望其加柴添炭,继王人文之绪,且恐他还要反其道而行之,当头一瓢冷水。不惟生意不成,不免还有意想不到的大祸哩。

一大伙人则是这么在寻思:“赵屠户未必敢把我们怎么样!一、现在是预备立宪时期,资政院谘议局俱已成立了,可见国家大事,人民应该参议,断不能再像专制时代,独断独行的了;二、我们所争的是公,是在道理中的,是为大家的生死存亡,是为的人民国家;三、我们只是据理力争,只是反对卖国奸贼,举动都很文明,既没有谋反叛逆的心思,也没有图谋不轨的行迹。即令赵屠户凶横,也断不能违背圣意,不要人民与闻政事,不许人民救省救国,而诬陷善良,横加压制的。二十世纪的中国官吏,总不能如此野蛮?何况现在民气已张,即在朝廷,已不能像从前之压迫,一省的总督,怎能大过朝廷?我们且不管他像不像王护院那样和易听话,我们仍旧在文明范围之内据理力争,誓不达到收回成命的目的,不甘罢休。”

另一小部份聪明人,却很明白这事快要闹僵了,历来走着顺风路,调子未免打得太高,不曾留出转环的余地。如今哩,戏文唱了一半,锣鼓敲得喧天震地,生旦净末丑俱已上了台。台下看客都正听得看得眉飞色舞,忘乎其形,无数的手全拍着巴掌。如其锣鼓一停,唱戏的全溜了,请想戏台下的走动是如何的?一定怒声如潮,大骂你把我们的感情激动了而不给我们一个究竟!这比如男女调情,正在大动之际,而一个自动的无理由的不干了,本来是爱,但立刻便可引出天大的恨来,非把你撕成片片,是不能息怒的。

那吗,台下看客,便有本事一涌上台,不问情由,把你这般唱戏的打成肉泥!那怕平时把你捧得如天神,此刻打死了你,还要骂你骗了他,耽搁了他正经事哩!况乎,台下看客又不是什么受过教育,彬彬讲礼的君子们,――就是君子们,只要愿意挤到台下来,而能眉飞色舞,也一样会失却他的雅度,他的涵容,他的宽恕的。――而是头脑简单,感情不容易激发,而一激发便不容易遏制的野人们。然则戏不可停,仍一直唱到底吗?

但是天气已大变了,黑云如墨,低压檐角,凝风不动,电走金蛇,显见一个霹雳下来,台上唱戏同打乐器的人未有不震死的。即不震死,也会颠下台去,跌个不亦乐乎。上下夹攻之势,危殆如此,然则赶快在戏文之中,插入一篇讲演,数说天变之可畏,人非大舜,断不能办到迅雷风烈弗迷,戏文诚哉好看,而雷雨打来,大家都有不好,不如及早散场,各自回去,免得打湿衣裳,而受灾害。但是,台下的人断断乎不会听你的话的。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触电这回事,并且不愿去看天色,他们要的还是戏文。然则台上的人先商量一下,拿一两个人在台口敷衍看众,其余的趁隙便溜。虽然也是一法,不过既无商量之余暇,而且谁该溜,又谁该留在台口牺牲呢?大家都想溜,大家只好都不溜。不惟不溜,并且想出了一种自行催眠的方法:绝眼不看天上,凝精聚神,拼命唱,拼命做,唱工做得比以前还好,还多花样,博得台下掌声不断,热而且闹当中,只等大雷打下来。不幸而死,是有命焉,怪只怪自己为什么要上台唱戏。

幸而不死,则戏文唱不到底,看众也莫我如何。况乎,还有几希之望:第一、雷未必打得下来,打下来了,未必就是把人震死的霹雳,纵会震得死人,未必全台都死,我或者可以幸免。第二、雷而无神则已,若雷有神,则必横览台下之人,如此其众,灵威显赫之余,所损必多,纵令雷神厌我烦嚣,必欲示儆,说不定存心仁慈,生恐贻害无辜,而竟罢休了。这样,岂不大善!岂不大善!

但是,在闰六月十二日铁路总公司开四川全省铁路股东特别大会时,赵制台率领全城文武官员按时而至,――这算他到任之后,第一次与四川绅民公开之会晤,同时也是末一次。――据说,他本不要来的,是两位少爷怂恿他说:“借此看看四川绅士,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儿。好哩,咱们的办法又不同,不好哩,不好到怎么样,咱们也好定一个办法。

单凭大家口里说,是不够的。”那时,会长是华阳翰林颜楷号雍耆的,副会长是南充贡生张澜号表方的二人,以及股东代表度支部主事邓孝可,民政部主事胡嵘,举人江三乘,叶茂林,王铭新,彭兰棻,一干较有名望的绅士,俱公服迎到大门外。他那沉毅威严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丝毫。到开会后,一些特选的股东,便登台说明路之所以必争,以及邮传部擅行接收川汉铁路公司宜昌总理李稷勋交去的帐款为不当。结论仍是反对卖国贼盛宣怀,反对卖路贼李稷勋,势非达到朝廷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不甘罢休。当场请求总督再行代奏,而赵尔丰竟毫不通融的当场拒绝了。虽然话说得委婉,而到底表示了他绝不是王人文第二。

如此,雷是要打下来的了。聪明人在这一时之后,便已感觉得希望实在太少。为今之计,只有自行催眠,把运命委诸造化,而挣扎着将戏文拼命演好起来。

第18章

好戏文逐日都有,中间有一段,是盐市口傅隆盛亲眼观赏过来,并引出他很多的老泪。

伞铺掌柜傅隆盛,是个五十七岁的半老头子。自言平生辛苦了四十年,从当学徒,给师傅倒夜壶,点叶子烟,给师娘烧火,倾洗脚水起,一直到当了客师,月间有了工钱了,还是不敢荒唐半分,只偶而靠着杂货铺柜台喝一杯净烧酒。七年之后,毕竟天老爷有眼睛,忽然被一个年轻寡妇看上了,认他是个诚实可靠的手艺人,甘愿带着二百两银子,外搭一个半岁的遗腹女儿嫁给他。

而后他自己也开了铺子,自己当了掌柜。但是仍旧做着手艺,不敢偷一刻懒,只每天到打二更收工之后,总要喝四两烧酒,陪着掌柜娘喝,不再在杂货铺去靠柜台了,这就是他顶高兴的事情。数年之间,虽然儿女都有了,并又把铺子买定了,他还是那样起早睡晚的一点不变。――也变了,是生理的变,肚子变大了,身体变肥了,眼膛变泡了,出气变粗了,手指渐渐在变僵直了,头发渐渐在变花白了。还有,就是自三年以来,烧酒变做了大曲酒,只在打二更喝的,变做了每顿饭都要喝两杯。还有,就是近两个月的剧变,一不做手艺时,便要同人谈四川铁路,谈得口沫四溅,意气扬扬,仿佛铁路股份里,他的股太多了,才这样比董事们还关心。看《西顾报》,看《启智画报》,看《同志会报告》,也是这时候才习惯的。

说到傅隆盛之看报,又要归罪于陈荞面了。

陈荞面是个四十来岁,尚未娶妻的汉子。大约不是成都人,但是在东西御街挑着担子卖荞面,却已有好多年了。他做的牛肉臊子,鳝鱼臊子很不差味儿,生意原是好的。大概少城公园与他的运气是有关的罢?自从少城公园有了以来,两条御街竟不像以前那样!除了铜器铺外,只有公馆院子;而经营小饮食店,如素面馆啦,心肺馆啦,蒸牛肉带荞面铺啦,烧腊带小酒店啦,色色俱有,似乎都不亚于姓陈的担子,似乎都与姓陈的荞面担子在作反对。

同一样六文钱一碗的东西,在他看来,都差不多,而买的人总说他的比铺子里的少;尤其是一般妇女家和小孩子,较量得一丝不苟。于是陈荞面的老主顾都反叛了。纵然他发誓说:“以后我定然挑多一点,"也招徕不回来了。而且大家还说他臊子的味道也做坏了。有一天,竟着一个极讨厌的丫头,在鳝鱼丝中,发现了一根断麻绳。因为被油煠得有点蜷,而又是黑的。这本寻常极了的事,而那丫头抵死说是一条毒虫,并像发现了某个男女的秘密一样,立刻就传遍了半条街。自此以后,陈荞面的生意,大有江河日下之感。他岂不可舍此二街,另辟一条新途径吗?那你又外行了!

成都省城街道虽多,而能容纳肩挑小饮食担的偏僻街道,仍旧只有那些。同业的如此多,某根担子走某几街,虽没有头脑分配,然而至少都是有十年的历史,主客两方,既熟悉而且有感情了。你一根陌生担子,横插进去,诚然也没有人阻拦你,但一听你叫卖的声气生的,而你所卖的还是荞面,那吗,运气好哩,或可招揽几个过街主顾,至于住家人户,谁睬你的?他们是只照顾声音熟悉的!所以两条御街的情形一变,陈荞面就只好倒霉。

陈荞面与傅隆盛是间壁小茶铺里吃夜茶的朋友,有时在小数目上也是有无相通的朋友。陈荞面倒了霉,傅隆盛很为表示一种同情的慨叹。不过也只慨感而已,他能用什么方法有助于他呢?虽然傅隆盛是一个掌柜,但他是一条枪出身的,除了少数的同业,他认识谁?认识的人不多不杂,而要为一个穷困朋友打算,岂容易吗?

傅隆盛借给陈荞面的本钱,已要满五千文了。直到六月初间,只穿一件汗衣时候,一夜,在茶铺里,陈荞面走来时,是那样兴匆匆的。几个月来难得看见的傻笑,居然又摆满了一脸,把眼角上的鱼尾纹挤得同那时的彗星一样。并且一走到桌边,就大声武气的喊道:“傅大爷早来了!茶钱,茶钱,今天我这里拿。”

他惊异的问道:“今天的生意好了吗?荞面合脂都卖光了罢?”“哈哈!今天没卖荞面!生意却好!赚了四百多钱!这里奉还二百钱,以后果都像今天一样,顶多二十几天,就可把你大爷的债帐还清了……嗨!堂倌!拿开水来!”

凡是这等供应本街生意人吃茶的茶铺,夜间生意总要热闹些。大家作了一天工,到晚,总要休息一下,纵然要做夜活,而这半点钟的休息,总是必要的。铺子上不是休息地方,街上更不是休息地方,应这需要的,自然只有茶铺。

花三文钱,不但可以把茶喝够,并且有朋友谈论之乐,又可听新闻,又可把一天未曾使用过的舌头同声带尽量的放大使用。也因此故,谈话的人似乎都有点燕赵之士的气概。

茶铺里人虽然多,这时的洋油灯还没有十分普遍,光被四隅的,仍是点菜油的三心盏。偌大三进茶铺,仅仅点了三个三心盏,光是那样的黯淡,致令傅隆盛要仔细看看陈荞面的脸色是否像害热病的样子,也不得不极力的将眼睛眯上。

陈荞面哈哈笑道:“傅大爷,大概没有听懂我的话罢?我再告诉你,我赚了四百多钱!不是卖荞面赚的!我今天改了行,卖报纸,是卖报纸赚的钱!这下你该懂得了?”“卖报纸?”“是嘛!卖报纸这是七十二行以外,新添两行当中的一行!”“新添的两行?你又把我考着了!”“哈哈!我在昨天上午,还不是不晓得?昨夜没来吃茶,就因为我那赵老表在下午跑来找我,他说:‘老表,你的生意既然没做头,我来举荐你改一个行!’我问他是那一行?要我再从徒弟学起,那就来不及了。他说:‘是七十二行,便得当徒弟,如今新添的两行,是无须乎学的。第一行,是同志会的讲演员。这不是你我粗人吃得落的,顶低的都得是那些讲过圣谕的斯文人,要认得字,要有口才,才能宣讲同志会的东西。还有一行,是卖报纸。以前的报没有拿在街上叫卖的,这是近一个月来才作兴起来了,倒是一桩好生意!在报馆里去贩一百份报,打七折,花七百钱。只要跑得快,先从偏僻街道卖起,一直卖到城外,半天工夫,就卖完了,净赚三百钱。若果来得及,卖三百份,就是六百钱。到下午卖不完的,赁跟人家看,每份五个钱,夜里收回,退还报馆。只要认得人,说几句好话,二三十份是满可掉换明天的新报。报馆把剩下的报寄到外州府县去,他们煞阁还是不得蚀本的。’他又告诉我,顶卖得的是《西顾报》,是《启智画报》。这两家的报贩子,都是有一定名额,生人简直挤不进去,他已经做了个多月的生意,报馆里他已上了底的。现在汪大老爷仍叫他进学堂去当小工,他说,街道也跑厌了,息息脚也好,又舍不得他那底子,所以才喊我去顶替。”“哦!也是你霉运走完了,该有几天饱饭吃,因才古古怪怪有这桩生意来找你。只是我不懂,报有啥子看头?那么多人肯拿钱去买来看?”“我今天做头一天生意,还不坏,卖了四十七份《启智画报》,剩下三份,退了。卖了四十份《西顾报》,赁出了十份。惟独《同志会报告》顶销得,八十份,三顿饭工夫就卖完了,大家还抢着买。可惜每份只能赚一个钱。我不大认得字,也不晓得上头说些啥子,想来一定有道理,所以才有人买。明天我各样留一份跟你大爷送来,你是认得字的,看下子,到底写了些啥子东西,也使我做这生意的晓得一点儿。”

傅隆盛笑了起来道:“我晓得你存心来考我了!管他妈的,试试看,想来也同《天雨花》《再生缘》那般传子书一样的深浅罢?”

于是乎傅隆盛便从次日起,有了不出钱的报纸看了。

初看时,自然又吃力,又不大懂。但是使他感生了趣味,公然继续下去的,乃是一段记述杨素兰闻风兴起,相信保路同志会所大喊的保路就是保国,筹款方能保路的格言,不惜把他唱小旦二十年,辛苦所积的良田六十亩,慷慨捐与同志会,以资提倡。虽是不很长一段,记述得很好,文笔又浅显。傅隆盛一字不遗的把这一段念完时,他的老婆出来买小菜,不由笑了起来道:“傅掌柜斯文起来了……你们看,……王师,小四,看你们的掌柜师傅,公然看起报来了……你做啥子?把活路丢下来看这东西。你看得懂吗?说点来听听看。”“你谅实我不懂吗?你听……”自然就是杨素兰捐田六十亩。

这是顶好的新闻,人人听了都能感生趣味的。傅掌柜能够看报,由此证实,而他每日也一定要耽搁好半天的活路了。

第19章

傅隆盛和王文炳认识之后,自己觉得很有劲。这倒不为有恩惠于王文炳,而只以为给同志会尽了一点儿小力。

他因为瞻仰罗先生及其他一般好人,曾牺牲了大半天的活路,而特为到铁路公司去会晤王文炳。一任王文炳如何的忙碌,他老是坐在一张笔杆椅子上,光着眼睛看他跑进跑出,一会儿又伏在书案上提笔狂写,忙到额头上汗水直流,也不得空揩洗。有时一个人匆匆走进房来,说了两句,又走了。所说的大抵是给外州府县同志协会写信的事。

别人越忙,他在旁边越是欣羡。很想怎么样帮助他一下,但是自己审一审,实在插不下手去,心里又不禁的抱歉。

有时从房间里溜出来,顺着别间房子的窗脚溜去。只要有人在说话,他一定要凝神静听一会儿,虽然许多话都不是他懂得的,毕竟他是满意而回。

一回去,等不及脱他那件一年很难上身几次的蓝麻布长衫,――说起来还是他娶老婆那年缝的,于今三十年了。幸得当年衣服作兴宽大,不像后来的窄小,所以发了体后,穿着起来,尚恰恰合式。――便唤着他老婆,唤着王师,唤着小四,甚至唤着隔壁邻居的人,畅谈他怎么样的看见了罗先生,"罗先生方面大耳,又高又胖,是个有福气的形象,无怪乎受万人凑合!”蒲伯英蒲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邓孝可邓先生,他都隔窗子看见过,“他们正同罗先生在商量啥子事情,脸色都不好看!”吃夜茶时,他更说得有劲,听的人自然也更多。陈荞面有时竟自忘记了去收取他那赁出的报纸。

有时,他去时,恰逢公司开会,不管是股东会,不管是同志会,他总端端正正坐在中间,无论何人上台说话,他几乎一字不遗的听在耳中。要是所听的是他全懂得的,他有那么好的记性,回去时,他可以一句不漏的复述得出来。并且每回听了之后,总不胜感动,到应该喊"赞成"时,他比别人喊得响,拍起掌来,也不惜把手心拍痛。

到闰六月二十以后,他连报都不看了,他感觉报上说得总不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来得确实,来得有味。活路也无心做了,几乎每天都要向铁路公司跑一趟。回来又要把众人喊拢来,讲述他的见闻。他老婆曾阻挡过他,抱怨他发了疯,把自己的正经活路丢了,还要耽搁客师徒弟的活路,“你安心把生意做倒灶吗?五十几岁的人了,还这样的不懂事,我看你咋了哟!”

他则大鼓起那一双水泡眼,气忿忿把一条小辫子向额脑上一盘,冲向他老婆喊道:“你们婆娘家,只晓得吃饭睡觉,别的大事,你晓得吗?国都要着奸臣盛宣怀卖掉了,还顾得生意?我们现在只有拼命的争路,若是路争不回来,罗先生说过,我们一伙子都变做了亡国奴……哼!亡国奴……亡国奴是啥子味道,你晓得不?……”

他老婆仍然是三十年前初当寡妇,再醮给他时的女人,诚然如他所云,只晓得睡觉吃饭,却也晓得穿衣裳,做饭,当家,拿针线,生小孩。三十年的生活范围,从未超出过隆盛号半步,所接近的人哩,只是一般远不如傅隆盛的客师徒弟们,至于左邻右舍的张婶婶王姆姆,还不是同她一样的?

她又不像后夫认得字,又不能进茶铺去听新闻,在再醮的前三四年,到了夜里收工之后,后夫高兴了,还念念《八仙图》《十美缘》等唱书给她听,或同她说笑几句,讲讲外面听来的故事。其后,连这些都没有了。其后,连话都少说了。傅隆盛因为常吃夜茶,因为看报,自己不知不觉的愈变得与旧两样,而他老婆则何能及他?

问他老婆晓不晓得亡国奴的味道,他不免忘了形。他老婆诚然不晓得,即他这位较为开通的掌柜先生未必便晓得!第一,他未曾当过亡国奴;第二,他没有旅行到亡国奴的窝里去过;第三,他没有看见过记载亡国奴生活的书籍。幸而他的老婆没有反问他,他算藏了拙了。但是不多几天,他却有机会,朦胧的晓得一个崖略了。

不过得先说他看的戏文是怎么样的情形。

闰六月二十三日,铁路总公司开保路同志职员会,为的是接洽各府州县各乡各镇的保路同志协会来省的代表。

名虽是职员会,还不是和普通大会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可去参与听演说。所谓接洽各代表,那不过是一句面子话,代表的接洽,已是在小屋子里接洽了,到会场上,也不过请看一场戏文,多打一针麻醉药罢咧。

会期定在下午三点钟,傅隆盛在两点半钟就去了。自然还是那件蓝麻布长衫,白土布大脚裤子,白布琢袜,并不系袜带,一双已经穿过五六个月的旧凉鞋。因为今天热些,捏了一把尺二长的黑纸摺扇,又带了条干的土葛巾,预备揩汗。他这样的穿着起来,几乎失却了他伞铺掌柜的本色,很像那家公馆里的一个大管家。

今天这个大概很重要罢?去的人真不少!才走到三倒拐街的街口,人众已是拥挤起来。往回也有这般光景,但人众大都站在那里听消息,而今天都是向公司里在涌。涌到大门以内,简直像了戏场,人是密密杂杂的,彼此的肩头挤得死紧,两手蜷在胸脯上,恰顶着前头的背,而自己的背又着别人的拳头顶住。光是挤,还好一点,却又汗臭,又热。这可把傅隆盛苦煞了,他深悔不应该穿了长衫袜子来,他是挤过戏场的,很有经验。

挤得难以开交之时,里面铃声叮当,知已开会了。此来原是赴会的,既已开会,岂能久稽门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般猛士便大喊一声:“挤进去啦!”

傅隆盛不由自己的,随着人波,也竟自浪进了三门。里面虽然也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毕竟比过道上宽舒得多,寻到一个角落上站住,二尺之内,还不会着人挤将来。

先把周身一检点,果其不然,珍宝似的蓝麻布长衫,皱得直同老太婆的脸一样;白袜棕鞋上,全是别人的鞋底泥。他叹息了一声,用土葛巾把汗揩了,撒开摺扇扇几扇,才留心去望演说台。罗先生正在台上,挥着拳头在演说。一则距离太远了点,再则会场里的人实在太多,总不外有好几千人,有在挥扇的,有在咳嗽的,有拍掌有叫唤“各位文明点!秩序……秩序……”的。以致罗先生向如狮子吼的声音,也成了海涛汹涌中一个蚊子在呻吟了。仅看得见他的大口,一张一阖,有时愁眉苦眼,然而大家也拼命的在拍掌,有时气忿忿的喝一声,台下的掌声更加响了。

大约有半点钟的工夫,傅隆盛刚好钻头觅缝,挤到会场中间,稍可听得见的地方,而罗先生却在如雷的拍掌声中下去了,他也赶快拍了几下。

继续上台的是一个声音很秀气的胡子先生,约摸有四十岁上下。他认得这是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先生。王文炳告诉过他,也是一位极热心,极会哭的好人。

但今天却没有哭。也因声气太秀气了,连蚊子都不如,但也博得了不少的掌声。

傅隆盛急于要不辜负那件蓝麻布长衫之被挤皱,他总在设法往前侵略。第二次不幸,到他又挤进三四尺时,王先生也在如雷的拍掌声中下了台。

接着上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毛根儿才四寸来长,还用红头绳扎了个刷把帚儿的小学生,倒长得很聪俊,齿白唇红的。

台下的掌声更其拍得厉害,同时许多声音都这么在说:“小娃娃演说……好生听下子……”小学生态度从容的说了几句,到底孩子声带太小太嫩,传不到很远。便有人大喊:“高声点……把声气放大点……”这真像戏场了。

小学生脸也红了,好像自己也很着急,便拼命的叫起来:“……所以,我黄学典才……几位同学的……发起了……小学生同志会……国家是大众的呀……大众的……自然也有我们……娃儿们在数……大人们都能爱国……我们娃儿们……汪9……古时爱国的娃儿……孔夫子也是赞成的……”足足说有两顿饭工夫,口齿很是清楚。

傅隆盛佩服得无以复加,他的巴掌几乎要拍肿了。

黄学典说完下去,又上来了个小学生,比黄学典略大一点。却就不像黄学典的态度雍容了,一上台就跳,一跳就哭。小孩子在台上哭,大人们竟有在台下哭的。一片呜呜的声音,简直算是在号丧。傅隆盛五十七岁的人,从他可怜的母亲在乡坝里遭瘟疫死后,三十几年以来,未曾流过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土葛巾又得用了。

大家哭了一会,那孩子揉着眼睛,开口说话时,咳嗽声,吐痰声,又东西响应起来。傅隆盛自然也在其列。

又半会,那孩子的声音――比黄学典的声音高而苍劲。――才压下了别的声音,朗朗说道:“……我等才发起了这个童子保路协会!入会的尽是娃儿们。娃儿们都有点心钱的,我们一天只省出一两个钱来捐在会中。我们现在已经在开办了。所以,我们才希望今天到会的各府州县的父兄们,听了我们的报告,回去时,便帮助各处的娃儿们都发起一个童子保路同志协会……现在各县城各大乡场,不是都已有了小学堂吗?我们的协会,就从各小学发起,一个小学成立一个。初等小学生每天每人捐一个钱,高等小学生捐两个钱,若果全省都有协会,父兄们,我们来算算,全省大约有二千万个娃儿罢?拉平算,一个娃儿捐一个钱,每天就可集上二百吊钱,十天二千吊钱,一个月六千吊钱,差不多有九百块银元。数目虽不大,拿来助修我们的铁路,总可买点铁钉了罢?……如其我们长远的捐下去呢?……父兄们……爱我们娃儿的父兄们……这倒是保路的一个简便方法!父兄们肯听我的话,也不枉了……我们一场大哭了……”他又哭了起来。

忽然一个将近六十年纪,须发已苍的老者,奔上台去,把这孩子搂着,也便放声大哭。“是那娃娃的爷爷罢?”“不是,不是,是成都府学老师蒙裁成!”

台下正这样的问答,蒙裁成已一手抚着孩子的肩头,一手向大家挥着,略静一静,他才喘着气,慢慢说道:“诸君,到会的诸君,大家自然晓得的,我们为啥子要拼着重大的牺牲来争这条铁路?不过为的保国!为啥子要保国?不过为的这般小兄弟们……我们哩,中年以上的人,活的日子短,小兄弟们是将来主人翁,我们便得替他们打算一个生存的地位……不想小兄弟们自己也明白了,不让我们老人们大人们独为其难,也挺身而出,来分担这保路保国的责任……这不是可喜的事,是痛心的事!我听了两位小兄弟的演说,我心里真个说不出的痛苦……保国的重担,如今也落在小兄弟们的肩头上!我们仔细为他们想想,我们岂不该惭愧?……岂不该痛哭?……”

于是一个会场,又变做了号丧之所了。

蒙裁成是老年人,傅隆盛也是老年人,老年人的伤心话,引出老年人的眼泪,觉得更要真挚得多。不幸土葛巾太硬性,傅隆盛的两眼几乎揩肿了。

末后,又是会长罗伦登台,把这场哭结束了后,说黄学典他们发起的一钱捐,吾人大可效法。每人一天捐一文钱,实在轻而易举,连讨口叫化的也力所能及。四川七千多万人,果然普及起来,这数目真就不小。”

我们现在一面誓死反对卖国贼盛宣怀,誓死反对卖路贼李稷勋,誓死不承认外国银行的契约,誓死要把景皇帝批准归我们商办民办的铁路争回来,而一面也须多集点款子,准备来修铁路。我们已经商量了一下,集款之法不一,而一钱捐却是可以预先推行的。我们今天就通过开办一钱捐,……赞成的请举手!”

全场都是手。接着又是巴掌,又是"赞成"的呼声,闹了好一会。“会里编印得有一钱捐的歌词,那就请大家各带一些回去劝人。”末后,说到赵制台今天又不莅会。“总之,我们还是要办到官民一致。”摇铃散会,大家又拥挤了一场。

傅隆盛也得了几张铅印的《一钱捐歌》。本打算去找王文炳的,时候已近黄昏了。他也有点累,又急于想把这首歌拿回去念给众人听听,好先在盐市口把这一钱捐办起来。他这老年的心,真热得比黄学典一般孩子的心还热!

第20章

――世人言:钱钱钱,命相连。依我看,大不然,舍钱保命才算英雄汉,保钱舍命是痴男;钱去有人能挣转,人去有钱难买还。况如今盛宣怀订条约,硬将川、鄂、湘、粤,铁路完全拿与英、法、德、美、四国洋人办,眼睁睁断送我大中国四百兆父老兄弟姊妹性命,在那四国洋人的手中间。“这一段,大家都懂得啦!下面,我就有点叽里咕噜的不大弄得清楚了。”――君不见,英修缅甸铁路成,缅甸国名即没焉。法修越南铁路成,待越人犹如马牛羊鸡犬豕一般。印度铁路成,五印度就归英国管。京釜铁路成,日本上年灭朝鲜。俄修西比利亚铁路,是何等凶险,横截去我伊犂、蒙古、黑龙江的北一边。更有埃及国真可死得惨,也因欲修铁路才借外国钱,路成全归英国管,却自己债帐堆积重如山;国已亡了,如今尚在还洋款,若非埃及国人都死绝,万万少不了外国人一文钱。“英是英国,法是法国,天主教耶稣教就是这两国人的教,我晓得的。日本国是东洋鬼子,俄国是西洋鬼子,我都懂得。啥子缅甸啦,越南啦,埃及啦,印度啦,还有啥子西比啦,利亚啦,就不明白是些啥子地方上的国了。黑龙江是晓得的,常说充军到黑龙江,那是很远很苦的地方,吃俄国的啥子铁路占去了,唉!”――嗳呀呀,从此看,真可怜,铁路拿与外人修,譬如许了人家炸我,还答应人家四面安火线,火线一燃就炸完。

这些国变了灰都是我们的好殷鉴,然而我们中国屈指上当也同然。东清铁路纵贯满洲全地面,日南满,俄北满,各驻雄兵几十师团。庚子役,日俄战,满洲居民死去多多少,皆因外国铁路惹祸端。更可怪,俄杀满洲居民不用枪炮弹,只搌他自己去填黑龙江边。安奉铁路,日本上年也曾用过毒手段:估修路,硬当差,不给满洲居民一文吃饭钱。胶济铁路,是德国人霸住山东办,路线穿过孔子坟墓背后边。滇越铁路,早已修到云南城下,法国更要延长而昭通,而叙府,直抵成都的城中间。“不懂得的也多。满洲是啥子地方呢?庚子年,我晓得是拳匪之乱,有八国联军进北京,咋个会说到满洲去了?安奉胶济更没有听见说过,想来总是中国地方。滇越也不明白。叙州府出糟蛋,出春茶,那是挨近云南的府城,咋个那铁路会修到成都?成都的铁路,只有我们现在争的川汉铁路。难道川汉铁路外,还有别的铁路吗?这可把我弄胡涂了。不过大意还晓得一点,是说我们中国各地都有了外国人修的铁路了。唉!黄先生这篇曲子实在做得不好,太文雅了!典故也太多!”――是这样,我们四川的大祸也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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