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村史诗 6部曲(套装)(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5 21: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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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来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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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史诗 6部曲(套装)

机村史诗 6部曲(套装)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

机村史诗1:随风飘散

机村史诗2:天火

机村史诗3:达瑟与达戈

机村史诗4:荒芜

机村史诗5:轻雷

机村史诗6:空山

目录

CONTENTS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事物笔记

人物素描

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受奖辞

一部村落史,几句题外话——代后记

返回总目录一

那件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了,当恩波低着头迎面 走来,直到两人相会时,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他一眼时, 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这不,从起伏不定的 磨坊到机村的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走来,先是一顶戴着 毡帽的头从坡下冒出来,载沉载浮,然后是高耸的肩膀,之后, 整个魁梧的身躯像魔鬼从地下升起,并迎面压迫过来。

开初,格拉总是感到害怕,总是感到莫名的愧疚。但现在不了。他抬起脸来,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发虚,但眼里喷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仇恨的神色被犹疑所取代,然后,眼睛就和脑袋一起低垂下去了。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总是在这条路相逢,每一次都有 这样一番无声的交锋。最初,少年格拉是战战兢兢的失败者。

如今情形有些逆转,是有些未老先衰的恩波,认命一般垂下脑袋避开少年人锐利的眼光。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儿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常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 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 风一样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 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昏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

但当他第一次看见兔子的父亲,看见他眼里喷吐的怒火, 就几乎相信是自己夺去了兔子的生命。声音细小的兔子,身 体瘦弱的兔子。总是静静地跟着奶奶坐在阳光底下的兔子终 于死去了,在火葬地那里化成了一股青烟随风飘散,永远也 不会出现在村中的广场上了。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 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 恩波。

恩波少年时跟从在万象寺当喇嘛的舅舅江村贡布出家, 又于新历一千九百五

十六

年和江村贡布一起被政府强制还 俗,是村里少数几个识文断字的人。比他更有学问的人,只 有喇嘛江村贡布。

江村贡布是一个有书卷气的先生。恩波因此也有着与其魁梧身材不太相称的善良眼睛和常带笑意的面孔。

但现在迎面走来的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伤压弯,方正 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那眼 光像刀子一样冰,火炭一样烫。格拉站下来,喉头动了动, 想说点什么,但恩波仇恨的双眼盯着他,让他双唇怎么也张不开。他听见声音在自己肚子里:“奶奶说,兔子不是我杀死的。” 肚子里的声音当然只有自己能听见。恩波走过去了。那天晚上,格拉躺在羊皮褥子上还感到心窝阵阵作痛。后来, 兔子苍白的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在他梦里出现了。兔子细声细气地说:“他们冤枉你了,鞭炮不是你扔的。”

格拉呼一下坐起来:“那你说是谁?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还是……”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格拉每念出一个名字,兔子背后便出现一张脸,然后,那些带着强悍神情的脸便把兔子包围了,他们一起发出了声音:“说,是谁!”

兔子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薄,像张纸一样飘走了。他 叫了一声阿妈。但阿妈不在屋里,肯定是又到打麦场上去了。那些芬芳的干草垛,是男欢女爱的好地方。格拉的泪水哗哗 地流了下来。

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子,才备受孤立, 以至受到这天大的冤屈。正因为如此,看到村子里两个还俗 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 到亲近与温暖。江村贡布还俗时有五十出头了,回到村里也 一直独身。格拉喜欢看到他单独碰见母亲桑丹这种“拴不紧 腰带的女人”时那和善面孔上浮现出的尴尬神情。这种女人 对一个僧人来说是充满邪恶的,是罗刹魔女。但这个魔女并不去勾引他,侵犯他。这个女人只是时常露出动人的痴笑, 而且她的痴笑并没有特定对象。她也喜欢口里念念有词,同 样,她的这些絮叨也没有特定的对象。

格拉曾想象过那个还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亲。但是, 恩波娶了漂亮的勒尔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风的兔子。兔子被 一枚鞭炮取走了性命。人们都传说,这枚鞭炮是从格拉手里 扔出去的。

格拉呼唤母亲,母亲出去了,到有芬芳干草垛的打麦场上去了。月光照进屋子,他把手伸到窗下,这手从来没有触摸过一枚包着大红纸的鞭炮,一枚会发出与其身量绝不相称的巨大声音的鞭炮。但现在,他真切地感觉到,在这恍惚的月光下,一枚鞭炮,一个事件,真的从他的指尖炸开了,他恍然看到血淌下来,一种锐利的痛楚,撕裂了肺腑。二

勒尔金措漂亮,但村里好多男人都不愿娶她。她细腰白 脸的漂亮,不是机村占主流地位那种健壮的美。老人们叹息, 说要是搁在解放前,这样纤弱狐媚的美丽,早引得不事生产 的土司头人打马上门了。但在全体人民都下到庄稼地里,还 担心填不饱肚子的年代,谁还能欣赏这样的美感呢?“再不采摘,这朵花就要枯萎了。” 恩波的母亲这样叹息。她自己也曾是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她还俗的儿子除了身材一 派阳刚之气,源自其母的浓眉大眼更使他显得英俊孔武。

那年春天,恩波母亲再一次满怀怜悯拉着勒尔金措的手说:“再不来采摘,这朵花就要白白枯萎了。”

这时,勒尔金措的杨柳细腰已经像水桶一样粗壮了。只是老奶奶害了白内障双眼不大看得清楚罢了。在机村,女人们到了五十岁上,只有其中极少数人能变得更加火眼金睛, 她们中的大多数心慈口软的,便日渐显得糊里糊涂了。勒尔 金措人长得纤细,神经也跟着纤细,恩波母亲一双老手,抚 过她的手背,发出粗糙的沙沙声,她有些害怕,便抽身跑开了。

老奶奶侧耳倾听,听到裙裾的窸窣声,还听到风吹动麦田,听到风送来杜鹃在春天深处的鸣叫。她笑了:“这个害羞的孩子!”

她不知道,勒尔金措跑去一头扎进她儿子怀里,拧了, 掐了,又哭了笑了:“恩波啦,阿妈这么心疼我,快把我娶回家去吧!”

恩波心事重重找到舅舅:“师傅你打我吧。”

江村贡布说:“我不是不想打你,是怕打你的时候,打死了你身上的虱子。外甥啊,不能你犯了戒条让我也跟着犯, 这不是弟子之道啊!”

江村贡布说完背着手穿过在风中起伏的麦地往村子那 边去了。他的妹妹,当年机村的大美人,坐在水泉边那丛老 柏树下用昏花的眼睛向这边张望。当今的世事,大睁着一双 好眼睛的人,识文断字的人都看不清,你又能看见什么呢? 江村贡布心里这么叹息着,走向他的亲妹子,说:“恭喜呀,好妹子,要抱孙子了。”“恩波可是和尚,佛祖会降下惩罚吧。”

江村贡布望望幽蓝的天,小声说:“放心吧,佛祖这些年上别的地方去了。”

说到佛祖的时候,她其实是有口无心的,但当她明白儿子真的跟勒尔金措相好了时,就哭晕过去了。这时,正要把这件事情向母亲大人禀报的恩波沿着麦田中央的小路 走了过来。正在抽穗的麦子从两厢里弯着腰,几乎把整条 小路都掩住了。魁梧的恩波急急地从中闯过,正在扬花的 麦穗上,一片片花粉飞溅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密的光芒。江村贡布还看见,麦苗深处的露水也被身材魁梧像一头野 兽的光头男人碰得飞溅起来,这情景真是美好,让他感动 得都也要晕过去了。在寺院禅修时,得到启悟时也无非是 这样的喜乐吧。他趴在水泉上,含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泉水, 喷在妹妹脸上。她打个激灵,醒过来,茫然望了一阵头顶上笼罩着水泉的柏树巨大的树冠,又咧嘴要哭。江村贡布把她扶起来:“好妹子,你看。”

于是,恩波母亲也看见了,儿子正急迫地迈着大步穿过 麦田,他摆动的腿和一双大手,碰得扬花的麦穗上花粉四处 飞溅,许多采集花粉的蝴蝶也给惊飞起来,高高低低地泊在 风中。这情景的确有感染力,在她眼中,这个人脸孔方正,

目光明亮,就像刚刚降临人间的天神一样。儿子刚走到跟前, 她又哭起来:“儿啊,给我把那个可怜的女人娶回家来吧。”

这时,远处传来了哐哐的锣声,有人在麦田边轰赶与人 民公社抢夺收成的猴子与鸟群。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 的夏天。这时,才四岁多的格拉正磨磨叽叽地提着一只装了 一点糌粑的口袋走过来。他看见了村里最和善的三个人坐在 水泉边老柏树的荫凉下。他刚去磨坊,在那里,任随一家推 磨的人,都会施舍给他一点糌粑。他阿妈桑丹不好好劳动, 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就少,夏天将尽,秋天未到,母子俩已 经断粮了。

江村贡布招招手,格拉吸溜一下鼻涕走到三个人跟前。恩波的母亲伸出手来,摸摸口袋:“嗯,孩子,你今天运气不错。”

格拉笑了,恩波说:“瞧瞧,笑得跟他妈妈一模一样。”确实,格拉的笑容,就是乃母没心没肺、没羞没恼的无赖模样。

额席江——也就是恩波的母亲怜爱地抚摸着格拉的脑袋,说:“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呢?”然后,她从袍子深处掏出一块粘了麻籽的饼,掰下一小块,递到他手上,“可怜的孩子,等我的小孙子出世,我叫他跟着你玩,你就要有一个玩伴了,啊!”

格拉啃一口饼,笑着跑开了。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桑丹正倚着门框,露着满口整齐的白牙,没心没肺、没头没脑地灿烂地笑着。

这年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兔子就出生了。这消息就像 雪一样清新洁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村东头那丛遮 蔽着泉水的老柏树上,落在伸向更东边的起伏不定的磨坊路 上,落到各家院落中落光了叶子的枝条遒劲的核桃树上,落 在木瓦覆盖,或黄泥铺成的屋顶上,落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格拉望着漫天飘舞的雪花,心里回响着额席江奶奶的声音: 你有一个玩伴了,你有一个玩伴了。

他格格地笑出了声。

母亲问他:“好儿子,笑什么?”

格拉没有说话,依然格格地笑个不停,桑丹也跟着格格 格地笑了。这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了云层, 阳光稀薄地降临大地。人群出来了,越来越多的脚印,来去 纵横,洁净雪地变成了脏污的泥泞。这时,人群中传开的消 息使格拉的心情也像沾上泥的雪,变得脏污而沉重了。人们 都在隐隐约约地传说,勒尔金措刚生下的儿子,哭声细弱, 连品咂奶头的气力都不够,怕是活不下来。整个冬天,一场场雪下来,这个消息一直在这样流传。他也注意到,恩波澄澈的大眼睛中出现了细细的血丝,他鼓足勇气走到这个男人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恩波沉溺在自己的问题里,漠然地看他一眼,走开了。

机村的房子都是两层或三层的石头建筑,三层的建筑上两层供人起居,下一层是畜圈,而两层建筑的人家畜圈都在房子的外边,畜圈便建在树篱围出的院落里。牛羊都收归生产队以后,私人的畜圈里便只有允许自有的几头奶牛了。

恩波家便是这样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畜圈占去了院 落的大半。院子剩下的一半有两株苹果和一棵花红。树下 有一畦茴香和一畦大蒜。冬天,果树的叶子落尽了,树下的土冻得泛白。但畜圈里铺满干草,阳光落在上面,暖和而柔软,太阳升得更高一些,奶牛留下的腥臊味蒸腾起来, 使畜圈显得更加温暖。这时候,有些闲暇的人会坐到院中 畜圈里的干草上,在阳光金黄的暖意中做些手工活。集体 化以后,人们的闲暇越来越少,坐在畜圈里享受阳光的, 只有一些老人了。格拉家靠着生产队仓库搭建起来的偏房没有院子,也没有自己家的畜栏。桑丹不好好下地劳动, 常常跑到谁家没人的畜栏里,坐在那里梳理一头长长的油亮黑发。恩波家的院子是她常去的地方。因为恩波家院子里的阳光好,还因为,如果到了午饭时她还不回家,人家会端点吃的出来给她。格拉也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与桑丹一起,用恩波家的午餐。恩波的母亲额席江把一个木盘端出来,两碗清茶, 一块面饼和两三个烤土豆,不丰盛,量也不是太够,但毕竟够两个人对付到太阳落山回家用晚饭了。

但是这一年,恩波家有了新的女主人。女主人漂亮的脸上,常常对这不速之客摆出难看的颜色,桑丹便不再去恩波家的院子了。一天,格拉从恩波家路过,隔着树篱, 额席江问:“孩子,你和你阿妈还好吧?”

格拉没有回答,机村不可能对他娘俩特别好,他也就对 所谓好与不好没什么感觉。人们总是议论现在的日子过得好 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没有以前好,一派人说日子过得 比以前好了很多很多。好日子派与孬日子派形成了一种分野, 好日子派受到上面支持,永远占着上风。但格拉对此没什么感觉。额席江隔着树篱说:“你等等。”然后,有些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把一块带着胶冻的熟牛肉放在他手上。她的神 情、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了。

要在往常,格拉早对着牛肉下口了,但他这时只是呆呆 地望着额席江。额席江张开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门牙的嘴笑了:“你是看我老了吗?”

格 拉 这 才 咬 了 一 口 牛 肉 。 “ 我都当奶奶了,当了奶奶的人能不老吗?”额席江一半是认命,一半是心满意足地笑了。

格拉这一口下得更大,大得把自己都噎住了,但他鼓圆 双眼,伸长青筋毕现的脖子,一使劲,把哽在喉咙里的牛肉 囫囵地吞下去了。就在一夜之间,额席江就从一个壮健的妇 人变成老太婆了。这在机村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一个壮年的 男人或女人,因为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一个老头或老 奶奶。老头抽着呛人的烟袋,一口一口往墙角吐着口痰。一 个厉害的健妇,挺直的腰背一下佝偻下去,锐利明亮的眼睛 也浑浊暗淡了。一代又一代的机村人,好像都是这样老去的。只是面对额席江,少年人第一次发现了这样一个让他感到有 些震惊的事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里这一大块 熟牛肉上。牛肉是隔夜就煮好的,上面带着一汪汪透明的胶 冻,这是浓浓的汤汁凝成的。格拉一面往家走,一面吸溜着 这些胶冻。这些胶状物在他嘴里化开,带着让人感到幸福的 浓厚的牛肉与香料味道。

也正因为有了这些胶冻,才使格拉没有在路上就把牛肉吃光。他母亲也才分享到了这份幸福。三

这么一大块牛肉留下来的幸福回忆,足以促使格拉每天数次经过那个树篱围起来的院落。终于等到有一天,额席江出现在院子里了。

她安然地坐在金黄的干麦草上,怀里抱着那个婴儿。老 奶奶摇晃着身子,把自己变成一个晃动不已的摇篮,摇篮里 是那个幸福无边的婴儿。老太婆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终于从 婴儿身上离开了,落在了格拉身上。格拉露出讨好的笑容, 但老奶奶的眼光又收回去,落在了婴儿身上。她从怀里掏出 一小块酥油,掐下一点,放在嘴里润化了,一点点涂抹在婴 儿的额头上。她一边涂抹,一边从嘴里发出些音节含混,表示无限怜爱的声音:“哦哦,啧啧,呵,呵呵。”

格拉推开树篱门走进院子,走到额席江身边。老奶奶嘴里还在哼哼不已。格拉的眼睛落在了她随手放在身边的 那一块酥油上。酥油正在阳光下融化,洇湿了一小片干草, 油润的干草散发出特别的香味。格拉出手很快,等老奶奶 再来掐酥油的时候,他已经用舌头把那一小块东西,在口 腔里翻搅了好几圈,然后一伸细长的脖子,咕噜一声吞到 了胃里。

老奶奶再来掐酥油,只是伸过一只手来,眼光仍然落在额头油光铮亮、眼睛骨碌碌转动的婴儿脸上。

老奶奶自言自语说:“奇怪,酥油不见了。”这时格拉已经矮着身子蹿回树篱外了。

格拉含不住满口油香,格格地笑了。老奶奶耳背,没有 听见孩子的笑声。但笑声却惊起了站在树篱上的一只老鸹。老鸹呜哇一声,呼呼地扇动着翅膀飞走了。老奶奶对婴儿说:“哦,酥油被老鸹偷走了。”

格拉再次走进院子,老奶奶又对格拉说:“老鸹把酥油偷走了。”

老奶奶又对他说:“来,看看我们家的小兔子。”

格拉伸出手,指头刚刚挨到婴儿那涂满酥油的额头,便 飞快地像被火烫着了一样缩回来。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光 滑、如此细腻的东西。生活是粗糙的,但生活的某一个地方,

却存在着这样细腻得不可思议的东西,让这个三岁小孩习惯了粗糙接触的手指被如此陌生的触感吓了一跳。

老奶奶笑了,把格拉的一个指头拉过来,塞到婴儿手边, 婴儿那光滑细腻的手把这根手指紧紧抓住了。格拉不知道一 个婴儿的手,还有这样紧握的力量,还带着这样的温暖。他 不习惯这样的柔滑与温软。一用力,把自己的手指挣了出来。婴儿哭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

格拉是个野孩子,架不住让人这么喜欢,一溜烟跑开了。这个冬天,还有接下来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他再没有跨进过这个院子。再次走进这个院子,已经是下一个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了。过了又一个冬天,格拉又长大了一岁。

和往常一样,经过恩波家时,格拉眼望着院子,不觉加快了步子。还好,他告诉自己,老奶奶不在院子里,刚跌跌撞撞走路不久的兔子也不在院子里。他松了一口气, 刚放缓步子,脚就碰到了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脚像被火 烫了一样缩了回来。兔子坐在地上,张着嘴向他傻笑。他刚想抬腿溜掉,老奶奶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院子里, 一脸警觉:“你这个野孩子,不能领着我家兔子到处乱跑。”

这下,轮到格拉也像兔子一样,张大了嘴巴露出一脸傻相。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可能跟着他这么一个野孩子四处乱跑?村里又有哪一家的大人会让自己家的孩子跟一个野种四处乱跑?

老奶奶很快换上了一脸慈祥的笑容:“好了,别发愣了,把弟弟从外面带回来。”

兔子先伸出小手,格拉犹犹疑疑地握住了。这手还是很柔软,但没有第一次接触时那么柔软了,更重要的是,这手不再像前次那样温暖,而是一派冰凉。格拉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比那小手更为柔软的声音:“来吧,弟弟,来吧,兔子弟弟。”

这天,在恩波家的院子里,老奶奶给了他一小块乳酪。 春天很快就来了,很快,春天又过去了。到夏天的时候,

格拉真是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长得很快,跟着格拉满村子跑。第一次,格拉带着兔子出那院子时,老奶奶惊叫一声:“格拉!你怎么能带兔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格拉带着兔子怏怏地往回走。

老奶奶却又收起了脸上惊诧的表情,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走出院子就进了村。穿过一段曲里拐弯的巷子,经过两 三家人的篱墙,天地豁然开朗,就是村中广场了。格拉的家,

是依着生产队仓库厚墙搭出来的两间偏房,门正对着广场, 不像别的人家有楼、有院子,也没有白桦木柈子竖起来,用 柳条结结实实扎紧的树篱。将近中午,村子里非常安静,牛 羊上山,大人们下地了,只有桑丹无所事事地倚在门口,慵 懒地、迷人地坐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看到格拉手中牵着兔子, 桑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尽管这样,她也只是懒懒地招了招 手。格拉把兔子带到母亲跟前。桑丹抱着兔子就亲吻起来, 嘴里同时发出了惬意的哼哼。她说:“哦,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娃娃,哦让我亲亲,小小的娃娃。”

亲完了,桑丹脸上又浮现出慵倦的神情,挥挥手:“哦,格拉,把这个娃娃带走吧。”

格拉问母亲:“阿妈,大人们都下地了,你怎么不去劳动呢?”

桑丹定定地看着儿子,眼里慢慢浮起迷茫的神色,好像 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回答的深奥至极的问题。这是格拉第 一次问自己的母亲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藏在心里很久很久, 这回终于脱口而出了。格拉知道,妈妈要是下地干活,村里 人会对他娘俩更好一些,妈妈要是跟着村里人一样下地干活, 就能从生产队分到更多的粮食,还能分到牛肉、羊肉与酥油。这些分配都是在仓库门口进行的,也就是在他们娘俩没有树篱遮掩的家门口进行的。生产队分给他们一些粮食,都是出于全村人的怜悯,如果还想分到肉,分到油,那就是这娘俩生出不该有的奢望了。

过了些日子,格拉带着兔子走得更远,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趴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吃早熟的野草莓了。两个孩子吃饱了草莓,格拉就问:“兔子,跟格拉哥哥一起,好不好玩。”

兔子鼓着大眼睛,伸着细长的脖子,点了点头。

兔子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机村的孩子大多长得顽健,即便生下来很瘦弱,只要多吃东西,也就很快变得皮实强壮了。但兔子不行,稍吃多一点东西,就拉稀拉掉了。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

格拉又说:“那我天天带你出来玩。”

兔子这才细声细气地说:“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带我出来玩。”

兔子有些累了,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歇上一会儿。两 个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们的身子,在脑袋上方迎 风摇晃。风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尔有片云缓缓飘过, 像一堆洗净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摇摇摆摆的草棵上,

有许多虫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蚂蚁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顶端, 无路可走了,伸出触手在虚空中徒然摸索一阵,又返身顺着 草棵回到地上。背着漂亮硬壳的瓢虫爬得高了,一抖身子, 多彩的硬壳变成轻盈的翅膀。从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从一 丛花飘向另一丛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蚂蚱,草棵上 面则悬停着体态轻盈的蜻蜓。

格拉对兔子说:“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闭上眼睛。”兔子额头上薄薄的皮 肤皱起来,脸上显露出成人们常有的那种疑虑忧伤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脏很累。大人都说我命不长。”兔子死去后, 格拉总会想起兔子这天说话时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个 三岁的孩子,女人一样细声细气说话的孩子。从这一天起, 兔子的成长就定形了,长成了一个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 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一样鼓突的孩子。

一种很深的怜悯从内心深处泛起,那感觉升起来,升起 来,冲到脑门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发酸。他张开手掌,一边一只,把兔子的双眼罩起来,说:“好朋友,你休息吧,这样也就像闭上了眼睛一样,”然后,他的口气从命令转向了乞求,“我们做好朋友吧。我没有朋友,

你也没有朋友。”

兔子细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了。”

格拉自己感动起来了,他带着骄傲的神情领着兔子刚进村,便对倚在家门口的母亲喊道:“阿妈,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阵猛烈的亲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个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惊惶的神情,拼命蹬着一双小脚,要逃出这个 女人的怀抱。但他哪里挣脱得出来,于是,一张嘴,放声哭 了起来。这个太阳穴上总有暗色的脉管在突突跳动的孩子, 说话时细声细气,哭声却哇哇地,像只大嗓门的乌鸦。桑丹 一松手,兔子从她怀里滑下来,还是格拉眼明手快,抢先把 兔子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动 得更剧烈了,好像就要冲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肤,格拉感到了害怕,说话也带上了悲声:“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声, 抽抽搭搭时,更有这口气下去,下口气不一定能上来的感觉。那蓝色的脉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条 令人恶心的虫子。孩子每艰难地抽咽一下,那条虫子就蠕动 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拱出来了。格拉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条虫子拱破皮肤,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孩子的脸,一边哀求着,一边不断用嘴亲吻着那条虫子。而这时,他那宝贝母亲却一个劲地傻笑着。

兔子终于平静下来,桑丹从屋子里搜罗出一切可以填进孩子嘴里的东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桑丹放声大笑,兔子也跟着格格发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发软,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这个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兔子还没有回家。额席江奶奶靠着墙根睡着了。恩波把她摇醒,老奶奶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亲恩波,母亲勒尔金措,舅爷江村贡布 都扑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现在广场上,勒尔金措呼唤兔子的 声音,就像这个孩子已经死去,亲人正在叫魂一样。很快, 这个寻找孩子的队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着 兔子从屋里出来,她对着迎面向他跑来的这家人开心地笑着说:“以后你们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们家,这个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孩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拥着那个瘦弱的娃娃离开了。黄昏降临了,村庄上空炊烟低低地弥散。桑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广场上。有轻轻的风吹起,把一些细细的尘土,从广场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

空中的晚霞格外灿烂。

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

格拉没有说话。

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 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 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 独生儿子感到讨厌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 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 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 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 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 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

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个话。

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 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了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

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 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十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打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门外,弯着腰,大声地干呕几下,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体的深处,继续在那里涌动着咬啮着什么。格拉的泪水涌了上来,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他仰起脸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晕化出来了水汪汪的不确定的明亮镶边。

格拉无助地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满眼星光转动,母亲依 然在背后的火塘边往嘴里填充着食物。这个女人真是天定了 该生在饥饿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 倦没有饱觉地吃下去,没有食物的时候,两三天粒粮不进, 她连人需要吃饭都想不起来。格拉在母亲的咀嚼声里,听见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觉得难受,我要死了。”

他这样在心里念叨,而且因为这念叨感到了些许快感的时候,整个村庄在星光下寂静无声,一幢幢石头寨楼,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

格拉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悲伤在机村是不可能得到 回应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恨自己的母亲, 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 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 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夏夜里, 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 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

格拉睡着了。直到睡着以后,这个克制的娃娃,眼角的 两颗泪水才盈盈地滑落下来,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梦 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 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 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幽深 的母亲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桑丹一声尖叫, 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手电筒的 强光直直地照着他的双眼。

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格拉清醒过来了,他听出来了,这是兔子父亲恩波,那个还俗和尚的声音。

他吓坏了:“我不是小杂种,是是,我是小杂种,叔叔把我放下来吧。”

但那个声音陡然一下提高了很多:“我要杀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嗡嗡作响,却听见一声更加歇斯底里的叫声:“不!”然后,桑丹像一只发狂的母狮扑了上来,把拎着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扑到了地上。手电筒滚到一边,照亮了很多条人腿,然后,母亲哭号着把 格拉的脑袋搂到了自己的怀里,格拉感到了母亲柔软的乳房:“我的儿子,格拉,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格拉靠在母亲的怀里:“阿妈,我在,我在这里。”

又一支手电筒打开了,射向躺在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和那个狂怒的气喘吁吁的还俗和尚。“谁也不准动我的儿子!”桑丹歇斯底里地大叫,但人们看着她被手电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哄然大笑起来,格拉仍然惊魂未定,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但母子俩还是被那些人强行分开了。四

这个夜晚,一轮大大的满月高挂在天上,朦胧的山影站在远处。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一群成年男人狂暴地推搡着格拉这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娃娃往村外走,手电吐出的光柱左右晃动,刺穿黑夜,还有人在明亮的月光下燃起了火把。

格拉跌跌撞撞地走着,脚步稍微慢一点,就有横蛮的手掌重重地推在他背上。他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 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 在他头顶上炸响,格拉眼前晃动着一张张机村人的脸,先是一批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子: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 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他们担任着 村里各种领导的父兄的声音。那么多狂暴的声音,那么多 又狠又重的手,将他推向村外的野地里。格拉突然想到了 前些天公社电影队来放的一部电影,一个长胡子的坏蛋, 就是这样被愤怒的人群推向了村子的外面,被从“肉体上消灭了”,他一转身,抱住了最为愤怒的兔子父亲的腿:“阿妈呢?阿妈桑丹你快来救我!”

但他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这娃娃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小兔子还说,自己本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想回美丽的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

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在这个破除迷信的年代,所有被破除的东西,却在这个月光皎洁 的夜晚一下就复活了。一切的山妖水魅,一切的鬼神传说,

都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就复活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恩波晃动着手电筒,那柱强光落向那里,恩波就问:“你们碰没碰过这花?说!大声点,狗东西,老子听不见!”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簇风信子,格拉带着哭腔说:“是。”单瓣的、红的、白的风信子被一群脚践踏入泥中。

手电光柱笼罩住一棵野百合,格拉带着哭腔说:“是。”喇叭一样漂亮的仰向天空的百合被众人的脚践踏为花泥。 还有蒲公英,还有小杜鹃,还有花瓣美如丝绸的绿绒蒿,

那些夏天原野上所有迎风招扬的美丽,都因为据说有一个魅人的花仙寄居而被践踏为泥了。

格拉哭了,他再次抱住了恩波的双腿:“叔叔,告诉花仙,不要带兔子走,让花仙把我带走吧。”

恩波似乎有些不忍,但人们还在鼓噪,于是,他用力一抬腿,叫声“去”就把那缠人的娃娃甩开了,继续用纸符镇那可能被践入烂泥的花之魂了。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一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日后,不管格拉怎样回忆当时的情景,都觉得是这些人像鬼魅一样,轰然一下就散开了。剩下他一个人惊魂未定,浑身作痛,躺在村外被刻意践踏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 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格拉躺在地上,四周无比寂静, 这时的他真愿相信这个世界真有花妖,同时,他又知道, 这样的美丽的神秘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人都厌 于居住的世界,神仙是不会居住的,妖精们既然能耐无穷, 想必也不会愿意居住。

天上星汉流转,夜空深邃蔚蓝。世界上所有的地方都在同样美丽天空的笼罩之下,但为什么有的地方人们生活得安乐祥和,有的地方的人们却像一窝互相撕咬的狗?

格拉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泥巴,骂道:“杂种!”然后学着村里那些出身纯正的年轻人,那些当了基干民兵和共青团员的年轻人的样子,摇摇摆摆地往村里走去。走了一段,觉得自己走不出那种不可一世横行霸道的样子,又骂了自己一句:“小杂种!”就回复到自己平常走路的样子了。

推开了机村那扇唯一永远不锁的门,吱呀一声,一方月光跟着溜进屋里。这屋子就是有人,也显得空空荡荡。现在,屋里没有人,更给人一种冷清空寂的感觉。格拉倒在墙角的羊皮垫子上,往另外那墙角看了一眼。团成一堆 的被子像一个人缩着肩头坐在那里,本来,这时那团被子应该展开了,紧紧地裹在那个可怜女人的身上。看着母亲无论春夏秋冬都紧裹着被子的样子,格拉知道那是怕冷的样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格拉会心疼地觉着自己的母亲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而在这个露气深重的夜晚,这个女人却不在屋里,她也受到了惊吓,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去了。要是以往,格拉又要心疼了。但发生了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的心变得麻木了。他只是觉得累,拉开被子盖上身子的同时就睡着了。早上醒来,那种麻木并没有稍稍减轻一点。

没有人烧茶,他自己拨开火塘里的灰烬,灰白的冷灰下露出几枚深红色的火炭,在上面搭上细柴,猛吹几口, 火苗便蹿起来。格拉又往火塘里添上些粗柴,火塘里的火 苗便呼呼抽动,屋子里茶香和糌粑的香气四处流溢。吃饱 了东西,格拉喝着茶,等那一塘火慢慢燃尽,只剩下些通红的火炭,才用灰烬把这些火炭深埋起来。格拉直起腰出 了门。他把门带过来,扣上铁丝绞成的搭扣,在锁眼里别上一根木棍,算是锁好了门,然后,便向村外走去。经过 恩波家门外的栅栏时,看见屋顶上冒着淡淡的青烟,院子 里没有人,苹果树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

格拉往前走,一些人家的女人正在挤奶。这些格拉都不是看见的,远远地看见有人,他就深深地垂下头去,为的是躲开别人投来的目光。但他听见了,在人手每一下用 力的撸动下,新鲜的奶汁一股股猛烈地射入奶桶的声音。他还闻到了略带点腥味的甜蜜奶香。格拉从氤氲的奶香中 穿过去,继续往前走。

格拉又走过一户人家,这家屋子旁边的自留地里种着蔓菁,地里没有花,但有几只早起的蜜蜂在嗡嗡地飞来飞去。格拉想到了蜜蜂们那排列整齐的干净房子,浅浅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来到围在几棵老柏树下的水泉边上了,水泉边上没有人,只有一汪冷冽的泉水轻轻地漾动在深重的树荫里,格拉感到凉气四起,便加快了步子。走过水泉,走出那丛老柏树深重的荫凉。这就算是走出机村了。一条大路在明亮的阳光下通向前面渐渐敞开,又渐渐深切的山谷。

格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离开机村出门远行了。这一天,他没有遇见一个人。所以,当走到中午,树上有一只鸟聒噪个不停时,他以为这鸟是在劝他回机村去,他才开口说:“不,我不回去,我阿妈不在了,我要去找我的阿妈。”

说完这句话,他才清楚地意识到,确实,他阿妈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于是,一行热泪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在下一个路口,格拉遇见了一条流浪狗,格拉又对这狗讲:“机村不是我阿妈的家,所以也不是我的家,我阿妈回老家去了,我去找她,找到她,我也就找到老家了。”

那只流浪狗眼光茫然看了格拉一阵,脚步轻快地朝机村的方向跑去了。格拉叹了口气,又上路了,背朝着机村的方向。五

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带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一小团荫凉里,这已经是格拉和他母亲同时从机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

机村这么小,但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从机村消失,不再在 村子里四处晃悠了,却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也许有人 注意到了,却假装没有注意到。也许还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 了,却没有吱声。消失就消失吧。这样两个有毛病的人,在 机村就像是两面大镜子,大家都在这镜子里看见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恩波的一家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个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如今还会在庙里一心向佛。现在,庙已经被平毁,金妆的佛像也被摧毁了。毁佛的那一天,已经还俗的僧人最后一次被召回庙里,和那些还顽固地坚持在庙里的僧人一起站在庙前 的广场上。大殿的墙拆掉了,金妆的如来佛像上扑满了尘土, 现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积越多,一道一道冲开尘土 往下流,佛祖形如满月的脸上尽是纵横的沟壑了。

一个巨大的绳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长长的绳子交到 了广场上这些还俗和未还俗的僧人们手上,有人手舞着小红 旗,吹响了含在口中的哨子。这次,僧人们没有用力。已经 脏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脏污的莲花座上。一个红衣的喇嘛 被人从僧人队伍中拉了出来,戴上手铐,由民兵看管起来。吉普车前站着荷枪的士兵表情肃穆。

红旗再次挥动,口哨再次响起,僧人们闷闷地发一声喊, 佛像脖子上的绳套拉紧了,僧人们再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喊, 佛像摇晃几下,轰然倒下了。扬起的尘土,即便像蕴着火的烟,也很快被细雨浇灭了。摔烂的佛像露出了里面的泥, 和粘着黄泥的草。僧人们跌坐在雨水里,有了一个人带头, 便全体没有出息地大哭起来。据说,被铐起来的那个喇嘛 很气愤,气愤这些人这么没有出息。但这也仅是传言而已。因为以后,就没有谁再见过这个喇嘛了。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特别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样哭泣,心里更是别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长。

但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里那种别扭的感受又回来了。这种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他觉得,下雨天,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像娘们一样,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咧着嘴就哭,简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过去,大家都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机村,是一件好事。生活这么窘迫,有这两个可怜人作对照,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了。人人都看不起这两个人,但是,从对待这两个人的方式上,机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原来,恩波一家有两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一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漂亮的勒尔金措,加上这家人从不欺负格拉母子,所以,用张洛桑的话说:“这一家人好,在机村人心里那杆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听了这话的人都会说:“瞧瞧,又拿他的宝贝东西来打比方了。”

对,张洛桑曾经是机村唯一一杆秤的主人。这杆秤曾经让他在机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个大仓库,并在仓库里挂上了一大一小两杆崭新的秤。张洛桑在机村的影响才日渐衰微了。但他还是常常用他的宝贝秤打比方。而对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机村人公认为最贴切准确的一个。

恩波知道再回到庙里已经不可能了,便力图把心里那杆秤弄得平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对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杆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样对待格拉那样一个小可怜算是什么行为呢?

终于有人注意到,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机村那么小,机村的日子又那么了无生气。所以,一道谣言往往也像闪电 一样,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一点生气。何况两个人的消失不是谣言,而是一个事件。从第一个发 现者,到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过半天时间。恩波心里那杆秤的一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 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 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他一个人去了广 场边上那两母子所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门扣上插着一 根草棍。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门扣,草棍就从扣鼻中滑下 来,掉在了地上。门开的时候,咿呀一声响,像一只猫被 踩痛的叫唤。屋子里空空荡荡。火塘里灰烬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里,他长吁短叹。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怀里的时候, 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亲亲儿子,突然正色对妻子说:“烙饼,多烙些饼,我要出门,也许是远门。”

舅舅说:“去吧,佛的弟子要代众生受过。佛在尘世时,就代众生受过。”

恩波说:“众生的罪过里也有我的罪过。”

妻子表情坚定地和面,烧热了鏊子,烙饼,一张又一张。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嘤嘤地伏在男人胸前 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饼。

早晨天刚亮,他就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第一天,他走过了三个村庄。第二天,走过一个高山牧场。第三天,是一个满是汉人的伐木场。第五天头上,他就要走出这个县的边界了。边界是一条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桥, 几个懒洋洋倚着桥栏的人把他拦住了。先是一个鸭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说:“喂,那个人,站住。”

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来,可能是冲他说的,因为除了他 桥上没有别的行人,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所以也不敢断定 话是冲他说的。他继续往前走。那几个懒洋洋的家伙一下子 敏捷地冲了上来,眨眼之间,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裢掉到桥上,饼一个个从散开的袋口滚出来,在杉木桥板 上滚得碌碌作响。受到惊吓的恩波一使劲挣扎,就从许多只 手上挣脱出来。他迈开结实的双腿向桥的另一头奔跑。身后, 响起了清脆的钢铁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拉动枪栓的声音。恩 波站住了,并且像电影里的敌人一样举起了双手。身后,传 来一阵哄笑。笑声和着脚步声一阵风一样将他包围起来,一 只有力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体摔倒 在桥上。

许多张脸自上而下向他逼来,发出同一个声音:“还跑不跑?”

他想说,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来,把他呛住了。这是第五天头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 推开家门,一家人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讪讪一笑,在火塘边坐下来。妻子问:“饼吃完了?”

他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老奶奶突然说:“那你的饼呢?”“都滚到桥下,掉河里了。” “你掉到河里了?”“饼,饼子滚到河里了。”然后小声说,“聋子。”老奶奶说:“你小时候走路就爱跌跤。”

以后,机村的男人都会开玩笑说,他妈的,我真想出趟 远门。马上就有人接嘴说,狗屁,你没有证明。人群中便爆 发出一阵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是在村供销社门口。所谓供销社,就是生产队仓库隔出一间 来,对着小广场开出一个有两扇木门的窗口。掌柜是汉人杨 麻子。杨麻子过去是个溜村串户的小货郎,到山里卖点针头 线脑,收点药材皮毛。货郎担上总是挂着一把铁珠子铁框的 算盘。他也是机村来历不明的人物之一。机村人只记得,那 年他前脚到这个村子,后脚,解放军也来了。从此,一个人 可以随意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呆下来, 不走了。不想这一呆已经是十几个年头了。

后来,公社要在机村建立一个供销社,要找一个会写字算账的人。村里的领导是属意于还俗喇嘛江村贡布的,但他并不愿意。有两个人出来竞争这个职位。先是有着全村唯一一杆秤的张洛桑。这在人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着杨麻子拿着当年那把铁算盘出现了。结果张洛桑败给了杨麻子。从此,每个月,杨麻子坐着村里的马车去一趟公社,回来, 那个窗口的木门敞开了,女人们从那里买回茶叶、盐、一点 针头线脑。男人们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两的配 给酒。过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酿酒,如今粮食都交了公粮, 集中到仓库里,一马车一马车拉走,拉回来的,就是每月一 人二两白酒。这么一点酒,不等拿回家,就让男人们围坐在 广场上喝得一干二净了。恩波这个还俗僧人,既然结婚破了 色戒,喝点酒解闷开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几口酒 下肚,就满脸通红,那双剑眉下澄明有神的眼睛不一会儿就 布满血丝,露出恶狠狠的光芒,不再像个佛家弟子了。开初 人们都害怕他这种眼光。但他也无非语无伦次地说些醉话, 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

这天正是每月里那个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们一个 个在广场上坐下来,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酒倒进 一只画着天安门的搪瓷缸子里,一圈下来,缸子里的酒就见 底了。机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来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对恩波来说,有十 多口酒下肚,他已经醉了。上手的张洛桑把缸子传到他手上时,提醒他说:“少喝点吧,反正都醉了。”但他又露出了一脸傻笑,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

张洛桑就说:“妈的,醉都醉了,也不晓得少喝一口?”恩波这段时间心情不爽,便收敛了笑容说:“你少说一句,我就少喝一口。”

张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领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对方的领口。

下一圈酒转回来,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咬牙较劲,表面 上看纹丝不动,屁股却在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酒一停转, 大家才发现这两个人较上劲了。但是没有人来劝阻,要是两 个人真想打上一架,劝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如果不想真打, 那就更没有必要劝阻了。两个人就那样较着劲僵在了那里。还是出来续酒的杨麻子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兴的事情嘛。”

杨麻子是汉人,藏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这种口音是机村人经常性的玩笑题材之一。

张洛桑大着舌头学着他说:“算了,算了。”恩波也夹着舌头说:“喝酒,喝酒。”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同时松开了对方。

杨麻子说:“对了嘛,对了嘛,这样子就对了嘛。”

恩波突然瞪圆了双眼:“麻子,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子正用酒提往碗里续酒,听了这话,他的手僵住了, 刚才还喧嚷不已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麻子脸上的肌肉抽 动几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又往下续酒,嘴唇还抖抖索索地说:“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乡亲们,二十八斤半了。”

恩波知道自己又说了错话了,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

杨麻子还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

但大家还是不说话,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紧紧逼视着那 个说了错话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要是 人们再这样紧盯着他,再不开口说话,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其实,那句话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话还是出口了, 内心里有个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了。

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

是张洛桑开口说话了:“今天机村的男人都在这里了,我要问一句话,是不是机村再也容不下走投无路的人了。大 家晓得,我的父亲也是汉人,也是像杨麻子一样走到村子里 就不想再走的货郎。”

大家都说,不,不,再说你的父亲还给我们带来了机村很长历史上一直是唯一的一杆秤。 “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现在又想把杨麻子

逼走。”

大家都发出一致的声音:噢——

那意思是说,这话有些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 起来,卷起了广场上的草屑与尘土,人们慌忙弯腰,伸手, 做出掩住酒碗的动作,其实,只有一个人手上真正端着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风过之后,大家都为这个下意识 的动作哄笑起来。突然砰然一声响亮,原来,是久不住人的 桑丹家的木门自己脱离了门框,倒下了。

倒地的门扇起一阵风,吹起一点尘土和草屑,使人们又 想起了离开机村已久的格拉母子。想起这对母子,大家的视 线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张大了嘴痛哭一场。能够 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痛哭一场,那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情 啊!但这除了徒然惹人耻笑之外,又有什么作用呢?酒碗传 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刚斟满的一碗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可是不等酒全部落下肚里,恩波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 倒在了地上。

恩波一倒地,人们埋怨的对象没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名其妙倒地的门,这时天已黄昏,太阳一落山,傍晚的风中便有阵阵的寒意起来,突然有人说:“有鬼吧。”人们便觉得那寒意爬到背上了。 “这两母子死了?”“他们的魂回来了?” “呸!死了,魂还要回来?因为我们机村人对他们特别慈心仁爱吗?”

天慢慢黑下来。西北方靠着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现一 片绯红明亮的晚霞,但在这山谷中的低处,夜色水一样由低 到高掩了上来,把环坐在广场上的人们的身子掩入了黑暗, 只有仰天向上的脸,还被远处霞光的一点光亮照着。酒还在 一圈圈传递着,那带着强烈辛辣的液体无法抵抗住随夜色一 起升起来的寒意。何况这个时候还有人说起了鬼魂。鬼魂没 有形体,至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鬼魂是个什么样的形体,但 这会儿在广场上喝酒的这些男人却分明感到了它。这东西, 它没有形体,有的是冰凉的爪子,随着寒意一起从每个人的 背上慢慢升上来。

杨麻子把最后一提酒斟到酒碗里,很响地落上了供销社窗户上的铺板。然后,他把一双手背在身后,人们就听着他手里那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着走远了。

张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没有了,妈的,这身子,酒也暖不过来了。”

这时,机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身子异常沉重,像浸饱了水的木头。人们一个个撑起沉重的身子,习惯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后面正烧成黑色的红霞,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张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来,回家去了。”但恩波昏睡不醒,张洛桑就说:“妈的,一点酒能醉成这样,也他妈是种福气。”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人们正在走散,没有人想听他说话,这样他说话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他也就摇晃着身子回家去了。

恩波依然满身尘土,沉沉地睡在地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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