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7 10:52:21

点击下载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安娜

安娜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品导读

安娜·卡列尼娜

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反映的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后,“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都刚刚安排下来”的那个时代,在政治、经济、道德、心理等方面的诸多难以调和的矛盾。

小说以两条平行主线和一条连接性次要线索结构全篇。一条主线讲述了贵族妇女安娜冲破家庭和道德的桎梏,与沃伦斯基邂逅恋爱,终因不能逃脱社会对她的谴责和压迫而卧轨自杀。另一条主线讲述青年地主列文与吉提朴素的爱情以及列文进行的庄园改革,列文最终皈依宗教,实现了心灵的安宁。小说通过安娜-卡列宁-沃伦斯基这条线索,展示了封建家庭关系的瓦解和道德的沦丧;通过列文-吉提这条线索描绘出资本主义势力侵入农村后,地主经济面临危机的情景,揭示作者执著地探求出路的痛苦心情;道丽-奥勃朗斯基这一次要线索巧妙地连接两条主线。在家庭思想上,三条线索相互对应、互为参照,勾勒出三种不同类型的家庭模式和生活方式。作者以建筑师的巧妙构思用圆拱将两座大厦联结得天衣无缝,“使人觉察不出什么地方是拱顶”。小说故事曲折动人,思想内涵丰富,结构紧凑而错落有致。

小说以安娜·卡列宁娜命名,使她在小说中的地位由此突显出来。安娜不仅天生丽质,光艳夺人,而且纯真、诚实、端庄、聪慧,还有一个“复杂而有诗意的内心世界”。可是她遇人不淑,年轻时由姑母作主,嫁给一个头脑僵化、思想保守、虚伪成性并且没有活人感情的官僚卡列宁。在婚后八年间,她曾努力去爱丈夫和儿子。由于“世风日变”,婚姻自由的思想激起了这个古井之水的波澜。与沃伦斯基的邂逅,重新唤醒了安娜对生活的追求。安娜因为羡慕光明,爱上了外表俊美内心空虚的沃伦斯基。对爱情、对幸福的无限渴望使她忘却了一切烦恼和恐惧,在幻想中只为爱情而活。安娜和沃伦斯基的爱情如同燎原之火,熊熊燃烧起来,情感完全控制了理智。第一次性爱之后,恐惧立刻袭来,一切开始回到现实之中,安娜想起了家庭和道德,沃伦斯基想起了责任和义务。虽然自私感和罪恶感时时袭上心头,使她充满了矛盾和痛楚,但爱情的力量使她几度冲破世俗的藩篱,去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作为已婚的端庄妇女,跨出这一步是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的。虽然在当时的上流社会私通已司空见惯,而安娜不愿与那些淫荡无耻的贵族妇女同流合污,像她们那样长期欺骗丈夫,她选择了将情感公开。在当时,这不啻向上流社会公开挑战。安娜自然是不能见容于上流社会的。安娜受到卡列宁的残酷报复:既不答应离婚,又不让她亲近爱子。安娜徒然挣扎,她曾为爱情而牺牲母爱也曾为爱情而抛弃家庭,可是她倾力追求的爱情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对沃伦斯基爱情的绝望终于使安娜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她用自己的方式寻求到心灵的完全宁静。安娜最终没有与现实妥协,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女人。

沃伦斯基对安娜一见钟情,沉迷于她的美丽和独特气质。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与安娜的特殊关系给了他一种征服感、荣誉感。这种虚荣心决定了他对安娜的爱情是十分肤浅的。当安娜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把他看作所有的希望和寄托时,这种纯洁无暇的爱也曾使沃伦斯基自惭形秽,推动着他不得不重新认识与安娜的关系,对自己的肤浅和轻率表示自责,并在精神上强迫自己进一步爱这个女人。然而沃伦斯基和安娜的灵魂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精神世界,他始终是一个世俗的人,没有勇气与过去的世界完全断绝,他无力反抗宗教和大众意志,更不可能帮助安娜摆脱极度危险的精神危机。他们虽然一见钟情,但貌合神离,相距遥遥,根本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当安娜孤独无助的时候,沃伦斯基选择了逃避,他要回到以前的花花世界里。安娜的感觉是敏锐而正确的,沃伦斯基在精神上已经抛弃了她,只是因为良心和责任不敢这样去做。

安娜不仅仅是个受压迫者,时代在她的身上也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她敢于为爱情同社会抗争,却未能完全摆脱传统道德的束缚,不能彻底地与她身处的阶层决裂。她本为追求个人的尊严和幸福而走出家门,但为了使沃伦斯基与她朝夕厮守,竟然甘为他“无条件的奴隶”,甚至用姿色去引诱他。如果说安娜同社会的外在矛盾,是新事物受旧事物的压制,那么,她自身的矛盾,则是刚刚萌发的新思想未能战胜根深蒂固的旧意识。这也说明当时能代替旧的道德观念的新观念尚未形成。因此说,安娜身上集中了时代的各种矛盾。

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列文,也具有深刻的矛盾。他鄙视彼得堡的宫廷贵族,却以出身世袭贵族而自豪;他不满于上流社会的荒淫和虚伪,却认为奢侈是贵族的本分;他反对以农奴制的“棍子”压制农民,却又向往贵族的古风旧习;他厌恶资本主义并否定资本主义在俄国发展的必然性,却在自己的庄园里实行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他断言资产阶级所得的是“不义之财”,而自己却和劳动者进行“残酷的”斗争。这些正是这位“有心灵”、有道德感情的贵族在历史转折时期必然产生的思想矛盾。

尽管列文最终得到了真正的爱情和家庭幸福,但是,良心的痛苦时刻在折磨着他,在自己富裕同人民贫困的强烈对比下,他抱有深深的负罪感。然而,列文不同于一般的忏悔贵族,他的进步性在于他积极探索同人民接近的道路,试图通过“不流血的革命”达到与农民合作、共同富裕的目标。当这种历史唯心主义的幻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后,列文转而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他由社会经济的探索转向思想和道德的探索,要在各种哲学和宗教中寻求答案,却毫无所获。失望之余,他甚至要以自杀来解脱。最终,他从宗法制农民那里得到启示:人要“为灵魂而活着”。他不安的心灵在此时似乎得到了归宿,但这归宿依然是空想,无助于实际矛盾的解决,只不过是心灵悲剧的麻醉剂罢了。清醒的现实主义使作者就此收笔,心灵的悲剧由此突显出来。

列文的形象有作者自传的成分,读者从中可以看到许多托尔斯泰的个人经验和思索。

这部小说以家庭生活为题材,却突破了家庭小说的框架,以小家庭反映大社会的方式,实现了从内容到形式的创新,成为广泛反映俄国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生活的史诗性杰作。《安娜·卡列宁娜》问世一百多年了,这部出自巨匠之手的艺术杰作,不但没有减色,反而显得更为瑰丽。

作者简介

列夫尔斯泰是19世纪俄国最伟大的作家。1828年8月2日他出生在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地主庄园,父母亲都是大贵族。托尔斯泰一岁半丧母,九岁丧父,由他的两个姑母抚养成人。

托尔斯泰自幼接受典型的贵族家庭教育,1844年考入喀山大学东方系,攻读土耳其、阿拉伯语,准备当外交官,但因期终考试不及格,次年转到法律系。他不专心学业,迷恋社交生活,同时对哲学尤其是道德哲学发生兴趣,喜爱卢梭的学说及其为人,并广泛阅读文学作品。在大学时代,他已注意到平民出身的同学的优越性。1847年4月托尔斯泰退学,回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这是他母亲的陪嫁产业,在兄弟分家时归他所有--他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度过。

1851年4月底,托尔斯泰随长兄尼古拉赴高加索服役。他表现优异,也因亲戚的提携而晋升为准尉。克里木战争开始后,托尔斯泰自愿调赴塞瓦斯托波尔,曾在最危险的第四号棱堡任炮兵连长。在历次战役中,托尔斯泰看到平民出身的军官和士兵的英勇精神和优秀品质,这加强了他对普通人民的同情和对农奴制的批判态度。几年的军旅生活不仅使他看到上流社会的腐化,也为他创作长篇巨著《战争与和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托尔斯泰在高加索时开始文学创作,在《现代人》杂志上陆续发表《童年》、《少年》和《塞瓦斯托波尔故事》等小说。这些作品反映了他对贵族生活的批判态度和“道德自我修养”的主张。1855年11月他从塞瓦斯托波尔来到彼得堡,作为知名的新作家受到屠格涅夫和涅克拉索夫等人的欢迎,并结识了冈察洛夫、费特、奥斯特洛夫斯基、德鲁日宁、安年科夫、鲍特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作家和批评家。在这里他因不谙世故和放荡不羁而被视为怪人,他的不喜爱荷马和莎士比亚也使大家惊异。至1859年,他同《现代人》杂志决裂。

1856年夏至1857年冬,托尔斯泰曾一度倾心于邻居瓦·弗·阿尔谢尼耶娃,并为婚事作了多次努力,但都没有成功。1862年9月,他同御医的女儿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结婚。婚后,夫人为他操持家务,治理产业,并且为他誊写手稿。后来因她不能摆脱世俗偏见,过多为家庭和子女利益着想,不能理解世界观激变后的托尔斯泰的思想,夫妻关系日渐恶化,最终造成了家庭悲剧。

新婚之后,托尔斯泰逐渐克服了思想上的危机,他脱离社交,安居庄园,过着俭朴、宁静、和睦而幸福的生活。从1863年起他用六年时间创作了长篇历史小说《战争与和平》,这是他创作历程的第一个里程碑。

1857年托尔斯泰出国考察,他清楚地看到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种种矛盾,但又苦于找不到消灭社会罪恶的途径,只好呼吁人们按照“永恒的宗教真理”生活。这些观点后来在短篇小说《琉森》之中得以反映。随后,托尔斯泰又创作了探讨生与死、痛苦与幸福等问题的《三死》、《家庭幸福》。1860~1861年,为考察欧洲教育,托尔斯泰再度出国,他结识了赫尔岑,去听了狄更斯演讲,会见了普鲁东。这时他认为俄国应在小农经济基础上建立自己的理想社会,农民是最高道德理想的化身,贵族应走向“平民化”。这些思想鲜明地体现在他的中篇小说《哥萨克》之中。

1873~1877年经过12次修改,他完成了第二部里程碑式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这时他在小说创作技巧上已是炉火纯青。

在19世纪70至80年代新的革命形势和全国性大饥荒的强烈影响下,托尔斯泰终于完全否定了沙皇制度和官办教会,弃绝了贵族阶级,完成了自60年代开始酝酿的世界观的转变,转到宗法制农民的立场上。从此托尔斯泰厌弃自己及周围的贵族生活,不时从事体力劳动,自己耕地、缝鞋,为农民盖房子,摒绝奢侈,持斋吃素。他的文艺观也发生了转变,他指斥自己过去的艺术作品是“老爷式的游戏”,并把创作重点转移到论文和政论上去。1889~1899年托尔斯泰创作了长篇小说《复活》,这是他长期思想、艺术探索的总结,也是对俄国社会批判最全面深刻、有力的一部著作。

1901年托尔斯泰竟然落选首届诺贝尔奖,舆论一片哗然,但托尔斯泰本人倒很从容,他对自己的一生一直持一种反省和忏悔的态度,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奖项带给他的荣誉。也是在这一年,沙皇政府因《复活》的发表,指责他反对上帝,不信来世,以俄国东正教至圣宗教院的名义革除他的教籍。

托尔斯泰在世界观激变后,在1882年和1884年曾一再想离家出走。这种意图在他80至90年代的创作中有很多反映。在生前的最后几年,他意识到农民的觉醒,因自己同他们的思想有距离而悲观失望,对自己的地主庄园生活方式不符合信念又很感不安。1910年托尔斯泰违背家人的意愿,立下遗嘱,放弃了自己的版权。他把自己创造的精神财富无偿奉献给了整个人类。这使他和夫人之间的矛盾加剧,1910年11月10日,82岁高龄的托尔斯泰秘密离家出走,在途中患肺炎,20日在阿斯塔波沃车站逝世。一代文学巨匠就这样走完了他朴实而不平凡的人生旅程。遵照他的遗言,遗体安葬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森林中。坟上没有立墓碑和十字架。

作品链接

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少年》《青年》(1851~1857)

这三部作品中《童年》文学价值最高,托尔斯泰运用回忆手法描写男女主人公的过去,使读者获得对他们的完整印象。小说从人物内在本质上开掘人物,通过人物复杂的矛盾思想和多变的心态来表现人物性格。小说的成功之处还在于真实地揭示了俄国社会现存问题,具有现实意义。《哥萨克》(1853~1863)

这部小说表达了作家要与自己的环境脱离,走“平民化”道路的初步尝试,被称为托尔斯泰最抒情的作品。主人公奥列宁厌弃上流社会的空虚和虚伪,在奇伟的大自然和纯朴的哥萨克中间,认识到幸福的真谛在于爱和自我牺牲,为别人而生活,但他未能摆脱贵族的习性,这幻想以破灭告终。《战争与和平》(1863~1869)

这是托尔斯泰创作历程中的第一个里程碑。小说以四大家族的相互关系为线索,展现了当时俄国从城市到乡村的广阔社会生活画面,气势磅礴地反映了1805-1820年之间发生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特别是1812年库图佐夫领导的反对拿破仑的卫国战争,歌颂了俄国人民的爱国热忱和英勇斗争精神。小说主要探讨了俄国的前途和命运,特别是贵族的地位和出路问题。小说结构宏大,人物众多,典型形象鲜活饱满,是一部具有史诗和编年史特色的鸿篇巨制。《复活》(1889~1899)

托尔斯泰晚年的代表作,是他创作历程中的第三个里程碑。小说叙述了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作为陪审员,在法庭上遇见了被诬告的曾被他凌辱的女性玛斯洛娃,此时玛斯洛娃已堕落为妓女。这引起了聂赫留多夫心灵的震撼和忏悔,他想以自己的力量去帮助玛斯洛娃,却在黑暗的社会面前处处碰壁,这使他加深了对沙皇制度的认识。最终玛斯洛娃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与革命者西蒙夫结合。聂赫留多夫经历了一番心灵洗礼,和玛斯洛娃一起,实现了精神的复活。

第一部

1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奥布朗斯基的家里一片混乱。由于丈夫和那个法国女家庭教师的关系,妻子声称她再也不愿和丈夫在一个屋子里住着了。三天以来,家里的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难受。妻子寸步不离自己的房间,丈夫三天不在家,孩子们没人管教,在家里到处乱跑。连仆人都混乱了。

吵架后的第三天,司特潘·阿卡谛耶维奇·奥布朗斯基照例在早晨八点醒来。他发现自己那肥胖的保养良好的身体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哦,哦,怎么回事?”他想着刚才的梦,一群人在一个什么地方唱着歌儿。“真是有趣极了,可惜醒来后糊涂了。”他心情很好,看到阳光从厚窗帘的边上透了进来,就按照九年来的习惯,伸手去取晨衣。他这才清醒,自己并非是在妻子的卧室,而是在书房。他不笑了,皱起眉头。

他叹着气,将和妻子吵架的情景都想起来了。“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卧室里,妻子指着手上的信质问。

事后,最使奥布朗斯基恼怒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当时自己的那副蠢相。他站在妻子面前,不觉得委屈,不否认,不辩解,不求饶,竟还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地浮现出日常习惯的憨厚的微笑。

陶丽看见那微笑,打了个哆嗦,她无法遏制地喷出一长串残酷的话,说完就奔出房间,从此再也不愿见他。2

奥布朗斯基不欺骗自己,不对自己装出悔恨的样子。他今年三十四岁,相貌堂堂,多情善感。妻子小他一岁,不算上两个死去的孩子,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如今他并不后悔自己的不爱她,后悔的只是没能瞒过妻子。事到如今,他为他的妻子、孩子以及他自己难过起来。原先,他糊涂地以为妻子早就料到他的不忠实了,只是眼不见为净罢了。他甚至以为,作为一个贤妻良母,一个不再年轻美丽的女人,他的妻子理应对丈夫宽松一些。谁知恰恰相反。

奥布朗斯基自言自语着:“唉,真是糟透了!从前,一切是多么顺心啊,我们过得多么快活!她为自己当一个母亲而心满意足,从来不用我操心家庭事务。糟糕的是,勾搭自己的家庭教师未免太庸俗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多漂亮的家庭女教师啊!(他眼前浮现出罗兰小姐那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和她的笑容。)话说回来,她在我们家时,我从没越轨。眼下,最糟的是她已经……这可怎么办呢?”

在遇到各种烦难问题的时候,奥布朗斯基通常不去想它,就像依靠睡眠来忘记烦恼。“看着办吧。”他起身了,穿上晨衣,迈着和往常一样的步子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使劲按着铃。他的贴身男仆马特维应声而到,拿来他的衣服、靴子和一封电报。理发师也跟着进来。

奥布朗斯基看了电报,立即精神一振:“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卡迪耶夫娜明天要来了。”“上帝保佑!”马特维说。他像大人一样明白,安娜·阿卡迪耶夫娜的来到,也许会使这对夫妇言归于好。“是不是要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去告诉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她会吩咐的。”“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把电报拿去,照她吩咐的去做。”“是,大人。”马特维心里明白,大人是要他去试探一下。

当马特维慢吞吞地走回房间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梳洗完毕,理发师已走了。“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要我向您说,她要走了。她说: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马特维双手插在口袋,歪着头看着主人。

奥布朗斯基不做声,脸上浮起苦笑。

门外有女人衣服的声响,老保姆玛特寥娜严肃的麻脸出现在门口。她是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的心腹。“您上她那里去吧,大人,再去认个错。上帝会帮助您的。她多痛苦啊,看着她,人们都会悲伤的。而且家里也变得乱七八糟的,您得怜悯怜悯孩子们。去认个错吧,大人。没有别的办法了!贪图一时的快活就只能……”“她不会见我的。”“您只要尽了力,上帝是仁慈的,大人,向上帝祈祷吧,祷告上帝!”“好吧,你先去吧。”奥布朗斯基突然涨红了脸。他对马特维说:“来,给我换上衣服。”

奥布朗斯基穿好衣服,在身上洒了点香水,拉拉衬衫的袖口,照常把香烟、怀表等杂物分置在各个口袋,然后抖了抖手帕。尽管遇上了麻烦,他依然是整洁、健康而且芬芳的。他走进餐厅,在摆着咖啡和信件、公文的桌旁坐下。

看完信,处理了公文,读了晨报,喝了两杯咖啡,吃了黄油面包。他听见门口有孩子们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走到门口去招呼他们。孩子们丢下玩具,朝他跑来。

大女儿塔尼雅是父亲的小宝贝,她跑进房间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她正要跑开,父亲拦住她。“妈妈怎么样了?”他问。“妈妈?她起来了。她不叫我们上课,要古丽小姐带我们到姥姥家去玩。”

小儿子格利沙也来了。奥布朗斯基并不太喜欢他,但他尽量做得公平。他在壁炉架上取了两块糖分给他们。孩子们拿着糖走了。来了一个申诉的人,加里宁上尉的妻子。尽管她的要求是无理的,他还是耐心地听完她的话,并尽力给她帮助。这女人走了,奥布朗斯基拿起帽子,想想是否忘记了什么。除了他想忘记的妻子,他什么都没有忘记。“噢,是的!去还是不去?”他想了很多,最后决定还是去见妻子。“迟早要去的,这样僵持着总不是办法。”他竭力为自己打气,挺了挺胸膛,吸了两口烟,将烟头一扔,迈着大步穿过客厅,走向妻子的卧室。3

陶丽穿着短衣在找东西。她的头发曾经浓密美丽,现在已稀疏难看,用发针盘在脑后。她消瘦而憔悴,使得那双大大的受惊的眼睛更加触目。房间里都是散乱的东西,她站在这些东西之中寻找着什么。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朝门看看,徒劳地想装出严厉而轻蔑的神情。她怕他,害怕在此刻和他见面。三天来,她一次次试着要自己把她和孩子的衣服清理出来,然后回娘家去。但是,她总是下不了决心。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得想个什么办法羞辱他,惩罚他,要他也尝尝那种痛苦的滋味。她很想离开他,但是心里知道这是办不到的。她无法摆脱将自己视为他妻子并爱他的习惯。虽说意识到出走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欺骗着自己,继续清理东西,作出要走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手伸进衣柜的抽屉,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直到他走到自己身边,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原想做出严厉果断的神情,却流露出困惑和痛苦的神色。“陶丽!”他用怯怯的声调说,把头低下,竭力装出一副可怜相,但依然显得容光焕发。

她朝他扫了一眼。她想:“是的,他倒快乐得很!可我呢?我恨他这样子!”她的嘴唇紧抿着,脸颊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您要干什么?”她用不自然的声调匆匆问。“陶丽!”他声音在颤抖,“安娜今天要来了。”“这和我有什么相干?”“这可是……”“走吧,走吧,走吧!”她痛苦地嚷着,眼睛不朝他看。

奥布朗斯基刚才还能镇定地看报、喝咖啡,现在,当他看到妻子憔悴而痛苦的面容,听到她绝望的声音时,他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喉咙哽住了,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呀!陶丽!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道……”他说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哽住了。

她砰地一声将柜门关上,看了他一眼。“陶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请你宽恕我……难道你我九年的生活不能抵偿一时……一时的情欲吗?”

一听到这话,她怒不可遏:“走开,走开!别来对我说您那下流的情欲!”她想走出去,可身体摇晃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椅背。他看着她,眼泪也出来了。“陶丽!”他说着哭了起来,“看在上帝的面上,想想孩子们,他们什么过失也没有。都是我的过错!你惩罚我吧,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啊!可是,陶丽,你就宽恕我了吧!”

她坐下了大口地喘着气,这使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几次想开口,但发不出声音。他等待着。“你想到孩子,只是为了逗他们玩玩,可我想到他们,知道这下子全完了,”她说。这是三天来她一直对自己念叨的一句话。

他感激她照旧用“你”来称呼他,便靠过去想拉她的手,她嫌恶地躲开了。“我一直在想着孩子们,只要能够救他们,我什么都愿干。可我想不出怎样才能救他们:是将他们从他们的父亲那里带走呢,还是将他们留给那个不正经的父亲——是的,不正经的父亲……您倒说说,那桩……那桩事情发生以后,你我难道还能在一起生活吗?还能吗?可能吗?”她高声重复着。“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和自己孩子的家庭教师发生了关系之后……”“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他用的是可怜巴巴的声音,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他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了。“我讨厌你,厌恶你!”她嚷嚷着,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您的眼泪一文不值!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无情无义,不知廉耻!您卑鄙,令人厌恶,您是个陌生人,是的,彻底的陌生人!”她又痛苦又愤怒地说着,说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字眼——陌生人。“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说。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大概是跌了一跤。陶丽听着,神情松弛了。她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哦,她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想,“既然如此,她怎么还能恨我呢?”“陶丽,听我再说一句话,”他一边说,一边跟上她。“您要是跟着我,我就叫仆人和孩子都过来,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一个无赖!我今天就走,您去跟您的情妇在这儿住吧!”

她走了,将门砰地一声拉上。

奥布朗斯基叹着气,抹了一把脸。他想,她那粗野的叫嚷和“无赖”、“情妇”这些字眼,说不定连女仆们都听见了。真是太粗野了!奥布朗斯基一个人站了会儿,擦擦眼睛,叹了口气,挺着胸膛走出房间。

陶丽听见马车声,知道奥布朗斯基走了,就回到了卧室。这是她惟一的避难所。她在刚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绞着自己干瘦的双手,回想着那场谈话。她想:“他是不是还去看她?我刚才怎么不问问他。不,不,和解是决不可能的。即使我们还住在一幢房子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的陌生人!而我本来是多么爱他,多么爱他啊!……我现在居然还爱着他,而且比过去更爱他了?最要命的是……”

刚想到这里,玛特寥娜过来,将她的沉思默想打断了。于是,陶丽又置身于日常的事务,让家中的那些琐事冲淡自己的痛苦。4

奥布朗斯基靠着他的天分,在学校里学习得不错,但他既偷懒又调皮,所以在班上是成绩最差的一个。他尽管有点放纵自己,资历也不深,却在莫斯科的一个政府机关占着一个既体面又有丰厚薪金的官职。这个位置,是通过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得到的。卡列宁在政府的部里担任要职,奥布朗斯基的机关就是直属他的部的。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弄到这个职位,奥布朗斯基也可以靠着其他许许多多的亲戚的关系搞到一个类似的职位,每年拿六千卢布的薪金。尽管妻子有大宗财产,他还是很需要这笔钱。

奥布朗斯基的亲戚朋友多得出奇,莫斯科和彼得堡差不多有一半人认识他,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遇见他会高兴地叫一声“嘿,斯基华!”他出生于官宦之家,官场上的人,或者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看他长大;或者是他的知交;或者是他的老熟人——他们各占三分之一。支配物质的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是从不会忘了自己人的。

奥布朗斯基负责莫斯科的这个机关已有三年了,他在此获得所有人的好感和尊敬。因为他首先有自知之明,待人宽和;其次,他生就自由主义的思想,对人一视同仁;第三点最要紧,他对职务很放松,但从不犯错误。

奥布朗斯基到了机关,先到他的小办公室换好制服,然后走进办公大厅。大家纷纷起立,向他鞠躬。奥布朗斯基和同僚们一一握手,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的工作从几句笑话开始,分寸恰到好处。秘书夹着公文过来了,他微笑着开始工作,要到下午两点才能进餐和休息。

还没到两点钟,办公大厅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有个人闯了进来。官员们纷纷回过头,看门人立刻将此人赶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秘书读完公文,奥布朗斯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掏出一支烟,朝他的小办公室走去。“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看门人。“大人,那人趁我一转身,自说自话地钻了进来。他要见您……”“他在哪儿?”“大概在门厅,刚才还在那儿踱来踱去的。噢,就是他,”看门人指着一个肩宽体壮蓄着鬈须的男人说。那人没脱下他的羊皮帽,正沿着台阶轻捷地跑上来。

奥布朗斯基一眼认出跑上来的是谁,他兴奋起来。“哦,原来是你,列文!”他微笑着用亲切中带点嘲弄的口吻说。“你怎么肯屈尊到这鬼地方来找我的?”奥布朗斯基握完手,又吻了吻他的朋友。“你来了好久了吗?”“刚到,急忙来见你。”列文回答,他羞怯而生气地望了望周围。“哦,到我的办公室去吧。”奥布朗斯基挽着列文的胳膊,像是带他通过什么封锁线。

列文和奥布朗斯基的年龄差不多,他们彼此亲密并非只是因为香槟酒。尽管性格和趣味不同,因为是从小的伙伴和朋友,他们感情深厚。不过,他们各人都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最为正确。奥布朗斯基一见到列文,就抑制不住地露出嘲弄的微笑。他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列文在乡下忙忙碌碌,他在忙些什么,奥布朗斯基既不清楚也无兴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来总是情绪兴奋,慌里慌张,他为自己的这种慌张而恼怒。他对于事物总是有着出人意料的新见解。奥布朗斯基对此既嘲弄,又欣赏。同样,列文从心里看不上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和没意思的公务。所不同的只是,奥布朗斯基笑得轻松而温和,列文则笑得很不自在,他有时甚至气哼哼的。

他们说着话,一旁的两个先生提到了列文的同母异父的哥哥,谢尔盖·伊凡诺维奇·科兹尼雪夫。列文觉得不自在,他希望别人只是将自己视为康斯坦丁·列文,而不是那个全国著名作家的弟弟。“你不是说过你不再穿西装了吗?”奥布朗斯基打量着列文身上那套新衣服,它显然是由法国裁缝做的。“我看,这也是你的新变化。”

列文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的羞怯是可笑的,因而惭愧,脸也就更红了,几乎要流出眼泪。奥布朗斯基不忍心看他了。“我们到什么地方见面?我有话和你说。”列文说。“哦,就是一两句话,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竭力想克服自己的腼腆,神色尴尬。“谢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奥布朗斯基早就知道他爱上了他的小姨吉提,他脸上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眼睛愉快地闪着光芒。“你说一两句话,我无法用一两句话来回答你,因为……我们以后再谈吧。我本想请你到我家去,可我妻子身体欠佳。是了,你要是想见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就到动物园去,他们四五点钟时在那里溜冰。”

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饭后就分手了。奥布朗斯基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麻烦,“唉,我的事情可糟糕透了!”他不由地长叹了一声。5

列文这次来莫斯科,为的是向吉提求婚。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老贵族,彼此交情深厚。列文同陶丽和吉提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起迎考,一起进入大学。他经常出入谢尔巴茨基家,对他们一家、尤其是他们家的姑娘有了感情。列文已记不得自己的母亲了,他父母先后去世。在谢尔巴茨基家里,他第一次看到名门望族的家庭生活。那些姑娘在他的眼睛里是神秘诗意崇高无暇的。她们今天法语明天英语,她们轮流弹奏钢琴,她们请老师来教法国文学、音乐、绘画和跳舞,她们在一定的时间穿上外套坐着马车去林阴大道透透空气。这一切和其他的事情,列文都不懂。他将这一切视为美好的,热爱这神秘的生活。

在大学时,他差点爱上大女儿陶丽,但不久陶丽嫁给了奥布朗斯基。于是他开始爱二女儿,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在她们姐妹中间爱上一个,但拿不准应该爱哪个。不久,娜塔丽雅一走进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官李伏夫。列文大学毕业了,吉提还是个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参加海军,淹死在波罗的海。他和这一家的联系少多了。在乡下住了一年之后,他在初冬时又看到了谢尔巴茨基一家,他这才醒悟,自己爱的究竟是谁。

他这个出身望族而且富有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去向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在他人看来真是太简单了。他可能立即就被愉快地接受。但热恋中的列文将吉提看做是天下第一的姑娘,而自己则是个凡夫俗子,心里觉得这事情不可想象。

为了看见吉提,列文几乎天天出入于交际场。两个月后,他突然失去了信心,匆匆离开莫斯科回乡下去了。

他独自在乡下待了两个月,爱情使他寝食不安。她愿不愿做他的妻子,这事儿不解决,他无法再活下去。他终于不再迟疑,下决心到莫斯科来求婚了。如果被允许了,马上结婚。或者……要是被拒绝,他会变成怎样一个人,自己都无法想象。

列文乘早车到莫斯科,住在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科兹尼雪夫的家里。科兹尼雪夫告诉他,列文的亲哥哥尼古拉在莫斯科。尼古拉自甘堕落,荡尽几乎所有的家产,混迹于下层社会,他和兄弟们都闹翻了。科兹尼雪夫给列文看了一张条子:“我卑谦地请求你们别来打搅我。我仁慈的兄弟们,这是我要求你们给我的唯一的恩典。尼古拉·列文。”

列文从科兹尼雪夫的仆人那里问到尼古拉的地址,想好下午就去看他。他先去奥布朗斯基的机关,打听到谢尔巴茨基家的情况,就坐上马车去找吉提。6

下午四点,列文在动物园门口下车。他看见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停在入口处,立刻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他沿着小道向山上的溜冰场走去,一路上要自己保持镇定,可越是这样,越是紧张得直喘气。他在溜冰的人群里看见吉提了,竟害怕得要逃走。他竭力克制自己的激动,向她走去。他像面对太阳似的,不敢朝她多看,但即使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她像太阳一样的存在。“哦,俄罗斯溜冰大王,您早来了吗?冰面不错,快换上冰鞋!”吉提的堂弟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对他叫道。“我没有溜冰鞋,”列文回答。他虽没有朝那边看,却时时看见了她。他感觉到他的太阳走近了。她在转角处,胆怯地朝这里溜过来。她溜得不很稳,双手从小暖手筒里拿出来,防备摔跤。她望着列文,将他认出来了,露出胆怯的微笑。她拐了个弯,停在堂弟的身边,抓住他的手,朝列文微笑着点头。她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美。

他想到她时,眼前会浮现出她的完整的形象。她那孩子气的淡黄头发的小脑袋,明朗而善良,在少女的肩上灵巧地晃动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她纤美的身材,有着超于凡俗的魅力。这一些他看见了。她那温柔、安静和诚挚的眼神,使他惊奇。特别是她的微笑,总是将列文带入超凡的世界,他在那里流连忘返,有如回到童年的快乐时光。“您来好久了吗?”她将手给他。“我?没有,我是昨天……我是说今天……我刚到的,我来看看您,”列文有点慌乱。“我不知道您会溜冰,溜得很漂亮。”“人们都说您是最棒的溜冰大师呢,真想看看您的,您就换上冰鞋,我们一起溜吧。”

冰场上,列文充满了幸福感。他熟练地溜着,怯生生地接近她,她朝他微笑。

她向他伸出手,他们肩并肩地向前滑去,速度越来越快,她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同您在一起,我会学得更快。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您。”她说。“您靠着我,我也更有信心了。”他说完,立即被自己的话惊了,脸红红的。果然,听见他的话,她脸上亲密的表情立即消失了,好像太阳躲进了乌云。她的前额出现了皱纹,列文看出她心情紧张。“冬天您在乡下不气闷吗?”她问。“不,不气闷,我很忙。”“您要住上一阵子吧?”吉提问。“我不知道。这要看您了。”他说,但说完立刻感到恐怖。

是她没听到他的这句话呢,还是她不爱听,她好像绊了一下,把脚踏了两下,就急急地从他身边滑开了。“上帝啊,我做了什么!仁慈的上帝,帮帮我,引导我吧!”列文祷告着。

他要自己狠狠动起来,就在冰上奔跑着,转着圈子。他学一个青年从台阶上直冲下来,张开双臂保持平衡。他在最下面的那个台阶上绊了一下,手刚要碰到冰面,一用力又站了起来,笑着溜开了。“他这人多好,多温和呀。”吉提微笑着望着他,就像望着自己亲爱的哥哥。她想,“难道是我的过错,是我卖弄风情?我知道自己爱的不是他,但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十分快活,他是那样有意思。不过,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列文见吉提和她母亲要走,赶忙脱了溜冰鞋追了上去,在动物园的门口追上了她们。“看见您很高兴,”公爵夫人说,“我们还是星期四接待客人。”“今天是星期四。”“我们很高兴看见您。”公爵夫人冷冷地说。

母亲的冷淡令吉提难受,她要挽回一下,便回过头,微笑着说了声“再见!”

这时,奥布朗斯基来到动物园,他快快乐乐的,但一见到岳母立即变得沮丧了。她们走后,他挽住列文的手臂,和他去英国饭店。7

奥布朗斯基在饭店如鱼得水。饭后,列文激动地告诉奥布朗斯基,他想去向吉提求婚。“你要明白,对我来说,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列文说。

奥布朗斯基微笑着说,“我妻子是个奇怪的女人,她能预知未来,特别在婚姻的事情上。她不仅欣赏你,还说吉提一定会当你的妻子。”“这太好了!你夫人真是个好人!”列文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以免让人发现他的眼泪。他觉得自己攀不上纯洁的吉提。

列文喝干杯中的酒。两人沉默了一会。“我有句话跟你说。你认识沃伦斯基吗?”奥布朗斯基问。“不,不认识。你是什么意思?”“你应该认识他,因为他是你的情敌。”“沃伦斯基是谁?”列文的脸色也变了,凶狠而恼怒。“沃伦斯基是基里尔·伊凡诺维奇·沃伦斯基伯爵的儿子,彼得堡花花公子的一个活标本。我和他是在特维尔服役时认识的。他有很多的钱,人也漂亮,有上流社会的亲戚。他是个宫廷武官,心地善良,很有教养,聪明过人,他前途无量。”

列文皱着眉头,哑口无言。“哦,你走了不多久他就来了。照我看,他狂热地爱着吉提,而且,她母亲…”“对不起,我实在不清楚,”列文推开酒杯,“我要喝醉了……”“再说一句,我劝你千万抓紧解决。今晚别谈,明天一早去求婚,愿上帝保佑你……”

列文不想再说这件事了,他换了个话题。奥布朗斯基微微一笑,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遇上的麻烦,还对爱情发表了意见。他说道,真正的女人只有一种,就是那种既堕落又可爱的女人。列文叹了口气。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没在听奥布朗斯基说话。

他俩突然发现,他们尽管是朋友,尽管在一起吃饭喝酒,关系并没更加亲密。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互不相关。列文付了账,回家去换衣服,然后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决定自己的命运。8

吉提·谢尔巴茨基公爵小姐今年才十八岁。冬天,她初次进入社交界。出乎公爵夫人的意料,她在社交场中的成功超过了她的两个姐姐。莫斯科舞会上的年轻人,差不多个个拜倒在吉提的脚下,而且立即出现了两位认真的求婚者:列文和沃伦斯基。

公爵中意列文,但公爵夫人欣赏的是沃伦斯基。在她看来,列文和沃伦斯基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列文是粗野的乡下人,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出入她们家有一个半月了,居然还没有说法,似乎开口求婚会丢他的面子,他不懂规矩,经常出入有年轻姑娘的家庭的男子,一定要表明他的动机。后来,他居然又不辞而别。

沃伦斯基就不一样了。他有许多钱,聪明,家庭背景良好,是个宫廷武官,前途无量,而且是个讨人喜欢的男人。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女婿了。

如今世风日下,公爵夫人感到自己的责任更重了。法国规矩行不通了,父母代儿女做主会受到非难。女孩子自己做主的英国风俗在俄国是不能被接受的。依靠媒人的俄国传统又被大家认为不开明,连公爵夫人也不赞同。女孩子究竟如何出嫁。现在是谁也说不上来了。公爵夫人为吉提操了很多心。

她看出女儿已经爱上沃伦斯基了,她怕他最终不过是玩玩罢了。不过,她愿意相信沃伦斯基是个正派的人。吉提告诉母亲,沃伦斯基在一次跳舞时对她说,他们家的孩子很听母亲的话,大事都要和母亲商量。他说,“眼下我在等我母亲从彼得堡来,我是在等待一种非常的幸福。”

公爵夫人稍稍安心。但她生恐列文的出现会使这好事生出麻烦,怕女儿因他而拒绝沃伦斯基的求婚。她去叮嘱女儿,女儿不要她说下去。吉提涨红了脸,泪水也下来了。母亲想,“长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是不会撒谎的。”母亲满意了。9

从饭后到晚会开始,吉提有着年轻人初上战场的感觉。她的心脏重重地跳着,她的脑袋晕晕的。

她预感到这两个男子第一次见面的这个晚会,将要决定她的命运。她心里一直在想着他们两个,时而分开,时而一起,当她回想往事,带着柔情愉快地想起她和列文在一起的时候,童年时代以及列文和她去世的哥哥的友情,在她和列文的关系中笼上了一种诗意。她相信列文是爱自己的,列文的爱使她欣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快。想到沃伦斯基,她会有局促不安之感,虽说他温文尔雅,和他在一起,好像总有做作的地方——不是在沃伦斯基,他是十分诚挚可爱的,而是在自己。和列文在一起,要自在得多。但是,一想到将来和沃伦斯基在一起,眼前立即出现一幅灿烂幸福的前景;和列文一起,未来是一团迷雾。

她上楼去换上夜礼服,照照镜子,快乐地想到今天是自己的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已有了应付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全部力量。她觉得自己镇定而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走到客厅,仆人就来通报:“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和夫人都不在,吉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心里。她照照镜子,见自己脸色苍白得可怕。

她这才想到,他来得特别早,是为了在她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向她求婚。直到此时,她才明白她将残酷地伤害一个爱她的人。“天哪,真要我亲口对他说吗?难道要我对他说我不爱他吗?那是谎话。我说什么好呢?说我爱上别人了?不,那不行!我要躲开,我躲开。”

列文已到了门口。她对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像是在请他宽恕,向他伸出手。“我没按时来,来得太早了……”列文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他的脸色变得阴郁。“呵,不。”吉提在桌边坐下。“但是,我要自己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来找你,”他说。他没坐下,也没看她,为的是不失去勇气。“妈妈马上就下来。她昨天太疲倦了……昨天……”她说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那恳求和怜爱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

他朝她看了一眼,她脸红了,不再说下去。“我告诉您,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全都看您了……”

她的头越来越低,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将要说出的话。“全都看您了,”他重复着。“我是说……我是说……我为这个而来的……做我的妻子!”这可怕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的。他突然停下,望着她。

她困难地呼吸着,没有看他。她非常兴奋,心里洋溢着幸福。她怎么也没料到,他的爱情的表白对自己会有这么强烈的影响。但这只是一刹那。她想起了沃伦斯基。她抬起她那双诚实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的绝望的脸,匆匆回答:“那不能够……原谅我。”

那一瞬间,她对于他是多么亲近,对于他的生命是何等重要!可现在她是那么遥远。“结果一定会这样的。”他说,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走开。10

这时,公爵夫人进来了。她看看他们的神色,想,“赞美上帝,她拒绝他了。”于是,她的脸上又浮起星期四接待客人时的习惯的微笑。她问着列文乡下的生活,列文只好坐下。

客人们陆续来了,列文想走没走成。这时候,又进来一位太太,后面跟着进来一个军官。“这一定是沃伦斯基了,”列文想,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看了看吉提。吉提望了一眼沃伦斯基,又回头看看列文。列文从她下意识地闪动着光芒的眼睛看出,她爱的就是这个人。但他是怎样一个人呢?

列文属于那种希望发现情敌胜过自己的人。他忍住心里的伤痛,一味要在对方身上找出长处。他观察着沃伦斯基。沃伦斯基是个身体强壮的黑发男子,个头不高,有着一张和蔼、漂亮而又沉着、坚毅的脸。无论是他本身还是他的服装,都大方雅致。“让我来介绍,”公爵夫人指着列文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沃伦斯基伯爵。”

沃伦斯基站起来,热情地望着列文的眼睛,和他握手。“今年冬天我本来有机会同您一起吃饭的。”他单纯坦白地微笑着说。“可您突然回乡去了。您常住乡下吗?冬天一定很沉闷吧。”“事情忙就不沉闷,再说人在自己家里是不会沉闷的。”列文生硬地回答。“我喜欢乡间。”沃伦斯基说。他装着没注意到列文的语调。他和吉提,也和列文说着话,将安静而亲切的目光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夫人们在讨论灵魂和招魂术,列文说了一些讨人嫌的话,沃伦斯基则从容优雅得多。列文正想走,老公爵来了,他对沃伦斯基很冷淡,看见列文则很愉快,拥抱了他。列文有些不自在。

等老公爵一离开他,列文没打招呼就溜了。这个晚上留给他的最后的印象,是吉提回答沃伦斯基话时的那张幸福的笑脸。

晚会结束后,吉提对母亲说了她和列文的谈话。她虽然怜悯列文,但是想到有人向她求婚,心里还是很快乐。她不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否对头,但躺到床上却不断地回忆起那个图景:列文一面在听她父亲说话,一面看着她和沃伦斯基,他皱着眉头,神情忧郁。她为他难过得泪水也出来了。但是,想到替换列文的是沃伦斯基,他的脸,他的风度,他对自己的爱情,她心里又充满了喜悦。“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她重复地祈祷,直到睡着。

此刻的楼下,在公爵的书房,公爵和夫人为了爱女在争执。“看着吧,会害了吉提的,”公爵说,“在这样的事情上,我们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没有。我看出一个人是真有诚意的,那就是列文。我还看到一只鹌鹑,就是那个花花公子。”

丈夫的话将公爵夫人弄得心烦意乱。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像吉提一样,在心里不断祷告:“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11

沃伦斯基从没过上真正的家庭生活。他的母亲年轻时是出色的交际花,婚后,特别是她丈夫去世以后,有过不少轰动社交界的风流韵事。他的父亲,他几乎记不起了。他是在贵族军官学校受的教育。离开学校后,立即成为彼得堡富有军官的圈子中的一员。虽然他有时也涉足社交界,他的风流韵事却都发生在社交界外。

在经历了奢华而放荡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和一个纯洁可爱而又倾心于他的少女相处,这种乐趣对他完全是新鲜的。他没想过这会有什么不良的后果。他是她家的常客。跳舞,谈话,他感觉到吉提越来越依恋他了,这使他愉快,对她也就更多情了。他没去想,和少女调情而不想和她结婚,是花花公子们所共有的一种恶习。

要是他听见那晚上吉提父母的对话,设身处地地替她的家庭想想,明白不和吉提结婚她会很不幸,他一定会非常吃惊而且无法相信。他不相信给自己和吉提这么多乐趣的事情居然是不正当的。他尤其不相信自己应当结婚。

结婚这件事对他是没意义的。他不但不喜欢家庭生活,而且视丈夫为一种讨厌可笑的东西。他和吉提之间的精神联系似乎应当有相应的形式。可什么形式呢,他想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因为吉提的爱而变好了,于是不再去娱乐场。回到杜索旅馆,吃完饭倒头就睡,照例立即睡熟了。12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沃伦斯基坐车到彼得堡车站去接母亲。他在车站首先遇到的是奥布朗斯基。奥布朗斯基在等候坐这班车来的妹妹。

沃伦斯基问:“你到底来接谁?”“我?我接一个漂亮的女人。接我的亲妹妹安娜。”“哦,是卡列宁夫人吗?”沃伦斯基问。“你认识她?”“好像见过。也许记错了……我记不得了。”沃伦斯基心不在焉地说。

奥布朗斯基说起昨晚列文可能向吉提求婚了。他说:“他爱上她好久了。我真替他难过。”“原来是这样!……不过,我想她可以期望找到一个更好的男子。”沃伦斯基挺了挺胸。“啊,火车来了。”

火车来了,站台震动着,火车喷出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低低散开。

沃伦斯基站在奥布朗斯基旁边,他将母亲给忘了。刚才听到的事情使他兴奋起来。他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沃伦斯基伯爵夫人在这车厢。”列车员走到沃伦斯基面前说。

他这才想起母亲。他并不爱母亲,不尊敬她,只是嘴上不这么说罢了。生活里,他对她尊重加顺从,不可能有别的态度。但越是这样,他心里越不爱她。

沃伦斯基跟着列车员登上火车,他在入口处停下,给一位夫人让路。

凭着丰富的社交经验,他一眼就看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歉,刚要进车厢,忽然很想再看看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非常美,也不是因为她仪态的妩媚,而是因为经过他身边时,她迷人脸上有种特别的温情。当他回过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回过头来了。她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闪着光的灰色眼睛,亲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似的,随即又移向走过的人群,似乎在找寻什么人。在这短促的一瞥中,沃伦斯基注意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过剩的生命力,时而出现在她的眼睛的闪动中,时而显现在微笑里。

沃伦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一个长着黑眼睛和鬈发的衰弱的老夫人,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儿子,薄薄的嘴唇露出笑意。她站起来,将手提包递给侍女,伸出干瘦的手让儿子去吻,接着扶着他的头,在他的脸上吻着。

门口遇见的那位夫人过来了。“哦,找到您哥哥了吗?”伯爵夫人问。

沃伦斯基这才明白。这就是卡列宁夫人。“您哥哥已经来了。”他站起来,鞠着躬说。“很抱歉,我刚才不知道是您,我们是见过面的,但时间太短了,您一定记不起我了。”“哦,不,”她说,“我可以说已经认识您了,这一路上,您母亲一直在和我说您的事。”她说话时,那股压抑不住的生气流露在她的微笑中。

安娜下车去迎她的哥哥。沃伦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吻奥布朗斯基。安娜来向伯爵夫人告别。“再见,我的朋友。”伯爵夫人说。“让我吻吻您漂亮的脸蛋。是啊,我这老太婆实在也爱上您了。”

安娜愉快地将脸颊凑近伯爵夫人的嘴唇,接着微笑着把手伸给沃伦斯基。沃伦斯基握住她的手,她也大胆地握紧他的手。这样的紧握使沃伦斯基很兴奋。安娜迈着快步走出车厢,她体态丰满,步态轻盈。“迷人得很啊!”老夫人说。

沃伦斯基挽着母亲的胳膊走出车厢。

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人们惊慌地跑过。“什么?……什么?……卧轨死的……轧碎了!……”奔跑着的人里发出惊呼。

奥布朗斯基和他妹妹走了回来,面色惊恐。夫人们回到车厢,沃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去打听消息。一个看路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因怕冷裹住了耳朵,没听见火车在倒车,被车轧碎了。他们看到了血淋淋的尸体。奥布朗斯基很激动,他皱着眉头,像是要哭。沃伦斯基没说话,他镇定地板着脸。“啊,真可怕!伯爵夫人,”奥布朗斯基说。“他妻子也在……看见她真难受……她扑到尸体上。他们说,有一大家子要靠他来养。真可怜!”“不能替她想点办法吗?”安娜激动地低声说。

沃伦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下车去。等他回来,他们一起下车去。沃伦斯基和母亲走在前面,安娜和她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门口,站长追了上来。“您给副站长的两百卢布,请问是赏给谁的?”“给那寡妇,”沃伦斯基说,“这还用问吗?”“死得真可怕!”一个路过的绅士说。“说是他被碾成了两段。”“我觉得正相反,我看这是一种最干脆的死法,一眨眼就完了。”另一个说。

出了车站,安娜坐上马车。奥布朗斯基惊讶地看见她的嘴唇在发抖,竭力忍住眼泪。“怎么啦,安娜?”他问。“这是不祥之兆。”她说。“别胡说!”奥布朗斯基将话题转到安娜的到来和他对她的希望。“你认识沃伦斯基很久了吗?”她问。“是啊,我们都想看到他和吉提结婚呢。”“噢,”安娜低声说,“现在,来说说你的事情吧。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奥布朗斯基讲述着。

车到家时,奥布朗斯基将妹妹扶下马车,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驱车到机关办公去了。13

安娜走进小客厅,陶丽在教一个金发小男孩法语。陶丽听见声音,回过头,见是安娜,一下子将她抱住了。“哦,你来了!”“我看见你真高兴。”安娜说。

看过孩子以后,她俩在客厅里喝咖啡。陶丽诉说着自己的痛苦。“我能理解!我能理解的,我的好陶丽,我能理解的,”安娜握住她的手说。“他也挺可怜的。他后悔得要命……他一直在说,‘不,她不会饶恕我了。’”“是的,我知道他很痛苦。有罪的人总是比无罪的人更痛苦。但一切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有了那女人,我怎么可能还当他的妻子呢?是的,那女人年轻,漂亮,可是,安娜,我的青春和美丽都消耗在谁的身上了呢?是他,是他的孩子们。我为他做了牺牲,而那里一个下贱的女人就把他迷住了……我对他再没有爱情,只有恨。我恨不得杀了他……”“他告诉我事情的时候,我只想到一个家就此混乱了,我为他难受。现在,我们谈了话,我作为一个女人,看法不一样了。我看到你的痛苦,心里为你说不出的难过。不过,我只想问你,陶丽,不知你的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是否足够来饶恕他。这些只有你自己明白。要是有,你就饶恕他吧。”“不!”陶丽说。安娜吻吻她的手,打断了她。“对上流社会的男人,我比你更了解,”安娜说。“他们一边干不忠实的事,一边将家庭和妻子看得很神圣。他们轻视那种女人,在她们和家庭之间划了一条鸿沟。我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事实确实就是这样。”“是的,但是,他同她亲过嘴了……”陶丽说。“要是他下次又冲动了呢?”“我想不会有下次了……”“是的,可是如果换了你,你会饶恕他吗?”“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是的,我能饶恕。”安娜想了想说。“我能,是的,我会饶恕的。也许和原先有些不同,但我会饶恕的。我会完全饶恕他,就像没发生事情一样。”“哦,自然,”陶丽很快插进来说,好像在说她想过无数次的话,“否则就说不上饶恕了。如果饶恕就应是完全的饶恕。哦,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站起来,一路上搂着安娜。“我亲爱的,你来了我真高兴!现在我觉得好多了。”14

安娜一整天都在奥布朗斯基的家,没会见任何人。她整个早上都和陶丽与孩子们在一起。她派人送了张纸条给她哥哥,要他回来吃午饭。

饭桌上,陶丽叫他“斯基华”。她好些日子没这样称呼他了。虽说还有疙瘩,但已不再说什么分手的话了,有了和解的希望。

刚吃完饭,吉提就来了。她认识安娜,但不熟。她有点拘谨。可安娜十分喜欢她,称赞着她的美丽和年轻。吉提还没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仅受到安娜的影响,还爱慕她,如同通常年轻的姑娘爱慕年长的已婚妇女一样。安娜不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也不像有个八岁孩子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眼神里的那种忧郁,她轻盈的举止和眼神,她微笑中传达的蓬勃的生气,使她如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吉提觉得安娜十分淳朴,也不掩饰什么,然而她那丰富复杂的内心情感,却是吉提无法窥见的。

饭后,安娜要奥布朗斯基去妻子的房间,“去吧,上帝会保佑你的!”她和吉提说着话。吉提请她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说很想在舞会上看到安娜。

安娜问,“还会有什么令人愉快的舞会吗?它总是很沉闷。”“怎么会呢?”吉提说,“您又是那么美丽。”

安娜的脸有些红了。她说自然免不了会去的,想到去了能使吉提快乐,也就是安慰了。“我知道了那件事,斯基华告诉我的。我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着,“我在火车站遇见了沃伦斯基。”

吉提脸红了。安娜说着伯爵夫人告诉她的沃伦斯基的故事,他将全部财产让给了哥哥,他从水里救起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他是个英雄,”安娜微笑着说,“老夫人再三请我去。明天,我去看看老夫人。”

安娜没有提起火车站的两百卢布。不知为什么,她想起这事来就心烦意乱。她总觉得那似乎和她有点什么关系,那是没理由发生的事情。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朝他们的姑姑跑来,安娜笑着迎了上去。

陶丽和奥布朗斯基先后走出了房间。从哥哥的声调中,安娜知道他们已和解了。

九点半时,有件看来很平常大家却感到意外的事情。平常的这时候,是安娜的儿子谢辽沙睡觉的时间,此刻儿子不在身边,她很想看看他的照片,和他们谈谈,便上楼去拿谢辽沙的照片,正离开客厅,传来了门铃声。

当安娜走到楼梯口,来客已站在灯光下了。她往下面一望,立刻认出是沃伦斯基,一种快乐和恐惧交混的奇异感觉使她的心一震。在她走到楼梯一半时,他抬起眼睛看见了她,脸上显出困惑和惊惶的神色。她微微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等她拿着照相本回来,他已经走了。奥布朗斯基说,他来是为了打听明天请一位名流吃饭的事。“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来。真是个怪人!”

吉提红了脸。她以为只有她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又为什么不肯进来:“他觉得太晚了,而且安娜又在。”

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就看起了安娜的照相本。

一个男子在晚上九点半上朋友的家,说是打听一个宴会的细节,不肯进屋,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大家却都觉得奇怪。在所有人中,最觉蹊跷的是安娜。15

大厅灯火辉煌,摆满了鲜花,乐队已在演奏第一支华尔兹。像玫瑰一样娇艳的吉提和母亲一起下楼,在楼梯口遇见一个被视为花花公子的青年。他鞠了一躬,预请吉提跳第二圈卡德里尔舞。第一圈她已答应沃伦斯基了。

为了参加舞会,吉提在服饰和发式上费了许多心思。现在,她穿着一身以玫瑰红衬裙做底的有繁复花纹的网纱衣裙,头上插着一朵衬有两片叶子的玫瑰花,轻盈地走进舞厅。一切自然得就像天生如此。

今天是吉提最幸福的日子。她的衣裳没有一处不合身,花边披肩没耷拉下来,玫瑰花结没有揉皱,粉红色高跟鞋没有挤痛脚。金色的假髻平服地盘在她的小脑袋上,就像是她自己的头发。她的长手套上的三个钮扣全都扣着,一个也没松开。长手套裹住她娇小的手,系着颈饰的黑丝绒带子温柔地绕着她的脖子,吉提觉得这带子真是完美无缺。她朝舞厅的镜子看了一眼自己,不由地微微一笑。她的裸露的肩膀和手臂给人一种大理石般的清凉之感,她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睛闪着光芒,她的嘴唇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魅力而升起笑意。周围是满身网纱、丝带、花朵的妇女。吉提还没跨进舞厅,那个最杰出的舞伴、著名的舞蹈教练科尔松斯基就过来请她跳华尔兹了。他迈着舞蹈教练独有的那种轻飘飘的步子飞奔到她的面前,问也不问她是否愿意,就伸出手搂着吉提的纤细的腰。她把左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音乐的节拍,穿着粉红色皮鞋的小脚在光滑的镶木地板上轻捷地转动起来。

听见他的赞美,吉提笑了笑,她越过他的肩头看着舞厅。她不是那种初涉舞场的少女,不会对舞厅产生幻觉;也不是那种跳得太多的女子,对舞厅毫无新鲜感。她在这两者之间,兴奋而沉着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她看见许多认识的人,还看见斯基华。接着,她看到了穿着黑天鹅绒长裙的安娜的优美身材和头部。还有他,也在那儿。拒绝列文求婚的那个晚上之后,吉提还没见过他。

科尔松斯基带着她,将她送到安娜那儿。

安娜并没像吉提希望的那样穿紫色的衣服,却穿了一件黑天鹅绒的敞胸连衫裙,露出她那如象牙雕成的丰满的肩和胸,以及圆圆的胳膊、小小的手。她的裙子上镶上了威尼斯的花边。她的头上,天然的乌黑的头发中间有一个小小的三色紫罗兰的花环,在镶着白色花边的黑腰带上也插着同样的花束。她的发式并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颈项和鬓边的固执的鬈发,这增加了她的妩媚。在她优雅的颈子上还挂着一串珍珠。

吉提每天看见安娜,直到现在看见她穿着黑色的衣裳,才感到过去并没发现她的全部的魅力。她的魅力在于她本人总是比服装更醒目,那黑色的衣服只是一个镜框,为人注目的是她本人——单纯,自然,优雅,同时快乐而充满生气。

安娜和吉提打了招呼,用目光对她的服饰表示赞赏。科尔松斯基来请安娜,她表示要是允许不跳她就不跳了。这时,沃伦斯基走了过来,他朝安娜鞠躬。安娜像是没看见,将手搭在科尔松斯基的肩膀上。“看见他,她怎么有点不高兴?”吉提想,她看出安娜是故意不理会沃伦斯基的鞠躬。沃伦斯基走到吉提面前,和她约了第一圈卡德里尔舞,并为这一阵没去看她而表示歉意。她等他邀请跳华尔兹,可他没有邀请,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微微红了睑,连忙邀请,但是,刚迈出第一步,音乐就停止了。吉提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那靠得很近的脸。她的凝视没有得到反应。直到好多年以后,吉提依然为此感到屈辱,伤心。16

沃伦斯基同吉提跳了几圈华尔兹,还跳了第一圈卡德里尔舞。跳舞时,他提到了列文,说他很喜欢他,吉提的心动了一下。她在心情激动地等待着跳玛祖卡舞,她想,一切会在跳玛祖卡舞时决定。在跳卡德里尔舞时,他没和她约定跳玛祖卡舞,而她相信他会来请她的,于是回绝了五个人的邀请。整个舞会,直到最后一圈卡德里尔舞,色彩,音响,动作,在吉提看来都好像是一个欢乐的梦境。当她和一个没法拒绝的讨厌的青年跳着最后一圈卡德里尔舞时,凑巧做了沃伦斯基和安娜的对舞者。吉提看见安娜有种崭新的形象,脸上是因成功而兴奋的神情,她陶醉在别人对她的倾倒中。吉提看见安娜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辉,看到她情不自禁地浮现在嘴唇上的幸福和兴奋的微笑,和她那动作的优雅、准确和轻盈。“是谁使她这样陶醉呢?”她问自己。“是大家还是一个人呢?”科尔松斯基一会儿叫大家围成一个圈子,一会儿叫大家排成一排。她仔细观察,心被揪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大家的欣赏,只是一个人的崇拜。这个人是谁?是他?”吉提对他望了望,心中充满了恐惧。她在安娜脸上看见的东西,同样也写在沃伦斯基的脸上。他那一向沉着坚定的态度和泰然自若的神情到哪里去了?现在每当他朝向她的时候,他总是微微低下头,好像要跪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里只有驯服和惶恐。他的这种表情是吉提从没见过的。

整个舞会,整个世界,在吉提的心里已是一片迷雾。只是她所受的严格的教养在支持着她,使她照常跳舞、回答、说话,甚至微笑。可是,玛祖卡舞就要开始了,她回绝了五个人的邀舞,现在再也没有舞伴了。她的心碎了。

她走到小会客室的尽头,无力地倒在安乐椅上。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她的心情,谁都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一个她也许是爱他的人,她所以拒绝,就因为她信任另一个人。

诺德斯顿伯爵夫人看不过去,她找到科尔松斯基,要他去请吉提跳舞。

吉提跳着舞。她用锐利的眼睛看着他们,越看越相信她的不幸是真的。沃伦斯基在安娜的面前,就像是一条做错事情的狗。安娜的朴素的服饰,她的戴着手镯的丰满胳膊,她那挂着珍珠的脖子,她那蓬松的鬈发,她的小巧的手脚的动作,她美丽的生气勃勃的脸蛋,一切都是那么迷人。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却藏着可怕残忍的东西。

对安娜,吉提比以前更赞叹了,她也就更加痛苦。吉提觉得自己垮了,从她的脸上就可看出。当沃伦斯基跳玛祖卡舞遇上她的时候,他一下子居然没有认出她来——她变得太厉害了。“舞会真热闹啊!”沃伦斯基对吉提寒暄着。“是啊。”吉提回答。

舞会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她的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妖魔般媚人的东西。”吉提自言自语。

舞会后,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她脸上在微笑,语气却很坚决地谢绝了主人的挽留。“在这个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个冬天还多呢,”安娜回头看看站在她身边的沃伦斯基,说,“动身之前我得稍稍休息一下。”“那么您明天一定要走吗?”沃伦斯基问。“是的,我打算走。”安娜回答。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的压抑不住的闪烁着的光辉和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

安娜没留下用餐,她走了。17

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雇了辆马车,去哥哥尼古拉的寓所。在车上,他想到尼古拉在大学时代及毕业后的一年里,不管同学如何嘲笑,坚持过修士一样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的仪式,放弃各种享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突然变了,与一班坏蛋为伍,沉溺于荒淫无度之中。他又想到他虐待一个男孩的事。尼古拉从乡下领了一个男孩抚养,盛怒之下,凶狠地殴打他,以至被人告了。还有许多不名誉的事……在他像修士一样生活时,大家嘲笑他;在他堕落时,大家回避他。

列文觉得他哥哥尼古拉,不管他的生活怎样不堪,在他灵魂的深处,并不比蔑视他的人们坏多少。

列文在一个旅馆里找到了尼古拉。尼古拉高大而消瘦,背有点驼,头发也稀疏了。和他一起住的是一个叫玛丽雅的麻脸女人。“这个女人,是我过日子的伴儿,我把她从窑子里领出来的。”尼古拉说。“但是,我爱她而且尊敬她。凡是和我来往的人,也要爱她,尊敬她。她可以说是我的妻子,是的,我妻子。现在你知道是在和什么人交往了。要是你以为有辱你的身份,那好,这是地板,那边是门。”“怎么是有辱我的身份呢,我不明白。”列文说。“那么,玛丽雅,叫他们拿晚饭来,三份,伏特加和葡萄酒……不,等一等……不,没关系……去吧。”

他们喝着酒。尼古拉在说资本家剥削了工人的剩余价值,当牛做马,这种制度应当改变。他说将在乡下办一个钳工合作社,社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共的。他喝多了,说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忽然要去吉卜赛人那儿听歌。列文靠着玛丽雅的帮助,好容易才将他弄到床上躺下。他已烂醉如泥了。

列文早上离开莫斯科,傍晚回到家。一路上,他想着别再幻想什么结婚的幸福,所以应该珍惜现在的生活,要自己不再沉溺于卑鄙的色欲。他想到哥哥尼古拉,决心不再忘了他,要多多关心他。他并不赞同尼古拉的共产主义,但想到自己的富裕和人民的贫困,总不能心安理得。他决心今后更多地劳动,生活得更俭朴。

到家了。这是一幢很大的老式房子,他的父母曾经生活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他曾梦想同他的妻子一起也建立这样的生活。

女管家阿加菲雅和猎狗拉斯卡出来迎接他。“我想家了,阿加菲雅,出门总不如在家。”他说着,走进书房。

男管家进来向他报告,家里平安无事。但列文设计的烘谷机将荞麦烘焦了,这使他很生气。可另外的消息使他大为高兴,他从展览会买来的良种母牛红毛美人巴瓦生了小牛。他一听,立刻提着马灯去牛棚察看。18

舞会后的第二天清早,安娜给丈夫打电报,说自己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奥布朗斯基答应七点钟回来送他。吉提也没来,只送来一张条子说头痛。安娜一早上都在做回家的准备。陶丽觉得她心绪不宁。“你今天有点奇怪!”陶丽说。“我?你这样觉得?我没什么怪异,就是有点别扭,我常常这样。我真想哭一场。这很傻,会过去的。”她的眼睛格外明亮,泪光闪闪的。“就像我那时不愿意离开莫斯科,现在我又不愿离开这里了。”“你来了,做了一件好事。”陶丽凝望着她说。“别这样说,陶丽,我没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安娜泪汪汪地看着她。“假如没有你,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你多幸福啊,安娜!你总是那样光明。”“人人心中都有隐私,就像英语里说的。”“你没有,”陶丽说。“我有!”安娜突然说。

安娜告诉陶丽,她也有很难说出口的阴沉的秘密。陶丽看着她的脸红到耳根,红到发根,陶丽吃惊了。“我愿意向你坦白,”安娜说。“你知道吉提今天为什么不来吃饭?她在妒忌我。我破坏了……舞会对她不是快乐而是痛苦,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但认真说起来,并不是我的过错,或者说我有一小点过错。”她强调“一小点”三个字。“哦,你说这话多像斯基华啊!”陶丽笑着说。

安娜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态度。她一想到沃伦斯基就情绪激动,所以要比预定的时间早走,这样可以不再和他见面。“我相信这事会被忘记的,吉提也不会再恨我,”安娜说。“安娜,我对你说实话,我对吉提的这门婚事并不赞成。要是她的沃伦斯基在一天之内就对你产生了爱情,这门婚事还是算了的好。”

安娜听了有点得意,脸上又泛起红晕。“吉提是多么可爱啊!陶丽,你将这事补救一下吧。我渴望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我现在更爱你们了。”安娜泪水盈盈地说。“噢,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擦了擦脸,开始换衣服。

在安娜将动身的时候,奥布朗斯基赶到了,他红光满面,散发着酒气和雪茄味。

陶丽被安娜的情绪感染了,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低低地说:“记住,安娜,你给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记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不明白你说这话为什么。”安娜含着眼泪吻了陶丽。“你过去了解我、现在也了解我。再见,我的亲爱的!”19“噢,感谢上帝,都结束了!”安娜和哥哥告别,在软席车厢,和安奴什卡在一起。她用一只靠枕放在膝盖上盖住双腿,舒舒服服地坐着。她敷衍了一旁的几位太太几句,看起了一本英国小说。她常常出神,以自己替代书中的角色。

她想起舞会,想起沃伦斯基的多情而恭顺的脸,回顾他们之间的全部的关系,没发觉可以害臊的地方。但一想起沃伦斯基,心里就激动起来。她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觉得她在下沉,但这非但不可怕,还怪有趣的。火车进站了,她要安奴什卡把披肩和头巾给她,穿戴好后,向门口走去。

她打开门,暴风雪向她迎面扑来,堵在门口同她争夺车门。她觉得很有趣。她拉开门,走了出去。风像是埋伏着在等她,快乐地呼啸着,要将她抓住带走。她抓紧冰冷的把手,按住衣服,上了站台。风被车厢挡住,小些了。面对冷冷的夹着雪的空气,她在车厢旁边,环顾站台和灯光照耀着的车站,舒畅地做着深呼吸。

暴风雪在火车的车轮之间,在柱子的周围,在车站的转角处冲击呼啸。车厢、柱子、人,视野里所有的东西都半边盖了雪,越积越厚。人们在月台上快乐地交谈着,跑来跑去。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叫喊。有几个落满雪花的人跑过。两个叼着香烟的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又深深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想回车厢了,伸手去抓把手,一个穿军服的人走来,遮住了路灯摇曳的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沃伦斯基的脸。他将手举到帽檐上,向她鞠躬,问她有没有事要他效劳。她凝望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她被一种喜悦的骄傲的情绪包围了。不必问他了,她明白,他的出现是因为她在这里。“我不知道您也来了。您为什么呢?”她垂下要去抓把手的手说。她的脸上有压抑不住的喜气。

他盯着她的眼睛,“我来,是因为您在这儿,我没有别的办法。”

在这一瞬间,风似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将雪从车厢顶上吹下,吹得哪儿的破铁片发出铿锵的声响,车头发出凄凉的尖锐的汽笛声。暴风雪的恐怖景象在她看来似乎格外壮丽。他的话,是她内心所渴望的,而她的理智却怕听。她什么也没说。他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内心的冲突。“要是我说了使您不愉快的话,请您原谅。”他卑谦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说,“您的话很傻。我请求您,如果您真是个好人,那就忘记您说的,我也会忘记的。”“您的每一句话,您的每一个动作,我永远不会忘记,无法忘记!”“够了,够了!”她叫道,徒然地想在脸上做出严厉的表情。她抓着门把手,急急地走向车厢。她脑子乱了,什么人的话也想不起了,但她本能地知道,这片刻的谈话,使他们可怕地接近了。她站了几秒钟后走进车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早先的那种紧张的状态又出现了,而且在加强。她怕自己会因此而受不了。不过,这并没什么不愉快,反而是快乐的令人陶醉的感觉。天快亮了。安娜在座位上打了一会瞌睡。等她醒来,天已大亮,火车驶近彼得堡。她立刻想到了家、丈夫和儿子,想到现在和日后的种种琐事。

彼得堡到了,火车一停,她就下车,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丈夫的脸。“哎呀,天哪,他的耳朵怎么成了这种样子?”她望着他那冷淡的一本正经的脸,他的那对大耳朵竟撑住了礼帽的边缘。一看见她,他就迎过来,嘴唇上浮起他习惯的讥讽的微笑,他那双疲倦的大眼睛瞪着她。当她遇见他的执拗的疲惫的目光时,一阵不愉快的感觉揪住了她的心,好像她希望见到的并不是他。和丈夫在一起,使她常常觉察到自己的虚伪,她为此而对自己不满。“哦,你看,你温柔的丈夫还像新婚第一年一样温存,在这里望眼欲穿。”他缓慢地用尖细的声音说。“谢辽沙好吗?”她问。“这就是对我的热情的全部报答吗?”他说,“他很好……”20

那个晚上,沃伦斯基整整一夜都不想睡觉。他坐在他的躺椅里,时而瞪着前面,时而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他看人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沃伦斯基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什么人也没看见。他感到自己像个皇帝。倒不是他自信地以为他已经给安娜很深的印象,而是安娜给他的感觉使他充满了幸福和自豪。

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他因此而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了真话;他要到她去的任何地方,现在他生活的全部的幸福和唯一的意义,就在于和她在一起。他很高兴自己终于在车站上将要说的话对她说出来了,现在她一定在想着他的话。沃伦斯基一夜没有睡意。他回到车厢里,不断地想着看见她的所有情景,回味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还在他的大脑里幻想着未来的图景。他为此简直连心跳也要停止了。

经过这个不眠之夜,当他在彼得堡下火车的时候,感觉好像洗了冷水澡一样。他在车厢旁站着,等待她的出现。但是,他还没看见她,却先看到她的丈夫在站长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穿过人群。“哦,是的!丈夫!”直到这时,沃伦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想起她的丈夫和她的关系。他原先也知道她有个丈夫,却忽视他的存在,现在,他看见了,看见他的头和肩膀,看见他的穿着黑裤子的双腿,尤其是在看见他显出占有者的神情理所当然地挽着她的手臂时,他才完全懂得了。

看见卡列宁,他很不愉快。卡列宁将他的水搅浑了。卡列宁走路时摆动着屁股,这样子尤其令他厌恶。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有爱她的不容置疑的权利。但是她还是那样,她的姿态还是使他动心。“不,她不爱他,她不会爱他的,”他心里这样断定。

他从后面接近安娜。她发现他的接近,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和丈夫说话。“您昨晚睡得好吗?”他同时向她和她丈夫鞠躬。“谢谢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脸上露出疲倦,但在和他对视时,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虽然这闪光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却因此感到幸福。“沃伦斯基伯爵。”安娜介绍说。“哦,我们好像见过。”卡列宁伸出手,冷淡地说。“你同母亲一起去莫斯科,和儿子一同回来。”他每个字都吐字清晰,每个字似乎都是他在行赏。“我想您是休假回来的吧?”不等沃伦斯基回答,他又用玩笑的口吻对妻子说:“哦,在莫斯科告别时该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这样对妻子说话,为的是使沃伦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单独在一起。他略转身子,手在帽檐上碰了碰。但沃伦斯基还是对安娜说:“我希望有幸去拜访你们。”

卡列宁用疲倦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欢迎,”他冷淡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接待客人。”接着,完全撇开了沃伦斯基,和妻子说起话来。

安娜一边和丈夫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听着身后沃伦斯基的脚步声。“你回来了,我可以不必一个人吃饭了,”卡列宁说,“你不会相信你不在时,我寂寞得……”

于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21

家里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就是她的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的呼喊,跳下台阶朝她跑去,欢天喜地地叫着“妈妈!妈妈!”他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安娜的心中唤起了近于幻灭的感觉。在她的想象中,他要比实际上亲密得多。但是,他是可爱的,金色的鬈发,蓝蓝的眼睛,穿着紧身长袜的好看的小腿。安娜在他的亲近中体会到一种近乎肉体的快感。当她遇到他的单纯、信赖和亲爱的目光,听见他的天真的问话时,又感到精神的安慰。安娜取出陶丽的孩子送给他的礼物,对他说莫斯科的达尼亚不但自己读书,还会教别的孩子呢。“哦,我没她好吗?”谢辽沙问。“在妈妈眼里,你是天下最好的人。”“我知道。”谢辽沙微笑着说。

安娜还没喝完咖啡,仆人进来通报,李迪雅伯爵夫人来了。李迪雅伯爵夫人又高又胖,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走后,又来了一位朋友,一位长官夫人,她讲了城里的种种见闻。这夫人走后,安娜照顾儿子吃饭,收拾着东西,看了信件和便条,写了回信。

她在旅途中感到的没由来的羞愧和兴奋完全消失了。在她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又感到自己很稳定,心安理得。

她诧异地回想着昨天的心情。“发生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沃伦斯基说了一些傻话,说完也就完了,而且我答得也很得体。不必去和丈夫说起这些,说了反而将小事做大了。”丈夫从来是相信她的稳重的,决不会以猜疑来贬低她和他自己。“这样有什么理由要对他说呢?真的,感谢上帝,没什么可说的,”她自言自语。

卡列宁四点钟回家,和往常一样,他没去看她,而先到书房去接见等候他的来访者。五点钟,处理完公务后他进餐厅和妻子及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饭桌上,他问了一下莫斯科的事,说了一些官场和社会的新闻。饭后,他陪客人坐了半个小时后出去开会了。安娜没有出门,因她准备穿的衣服没有做好。她和儿子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亲自安顿他睡下,给他画了十字,盖上被子。她感觉很愉快,在火炉边读起了一本英国小说,等着丈夫。正九点半,卡列宁走进了房间。“你终于回来了!”她说,把手伸给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和她说话。

喝完第二杯奶茶,吃完面包,卡列宁站起身,去了书房,安娜将他送到书房的门旁。晚上读书是他的不变的习惯,他对政治、哲学、宗教方面的书籍饶有兴趣,虽然他和艺术并无缘分,但在艺术、诗歌和他最为陌生的音乐上,他却有着最自信的见解。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论新潮诗歌和音乐的意义。

他又握着她的手,吻了吻。“他毕竟是个好人,忠实,善良,事业有成。”安娜走回房间。“可是,他的耳朵怎么凸得这么怪怪的呢?就因为头发理得太短?”

正十二点,安娜还在桌边给陶丽写信,卡列宁漱洗完了,夹着一本书,走到她的跟前。“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他说,脸上浮起会心的微笑。他走进他们的卧室。“他有什么权利那么样地看他呢?”安娜想,她回忆起沃伦斯基看卡列宁的那种目光。

她脱去衣服走进卧室,她的脸上已没有在莫斯科时的那股生气了,相反,火,似乎已在她的心中熄灭,被埋到远远的地方。

此刻,沃伦斯基按照他往日的生活习惯,开始了他的彼得堡的花花公子的生活。

第二部

1

冬末,谢尔巴茨基家请医生来会诊,为的是检查吉提的健康状况并决定医疗方案。随着春天的来到,吉提的身体越来越坏。家庭医生给她鱼肝油、铁剂、硝酸银剂,都没有作用,便劝告她去国外易地疗养。为此,请来名医会诊。这位名医,是个年轻漂亮的男子,他坚持要求检查病人的身体。他将处女的羞怯说成是野蛮时代遗留下来的陋习,再没有什么比年轻的男子来接触少女的裸体更自然的事情了。他每天都是这样做的,这并没什么不好。如果不让检查,简直是对医生的侮辱。

只有服从了。尽管所有的医生上一样的学校,读一样的教科书,做一样的学问,尽管有人说这名医其实是个庸医,但公爵夫人那样的人家却相信,只有他那过人的学识才能救吉提。这名医仔细检查了羞耻得抬不起头的病人之后,谨慎地洗了洗自己的手。客厅里,公爵皱紧眉头,咳嗽着,听医生讲解病情。公爵阅历丰富,他既聪明,也不是病人。一家人中,只有他知道吉提的病因,因此对医生的这套把戏非常生气。但这个家是公爵夫人说了算的。公爵见她和家庭医生走进客厅,就避开了,他不想让夫人看出自己的反感。公爵夫人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吉提。

公爵夫人嘴唇哆嗦着说:“哦,医生,决定我们的命运吧!请您直说。”她不敢问医生是不是还有希望。“请等一等,公爵夫人,先让我和我的同行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禀报。”

公爵夫人走了出去。两位医生商量着吉提的病情,讨论医疗方案。名医提出用绝无害处的苏打水治疗,最后同意了家庭医生的意见,让吉提易地疗养。

名医出来了,他礼貌地向公爵夫人提出要再看看病人。“什么!还要检查一次!”母亲恐怖地叫起来。“哦,不是,我不过想问得详细些,公爵夫人。”

于是母亲只好陪着医生去客厅见吉提。吉提站在房间中央,面容消瘦,脸颊发红,眼睛由于羞耻而闪动着特别的光芒。她看见医生进来,立即脸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无论是她的病还是治疗,在她看来都太可笑太无聊了。她的心碎了。有什么药能医治这样的病呢?但她不想伤母亲的心。

医生请她坐下,微笑着按着她的脉搏,又在问那些讨厌的问题了。她答着,突然发火了,站了起来。“很抱歉,医生,同样的问题您已经问过我第三遍了。”说着她走了出去。“这是病态的焦灼。”医生并不生气。

医生走后,回到女儿身边时,公爵夫人快活多了。吉提也装出快活的样子。现在她往往只能装假。“真的,我健康着呢,妈妈。但您要是愿意,我们就出国去吧。”她竭力做出对这次旅行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甚至还谈到了出门的准备。2

医生走后,陶丽就来了。她知道今天会诊,尽管她在冬末又生了一个女儿,产后刚能起床,尽管她自己有着许多的烦恼和忧虑,她还是看妹妹来了。“哦,怎么样?”她走进客厅,没等脱下无檐帽就问。“看起来你们都很快乐,准是好消息,是吗?”

他们把医生的意见告诉她,说要出国去旅行。

陶丽不禁叹了口气。她亲爱的小妹妹要走了,而她的日子却不顺心。和解以后,她见了奥布朗斯基依然觉得委屈,安娜修补的那道裂痕并不牢固,时常要破坏家庭的和谐。并不是有了新的事实,只是奥布朗斯基几乎总不在家,钱也看不见了,为了不再陷入猜疑的痛苦,陶丽尽力不去多想。早先的那种强烈的嫉妒不会再有了,即便再发生那种事情,不过是破坏她熟悉的家庭生活罢了。她不惜让自己受骗,因此而瞧不起他更瞧不起自己。家里真是烦人得很,要么孩子吃不饱了,要么奶妈走了,要么另一个孩子病了。

老公爵等医生走后,从书房里出来,他让陶丽吻了自己。他问起出国的事,吉提不同意母亲的意见,要父亲也去。

老公爵站起来,摸摸吉提的头发。她抬起头望着父亲,笑得很勉强。她总觉得父亲比谁都要了解她,虽然父亲很少和她谈话。她是最小的孩子,是父亲的爱女。父亲以他的爱而洞察一切。现在,当她的目光遇上他那仁慈的眼睛时,她有个感觉,父亲已经看透了她的心事,知道她心中的不好的想法。她红着脸,将脸迎过去,等待他的亲吻,但他只是轻轻拍拍她的头,说:“这种愚蠢的假发!人们再也接触不到真正的女儿了,而只是在抚摸哪个死婆娘的毛发。”他对吉提说,“在哪个晴朗的早上,你醒过来对自己说:我很健康,很快乐,我又要和父亲一起在清晨出去顶着风雪散步了。你说呢?”

父亲的话很简单,但吉提听了就像一个被发觉的罪犯一样狼狈。“是的,他什么都知道,他都明白,他是在告诉我,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我必须振作。”她没有勇气回答,刚一开口,突然哭了出来,急忙冲出房间。

公爵夫人怪罪丈夫,公爵听着,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终于怒气冲冲地从安乐椅上站起,对妻子发起火来。公爵夫人一听他的语调,立即安静了,“阿历山大,阿历山大!”她朝丈夫走去,哭了起来。

公爵见她哭了,就不说了。公爵夫人流着泪吻着丈夫的手,他也回吻了她,然后走出房间。

陶丽说,“有件事我早想告诉您,妈,您知道列文上次来是为了向吉提求婚的吗?他和斯基华说了。”“哦,是吗,我不知道……”“吉提也许拒绝了他?她没跟您说过?”“没说过,无论是这个人,还是那个人,她都没说过,她太自负了。我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她为他拒绝了列文,而他又狠心地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想起来就恼羞成怒。“呵,我真是搞不懂,如今的姑娘都学了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对母亲说,结果……”“妈,我上去看看她。”“噢,去吧,我没拦你。”3

陶丽走进吉提的小房间,房间是粉红色的,到处摆着古老的萨克斯磁器小玩偶。两个月前,吉提洋溢着粉红色的愉悦,和陶丽一起快乐地布置房间。此刻,吉提坐在门边的一张小凳上,眼睛发直地看着地毯的一角。“我要回去了,回去后又要守着我的家,你也不能来看我了。”陶丽在她旁边坐下来说,“我想和你谈谈。”“谈什么?”吉提恐惧地抬起头。“谈什么,还不是谈谈你的苦恼?”“我没什么苦恼。”“算了吉提。听我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你犯不着为他痛苦。”“不,他轻视我,”吉提声音发着抖说,“不要说了!我请你不要再说了!”“可谁对你这样说过这样的话呢?谁也没有说过。我相信他是爱你的,现在还爱着你,只是……”“呵,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同情!”吉提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叫着。她脸涨得通红,绞着双手,扯着钮扣,这是她激动时的习惯,还会说出许多激烈的话来。陶丽原想安慰她,可是已经迟了。“你要我感觉什么呢,感觉什么?”吉提说得很急。“一个根本不关心我的男子,我还要为他去死吗?我姐姐竟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她以为……以为……以为在同情我呢!我不要这样的同情,这太虚伪!”“吉提,你不客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吉提在激动中没听见陶丽的分辩,“我没什么可难过的,别人不必来安慰我。我还自爱,永远不会让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是的,我也并没这样说……只是有件事,你好好对我说,”陶丽拉着她的手,“告诉我,列文对你说了吗?……”

提到列文的名字,吉提丢失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将钮扣摔在地上,两手激烈地做着手势,说:“为什么还要说列文?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我说过了,我再说一遍,我还自爱,我绝对不会……不会像你那样,回到那个欺骗你去爱另一个女人的男子身旁。我真不懂!你可以,我办不到!”

陶丽一言不发地坐着,忧伤地低着头。吉提本想走出房间,见姐姐这样,便在门口坐下,用手帕捂着脸,低下头来。

沉默了两分钟。陶丽在想自己的心事,吉提的话刺痛了她的心。忽然,她听见抽泣声,吉提搂住了她的脖子,跪在她的面前。“陶丽,我是这样地、这样地不幸啊!”她泪水满面的脸埋在陶丽的裙子里。

眼泪是必不可少的润滑剂,缺少它,姐妹之间就有了障碍。哭过一场之后,她们相互理解了。虽然吉提没说,陶丽也知道,她现在爱列文,恨沃伦斯基。“我不悲伤,”她渐渐安静下来,“一切非常可怕,讨厌,粗野,尤其是我自己。你会理解吗?你不能想象,我对于一切的事物都有一种可怕的想法。”“哦,你会有什么可怕的想法呢?”陶丽微笑着问。“最恶劣,最粗野的想法,我无法告诉你。这不是忧愁,不是烦闷,而是更坏的东西。仿佛我心中的美好都消逝了,留下的只是可怕的东西。唉,我怎么对你说呢?”她看见陶丽的眼睛里有了疑惑,仍继续说着,“我觉得爸爸是要将我赶快嫁出去,妈妈带我参加舞会,同样是为了要我出嫁,好从此摆脱我。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无法不去这样想。唉,有什么办法呢!还有,那医生……”

吉提忽然想到了奥布朗斯基,她现在非常讨厌他。“哦,一切都很粗鄙。”她继续说。“我真是病了。也许会好的……”

吉提坚持要跟陶丽到她家去,在那里照顾着发猩红热的孩子们。姐妹俩看护着六个孩子,直到他们康复。可是吉提的健康还是没有起色,谢尔巴茨基一家在大斋节出国旅行去了。4

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像个团体,人们在那里相互都认识,彼此往来。但在这个大的团体里还有它的小圈子。安娜·卡列尼娜在三个不同的小圈子里都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一个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员的圈子,包括他的同僚和部下,她熟悉其中所有的人,知道其好恶和相互间的关系。虽然李迪雅伯爵夫人一再劝诱她参与这个男性官僚的圈子,安娜却从来引不起兴趣,她总是避开它。

安娜的另一个小圈子是卡列宁赖以发迹的圈子。它的中心人物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周围是些年老色衰仁慈虔诚的妇人和聪明博学抱负不凡的男子。圈内的一个聪明人将它称作“彼得堡社会的良心”。卡列宁很重视这个圈子,安娜特别善于和各色人等相处,在她的彼得堡生活的初期,就是从这个圈子开始她的社交生活的。现在,她从莫斯科回来,却觉得它越来越令人腻烦,她发现她自己和这个圈子中的人都不真诚。因为这种不舒服感,她就尽量少去拜访李迪雅伯爵夫人。

第三个圈子是真正的社交界——跳舞、宴会、华丽的服装。这个圈子一只手抓住宫廷,以免堕落到“伪上流社会”的地步。这个圈子中的人是鄙视“伪上流社会”的,其实彼此趣味相投,两者简直难以区分。她和这个圈子的联系是通过她的表嫂培特西公爵夫人。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的收益。安娜在社交界初露头角,公爵夫人就特别喜欢她,给她以照顾,把她拉进她们的圈子,并嘲笑李迪雅伯爵夫人那儿的一群人。“等我又老又丑的时候,我也会那样的,”培特西常说,“但是像您这样一位美丽而年轻的女子,进那个养老院未免太早。”

安娜起初尽可能避开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圈子,因为那里的花费要超过她的进款,而且她感情上也和前一个圈子更近些。但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一反常态,避开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频频出入豪华的交际场所。在那里总是能遇见沃伦斯基,每次遇见他都体验到一种内心的欢欣。她在培特西家里遇见他的次数特别多,培特西娘家就姓沃伦斯基,她是他的堂姐。凡是可以看见安娜的地方沃伦斯基都去,一有机会就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并不在鼓励他,但每次看到他,心里就会燃起在火车上第一次看见他时的那种热情。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只要一看到他,她的眼睛就有了光亮,嘴角挂着微笑,她抑制不住快乐的表情。

开始时,安娜老老实实地相信她是不乐意他的大胆追求的,可是在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不久,她去参加一个晚会,原以为会遇见他,谁知他并没出现,她失望了。她从这失望里知道,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这种追求非但不讨厌,而且已成为她生活中的全部乐趣了。5

著名的歌星在作第二次演唱时,所有社交界的人士都到剧场里来了。沃伦斯基从正厅前排座位上看见了他的堂姐,不等幕间休息,就上她的包厢里了。“您怎么没来吃饭?”她对他说。“我真佩服恋人们的好眼神,”她又笑着说了一句,声音低到只有他能听见:“她不在。您等歌剧结束来吧。”

沃伦斯基在她身边坐下。

她对他们的事情特别有兴趣,“您被抓住了,我亲爱的。”“我已不得被抓住呢!”沃伦斯基微笑着说。“老实说,我还有什么抱怨的话,就是被抓得还不够紧。我不太有信心了。”“哦,您希望什么呢?”培特西说,她为这位朋友觉得委屈。“毫无希望,”沃伦斯基笑了,露出他那整齐的牙齿,“我怕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

沃伦斯基拿起她的望远镜朝对面的包厢望着。他当然明白,他并无成为培特西和其他人的笑柄的危险。追求一个少女或是追求没了丈夫的女人而不成功,那是要成笑话的。但是,冒着生命危险追求一个已婚的女人,将她诱惑到手,这个男人便是一个英雄,决不会成为人们取笑的对象。因此,在他的胡子下藏着一种夸耀的愉快的笑容。他放下望远镜,看看堂姐,对她讲了一个他的同伴追女人的逸事。

培特西公爵夫人不等演出结束就离开剧院回家了。她吩咐仆人在大客厅里摆上茶,刚在梳妆室重新扑了点粉,梳了梳头发,一辆辆马车就接连来到她的宏大的住宅了。客人们在宽阔的大门口下了车,胖胖的看门人轻轻拉开大门,让客人进来。

主人和客人差不多同时走进大客厅。暗色的墙壁,柔软的地毯,白的桌布和银的茶炊,同透明的白瓷茶具一起,被烛光照得明亮耀眼。

女主人在茶炊旁坐下,脱下手套。客人们分成两圈,一部分围着主人,一部分在客厅的另一头,围着那位穿黑丝绒衣裳的美丽的公使夫人。他们的话题总是社会新闻、剧院和诽谤,最后落到了诽谤上。他们终于谈到了安娜和她的影子。正说着,沃伦斯基来了,他刚看完百看不厌的滑稽歌剧。6

门外传来脚步声,培特西公爵夫人知道一定是安娜,就对沃伦斯基使了一个眼色。他望着门口,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地站起来。安娜走进客厅,她挺直身子,眼睛望着前方,步态轻捷,和交际界的女人们截然不同。她走了几步,走到女主人跟前笑着同她握握手,又把这微笑递给了沃伦斯基。沃伦斯基对她深深鞠了一躬,将一把椅子推给她。

她只稍稍点了点头作答,脸有些红,皱起了眉头,随后忙着和熟人招呼,握了握他们的手。

他们谈起了婚姻的理性。

公使夫人说,“我看幸福的婚姻都是建立在理性上的。”“是啊,可是这种建立在理性上的幸福,一旦热情爆发,立即烟消云散了。”沃伦斯基说。“我们所说的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说双方都不再放荡了的婚姻。那像猩红热一样,非得害过一次才能免疫。”“我想,我不开玩笑,要懂得爱情,人就只能先犯个错误,然后再改正。”培特西公爵夫人说。“亡羊补牢,从不嫌迟,”外交官用了一句英国谚语。“正是这样。”培特西同意。她问安娜,“您怎么想?”“我想,”安娜摆弄着脱下的手套,说,“我想……有千万个人,就会有千万种意见,有千万种意见,就有千万种恋爱。”

沃伦斯基凝神听着安娜的谈话,等她说完,他才觉得自己走出了危险。

安娜突然对他说:“哦,我收到莫斯科来的信,他们说吉提·谢尔巴茨基病得很重。”“真的?”沃伦斯基皱起了眉头。

安娜严厉地看着他,“您不关心?”“正相反,我非常关心。您能告诉我信上还说了些什么吗?”他问。

安娜走开了,去要一杯茶。沃伦斯基跟着她。“信上说了些什么?”沃伦斯基又问。“我常想,男人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做不名誉,虽然他们嘴里老在说这个词。”安娜说,她并不回答他。“我一点都不明白您的话。”

沃伦斯基将一杯茶递给安娜,两人坐了下来。“是的,我早就想对您说,您的行为不好,非常不好。”“您以为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好吗,可我又是为什么呢?”“您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安娜严厉地看着他。“您明白是为什么。”沃伦斯基大胆而快乐地回答,迎着她的目光,并不躲避。

受窘的不是他,而是她。“这只能证明您的无情。”她说。但她的目光却表明她知道他是有情的,她害怕的正是这样的有情。“您刚才说的那件事只是一个错误,不是爱情。”“您记住,我禁止您说那个字眼,那可恶的字眼。”安娜身体抖了一下。但她立即察觉了,她用“禁止”这个词,已表示了自己对他有了权利,这就等于在鼓励他的爱情表白。她脸色通红,坚决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早就想对您说了,我知道今晚会遇见您,特地过来告诉您,这事应该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感到羞愧,可您使我觉得自己像有什么过失一样。”

他望着她,被她脸上的一种新的超然的美打动了。“您要我怎么办?”他简单而严肃地说。“到莫斯科去,请求吉提的宽恕。”她说。“您不会要我这样的。”他说。

他看出她的言不由衷。“要是您爱我,像您所说的那样爱我,”安娜低语着,“就这样做吧,让我平静。”

沃伦斯基脸色豁然开朗。“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我不能平静,您也不能。我整个的人,我的爱情……是的……我不能将您和我分开来想。我将您我视为一体。我知道无论是您还是我都已不会再有平静了。我看见的只是绝望和不幸……或者就是幸福,无与伦比的幸福!……这难道是不可能的吗?”他声音很轻,她听见了。

安娜竭力想说出一些该说的话,但只是将她的饱含爱意的目光投射在他的身上,没有开口。“终于是了。”他狂喜地想。“当我将要绝望,不敢希望有结果的时候,终于是了!她爱我!她自己承认了!”“那么,为了我的缘故,您别再对我说那样的话了,让我们做个好朋友吧。”她的嘴这样说着,她的眼睛却说着相反的意思。“我们不会做朋友的,这您也明白。我们要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要么是最不幸的——这全在您。”

安娜想说话,被他打断了。“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希望与痛苦的权力。要是连这也办不到,那您命令我走开,我会立即走开。假如我使您难受了,我可以让您再也看不见我。”“我并不想将您赶走。”“让一切都像现在这样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哦,您丈夫来了。”

在这一刻,卡列宁迈着结实笨拙的步伐走进客厅。

他对妻子和沃伦斯基瞥了一眼,就上女主人那里,坐下来喝茶,接着开始了他的响亮的带着嘲讽口吻的谈话。他说的是兵役制度。

沃伦斯基和安娜仍旧坐在小桌前。“这可有点不成体统!”一个太太低声说,她看看安娜、沃伦斯基和卡列宁。

客厅里的几乎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米雅赫斯公爵夫人和培特西本人,都朝那两个离群的人看了又看,仿佛这是一桩使人心烦的事情。只有卡列宁一次也不朝那里张望,他起劲地谈着自己的话题。

培特西走到安娜的跟前。“我从来就佩服您丈夫说话的有条有理,”培特西说,“最深奥的思想也能说得让我领会。”“哦,是啊!”安娜说,她的脸上浮起幸福的微笑,培特西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清。她走到大桌子那儿,参与大家的谈话。

卡列宁坐了半小时,走到妻子面前,想和她一起回家。但她眼睛没看着他回答,说要留下吃晚饭。卡列宁鞠了个躬,走了。

出大门时,安娜理着外套的花边,低着头,欣喜地听着送她出来的沃伦斯基对她诉说。“您自然什么都没有说,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说,“但是您明白我要求的不是友谊。我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就是您所讨厌的那个词……爱情……”“爱情……”她用内心的声音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加上一句,“我之所以不喜欢这个词,因为对于我来说,它的含义太多了,远不是您所能理解的。”说着,她凝视着他的脸,“再见!”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一下,就迈着轻捷的步子从看门人身边走过,上了马车。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相接,使他燃烧起来。他吻着手上她接触过的地方,意识到今晚比两个月来离目标更近了。他很快乐地回家去了。7

卡列宁看见妻子和沃伦斯基在另一张桌边谈得很热烈,原先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常,可当他发觉客厅里的人们都侧目以视,便觉得有失体统了。他决定就这件事和妻子谈一谈。

回到家,他照例走进书房,打开一本宗教的书,和往常一样,读到一点钟。漱洗之后准备睡觉,可安娜还没有回来。他上了楼,反常地在房间里踱着步,脑子里想着和妻子有关的不愉快的事情,他觉得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这新的局面。

当卡列宁想起要和妻子谈谈的时候,那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进一步去想,事情立即变得非常复杂和困难。

卡列宁并不是猜疑,在他的思想里,猜疑是对妻子的侮辱,丈夫应该信任妻子。他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信任,信任妻子不过是他的一种习惯罢了。现在,面对妻子可能爱上别人的现实,卡列宁不知如何是好。卡列宁的工作就是处理他人的生活中的问题,他在自己的生活中总是回避冲突。他此刻的感受就像一个人正放心地走在桥上,突然发觉桥断了,而脚下是深渊。这深渊就是生活本身,而桥梁就是卡列宁这样的一厢情愿的生活。妻子也可能爱上别人,这使他大吃一惊。

他在各个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自言自语,但找不到办法。“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也没有,他们谈了一阵。那算什么?一个女人在社交场合愿意同谁说话就可以和谁说话。猜疑,贬低了自己,也贬低了她。”他走进书房。这种观念,过去一向是很有分量的,现在却变得没有意义。他从卧室门口又转回客厅,一走进幽暗的客厅,他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既然人们都注意到了,那说明的确是反常的。他对自己说,一定要解决,可是,怎么解决呢?想来想去,还是在绕着圈子,他擦擦前额,在妻子的起居室坐了下来。

他看着她的桌子,桌上放着孔雀石的吸墨纸盒与一封没写完的信,他的思路突然变了。他开始想她,想她会有怎样的思想和感情。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动地想象着她的个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想到她也可以而且应该有她自己的独立的生活,这太可怕了,他连忙将这念头驱逐了。这是他不敢俯视的深渊。卡列宁不习惯将心比心,这种危险的精神活动实在是非常有害。“最糟糕的是,”他想,“正当我的事业快要成功的时候,我需要的是平静的心情和充足的精力,居然会碰上这种无聊的烦恼。我可不是那种没勇气正视烦恼的人。”“我要想一想,有个主意,然后抛开。”他大声说。“她的感情,她有过或者要有什么念头不关我的事。这是她的良心,是宗教的范畴。”他自言自语。他为新出现的问题找到了所属的范畴,心安理得了。

卡列宁想到,自己作为一家之主,有义务指导她的生活,所以也应对她的行为负一部分责任。他要指出他看到的危险,警告她,甚至行使他的权力。

于是,他像起草公文一样想好了将要对妻子说的话,“我应当指出这样几点:第一,说明舆论和礼仪的重要性;第二,说明结婚的宗教意义;第三,如有必要,暗示我们的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本人可能遭到的不幸。”想到这里,卡列宁交叉着双手,手心朝下,用力扳着手指,将关节弄得啪啪作响。

这个交叉双手扳手指的坏习惯,往往能使他镇定下来。此刻他需要理智。听到门口传来马车的声音,卡列宁在客厅中间站住了。

可以听见一个女人上楼来的脚步声。卡列宁准备好他要说的话,站在那里,紧压着交叉着的手指,想要它再发出声音来。只有一个关节出声。

从楼梯上的轻轻的脚步声,他感觉到她已走近。虽然他对准备的言辞很满意,但对迫在眉睫的谈话还是感到了恐怖……8

安娜垂着头,牵拉着她头巾的穗子走进来。她满面红光,这红光不是欢乐,而像黑夜中的大火。安娜看见丈夫,抬起头来,如梦初醒地微微一笑。“你还没睡觉?怪了!”她边说边解下头巾,不停步地朝梳妆室走去。“该睡了,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她隔着门说。“安娜,我有话和你说。”“和我?什么事?谈什么?”她坐下来问。“噢,你想谈就谈吧。不过,现在是睡觉的时间。”

安娜听着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为自己随口说谎的本领感到吃惊,她说的多么简单和自然,似乎她真的只想快快睡觉!她觉得自己披上了一件虚伪的穿不透的盔甲。“安娜,我必须警告你!”他说了。“警告我?”她问,“什么事?”

她那么无邪而快活地望着他。只要不是她的丈夫,决不可能从她说话的音调和内容里听出半点不自然的地方,但他正是她的丈夫。他看着她那一向对他开放的灵魂,现在却对他封锁起来了。不仅如此,他从她的音调中听出,她并没因此而不安,而是在坦率地表示:“对,封锁起来了,必须如此,今后也这样。”卡列宁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回家,却发现家门上了锁。“也许还能找到钥匙吧。”卡列宁想。“我要警告你,”他低声说,“由于不检点不谨慎,你使得大家有理由来议论你。今晚,你同沃伦斯基伯爵(他沉着而坚决地说出这个名字)过分热烈的谈话,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他一边说,一边吃惊地看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那神色令人难以捉摸。尽管他还在说,但已经明白说也徒劳。“你总是那样,”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只是听懂了他最后的那句话,“我闷闷的,你不愿意,我快活,你也不愿意。我不再烦闷了,这使你不高兴了?”

卡列宁打了个哆嗦,弯着手指,将关节按捺出声响。“哦,请你不要扳手指,我实在不喜欢。”她说。“安娜,你就这样吗?”卡列宁镇定地控制住自己,停下手来。“到底怎么回事啊?”她用娇嗔的口吻惊讶地问。“你要我怎样呢?”

卡列宁踌躇了一下,抹了下他的前额和眼睛。他情不自禁地在为妻子的良心不安。“我想这样对你说,”他既冷淡又镇定地说,“我请你听一听。你知道,我将猜疑视为一种卑劣可耻的感情,我决不会受这种感情的支配。不过,有些规则,你要是违反了,就要受到惩罚。今晚,注意到你行为不得体的不是我,而是大家。”“我简直不懂,”安娜耸耸肩膀。她想,他本来并不在乎。别人在意了,他才不安的。“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你身体不舒服?”她说了一句,站起来想要出去,但他向前走了一两步,像是在拦她。

他的脸阴沉得可怕,安娜从没见过他的这种模样。她不走了,将头歪仰着,迅速取下一个个发夹。“好吧,我听着。”她平静地用嘲讽的口气说。“我甚至在热心地听,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说得自然、平静而自信,她自己都惊奇她遣词的贴切。“我无意深究你的情感,”卡列宁说,“在灵魂的深处,我们常常可以挖到不轻易示人的东西。你的感情关系到你的良心,而指出你的责任,是我对于你、对于我自己、对于上帝的责任。使我们结合的,不是人,而是上帝。这种结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坏,而这犯罪必受到惩罚。”“我一点都听不懂。哎呀,天哪,我真想睡觉!”她说着,匆促地用手摸摸头发,搜寻余下的发夹。“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这样说话。”他委婉地说。“也许是我弄错了,但是你应该相信,我说这些话,不只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她的头低了一会,眼睛里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这个“爱”字使她反感。她想:“爱?他能够爱吗?要是他没听见别人说到有爱这回事,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个字眼的。他哪里知道什么是爱。”“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真的不明白,”她说,“请你说得坦率一些……”“请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我不是在说我自己,这件事中,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儿子和你。我再说一遍,我要是错了,请你原谅。但如果你觉得不是毫无根据的话,那就请你想一想,把想到的告诉我。”

卡列宁不知不觉地说了他没想好的话。“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她抑制住要笑的欲望急匆匆地说,“实在也该睡觉了。”

卡列宁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走进了卧室。

等安娜进卧室,他已经躺下了。他的嘴唇严厉地紧闭着。安娜上了自己的床,时刻等待他再找她说话。她既害怕他开口,又希望他开口。但他没有声音。她一动不动地等待了很久,终于将他忘记了。她想到了另一个,她看见他,而且觉得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着罪恶的欣喜。忽然她听到了安详的鼾声。“晚了,已经太晚了!”她微笑着低声说。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她觉得简直可以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眼睛的光芒。

从此,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场合,她到培特西公爵夫人家的次数特别多,到处都会遇见沃伦斯基。卡列宁都看见了,但他没有办法。他想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她却用一道柔软的屏障将他挡住。表面上一切如旧,但他们的内在关系完全不对了。卡列宁,一个政界的有力的人物,这时感到自己的无力。他像一头公牛一样低着头,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举在他头上的斧头。他很想用善良和温情去挽救她,使她醒悟,可是,每次一开口就不是想好要说的话,语气也不对了。他同她说话,不由自主地用上他习惯的那种嘲讽,而嘲讽是不能用来谈心的。9

在整整一年中,有一个欲望是沃伦斯基唯一的欲望。这个欲望对于安娜是不可能的,可怕的,因此也是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脸色苍白,下颚颤抖地站在她面前,恳求她镇静。“安娜!安娜!”他用发抖的声音说,“安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但是,他越是大声,她就越是羞愧地低下她的头。她身体弯曲,从沙发上缩下去,缩到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将她拉住,她一定会伏在地毯上的。“上帝!饶恕我吧!”她抽泣着,把他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

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可宽恕,除了俯首求饶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了,所以她只能向他请求饶恕。看着他,她为自己的肉体感到屈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凶手,面对的是一具被他剥夺生命的躯体。这被剥夺生命的躯体就是他们的爱,他们最初的恋爱。想到用羞耻这可怕的代价换来现在,就感到可怕和可憎。她在自己精神的裸体面前感到的羞耻之心,也感染到了他。但是,尽管惶恐,他还是要将那尸体砍成碎块,隐藏起来,还是要享用他谋杀的收获。

他在她的脸上和肩头一吻再吻。

她握住他的手,一动不动。“是的,这亲吻是用羞耻换来的。是的,还有一只手,它永远是我的……我同谋者的手。”她举起那只手,吻着。他跪下去,想要看看她的脸,但她把脸遮着,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她终于控制住自己,站起来,将他推开。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还更加惹人怜爱了。“一切都完了。”她说。“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你要记住!”“我不会不记住像我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瞬间的幸福……”“什么幸福啊!”她恐惧而厌恶地说,她的恐惧不知不觉中也传染给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迅速地站起身,从他身边走开去。“不要再说了。”她重复说,脸上露出使他不解的冰冷的绝望神情,离开了他。进入另一种生活的她,觉得不能用语言来表达那种羞耻、快乐和恐惧交加的心情,而且她也不愿意谈论它,唯恐它被不恰当的语言亵渎了。但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找不到用来表达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的语言,甚至头脑里也理不出一条思路来。

她对自己说:“不,现在我还不能够想,要等等,等我平静一点再说吧。”可是平静的心情始终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将会遭遇什么,她应该怎么办时,恐怖就会袭上心头,她连忙将这些念头赶走。“以后,以后,”她说,“等我平静一点再说吧。”

但是在梦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时,她的处境便以狰狞的赤裸裸的面目呈现在她的眼前。有一个梦几乎夜夜都来纠缠她。她梦见两个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都对她肆意爱抚。卡列宁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幸福啊!”而沃伦斯基也出现了,他也是她的丈夫。她奇怪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她笑着对他们说,现在简单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快乐而满足。这个梦像恶魔一样折磨她,把她吓醒过来。10

从莫斯科回来的头几天,列文一想起他遭到拒绝的耻辱就战栗不已,满面通红。他用过去的事来安慰自己,当年考试不及格,当年办错了姐姐交给的事情,也是这样,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完了,可是,过了几年,痛苦完全不见了。现在的痛苦也会过去的。

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依然不能释怀。他不认为自己应当独身,可是结婚离自己更遥远了。终于,时间起了作用,记忆被生活的琐碎冲淡了,他对吉提的思念越来越少。他急切地期待她已经结婚的消息,这会像拔掉一只病牙一样,彻底治好他的心病。

这时,春天来了,这是一个草木动物和人类皆大欢喜的少有的春天。列文受到它的鼓舞,决心抛开往事,信心十足地安排好自己的独身生活。他去了一次莫斯科,因为玛丽雅给他来信,说尼古拉病得不轻,而他又不肯看病。他去了,说服了哥哥,借路费给他出国去矿泉疗养。回来后,他继续编一部关于农业的书。孤独中的不满只是没有谈话的对手。

列文骑着马去看他的产业。再过两天就可以播种了,田野里生气勃勃。他心情不错。

列文兴致勃勃地回家,快到家门的时候,他听见大门口有马车的铃声。“啊!”列文高举着双手,快乐地叫道。“来了贵客!哦,看见你真高兴!”他对奥布朗斯基叫着。“我一定能从他那里打听到,她是不是结婚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想。

可是,他们都没提到吉提的名字。饭后,他们套了车去树林打猎,老狗拉斯卡兴奋地跟着他们。他们的成绩不错,每人打到两只鸟。“斯基华!”列文出其不意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小姨子结婚了没有,什么时候结婚?”“吉提并无结婚的打算。她病得很重,医生要她到国外去疗养了。他们甚至担心她的生命呢。”“什么!”列文激动了。“病得很重?她怎么啦?她怎么……”

就在这时候,两人忽然听到一声尖厉的鸟叫,两人同时抓住枪,随着两道火光,两支枪同时发出枪声。一只在高空飞翔的山鹬一头栽了下来。

回去的途中,列文详细地问了吉提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打算。虽说羞于承认,他还是很高兴听到吉提的消息。他为自己还有希望而高兴,更高兴的是她终于也尝到了她当时加给他的痛苦。不过,当奥布朗斯基提到沃伦斯基的名字时,列文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打听他人的隐私。”

列文的脸一下子变得阴了下来。奥布朗斯基微微一笑。“你同梁比宁关于树林的买卖谈好了吗?”列文问。“谈好了,价钱不错,三万八,预付八千,其余六年内付清。”“你这样等于把树林白白送掉了,”列文生气地说。

尽管列文反对,树林还是这样卖掉了。11

吉提没有结婚并且还病了,被她所爱的人冷落而病了。沃伦斯基冷落了她,而她冷落了列文。列文为她觉得屈辱。列文的情绪很坏,他为奥布朗斯基平白无故地送给了那个骗子梁比宁三万卢布而恼火,何况这笔交易又是在他家做的。但奥布朗斯基却不觉得上当。他见列文情绪激动觉得好玩。“那么,沃伦斯基现在哪里去了呢?”列文突然问。“他在彼得堡,你一走,他也走了,再没到莫斯科来。这得怨你自己不好,你一见情敌就慌慌张张的。你应该力争的,我当时就对你说了……”

列文脸红了,一言不发地看着奥布朗斯基。“他吸引吉提的不过是外表而已,”奥布朗斯基说,“他的十足的贵族气,他将来的社会地位,看重这些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

列文皱着眉头,被拒绝的屈辱历历在目,刺痛了他的心。“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断奥布朗斯基,“你说他的贵族气,请问,沃伦斯基他们的贵族气到底表现在哪里,他们就可以来瞧不起我?你认为沃伦斯基是贵族,我可不这样认为。一个人,他的父亲凭着阴谋白手起家,他的母亲,天晓得她和谁没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倒是将我们这些人看成是贵族,我们的祖先在三四代之前就是有教养有荣誉的,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不拍马,不依赖谁,不靠谁的恩典过日子。”“我对你说实话,我要是你,一定同我一起去一次莫斯科……”奥布朗斯基说。“不,不论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告诉你,我去求过婚,但被拒绝了。现在,卡吉琳娜·阿历山德罗夫娜给我的只是一个屈辱而痛苦的记忆。”“为什么呢?真是胡说!”

列文不愿再谈了。他微笑着拉住奥布朗斯基的手,说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请他不要生气。奥布朗斯基说他没理由生列文的气。他们说好一早去打猎,打完后奥布朗斯基直接上车站。奥布朗斯基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12

虽然沃伦斯基的内心完全沉浸在他的热情之中,但他的外在生活仍是像过去一样,社交界和团构成他的惯常的生活轨道。团的利益对沃伦斯基来说是重要的,因为他爱团,同时团也爱他。团里的人们爱他也敬重他,以他为夸耀的对象。他之所以被夸耀,是他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才学,还有光辉的前程,而他竟视这一切为寻常之物,而将他的团和同僚们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沃伦斯基清楚人们对于他的这种看法,因此这种生活既是他所喜爱的,也是他不能不保持的名誉。

他的恋爱,他当然没有对他的任何一个同僚谈过,就在最狂放的酒会上,他也从不醉到失去自制力,因而泄漏他的秘密。如果有谁轻率地想要暗示他的这种关系,他立刻就会将他挡回去。但是即使如此,他的恋爱还是传遍了全城,大家都或多或少地猜准他和卡列宁夫人的关系。他受到大多数青年人的羡慕,他们羡慕的无非是这种关系中的轰动效应,他们对卡列宁的崇高的地位深有兴趣,而这是那场恋爱中的最叫沃伦斯基讨厌的地方。

妒忌安娜的大多数的年轻妇女,早就厌烦人家称颂她的贞洁,如今看见她们的预言实现了,兴奋地等待着舆论的转变,那时就可以将她们所有的轻蔑的脏土向她掷去。中年人中的大多数和某些大人物,对于这将要掩盖不住的社交界的丑闻感到不快。

沃伦斯基的母亲听到这种关系,起初很高兴,因为她觉得对一个风流公子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在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更能为他生色的了。那个卡列宁夫人,曾使伯爵夫人看得顺眼并和她说过不少关于自己儿子的闲话,到头来也和所有的美丽而又高贵的妇人的行径一样了——至少在沃伦斯基伯爵夫人看来是那样,这也使她很高兴。但是她最近听到她的儿子只是为了留在团里,可以时常看见卡列宁夫人,拒绝了一个对于他的前途很重要的位置,她还听到许多大人物因此对他不满,这使她改变了她的意见。她所以要担心,是因为她听到的这场恋爱,并非是她所赞许的那种滞洒的社交界的风流韵事,而是一种足以使她儿子失足的少年维特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因此她叫她的大儿子去将他找来。

这位长兄同样对他的弟弟不满。这种恋爱伟大也罢,渺小也罢,热情也罢,不热情也罢,轻佻也罢,严肃也罢,他没有兴致去分析弟弟的恋爱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虽然他已是一个家庭中的父亲,却也姘上一个舞女,所以他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很看得开的。但是他很清楚,这恋爱事件是那些受到大家奉承的人所讨厌的,因此他就不能赞成。

除了军职和社交以外,沃伦斯基还有一个嗜好——骑马。他酷爱马。

今年定下来将要举行军官的障碍赛马。沃伦斯基去报了名,为此买了一匹英国的纯种壮马,即使陷在恋爱里,他还是热烈而有节制地向往着赛马。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地,他需要用赛马来摆脱那发烧般的情绪而得到内心的宁静。13

红村赛马的那天,沃伦斯基早早来到团的食堂去吃牛排。在等牛排的时候,他一面望着一本法国小说,一面想心事。

他在想安娜,他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约定在赛马后同她见面。她丈夫刚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去见她,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听到消息。他尽可能少上卡列宁的家,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培特西堂姐的别墅。现在他想去卡列宁家找安娜,在考虑有个怎样的说法。

他叫人到他家,吩咐将三马篷车准备好。他想好了,就说是培特西派他来问问安娜去不去看赛马。

这时,骑兵大尉耶希文走进食堂,他走到沃伦斯基身边。他的大手掌在沃伦斯基的肩章上重重一拍。沃伦斯基恼怒地回过头,脸上立刻焕发出笑容。“真聪明,我的阿历克赛,”骑兵大尉用洪亮的男中音说,“现在吃上一点,喝上一小杯。”他在沃伦斯基的身旁坐下。

沃伦斯基在团里的最好的朋友就是这个身材魁梧的耶希文大尉。耶希文是个赌徒和浪子,他不仅不讲什么道德,而且还要讲点不道德。沃伦斯基欣赏他,一是因为他的超常的体力,他能狂欢,也能通宵玩乐而毫无睡意;二是他的意志力,赌博时,他面对上万的输赢毫不手软,被视为英国俱乐部的首席赌家。他的为人使得沃伦斯基看重他。在所有的朋友中间,沃伦斯基愿意谈谈自己的恋爱问题的,只有他一个。沃伦斯基觉得耶希文表面上似乎蔑视一切感情,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他沃伦斯基沸腾在整个生命里的热情。“昨晚赢了吗?”沃伦斯基问。“赢了八千。有三千不能算数,不见得会付账。”

他们一起朝沃伦斯基的家走去。

沃伦斯基住在一所两间一套的宽大洁净的芬兰式木屋里。彼特利茨基和他住在一起。他正睡着,见沃伦斯基和耶希文进来,从床垫下摸出一封信和一张条子,开了个玩笑后递给沃伦斯基。

母亲的信和哥哥的条子。母亲来信责备他为什么不去看她,哥哥的条子说要同他谈上一次,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沃伦斯基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件事,“这和他们有什么相干呢!”沃伦斯基想着,把信揉作一团,塞在上装钮扣之间,好在路上仔细看看。

又来了两个军官,沃伦斯基的宿舍一向是军官们聚会的地方。“上哪儿去?”“我有事,去看看我的马。”沃伦斯基说。

勤务兵端来放着伏特加和酸黄瓜的盘子,军官们喝起酒来。沃伦斯基出门去。“沃伦斯基!”他走到门口,有人叫住他。“什么事?”“你最好把头发剪一剪,你的头发太长啦,特别是顶上秃了的地方。”

沃伦斯基的确未老先秃。他笑了,开心地露出那排整齐的牙齿,他把帽子往额头拉了拉,走到门外,坐上马车。“到马厩去!”他说。14

临时的马厩,就建在跑马场的边上,他的牡马,昨天就牵进去了。他还没去看过它。这几天,它由调马师在照管,所以他现在不清楚他的牡马两天来的状态。他走下马车,那个干瘦的英国调马师迎了上来,他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迈着骑手的那种不灵活的步子,一摇一晃地走着。“哦,我的佛洛佛洛怎样了?”沃伦斯基用英语问。“很好,阁下,”英国人回答。“还是不进去的好,我给它套上了笼头,它正不乖得很呢。你进去,它会兴奋的。”“不,我要进去,我要看看它。”“那么跟我来吧,”英国人皱着眉头,走在前头。

他们走进马厩前的一个小院子。马厩里有五匹马,分别在它们自己的厩室里。沃伦斯基知道他的劲敌玛霍丁的马儿格莱蒂亚托,一匹高大的栗色马,也牵到马厩来了。沃伦斯基非常想看看格莱蒂亚托,但依照赛马的规矩,对手的马非但不允许看,就是探问一下都有失体统。马童正打开门,沃伦斯基看见一匹四脚雪白的高大的栗色的马。他知道这就是格莱蒂亚托,他像不看别人拆开的信一样,连忙扭过头去,走进佛洛佛洛的厩室。“在障碍赛马中,一切全靠骑术和胆气。”英国人说。

沃伦斯基觉得自己的胆气够多的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有更多的胆气。“请别大声说话,那马正不安静得很呢。”英国人说。

从那厩室里传出了马蹄烦躁地践踏在稻草上的声音。英国人开开门,沃伦斯基走进昏暗的厩室。厩室里站着一匹黑褐色的马,在用它的蹄子翻动着脚下新鲜的稻草。佛洛佛洛中等身材,在养马者看来,它并非是十全十美的,它全身骨骼细小,虽然它的胸膛突出得很,却狭窄了,臀部明显下垂,前腿明显弯曲,后腿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肌肉都算不上丰满。但是这牡马的肋骨却特别宽,它膝盖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去也就是手指那么一点,但从侧面看却非常粗大,它的整个身体呈长条状,它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足以使人忘记它的短处,这优点就是纯种。肌肉在缎子一样光滑的皮肤下有力地隆起,像骨头一般坚硬。它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它的整个姿态,特别是它的头,有力却柔和。它所以不能说话,仿佛只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没允许它说话。

在沃伦斯基看来,它是通人性的。

沃伦斯基刚一走到它的面前,它就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眼睛盯着走近的人,摇摆着它的笼头,用四脚轮换着有弹性地踢打地面。“您看,它多不安分啊!”英国人说。“呵,亲爱的,呵呀!”沃伦斯基说,走到牡马面前抚慰着它。

他向牡马走去时,距离越近,它就变得越兴奋,直到他站在它的头旁,它才安静。它的肌肉在它那柔软的优美的毛皮下面颤动。沃伦斯基轻轻地拍了拍它结实的颈子,理理它的鬃毛,把他的脸凑近它那好像蝙蝠翅膀一样的大张着的鼻孔。它从它那紧张的鼻孔里大声吸进一口气,又狂躁地喷出来,躁动着竖起尖尖的耳朵,它的厚厚的嘴唇向沃伦斯基伸来,好像要咬他的袖子。“放安静些,亲爱的,放安静些。”他说着又轻轻在它的臀部拍了一下,想到他的牡马是在最良好的状态之中,他愉快地走出了厩室。

牡马的兴奋传染了沃伦斯基。他感觉到血朝他的心脏涌来,也像那和马一样渴望去动去咬。这是非常愉快的刺激。“哦,那么您多操心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到赛马场。”“噢,好的,”英国人说。“呵,阁下,您到哪儿去?”“我得到伯梁斯基那儿去一下,一小时之内回来。”

英国人又追上来,“赛马之前最要紧的是镇静,不要激动,不要为什么烦恼。”“好的,”沃伦斯基笑着回答,他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彼得霍夫。

还没走多远,从早上起就聚集的层层乌云,化为倾盆大雨降了下来。“真糟糕!”沃伦斯基想,他张起车篷。“这路本来就滑,这下简直就是沼泽了。”他取出他母亲的信和他哥哥的字条来,看了一遍。

是的,说来说去还是那件事情。他的母亲也罢,他的哥哥也罢,每个人都觉得有权干涉他的私事。这种干涉使他心里恨恨的,他以前很少体验这种愤恨的感情。“这事和他们有什么相干?怎么人人就都要觉得有关心我的义务呢?他们凭什么可以这样打扰我?他们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他们理解也不干涉的只是普通的、庸俗的、社交场里的风流事件。他们闻出这次有点不一样,不仅仅是儿戏,这个女人对于我是比生命还要宝贵。他们理解不了这些的,所以他们恼火了。不管我们的命运现在怎样或是将要怎样,我们自作自受,决不怨天尤人。”他以“我们”这个字眼把他自己和安娜联系起来。“不,他们一定要来教我们怎样生活。他们丝毫不懂什么是幸福,他们不懂得没有这恋爱,我们既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简直就是失去了生命。”他想。

他之所以对干涉他的每一个人生着气,正是因为他在内心觉得他们都是对的。社交场里那种一时冲动的风流韵事,有点儿愉快或有点儿不愉快就过去了,此外不会在双方的生活上留下别的什么痕迹。他觉得联系着他和安娜的这恋爱并不是这样。两个人的处境都是痛苦的,以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要靠说谎和欺骗来隐瞒他们的恋爱是不现实的。他们的热情已经强烈到使得他们两人除开恋爱将任何别的都忘记了,在这样的时候,还要说谎、欺骗、装假和周到地顾及别人,实在是非常困难。记忆中他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而再三说谎和欺骗的那种情形,都十分清晰地回想起来了。他尤其不能忘记他不止一次地在她脸上看到的羞耻,她同样陷于那种不能不说谎和欺骗的境地。他体验到一种奇怪的心情,自从他和安娜秘密结合以来他心头常常浮上对于什么东西的一种厌恶之感——他不知道这是对卡列宁还是对自己,或者是针对整个世界。但他只能把这种奇怪的心情排遣开去。现在,他又在摆脱它了,继续着他的思路。“是的,她以前是不幸的,但却自负和平静,现在她已不能够平静地保持她的尊严了。是的,应该结束了。”他下了决心。

于是他的脑子里第一次明确:这种虚伪的处境必须了结,越快越好。“抛弃一切吧,她和我,同我们的爱情一起隐藏到什么地方去吧。”他自言自语。15

雨没下多久就停了,沃伦斯基将马车赶得飞快,去看安娜。他知道刚从温泉回来的卡列宁还在彼得堡。他希望她一个人在家。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像往常一样没过桥就下了车,徒步朝那幢房子走去。他不走大门的台阶,却从院子里拐过去。“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吗?”他问园丁。“没有回来。太太在家里。您请走前门,那儿有仆人会给您开门的,”园丁回答。“不,我从花园过去。”

确定了她独自在家,沃伦斯基很想出其不意给她一个惊喜,他们并没有约定今天见面,而她也决不会料到他在赛马之前还会来见她。他扶住他的佩刀,沿着两旁栽着花的砂石小路,朝着面向花园的露台走去。沃伦斯基已将他们处境的艰难完全忘了。他一心想着马上就要看见她了,不是在想象里,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不发出声响,他蹑手蹑脚地踏上露台的台阶,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他常常会忘记的一件他们关系中间最苦恼的事情,那就是她有一个用含着疑问和敌意的眼神看着他的儿子。

这孩子经常成为他们关系的障碍。有他在旁边的时候,沃伦斯基和安娜不但避免谈论不能在别人面前说的话,甚至也不讲一句不让小孩听懂的隐语。这并不是他们商量好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就这样了。要是欺骗了孩子,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可耻。只要孩子在跟前,他们就像朋友一样说话。但是虽已十分小心,这小孩注视沃伦斯基的眼神里总有种迷惑的目光。沃伦斯基常常觉察到这孩子对他的态度上有一种奇特的羞怯和游疑不定,有时是十分的亲密,有时却很冷淡。这孩子像是感觉到了在这个人和他的母亲之间有着某种重要的他不能理解的关系。

这孩子感觉到了他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于是竭力想要弄明白他对这个人应当用什么态度才好,然而他弄不明白。尽管人们从没对他说过什么,以孩子的敏感,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父亲,他的家庭教师,他的保姆,非但都不喜欢沃伦斯基,而且用仇视的眼光看他。然而,他的母亲却将这个人当作最好的朋友。

近来,沃伦斯基常常体验到,孩子在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有一种异样的厌烦。安娜也如此。

这小孩,用他对人生的天真的了解,像罗盘一样,指出他们离开正常的方向有多么远了。

谢辽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正坐在露台上,等待出去散步的儿子回来。天下雨时,她叫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去找他。在露台的一角,她坐在花丛后面,穿着镶着宽幅花边的白色长裙,没有听见沃伦斯基的脚步声。她低着她的黑色鬈发的头,将前额紧贴着放在栏杆上的冷冷的喷水壶,她的那双纤美的手捧住壶身。她的整个体态、她的头、她的颈子、她的手,她所有的美丽,每次都使沃伦斯基觉得新鲜和倾心。他停住脚步,狂喜地望着她。当他刚要再走近一点的时候,她感觉到他了,便推开水壶,把她罩着红晕的脸转向他。“怎么了?你病了?”他走向她,用法语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的,但又怕也许会被旁人看见,他回头向露台的门望了一眼,脸微微红了。“不,我很好呢!”她说,站起身来,紧紧握着他伸来的手。“我没想到……你会来。”“啊呀!你的手真冷!”他说。“你把我吓了一跳。”她说。“谢辽沙出去散步了,我在等他。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虽然她努力要自己镇静,她的嘴唇还是在颤抖着。“请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见你就过不下去。”他继续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里的“您”和“你”的差别,前者在他们是难堪的,后者却又亲密得有点危险。“为什么要原谅?我是多么高兴呀!”“可是,你是身体不好,还是心中有烦恼,”他握着她的手继续说,弯腰靠近她,“你在想什么呢?”“还是那件事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刻,要是有谁问她在想什么,她都会这样回答的。她总是在想她的幸福和不幸。刚才,她正在这样想着:为什么在别人,比如是培特西和脱希克维奇有着秘密关系,他们完全不当它一回事,而发生在她的身上却如此痛苦。由于某种理由,这个念头今天令她特别地痛苦。她换了个话题,问他赛马的事情。他见她很激动,为了使她镇静下来,就用最直截了当的叙述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告诉她。“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望着他那从容的亲切的眼睛想。“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地为了赛马,他不会真正了解这件事,他不会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但是,你还没有对我说呢,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她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用询问似的目光从长长的睫毛后面望着他。她摘下一片树叶,她的手一面玩弄着叶子,一面在发抖。他都看见了,他的脸上是那种完全的驯服,奴隶般的忠心,这曾经博得她最大的欢心。“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想一想,我知道了你有苦恼,而我却不能为你分担,我能够安心吗?告诉我吧,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恳求她。“是的,假如他不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我就不原谅他。还是不告诉他吧,为什么要去考验他呢?”她想,眼睛依旧盯着他,那只拿着树叶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吧!”他拉着她的手重复说。“我要不要告诉你呢?”“要,要,要呀……”“我有小孩了。”她压低声音慢慢地说。

她手里的树叶抖动得更剧烈了,但是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注视着他将怎样反应。他脸色变白了,想说上一句什么,却又停住了,他放下她的手,垂下他的头。“是的,他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她想,于是感激地握紧他的手。

要是以为他理解了它的全部意义,就像她,一个女人所了解的那样,那就全错了。听完她的话,他觉得那种异样的厌恶心情以十倍的强度袭来,但同时,他看见他所渴望的转折点也出现了,再要将事情瞒着她的丈夫已是办不到了,这不自然的状态,无论如何非要了结它不可。但是,除此以外,她肉体上的激动也传染给了他。他用顺从的温柔的眼睛望着她,吻了吻她的手,站起身来,默默无言地在露台上来回走着。“是的,”他说,果敢地走到她面前,“你我从不把我们的关系视为儿戏,现在,我们的命运已定。我们一定要结束,”他向周围张望了一下说,“结束我们的这种虚伪的生活。”“结束?怎样结束,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她低低地说。

她现在镇静些了,脸上又有了温柔的微笑。“离开你的丈夫,让我们的生命结合。”“事实上已经结合了。”她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是的,但是要完完全全地,完完全全。”“这怎么做呢,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告诉我怎么做。”她看着自己绝望的处境,带着忧郁的嘲讽的口吻说。“有什么办法能逃脱这种处境呢?我不是我丈夫的妻子吗?”“任何处境都有办法逃脱的。我们自己应该打定主意。”他说。“任何情况都比你现在这种处境要好。当然,我懂得你,社会、你的儿子和你的丈夫,这一切都使你痛苦。”“呵,没有为我的丈夫,”她浮现出平静的微笑说,“我不懂他,不想他。他对我算不上什么。”“你说的不是真话。我了解你。你为了他也苦恼着。”“呵,他连知都不知道呢。”她说,突然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的两颊,她的前额,她的颈子都红了,羞耻之泪在她的眼里打转。“可是我们不要说他了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