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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12: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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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莉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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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花亦俏

残花亦俏试读:

作者简介

张莉,1957年生于北京,重度脑瘫患者,四肢皆残。13岁开始自学文化,用嘴翻书,叼笔写字,先后完成了小学至高中及文学函授班的课程。80年代初自学写作,至今有百余篇作品被国内外多家报刊、电台采用并多次获奖。1989年,作为中国唯

的残疾人代表,应邀出席在美国圣·路易斯召开的国际残疾人独立生活代表大会,并做重点发言。2004年,获评北京市海淀区残疾人自强模范。2007年,出版长篇自传小说《生如残月》。小说《飘飞的雪花》和《痛逝的玫瑰》在小说网上发表。现任《挚友》杂志通讯员。

海星,棘皮动物。体扁平,星状,具腕。分布于世界各海域,太平洋区域种类最多。它在海洋碳循环中起着净化环境的作用。海星有顽强的生命力和惊人的再生本领,一两厘米的断臂残肢都能长成完整的新海星。在色彩斑斓的海星中,红海星的性情显温和。一

节令虽然已经进入了初夏,天气还有点儿时雨时风,变化无常。这个星期六,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黎晓慧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格外晴朗。匆匆吃过早饭,她便和儿子一同出了家门。今天恰好是她

十岁的生日,说起来似乎连她自己都有点儿不相信,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她特地选了这个日子,趁着双休日由儿子陪同着,去实现那个怀揣已久的夙愿——重访令她魂牵梦绕的小镇,那个自己曾经生活了

十多年,如今已阔别十

年的小镇。从来没坐过出租车的她,今天特意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快速路上疾驶,黎晓慧此刻真有点儿归心似箭的感觉。车窗外飞速而过的景致令她目不暇接,不住地发出惊叹,全变了,全变了,以前那条通往郊区的小马路何时变成了全封闭的宽敞快速大道,立交桥一座连着一座。昔日路两旁那片片阡陌农舍已被一栋栋高楼大厦所取代,她惊讶地发现,如今的城市竟像摊大饼一样,越摊越大。连此行的目的地,往昔那座郊外小镇,如今也与大饼连成了一片,并被高楼大厦所包围。出租车在镇旁的路口停了下来,司机师傅帮着黎晓慧的儿子将她放在了轮椅上。母子两个谢过了司机师傅,儿子推起轮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进了镇子。

故地重游,此刻的黎晓慧心情异常兴奋,她环顾四周,努力寻找着小镇旧日的容颜和自己曾经的足迹。可是令她大失所望,小镇早已面目全非,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原来那条自己和病友们走过无数次的南北小街旁,那一大片破败的平房、小店铺,还有那个小书店,已经被夷为平地,一座座塔吊凌空矗立,机器轰鸣,施工正酣,可以想见,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有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那条东西小街,如今已拓展成了一条车水马龙的通衢大道,道两旁鳞次栉比地矗立起了商厦、超市、KTV、餐馆、酒吧。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想不到当年那破败的小镇子,如今也有了如此现代化的气派与繁华。晓慧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恍如隔世般的惊叹。

凭着依稀的记忆寻找着过去的老路,她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二十多年的老地方,可是眼前的情景更令她吃了一惊:心目中那个破败的大院子早已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气派的大楼。一道电动门横在她面前,她真想进去细细寻访一番,可是门卫是张陌生的面孔,十分冷漠地拒绝了她,丝毫不通融。她激动得差点儿没喊出来:这里曾经是我的娘家,女儿回娘家为什么被拒之门外?但她理智地克制住了,毕竟自己已嫁出去多年,娘家已改换了门庭,自己自然就成了陌生人。她只好带着几分失落在电动门外向里张望,真希望能遇见以前的旧相识,可是因为是双休日,里面静悄悄的,透着一股神秘,偶尔出来个人也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心里不免又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离开这里时,自己红颜尚未老,如今额头和眼角已经爬满了抬头纹和鱼尾纹,儿子都已长成了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子,上唇间的茸毛已经开始变黑。她郑重地告诉儿子:“你不知道吧?妈妈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是吗?!”儿子似乎很惊讶,他长这么大还从没听妈妈说起过她以前的生活经历呢。是啊,晓慧曾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一万个日日夜夜,由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及至青春将逝时才离开。这里汇集了她多少悲欢离合啊!今日故地重游睹物思情,她感慨万千,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四十多年前……

四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举国上下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节,晓慧被送进了这座大院子,那一年她正好八岁。她是带着厄运呱呱落地的。大约半岁时,厄运渐渐露出了端倪,该会坐时不会坐,该会爬时不会爬。父母慌了手脚,抱着她四处求医,诊断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脑性运动中枢瘫痪,造成四肢活动受限,并伴有全身痉挛。命运注定她此生要失去许多正常人所应该拥有的东西,面对身心的磨难和痛苦。父母都要工作,无力照顾她,只得将她托付给了奶奶。她八岁时,“文革”突起,奶奶因出身问题面临冲击,无力再照看她。万般无奈下,父母只好将她寄养在小镇上的那所救济院里。

四十年前的小镇远离城区,就像一个荒凉的村落,简陋得只有两条狭窄的十字交叉的小街道,街道两旁零零星星有几家百货店、食品店、杂货店。镇中心,一大片低矮陈旧的民居包围着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是一大片红砖瓦顶的平房,和整个镇子一样显得有点儿破败。院门一侧挂着块木头牌子,上边写着几个黑字“×××救济院”。院子里死气沉沉的,唯一醒目且带有强烈时代色彩的是房子后山墙上用石灰水刷的大字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彻底砸烂封资修!一个个大白字显得特别刺目,几乎每栋房屋上都有,和满世界随处可见的情景一样,给这个破败的大院子增添了些许火药味。

既然是救济院,你大概可以想象到,生活在这里的是一个失去生活能力、需要社会救济的群体。如果你走进这个大院子,各种类型的残疾人真的会让你大开眼界,你可能会禁不住发出感慨:“上帝怎么造出这么多躯体和生理的残缺者?!让他们在人生的炼狱里忍受煎熬。”这里的人的生活状态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苟延残喘,聊以活命。”

院子里南北排列着两列房屋,中间是一条水泥甬路;每列有八

排房子,一排称作一栋;每栋有

间二

来平方米的房间,称作病房;每间病房门口都有房号,比如×栋×室。东边那列住的大都是生活无着落、无家可归的鳏寡孤独老人;其中有两栋房子安置的是在此休养的伤残军人,条件似乎比别的区域要好一点儿。西边这列都是救济院收养或寄养在此的各类残疾人,最前边的一栋是幼儿区,其余房间住的都是成年残疾人。晓慧清晰地记得,当年她住在五栋

室,连她在内一共有六个病友,

个肢残,两个智残。

晓慧极力回忆着往事,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犹如演电影般在她脑海中闪现。忽然她的回忆定格了,就像听到天外回声一般,耳畔又响起了那令人难堪的铁勺子敲铁桶的声音。

岁的晓慧刚来这里时,第一次听见敲铁桶的声响,她很纳闷儿,这是干什么?看到同室的病友端着脸盆、拎着铁桶冲出去,一会儿工夫端回来了窝头和白菜汤,她这才明白,原来这是招呼开饭的号令,真是别出心裁。以前她吃饭都是奶奶一勺一勺地喂,可如今谁还来喂她,只能自己想法将那窝头菜汤送进嘴里去。刚开始,那粗劣的饭食她难以下咽,可三四天一过,饥肠辘辘的她也能狼吞虎咽了,否则就得饿肚子。久而久之,她竟然也不再觉得那敲铁桶的声音讨厌了;相反,每天肚子一咕噜,她还会盼望那声音快点儿响起。看来人的适应性还是很强的。

又是一个午饭时间,照例还是那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辆平板手推车,车上有两个冒着热气的大铁桶,还横着一个蒙着白布的大笸箩。“当,当,当,当,当,当……”屋外响起铁勺子敲铁桶的声音,掌大铁勺子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油光发亮的一张大圆脸,一对小眼睛像生在肉缝中一样。他姓刘,名字叫什么不清楚,人们都管他叫刘大勺子。刘大勺子每天履行送饭上门的职责,但在他眼里,救济院的这些休养员就如同猪猡,他根本不屑于吆喝,靠铁勺子敲铁桶招呼就足够了。各屋里拎着铁桶、端着盆子出来打饭的几乎都是好胳膊好腿,但智力有些残疾的半大不小的男男女女。刘大勺子从来不拿正眼看这些人,每有铁桶、盆子伸过来,他就从大铁桶里舀起菜汤,不管不顾地往桶里或盆里一扣,菜汤常常溅到拎桶人或端盆人的手上。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吃白食的,因而他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施舍者神态。打饭的残障人大都尝过热汤溅到手上的滋味,打饭时都战战兢兢、躲躲闪闪的,生怕被烫着,可越躲越容易挨烫,被烫了也是敢怒不敢言。刘大勺子的搭档是一个同样肥胖的女人,专门管数馒头或窝头。随着敲铁桶的声音,又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各屋能动弹的人都拿着铁桶、盆子拥了出来。

五栋三室,正斜靠在被子上织毛活儿的陈玉枝听见敲铁桶的声音,连忙丢下手里的毛活儿,拽过搭在床沿的双拐,吃力地撑起了她那胖胖的身躯,连声招呼着:“高子,二妮子,快拿家伙打饭去。”这俩人正坐在一张床上你捅我一下、我摸你一下地闹着玩呢。听见招呼,俩人停了手,高子随手从饭柜子里拎出了那个小洋铁桶。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先天智障,个子似乎也有点儿先天不足,再加上大舌头,说话含混不清。二妮子也从饭柜子里拎出了一个脸盆。这也是个先天弱智的女孩,比高子的年龄略大,也是身量不高,但却胖得出奇,大圆脸盘上嵌着两道肉缝似的小眼睛和两片厚厚的嘴唇,典型的弱智人的面目特征。据说这俩人都是自幼就被父母遗弃的流浪儿,被派出所收容后又被送到了这儿来,至今她们都不知道自己家在何方,父母姓甚名谁。不过,五栋三室只有她俩好胳膊好腿、能跑会蹦,其他四个人不是行动艰难,就是无法下床。这也是院方的精心安排,她俩就算是编外勤杂工了,打饭、接水、跑腿、动手的差事就落在了她们头上。

不一会儿,高子拎回来多半桶熬白菜,上面稀稀拉拉地漂着几个油花儿;二妮子端回了多半盆黄乎乎的窝头。

陈玉枝二十多岁的年纪,算是这屋里的长者了,她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尽着长者的责任。她招呼另外几位:“收摊儿了啊,醒醒盹儿啊,吃饭了,吃饭了,各人拿各人碗啊。”

屋子里一共摆了六张床,每张床床头有个床头柜,靠东墙中间位置摆了一张放碗筷的柜子,屋子四角的四张床边分别靠着一辆手摇车,屋里显得挤挤插插的。

晓慧的床在屋子西南角,她此刻正俯身在小床头柜上,嘴里叼着一支铅笔在本子上写字。她四肢不受支配,浑身痉挛不止,别人用手做事,她只能用嘴来代替手。她入院后实在忍耐不住整日坐在床上无所事事的空虚和无聊,后来,她发现写字可以打发时光,便尝试着用嘴叼着笔写字。这看似容易,其实并不简单。叼着笔,低着头接近纸,心慌气短、头晕眼花不说,用力重了笔芯折了,用力轻了什么也画不上,但她一点儿也不气馁,还痴迷其中,乐此不疲,看到字就在本子上照葫芦画瓢、一遍一遍地写,每天苦练不止。尽管写出的字扭扭曲曲,难成字体,但她毕竟找到了一种乐趣。听见招呼,她忙用嘴巴合上本子,叼起来塞进半开着的抽屉里。紧挨着她的那张床上,正靠在被子上打盹儿的秋爽也睁开了眼,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嘟囔了一句:“又开饭啦?”这是一个高位截瘫的女孩,也不过十来岁。按说她们都还是儿童,却被安置在了成人区,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们比一般的同龄人要显得早熟。东南角的那张床上,章素萍正盘膝打坐,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这又是一位因脊椎裂导致下肢瘫痪的女孩,十八九岁的年纪,身材小巧,与年龄大不相称,似乎是个袖珍人。听见招呼,她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懵里懵懂地赶紧往床头柜方向挪动身子。

秋爽瞥了一眼铁桶和脸盆,马上皱起眉头,发起牢骚来:“又是窝头熬白菜!早晨是咸菜窝头,晚上又是窝头咸菜,一天到晚跟窝头干,快把人给熬淡死了……”

陈玉枝马上以长者的口气告诫她:“像咱们这号人,身不动、膀不摇,还有人给窝头白菜汤吃,就该知足了,就别再挑三拣四的了!再说,谁家也不见得老吃鸡鸭鱼肉,可不大都是粗茶淡饭嘛!高子、二妮子,赶紧拿碗给大伙儿盛菜。”

心直口快的陈玉枝几句话说得秋爽不言声了。高子和二妮子给每人盛了一碗熬白菜,又用筷子插着两个窝头送到各人的床头柜上。屋子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呼噜的喝白菜汤的声音。顷刻间,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半桶熬白菜见了底儿,窝头也吃光了。高子和二妮子收拾了碗筷,把桶和盆刷洗干净。

刚刚收拾停当,门外就有人怪声怪气地吆喝了几嗓子:“嘿,嘿,嘿!”屋里的人都知道是谁,却谁也没理会。紧跟着,一辆手摇车进来了。为了方便手摇车进出,救济院的屋门都没门槛,而是修了一个小斜坡,这应该是最早的无障碍设施了吧。车上坐着个男子,二十多岁,精瘦,面孔黝黑,但眉目并不算难看。他穿着一身院里统一发的蓝裤蓝褂,头上是一顶当时流行的草绿军帽。车还没停稳,陈玉枝就当头给了他一句:“猴疯子,吃饱了不在自己屋里挺尸,又跑这儿练贫来了?”

被称作“猴疯子”的男子“哎呀”了一声:“我的大姐,你说咱吃饱了就挺尸,那窝头怎么消化啊?”陈玉枝又问:“疯子,今天吃了几个窝头啊?”猴疯子拍了拍肚子,又伸出了仨手指头:“仨窝头、两碗白菜汤。”“你啊,净吃昧心食,吃那么多,人还跟瘦猴似的,净糟蹋国家粮食。”陈玉枝又奚落了他一句。猴疯子也不示弱,立即反唇相讥:“哎呀!我说大姐,就凭咱们天天窝头白菜汤,除了混个肚子圆,把胃越撑越大外,哪有一点儿长肉的油水?你说我糟蹋粮食我可不爱听,吃了窝头还能造粪呢,咱们这帮人不纯粹就是造粪机器吗?”陈玉枝立刻拉下脸嗔责道:“又满嘴胡吣。”猴疯子却毫不理会地诡辩道:“我的大姐啊,我说的不是实话吗?你说咱们这帮人除了造粪还有什么用?”陈玉枝又使劲瞪了他一眼:“就你净这么作践自己!你说人活一辈子要光知道造粪可怜不可怜?”

猴疯子讨了个老大没趣,摇头晃脑地沉默了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说:“刚才的话你们不爱听,那我讲点儿好听的,你们准保高兴。”“疯子叔,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不定又编出什么云山雾罩的怪话蒙人呢。”一向伶牙俐齿的秋爽忽然毫不恭敬地冒出了一句。猴疯子嘻嘻哈哈地说:“这回真是好事儿,你们就说想听不想听吧?”陈玉枝说:“有屁就快放,还卖什么关子?”

猴疯子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才开了口:“昨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呢,突然眼前金光万道,一群天兵天将下凡,二话不说架着我就上了龙车凤辇,一路腾云驾雾进了天宫。给我戴上了皇冠、穿上了龙袍,把我扶上了玉皇大帝的真龙宝座。左边站着太白金星,右边立着托塔李天王,下边还有四大天王、二十八星宿,一起朝我山呼万岁。好家伙,我成了玉皇大帝。”陈玉枝使劲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窝头吃多了撑得说胡话呢吧?”

猴疯子却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别打岔,下面的更好听。”他又清了一下嗓子接着讲:“我做了玉皇大帝,不能丢下哥们儿姐们儿不管,我把你们统统接上了天宫共享富贵荣华。”他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瞟了一眼陈玉枝:“头一件事儿就是把陈大姐你封为了王母娘娘。”陈玉枝腾的一下红了脸,嗔怒道:“不得好死的缺德鬼,又想占你大姐的便宜。”说着她抬起手边的拐杖照着猴疯子的身上捅了一下。

猴疯子不乐也不恼,探着脑袋直视着陈玉枝:“怎么着,封你王母娘娘还不乐意?那可是玉皇大帝的老婆。”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连高子和二妮子也跟着傻乐。陈玉枝又狠狠地捅了猴疯子一下:“呸!不要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真生气。

猴疯子得了便宜接着卖乖:“陈大姐做了王母娘娘,在座的姐们儿一个个都成了仙女……”猴疯子打住了话头儿,又打算卖关子。正听得津津有味的秋爽迫不及待地冒出了一句:“接着讲啊,这就完了?”猴疯子说:“高兴得我一抡胳膊,就听得啪啦一声,吓得我赶忙睁开眼睛一看,坏了!床头柜上的饭碗被我扒拉到地上,碎成了四瓣儿,我人还在被窝里鞧着呢。”

这下子屋子里可炸了锅,晓慧乐得浑身直发抖,鼻涕眼泪都流下来了。秋爽笑得差点儿岔了气,直揉肚子。章素萍躲在墙角捂着嘴直嘻嘻。两个傻丫头也捧着肚子在那里嘎嘎大笑。只有陈玉枝没有笑,故意绷着脸警告了猴疯子一句:“成天怪话连篇,让马大眼揪出来斗两回,你就老实了!”

谁知不提马大眼还罢,一提他,猴疯子又来了劲,他梗着脖子,气狠狠地说:“马大眼算什么东西,纯粹是个小瘪三,我从来不尿他。”

陈玉枝却一本正经地告诫道:“我告诉你呀,疯子,别净挺着脖子充大个儿,如今咱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常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呢,还是缩着点儿脖子好,犯不上跟他较劲。”陈玉枝说的“马大眼”是靠造反及整人起家的救济院新掌门人,专门以整人为能事。偏偏猴疯子的疯劲儿一上来,就像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嘴上轻易不肯服软,他又愤愤地骂道:“什么东西,别看他眼下小人得志,张牙舞爪的,早晚有他倒霉的那一天。我就是当面骂他,他又敢把我怎么样?!”猴疯子平日也常这样在人前装傻充愣,人都说他仗着“老子是大官”才像茅房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陈玉枝又抢白了他一句:“你啊,早晚得在你这张臭嘴上吃亏。”

秋爽也忍不住趁机奚落了他一句:“疯子叔,我看你净装疯卖傻。”猴疯子摇晃着脑袋说:“你说我疯就疯,说我傻就傻,我就这么块料。”

其实猴疯子并不真疯,他姓侯,还有一个挺响亮的名字叫侯俊杰。就因为他整天疯疯癫癫的,人又生得精瘦,所以不知哪位高人奉送了他一个“猴疯子”的雅号,他的大名倒被人们给忘到脑袋后头了。侯俊杰不仅名字响亮,还有个响当当的老子,他老子是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八路,他的母亲则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农村妇女。新中国成立后,他老子在军队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级别,进入了军中高干行列。谁知他那做了高官的老子一进城就开始嫌弃那裹小脚的糟糠之妻,找了个由头便与其离了婚,又娶了个年轻漂亮的新太太。所幸他老子还没抛弃他,把他带在了身边,只是年轻的继母不待见他。偏偏命运之神又捉弄了他一回,刚升入高中那年,一场持续不退的高烧烧毁了他的下肢神经,使他成了一个截瘫人。这下家里更容不下他了,他父亲只好将他辗转送进了救济院。不过,他人不坏,跟谁都嘻嘻哈哈的,说话从来都是口无遮拦,而且没心没肺,从来也不知道记恨人,也从来没有高干子弟那种趾高气扬的派头,成天吃完饭就摇着手摇车满院子乱串,甚至院里的行政小院他也常溜进去,在办公室的窗根儿底下蹲一会儿,听听头头儿们在开什么会或是议论什么事儿,然后再四处去散布新闻,五栋三室是他每天必到之处。

他珍藏着一本老相册,其中有他父亲挂满军功章、威风凛凛的照片,还有他后妈身穿旗袍、风情万种的照片,其余大都是他学生时代的生活照。那时的他总是一副衣冠楚楚、潇洒倜傥的派头,与现在的他判若两人。他也时常向人们炫耀,当初人们都说他长的像洋人。像不像洋人不敢说,不过他五官还算清秀。他身上总带着两件东西,一支钢笔和一块金壳手表,是他老子送给他的,尤其是那块表,他视其为眼珠子,从不离身,时不时还扬起腕子向人们炫耀。

猴疯子爱往五栋三室跑,因为这儿都是女孩子,他觉得跟女孩子们说说笑笑、逗逗闹闹最开心。不过他并没存什么邪念,和女孩子打情骂俏,在她们身上摸一把拧一把动手动脚的事儿从来没有过,这有点儿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成天怪话笑话随口而出,惹得别人笑断了肠子,他却纹丝不乐,他就有这种本事。大家都觉得,猴疯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但并不令人讨厌。院里的老护理员都挺同情他的,都说别看他跟了有钱有势的老子,倒受了老子的害。民间有句话,“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一点儿不假,他当时要是跟了乡下的亲娘,境遇也许不会是这样。

这时,猴疯子又换了一副口气对陈玉枝说:“大姐,有件事儿想求求您。”“什么大事儿啊?还把‘求’字挂出来了。”“我的裤子挂了一个大口子,想求您给缝缝。”猴疯子又叹了口气,“命苦哇!大姐,小生三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就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啊?还求啊求的,你贫不贫啊?别瞎转了,快拿来我给你缝。”

猴疯子讪讪地咕哝了一句什么,顺手从背后抻出一条裤子扔到陈玉枝面前。陈玉枝抖开裤子看了看,说:“我说疯子,往后再有缝缝补补的事儿别扭扭捏捏的,尽管拿来,这算什么呀?”陈玉枝总是这么古道热肠。猴疯子连忙双手抱拳冲陈玉枝拱了拱:“有劳大姐了!”

屋外又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到门口声音停住了,接着有人问道:“我可以进来吗?”秋爽反应最快:“郁叔叔来了!郁叔叔快进来吧!”

话音刚落,一辆笨重的老式轮椅被推了进来。轮椅上坐着的人和猴疯子年龄差不多,身材也同样清瘦。不过这人面庞要白皙许多,双手手指又细又长,可手指都已经弯曲变形,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伸张自如。他还戴着一副白边眼镜,文质彬彬的,一副儒雅之气。他上身也穿着件蓝褂子,下肢蜷缩成一团无法伸开,只裹了条旧毯子,脸上挂着一副谦和的笑容,给人一种很强的亲和力,这里的人们都习惯称他“郁叔叔”。推车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也是位孤身休养员。

郁叔叔住在五栋前面的七栋,和猴疯子同一栋,猴疯子每天必到三号房报到,郁叔叔偶尔也来串串门儿。

轮椅还没停稳,郁叔叔就来了个小幽默:“老远就听见你们屋里笑语喧哗,引得我都坐不住了,我一猜就知道准是侯先生又在这儿高谈阔论呢?果不其然。”

猴疯子撇了撇嘴:“得了吧你,我能有什么高论?不过是闲扯淡,哪能和你郁大才子比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口成章。”

郁叔叔宽厚地笑笑:“你呀,侯先生这张嘴总是不饶人。”猴疯子说:“我就这个德行,就长了这么张臭嘴,娘胎里带来的,没辙。”

秋爽早就忍不住了,冲着猴疯子直嚷嚷:“别捣乱了,别捣乱了,快让郁叔叔讲故事吧。郁叔叔,还接着讲您的小说。”

郁叔叔依然满脸带笑:“我的小说嘛,写出来的都讲给你们听了,新的情节还没有构思出来呢。”“那您讲点儿别的。”任性的秋爽依然不依不饶。

郁叔叔说:“还是听侯先生讲吧,侯先生比我讲得精彩。”

秋爽说:“他净云山雾罩地瞎扯没正经的,谁听他瞎白话。”

猴疯子摇晃着脑袋:“听见没有?还是你比我有人缘,大才子,别拿捏了,丫头片子们就爱听你讲。”

郁叔叔堪称才子,这都是由于他酷爱读书,有一肚子学问,而且他还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古今中外、奇闻趣事从他嘴里讲出来,有声有色、活灵活现。再加上他为人十分和善,跟谁都和和气气的,所以走到哪儿都受欢迎和尊敬,就连猴疯子对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郁叔叔正拿不定主意,秋爽又出了新点子:“那您给我们讲《聊斋》吧,我就爱听《聊斋》。”陈玉枝连忙阻拦:“别让郁叔叔讲这个,传到马大眼耳朵里又是罪过。”秋爽却满不在乎地说:“管他呢,他又没长着顺风耳。讲吧,郁叔叔,没事儿,他听不见。”郁叔叔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那好吧。我就偷偷地给你们讲一段吧。”“那可别讲有鬼的,我害怕!”晓慧一听就叫了起来。

郁叔叔温和地说:“朗朗乾坤,大千世界,哪来的鬼?《聊斋》里的鬼怪狐仙只不过是作者借以描写民间疾苦哀怨的罢了,何必害怕?”晓慧不言声了。于是郁叔叔用他那丰富的语言娓娓道来,讲述了聂小倩的故事,将大家带到了一个凄美的境界中。人们都屏声静气地听着,连猴疯子也少有地安静了下来。陈玉枝飞针走线为猴疯子缝着裤子,故事讲完了,裤子也缝好了。

下午五点多钟,晚饭时间到了,果然又是小米粥、窝头和咸菜。此时已是深秋时节,撂下饭碗,天色就暗了下来。由于天气转凉,谁都懒得外出活动了,依旧各人缩在各人床上各行其是。偌大的屋子里就一盏四十瓦的灯,显得很昏暗。晓慧俯身在小床头柜上继续写字,陈玉枝又织起了毛活儿。秋爽闲得无聊,不住地模仿晓慧嘴叼着笔、佝偻着身形、双手痉挛、不断扭曲的动作,一边模仿还一边嘻嘻直乐,把晓慧给惹急了,她放下嘴里的笔骂了一句:“讨厌!”秋爽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嗬!还真生气啦?”晓慧说:“有那工夫你想点儿正事儿。”秋爽说:“我想不出什么正事儿来。”说着,她灵感忽至,冲着陈玉枝叫了声“阿姨”:“要不往后你教我织毛活儿得了,省得我闲得难受。”陈玉枝爽快地答应了。“笃,笃,笃……”又是一阵拐杖戳地的声音,进来一位哈着腰双手拄一根拐棍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因为他走路时,拐棍总是一戳一戳的,人们都叫他“戳子”。他姓冯,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来找陈玉枝聊天。他和陈玉枝一样,也是关节炎患者,左腿胯关节强直无法弯曲,而右腿则是膝关节不能弯曲。也许他和陈玉枝同病相怜,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特别爱接近陈玉枝。他既没有猴疯子那种逗人发乐的幽默劲儿,更没有郁叔叔那谦和的亲和力;相反,倒有点儿像位碎嘴的婆娘,专爱唠叨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而且有点儿口吃。

冯戳子谁也不理会,径直走过去倚靠在陈玉枝对面二妮子的床头上,双手扶着拐棍,直盯盯地瞅着陈玉枝没话找话:“大姐,又织上啦,别累着喽,歇会儿吧。”尽管他比陈玉枝大,但他总习惯叫她大姐,带着明显的套近乎的意思。陈玉枝也不和他计较,依旧没抬头也没吭声。冯戳子又换了一副讨好的口气:“大姐手真巧,哪天我弄点儿毛线,你也给我织件毛衣吧。”“那没的说。”陈玉枝淡淡地回了一句。冯戳子又卡壳了,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东拉西扯地扯什么天气啦、谁跟谁又吵嘴啦等陈谷子烂芝麻。陈玉枝毫无兴致,只是不时地哼哈两声。后来没话可说的冯戳子只好直愣愣地看着陈玉枝。

呆坐了半晌,二妮子不耐烦了,含混不清地嚷嚷着:“躲开吧,躲开吧,我要睡觉了。”冯戳子自觉没趣,只得挺起身子一戳一戳地走了。“天黑,你小心点儿。”陈玉枝在背后叮嘱了一句。

调皮的秋爽用一种怪怪的语调对陈玉枝说:“阿姨,戳子叔叔怎么老来找你呀?是不是对你有点儿那个呀……”陈玉枝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子,别没事儿净瞎琢磨。”秋爽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言语了。

屋子里又开始忙乱起来,临睡前每个人都要洗洗涮涮,还得方便方便,没法上厕所,只能各自在床上坐便盆。晓慧坐便盆还得高子来帮忙,好在早已习以为常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是高子和二妮子又是打水又是倒便盆,里出外进好一阵子忙乎。收拾停当,大家就熄灯睡觉了。二

在大院的西列有两排房屋单独隔离出一个小院子,这就是救济院的行政中心,院里的所有科室办公室都在这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今在这小院里坐头把交椅的是马梓良,他的头衔是救济院“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组长。该人四十来岁,生得瘦长,脸也长,长着一双骷髅似的深陷的大眼,所以背后人们都叫他“马大眼”,还有个别不恭者管他叫“大眼贼”。马大眼原来不过是个管总务的小办事员,“文革”战火一起,惯于见风使舵,又善于钻营的他抓住时机,立即联络了本院几个哥们儿姐们儿揭竿而起,率先成立了一个造反小组,向院领导发难,喊出口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一举夺取了院里的大权。从此他便不可一世起来,在救济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大显身手,原来的院长、副院长成了他的掌中玩物,三天两头被拉出来批斗。他整人也有奇招。原来的院长是位女士,马大眼糊了一条纸蛇,蛇头做成帽子状。批斗时将蛇头扣在女院长头上,蛇身盘绕在身上,女院长就变成了一条张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的美女蛇。副院长是位胖胖的先生,习惯拄一根文明棍。马大眼给他糊了一顶大高帽子,批斗时,马大眼用副院长的文明棍捅他那突出的将军肚,说里面都是“封资修”的黑货。他还给两位院长罗织了一连串的罪名,什么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小喽啰、反动路线的黑走卒,等等,把两位院长整了个惨不忍睹,后来也不知把人给弄到哪儿去了。因为他造反夺权有功,受到了上一级造反组织的赏识,授予了他“文革”领导小组组长的头衔。马大眼更是小人得志,他一跺脚,救济院的地皮就得颤三颤,如今院里各科室都安插了他的得力心腹,他梦想着要借此飞黄腾达。

马大眼的另一爱好就是开大会,三天两头把全院的职工和休养员召集起来听他训话。每次他都站在高台上,一手叉腰,手舞足蹈、声嘶力竭、极具煽动性地大放厥词,讲到激昂处,他还挥舞着手臂带头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砸烂资产阶级司令部,横扫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牛鬼蛇神!铲除一切毒草和阶级异己分子!”他极力鼓动职工和休养员大胆揭发,深挖阶级异己分子、牛鬼蛇神,一网打尽。他对院里的职工和休养员反复过筛子,深究细查。还隔三岔五地领着一帮戴红袖箍,手提着大棒子、皮带的喽啰,逐屋去检查。到各屋都是翻箱倒柜,连床底下都要拿棍子捅捅,仿佛底下藏着什么江洋大盗似的,闹得鸡犬不安,整个院里都笼罩在一派恐怖中。

马大眼还真没白折腾,终于从休养员中挖出了一个六十多岁老头子。这老头子日伪时期当过伪警察,日本投降后丢了饭碗,后来做三轮车夫,蹬三轮一直蹬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常年蹬车,他的一条腿因风湿落下了毛病,蹬不动车了,他唯一的女儿现在某中学教书,只得自费将他送进救济院。老头子的身量不算太高,胖乎乎的,光秃秃的头顶上只有四周还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许白头发。老头子很孤僻,很少与人来往,平时习惯拄根棍子,拖着条腿在院子里独自活动。他被马大眼查出做过伪警察,那可就倒霉喽。马大眼像挖到金子一样欣喜若狂,终于又可以邀功领赏了。

在全院的批斗大会上,老头子被揪了出来,坐“喷气式飞机”。一阵装腔作势、声嘶力竭的控诉后,几个小喽啰将老头子围在当中,手提马大眼特制的整人刑具——外面套着塑料管的细铁链子,轮番抽打老头子,逼他交代当伪警察时干过的坏事儿,直抽得他满地打滚、抱头哀号:“我是为了糊口才当的警察,我没做过坏事儿,我没做过坏事儿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马大眼上前一把揪住老头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面露狰狞:“你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为自己遮掩!给日本人当走狗,说没作恶,真是自欺欺人,谁能相信?看来不叫你彻底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你是不会服软的。”说完,他一挥手,示意刑罚接着进行。

会场中间坐的都是穿白大褂的职工,左右两侧都是坐车的、架拐的、拄棍儿的休养员及孤老头儿、寡老太,还有那些目光呆滞的智障人。大家还是第一次目睹这残暴的场面,听着老头子一声声的哀号,许多人都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猴疯子早已是脸色铁青,坐在手摇车上直咬牙。陈玉枝实在看不下去了,跟监场的人借口说上厕所,便架着双拐蹒跚地离开了。晓慧和秋爽两个尚不谙世事的姑娘,被这恐怖的场面吓得直流眼泪。只有郁叔叔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镜片后的眼睛眯着,如同一位打坐的僧人,其实他是在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这场活报剧,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最后这场闹剧以将老头子折磨得遍体鳞伤而草草收了场。可是第二天早晨就有人发现老头子被扒了光膀子跪在院子里,名曰“向毛主席请罪”,嗖嗖的冷风冻得老头子瑟瑟发抖。如此反复,将老头子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老头子不见了踪影,据说是被遣送回乡了。他的女儿也受其株连,不堪忍受羞辱,跳河自尽了,还留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孩。马大眼亲手炮制了一场人间悲剧。

接下来,马大眼又盯上了郁叔叔。此时,郁叔叔还浑然不觉灾难正悄悄地向他走来,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缩在床上写他的小说。

郁叔叔本名郁树声,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才华横溢的他正准备向大学冲刺,偏偏赶上了共和国的那场大饥荒,父母先后在饥荒中故去。屋漏偏逢连阴雨,失去双亲后,孤独无助、食不果腹的他又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以致双下肢严重畸形,双腿蜷缩成一团,无法伸开,双手也严重畸形,五指无法正常伸张。山穷水尽之时,当地政府将他送进了救济院,他才有了一席栖息之地。他身上有着丰富的文学细胞,又极其爱好文学。在那苦闷彷徨的日子里,他开始构思并着手创作一部抗日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他缩在床上,将一块夹着稿纸的硬木板放在膝盖上,还得请别人帮忙用猴皮筋把笔绑在右手上,艰难地爬着格子。由于他双腿无法伸开,也无法穿裤子,只好冬天裹床被子,夏天裹块床单。随着笔尖的移动,他的心也开始在想象的空间里遨游,脑海里尽是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悲壮画面,耳朵里回荡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激越旋律。写到激动处,他经常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常把这些情节讲给人们听,每每把听众带入热血沸腾的意境之中。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沓手稿。

马大眼盯上郁叔叔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的小喽啰们早就开始收集郁叔叔的所谓“黑材料”了。终于,马大眼要对郁叔叔下黑手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大眼给郁叔叔罗织了一顶“资产阶级野心家”的大帽子,并不止一次咬牙切齿地表示:“决不让野心家的狼子野心得逞。”其实,他完全是嫉贤妒能,对那些富有才气的人,他怎么瞧怎么不顺眼,一定要想方设法置人于死地而后快。

这天,天阴惨惨的,马大眼一伙又在行政小院前的空场上召开全院大会。会场后方的墙上贴着白纸黑字的大会标:揪出资产阶级野心家批判大会!

马大眼带着一帮喽啰冲进了郁叔叔的房间,郁叔叔和往常一样正在创作小说。马大眼一伙人的出现,使他突然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早就有预感,有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自己,只是他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但他此时并不慌张,反倒冷静了下来。

果然,马大眼开口就射出了一支箭:“郁树声,你好不识时务啊,一个残废竟还贼心不死,怀着狼子野心,暗地里炮制大毒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这且不够,你还四处散布流毒、蛊惑群众,为资本主义复辟摇旗呐喊。郁树声,你知罪吗?”

郁叔叔不慌不忙地将膝盖上的木板放下,从容不迫地反问道:“马组长,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我何罪之有?”

马大眼一步上前扯下了郁叔叔夹在木板上的稿纸,抖搂着,面露狰狞:“郁树声,这是什么?!罪证俱在,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郁叔叔反驳道:“莫名其妙,难道创作革命斗争题材的小说也成了罪状?这世界上还有是非公理吗?”马大眼阴损地冷笑道:“嗬!你还挺会为自己狡辩。你分明是在炮制大毒草,还不认账。既然你装糊涂,那么今天就让你彻底清醒清醒。现在我就命令你穿衣下地,去接受革命群众对你的批判。”

郁叔叔说:“对不起,我穿不了衣,也下不了地。”

马大眼说:“郁树声,你别玩‘死猪不怕烫’的伎俩,你知道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有的是招数对付你。”说罢他一挥手,几个小喽啰一拥而上,每人抓起床单的一角,用力一兜,就把郁叔叔兜了起来,一气儿兜到屋外,扔到了门口的空地上。床单散开了,郁叔叔下身裹着的毯子也早已滑落在一旁,他赤裸的下身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面对着这野蛮的人格践踏,郁叔叔面孔扭曲着,浑身颤抖着,是愤怒,还是羞愤?但他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只能听天由命。一伙人径直把郁叔叔兜进了批判会的现场。郁叔叔就那么蜷缩在床单上,经受了一场莫须有的责难指控,这完全是一番令人寒心的羞辱。最后,马大眼下令,当场将郁叔叔的全部手稿焚毁。眼见自己的全部心血被一根火柴化为灰烬,郁叔叔欲哭无泪,只能把牙咬得咯咯响。

批判会后,郁叔叔被单独隔离了起来。院子东南角有两间空闲的房子,原本是堆放杂物用的,墙上和房顶上挂满了蜘蛛网,屋子里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马大眼令人抬来了一张单人床,将郁叔叔和他的行李一起送到了这里。从那时起,郁叔叔就与世隔绝了,人们再也没能见到他。猴疯子几次试图去看他,都被监视的小喽啰远远地拦在了门外,不让接近。猴疯子为此和他们急赤白脸地大吵大闹,但无济于事。

身心遭受了致命摧残的郁叔叔被禁锢在四面透风的杂物间里,和四处乱窜的耗子为伴。后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据说就死在了那间小屋里,夜里悄悄地被人抬了出去。那个疯狂的岁月就这么无情地扼杀了一个天才作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大院里的人们一提起他,不知要流下多少行痛惜的热泪,猴疯子不止一次在背后破口大骂马大眼。

郁叔叔走了,救济院的生活似乎变得越发没了生气。马大眼隔三岔五就开一次全院大会,每次都要装腔作势地宣讲一番“斗批改”,制造紧张气氛,弄得休养员们人人自危,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哪一天灾难就会落在自己头上,被马大眼扣上个什么帽子,揪出来折磨一番。那个冬天显得格外肃杀,就连猴疯子也蔫了一阵子。

自打马大眼一上台,把一个小小的救济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原来的规章制度也给推翻了。原来,医生和护理员每天都要定时到各房间巡视,检查每个休养员的身体状况。每日三餐都由护理员送到屋里,盛到碗里,端到桌上,个别人还要一勺一勺地喂到嘴里,病号还会有病号饭。所有的休养员每个星期洗一次澡,自己无法活动的休养员每天都由护理员抱到外面晒晒太阳。马大眼一句话,说这一切都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救济院不养太太、老爷、小姐,要彻底革除,休养员的生活也得革命化。这下好了,病房里再也难见到医生和护理员的身影了,他们的主要任务都变成了闹革命、搞大批判。洗澡间上了锁,饭也变成了大锅熬,送饭也改成了各屋门前敲铁桶。没办法,休养员们只好能动的照顾不能动的。

尽管如此,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秋爽开始和陈玉枝学织毛活儿。她天生心灵手巧,在陈玉枝的指导下,很快一大团旧毛线就在她手下变成了一双双漂亮的小袜子和小手套。随后她又开始学着织毛衣。

秋爽的家本在农村,她说她小时候淘气得像个男孩子,上树掏雀、下河摸鱼,什么都敢干。所以她身上不光有一股乡下孩子特有的野性,还有一股从小在大自然中陶冶出的灵性。七八岁时,她除了帮家里拾柴拔草以外,就是和一帮孩子四处野跑。村子旁有条公路,一天她和一群孩子在公路上追逐嬉戏,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军用卡车撞了个正着,经过抢救,小命是保住了,但小小年纪的她却变成了高位截瘫者。军车所在部队不得不通过民政部门将她送进救济院,由政府养了起来。

这天,陈玉枝可能受了一点儿风寒,浑身酸痛,也无心织毛活儿了,打发高子去医务室找医生。一会儿,高子回来了,身后跟着医生。医生是位盲人,一进门就问:“陈大姐,哪儿不舒服呀?”陈玉枝有气无力地说:“浑身疼,正好你来了给我捏鼓捏鼓吧。”

盲人姓聂,算是院里医务室的按摩医生,不过不在正式编制内,是从休养员中培训出来的,吃的仍然是休养员的大锅饭,只不过比别的休养员每月多得几块钱补贴罢了。虽然只有微薄的待遇,却要与正式职工一样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儿。正因为他为人和善、好说话、没架子,休养员中谁有个头痛脑热的都爱找他去按摩按摩,所以他在休养员里的人缘挺好,人们都叫他聂医生,岁数小点儿的就称他聂叔叔。

聂医生摸摸索索地走到陈玉枝的身边,让她躺平了,开始按摩。聂医生在陈玉枝身体的各个部位推、拿、捏、揉,一丝不苟地操作着。陈玉枝半眯着眼,觉得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发热,感到一阵阵的轻松。聂医生按摩了好一阵子,累得气喘吁吁,仍不肯罢手。倒是陈玉枝过意不去了,连连说:“好多了,好多了,快停下来吧。”在她一再催促下,聂医生才收了手,脸上挂满了汗珠子。

这时陈玉枝完全是一副夸赞的口气:“聂医生,你这双手还真管用,这会儿我觉着轻松多了。”聂医生虽然看不见陈玉枝的面容,但他听出这声音是很温柔的,他心里不禁甜丝丝的。他有点儿腼腆地笑了笑:“你觉着舒服就好,下午我再来,你好好歇着吧。”说完摸摸索索地走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大院里转悠,对于各排房子、各个方向早已是轻车熟路,从来也不拿手杖。果然,下午他又来了一趟。

晚上,冯戳子来了。白天,他在缝纫组干活儿。他一只脚勉强可以踏缝纫机,在那儿干活儿,每个月可以得六块钱的补贴。这次来,他手里还拎着两瓶水果罐头,不知他从谁嘴里听说陈玉枝身体不舒服,表现得格外殷勤,问这问那,还要当面打开罐头给陈玉枝吃,被陈玉枝拦住了。陈玉枝对他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可冯戳子每晚还是照来不误,总想讨得陈玉枝的欢心。他觉得,没有焐不热的石头。

自从陈玉枝生病那天起,聂医生上门按摩过几次后,也爱借故到她跟前坐一会儿、说会儿话。每次说完话后,他那孤寂的心就似乎得到了少许慰藉,他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滋生出一丝憧憬。三

陈玉枝近些日子情绪有些低落,脸上似乎总带着一丝愁云,织毛活儿时也常常停下手发呆。秋爽看出来了,悄悄地问她:“阿姨,您有什么心事吧?”陈玉枝还故作掩饰地摇摇头。

其实她有她的苦楚。陈玉枝也是个苦命人,七八岁时就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十多岁时又遭受丧母之痛,独身拉扯几个孩子的父亲实在照顾不了她,只得自费将她送进了救济院。几个哥哥成年后各自立了门户,谁也顾不了谁。年迈体衰的父亲靠着微薄的退休金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女儿见涨的住院费用,实在是捉襟见肘、日渐艰难。陈玉枝觉得自己二十好几的人了,不仅不能对父亲尽孝,还要靠年迈的父亲养活,心里实在不安。将来老父亲没了,自己又该怎么办?每当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那能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家。

成家对于一个健全人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可自己这种状况……谁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又烦又乱,可尽管烦乱还不得不去想。她在脑海里将自己接触过、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逐一对比。猴疯子、冯戳子……尤其是冯戳子那张讨好的脸在她眼前晃动着,她只是轻轻一笑,那张脸便模糊了,渐渐地远去了。

接着另一张面孔进入了她的脑海,而且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在脑海中。一双因失明而塌陷的双目,脸上总是带着一团和善与老成持重,说话的语调总是带着沧桑的柔和,还有那一双捏揉得人全身肌肉和骨骼都发酥的手。那不就是聂医生吗?她的面颊不由得有点儿发烧,内心腾起了一股心有所属的甜蜜。

但很快,瞬间而至的幸福便淡了下来,她不由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里暗说:“聂医生也是个一无所有的苦命人,两个苦命人若走到一起又将如何求生?”那颗心又开始沉重了起来。尽管如此,她仍隐约看见了一线希望,她决定要抓住这一线希望。

这天,聂医生又来了,理由是看看陈玉枝好利索没有。他坐在陈玉枝对面的床上和她说着话,用心捕捉着陈玉枝那柔柔的声音,似乎觉得两人的心在靠拢、在交融。

已经是初冬天气了。陈玉枝发现聂医生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蓝布褂,贴身仅穿了一件烂了领口和袖口的、颜色褪得如同白菜帮子的蓝绒衣。她心里怦然一动,立即萌生了一个念头,她不露声色,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将聂医生的上身端详了一番。

正在这时,猴疯子摇着手摇车进来了。一进门,他就先入为主地来了一句:“哟!聂医生在这儿呢?我发现最近聂医生上这儿来得特别勤。”聂医生闻声赶紧站了起来,讪讪地说:“我来看看陈大姐好利索没有。”说完,愣怔了片刻就赶紧摸摸索索地走了。

猴疯子带着几分嫉妒对陈玉枝说:“我说陈大姐啊,你好造化呀,总是有人惦记着你,聂医生大约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陈玉枝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当即反唇相讥:“怎么,你眼红啦?老爷们儿应该大度点儿,别学得鼠肚鸡肠的。”猴疯子受了奚落,有点儿尴尬,他连连摇晃着脑袋自我解嘲道:“瞧你说的,大姐,我是那样的人吗?这不就是跟你逗个闷子嘛。”

几个人陷入了暂时的沉闷,是秋爽打破了这僵局,她说:“好几天没有出过屋了,今儿个这天没风没火的,咱们出去玩会儿吧。疯子,还是你打头阵啊。”这话引起了其他几个人的赞同,大家连忙动作了起来,穿衣戴帽,穿袜子穿鞋,各自往各自的手摇车上爬,只有晓慧在高子连拉带拽的帮助下才上了车。陈玉枝没动,她说她今天不想出去。于是秋爽、晓慧,还有章素萍,再加上猴疯子,叽里咕噜驱动车子,先后出了屋子。老规矩,还是高子推着晓慧。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太阳暖融融的,晒得几个人浑身痒痒的。

几个人在传达室领了出门证,出了院门。和往常一样,仍是猴疯子打头阵,充当鸣锣开道的角色,他不时地朝着路上的自行车和行人吆喝:“劳驾,让让喽,让让喽!”在众人的注视下,这支由四辆手摇车组成的车队顿时成了小镇上的一道风景线。

屋子里只剩下了陈玉枝,她静坐了一会儿,从床头抻过一个包袱,打开,拿出两大团褐色的旧毛线,又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副毛衣针,她心里略一算计,便用毛线在织针上打下了第一个结。织针和毛线在她的手中跃动着,她要编出一片美好的愿望,也想织进自己的一颗心。

她虽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年华,但是将近三十岁的女人恰如熟透了的果子,正需要人来采摘。人啊,无论完美与残缺,同样怀有一腔渴望。夜晚,她不是也有过无数次莫名的骚动吗?更何况待在救济院不是终身之计,年迈体衰的老父亲不可能养自己一辈子,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每每使她辗转反侧久久难眠。织着,想着,她脸上不由得有点儿发烧。

将近中午时分,秋爽她们几个回来了。一进门,秋爽便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叫了起来:“阿姨,你又新起了一个头儿啊?又给谁织呢?”陈玉枝故作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一句:“随便起了个头儿,瞎织呗。”直到外面又“当,当,当”响起铁勺子敲铁桶的声音,她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张罗着让两个弱智女孩去打饭。

晚上,冯戳子点卯一般又来了,照例坐在陈玉枝对面,东拉西扯地找话说。陈玉枝眼睛不离手中的活计,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冯戳子心里总怀着一线希冀,偏偏陈玉枝生性宽厚善良,从来不肯说出令人下不来台的话,所以给冯戳子形成了一个幻觉,总觉着那线希冀离他越来越近,他执着地认为总有一天他和陈玉枝会水到渠成。

冯戳子正在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话,聂医生摸索着进来了,现在,他不光白天时常光顾,晚上也像有线牵着似的经常来五栋三室坐坐,和陈玉枝说说话。听见冯戳子的声音,他不免有点儿尴尬,说了句:“老冯也在这里?”冯戳子见他突然到来,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若无其事地说:“聂医生来了,快这边坐。”聂医生却讪讪地笑了笑:“不坐了,不坐了,随便进来看看。”说完转身就要往外走。陈玉枝却叫住了他:“别走啊,既然来了就坐下说会儿话吧。”其实也只有她明白聂医生的心思。面对着一个自己已芳心暗许的男子和一个死缠着自己的男子,陈玉枝表面上既不厚此也不薄彼,其实内心的天平早已倾向了聂医生。聂医生听见她发话又停住了脚步,摸索着找了个地方坐下,和其他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闲话来。陈玉枝想和他说几句热乎话,碍于冯戳子在跟前也不好张口,只能见缝插针地搭讪几句。冯戳子不甘受冷落,总是和聂医生抢话说。聂医生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聂医生又一次来到五栋三室,陈玉枝将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背心塞到了他手上,毫不做作地说:“拿回去试试,要是长短肥瘦不合适,拿回来我再给你改。”

初始,当聂医生的手触摸到那件毛茸茸的似乎还带着陈玉枝手温的毛背心时,他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听了陈玉枝的话,蓦地,他枯萎的双目溢出了泪水,有生以来,他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幸福,他嘴唇颤抖着蹦出了一句:“玉枝,你心眼儿真好!”接着,瑟瑟地伸出双手要去抓陈玉枝的手。陈玉枝连忙拦了一下,轻声说:“别这样,别这样。”当两双手碰在一起的时候,聂医生觉得仿佛有一股电流嗖的一声传遍了全身,他连忙把双手缩了回来。

聂医生也是一个苦命人。他不仅先天失明,还是个孤儿。新中国成立前,无家可归的他在街头四处流浪,新中国成立后,他才被收容进了孤儿院,成年后又被转入救济院,在救济院学会了按摩。已届而立之年的他,自幼从没有品尝过亲情,更没有体会过爱是什么滋味。他虽然没有视力,但七情六欲和健全人并没什么差别。三十岁的他,从未体会过女人的温存,那孤寂的心田就像一片干旱的沙漠,在无限的焦渴中企盼着甘霖的滋润。尤其是在漫漫长夜,不得不忍受着孤寂焦渴的煎熬,那滋味实在不好受。今天,他感觉到一股温泉淌进了心田。

方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屋里其他几个人看在眼里,可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打扰这一甜蜜的时刻。

打那以后,几乎每个星期天聂医生都要来约陈玉枝,陈玉枝摇着手摇车,聂医生手扶车靠背在后面紧紧相随,二人相伴而行,或上街,或遛弯儿,边走边低声私语。两个人的心就在这频频接触中,结下了一个同心结。

不知不觉间,春节要到了。虽然特殊的岁月将这个传统节日的气氛冲淡了不少,但是人们还是要按习惯来过。和往年一样,有家的休养员都由家人接回去团圆了。秋爽是最先被接走的,她家在乡下,家人是赶着马车来的。随后章素萍也被家人接走了,她是被汽车接走的,她父亲是位干部,自然高人一等。陈玉枝也回家和老父亲团聚去了,她与往常一样在街上雇了辆三轮车,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聂医生也和她一块儿回去了。

只剩下黎晓慧没人接,她并非无亲无故,而是父母都在,还有兄弟姐妹。可他们也许早把这个残疾的女孩忘在了爪哇国,自从晓慧来到救济院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在她的脑海里,家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当她看着同室的病友一个个欢天喜地地离去,她羡慕得要死,又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心里无数次质询,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这么无情?

屋里一下走了三个人,显得空了许多。两个弱智女孩是真正的无亲无故,自然无处可去。只有猴疯子一如既往地来串门儿,他进门后发现屋里只有坐在床上黯然伤神的晓慧和两个发呆的弱智女孩时,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哟!她们都走啦?”然后又喟然长叹:“唉!净剩下咱们这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货了。”跟两个弱智女孩无话可说,晓慧正暗自垂泪,他哄劝了几句,觉得索然无味,就掉转车头走了。陈玉枝走的那天晚上,冯戳子照例又来了,没见到想见的人,发了一会儿愣,沮丧地、一戳一戳地走了。

除夕夜正是家家户户团圆时,晓慧和高子、二妮子啃着馒头咸菜,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除夕夜院里没给窝头吃。外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屋里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推开饭碗,晓慧呆坐了一会儿,什么心情都没有,便一头躺倒,让高子给她蒙上了被子。其实她根本就睡不着,一向爱流眼泪的她,此刻又在被窝里以泪洗面。她怨恨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偏偏让自己变成了有双手不能做事、有双腿不能走路的瘫痪人,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虽然有家却又无家可归,亲人的冷漠无情更使她寒彻骨髓。整个春节她都是在孤独的压抑和煎熬中度过的。

过了正月初三,回家过年的休养员陆陆续续回到了救济院,晓慧的心情才逐渐恢复了常态。

转眼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聂医生要走了,他被正式分配到一家福利工厂做专职按摩医生。走到这一步,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他接受了陈玉枝送给他的那件毛背心后,在频频接触中,两颗孤寂的心已经紧紧贴在了一起。俩人私下里不止一次地憧憬过将来,可是聂医生心里明白,按目前的状况两个人要想真正走到一块儿几乎不可能。首先,自己要冲出这个破败的大院子,寻求一条谋生之路,才能寻得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于是,他不厌其烦地找马大眼诉说自己要求安排工作的强烈愿望,马大眼无法满足他的要求,又把他推给了上一级民政主管部门;又是无数次的东奔西走,一次次递材料,他的执着终于有了收获,上级部门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

聂医生走了,但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回来和陈玉枝约会。这时他们已经没了任何避讳,陈玉枝坐在手摇车上,聂医生手扶着车靠背紧紧相随,坦坦荡荡地在众目睽睽下相伴而行,二人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幸福。

半年后,陈玉枝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穿上了一件大红的嫁衣,被聂医生雇来的一辆三轮车接走了。她走的那天,秋爽、晓慧哭得泪水涟涟,章素萍也破天荒地掉下了几滴眼泪。猴疯子愁眉苦脸地叫苦:“大姐走了,往后我裤子破了找谁补啊?”说得陈玉枝鼻子也有点儿发酸。这些年每天磕头撞脑地在一起生活,彼此间业已形成血浓于水的情缘,一旦分别,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可她却故意绷起脸回敬猴疯子道:“大姐还能跟你一辈子呀?长点儿出息,往后自己补,要不就赶紧找个补裤子的人。”猴疯子又把嘴一咧:“大姐你俩嘴唇一碰张嘴就来,除了大姐,我上哪儿找补裤子的人啊?大姐你一走,我心里就像塌了半边天。”陈玉枝长出一口气安抚道:“傻兄弟,天底下没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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