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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22: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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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水清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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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

金沙滩的女人和男人试读:

神秘的失踪

事情从七十年代的一次强奸案说起。

婉儿是金沙滩一带最美的女人,她的美主要在于她那一笑就有两缕皱褶的小鼻子,随之而来是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儿,她的皮肤非常白皙,比浪花还白,身板又是那么高挑,颤盈盈的,就像一杆被风吹拂的修竹。婉儿是三叔王积辉的女人,喜欢赶海。这一天,她挎着小篮儿,又要去赶海。

那天的海风平浪静,天空如洗,蓝莹莹的,就像一床铺满浩渺宇宙的毯子。一些船儿睡在毯子上,摇摇晃晃的,像一个个醉汉一样。婉儿来到海边,手打眼罩过来张望,这时伍老大过来了。过去伍老大是婉儿公公的佣人,一次伍老大的父亲随婉儿公公出海时,被大浪掀翻了,父亲随之下落不明,其后伍老大的母亲就投海身亡。从此,伍老大就以金沙滩上的一条破船为家,日日望着苍茫的黄海,向父母祭奠。伍老大献媚地说,婉姑娘,今天的海像个安静的孩子,睡得多实呀。哟—是伍叔呀,是的,我们的黄海从来没这么老实过。

赶海要过一个浅水湾,那潮未退,婉儿俯身挽起脚脖,这时有一挂小帆咕咕隆隆驶了过来,驾船的是村中的基干民兵王大头。王大头,头大,眼小,看人总是色迷迷的,斜着眼儿。他看婉儿的白脚脖儿在太阳下一闪,就迅捷地把船划过来了。他说,大嫂,赶海呀,上我的船吧?平素婉儿知道王大头总是涎皮馋脸,就没吱声儿。

看你小嘴咬的,总不吱声儿?

婉儿脸上嫩嫩的汗毛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王大头像一只公鸡一样斜视着,就起了兴。

来,上船吧,这潮过会才能退,今天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赶海,那里的海螺有碗大,海胆有小盆大,蟹子比锅盖还大。

王大头喜欢吹,原因他有一个哥哥在空军当团长。一次王大头正蹲在茅厕拉屎,突然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阵旋风差点要把他从茅厕旋起,这时他在云层中发现了一架硕大的飞机,说是他清清楚楚看到里面坐着他的哥哥。从此,王大头见人就吹,说是他哥哥驾驶着飞机,光顾金沙滩。于是走起路来也挺胸腆肚,就连金沙滩的书记王二麻一时见他都点头哈腰矮三辈。从此王大头在村中是个吃饭举馒头,拉屎攥拳头,专蹲在白菜心拉屎尿尿的主儿。他赤胆忠心地保护着这个村庄,决心跟党干革命到底。他家里是赤贫,一家三代跟着婉儿的公公卸小港。啥叫卸小港?卸小港就是当南方的大船来了,一帮穷光蛋们上船卸货,无非是些南方的竹竿、白糖、大米等等。婉儿的公公那时气血旺,有三个女人伺候,分别是大婆、二婆、小婆。据说那个小婆还是一个俄罗斯人,不吃中国饭,专门吃面包,喝牛奶。于是婉儿的公公王家章就从内蒙古挑选了三十头好牛,专门供俄罗斯小婆喝牛奶。这小婆是王家章从青岛领回来的,瓦蓝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那时的王家章趁大船在青岛装货时,就到青岛一带的红瓦房里逛窑子,于是就认识操一口流利中国话的叶利娜。第一个晚上,王家章就被叶利娜那种东方少有的癫狂推向高峰,从此和叶利娜如胶似漆,极尽缠绵。那时的青岛大都住着德国人,白俄人很少。德国人矜持,白俄人浪漫。王家章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几个回合就生下了三叔王积辉。王积辉长得漂亮啊,眼珠灵活生动,头发虽是棕黄,但眼球却是乌黑,就像地中海的月亮。这下可迷倒了邻村的婉儿,她家三番托人,几经周折,才把三叔王积辉搞定了。王家章有十个儿子,就这个儿子是中西合璧,一直留在身边。抗日战争之前,王家章有四十条船,一律泊在羊角畔,晚上看海的就是伍老大。伍老大那眼雪亮,一眼能看出二里地。

王大头今日近前看婉儿,如坠五里雾中,这哪是金沙滩的娘们,分明就是仙女下凡。王大头不转眼珠地看了好长时间,终于用手把婉儿牵上船。

婉儿说,看你魂都丢了?

哎,婉嫂,我日日想你,夜夜梦你,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婉儿用眼剜了他一下,说,我家虽是中农,但我的哥哥也干团长,你小子可要放尊重点。

哎,马不吃野草不肥,人不发外财不富,我说嫂子,家花不如野花香也。

少放肆,快给我摇橹!

船就向小岛咿咿呀呀地去了。海阔天空,渺无人烟。

对面的鸭蛋岛有一片蛤蜊滩,滩上的蛤蜊,埋在沙中浅许,用手一摸就出来了。可是要到那小岛也有200米的距离,平素潮退后,空个响干,可今天怎么一点未见退的样子?婉儿陷入沉思。船行100米,王大头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立马下手。他下手又狠又快,几下就把婉儿扳倒了,把婉儿两手倒剪身后,放倒在干干净净的甲板上,就开始揭裤子,露出那硕大的约有一尺长的家伙。那家伙越来越长,简直要撑破天,戳破地。婉儿在身下翻滚,就像黄海的浪,大骂,你这个破落户、穷东西!但无论怎样翻腾,也逃不出王大头的魔掌,此时的王大头头越来越大,眼似铃铛,青筋暴露,面孔狰狞。一会工夫,就把婉儿扒得溜光,衣服都撕成了碎片片。婉儿就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一样,躺在光天化日之下,黑白相间,暴露无遗,横看成岭侧成峰,她的皮肤辉煌高洁,就像一匹白缎子。肚脐眼儿就像一口小井;因为挣扎,里面蓄满了晶莹的汗水。两颗乳房带着惊悚,就像两只姣姣的白兔呼之欲出,六神不安。王大头用铁钳一样的两手抓着,钳着,下狠心,使猛力,一会工夫,婉儿就不省人事了。你想,王大头是鳏夫怨男,一辈子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今天可是竭尽全力,全力以赴,过把瘾就死,哪管婉嫂死活。

婉儿经过短暂的窒息,又活过来了。她的眼前是蓝蓝的天,天上白云又舒又卷,挥洒自如;可她今天第一次失去了自由,太大意了,她对不起三叔王积辉。再看王大头已四脚八叉地掀翻在甲板上,呼噜震天响。四处寂寂,并不见一丝风帆。因为王大头忙活的时间很长,婉儿几次想坐都没坐起来。广漠的天宇是那般寂静干净,可人间又是这般龌龊肮脏,王大头就像一头骚猪一样,大咧咧地旁若无人地睡着了。他觊觎婉儿已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他下手狠动手快,煮熟的鸭子哪能桌上飞了,王大头睡梦中都在品尝这鸭子的滋味。他翻了一下身,咕咕哝哝地说,妈妈的,操个够,真好,真好……嘴里就咕咕流出贪婪的涎水,就像一只在水中吐墨的墨鱼。

黄海涛声急,惊煞梦中人。婉儿嘤嘤地哭了,看着那一丝一缕的衣服在船上东滚西卷,觉着刚才像一场噩梦,她有何脸面再见王积辉。她与王积辉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耳鬓厮磨,都在金沙滩由王家章捐资兴建的高小上学。婉儿的父亲黄玉生是王家章同辈人,他在金沙滩给王家章当把头。每逢大船来了,黄玉生就领着一帮人卸小港。那时只有黄玉生有权与王家章平起平坐,平分秋色,同桌吃饭。王积辉与黄婉儿放学回来,就手牵手一蹦一跳地来到大户人家王家。大娘、二娘、三娘就纷纷奔过来给他们添饭。于是黄婉儿无形中也养成了喝牛奶的习惯,喝着喝着她的皮肤就日日超过了三娘叶利娜。酒酣耳热时,王家章在酒桌上曾信口对黄玉生说,你的女儿越来越像她三娘,大了嫁过来吧,给三儿做个媳妇,陪她三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婉儿暗自倾心。其实王家三娘没有二娘长得好,二娘粉团大脸,浓眉大眼,樱红的小口一点点,典型一个古典美人儿。可王家章素来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早对二娘厌烦了。二娘命不好,那么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竟然死在日本人的炸弹下。

那天也像今天一样,天空敞亮。王家章忽然想起他捐资的新庙,要去看看。其实,他这人信佛,时常要到庙里烧香拜佛,每次下船归来要到庙里看看,开始起航也要到庙里瞅瞅。庙里有一老僧,一棵古银杏树。那树硕大婆娑,据说是王家章的曾祖父手植的。庙里有宰相刘墉题写的匾额,也是王家章的曾曾祖父所为。王家章每逢来到古银杏树下,就拍拍那树,那树就哗哗啦啦,仿佛会说话似的。这树在金沙滩的南头,面临黄海,是雌的,年年生果。金沙滩的北头也有一棵银杏树,是雄的。有一天王家章吆着伙计老早出海,就见两银杏树拉了一条白线,就像手挽着手,牛郎会织女。都说银杏雌雄异株,是人类的活化石,想不到它们还心有灵犀一点通呢。从此王家章对这棵银杏树更加敬重。他想,这银杏树鬼机灵着,是金沙滩的宝树。每逢在大洋里一见到这棵树,就像归家一样。二娘也信佛,身后就拿着纸赶来了,但叶利娜不信佛,就同大婆一起待在家里。这时天空突然机声隆隆,如山崩地裂。王家章正与二婆站在银杏树下,向其鞠躬,准备离开,就听“轰”的一声,电闪雷鸣,日本鬼子的飞机投下疯狂的炸弹,庙被炸了,僧人当场毙命。有一发炮弹,在树顶上爆响,火光冲天,一枝树枝掉了下来,二娘一把抱住王家章,将身子压下去,王家章得救了,但二娘的肠子打了出来,流了一地,蜂窝状的乳房暴露在王家章的眼前。二娘说,我跟了你一辈子,没……给……生个孩子,对不起。二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但她救了王家章。事后,王家章就把她埋在这棵银杏树下,一颗被弹片击掉的乳头,也被埋了进去。二娘无儿无女,王家章每年都唤三儿和婉儿前去上坟。

王大头很早就知道王家章有个漂亮的二老婆,文革初期,王大头领人把那坟掘了,他下意识地想找到那乳头,红卫兵头头说,你在找什么?我在找那奶头,就喜得其他红卫兵小将哄堂大笑。

如今,王大头终于像猛兽一样,噙住婉儿的乳头,上面布满的牙印好久都没有消失。婉儿看她那饱满的乳房遭到如此亵渎,就自然而然想到他们的二娘,那可是见到蚂蚁都怕踩死的主儿,沦落到日本的炮弹下,后又被王大头一镢刨下去,还满世界要找她的乳头。王大头仍睡得死猪一般。广漠的海面帆影皆无,秋水如靛,王大头舒舒服服,就像睡在炕头的猫儿,发出咕咕噜噜的呢喃。

黄婉儿终于爬起来,她看到王大头那肮脏的焦黄的牙齿,又看到满布在洁白乳房的牙痕,黄婉儿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举起一柄大橹,摇晃着身子,向王大头打去,只听王大头睡梦中的头颅“哐啷”一声,臭嘴就闭上了,呼噜就停了。王大头在睡梦中昏了过去。黄婉儿吓傻了,就再没来二下。船上的衣服一缕缕儿,她一点点地把身体缠起来,先缠了乳房,再缠下身,她缠着缠着,就眼泪横流,她想起王积辉,那是多么挺拔的男人,在金沙滩一带可是百里挑一的,她的儿子也像他们一样漂亮,小名满囤,是他爷爷起的,他爷爷总想着大囤满小囤流。这么好的一些人儿,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们,但她想到死,唯有以死,她才能洗刷自己,何况不死也得给王大头偿命,算是必死无疑了。这辈子,她在王家享过不少福,可自土改后,王家每况愈下,在村子被人折腾得猪狗不如,王家章至今住在他过去囤货的山洞里,日日由黄婉儿和妯娌们给他送饭吃。爸爸,我对不起你们,我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算女儿不孝,我给你磕头了,婉儿这样想着就面向金沙滩磕了三个响头。

黄婉儿义无反顾,纵身跳入水中。可是婉儿忘了自己有那么好的水性,她故意往下沉,但就是沉不下去,她的两脚不自主地扑腾起来。刚进王家的门,无风无浪的黄昏,西天一天晚霞之时,她经常由叶利娜带到海边游泳。她们常常在一块礁石的后面脱了衣服,伍老大老远给她们瞭望,他那忠于职守的虔诚,看起来就像一截雕像。无数个黄昏过去,黄婉儿的水性大长,已远远超过了叶利娜。

黄婉儿在水中扑腾着,就是沉不下去,后来仿佛有一个东西将她托举起来。她行将身心疲惫,但这一托举,让她轻快了许多。这才看到水中有一个罗汉样的彪形大汉托举着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海碰子王宏道。王宏道家是富农,父亲自打土改时,吓得跳井后,母亲改嫁,他就那么一根棍坚持到今天。他自小儿与王积辉一块趴猫,一块赶海。他很喜欢三嫂黄婉儿,那时在生产队干活,每日累了,不愿做饭,就到嫂子家蹭饭吃,黄嫂子说话清楚明朗,就像落下一天的花喜鹊。—唉,宏道来了?嫂子,又来了。一问一答。今天我下的是扒皮狼面条,趁热快吃,嫂子说着就给他和王积辉每人盛一碗。久而久之,王宏道把黄婉儿当成了自己的亲嫂子,黄婉儿针线活儿好,有个缝缝补补的都找她。王大头看她们过从甚密,就和王二麻书记密密私商,把王宏道遣送5海里外的竹叶岛,让他看守那里的海带。孤身一人,王宏道想家心切,日日夜夜念着黄婉儿,就深夜里实施手淫。白天他就当海碰子,几十米的水,一个猛子扎下去,憋一口气,一根黄瓜样的海参就上来了。王宏道在竹叶岛吃着海参,吃着螃蟹,渐渐淡忘了陆上这么个俏嫂子。今日肌肤相亲,裸体相见,双方十分尴尬。因为碰海的人,素来是一丝不挂的。王宏道有一小舢板,树叶一般漂在水中。他把黄婉儿推到船上,就随身上了船,用破麻袋片将身体一围,说,嫂子,今天这是咋回事?

黄婉儿十二分羞赧,低低地说,我让王大头那杂种糟蹋了,对不起你哥。你不要吱声儿,就算我死了。

嫂子,好死不如赖活着,干吗这样呢,你就撇下我哥和满囤不管了?

嫂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婉儿咬着嘴唇说。

我去宰了王大头,让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用了,我估计那家伙已让我打死了。

嫂子,你真行!

一看到两人赤身裸体,黄婉儿又要往水里碰。王宏道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哪你赶快找件衣服我穿上?

黄婉儿连吓带羞,满脸像涂了一层胭脂,分外妖娆。

她停了一会说,你让我死吧,我回不去了,王大头死了,我回去也是死。如这事暴露了,我何脸面见你三哥,不如一死了之,万事大吉。

嫂子,我求你不要再想死,静下心来,咱俩再想想办法。

王宏道摇着橹,慢慢向小岛划去。黄婉儿不再执拗,仿佛死之事,已抛诸脑后。她忽然见到那个小岛,觉着王宏道一个人怎么过下去,他是多么孤单,母爱之心让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王宏道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呀,他还那么顽强活着,我这算啥子呢?

王宏道来岛上,王大头问他,你有什么要求?没要求,把文化室那本《资本论》和《艳阳天》给我就行了。那两本书都很厚,王大头掂了掂像砖头,就扔给了王宏道,说,看去吧,我碗大的字不识一盆,村里留着也没用。其实这时的王大头就害怕王宏道与黄婉儿好,往她家里蹭。只要王宏道能离开金沙滩,走得越远越好。

今天,王宏道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带到这岛上,又是他的三嫂子,光棍一身可吃了她家的饭了。黄婉儿开口了,你赶快给我找件衣服,看我破衣烂衫的。王宏道就给她找了两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响晴的天,黄婉儿眯上了眼睛,她像做梦一样来到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世界小小的,只有她和另一个男人。黄婉儿心想,王宏道是个本分人,他绝不会动我的。王宏道心想早晚得想个办法,把嫂子还给哥。

忽然有一天,他听一渔夫讲,王大头活得好好的。王大头那天的船随浪漂到金沙滩,被眼尖的伍老大看到,泼了几瓢水,就救活了。伍老大胆小如鼠,他明明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也看到王大头满脸是血,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一样,但缄口不言。王大头攥着拳头,在伍老大眼前晃着,就脚步趔趄地上了沙滩。王大头多次想掀翻伍老大的破渔船,但一想到他可能看到黄婉儿上了他的船,就只好把他的拳头在伍老大的面前乱晃。有一次还拿了一把杀猪刀子,在胳膊上乱戳,那样子是杀鸡给猴看,伍老大不寒而栗。

黄婉儿失踪后,王家倾家出动,四处寻找,但就是不见踪影。知道的人都说她过金沙滩赶海去了,再没回来。其实金沙滩这地方,经常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就失踪了。有的被大浪卷走了,有的可能喂了鲨鱼,也有的可能扒船逃跑了,从这里到烟台到青岛到韩国都很近。

黄婉儿一去不回,到金沙滩赶海的人渐渐稀少很多。黄婉儿就在竹叶岛上偷偷住了下来。她与王宏道在岛上一起生活,但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王宏道碰海回来,一有空就钻研他的《资本论》,研究他的《艳阳天》。他觉着《艳阳天》里面的几个中农弯弯绕、马大炮、马子怀都写得很好。他几次想法要把黄婉儿送回金沙滩,但一听到王大头是个在金沙滩东头跺脚、西头就响的主儿,王宏道意识到把黄婉儿送回去,无疑往老虎口中塞肉,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是万万不能的事。他与婉儿相依为命,俨然成了两口子。看着婉儿这个过来人眉梢眼角都带着欲望,可是王宏道放出的风筝就立马扯了回来,他不能心猿意马。嫂子是王积辉哥哥的老婆,我一定让其完璧归赵,完好无缺。

然而事实却是王大头在金沙滩甚嚣尘上,让王宏道彻底断了这一想头。她在寻找时机把嫂子送得更远一点。当然绝不能让她在荒无人烟的岛上耽搁一辈子,他要把她送到人烟稠密的地方。

当金沙滩

十六队的大船

兴高采烈下海后,有一天突然泊在竹叶岛旁,准备上载,上淡水。半夜王宏道就拉着嫂子钻进装鱼的后舱。船出海前,后舱是空着的。里面常常放些日常食品,当然也成了王宏道与黄婉儿在海中五、六天的佳肴,他们饭来张口,吃睡在舱里。突然有一天,听到甲板上吵吵嚷嚷的,仿佛到了公海,要下网打鱼了。公海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有韩国人、日本人、菲律宾人、马来西亚人。

有一天,船上来了几个日本人,呜哩哇啦地说着日语,趴在船缝里,他们清楚看到日本人拿着罐头在船上大声卖弄,渔夫们就把船上的地瓜干酒倒给日本人喝。

后来渔夫们上了日本人的船,他们两个就偷偷爬上了另一条韩国人的渔船。船很大,他们趴在一团渔网后面,两个小时不到,就踏上韩国的土地。

花开千朵,各表一枝。话说船上的渔夫偷偷拿了日本人的香肠,那些日本人呜哩哇啦地开足马力直撵,十六队的大船屁滚尿流,一条鱼没打,就落荒而逃,直到见到金沙滩、银杏树,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后来一想,日本人是机器船,我们是风帆,还用开足马力撵,他们这是故意让我们落后的风帆出乖露丑呀。十六队的大船

那时一个生产队,要有一艘大船,二桅的大风船,那这个生产队也算阔绰了,划成分也算地富了。然而十六生产队是贷款买的,他们是从大北圈那面的生产队买来的。买来后,就急匆匆出了一趟海,结果偷了日本人的香肠,被撵了回来,从此这艘大船再也没到公海活动。

十六队是个穷队,几乎全是贫下中农。他们奔了几年的社会主义,也没正儿八经地过上一天富裕日子。这些贫下中农的老婆们最馋,就想出一个办法买一艘大船。大海是无私自由的,它可把鲅鱼、刀鱼悉数奉献出来。十六队是出名的穷队,这下可愁煞队长刘天树,他左思右想,队里没有一个子儿,有两头黄牛,两匹瘦驴,两匹眼看倒驴不倒驾的骡马,全部卖了也买不来大风船的半个舱位,于是他就求大队书记王二麻,王二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我到公社跑跑,兴许能贷着款,给你们买艘大船。船大好使帆,船破还有三千钉,你就等着吧,我到公社跑跑。

款贷回来,船买来了,十六队的婆娘疯了一样,整整喝了三天酒。这个生产队有个怪病,就是吃大家一块吃,乐大家一块乐;临阵坐席一扫而光,他们甚至把花生种都下酒吃了,春天下种时是和第十五生产队借的,好在金沙滩有二十个生产队,不怕借。

这生产队有一怪人,整天穿着一件破夹袄,游手好闲。这怪人叫王庆丰,队长一吆喝干活,他不是喊脚疼就是手疼;有一次竟然倒在麦地里,口吐白沫,队长傻了眼,就分配点轻活给他干干。他家里就是下来地瓜吃地瓜,下来小麦吃小麦。人家过年,都在吃饽饽,他没办法,只好去借,借东家借西家,借了也不还。来年人家问他,王庆丰,你不还我那十斤麦?王庆丰答应着,晚上就偷去了。他有本事飞檐走壁,这时他脚也不疼,身手敏捷,几米高的墙,轻轻一翻就过去。当然他来到的是十五队的饲养院,那院里囤着上好的麦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撮了一簸箕,就跑回了家。那麦子淅淅沥沥的一道都是。十五生产队的人按图索骥找到他的门口,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只借了一簸箕,明年再还,都是公家的,不在那点。可是明年他又把这事忘在脑后,吃过返销粮,他又故态复萌开始偷了。东家的鸡过晌还在院里走跳,第二天一掀鸡窝不见了。西家的草垛刚垛起,第二天一看就失去了半壁江山。王庆丰却坐在炕上喝着小酒,灶里的草在毕毕剥剥地烧着。队长拿他实在没办法,一次问他,你吃了我的鸡,咋办?谁吃了,借的,明年还你。队长住在他隔壁,王庆丰的所作所为,他清之如水明之如镜。他把社会主义领会成就是大集体过活,拿集体的不算拿,偷集体的也不算偷。算是偷怕了,刘天树没办法,就让他带大船出海当把头。这不,第一次出海,他就偷了日本人的香肠,空手而回。书记问他,怎么回事,王庆丰?他答,没啥事,书记,馋呗。

十六生产队的人们真想换了把头王庆丰,可是王庆丰一侃起海来,就没完没了,一拿起锄头就无精打采,他天生是出海的命。有一次,他吓唬那些女人们,这次我在公海里看到一死尸,没腿,肚脐眼被鲨鱼也咬去了,两眼已成窟窿。那风大呀,一浪就有小山高,再一浪又有两个小山高。狠狠地砸下来,下了地狱,再狠狠地砸下来,又下了地狱,如此,反复十余次。我王庆丰可是浪里来浪里去,不信你让自己的男人去试试,你在家里守活寡吧。谁希望自己的男人出海,王庆丰是一条老光棍,他船上还有齐刷刷的十几条小光棍。小光棍家里弟兄多,整天吃不饱,就千方百计讨好队长到船上,以便能吃上鲅鱼饺子,混个肚儿圆。王庆丰躺在自己的光炕上,把魂儿定了定,就领着那帮小光棍又出海了,直到麦黄也没回来。队长急了,他一是等着那十几条光棍回来割麦,二是等着吃鲅鱼、晒鲅鱼片,下麦饭。女人们也急了,他们等儿子,想儿子,好一个壮劳力,放在海里不洗船。

左等儿子不来,右等儿子不来,却来了台风。沙滩一片鬼哭狼嚎,歇斯底里。磕头的,烧香的,拜佛的,呼儿唤哥的,都在等着亲人。有的女人在骂王庆丰不仗义,他没孩子,他愿当绝户坟。

大呼小叫,金沙滩一片狼藉。王大头带着基干民兵维持秩序,他显得非常卖力,自强奸了黄婉儿,他一夜之间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了。当看到伍老大的小房子被台风掀翻在地,就赶忙带着民兵帮他正过来;刚正过来,又被掀翻了,再正再掀,忙得不亦乐乎。伍老大和王大头一样认为,还是社会主义好,要没社会主义,他这房子早被掀进海里了。这一天,有一户人家的孩子没了,几天后伍老大听到一小孩叫,却见那小孩在一电线杆的鹊窝上哭。伍老大像发现了新大陆,疯狂地跑回金沙滩报告王大头。王大头自黄婉儿走后,寂寞得很,正寻花觅柳不得手,就蹭蹭猫爬树一样爬到电线杆上,把那孩子接了下来,左顾右盼地说,都是台风惹的祸,谁家的婆娘也太粗心,孩子都被台风擎到电线杆上,也不来找。正说着,一婆子疯疯癫癫地来认领她孩子了。

台风把岸上的渔船打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看看十六队的大船遭殃了。

小麦金黄的时候,大船回来了,那吃水线压得很低。刘天树一看就知满载而归。王庆丰在船上拤着腰,腰板溜直。队长刘天树老远吆喝,这几天你上哪避风去了?王庆丰神秘莫测地说,我在鲸鱼的肚子避了一阵。刘天树说,你比铁扇公主还厉害,算服了你。女人们都找着自己的娃儿,抱着哭起来。当看到一船的鲅鱼片,哭声戛然而止。刘天树大声吆喝,分鱼了,分鱼了,十六队分鱼了!小车子,大筐子,络绎上了甲板,分完鱼体,分鱼籽,分完鱼籽,分鱼杂碎;总之分完鲜的分干的。十五队一社员吆喝,王庆丰,你偷了我的花生米不给我点鱼?谁偷了?你再说偷就不给。对,不是偷,是借的。王庆丰就拣那大的,随手丢过几条。刘天树瞪了他一眼说,你拿公家的东西送人,光天化日下,也太放肆了。老子领着十几根棍在大洋里闯天下,风高浪快,差点一命呜呼,送几条鱼算啥,你小子闭嘴,你小子算啥?仿佛此时他是队长。王大头走过来,溜须拍马,还是庆丰哥能干,领着这帮弟兄,真干出个样儿了,十六生产队有鱼吃了,就搭讪地把几条鱼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篮子。王庆丰一脚将那篮子踢翻,你小子吃了胖的吃瘦的,寻花问柳,挺逍遥的,你也不问问哥哥这鱼拿得拿不得。

在滩上,王大头就害怕王庆丰,王庆丰好几次都看到他爬墙闯老婆门。有时堵个正着,就打他一顿,白吃白挨,打掉牙齿肚里吞,打掉胳膊袖中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在这村里王庆丰最有力气,你想他一憋气能吞一百个生鸡蛋,喝二斤老白干,外加一斤花生米。要不是让日本人撵得屁滚尿流,他可真能成为这村的传奇人物,那次他主要是怕日本人有枪,要一对一近身打,他觉着他能放倒十个八个。恶人得有恶人磨,铜盆碰上铁扫帚。王大头扔掉鱼,悻悻地走了。走出老远,又被把头王庆丰呵斥回来。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把这筐鱼给书记王二麻送去,要不是他保我,我不知要多少次蹲监狱,就说这是我孝敬他的。队长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说,王八配个鳖亲家,一个好东西也没有。王庆丰一手把筐提溜到王大头的肩膀上,王大头笔直的腰身,一下就压成罗锅了。王庆丰拍了他后背一下,你身上的东西随女人的下水道走了。

这几日,王积辉就像霜打的茄子、下架的瓜,蔫头耷脑。他是十六生产队唯一成分高的。当年要不是他父亲那四十条船被日本鬼子炸成火海,他家也许能划成地主,但今日是划成上中农。为这事,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刘天树一直耿耿于怀,他咋会划成中农,应该是恶霸。支书王二麻这节骨眼上,还算好人,说,他家没地呀,歪打正着,日本人助了他家一臂之力。那时的王二麻根正苗红,一锤定音。一句话,就给王家章定个上中农,从此王家章在刘天树的脑海里成了漏网之鱼,他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王家章三个老婆,王宏道的爹爹一个老婆还是富农,吓死了。这事不公有什么?那时的王二麻脚踏祥云走红运,金沙滩的成分全是他定的。原因是他不怕日本鬼子的刺刀,就这一点,力大如牛的王庆丰打心里怵他三分。

那是一九四二年,日本鬼子的铁蹄踏入胶东这块美丽的版图,金沙滩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战火燃烧进王家的一条小胡同,日本鬼子要牵走王二麻家唯一一头驴。王二麻家本算中农,可是就凭那天这一气壮山河的壮举,王二麻轻而易举地坐上了金沙滩的头把交椅,他家也被划为贫农。日本鬼子要牵他家的驴时,全村精壮劳力大眼瞪小眼。毛里毛躁的王二麻那年也仅有二十岁,虎头虎脑,一个高蹿出,把日本鬼子一绊子放倒,又把枪夺了下来。其实这胡同就一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爬了起来,又上来把枪夺了过去。日本鬼要拿枪挑了王二麻,王二麻的妈妈也就是三奶奶出来了,说你就饶了我这不懂事的孩子吧,她向日本人跪下了。日本人没再说什么,牵着驴就走了,王二麻还要去追。再追,我就死在这门墩上,三奶奶死死抱住儿子的一条腿。这还不算,更有出息的,解放后王二麻在门口和几个孩子捣鼓日本人留下的一发炮弹,那炮弹吱吱冒烟,毫不客气地响了,王二麻随手将两个孩子按在身下,弹片飞起来,打瞎了王二麻一只眼,打掉了一只手,从此王二麻就成了独眼龙、独臂侠。连一向对他十分嫉妒的刘天树也怯了三分。他对刘天树发号施令,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指着鹿说马,说坑里的黑猪是白的,刘天树不说黑,肥猪一样乱哼哼,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王二麻自从瞎了一只眼,掉了一只手,整个金沙滩没有一人不怵他的,他打个喷嚏,金沙滩保准感冒。他扛着一杆猎枪,满村转悠,吓得老婆孩子不敢出门,谁家的孩子哭了,母亲一准说王二麻来了,那孩子就不哭了。金沙滩一声枪响,保准海里打鱼的男人要仰脖向滩上看一看,就见一股幽细的白烟飞上天。海上的渔夫啧啧称赞,这家伙又打了野味了。有一次有人看见王二麻一下打掉树上的两只野鸡。从此,每年清明时,王二麻对着烈士的墓就吹开了,孩子不懂昨日的战争,他说他那只手留在上甘岭上,一只眼珠“扑通”一声掉进黄浦江里,他为了革命在火海里刀山上死过数次,面对日本鬼子锃亮的刺刀,他眼都不眨一眨。他的神枪手是死人堆里练出来的,他也是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尽管当他吃了光棍王庆丰给他送来的鱼虾,但王庆丰一听他又在岸上吹嘘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当晚他就潜进王二麻的家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将一只鸡擒出。王二麻正在和老婆搞那事,一听鸡窝有响声,就顺手拿起炕边的猎枪,老婆意犹未尽,就把他按到,你在干什么?有贼!是我。王庆丰站在鸡窝旁,大大咧咧地说,好好干吧,我尝尝你的鸡仔。王二麻大骂,枪拿起又放下。王庆丰说,我知道你有猎枪,但那枪是打给孩子玩的,你到孩子跟前吹去吧,假正经假革命,妈拉个屄。

王庆丰翻墙而去,逃之夭夭。王二麻枪哑了,弹也哑了,他从老婆身上大汗淋漓、郁郁寡欢地下来,愤愤地说,操你妈,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那一夜许多胡同不断响起王庆丰铿锵的脚步声,他个子又高,步子又大,挺豪迈的。王二麻深情地拍了老婆的胖腚一下,语重心长地说,真拿他没办法。第二天,王庆丰家又充满着鸡肉的香味。王庆丰对着那几个小光棍说,都是社会主义的鸡,吃吧。一个小子悻悻地说,我家昨晚又少了一只鸡,另一个也说,我家昨晚也少了一只。王庆丰怒目而视,再叫唤我就让你们下不了海,站在岸上干吃鸡屎。吃几只鸡算啥,老子在海里风里来浪里去,他王二麻在家抱着老婆炕上来地下去,老子吃几只鸡算个毬!小光棍小心翼翼地说,把头,你就不会找个女人抱抱搂搂,金沙滩上没有好女人?有,恐怕也叫王大头那家伙拉网搜遍了。这世界我最喜欢王积辉的黄婉儿,那多有女人味呀,就像一枚白白的蒸熟剥了皮的野山芋,可惜那女人没有了。金沙滩少几只鸡算个啥呀,端好的女人没了,我的妈呀。王庆丰,他太想黄婉儿了,她在时晚上睡觉只要一想想她,就一梦到天亮,那是顶纯顶纯的纯种女人。一个光棍说,那你不想那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又老又瘦,就像一根枯藤似的,外国老人真难看。

白俄女人住在一条幽僻的胡同里,自从王家章土改钻进山洞里,村里的人就再没见过她。队里分到的东西都有王积辉送到她家里。这次大船上来后,王积辉把鲅鱼片送到她家里,有人才见她家的墙头上亮着鲅鱼片,确乎叶利娜还活着。现在的孩子均不知她叫叶利娜,只见她像一条影子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一会就觉着她更像一只白狐狸,孩子就吓跑了,纷纷跑回家里告诉自己的母亲,铃铛胡同住着一只白狐狸,晚上起来,白天睡觉。叶利娜的家很静很深,间或有鸡打鸣,幽幽的,仿佛从远古传来。进出她家的有一只大黑猫,那猫少说也有几十岁,总是那个样子。早上,除了王积辉担一担水进来,这院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大黑猫是从猫眼里进进出出,那是它独有的便道,毛草在墙头上疯长,宁折不弯,铃铛胡同一派散漫。

有一次,一位大胆的红卫兵小将拨开了街门,蓦地闯了进去。叶利娜就像一只粉面的白狐狸一样坐在灰尘里,门窗全都吱吱嘎嘎的,十分冤屈似的,凝滞的空气就像黑海的潮一样,斗乱莽撞。懵里懵懂的后生,就像掉进枯井里,将一本毛主席语录,顺手扔给叶利娜。叶利娜用墙头的水仙花染的红嘴唇喃喃着:毛主席。她好像死了很久,又终于活了过来,红卫兵们踉跄而逃。从此叶利娜家的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了。还有一次,好奇的王大头要进来瞧瞧那家伙死了没有,以便好断了她的口粮,白养这么一只白吃食的狐狸。王大头蹀蹀躞躞就要进去了,就见那狐狸坐在院子里,两眼像白瓷一样,囫囫囵囵地直转,你问她话,她也不答,眼珠越转越深邃,就像一口深潭。王大头失魂落魄,万劫不复地逃了出来。从此,见人就说,那家伙神了,到底是人是狐,那眼比她家的猫眼还大还亮,我再也不敢去了。所以叶利娜是否在家里背毛主席语录,无人知晓。但她确乎活着,活了好多年月,这从王积辉挑水洒到铃铛胡同的水痕上,就知她仍旧活着。

铃铛胡同住着狐狸婆叶利娜,孩子不敢去,老人不敢走,就连一向胆大包天,勇夺日本人刀枪的王二麻,每逢来到铃铛胡同,头皮都一乍乍的,那家伙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王二麻不由加快了脚步。

夜半鸡鸣

麦收之后,正赶上“三秋会战”。那时有一句口头禅,“谁英雄谁好汉,三秋会战比比看”。刘天树被任命为“三秋会战”的总指挥,他是一个十足的庄稼把式,点、种、犁、耠,样样精通,锄、镰、锨、镢,运用自如。在金沙滩,除了王庆丰之外,刘天树算是最有劲的人了。他夏天披着老棉袄,将一车粪推二里地,保证脸上不冒一点汗,但这人有一个怪毛病,就是馋酒,是个酒鬼。卸小港那年代,窄窄的一块木板从船上搭到岸上,宽窄也就在几公分,一两千斤重的东西驾在小推车上,刘天树保证稳如泰山上了岸,那两条腿就像钢筋一样戳在窄窄的木板上,一准纹丝不动。平素谁家盖房盘炕,逢个下雨云天,刘天树保证不请自到,除了要展示自己的臂力外,就是他是一个分外热心肠的人,集体的东西,他从不私拿一点。刘天树的老婆刘桂兰是全村最俊的婆娘,是金沙滩老书记的女儿,喜欢唱歌。那一年刚过门不久的刘桂兰病了,就想吃山里的一穗嫩玉米。那金沙滩一望无际,有几千亩的玉米地,刘天树就是不肯剥一穗,因为那全是大集体的,集体的东西动不得,就像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把金沙滩捍卫得壁垒森严。谁家房子上梁了,一根巴木,他扛起登在梯子上,轻盈如猴。干一会,他就喝一口酒,他喝酒就像喝水一样,如果那位东家忘了给他准备酒,刘天树的脸色也就不好看了。

刘桂兰家住东岗。东岗上有一片柳树,很迷蒙,如烟似雾,刘桂兰在柳树下唱小曲儿,什么李二嫂改嫁、刘三姐、刘巧儿,她都会。

东岗下有一口井,刘天树去挑水,听到桂兰在柳树下唱,他就故意将水桶碰得井沿响,刘桂兰就隔着树缝向这边觑,有时还钻出柳林,一面向井沿看着,一面捋着刘海儿。刘桂兰的脸圆如满月,大似银盆,只皮肤略黑,一条大辫子乌云卷墨,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刘桂兰唱,刘天树就应,你唱我对,把个刘三姐演绎得全村的人都驻足观看。终于刘天树放下担杖和刘桂兰二目平视了。他故意把担杖钩弄得脆响,借此引起刘桂兰的注意。二人对视时,那目光是火辣辣的,煽情挑逗,刘天树十多年后想起都颇有一番韵味。他们两个就那么愣愣地对视好长时间,刘桂兰才像白鹤一闪,翩若惊鸿飞进柳林里。在刘天树的眼里刘桂兰住在东岗上,就好比住在月球,里面藏着白兔和嫦娥。那个时代的爱情是颇为纯洁的,不掺杂丁点渣滓。往往因同一首歌,一场戏,几句对白,就可对一个女人展开联想。有时刘天树把桂兰想象成电影《红灯记》的李铁梅,她也有那么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有时刘天树又把桂兰想象成《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仿佛他就是杨子荣。

刘天树要当兵了,刘桂兰终于沉不住气。夜晚柳梢婆娑,来到井台边。“天树哥,你要走了,我没什么送你,给你绣了一双鞋垫,你穿着走到天边,可别忘了我呦—”刘桂兰是那种中不溜的女中音,带有磁性,开口一说话,就把刘天树弄晕乎了。天树说:“我走了,你可别变心呀……”“咋会呢,我是你的人了,我等着你……”

刘天树去青岛当兵,托战友给她送来一本《欧阳海之歌》,刘桂兰看着看着就把天树想象成欧阳海这位大英雄,她生怕他跑了,飞了,牺牲了。所以刘天树从青岛一回来,他们就匆匆结合了,如今育有一女刘雪娇,比他两个长得还好,可算金沙滩顶顶美丽的大美人儿。

家庭的和睦,爱情的如愿,使刘天树对干社会主义信心倍增。可是怎么干,十六生产队就是穷,置了大船也不行,比从前更穷。刘天树陷入了沉思。他想来想去,还是土地贫瘠,今年的“三秋会战”,无论如何也要整出一片像样的大寨田。于是收拾了后,地扫场光,他带领社员上山了。白天黑夜,披星戴月,社员们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王大头是各个工地的监工头,当时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尘土飞扬。王大头迈着方步踱来踱去,他专管监视那些地富反坏右。比方同一个时间段,贫下中农推十车土,他王积辉就得推十五车。王积辉累得每天都散了架,是又当妈又当爸,无奈只好把他的大娘叫来,山洞只剩下他的老爹。这时满囤已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像他的爷爷王家章,奶奶叶利娜一样聪明漂亮;至于妈妈黄婉儿的一些前尘影事,早已忘却了。偶尔姥爷黄玉生来到静悄悄潮湿的山洞看看爷爷王家章。王家章局促在山洞里,躲过了历次运动,不问窗外事,这是最高明的处世哲学,是老庄的哲学。山洞里充满着回忆,幽深静谧,王家章整天对着虫子说话,对着老鼠谈心,久而久之王家章头不梳发不理,几近一个白胡老鼠。大老婆在的时候,还常给他剃剃发理理须,如今大老婆不在身边,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仿佛也没觉出孤单。老哥俩在静静的滴答滴答的滴水声里,谈着往事。他们首先谈到叶利娜。“三娘还在?”黄玉生问。“在,在铃铛胡同,她一人好不凄惶。”王家章说。“叫她过来陪你?”黄玉生试探着问。“她过不惯这山顶洞人生活,潮湿。”“她不喝牛奶了?”“还喝牛奶,牛屎也没多少。”

……

很静,很静,老哥俩就都不说话。

沉默一些时候,王家章抬起头来,额上叠满了数层很深的皱纹,就像藏在深山里的一个粉狐。胡子里的红舌头像蚯蚓蠕动了半天,嗫嚅道:“再没有婉儿的信……”“没有……”

沉默是金。

片刻,只听发出了唏嘘的声音,老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哭了。他们都老了,心灵都显得比较脆弱,他们仿佛各自都想起了黄婉儿一大堆好事。想当年老哥俩,你不服我,我不服你,都在各自的村庄展开过竞赛。

黄玉生住在丁字嘴,与金沙滩在一条海岸,往西就到了田横岛,再往西便是青岛的后海岸;往东是羊角畔、大北圈,再往东就是养马岛、刘公岛了。田横岛上有田横的五百壮士墓,养马岛上不见始皇仍在养马。但这是块出英雄的地方,出彪形大汉的地方。黄玉生少说也有一米八五,他是那个时代的俊男和帅哥。年轻时候的黄玉生练过八卦,走过太极,是海莱两地螳螂拳的创始人之一。他家是一个大户人家,有南瓦房三十余间,全辟作练功房,他的弟子遍布全国各地。

那个时候的小伙子们,一听说南瓦房,就知道那是有功夫的人家。黄婉儿从小就是看着父亲的弟子们一个个从南瓦房跑出去闯荡江湖。那时的南瓦房晚上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吆喝声响遏行云,划拳声此起彼伏,走腿声打闹声不绝于耳。人在地下练,猫就在房顶上叫春,鳞鳞屋瓦,就像层层海浪,闪着星光。走马桩上,一个个健步如飞;山墙头上,一个个飞檐走壁。有段时间王庆丰都过来偷练过,他非常喜欢轻功,因为轻功为他腾云驾雾实施盗窃提供了翅膀,王庆丰走在瓦上,如履平地,“嗖嗖”的比野猫还快。

黄玉生培养了那么多弟子,可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煞是苦闷。这一天终于有了机会。那天他正沿着海岸巡海,只听轰轰隆隆,一架飞机就歪歪斜斜飘飘摇摇地落到了沙滩上。一会机器停了,就听到呜哩哇啦的声音,却是两个日本鬼子,仿佛机器出了故障,一个撅腚在修机器,一个张目瞭望,仿佛这金沙滩是他们的,愿落就落,愿走就走。他看日本鬼子身上挎着大刀片子,机警的黄玉生心想,这下怎么也不能让他们溜掉,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他就轻手轻脚地摸到一棵榆树旁,仔细观察着两个家伙的一举一动。后来他发现他们的警觉松动,都在紧三火四低头鼓捣机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玉生身轻如燕,动如脱兔,好像飞过去一样,断喝一声,两个鬼子一愣怔,一个就要拔刀,黄玉生就像蜻蜓一样飞进舱,只见他三勾两拐,就将一个打趴下,另一个又要拔枪,直接让他按到这个鬼子的身上,倒剪双手。舱很小,两个鬼子被200多斤重的黄玉生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三下五除二卸了他们的武器,不出几分钟,两个鬼子乖乖举起手,从舱里连爬带滚地出来了。这时老百姓们都围了过来,声势如潮。黄玉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这事由胶东军区报告延安,延安派人来和鬼子一起把飞机修好了。

一个将军模样的人问黄玉生:“你是党员吗?”“不是。”“那你哪有这番勇气赤手空拳来和日本鬼斗?”“我练了些拳脚,正愁没地方施展,就见那两个家伙明目张胆从从容容在咱们的金沙滩修起了飞机,挺气人的,我要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将军就摇着黄玉生的肩膀说:“好小子,你真能,有什么要求?”“没要求,只想坐坐这飞机,兜个圈子。”

将军让其如愿以偿。八月的某一天,黄玉生终于坐上了这架飞机。飞机在金沙滩晴朗的天空上打了一个旋,就向北朝着烟台的方向飞去,大约飞过百余里到胶东重镇桃村附近,那飞机就落下了。黄玉生握着将军的手说:“我真高兴,我很满足,天天看天上飞的,把脖子都仰断了,今天终于坐上了。”这是黄玉生平生第一次坐飞机,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天上飞过半个胶东就回来了。黄玉生的事迹当时上了胶东的小报,黄玉生成名人了,可他仍然住在丁子嘴,仍没入党,南瓦房仍是他的练功之地,直至土改,南瓦房被彻底充公。一些长大的后生们都非常敬他,指指点点地说:“看,就是他缴获了日本鬼子一架飞机,南瓦房的。”

黄玉生说:“是,是八路军的第一架飞机。”

孩子们又问他:“听说你还坐过那飞机,从海上飞过蓝蓝的天空?”

黄玉生不无自豪地说:“坐过,这就够了。”

在潮湿的山洞里,黄玉生从身上摸出几个钱递给王家章。“老哥哥,我身上还有这几个钱,你留着用吧?”“我用那玩意儿,我现在躲在山洞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你给了我,我也不出去用。”“老哥哥,不要见外,我还挂着英雄的名,他们还给我点补助。”“你这英雄不是用钱能买到的,那需要胆量。”

两位老人又沉思下来,不再说话。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各自老泪横流,不胜感慨。

洞中方一日,世上一千年。刘天树正领着十六生产队大干快上,一个个累得鼻扭嘴歪,丢盔卸甲,一些黄花大姑娘都断了月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沙滩上演了一幕咄咄怪事。

每逢下半夜,天阴冷阴冷的,地干蓬蓬的,料峭的西北风刮得窗户呼嗒呼嗒的,刘天树刚睡下不久,那鸡就叫,叫声很高亢,一阵又一阵,一声又一声。刘天树披衣起来,睡不着觉,咕咕哝哝:“谁家的鸡叫得这么早,不识时务。”就抽了一袋烟,向窗外望望,仍是阴冷的天,哑默的夜,寂寂的风,就吹灯躺下,一会儿又叫了。桂兰也睡不着了,就起来渣猪食。但猪却不管那一套,仍在圈里打着呼噜。桂兰渣好猪食,天还未亮,但鸡声大作,此起彼伏,仿佛一场大合唱。哎,真怪了,桂兰推开门看看,这才见到家家都亮着灯,仿佛有的在叽叽咕咕说着话,有的摔盆摔碗打老婆、打孩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可能都被这鸡吵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刘天树就起身挑水去。那时挑水只东岗那一口井,年轻时候的他与桂兰含情脉脉四目相视的地方,如今再也没有那个热火罐了,晚上累了躺下就像死猪一样。他想是不是金沙滩的鸡全都得了一种怪病,失眠了。

于是一场杀鸡热在金沙滩日日夜夜地展开,刽子手就是王大头,他口衔一把杀猪刀,进东家出西家。于是乎家家煎、炒、烹、炸,处处鸡肉飘香。留着八斤重的大芦花公鸡过年,也不要了,赶快杀,让它们吵得睡不着。所有的公鸡全部杀光,留下母鸡。“咯咯喽—咯咯喽—”鸡叫又开始了。

王二麻一时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母鸡司晨,是个凶兆。就赶快召集王大头、刘天树等人开了一个紧急干部会,坚壁清野,一个不留,将所有的母鸡全部杀光。

这好比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整个金沙滩的女人陷于了慌恐。她们紧紧抱着鸡屁股,声声切切,跪地求饶,求男人们网开一面,停止杀戮。可这时杀红了眼的王大头哪管这些,他向那些可怜巴巴巴的女人们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书记二麻交给我的革命任务,毕……毕其功于一役,他不知在哪学了这么一个词,一说快了就结巴。他杀一家,就用崭新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打一叉。最困难的是怎样敲开叶利娜的门了,她那人仿佛早已死了,还焉谈鸡哉?很费力地推开她的门,只见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一样坐在院中,白发苍苍,她咕咕哝哝喊出的声音都像鸡叫,使劲才听明白,她家的鸡已全部瘟死了,鸡死了,她也不想活了。王大头越看越觉叶利娜像一只老母鸡,就颇感无趣地退了回去,生怕染上鸡瘟,那街门连关也没关严,就撒腿尥蹶地跑了,比飞毛腿还快还俏。

杀戮在晚上和白天连轴猛转,无奈女人只好趁男人们忙乱之际,偷偷地支出孩子,把鸡送到姥姥家。一开始,满囤就将他家的鸡趁给爷爷往山洞送饭时,送到山洞养着。王家章很高兴,因为自老伴离开山洞,他就整日和老鼠做伴,那些家伙们繁殖力极强,几乎天天谈情做爱,把王老头搞得怔忡不宁,几近埋没在老鼠的汪洋大海之中。

干革命工作,王大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卖过力,这哪像杀鸡,简直就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户户家翻宅乱,处处鸡吵鸭斗,老头抓鸡,老婆护鸡,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行动持续了数十天,鸡声寥落,宛如晨星,直至路断人稀,鸡声绝迹。金沙滩的男人们,搂着老婆过了几宿好日子,鸡叫又开始了,比前几次更加高亢,更加凶猛,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这下可纳了闷了,金沙滩深深陷于了一片骚动。难道鸡能借尸还魂,鸡死了魂魄还在?看这样鸡比人聪明,它能死灰复燃,人死如灯灭,人何以堪?一向精明的王二麻,终于想出了办法,他让王大头组织民兵沿街站岗。于是金沙滩的夜晚,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刀枪剑戟,寒光闪烁,丫叉天空。他们终于发现了—夜半十二点,那家伙蹑手蹑脚地从“奶头山”的家里走出来,朝着海滩越走越快。奶头山乃一半老徐娘。他们尾随着这家伙越走越远,直走到破船旁,这才知道是伍老大,原来这家伙也出来打野食。考虑伍老大孤身一人不容易,苍蝇不抱没有缝的鸡蛋,母狗不掉腚,公狗再忙活也没有用,所以民兵们就放了伍老大一马,以观后效。伍老大十分庆幸,他苦等苦熬了十几个夜晚,今天终于见到奶头山白皙的大腿一角,这对伍老大来说不啻于拨开乌云见青天,那是怎样一片大腿呀,雪白雪白,比他妈活着时蒸的刚出锅的馍还白。不管民兵在外面猖狂遛搭,伍老大好梦依旧,梦中他发现一团毛茸茸的海草,里面有一颗火红的太阳,伍老大的床就颤抖起来……

当务之急,是抓鸡,抓鸡是主要矛盾,伍老大偷爬“奶头山”已降为次要矛盾。哪个猫儿不偷腥,谁家守着河水不洗船?

岗哨密布如云,金沙滩的夜晚剑拔弩张,撒下天罗地网,民兵削尖脑袋,伸长耳朵,在拼命攫取着鸡声的发源地。

猫见到寒光闪闪,都屏声静气,就连晚上像野猫一样不睡觉,专门逮黄鼠狼的三吊眼,此时也变得温顺多了。三吊眼是一个光棍,天天晚上不睡觉,白天出工磨洋工,他设计的夹子,夹黄鼠狼百发百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次三吊眼终于中了黄鼠狼的奸计。那日麦收后,他发了一锅新麦,有十个馒头,就去草垛收获,也收到十只黄鼠狼,一个草垛一只。只有狗屎胡同那只,夹子也可能被一个大黄鼠狼拖走了。他拿着战利品,来家揭开锅,准备品尝新馍,只见锅里十个驴粪蛋蛋溜溜圆,锅台上留着一条残缺的爪子捎带那副夹子。三吊眼终于明白了,原来那逃跑的家伙是老母,我拿着这十只,是它的孩子呀。从此三吊眼,耽于黄鼠狼布下的迷魂阵中,而不能自拔,夜夜与黄鼠狼周旋草垛间。他夹着的黄鼠狼全剥了皮放在屋檐下晾干,煮熟了,蘸麻汁,一丝一缕地吃,吃完了,他顺手用一块抹布蘸点花生油抹抹嘴,就袖手钻出他那三间风雨飘摇的破草房,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地走。黄鼠狼在草垛里,在烟囱里,在狗屎胡同,在铃铛胡同,看见他都咬牙切齿,疾恶如仇。他是金沙滩的夜行人,谁家几点几分做爱,他就爬在后窗听个正清。就连黄鼠狼风风火火乱搞,他也了如指掌。有一次,他夹了一对黄鼠狼夫妇,两家伙夫唱妇随,至死不渝,很让三吊眼感动。午夜他走在金沙滩的大街上,两眼炯炯有神,如电光石火,连野猫都不敢和他对视。民兵们见到他雄赳赳,气昂昂,嘴唇饱满,油光闪烁,糊里糊涂地就又敬又怯他三分。三吊眼向他们点点头,两目平视,视若草芥,手提一狼,一路挂过去,挂过去……

一草垛发现突兀的鸡鸣,如洪水猛兽,民兵们迅速地向其收缩,围点打援,亦步亦趋,步步为营,向前推进。但那声音丝毫不减,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入耳。这鸡叫如西皮流水,如打虎上山,婉转高亢,不遗余力,穷兵黩武,和盘托出,这一叫如上海滩茫茫深夜里鲁迅的一声“呐喊”,石破天惊。

叶公好龙,杯弓蛇影,民兵们不敢立马靠前,就连王大头也在作壁上观,隔岸观火。如果这是一只鸡,也是鸡神鸡精鸡泰山。民兵们蠢蠢不敢妄动。草垛稳如泰山,鸡声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不可遏止。

终于一民兵就要拿刺刀向草垛挑了,鸡声陡变,是一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咕咕容容满头草屑,是满囤儿。

光棍神侃“奶头山”

民兵岗屋深夜审满囤儿。满囤儿禁不得恐吓就交代了。自从学了《半夜鸡叫》那篇课文,他每晚睡不着觉,就模仿周扒皮学鸡叫。他是一个艺术型的人,学着学着就走火入魔。开始他小声叫,后来就大声叫,再后来就干脆声如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他叫鸡也叫,开始他家的鸡随着叫,后来全村的随之叫,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他看到王积辉睡着了,就可怜他,于是摸出去到草垛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专门到王二麻门口的草垛叫,到王大头的门口叫,叫累了就在草垛里睡。他要报复王二麻、王大头,让他们整夜睡不好,再让他们欺负爸爸。他有反骨。

然而,他对民兵说,他只是睡不着觉,出来学鸡叫,这东西好玩,叫累了好睡觉。

于是,关了一天禁闭,就放了他。条件是白天学鸡叫行,晚上学鸡叫不行。

晚上没有鸡叫了,民兵们撤了,三吊眼夹了不少的黄鼠狼,看看奶头山家里仍亮着灯光,就蹩了进去。见炕上坐着一堆男人,奶头山胸脯高耸,挽着髻,盘着腿,又肥又大地坐在炕上。四二的鞋摆了一地,烟袋荷包挂了一墙,一股男人味、烟草味合着奶头山那汩汩奔放的乳香和肉香。奶头山很肥,滞白,就像从肥猪身上割下一块冷却的板肉。无论出海的小光棍和陆上的三吊眼、伍老大,都神往于庞大壮硕的奶头山,仿佛那是他们夜航的灯塔,灶火毕毕剥剥烧着的温暖的炕,是最有家味女人味的厨房,是一块扑上就能融化的蛋糕,是一坛窖藏的米酒,醉人,撩人,折腾人。

伍老大酒后失言,常常对着那群出海的饿狼般的小光棍们说,那才叫肉呢,白花花的一片,比海蜇都肥,那大腿叠着一层又一层褶子,就像古时大户人家的香肠一样,好吃又好看。

三吊眼说,奶头山的价钱不贵,看看两毛钱,摸摸五毛钱,干一下两块钱,不贵。三吊眼剥着一丝一缕的黄鼠狼,有一次很神秘地对小光棍说:最迷人的一次,是我把她平放在炕上,伸直了,敞开了,一丝不挂,从没见那么两个大奶子,就像戳在雪地的麦垛,那身肉呀,平滑滑的,油光光的,就像黄海的波涛,一起一伏。那迷人的小腹,就是一丘小坟,上面长满黑乌乌的毛草。再说那两条腿,是高高的白桦林,摸起来就像油脂,一摁一个窝窝,那才叫女人呢,看了那女人,我一辈子不吃饭,也饿不死。

奶头山的老公到青岛的远洋货轮上出海,半年才回来一次,但每每回来,看到奶头山伸着修长而臃肿的腰肢,懒洋洋的,像一只倦猫,从不主动要求那事,就起了疑。有一次他故意拾掇东西准备去青岛出海,又佯装着去北大道坐车,结果在玉米地待到半夜,就急如星火赶回。开门捉奸,猝不及防,三吊眼正撅腚与奶头山活动得欢,如干柴烈火,一发而不可收。那激情,那种投入,那种忘我,让奶头山的老公顿时如开了五味罐儿,酸、辣、咸一并涌出,他抄起炕头三吊眼放着的一杆猎枪。两人如痴如醉,充耳不闻,三吊眼心想不知又哪个后生吃不着葡萄在捣乱,就越发干欢了,一耸又一耸,奶头山胖胖的乳房支棱着,就像两只就要起飞的直升机,汗水就像被太阳一晒,从雪山上流下一样。奶头山的老公端起枪托朝三吊眼的光腚抡去,戛然而止,三吊眼一泻千里。奶头山停止了晃动,发出母猪遭杀一样的惊叫。

三吊眼就像一截松弛的皮筋,退了下来,回头一看,活见鬼,炕旁站一大汉,却是奶头山的老公。双方厮打开来,奶头山软绵绵地站起来,怒斥一声,打什么,你这没用的家伙,你多载让我舒服过这么一遭,我嫁给你整天干熬油儿,守活寡,眼看干碗了;就向三吊眼努一下嘴,这事不该你,你走吧。老公这才看到炕头还挂着两只吊儿郎当的黄鼠狼,血淋淋的,不敢直视。

奶头山依旧一丝不挂,三吊眼仓皇而逃,扒在后窗观看偷听的那些小光棍一溜烟飞了。

奶头山说,看你扭扭捏捏的还像个男人嘛,上炕吧。老公唯唯诺诺地上了炕,奶头山一把就扒开老公的衣服,一手拤住老公家伙,撸了几下,就直直地插入。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老公抽送不已,奶头山潮水澎湃,惊涛拍岸,舒服得小猫吃食一样,一阵又一阵地哼哼,老公变得更加强悍犀利,奶头山一翻身就骑上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整整折腾了数个小时,天亮方罢。是三吊眼教会了老公如何做爱。

从此日日夜夜老公抱着奶头山悠来荡去,青岛的加急电报一封又一封,老公这才从奶头山羊羔般的肉身上爬起来,含着泪离开金沙滩。

三吊眼失魂落魄,仿佛那东西自那夜萎了蔫了,就再没起来过。他把奶头山真的想象成一座大山,可望而不可即了。

伍老大和海上那帮小光棍乘虚而入,一传十十传百,奶头山的功夫神了,连王二麻与王大头也一起加入了这个浩浩荡荡的大军。千军万马,万箭齐发,奶头山放肆地摆动,一会天上,一会地下,腾云驾雾,缥缈如仙。老公即使离开一年、二年、三年,她也不落寞不孤单。她陶醉在小光棍们的温存与鲁莽中,觉着今生是最幸福的女人。因穷娶不上媳妇,那个年代奶头山全解了这些后生的馋瘾,应该说功不可没,减少了多少强奸案。

那年代除了神偷王庆丰船上回来不干这事,只想黄婉儿,整个金沙滩凡属成年男人的没有一个不在谈论奶头山。那奶子大呀,碗大?盆大?谈着谈着就出了格,画饼充饥。

有时谈得火热时,三吊眼一步闯进来,大喊,那可是一座雪山,多少男人滑倒在她下面,小子们小心呀,伤筋动骨一辈子的事。

人人都看三吊眼伛偻了,他伛偻着身子在草垛进进出出,发现偷鸡的王庆丰赶快躲起来。自从金沙滩的鸡被王大头带人宰光了,王庆丰去偷那几只硕果仅存的鸡,简直比发现新大陆还难。

金沙滩上日日夜夜游逛三个人,他们是王庆丰、三吊眼、伍老大,这三个人不睡觉,晚上总是想入非非,伺机而动。他们三个都在提防着,生怕夜深撞车。于是不约而同狭路相逢在十字路口,就各自心领神会,反其道而行之。

可是伍老大、王庆丰都发现三吊眼的背愈来愈弯,简直像一张弓了。他这是射向奶头山的子弹太多了,已成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縞也,成了一挂空空的黄鼠狼皮,再捉多少只黄鼠狼,也补不满那空空的皮囊。人生就是一张空皮囊,三吊眼撕着一丝一缕的黄鼠狼肉想,奶头山真是泰山压顶呀,把他本来挺拔的身躯压成一张弓,几时才能直起来呀?

牛棚里

话说仅有十四岁的孩子王满囤,第一次因学鸡叫扰乱社会治安,被关进牛棚里,让其闭门思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有何过可思?他只不过看到其父王积辉让王大头等人欺负得可怜见的,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让整个金沙滩的人睡眠混乱,理智颠倒,白天不能正常下地干活,要么睡过岗了,要么干起活来老牛拉破车,昏昏沉沉,半天锄不出一寸地。刘天树是个财迷,他认为只有出苦力,汗珠摔八瓣,大寨田才能整好,明年才有收成。他认为,应叫王大头好好教训教训那孩子,拖延了多少工时呀!刘桂兰是个心软的人,就说:“你们太狠了,一个没妈的孩子,关了一天,连口水不给喝。”

刘天树说:“喝什么水,那小子太像他爷爷,是一棵歪脖柳树,不早早直溜直溜,恐怕早晚是棵歪材。”

正在吃饭的刘雪娇与王满囤是同学,就说:“满囤哥是个好人,你们不应该把老子的账算他身上。”

刘桂兰向雪娇挤了一个眼神,刘天树吃完饭,打了一个饱嗝,去记工屋开会了。

月亮出来了,是个干巴冷的冬天,街上清光寂寥。风把破草房的草刮了下来,东堆一堆,西堆一堆。从雪娇家到饲养院得走一条坡路。十六队的饲养院在一个半坡上,风刮着破街门“哐啷哐啷”直响,刘雪娇推门而入。饲养院的老头正回家吃饭了,牛圈只传出牛的鼻息声和反刍声,山草的清香在冷寂的空中播放,就像春天的柳絮飘飘。雪娇狠吸了一点空气,有一种牛的尿臊味。她迈着轻轻的步子,娇滴滴地说:“满囤哥,你在哪里?”雪娇的声音清脆水亮,将昏昏入睡的王满囤唤醒,就一骨碌爬起来,吓了个愣怔。

小雪娇故意趴在一根柱子后面,“满囤哥,你猜猜我是谁?”“谁,雪娇呗!”满囤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为学鸡叫,他已有几天没睡了,今天总算睡了个囫囵觉。这一天王大头将他爸在工地上看得紧紧的,又余外加了五车土,奶奶又老,爷爷又住在山洞里,所以王满囤只有和牛说话了。陪着牛睡觉,王满囤感到那是人生最惬意的享受,特别是牛栏的草香合着牛粪的清香交织在一起,催人入梦。他忽然觉着父亲就是一头牛,就知干活,光拉车不看路,半夜三点还要起来给奶奶挑水,到山洞里看爷爷。父亲是一个孝子,他经常在山洞陪着爷爷说话,一说就到天亮。他觉着他们一家人真有意思,爷爷待在山洞里与老鼠说话,父亲面对坚硬的山野和土地说话,他和牛说话。尽管他出其不意地创造了鸡叫艺术,但总没有牛栏这种安静让他享受。这里充满着人间的回忆,母亲黄婉儿走时,他只有几岁。他家与雪娇家是斜对门儿,每天早晨她家的门一响,就知道雪娇妈拿草做饭了。雪娇妈是非常善良的,那心眼儿比豆腐还软。王满囤没妈妈了,她就在胡同对满囤说,叫我妈妈吧?有一天,王满囤终于沉不住气叫了一声,刘桂兰深情地答应了。她动情地看着这个没妈的孩子,看他的褂子一个襟长一个襟短,扣子有的掉了,上三错四胡乱地扣着,眼泪就下来了,她拉着王满囤就进了家,儿子,进来我给你钉钉。刘桂兰没有儿子,只雪娇这么一个女儿,她没命地喜欢男孩,特别喜欢满囤这么漂亮懂事的男孩。

王满囤在黑影里说:“雪娇妹,你出来吧,我已是个囚犯了,你还敢来看我?”

雪娇立马蹿过来捂住王满囤的嘴说:“不要胡说,我妈已为你讲情了,今晚就放你。”“放我也不出去,这里真好,你看那牛多么温顺呀,睡觉还说梦话呢—”

雪娇大胆地向里蹭了蹭,将王满囤搂了起来:“哥,你真聪明,还会学鸡叫。”“那有啥的?”他又把小学三年级的课文《半夜鸡叫》背了一遍。

王满囤脑子好使,按老师的话说,王满囤你脑子能装多少粮食呀!王满囤的记忆力惊人,他能把小学的课本从第一册背到最末一册。刚上了初中,他就把爷爷藏在山洞的那本《欧几里得几何学》自学了起来。从数字到图形,王满囤一头扎入知识的汪洋大海中。有一次走着走着就掉进湾里,还呛了几口水。人人都说王满囤学痴了,拿着书碰湾了。其实刘雪娇最知道他,他两人同位,王满囤是她眼中最聪明的同学。

有一天,王满囤从一老学究那里得了一题,说是在地球哪个方位盖一房子,四面的门窗全朝南。他陷入了沉思,几近茶饭不进,看着瘦了下去,刘雪娇就把家里留给爸爸吃的白馍偷来,放在满囤的书包里。

满囤吃着那上好的白馍,就像得到某种滋养,他终于想出了房子只有盖在北极,才能成。《欧几里得几何学》在王满囤心中打开一扇窗,一种对知识的渴望让他久久不能自拔。

一想到《欧几里德几何学》,满囤就说:“你家里有什么书?找本我看看。”

黑暗中刘雪娇眼像水银球一样闪光:“我家好像也有一本欧,欧什么来着,被我爸爸、妈妈都翻烂了。我不说了,回去找来你看看就知道。”

她把热烙饼一手塞进王满囤手里,就出去了。

王满囤一天没吃饭,一见这葱油饼,就饕餮了起来。

刘桂兰在全村烙油饼,是出了名的。炎炎的夏日,她常常裸着光身子擀饼,两个奶子一抖一抖的,看到满囤进来也不遮掩。她烙的饼就像窗户纸,一捅就破,一层一层的,有数十层。再是那火候,烧到最后,用那极细的麦草一根根,一五一十地入灶里。雪娇和满囤都挨过她的揍,不是草多了,就是草少了,不是烙糊了,就是烙轻了,惹得刘桂兰懊恼不堪。在刘桂兰心目中,女人就是执家,要是丈夫从山里回来饼不是烙糊就是烙轻,那她就是一个不称职的妻子。那年月,男人一回家,桂兰就饭盛上,水端上,酒供上,板凳放下,放晚一刻,刘桂兰都要故意瞪雪娇两眼。

她是炕上剪子,灶下铲子,样样都会。那锅台一天抹十遍,篮子干净,桌椅柜子摆得整整齐齐,大衣柜擦得澄明瓦亮,坑里的猪喂得滚溜溜圆,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板有眼。

刘天树是个一心扑向集体的主儿,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放,油瓶倒了也不扶,每日下地都净鞋净袜。吃过饭,一盆洗脚水就端来,不洗脚,刘桂兰决不让他上炕。喝醉倒头便睡,有时半夜下起雨,刘天树保证第一个到场,带领社员将粮食苫好。

一次在三年级时,刘雪娇写了一篇作文,名叫《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是十六生产队队长。他天天都在学雷锋,红宝书不离手。下雨了,他到场上苫草;刮风了,他帮着社员修房子。他就是愿喝点酒,一次不小心,从房梁上摔了下来,养了两天,就又带领贫下中农到大寨田冲锋陷阵了。

爸爸是我的好爸爸,从不拿集体的一草一木,路上捡到粮食还送给饲养员喂牛。可我看他天天都在唉声叹气,他对我妈妈说,闯社会主义怎么越闯越穷呀。

老师又用红笔把“闯社会主义”那句拉去,写了个“好”字。

这是至今刘雪娇上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作文,在全班念了。

过一会,刘雪娇就把那本《欧阳海之歌》拿了回来。这是他母亲和爸爸的定情物,也是他们家里唯一一本藏书。那书已没头没尾,王满囤只好对着记工屋漏出的灯光,一页一页地读了起来。大街上下起了小雪,将近十点多钟,队会散了,王满囤才扯着刘雪娇的手回家去了。只听身后老远传来声音,我忘了那小家伙,是王大头的声音。不好,王满囤立马把刘雪娇扯进墙旮旯里。不用回去,我让那孩子回家吃饭去了,刘天树说。王大头再没说什么,就踽踽独行回家了。

冬天的夜晚,真静呀,金沙滩罩在一片茫茫的雪帷里,雪越下越大。两个孩子瑟缩在墙根,久久不敢回家。

雪国

金沙滩是个雪国,每年下雪几十天。雪大时可把整个后房檐埋没,早晨推门一看,四野皆白,大雪把胡同塞住了。孩子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堆雪人,那雪人堆得大大的,高高的,精神矍铄地坐在雪地里。堆完雪人,打雪仗,孩子们你追我赶,街上飞飞扬扬,就像飘着满天芦花。

晚上人们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咯咯吱吱,那声音温暖亲切,给人以非常厚实的感觉。雪抹去人们有关山野和海洋的记忆,仿佛满世界都一个样,一白到底,任其自由畅想。雪后人们才知道王宏道失踪了,于是经王二麻和王大头密商,决定派遣伍老大前去顶替。伍老大贪睡奶头山的热炕很不愿去,但不行,王二麻和王大头一直认为再不能让伍老大与他俩争风吃醋,他俩想携起手来霸占奶头山。

下雪时的大海显得平静安详,但雪后朔风酷烈。伍老大穿一身蓑衣,划一小船,孑孑远行竹叶岛。

金沙滩上有好多的亲戚都住在星罗棋布的一些小岛上,满囤的二姑就住在一个小岛上。金沙滩除非来场电影或是逢年过节,二姑才偶尔回娘家。人们隔海相望,临海而居,习以为常。一个岛与另一个小岛,有的隔很近,孩子可装在脸盆里以盆渡海,有时站在这个岛上向那个岛上喊一声,他大姑或二姨姨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条狗,汪汪叫个不停。

一场大雪后,这些小岛仿佛突然睡着了。人们把山珍海味都贮藏在雪人的肚子里,可窖藏一个冬天都不坏,等岛上的亲人过年时来家受用。三吊眼把黄鼠狼拾掇得净光,放在雪人的肚子里,也等过年待客,他有个姐姐住在那面的小青岛上。

下雪天不能干活的时候,王满囤就与王积辉一起赶海。他们常常在海边捡到鱼,或一些贝,有时随手也能俯拾几枚海参。那时家里很拮据,王满囤的大奶奶又有气管炎。一到下雪天,就咳喘不已。王满囤把捡到的海货偷偷拿到集上卖了,给奶奶换一些莱阳梨糖浆和甘草片吃。这天,他在沙滩忽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却是一只冻僵的海豚。满囤回家叫来父亲,用一辆小推车把海豚推回家,放在热炕头上,一会海豚苏醒了,满囤拿鱼给它吃,海豚摆头不要。情急中,满囤把莱阳梨糖浆给它喝,海豚汩汩喝了起来。王满囤问父亲,海豚是不是感冒了,父亲说不是,可能是退潮时来不及下海搁浅在滩上冻僵了。王满囤又弄了点水给它喝喝,那海豚就摇头摆尾地半立了起来,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这时满囤将一条小鱼放进它嘴里,海豚很高兴地吞了下去。

海豚渐渐好了,父亲用小车把它推到海边,放归大海。海豚对他们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满囤清晰地看到海豚仿佛还流出了动情的眼泪。海豚极不情愿地离了主人,向深海游去。

过了些日子,仍是一个雪天,风雪夜归人,一天早上满囤正好开门出去挑水,看海豚龟缩在门口雪人的肚子里,像一个看门狗一样,它真会找地方呀。看样子仍是那只海豚,它怎么又回来了?满囤又回家拿点鱼给海豚吃,那海豚又快活地摆起尾巴。看样子它这次没病,只是有些恋家,想回来看看主人。依旧是父亲与满囤用小车把它送回海里。从满囤家到海边也仅有100米,你想发大潮时,浪花可轻而易举地溅进院里。

从此海豚与满囤有了不解之缘,整个冬天时常回家看看。在这一带,海豚救人的事不胜枚举。在海边玩耍失水的孩子,海豚经常用嘴顶上来。孩子喜欢海豚,海豚更喜欢孩子,他们和睦相处,亲如一家。夏天一大片一大片的海豚,就躺在门前的滩上晒太阳。晒着晒着,孩子睡了,海豚也打起了呼噜。傍晚,妈妈来喊孩子回家吃饭,孩子没答应,海豚却答应了起来。海豚的白胡子,让晚霞染成了红胡子,分外艳丽。它们一齐瞩目着落向西方的太阳,蔚为壮观。一会太阳全落下时,海豚们就大摇大摆成群结队地钻进海里。孩子们撵着它们下海,欢呼雀跃,兴奋不已。那场面是多么宏大壮阔,令人陶醉!那些海豚一瘸一拐地跑着,孩子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撵着。有的骑在海豚身上,海豚驮着他们跑。

每年夏天,看看滩上横爬竖卧的海豚,大人们说,海豚在洗日光浴呀。谁家的孩子不会游泳,母亲就找来一只海豚,让其耳鬓厮磨,日渐混熟了,双双下海,海豚站游,孩子站游,海豚仰游,孩子仰游,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煞是热闹。

这个冬天,满囤并不寂寞,有串门的海豚伴着他,过得很快。

满囤上六年级了,还没有一支钢笔,他无法向父亲要钱。要买一支钢笔得七毛钱,奶奶看出他的难处,就拾了十个鸡蛋,让他赶集卖掉,再到供销社买笔。满囤兴高采烈地挎了篮子去了,路上忘了奶奶的嘱咐,没走小路走大路,被站在大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王大头碰上了,当场没收了他十枚鸡蛋,争执了半天,王大头也没给他。晚上,王大头就把那十枚鸡蛋给了奶头山,舒服了半宿。

在道上看到王满囤一路哭哭啼啼的,刘雪娇就追上来问他:“满囤哥,你这么个大人了,怎么在路上哭,不怕人笑话?”

满囤就把事之原委告诉她。雪娇飞快地跑回家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赶上满囤气喘吁吁地说:“不要告诉大人,这是我攒的压岁钱,你拿去买吧。”满囤执拗,雪娇撅着丰盈的小嘴很不高兴。满囤一看不好,就接了,与雪娇一起跑到供销社买回了那支日思夜想的钢笔。这只钢笔改变了满囤的命运。

欠了雪娇的钱,王满囤很是内疚。晚上一放学,他就进山拾草。冬天的大地光秃秃的,一些山峦就像老和尚的头一样,寸毛不留。有的地方耙了一遍又一遍,连地下的草根都露出了。满囤只好到茔盘里拾草,冬天的天黑得很早,那些奶头山一样的茔拥拥挤挤的,像活了一样,这时的王满囤非常害怕,但老师告诉了他鲁迅踢鬼的故事后,心里才好点。他每晚拾两篮草,一篮背回家里,一篮偷偷卖给奶头山,奶头山给他三分钱。他就靠着这三分钱,攒呀攒呀,争取过年还给雪娇。那时他最怕下雪,一下雪,他就不能进山拾草了,局促在家里翻着那本《欧阳海之歌》,天天盼着雪晴。天不晴,他的好朋友海豚却来了。他在孤独的冬天有海豚伴着,颇觉光阴似箭,盼着盼着天就晴了,他又可拾草了。

他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那年进了腊月门,满囤就把钱还了雪娇,雪娇跺脚不要,满囤像个大人一样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是我奶奶说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满囤度过了最严酷的冬天。他的心智和韬略悄悄在雪娇这位少女的心里扎下了根。

平素,只要满囤家的街门一响,这位少女的心就“咯噔”一下,听到筲响,就知道满囤又要去挑水了,那井沿很滑,她生怕满囤有个闪失;当听到满囤呼哧呼哧地将水挑回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奶奶,掀缸盖儿。”这位少女的心才“噗噗”落了下来,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了出来。她可怜满囤哥,有一次在他家看满囤哥吃饭很凶猛,没饥没饱的,就笑了。可一会就见王积辉的脸晴转多云,他呵斥:“少吃点吧,像个讨饭郎一样。”在满囤家里,一顿他只能吃一个玉米饼子,其他悉数地瓜充饥,这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每每见到满囤哥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焦黄的玉米饼子,馋涎欲滴,雪娇就眼含热泪跑回家,偷几个玉米饼子,隔门缝塞给满囤。

满囤较同龄人长的又小又瘦,雪娇真希望他赶快长高长壮,虽是同龄人,就连雪娇都高他半个头顶呢。

正月里,金沙滩成了一片白茫茫雪的海洋,那是一片凝固的海,死寂的海。仿佛人们在倾家荡产,攒足劲儿过年,年一过,就像充足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只剩一个空皮囊,等来年麦黄。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呀,肚子饿得咕咕叫,而天又一日长似一日,海一日蓝似一日,人们专等着王庆丰带着光棍出海,弄点鱼腥滋补滋补。他们肚里缺乏蛋白质呀,而鱼又是大海里蛋白质最丰富的物种。一个冬天里那些小光棍们,一个个瘦的像瘪三,就连王庆丰也看着瘦了下去,因为过年时家家杀鸡宰羊,他连鸡毛也无处偷了,王庆丰饿掉三十斤。整个金沙滩的人都瘦了,而唯独奶头山愈来愈胖,称尊肥己,光鲜水亮,天天都在过年。

正月里放假闲得慌,王满囤肚中饥,脑子空,饭填补不了,他就千方百计想填补大脑。他想起一个人,就是三吊眼,他家里有本《三国演义》,据说那家伙抠得狠,一般不借。不管怎样,王满囤还是乍着胆子,去试试。他家里梁上和空中,都挂着不少的黄鼠狼皮,那些黄鼠狼皮与长长的灰絮缠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有一床小被,铁打的一样;锅台上躺着一老猫,比狐狸还俊。扫帚倒在地上,铁锨放在炕上,那本《三国演义》平平展展放在窗台上。据说三吊眼看《三国演义》入迷,常使用空城计逼退黄鼠狼的围剿,当年那驴粪一事除外,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除黄鼠狼外,三吊眼也是饿急眼的狼,但他不像王庆丰非偷即摸。他就一个嗜好,饿急眼,就啃墙上土,特别茅坑上长着绿苔的那些湿土,他百吃不厌。他说那东西能治胃病,一饿了啃几口,保证土到病除。一次大个子王庆丰饿了,啃了半斤,结果拉了三天,差点一命归西。从此,他四处宣扬三吊眼是骗子,又偷鸡去了。三吊眼说,那是因为他天天在船上,不服水土。如天天在月亮上,恐怕早忘了姓什么。

这一天,王满囤就清楚地看到三吊眼蜷缩在炕上啃土,啃得那么专一又专业,一点一滴的滴水不漏,就像他一丝一缕地撕扯黄鼠狼肉。他家的地中间放着一盘石磨,半磨的玉米碎屑一片狼藉,磨棍插在磨盘上。三吊眼额上湿津津的,看样子是累坏了,正在啃土休息。王满囤轻手轻脚进来叫了一声:“三叔,过年好。”如月球上的人在讲话,一个孤孤单单与鼠与狼为伴的人,仿佛突然眼球活了,轮了一会,就坐了起来,干瘦瘦的,比剥皮的黄鼠狼还瘦,那腰大个王庆丰一把就可攥起来,分明一匹不用化妆的黄鼠狼。

他从胡须里吹出一句话:“怎么你小子来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口中带有一股土味。

王满囤应答:“三叔怎么不说过年的话,我是来看你的。”

三吊眼这才想起:“哎,对了,仿佛还没出正月呀!”

当地的风俗,没出正月,见人问好,并不过时。

因屋子有股瘴气,满囤开门见山就问:“三叔,你屋子是不是有本《三国演义》?”“有本,你小子能看《三国演义》,只知道你会设计出全部开门向南的房子,没想到又爱上三国史了,小子有眼界。”“三叔,我想,你借我看一会吧?”“看你爷爷的面,我借你看一遭,只能在我家里,我钦佩你爷爷,他有三个老婆。”“那是一夫多妻。”“多妻怎么样,多夫就好了,没见有茶碗配茶壶的。”

三吊眼在这一带,似乎也是有学问的人了,不过从他祖父那代就家业渐衰,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黄鼠狼拉鸡—越拉越稀。三吊眼笃定今生决不干偷鸡摸狗的鼠窃勾当,当然在他眼中偷女人不算偷,他常对那帮小光棍说,世上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见过哪个皇帝穷得偷人家东西。一个光棍说,朱元璋就偷过。那是他没干皇帝前,还是个屠夫,说完,三吊眼背剪双手,又去钻草垛了,俨然成了明太祖朱元璋。

三吊眼顿了一会说:“你小子先给我推一会磨。”

王满囤如听将令:“小事一件。”就呜呜推起磨。

只见三吊眼到窗台上,反复摩挲着那本书,仿佛有谁要亵渎那本书,又像养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就要送到窑子里作妓,三吊眼爱不释手,掉下了眼泪。“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王满囤说。“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三吊眼转悲为喜。“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满囤情感饱满。“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三吊眼喜笑颜开。“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王满囤热情洋溢。“周瑜打黄盖—”三吊眼抓耳挠腮。“愿打愿挨。”王满囤对答如流。

三吊眼拍着王满囤的肩膀说:“孩子,你上炕吧,我推一会儿。”

那磨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王满囤蹦上炕。窗外下着雪,桃园三结义,王满囤进入书中。

三吊眼自语:“金圣叹有言,雪天读好书。”

室外雪盈三尺,玉楼琼树,分外妖娆。

屋里一个推磨,一个看书,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

在胶东一带流传一个奇人仙人,这便是徐福。王满囤第一次从三吊眼的口中知道此人。

其实胶东除此之外,还有八仙,这是一个成仙得道的地方。每逢春天,人们望着一艘艘的大船从广袤的海洋里起航,就想入非非。这些船有的走到半道,遇上台风,躲避不及,船毁人亡,再没回来。有的回来了,上岸了,把头点一下伙计,结果生生少了一个,于是乎孩哭娘叫,扎个纸人纸马扔进海里,或在沙滩上烧掉,招尸还魂。大海冷若冰霜,一浪高过一浪,孩子再没回来,爹爹再没回来。家中少了一人,过年上供只有桌上空空的牌位。

春天的岛屿云雾缭绕,一片迷蒙,有时陆地的景象在海里显现,这便是海市,有雾有市,人烟辐辏,就更加重了人们的想象。女人想着男人就在某一个岛上,孩子想着爸爸可能去了海的那岸,痴姑娘等着未婚夫归来,海枯石烂不变心,鳏夫起彷徨,孀妻夜缱绻。就在这样靉靆的春天里,他们的所思所想随云雾飘摇,于是这里几千年前就产生不少方士巫术。徐福应运而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方士。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整日想的就是长命百岁。方士的忽悠,让秦始皇动了心。于是起驾开辇,从遥远的黄土高原,来胶东巡视。一路坐辇,又坐船,到了胶东。

所有的方士纷纷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次次空手而回,秦始皇就开刀问斩了。这时就有了精明的徐福,他把秦始皇忽悠得信以为真,就派了三千童男三千童女,另有精工百匠,三教九流,五谷杂粮,浩浩荡荡装满数船,由徐福领航,去寻长生不老药。徐福一去不归,传说上了日本岛,避免了杀身之祸。秦始皇仍不死心,四去芝罘巡视,死在路上。徐福逍遥法外,在日本繁殖了人烟,至今日本尚有徐福庙,看来确有其人。

三吊眼就指着门口一条龟背一样古老的沧桑大道,对王满囤说,你看,你看,那就是秦始皇经过的地方。

这个春天,王满囤心活了心野了,他觉着母亲就在海中某个岛上住着,冥冥中母亲一定回来。他把这种想法偷偷告诉了奶奶,奶奶张着没牙的老嘴说,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叹息不已。

一个春天里,放学后,王满囤就来到海边看海,一艘艘大船去的去来的来,上船的下船的,就不见母亲半个影子。春天的海是昂扬的向上的,充满欲望的。面对大海,王满囤跳起来喊一声,满世界都在回应。造船的叮当声,上坞的吆喝声,拉网的呐喊声,满世界都充满着响声。海浪整日像一群群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样,笑嘻嘻的,无忧无虑。冬天的海水黑而蓝,像包公的脸,那般吓人;而春天的海水柔柔的略微充满绿意。春天的海是柔和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捂了一冬的白腿肚儿露了出来,赶海来哟—汉子们来了,女人们来了,雪娇妈领着雪娇来了,雪娇的腿肚比母亲的还白。满世界都是喧哗和骚动,海里满肚子的黄花儿鱼,胖得懒得动。但这个冬天里,满囤的肚子饿瘪了,除了满脑子是三国和徐福外,他拍着排骨一样的胸脯,听出空空如也的声音。春天随便在海里倒腾点东西,随手掰开,就能吃下,生吃虾活吃蟹。春天的水是那般温婉,就像一群小鱼儿唼喋,放在水中的脚温文尔雅。

王满囤儿坐在海滩想着徐福庞大的船队,气势磅礴地进港了,船上袅袅婷婷地下来了他的母亲—黄婉儿。母亲身着旗袍,神采奕奕,仿佛到另一个小岛看姑姑刚回来一样,给他带来不少东西,比如岛上的仙草,是糊弄秦始皇的药草,就别有一番风味。母亲,你别走了,你走一趟多远呀,这么久才回来。王满囤儿伸手拉母亲,母亲像一只敏捷的春燕一样飞上天。哎,母亲,怎么变成小燕子了?王满囤哭醒了,这才看到对面桅杆上落着两只春燕,它们在羞羞答答地谈情说爱。原来满囤儿在金黄的沙滩上做了一个春梦,南柯一梦。

人人都有母亲领着赶海,满囤像一只贝壳一样,遗弃在沙滩上。这时他眼前忽然落下一个影子,“满囤哥,你哭了?”

满囤赶忙用手遮起眼:“没哭,没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呢?”“来,咱们一起赶海吧?”懂事的雪娇看满囤儿眼圈红红的,把他拉了起来。

金黄的沙滩被阳光激射得万箭齐发,迷人眼睛。海中雪白的海鸥一起一伏,也像小船一样有节奏地律动。有时,你见那船似动非动,似走非走,神仙一样,其实帆动船也动。春天就是这么慢,阳光照得经久热烈,万物皆自然。海浪不似冬天那般冷峻,冬天北风大,浪卷着风,风卷着浪,又冷又硬,卷着卷着又挽起满天飞雪。春天一反常态,春天刮南风,南风湿而漉,湿漉漉的南风像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让人怀旧又怀春,所以每每看到春天的海,就像看到母亲和雪娇妈的胸脯,那胸脯是温暖而慈祥的。春天的海是母性的海,就像琼浆玉液,孕育着万物;就像咯咯生蛋的母鸡,分娩是快乐的。

每每见到春天的海,王满囤就不由地想起宽博的母爱,要不是雪娇站在眼前,他真想脱光了钻进母亲的怀里打几个滚。然而,说起来笑话,他里面竟然连条裤衩也没有。如今大了,一想起来,就害羞怕揭短。他每每看到春天里孩子穿着母亲缝着的紧身裤头跳入海里,他就自惭形秽,说,我不会游泳。其实,王满囤的游泳技术比海豚都棒。春天里,王满囤除想母亲外,只想有一块自己的遮羞布—裤衩。他喜欢游泳,但不能在光天化日下游,只能等沙滩落下影子,看不见了,他才能到水中扑腾。小时候,他跟着父亲游泳是光着腚的,但今天突然觉着自己在春天里一下子长大了,他看雪娇的眼神忽然不再大胆放肆了,他不知道这是青春期,但他觉着见到雪娇浑身就像潮水一样涌动,波澜起伏。他看雪娇每个地方都好,身上的气味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乳香,甜丝丝,他不敢直视雪娇那明亮的丹凤眼,看一会就低下头,或者故意往别处看。

雪娇也突然发现这哥哥一个冬天变样了,怎么唇上突然起了一层毛茸茸的黑胡须,这是成熟男人的标志?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天天睡光炕,不穿裤衩的男孩。目前的王满囤儿,不敢想象家里放在里间小炕的那床被。那床被昨天晚上,他第一次洒上了东西,不是尿液,是一种白黏黏的东西,有一种怪味。

王满囤除了一无所有,只有望洋兴叹。这海不是他的,是属于母亲的,是属于有母亲的男人的,是属于胡子拉碴一大把那些不知羞耻的光腚男人的。春天,他需要一条裤衩。然而眼前居然站着这么一个体态丰满的刘雪娇,他想雪娇可不是裸着身子的,她母亲会缝裤衩,但他是裸着的,他面红耳赤,又烦又急。

再倔强的男人,站在豆蔻梢头的美女前,都会醉得一塌糊涂。仿佛那是只狡猾的狐,想揽不敢揽,抓一把,又怕她拒而不受,溜之大吉。尽管刘雪娇从沙滩上把他拉起,但他还怕这美狐就像母亲突然失踪。其实如果一个男人在青春期活在少女的梦中,那这个男人的青春岁月将比其后留下的所有岁月都长都丰厚。

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再到举案齐眉,一个男人要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那他将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王满囤正在品尝这种幸福的端倪。由兄妹,到……他想象的翅膀比雄鹰还高,比风帆还远。其实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只要一过冬天,青草会发芽,小树会长大,雏燕会煽情,小猫会叫春,所有的男孩都会成熟,抑或侏儒。

春天来了,王满囤早把半夜鸡叫抛诸脑后,眼前站着的美女,就是他的青春,他的希冀,他的全部。从这个角度讲,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富有的。王满囤儿,眼前的狐,你能抓住吗?青春可是稍纵即逝呀?!

青纱帐

当玉米地能遮住狼的时候,金沙滩来了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约摸十几岁的孩子,女的是一个有近四十岁模样的女人。他们说话,当地人听不懂。但女人长得俊呀,柔若无骨,小巧玲珑,而当地女人全都人高马大,大脸盘儿,皮肤较粗。这女人的皮肤非常细,看着就像一汪水儿。两眼大而深湛,就像两泓水银一样,动来动去。说话声音尽管听不懂,但却颇柔婉,就像唱越剧似的,这女人即使训孩子时,也是轻轻地,轻轻地,唯恐吓着孩子。女人和孩子没地方住,就用青草在青纱帐做个家,睡在那里。王大头派了几帮人去撵她,都被女人那痴痴像眼井一样的大眼睛瞪了出来,加之说话又听不懂,动辄孩子也跟着哭。王大头只好请示王二麻,王二麻说,算了吧,都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冲那孩子,就饶了他们吧。

那时的金沙滩约有几千亩的玉米地,你想金沙滩金黄闪烁,甩手无边,大海一望无际,白帆点点,滩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玉米地琅琅似玉,与涛声海浪沙滩融为一体,黄的金黄,蓝的蔚蓝,绿的油绿,那该是一种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这孩子与母亲是到这个地方讨饭的,他们喜欢大海,喜欢玉米地。可是全村没有一个听懂他们话的,于是有人想到了走南闯北的王家章。王家章已多年足不出户,几乎成了住在桃花源的人。人们只好将那女人领到山洞里,与王家章交谈。他们谈得很投机,经王家章介绍,才知道这母亲是四川人,那里发大水,一路来到山东,母亲叫叶淑红,孩子小名叫阿宝,没有大名,他的父亲在洪水中淹死,母子俩哭哭啼啼,请求庇护。

后来,他们就在金沙滩住下了。东家给他们一点,西家送一点,阿宝与当地的孩子逐渐打成一片,学话很快,当地的孩子也能听懂阿宝的话。他们开始像两只小兽一样,瞪着羞涩的眸子,打量这片陌生的土地,就像两只刚出洞的老鼠。夜晚他们蛰居青纱帐中,白天他们就拾草剜菜,有时掰玉米、偷花生。十六队的队长请示王二麻,让其迅速遣送回川,他生怕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他是拿着集体的庄稼比生命还严苛的庄稼人,他的做法遭到刘桂兰和女儿雪娇的坚决反对。其实王二麻和王大头早对叶淑红垂涎三尺,他们被她那肉肉的白白的南国风味折腾得鬼迷心窍了。一天,王大头利用晚上寻秋的机会,摸进青纱帐,急煎煎地就要对叶淑红奸淫,遭到叶淑红早准备的一顿打狗棒,踉踉跄跄地跑了回去,没敢对任何人声张。想不到这南国的娘们落魄到这个地步,还这么金贵,不可思议。这时王二麻终于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对刘天树说,是不把他们编到十六生产队里,让他们一起参加秋收,正好你队那帮浑小子出海了,缺劳力,刘天树一想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母子也怪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立马答应编入生产队。

刘天树回来就在饲养院里腾出一间,将母子安顿好,刘桂兰又打发雪娇送去衣裤和部分碗盆、食物等。这母子在饲养院住下后,先是帮着喂牛,后来就与十六队的社员一同参加秋收。叶淑红很下力,比当地那些又高又大的女人还能干,在女队中拿最高的分。

十六队的大船上来,王庆丰一眼就看到这母子,他觉得那女人就像黄婉儿,莫不黄婉儿回来了。当他问明刘天树后,不知怎么,这位大个子第一次可怜起这位母亲。也许叶淑红与黄婉儿长得极为相似,特别那双丹凤眼,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一向鲁莽粗率的王庆丰第一次有了儿女情长,真是英雄气短,这不就是活的黄婉儿吗?刚上岸第一夜的王庆丰失眠了,尽管夜里鸡鸣不已,他也没心思再去行动。

第二天分鱼时,他就多给了那女人几条鲅鱼,向篮子递鱼时,又故意用手捏了捏那女人肉乎乎的手脖儿,觉着又绵又软,还瓷实,北方女人很少有这样的,特别满月之脸真像黄婉儿,但那说话的声音又比黄婉儿轻柔,此时叶淑红已能与当地人进行简单交流了。王庆丰放肆地捏她的手脖儿,这女人并没有反抗和惊悚,只一味低眉顺眼,王庆丰顾左右而言他,与叶淑红你答我应地家长里短地说着话儿。王庆丰哑巴吃屁咂摸出点味道,这女人可能对他有点意思,但她有一个孩子,如我和她结合了,这个拖油瓶儿必须接纳,总不能拒人千里之外嘛。

当晚,鸡声大唱,王庆丰并没有实施行动,他又失眠了。第二天,他鼓足勇气来到刘天树家门口,尽管他与刘天树一向尿不到一壶里去,刘天树对集体财产几近愚忠的地步,让他有些看不起。愚忠怎样,还不是穷得光腿打得炕沿响,你刘天树不拿集体的一草一木,整个瞎正经装蒜。

他在刘天树门口踯躅了一番,还是一迈大脚进去了。刘天树吃完饭早下地去了,刘桂兰在家吃饭,半藏半露着两个肥大的奶子,看到王庆丰进来,赶忙拿一件夹衣披上。

刘桂兰说:“哎哟,这不是稀客吗?”刘桂兰知道王庆丰一向与刘天树不合。

王庆丰说:“什么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我求嫂子一件事。”“什么事,赶快说。”刘桂兰是个心直口快、雷厉风行的主儿。“没别的事,我看好那个四川娘们了。”大个王庆丰一度忸怩成小闺女。“原来是这事呀,行,嫂子给你办了,四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有个家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吗?”

王庆丰知道刘桂兰话中有话,暗射偷鸡摸狗之事,就说:“嫂子不用转弯,明人不做暗事,你说这事能办不能办吧?”“能办,能办……”刘桂兰不迭连声,她是个与人为善的人,王庆丰如能偷鸡养活那四川母子,也是天作之合,办了件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刘桂兰赶忙说:“他大兄弟,不用急,孤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给嫂子个机会,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我王庆丰等了几十年,年轻时在黄婉儿家学艺,看上了,可人家嫌咱穷,就嫁了王积辉,如今连个影儿也不见了,她要在金沙滩还住着,即使我得不到,上岸偶尔能见上一面也就行了。我看那四川娘们是黄婉儿托生的,真像,我要了,嫂子要加紧点,我明晚就圆房。”“你道人家是头猪说抓就抓,说抱就抱?”“我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嫂子快办吧,我就等一天,明天我就下手了。”

刘桂兰剜他一眼:“就心急等不得豆煮烂。”就用手指点点王庆丰的脑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王庆丰走了,刘桂兰看他那宽阔魁梧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熬了这么些年,也不容易,该成个家了。”

刘桂兰就一扭一摆地去了饲养院,见叶淑红正在拾掇饭,就直截了当地问:“淑红,吃饭下地呀?”那女人赶快擦一把手,把桂兰让上炕。桂兰又问:“这地方你住得惯?”“挺好的。”叶淑红面露喜悦,桂兰顺藤摸瓜:“就不想成个家?”“想,想,人生地不熟的,没的有合适的—”“那你看船上那大个咋样?”叶淑红疑惑。“就昨天给你鱼的那大个子,我看他多给了你几条鲅鱼。”叶淑红眼里闪着喜悦:“是他呀—好人,人家能看上咱。”“看上,看上……”刘桂兰不停地安慰,那女人眼圈就红了,一会儿旋出一汪泪,没再吱声儿。刘桂兰看这事有个八九,就顺手牵羊:“那我给你带个信给他。”叶淑红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了,又说:“谢—谢谢—”她挽着刘桂兰的手把她送了出来,仿若他乡遇故知。

第二天,就见王庆丰找几个小光棍,把叶淑红一家接走了。

来到这个绝对男人味的新家,叶淑红并不感到陌生,把孩子支到别家睡觉后,她和王庆丰当晚就合房,那些扒窗的小光棍,看得大汗淋漓,只听那女人狂喊,“哎呦—哎呦呦—”,横吹笛子竖弄箫,一宿不断,声音传出二里地,连守船的伙计们听到,都不得不佩服王庆丰四十好几的人了,功夫真行。叶淑红从未经历过这么一个北方大汉的揉搓,当晚淋漓尽致失了体统,好长时间都羞得抬不起头来,多亏那天孩子不在家。

女人在王庆丰家里缝补浆洗,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那脸一天红似一天,一天圆似一天,就像只刚下蛋的母鸡,笑声都咯咯的。北国的男人啊,谁见过这么温顺劲道的女人,把王庆丰拾掇得光头净脸,净鞋净袜。夜夜搂着软软的女人睡觉,真是含着怕化,抱着怕烫,夜夜颠鸾倒凤,日日牵肠挂肚。休渔时节,在滩上补一会网,就回家蹀躞一趟,伙计们问他:“怎么,又回去打眼了?”“没有,我喝了几口水。”其实王庆丰没别的,就心里害怕那女人趁他不在家,拾掇拾掇走了,人家毕竟是几千里之外的四川啊。

王庆丰把四川女人霸占,让王二麻、王大头等人大失所望,到嘴的肉让老鸹叼去,就刘桂兰真高兴,逢人就说:“王庆丰有了女人,咱村的鸡再没少过。”不愿说话的刘天树也突然插言:“其实男人的好多病都是女人治过来的。咱们这生产队光棍真多呀,一人吃饱天下太平,各弹各的调,各吹各的号,一盘散沙,真没办法,就靠你这和事佬儿多撮合几个了。”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可王庆丰功夫再深没用,那枪不打子儿,是个银样镴枪头,叶淑红依旧绣花枕头虚好看,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王庆丰准备把阿宝送到学校,要起个大名呀,就去找三吊眼,这两个夜行人一见如故。问明事理,三吊眼慢条斯理掐算着说:“四川,蜀国,天府之国,刘备、诸葛亮的立足之地,那可是一块好地方呀,川、蜀,那这孩子就叫王川吧。”王庆丰想怎么能叫“王川”呢,起个王婉多好,只因他不会写那个“婉”字,就来找三吊眼,至今黄婉儿仍在他心中占着位置。三吊眼看王庆丰疑惑就解释:“就叫王川,不忘川,那娘们再拉着孩子回去怎么办!”“嘿,原来是因这个,三哥不愧为智多星啊。”看见三哥日渐老衰,王庆丰陡生怜悯之心:“三哥,也该找个人了?”“说那话,三哥那弓已拉不起来了,你不也日日放空炮吗?你在海上,我在陆上,你与浪打交道,我与鼠打交道,我估摸着干咱这行的,最好不要与娘们掺和。”“那你就不想奶头山了?”“偶尔还想,但已力不从心了……”王庆丰看三吊眼很孤独,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吊眼旁若无人,转过身静静啃土去了。一见那东西,王庆丰就想拉肚, 他抓着裤子疯狂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嚷:“王川,王川,就叫王川。”

不过,王庆丰从不轻易求人,当晚他就派小王川给刘天树送去四条鲅鱼,给三吊眼送去两条鲅鱼。李代桃僵,有了儿子王川,不管是谁的种,也马虎过去,仿佛王庆丰在世不计较叶淑红是不是个下蛋的母鸡了,他们小日子过得火红,就是儿子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的,不是块上学的料。眼下,这是他们一家唯一一点美中不足。三十年前水往西流,三十年后水往东流,管他那些,夜夜搂着婆娘睡觉好了,饱汉焉知饿汉饥?王庆丰要不出海,搂着川娘不知东方之既白。

电影场

金沙滩来了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幕就挂在了那片沙滩上。

学生都提前放了学,王满囤的二姑也从小青岛来了,拿了不少的东西,王满囤乐不思蜀。

心灵手巧的叶淑红跟着刘桂兰学着烙油饼,南方人心细如发,她烙的油饼比雪娇妈烙的都薄。人人都说王庆丰半路捡了个金元宝。来电影时,叶淑红正在家里烙油饼,大汗淋漓,半藏半露地光着身子。王川拿了凳子想去占场,王满囤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叶淑红烙油饼,他等着王川拿一摞油饼一起去占场。王川从锅里抓起一摞油饼,跑着跳着去占场儿。王满囤边走边说, 你妈好大奶呀。王川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那个地方都这样。

太阳把最后的一抹金红涂到金沙滩上,金沙滩羞羞答答,像抹了胭脂的少女,流光溢彩。欢笑声吵闹声跑跳声此起彼伏,有找不着孩子唤儿的,有跑掉鞋四处找的,有男女青年手拉着手钻草垛空的,就连远在五里外的丁字嘴也缕缕行行,有来看电影的。这一天,女儿都打扮得分外俏丽。她们常常把留着过年的衣服穿出来,光彩照人,一簇一伙的,勾肩搭背,胁肩谄笑。她们常常同一帮后生捎山路走,走在高高的青纱帐里,太阳还高高的就从家里走。青纱帐传出各种鸟儿柔媚的叫声,仿佛那些小虫子们也兴奋不已,全都机机灵灵地叫着。那玉米叶子划破了少女稚嫩的脸,也不理不睬,前面的就喊,快走呀—嫚子,叫嫚的就提提裤子,哪管脸上有伤没伤,就跑了过来。她们在青纱帐红红的影子里穿梭,就像梭鱼一样在大海里游荡。就有给金沙滩的姥姥拐了一篮鸡蛋的,也有给三舅舅捎去一双鞋垫的,母亲不能来,就嘱咐女儿,等秋收再家去看姥姥。姥姥早把锅里的饭热了又等,等了又热,扒在街门口,等着俏外甥女来看她,怎么还没来呀,电影儿快开场了。就听到胡同头传来响脆的脚步,外甥女拐着鸡蛋来了。未等放下篮子,满头是汗的外甥女,从缸里舀一瓢水就喝了。这才把鸡蛋放下来,姥姥就让上炕,你妈咋不来呀,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早忘了我这老东西,快一年了,也不来家照个影儿。姥姥,我妈告诉我了,等秋后柿子下来再来。丁字嘴的柿树多,每年秋后火红的一片。嫁到丁字嘴的姑娘,就把柿子摘下来,等煨熟了,再给母亲送来。

此时的金沙滩已变得人山人海,人仰马翻,其声势之浩大,早已盖过滔滔不息的海浪。远在田横岛的居民,也驾着船儿来看电影了,他们就抛了锚,并不上岸,坐在船上朝岸上看。屏幕挂得高高的,几百米远的人,都看得清楚。只是有那老渔民,只听不看,只要声音高,他们听得到就行,因上演的是革命现代京剧。这些老渔民坐在船上,边听边哼,一手打着拍子,一手喝口小酒,忘乎所以。他们不看人物,只听声音,喜欢的是一种氛围,或是一种地道的京味。

王满囤与王川因长的小,挤得满头是汗,终于在电影机跟前安插上座位。他们两个全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放映员,怎样换片子,怎样调镜头,都暗暗地想着长大了,如能干这行多好呀,天天看电影儿。那年头,金沙滩差不多一年才来一场电影儿,来一场电影儿,转眼就完了。

他们全都沉浸到这稍纵即逝的时光中,不知远在大洋里,还有一人,那便是伍老大。

伍老大知道那天有电影儿,早早吃了饭,他就登上瞭望塔向滩上瞭望。他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什么,只见黑乎乎一片,就像夏天海豚拥拥挤挤晒太阳那会儿,电影幕也仅有手巾那么大,上面影影绰绰得乱晃,多亏伍老大眼尖,能看出二里地。隔着茫茫大海,伍老大在翘着脚尖瞩望,他知道他心仪的奶头山也在看戏,奶头山是个戏迷,还能不时唱几句,伍老大也是个戏迷,吹拉唱弹也会几下。胶东这儿人文荟萃,八九岁的孩子都会唱京戏。至于躲在洞中的王家章,住在南瓦房的黄玉生,更是一听戏,就手舞足蹈,随着节拍又哼又唱。还有那黄婉儿,演一手好戏,就那扮相,那模样儿,也是千里挑一,不用化妆,登台就唱,保证万人空巷。黄婉儿扮演李铁梅,可演完全场儿。有那么几个冬天,伍老大就蜷缩在大泥堆上,看黄婉儿演李铁梅。那时的冬天,村中有好多泥堆,专门用来垫圈积粪。伍老大矻蹴在大泥堆上,泥塑木雕一般,一个晚上十场戏,把脚指头冻得就像猫咬老鼠一样,也旁若无人,黄婉儿唱,他也唱。晚上回到倒扣的老船里,还在乱哼哼。如今黄婉儿走了,黄玉生、王家章老了,想来让伍老大倍感凄凉。

在竹叶岛,伍老大才真正感到生命的荒芜与凄凉。夜里除了海风海浪伴着它,就是无际崖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厚度,而没有温度。黑暗延伸出几里,才偶尔看到渔火点点,像萤火虫儿一样。此时的大海老气横秋,老奸巨猾,浪声一高,小岛四面就像竖起四堵墙,四面楚歌。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就有那么一天,一只海鸥飞进了伍老大住着的海草盖顶的房子里,海鸥啾啾叫着,仿佛在找它的母亲,伍老大的母亲在海里,同是天涯沦落人,伍老大当着海鸥哭了。那只海鸥来过数次,伍老大就天天和它拉呱儿。伍老大经常在岛上对着海豚说话。有时寂寞极了,就对着金沙滩喊几声,直到朝阳从水中像蛋黄一样跃起,喊来一个白天,伍老大才哑着嗓子,停止呼喊。海里的渔人认为伍老大疯了,就躲得远远的。每每一个多月,王二麻才打发人给伍老大送去口粮,有时遇上台风,两三个月不见个人影儿。伍老大已经孤寂成一只鹤。他行为怪异,每天从岛的这头走到那头,在这头吃完饭,到那头拉泡屎。他狂奔不已,无法停下来,只有不停地走或者跑,他才觉着舒服,反之恹恹欲睡,精神萎靡。岛上荒漠得像月球一样,一点绿意也没有,他唯一下饭的菜就是海带。他整日想象着那些灌满浆的水绿的麦田,英姿飒爽一片蓊郁的青纱帐。每年青纱帐起,肥兔蹦跳,王二麻的猎枪举起又落下。枪一响,天上就袅起一股纯净的白烟,空中洋溢着一股硫磺味,王大头就手擎兔子跑进伍老大倒扣的老船里打平伙,他与王二麻、王大头平分秋色,又吹又擂,谈论着奶头山那日益隆起的乳房。那时,天蓝蓝,海碧碧,竹叶岛就像一片树叶,一叶小舟一样泊在水中。玉米地、金沙滩、奶头山,都是有着人味肉味的地方。每每想起,伍老大都倍感怅惘,他那破船还在吗?金沙滩有许多这样又破又老的船,它们还好吗?每艘破船都有一个故事—当年涛声急、征战鏖的故事。

从往古到现在,金沙滩横撇着艘艘大船,有的身上附满贝壳,被苔藓和青草装点。孩子们就站在它们身上看电影儿。电影场上闹哄哄的,剧情正进行到“杨子荣打虎上山”,这是戏眼,一些老头和孩子都着迷了。王满囤和王川靠在电影机旁目不转睛。英雄的壮举,将他们引到了辽阔的北国—茫茫林海雪原。英雄的形象在两位少年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刘雪娇的眼神在急急地寻找着王满囤,在静静的电影机灯光下,她终于看到王满囤了,她像妈妈一样喜欢对视。这时的王满囤被剧情沉醉没看到她,刘雪娇“扑哧”一笑,那笑是给王满囤发出的信号,王满囤向笑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就见到刘雪娇那粉红的苹果样的大圆脸。四目相触,就像电流一样贯穿对方。自那日沙滩相见,刘雪娇觉着王满囤长大了,特别那撇小黑胡子,让雪娇的芳心不时想来扑扑跳个不已。她看出王满囤在故意躲着她,害羞又矜持。但春色满园关不住,愈是这样,刘雪娇愈念念不已。小时候,他们是手牵手看电影儿,可今天忽然有了距离,他与四川老客王川儿好上了。愈隔着距离,她愈发现王满囤儿是她挥不去抹不掉的影子,天天在她心中打结儿。以致上课时,她都在观察着王满囤的一举一动,此时他俩已不在同位了。王满囤偶尔与其他女同学说句话,她都立马在心中盘算开,是不是王满囤看好别的同学了,变心了,不再和她好了,她开始嫉妒其他女同学。她恨王满囤儿,但恨又恨不起来,一会工夫郁躁的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电影场里,这男女两位少年仿佛又在重温儿时的旧梦,牛棚里、七毛钱等等,一件又一件,温馨而又浪漫,苦涩而又甜柔。音乐是鼓动爱情的浪花,男的想做杨子荣一样的英雄,女的生怕男的做了英雄像白马王子一样跑了。这种纯真又纯美的爱情,是那个时代少男少女的写照。有一位诗人说过,哪个男儿不善钟情,哪位少女不善怀春?他们都在各自爱的眼神里陶醉,而不能自拔。

一场电影儿,将少男少女们引向何方?《智取威虎山》之后,王川第二天突然失踪了。

王庆丰、叶淑红与金沙滩老少爷们拼命寻找,三天三夜不见人影儿。

事态非常严重,王川哪去了呢?他去了四川吗?

拉网式的扫荡从河到海再到山到井,根据以往的经验,王大头还带人搜了大部分草垛,不见王川半个影子。后来规模扩大到金沙滩以外,比如羊角畔、丁字嘴等,终于有人从丁字嘴传来消息,说有人在丁字嘴的电影场里看到了王川儿,正非常殷勤地帮着放映员拉绳挂幕,电影一散再没见到他,可能又跟着放映队走了。王庆丰与王大头领着一帮人,就顺着沿海的渔村230公里的海岸线打听,临行前,还找三吊眼掐了掐算了算,因为三吊眼会诸葛亮的八卦。三吊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你们快追吧,这孩子可能在大北圈一带,再走晚了就去牟平的养马岛了,那可远了。

人们真服了三吊眼的神机妙算,王庆丰终于在大北圈的电影场里见到王川,他依旧给放映员跑跑颠颠,显得非常卖力。王庆丰拉他回家,王川儿执拗不回,说,这样真好,不用上课了,天天看电影儿。《智取威虎山》,他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尾,一些唱词也背得滚瓜烂熟。放映员说,不回就不回吧,等下场放完《打击侵略者》,这是部新片,再把王川送回去。

后来放映队终于把王川完好无缺地送了回来,并给金沙滩额外增了一场《打击侵略者》,这无疑是王川的功劳,今年他们可以看两场电影了。

那天人们又一次见到王满囤与王川在电影机旁,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见,王川走后门把他那些相好同学全部召集到电影机旁。那可是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块好地方呀。王满囤找到王川商量,把刘雪娇也叫过来吧,王川爽快地答应了。

有人看到那天伍老大骑了一只海豚,也来到了金沙滩的电影场。他看完电影,又骑着海豚走了,从此,人们再也没见到伍老大,竹叶岛成了一座空岛。

寻找英雄杨子荣

王川成了名人了,他成了放映员的朋友,说不准长大了也能当放映员。

那时英雄杨子荣在金沙滩一带传得很响,有人说他就出生在牟平养马岛一带,是一货真价实的胶东英雄。三吊眼说的更神,他说他听县上工作队员讲,有一本书叫《林海雪原》,《智取威虎山》是截取了那里面的故事,真正的杨子荣死了。

王满囤与王川给三吊眼推一会磨,三吊眼就讲一会英雄的传奇故事。两个孩子干涸的大脑如饥似渴。三吊眼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讲,威虎山上消灭了座山雕,但剿匪工作并没结束。在活捉座山雕的十几天后,杨子荣又领了新的任务,踏上了新的剿匪征程。经过几天的侦察,杨子荣和几个侦察员在一个叫闹枝沟的地方,发现了土匪窝藏的地点。为了不惊动土匪,在离窝棚三四百米的地方,杨子荣命令侦察员们匍匐前进,慢慢向窝棚靠近。在确定土匪没有发现以后,杨子荣和几个侦察员一齐向房内猛扑过去,大喊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慌乱中有土匪开始操枪,杨子荣立即扣动匣枪扳机,可是东北的天太冷了,枪针受冻,枪没打响,其他战士也立即向屋内射击,同样也打了哑枪。

三吊眼呷了一口水,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一颗子弹射中杨子荣的胸膛,杨子荣晃了几晃,便倒下去。杨子荣就这么离开人世,而他的老家牟平还有八旬老母和焦急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写这本书的作者曲波,就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也是我们当地的龙口人,他不忍战友杨子荣死亡,所以整个一本《林海雪原》也没有讲到杨子荣的牺牲。说到这里,三吊眼泣不成声。两个孩子也嘤嘤啜泣。

荒寒的岁月里,是什么鼓励着大人孩子勇敢地活下去,就是这些英雄。我们不应该忘了那个时代,那时田野地头,队长刘天树一声令下,社员们就三个一簇,两个一伙地围在一起,谈论英雄杨子荣。王庆丰领着十几条光棍在海里飘荡,一遇台风就讲起杨子荣和八大金刚。少女们一看到杨子荣手拤匣子枪八面威风的剧照,晚上就做起春梦。杨子荣成了那个时代的样板,他是我们胶东人的骄傲和自豪。

杨子荣的事迹在金沙滩流传开来,假英雄王二麻再也不敢对着孩子们大放厥词上忆苦课了,原先开口闭口必谈自己,现在一谈自己,孩子们就大声起哄了,你是英雄,怎么不上电影儿,别鼻插葱装象了。有那么些年,王二麻真用这法儿糊弄了一批又一批孩子,他们很是羡慕这位敢夺日本鬼子刺刀的英雄,并惊叹他那百步穿杨的神奇枪法,他就用这种狐假虎威的办法,把金沙滩那些最俊的小媳妇糊弄迷糊了,一趁人家汉子出海了,就乘虚而入,没有一个不像小绵羊束手就擒的。孩子们怕他那杆枪和甩来甩去的一只手,一看王二麻又来了,就赶紧躲在墙根下,大胆的孩子还勇敢地追上去,摸摸那光溜溜的枪把儿。王二麻就用这种荒诞的手法,牢牢控制着金沙滩,篱笆扎得牢,连个猫儿也进不来,就连大个王庆丰都怵他三分,王二麻就这么在金沙滩上走着,游手好闲,说一不二。

尽管山里收秋了,但秋老虎很猛,一天王川与王满囤从青纱帐钻出来说,咱们到海里洗个澡吧,又正是黄昏,王满囤很乐意地答应了。

金沙滩上人烟稀落,他们携手来到海边,东看西瞅不见半个女的,就脱光了钻进水里,玩起了狗刨。玩了一会王川先上岸了,就穿上裤衩,坐在沙滩上,并不穿长裤。王满囤生怕碰上夜晚赶海的妇女,就忸忸怩怩地上岸。王川终于发现了秘密,满囤哥,你没有裤衩呀?王满囤的脸涨得通红,颇觉害臊,低下头,赶紧把长裤拉上。王川爽快地说,这没什么,找我妈缝一条就是了,咱们寻找英雄杨子荣,不穿裤衩不行,我妈针线活儿可好了。王川知道王满囤没了母亲,就像他没了爸爸,都是苦命人。他们约好了,要趁个星期天到牟平那一代找找杨子荣,到墓前祭奠祭奠,磕个头。

那时有许多英雄的事迹笼罩在他们心中,黄继光、罗盛教、杨根思、董存瑞、欧阳海,以及今天的杨子荣,就在他们身边,怎么能不见识见识他的故乡?尽管听大人讲,杨子荣的家乡离金沙滩还有80里路;但他们毫不畏惧,与英雄的壮举还相差甚远,寻访英雄,这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过的第一步。有了英雄杨子荣,王二麻在孩子心目中就像一杆生锈的拉不上栓的猎枪,扔在沙滩上无人问津。他们第一次冲开王二麻禁锢了多年的金沙滩,准备到滩外面的世界闯荡闯荡去。当然王川十分厌恶后爸那次到公海的闯荡,让人撵得,太窝囊了,他是听三吊眼讲的。要干就干个大的,像杨子荣那样轰轰烈烈的。

他一路小跑到家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母亲,王满囤光着腚没裤衩儿。叶淑红眉毛一挑,多大的一个娃子,还没条内裤,唉,没妈的孩子天将就。叶淑红这就开始着手做了。两个人就攒劲准备着,他们到那些横卧的破船里捡网线和玻璃球儿,卖了五毛钱。又每天晚上拾两篮子草到奶头山家卖了,挣六分钱。攒了一些日子,他们终于有了三块钱,可起程了。

裤衩缝好了,王川把王满囤拉到自己家里,让其试穿一下。一看到叶淑红眉毛弯弯着,丹凤眼闪动着,王满囤的腿就软了,他不敢直视这么一位像母亲一样美的女人,更不敢在她眼前试穿。叶淑红把他当成了王川儿,可在她面前撒娇;可王满囤毕竟多年没母亲了,并且长王川三岁,已是个懂得男女私情的大孩子了,就无地自容地跑到里间屋子,把裤衩换上了。出来给叶淑红看时,淑红一把把他扯了过来,我的孩子,让婶子看看,多漂亮的一个孩子呀,以后缝缝补补的如不嫌弃婶子,就拿来好了,还有你爸的,多不容易呀!说时眼泪涟涟。王川赶快给母亲揩了一下眼泪,就说,我们学做杨子荣,不哭的。母亲破涕为笑,你就知杨子荣,看杨子荣能吃饱饭呀,是不又想往外跑?知子莫若母,的确叶淑红从王川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他们拉着手出去了,门口是一块大泥堆,他告诉王满囤儿,那就是威虎山,我当座山雕,你当杨子荣。现在你已有裤衩了,当英雄没条裤衩不行,大胆干吧。

王满囤果真就骑上“马”,向“威虎山”开拔,他们在大泥堆上演示了一番。十天后,他们来到牟平,但终没找到杨子荣的家。这才知道牟平有几百个村庄,杨子荣终是哪个村庄的人,当地人也无从所知。但一些老人告诉他们杨子荣是牟平人已无可非议,他的墓不在牟平,在东北的牡丹江畔。寻英雄无果,他们就来到秦始皇东巡时的养马岛,看了一会光景,就悻悻返回了金沙滩。

这次家人没感到紧张,因为他们都给各自家人留下一封信。信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们要到牟平寻访杨子荣,两天后就回来。

回村后,正赶上中午,在街上碰上王二麻。王二麻说,两小子胆大了,没找着杨子荣吧?杨子荣是虚的,在金沙滩就老子是真的,真正的英雄。王二麻的声音如板上钉钉,好不含糊。他一手拿着兔子,一晃一晃地朝王大头家去了。因伍老大不见了,那艘破船,草可及膝,所以只好到王大头家打平伙去了。两少年对着王二麻的影子说,熊样子,狗屁不是。

寻杨子荣不果,并没有消弭两少年的凌云之志,他们依旧来三吊眼家推磨,此时的三吊眼终于找来那本《林海雪原》。三吊眼说,我是从你姥爷黄玉生那里借的,看完再还人家,黄老也是从别处借的。此时的三吊眼显得又瘦又小,完完全全瘦成一条十准的黄鼠狼。他让两少年推一会磨,就看一会《林海雪原》,孙达德、栾超家、高波、李勇奇,一个个英雄层出不穷;小炉匠、一撮毛、许大马棒、座山雕,一个个土匪横空出世。原来那少剑波也是个多情种子,和白茹姑娘对眼儿,可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王满囤看着看着,就把白茹儿比成刘雪娇,原来英雄所见略同,少剑波喜欢白茹,我喜欢刘雪娇,这都是英雄的所为,有什么可怕的。他从《林海雪原》里找到了爱慕刘雪娇的勇气,原来壮士吹气断腕,总有美女相配。骏马驮着勇士跑,佳人伴着英雄行,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王川毕竟不是看书的料,看一会儿就睡了。但一听王满囤又在和三吊眼谈论英雄,他的眼就睁开了,他喜欢听,大人讲话他总喜欢在一面静静地听,而且是不错眼珠地听,他一面听一面思考。金沙滩这地方有很多能说会道的,三吊眼就是其一。他可将死的说活,活的说死,天上地下,云里雾里,把个王川儿侃得神魂颠倒。如果说王满囤儿是个看书过目不忘的孩子,那么王川儿就是一个听书倒背如流的主儿。他懒得看书,何况书中有好多不识的字,他就变着法儿让王满囤读给他听,他就在地上推着磨,三吊眼在炕上啃着土。

一本《林海雪原》不用几天,王满囤就啃完了,一些章节,他几乎能背下来,比如“白茹的心”那章。此时,他已完全不是学半夜鸡叫的王满囤了,他有了自己一套见解,世界观正在逐渐形成。

其实寻找英雄杨子荣是一个艰苦卓绝的事情,当年周恩来总理看完《智取威虎山》,为杨子荣所折服,就打听杨子荣是哪里的人,于是寻找英雄的序幕,从那时就拉开了。难就难在杨子荣参军后将名字改了,他原名叫杨宗贵,直到80年代,才彻底将杨子荣定位在牟平。如今牟平县城中心,建起“杨子荣广场”,县城原英雄参军集合的雷神庙西侧,建起了“杨子荣烈士纪念馆”,杨子荣已从舞台走到人民中间,他是全国100个著名英模之一。

一个人在成长期间,总会遇到自己的偶像,王满囤和王川儿,从电影里和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从此,他俩再见了王二麻,就挺胸腆肚,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他眼前过去,对王二麻侧目而视,不再重足而立了。相形见绌,金沙滩自从来了场《智取威虎山》,他王二麻仿佛也一下“唬”住了,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独步一方了。

钓鱼记

每年秋天,大秋之后,天朗气清,又下一场小雨。队长刘天树,就给社员放一天假,钓鱼。

钓鱼这天,有孩子,也有老人。他们全都在金沙滩一字排开,展开比赛。那时的金沙滩近海,有一种鱼叫逛鱼,头大肉细,鲜美可口。钓上来,剁上点辣椒是很下饭的。钓鱼是一种技术,有鱼漂(浮子)、鱼竿和网线,另有鱼坠和鱼钩。鱼漂一般用网浮做的,是一种很轻的泡沫塑料。鱼杆是用竹子做的,鱼坠儿一般是铅的,鱼钩上带着倒钩刺。

钓鱼是最考验人的耐心的,一般粗心或急躁的人不能钓鱼。将鱼钩挂上蚯蚓,就把鱼钩甩了出去,此时只见浮子漂在水面。浮子是鉴证鱼是否上钩的标志,鱼一上钩,那浮子就往下扎,急性的人,一看鱼浮往下扎,就扯钩甩线,鱼必溜之大吉。有经验的钓者,是随浮子下沉,欲擒故纵,投其所好,让鱼拉着网线跑一阵子,边跑边将线轻轻抖抖,鱼又得寸进尺,张大口继续贪得无厌,这时那鱼钩差不多全吞进鱼的嘴里,鱼自投罗网。鱼钩扎得鱼鳃生疼,就拼命甩着身子,逃脱厄运。但越甩就越作茧自缚,浮子就往下猛扎,鱼竿弯得弧度很大,拿杆的手显得很沉,鱼拖着跑一阵子,你就可十拿九稳地甩起鱼竿,那鱼随着鱼竿从水面跃出,甩到岸上,扑腾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金沙滩的钓鱼王是刘天树,偌大一个人了,不会游泳,是个旱鸭子。他钓鱼前先卷上一根烟,再站在岸上向水中端量半天,选好鱼场,再坐下。他一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架起二郎腿,向水中瞄着,半天抽一支烟,不说一句话。他看哪里有鱼魂,就把鱼钩甩向那里。所谓鱼魂,就是鱼在海里游泳时荡出的波纹,那波纹很细小,转眼就消失了,像电波一样,钓者必须明察秋毫。你看那刘天树仿佛睡着了一样,手执钓竿,泥塑木雕,但过一刻工夫,他的鱼竿就拼命沉下去,这时他慢慢地慢慢地就会站起来,面无喜色,依旧木木的,杆沉得再重,眼看压断,他都不急不躁,左旋右旋,左晃右晃,就像毛泽东在黄土高原,把胡宗南都转晕了,那钓竿“嗖”地一甩,啵唧一声,睡梦中鱼就上岸了,保证是一条大鱼,刘雪娇兴奋地捡到小桶里。刘天树就旋开壶嘴,吮一口酒,女儿这时已把鱼饵挂上。那鱼饵挂的不大不小,正好把鱼钩的倒钩刺部分包住,包藏祸心。刘天树就再点一支烟,把鱼钩甩出。他钓鱼就像在炎炎的夏日莳弄庄稼,小苗苗才一点点儿,刘天树在地头半天咕容不出去,他精心地拔着小草儿,生怕惊了禾苗的睡梦。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刘天树顺其自然,从不揠苗助长。可王大头就不行了,一会东一会西,捶胸顿足,操爹骂娘,看刘天树一会一条,他气急败坏,就像吃了毒药的狼一样,满沙滩撒欢。这里扔一下,那里甩一下,半天一条鱼也没钓着。再看刘天树依旧影子样坐在那里,移动他简直比移动北极星还困难,人们都对刘天树投来羡慕的一瞥。刘雪娇的小脸蛋也像一颗红太阳,非常兴奋。迷迷瞪瞪地,一条大鱼又被刘天树拖上岸,这鱼太大了,有十多斤重,不能甩只能拖,刘天树使用的是蘑菇战术,蘑蘑菇菇地就把那鱼擒上岸,再看那鱼气得两腮一鼓一鼓的,两眼血红,在地上打着滚。刘天树说,鱼的气性很大,它气性大时,你就要沉住气,少安毋躁,拖着那鱼转圈儿,等把那鱼拖得筋疲力尽时,你就顺手牵羊把鱼擒上岸。在引鱼上钩时,要凭着鱼竿传来的感觉,揣摸鱼的大小,何时抖一抖,何时转一转,要把好分寸,抖快了,那鱼没咬住钩,很容易跑;抖慢了,那鱼又狡猾地把鱼肉撸走了。要把握这个火候,绝非一日之功。通常是鱼气你莫气,鱼躁你莫躁,心平气和,相持些许,那鱼就乖乖做了你的俘虏。其实,凡是猛虎,都不会束手就擒的。俗话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鱼和人就是这样,岸上一个,水中一个,斗智斗勇,引而不发,循循善诱,对峙加拉拢,胡萝卜加大棒,步步紧逼,步步为营,那鱼就钻进了天罗地网。

如果那天再下场秋雨,雨不大不小,水面起泡泡儿,像生着麻疹,鱼必到水面喝点甜水,吸吸氧。这样的天气,金沙滩的钓者必满载而归。也有坐小船到小岛上钓的,还有坐在船上把钩放海里钓的。钓的方式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越钓越上瘾。不管两手空空的,还是一会儿一条的,都不死心。这面钓不着那面钓,陆上钓不着,去海上钓,全都专心致志,没有一个不苦干巧干的。这比放在生产队种田,好管理多了。

秋雨绵绵不湿衣,刘天树钓了好几条大鱼,渐渐上瘾了,这瘾比烟瘾酒瘾还大。他执迷于钓竿,不能自拔了。就见水中发了一个大魂,刘天树两眼瞄上了,浮子“唰”地扎下去,又浮上来,刘天树如法炮制,抖一抖,就转转圈,鱼很配合,他转它也转,乐此不疲,很好玩儿。玩着玩着,刘天树就拖不住鱼竿了,多大的鱼呀,把他顺着沙滩一路拖下去,拖去50米远,拖进水里,刘天树不会游泳,呛了口水,松了鱼竿。人们大失所望,原来鱼王也有失手的时候,这时那大鱼从水中倏地跃出,却是一个孩子—王川儿。

刘天树问他,你干什么捉弄我?

王川儿回答,你干什么给我母亲那点工分,欺负外地人吧?

刘天树说,你母亲干得慢,再说我给你母亲的也不少呀。

王川说,她干得慢,活儿细,就像你钓得慢,鱼却钓得多,各亲各论。此时的王川已能熟练使用当地语言。

静下来,刘天树一咂摸,王川说的也在理,地里上工也和钓鱼一样,有的干活慢,但活儿干得好,有的干活快,但活儿干得糟,草没锄多少,反把禾苗锄去不少。就像王大头急躁冒进,鱼没钓到,反而把金沙滩搅得沉渣泛起,人仰马乏,鱼全吓跑了。从这天起刘天树对妇女队的叶淑红给了最高的工分,都超过他老婆刘桂兰了,有时还能超过个别男人。

每年秋天,金沙滩都钓好多的鱼,鱼吃不了,就打发孩子送给亲戚,再吃不了,就腌了起来。冬天刮北风的季节,那鱼就串起来,挂在房檐下,嚯啷嚯啷直响。来年春天,大人在山里干活,清早孩子们到田头给父亲送饭,饭篮的菜肴就是这干干的蒸熟的逛鱼,咬一口鱼,吃一口玉米饼子,真下饭呀。谁家来个木瓦匠的,没有东西招待,就将这干鱼炸了,也是不错的肴馔。金沙滩这地方家里来了客人,没有不用鱼款待的,没有鲜的一定用干的,象征着年年有鱼(余)。免得客人走了,说,还守着个金沙滩,抱着个聚宝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呢,我去了趟金沙滩,连个鱼腥没混上,多狗性呀!狗性就是小气,金沙滩可不惹这样的名声,他们家家留着干鱼,隔年的或今年的,虽没隔年粮但有隔年鱼,他们可不愿做个小气鬼,这就是金沙滩的奢侈。到过金沙滩的人说,那地方好呀,有鱼吃,有酒喝。放映员一来了,就不想走了,家家吃鱼,处处喝酒,鱼类各个不同,做法又千差万别。都说,吃了金沙滩的鱼,哪也别去了。

金沙滩的闺女就跟着母亲学做鱼,包鲅鱼饺子,糟相鱼干,熬鲈鱼汤,剁鳗鱼丸子。金沙滩的闺女要出了门不会做鱼,那可让人家笑话了。吃鱼长大的金沙滩女人,高挑秀拔,双目炯炯,面如鱼肚白,眉似鱼翅长,一开口,就露出一口整齐的宛如鱼齿般的细密的白牙。找个金沙滩肉滚滚的女人搂着,就像抱着一条鲜鳗鱼一样,秀色可餐。

一场钓鱼比赛,进入尾声时,已是星斗漫天。秋天里,天空仿佛被推出了老远,星星都硕大清爽,看了让人幽幽地升起一种对天空的虔诚膜拜。雨后的秋天,是分外迷人的,就连那放倒的青纱帐,看起来都让人怀念—对刚过去不远的夏天的怀念。秋天的鱼鲜而肥美,无论怎样做着吃,都令人百吃不厌。金沙滩的秋天,整个透着一个鲜字。山中的萝卜鲜而绿,滩边的扇贝鲜而美,河边的高粱鲜又红,西边的落日鲜而艳。天空的月亮鲜盈盈的,银盆大脸,满地生辉。水中的船儿鲜亮如鹤,娓娓动荡;海中的小岛鲜如珠蚌,星罗棋布。

刘天树吆喝人们上岸,比赛收获,喊破嗓子,仍有人垂钓不已,不知天色已晚,星光下移,雨露生凉。

络绎着渐渐地都来了,哪怕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者都来了,总觉着有比自己还少的。那天刘天树又称王了,称王者得十斤鲜花生米,最少的也得一斤,不在多少,贵在参与嘛。

星光下,家家烟囱冒烟了,先把花生煮了,鱼也随之烹上,家家笼罩在一种团团圆圆,融融恰恰的氛围中,秋深鱼儿肥。

忽然谁家传来大声喊娃的声音,那娃儿或许还在秋夜星空下垂钓不已呢,鱼愿意上钩吗?天知地知。能够欣赏钓者,乃人生一大美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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