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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00: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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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青蕉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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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罪者

饮罪者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饮罪者作者:黄青蕉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2-01ISBN:9787201112244本书由北京紫图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人的情况和树相同。

它愈想开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向下,

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处。

每个人都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

我的手是加害者的手,

我的眼是受害者的眼。第一章一场连环凶杀帷幕拉开

陈淑曼走出雪松大厦的时间是下午七点零五分,十月二十五日,星期四,难得没有加班。

暮色四合,陈淑曼解开深灰色小西服的纽扣,高跟鞋叩击在广场的地面上。在她的脚下,无数马赛克瓷砖被镶嵌成巨大的螺旋纹样,鲜红与暗褐交织,回旋往复。据说只要绕着广场跑得够快,螺旋就会自己动起来。陈淑曼当然没有这么做过,她的细高跟鞋只会往返于雪松大厦与高通地铁站之间,矜持,匀速,一二三。

今天也是如此,一二三,一二三,尖锐的鞋跟仿佛在给一成不变的人生倒数读秒。正在无聊的档口,一阵微凉的晚风扑面,陈淑曼嗅到了一点熟悉的香气,胭红麂绒,跟自己身上的香味别无二致。

她的眼睛往前追随着香气的女主人,却意外地看见一副高大的男性躯体。白衬衫,袖子挽起, 领子整洁雪白,再往上是一截肤色健康的颈子和修剪整齐的黑色短发。香气的主人步幅很大,身上热腾腾的能量在秋夜的晚风里蒸腾起来,仿佛肉眼可见,让陈淑曼有点想入非非。

——居然用女士香水,不过人嘛,还是有点体面的。陈淑曼忍着笑歪歪头,与此同时,广场的另一侧传来一阵模糊的骚动,这阵噪音让周围的人在同一时间转过了头。

然而陈淑曼不是所有人,她还沉浸在白衬衣男人的吸引力中。看,他也转过头了,皱着眉的侧脸,鼻梁高挺,下颚坚毅,眼睛像鹿眼一样带着水光。陈淑曼拢拢头发,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阵含着期待的紧张。

——啊,要是能像偶像剧演的那样,发生点什么事情把我们凑到一起就好了。

陈淑曼没有想到她的愿望实现得如此之快。《高通广场发生恶性连续杀人案,两死七伤》的编辑页面上一片空白,郑源盯着闪动的光标,叹了口气,几乎是报复性地倒在椅背上,办公椅抗议着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这是他成为社会版新闻记者的第八年,只是八年,却像是过了八十年那么漫长。纸媒的衰落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他还年轻,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高通广场25日下午发生杀人案,凶手持刀杀死2人,另有7人受伤。凶手身份未明,作案动机未明,尚不清楚凶手是否和遇害者相识。警方认为,凶手为单人作案,没有同伙。警方赶到现场后没有开枪。”

这也未明,那也未明,我知道的还不如随便一个网友多。郑源揉揉眉间的疙瘩,把一张传真摔在键盘上面。这个东西,唯有这个东西算得上是通篇模糊混沌里的一点点小确定,就像暴风雨的大海上一点突出于水面的礁石。

那是一份刚刚确定的受害者名单。手写,简陋,字也足够难看。那是郑源的内部消息,来自他的老同学汪士奇,一名现役刑警队长。

李建国,男,45岁;周娟,女,32岁;徐子倩,女,27岁;王宇轩,男,5岁;陈淑曼,女,25岁;袁佳树,男,28岁……

郑源一眼扫过去,在徐子倩和袁佳树的名字上各打了个圈,潦草地标注着“死亡”。

他的手指在那两个名字之间来回逡巡,直到劣质的墨迹都渗进了指纹里。距离收到传真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郑源重重地喘出一口气,到底划拉开了手机。“你小子,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

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郑源就后悔了,汪士奇熟悉的声线鼓动着耳膜,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揍在他的太阳穴上。“啊,我……那个,刚搬回来,还没来得及给你……”“少废话,我知道你不会主动联系我。”汪士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找回自己的玩世不恭,“只有我跟个跟踪狂一样,以权谋私查你的户口籍贯所在单位电话传真,还要苦哈哈地自己放大饵等着你来咬。你知道那份名单多少记者等着要么?老子的大腿都快被他们抱青了,也就只有你……”“好好好,都是我不对。你有空么?我们出来说。”郑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肩膀夹着手机开始四处找外套,“老地方,我请。”“老个屁地方,去年就拆了!”汪士奇的嗓门一到奚落郑源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大,“等着,我来接你。”

郑源没脾气地敷衍着,刚要挂掉电话,汪士奇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从听筒里追出来:“诶对了,趁着没事你加上我微信,给你看点好东西——喂?人呢?你个老头子不会连微信都没有吧?你听我说,这个很方便的,你先注册,然后点下边第二个钮,有个新加好友的地方,那个就是我……”

——谁是老头子!郑源撇嘴,手却自觉地听从指挥完成了安装注册。提醒音“滴滴”响起,汪士奇顶着一只大狗的头像请求了一路,有点可笑,郑源也就真的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汪士奇发来了一段小视频,正是今天早些时候的高通广场。画面上一个穿着深灰西服、蹬着高跟鞋的女人被凶手拽住,尖叫着,前方一个高大的白衣男人折返冲过去推开了女人,奋力争夺凶手的刀。视频一分十五秒,凶手的刀捅进白衣男人胸膛的时间大概在五十五秒,虽然背景音充斥着尖叫和哭泣,但是在凶手行凶的一瞬间,世界仿佛陷入了绝对的安静,郑源甚至能听到利刃捅进身体里沉闷的扑扑声。“英雄救美啊。”汪士奇的消息弹出来。“可惜了,美还在,英雄没了。”

大概目睹一个大活人的死亡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郑源沉着脸关掉视频,想了想,又转头保存下来。如此直白的血腥怕是很快就要被屏蔽掉了,然而对郑源来说,这段暴力影像并非全无作用。

虽然镜头离得远,晃得也厉害,但郑源觉得,在白衣男人倒下的过程里,凶手在哭。无名嫌疑犯

托汪士奇的福,郑源有了面对面采访嫌疑人的机会。只是机会,汪士奇好心提醒他,之前已经来过两拨记者了,软硬不吃,什么都不答。

郑源耸耸肩,因为没有期待,倒也没觉得有多大的失落。他走到看守所的椅子上坐下,在一团乱的背包里翻找着眼镜。不一会儿,踢踢踏踏的脚步伴随着镣铐声响渐渐趋近,最后停在了对面。“好好说话,别耍花样!”

郑源抬起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平静,这是他给郑源的第一印象。不过真如王尔德所说,男人的脸是一本自传,那么这个男人看脸就知道是个悲剧。他还是能称得上清秀的,眼睛像背阴处的池塘,偶尔水光一闪,掩映在睑睫之下,有点瑟缩,却不是杀人犯该有的气势。他确实是太瘦了,郑源心想,几乎是一具骷髅被生绷在枯瘦的皮下,骨头随时能从关节接缝处穿出来。他不吸毒,也没得绝症,郑源低头看着他的体检报告,难以想象21世纪的大城市里还存活着重度营养不良的成年男人。

房间里很安静,衬得郑源吞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他审慎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思考着选择哪一句作为突破口。他需要亲密感吗?还是过分谦卑与尊重?他是对“作品”特别关心的凶手类型吗?受害者的人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七?九?二?男女性别呢?又或者是作案时间?

一分半钟过去了,眼看就要错过最佳机会,郑源的心里文山句海滔滔而过,始终没有抓住那条尾巴。他唯一知道的是,第一句至关重要,而且,绝不会是外面那些都市报写烂了的煽情性报道开场白:一个淳朴瘦弱的社会底层,是如何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举起了屠刀?“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有什么结果。”郑源终于开了口,“不过我一直在想,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男人隔着铁栏杆盯着郑源的脸,眼神却直直穿过他的颅骨,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这句话一出,那视线仿佛闪跳了一下,很轻微,但是郑源捕捉到了。“想要搞个大新闻的人我见多了,烧公交的,砍学生的,炸邮政局的,都是社会底层,穷,压抑,受欺负,一辈子望得到头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出来报复社会。我知道你看起来也差不多,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见男人没反应,郑源干脆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是假的,住址当然也是假的。警察已经比对过了,你没有前科,不符合任何一个在逃嫌犯特征,也没有宗教诉求……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费尽心机隐姓埋名,就为了在雪松大厦里当清洁工,然后突然冲出来无差别攻击路人?”

郑源说完就不动了,也直直地盯回去。男人看起来表情有点动摇。很好,郑源心想,就是这样,轻轻抖动钓竿,有点在意,又不能太在意,水面下暗流涌动,他来了吗?准备咬钩了吗?时机到了吗?不要慌,冷静,马上,就要——

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沉默。

郑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掏出电话挂了,还没等他收起来,又响了,再挂,又响。

狱警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郑源点头哈腰,到底还是走到角落里接了起来。“主任?啊,我是,抱歉,在外面有点事情……什么?不会吧,小孩子闹着玩儿也是有的……是吗?这……啊,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明白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好,好,好,明天我一定到。”

郑源攥着手机走回座位,男人的身体突然前倾了几度。他舔了一下嘴角,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声音晦涩难听,像是用锈铁造了一段声带,刮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久未上油。“你不会去的,对吧。”

郑源懵在当场。“你说什么?”“我说,你不会去的。”男人的手指点了点郑源的手机。郑源几乎是火速地塞进口袋里——山寨机还是不好,他想,声音太大。“儿子还是女儿?”

郑源焦虑起来,他不想搭话,虽然知道面前这人几乎不可能从深牢大狱里走出去了,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想暴露任何自己家人的信息。“打架打到请家长,应该是儿子。”男人靠回椅背,手铐叮当作响。“你也没推给老婆去,所以,单亲家庭,对吗?你一定觉得当爸爸很累,挣钱那么难,儿子屁事不干还要给你添乱。为什么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吃饭读书自己长大,让我消停点呢?”

郑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失去了主动权。“你还是去吧。”男人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锁链,“你去,我就同意下一次采访。”不打不相识“我回来了。”郑确冲着空荡荡的大厅喊了一声,手里一刻没停地扔下书包,边脱着上衣边走向洗手间,仿佛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答。当然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回答,他爸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家里的,他甚至看不出来他脸上多了一块乌青。

郑确舔舔开裂的嘴角,打开水龙头,把滚满泥巴的外套扔进洗手池。今天他又挨打了,跟昨天、前天,以及之前不长不短的八年学龄一样。很奇怪,他并不是班上最蠢的,也不是班上最弱的,但是十几岁的男孩们像野兽一样,他们就是能嗅到猎物的气息,然后定位精准地找到他身上来。他以为频繁地转学会摆脱麻烦,然而却并不如愿,从小学到初中,郑确已经记不清自己受了多少次欺侮,全都介于恶意与玩笑之间,每一下都精准地击打在青春期脆弱的自尊上面。他的人生就像泡在水里的这件衣服,廉价,挂满泥浆。

郑确倒上洗衣粉,囫囵地揉搓着,水池里突然传来一阵卡拉卡拉的刮擦声,郑确一愣,继而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去捞出了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

刀是旧的,却刚刚开刃,今天原本差一点就要用上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出现的话。

原本是多么好的时机啊。郑确回想着,学校后门,淤塞的小池塘,无人处理的生活垃圾堆成一座腐败的山。男孩们就在那里收拾他,揍个几拳,揪耳朵,跪下,交出书包,丢进泥浆里,无聊得很,有趣得很。

他的右手紧绷在裤兜里,等待着机会。

来了。带头的那个,他们叫他大东,郑确在自己年级没见过他,也许大个一两届。大东踩着垃圾走过来,瓷实的体重压得脚下的泡沫饭盒噼啪直响。他来了,接下来就是他最高兴的事情了。

他会过来脱郑确的裤子,而郑确会趁他靠近的时候给他一刀。

郑确的心跳鼓动着耳膜,结膜一片血红,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大东的手揪住郑确的同时,另一只手从反方向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郑确执刀的手。“你想干什么?”这声音真好听,郑确迟钝地想着,被那只手强行拉开去。“老三?你怎么来了。”大东愣了一愣,等他看见郑确手上拿着什么的时候,脸色就有点青了。“你小子很有种吗?打算干吗?捅我?”大东捡起半块废砖,举起了手。郑确闭上眼睛,祈祷能在第一下晕过去,省得疼。“你们还是走吧。”砖头迟迟没有落下来,郑确的眼睛打开一条缝,看见老三的另一只手拦在了前面。“怎么,老三,想护人?不像你的风格啊。”大东似笑非笑,邪火未退。“不是,周老板也往这边来了,我刚看见的。”老三的声音依旧冷静,“你今年都两次大过了,别栽在那个混蛋手上。”

大东的表情介于信与不信之间,踌躇了两秒,突然笑出声来。“也对,老三,今天这事算我欠你一笔,来日再谢。”他扔下砖头,在郑确的外套上蹭了蹭手上的灰,“等着啊小子,马上就有你好过的时候。”他双手插袋,摇摇晃晃地走了,小弟们逐个跟上,直到剩下郑确和老三两人。老三晃晃郑确的胳膊,表情像在逗个狗。“你多大了就掏刀子,不怕判刑啊。”“……放开。”“干吗,我帮你你还犯横?”“你放开。”“口气不小嘛,怎么着,没挨够?我再帮你把人叫回来?”

老三笑嘻嘻的,若无其事地敲打着郑确的头顶,郑确挥手反击,却被老三轻易就抢下了刀子,掂了掂,一挥手扔进了小池塘。

郑确脑子里有根弦“啪”的一下断了。他拦腰扑了过去,老三没防备着这一出,脚下一松,两个人一起摔进池塘的烂泥里。“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去死,去死!”郑确摁着老三,一拳接一拳地凿下去,直到老三抓住什么凉飕飕的东西抵在他的脖子上。“闹够了没有!”老三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手里抓着的是郑确的折叠刀。“不想死赶紧滚,老子没空陪你玩。”

郑确想了想,没起身,又揍了老三一拳。

教导处周主任就是这个时候路过了他俩旁边。最佳损友

下午两点,咖啡的蒸汽从郑源的眼前蒸腾起来,让他憔悴的眉眼稍显柔和。“抱歉抱歉,半路撞见了个抢包的,执行了个临时公务。”汪士奇闯进咖啡厅,一屁股跌进郑源对面的沙发,呼的裹携进一股寒气。“今儿怎么样?问出什么好料没有?”“还没去呢,刚从二十三中出来。”“二十三中?怎么,宝贝儿子又惹事了?”汪士奇脱下手套,甩来甩去地撩对面的脸,郑源愣了会儿,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放学后打架,欺负同学,破坏公共秩序,老三样。”郑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太甜,汪士奇把糖加到他杯子里了。“就你儿子那斤两还能欺负同学,可别笑死我了。”汪士奇也喝了一口咖啡,下一秒就皱着一张脸呸出声来,“错了,错了,赶紧换过来。”

郑源接过杯子:“我儿子几斤几两,你又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前天咱们喝酒的时候,是谁非要塞给我看儿子照片来着?”“照片?”郑源挑眉。“我说郑老师,这才几年你酒量就退步成这样,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汪士奇难以置信地嗤笑了一声。

郑源一阵头痛,仿佛是前天晚上的宿醉又回潮了。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好像上一秒还在盯着酒盅上的细枝梅花发呆,下一秒就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宽阔的客厅,四周明晃晃的,胸口被压得一阵生疼。“……你是狗啊,起来别闹。”等郑源爬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趴着的确实是狗,汪士奇养的老黑背,物似主人型,傻呆呆地瞅着他。

以前好歹还会把我扔在沙发上的。郑源若有所思,但他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也不好多要求人家什么,他们还能并肩在一起喝酒,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意外。

昨晚上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银灰色GTI时,他就想退缩了,直到那个人抬手冲他打了个招呼。还是一身牛仔裤、长外套,黑亮的圆眼睛和吊儿郎当的神气好像从十年前打包传送过来的一样鲜活。他恍惚地走到跟前,对方的影子一下子把他遮得严严实实。“你好像又长高了……”郑源揉揉眼睛。

汪士奇大笑一声,一把抱住了他:“瞎说什么呢你!”他的声音贴着胸腔隆隆作响。“欢迎回来,老郑。”

那熟悉的温度正在把他带回过去。

想到过去,郑源有点惊慌了起来,眼珠子左右转动着,想要赶快从那一块区域里绕过去。不行,不行,他的脑子里警报乱响,危险,不要去那里!

汪士奇的声音就在这时插了进来:“不过你儿子这也算随你,当年你那好勇斗狠的样儿我可还记着呢。可惜啊,谁都打不过,最后哪次不是我替你摆平?”汪士奇笑笑,点了一支烟:“哎,一直能这么着该多好,要不是后来你和小叶……”“我们还是聊点正经事吧。”郑源掐断了话头,“那个嫌疑人,吴汇,昨天开口了。”“我知道,要不是为这事儿我才不稀罕来呢。说吧,你什么感觉?”“你堂堂一个刑警队长,现在跑来问我感觉?”郑源抬手擦掉一滴不易察觉的汗,“人不是你亲手抓亲自审的么?”“哼,谁不知道你郑老师直觉一流啊,当年考警校要不是体能测试不过关,你现在铁定混成我上级了,哪能屈才去当记者。”汪士奇摊开一份笔记,“这么说吧,2015年10月25日下午7:20分接到报案,高通广场出现持刀连续杀人凶手,7:28分抵达现场,确认两人死亡,七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较重。凶手公开作案,当场伏法,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他将几张照片转向郑源的方向,大滩的血迹看得人眼晕:“这是其中一个受害者,徐子倩,在雪松大厦侧面吸烟角被害,死因是失血过多。另一个,袁佳树,在广场西侧,他怎么死的你已经看过了。”

视频里那不祥的静默又涌了上来,郑源胃里一阵翻涌,他赶忙拉过汪士奇的笔记压住那些照片:“这不是挺清楚的么?还需要我问什么?”“你没发现少了点什么吗?”汪士奇挑起一边眉毛,“动机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我可不觉得他是在报复社会。”“所以你就放我过去钓鱼?”“这可不叫钓鱼,叫曲线救国。再说了,你这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我这是给你送业绩好吗?你知不知道多少大报等着出深度采访?这一个就够你吃一年的了。”“谢谢啊,我可没求着你送。”“不知好歹。”汪士奇直接把手套扔了过去,被郑源一把接住,“行,我承认,是我没本事,还是郑大记者厉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撬开了犯罪分子罪恶的牙关。满意了吧。”“满意得很。”郑源把手套丢回给汪士奇,“这才说了几句,能有什么感觉,不过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动机有问题。”“所以呢?有破绽吗?有思路吗?有想法吗?”“你急什么。”郑源也点了支烟,眯起眼睛,“再说了,人也抓了,罪也认了,判也快判了,死得其所,知不知道动机,有那么重要吗?”“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汪士奇打开笔记本,给郑源看上面的照片,“一个27岁,一个28岁,男才女貌,好日子长着呢。倒霉催的,赶上就死了,你不觉得冤?”

郑源凑过头去,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者的高清正面生活照,男的头发浓密,眼神清亮,嘴角蓄着一点笑意,女的皮肤雪白,细长风情的吊梢眼,确实长得都好。“那又怎么样,你还想给人家凑冥婚啊?”“这还用我凑?”汪士奇喷出一口烟,“查过了,这两个人就是情侣,确切地说,未婚夫妻。”他拿烟的手比画了一下,翘起无名指:“钻戒都戴上啦。十一月过了就要结婚。”

郑源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本子划拉起来:“还有吗?快说快说。”“其他就没什么了,还在保密排查,说出来我又该挨批了。”汪士奇靠回椅背,似笑非笑地盯着郑源看。郑源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好投降似的举起了手:“好好好,一切服从汪队指挥。”

汪士奇露出满意的笑容:“我跟你的思路一样,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我们查了这个吴汇的出勤记录,风雨无阻,比我上班都准时。你说他费那么大劲造个假身份,就为出来捅几个人,图什么呀。但是看到这两个人,我觉得我们之前的方向可能搞错了。”“你是说……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这两个人?为什么?有关系么?”“女的是雪松集团的千金,男的是同公司高管兼上门女婿,你说跟一个清洁工能有什么关系。”汪士奇掐灭烟蒂,“我倒希望能查出点私生子啊什么的,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不是私仇,那就可能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一听这话,对面汪士奇的脸立马一黑。的确,要真是买凶杀人,查起来麻烦可就大了。雪松集团是市里几十年的老企业,地头蛇,关系网乱得人尽皆知,论寻仇,有动机的嫌疑人估计一卡车皮都拉不完。“买凶这条线我们也跟了,这家伙贼得很,名下没有银行卡,工资都是领现金,就算他收了谁的钱,一定也是放在家里,我们一时半会儿也翻不出来。”汪士奇揉揉眉心,纵使乐观如他眉头也挤出了一道川字纹,“现如今只能靠笨办法了,高通广场拢共三条地铁两趟公交,这家伙收入不高,一定是公交上下班。往东边地价贵,谅他也住不起,那就只剩一条线了。”“719,南城。”郑源打开手机看了看地图,“二十几站呢,慢慢磨吧你。”“没事,我有的是时间。”汪士奇凑过来拍拍郑源的肩,“反正你那边也得慢慢培养感情不是?”

郑源拍掉汪士奇的手:“皮又痒了是吧。”“我又没瞎说,谁让人家只对你一个人开口呢。”汪士奇挤挤眼睛,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哎,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郑源站起身,“现在就去。”初次交锋

看守所里的温度比外面还要更低一些,郑源在椅子上紧了紧风衣外套,希望自己在接下来的采访中至少不要哆嗦得太厉害。这才几月,他恹恹地搓了搓手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吴汇倒是一点没有怕冷的样子,即使他身上只套着一件单衣,外加大了许多的橙红马甲。他摇摇摆摆地坐下,劈头就问起郑源的儿子:“怎么样,记过了么?”

郑源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关,干脆反客为主:“还好,两边都有责任,罚了个课外劳动。怎么,想起自己儿子了?也这么淘?”

吴汇没有答话,倒是扯出了一丝笑意,微微偏了偏头。郑源知道那个表情,那是在说:现在终于有点好玩了。

可惜他郑源并不是来陪他玩的。“不想跟我聊家人?还是说你没有儿子?不,我猜你应该儿女都没有。按你的岁数,如果有孩子,最多三四岁,而你的受害人中就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你要是个当爹的,未必下得去这个手。”

吴汇笑笑:“你还真不像个记者。”“彼此彼此,你也不像个杀人犯。”“所以你来是要给我翻案的吗?”吴汇盯着郑源的脸,“可惜,认罪书我都签了。”“我可没打算给你翻案,我的工作是从你这儿挖一个真相,拿出去发表换一口饭吃。”“现在这个真相不好吗?”“不够好,起码糊弄不了我。”郑源举起两张照片,再次捕捉到吴汇脸上一纵即逝的表情变化,“九个受害者里死了这两个,一个七刀一个两刀,偏偏他俩下个月要结婚,你说巧不巧。”“倒霉呗,”吴汇耸耸肩,“我下手可没挑。”“你确定?当时广场上可有小一千人,你就这么赶巧,随机杀掉一对未婚夫妻?”

吴汇不答话,只顾着盯住照片看,有那么一瞬间,郑源差点以为他就要招了。可惜,他这一辈子就没怎么如愿以偿过。“啊……这个人,我记得了。”吴汇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郑源翻过来看了看,是袁佳树的照片。“他是最后一个。当时我本来打算弄个小妞的,卷头发,腿那么长,多带劲啊,生让这孙子冲过来给拦了。我也没客气,照心窝就是一下。后来又补了一下。”

又是一阵反胃突如其来,郑源感觉肠子搅在了一起。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骂娘,怎么把这么重要的细节给忘了!视频还在他手机里存着呢,袁佳树确实是自己冲过去救人才死的,也就是说,他并不是吴汇的初始目标。“今天聊得差不多了吧。天也不早了。”吴汇的表情已经单方面宣告了这一回合的胜利,“下次你来的时候能不能带几份报纸?我是说,如果你还会来的话。”

郑源苦笑:“怎么,现在又成了炫耀型杀手了?等着看自己的大名登遍头版头条?”“你不也一样?天天忍着恶心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大名署在头版头条下面么?”

郑源感觉这个男人越来越不好惹了。接近

五点半,太阳暗了。郑确抱着墩布脸盆路过走廊,迎面撞见了靠着栏杆抽烟的老三。烟雾顺着光线上升,像一条倒挂的乳白色的河流,老三的脸在后面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啧。”老三咂咂嘴,眯起眼睛预判着郑确的反应,见他不动,又挑衅地朝他弹了弹烟灰。“麻烦让一让。”郑确放下脸盆,就着栏杆擦了起来。“怎么,不打算告老师啊?”老三乐了,转头冲向郑确,那股乳白色的河流也跟着蜿蜒了过来,一点薄荷味道,倒是不呛人。“什么意思?”“这个。”老三举了举手里的烟蒂。“但是昨天在小池塘……”郑确顿了顿,“你把刀还我了。”“想谢谢就直说。”老三伸手去拍郑确的肩,被郑确躲开。“我现在知道你小子为什么这么讨打了。不领情,脸还臭。”老三收回手,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喂,待会来单车棚找我,一起出去。”“为什么?”郑确刚刚问出口,老三已经转身走了,一根烟蒂揿灭在刚擦好的栏杆上。“神经病。”郑确皱着眉头捻起烟蒂,拇指和食指之间触到一点潮气,他呆呆地站着,等听到朝这边过来的脚步声才转身扔进了垃圾桶。

大东带着跟班们堵住校门口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个情景:郑确出来了,一如既往地孬且丧,时刻欠人揍他两拳的样子。可是他举着老三的自行车。

确实是老三的车,因为老三就跟在后面,插着口袋,时不时还冲着郑确的屁股踹上一脚:“走快点,没吃饭啊你。”“老三,这又是哪一出啊。”大东迎上去打了个招呼。老三笑笑,递过去一根烟:“还说呢,昨天让你们走了,我可倒霉了,摔坑里不说还被老周逮了,就因为这小王八蛋。”“听说了,怎么,要不要兄弟帮你揍一顿?”“谢谢了。我觉得揍一顿不够解气。”老三指指郑确,“像这样,得慢慢收拾。”

大东转头看郑确,因为长时间举着自行车,他的脸已经憋红了,手臂打战,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大东一扯嘴角,神色有点满意:“这法子不错,亏你想得出来。”“放心,法子还多着呢。”老三抬手看看表,“不早了,我还有事,回头聊。”“嗯,悠着点儿啊,别又撞上老周。”“你能说点好听的么……”

老三与大东骂骂咧咧地嬉闹了一阵,到底领着郑确走远了。拐过街角,眼看着没人跟上来,他收住脚步,冲郑确使了个眼色。

郑确也停下来,愣愣地看着老三,没动。“啧,还没举够啊你,放下。”老三作势又要踹,郑确恍然大悟。“你干吗帮我?”“我有说过帮你吗?”“那这是干吗?”“不干吗,好玩。”老三伸手把自行车划拉过来,一抬腿迈了上去,“这一个礼拜估计天天都有人等你,不想挨打就继续。”他一蹬踏板,外套两翼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一下子就没影了。阴影“我说你,不能喝就不要喝了,跑我这里装什么大头。”汪士奇端着茶杯靠在卫生间门口,眼看着郑源死死抱着马桶不撒手,“成年人,稳重点儿。”“谁说我喝酒了。”郑源擦了一把嘴角站起来,头晕目眩,“就是有点犯恶心。”“啊?真没喝?”汪士奇探头抽抽鼻子,“那就是怀上了?”

郑源嫌恶地接过茶杯:“我说你能不能有点正形。”“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汪士奇一路跟着郑源到客厅,“怎么,遇上真对手了?”“算不上,只是看不懂,撬不开。”郑源瘫在沙发里,幽幽地啜着热茶,“我也不是第一次采访凶手了,变态的见过不少,来来回回不过是那点子破事,钱,性癖,杀戮快感,这家伙正常得很。”“正常还不好啊?”“就是太正常了,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扮成一个变态?”“我可不觉得他像正常人。”汪士奇嘀咕着。他还不知道吗,人是他亲手抓的,车到高通广场的时候他第一眼就锁定了目标,雪白的上衣,大红的袖子,扎眼得很。他没顾上喊话,因为打开车门就踩了满脚血,一抬头,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对面直愣愣地瞪着他,一脸空白。

这时候汪士奇才看清楚,那不是什么红袖子,是那人的双臂被鲜血染透了,别人的血。“今天也不是很顺,我们的预设被推翻了。”郑源的声音满满的疲倦,“那男的是自己送上去的,你忘了?”

汪士奇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郑源知道他也想起那段路人拍的视频了。“所以现在这个死者已经没有什么特殊性了。”“谁说的,男的没有,女的可不一定。”汪士奇又露出那种棋高一着的表情,郑源看了只想打他,“我查了报告,凶手手法粗糙,每个受害者身上或多或少都沾到了上一个人的血迹,只有她是干净的。”

郑源挑眉:“所以她是第一个?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也是今天才看到的好吗!这事儿都快结案了,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积极啊。”汪士奇没好气地坐下,手指在茶几上敲敲点点,食指抬起来指着郑源:“假设是你,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

郑源瞪过去,汪士奇尴尬地把手指一偏,指着一旁歪着脑袋打瞌睡的黑背:“是他,是他行了吧。假设我家黑背提着刀,冲到广场上打算捅几个人,第一下一定选个成功率高的。”“嫌疑人,一米七,五十公斤不到,第一个受害者是个女性,身材娇小,倒是说得过去。”“但是还有一点,大部分无差别杀人犯的行为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个是试水,越往后才越放得开,杀红了眼你听过吗?这个倒好,全反过来了,第一个刀痕深,伤口多,七刀毙命,往后的刀痕浅,伤口少,不算那个见义勇为的,其他全部活下来了。”“那可不一定,万一他露怯了呢?”郑源抬杠,“平常谁真杀过人?捅死了第一个,手软了,劲儿也泄了,然后……”

一阵咕噜声打断了郑源的猜想,他低头,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刚吐完就饿,你也是真不吃亏。”汪士奇边取笑他边看表,“这都八点了啊,哎,你家小子呢,不用管饭?”

郑源去茶几下面翻翻找找,头也不抬:“家里有外卖单。”“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汪士奇皱眉,“这岁数正是拔高的时候,你也不管管。”“管不了,他嫌我做饭难吃,正好就不做了。”郑源抬头,“哎,你们家怎么连个外卖电话都没有?”“外卖你个头,爷爷我惜命好不好。等着,我去煮面。”汪士奇起身进了厨房,临了又探出头来,脸上犹犹豫豫的,“我说……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小叶……”“你哪儿学来的这么八婆。”郑源踢了一只拖鞋过去,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郑源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客厅里黑黢黢的,只有小房间的门缝里透出一点黄光来。他慢吞吞地脱着鞋,汪士奇的话偏偏挑这时候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我说你,养个儿子怎么比我养个狗还不上心呢。”

郑源心里一抖,他扔下背包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刚要压下把手,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门里面才有声音传出来:“干吗?”“吃饭了吗?”“手疼,不想吃。”

手疼跟吃饭有什么关系?郑源想想,到底没说,只是掏出了钱包,往门缝里塞了一百块。“那明天多吃点。”“嗯。”

谈话结束了,郑源却并不忙着走开,他对着那扇门站着,很近,近到呼出的热气都会马上返送回来。上一次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郑源想不起来,光是一天天地刨着那些杀人放火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搬家换工作入职入籍来回折腾,他的儿子好像只是个影子,低着头,跟着他一遍一遍地走。

更早以前呢?更早以前,那就是小叶还在的时候了。小叶,光是想到这个名字都让郑源口里一苦。那时候多好啊,回到家打开门,总能看见小叶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满屋子跑,孩子哭,锅里响,淡淡的焦糊味道沾染了四月的空气,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亲密暖热的。他的小叶,黑眼睛扑簌扑簌的小叶,怎么最后就连个全尸都没给他留下呢?“还有事吗?没事我睡了。”又一句隔着门的声音传出来,郑源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站了许久,脚尖都麻了。“你睡,你睡。”郑源做贼似的转身就走,没两步听见“咔嗒”一声,连那一点微弱的黄光也灭了。郑源站在蓝浸浸的夜色里,一股冷意窜上后背。

不好了,他想, 今天晚上是逃不过了。

他磕磕绊绊地跌进了卧室,颤巍巍地翻找着安眠药。可是自从搬进来起,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外加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除了一套寝具和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来得及拆。

郑源扒拉着撕开一个个箱子,小半生的琐碎渐渐显山露水,无一例外的蒙着薄灰。一把摩卡壶,汪士奇第一次公费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当看着郑源往里填咖啡粉的时候,他大惊失色:“怎么?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煮面的?”一只垒球手套,念书的时候校球队发的,他瘦,跑不快,永远被分到外野,连带着手套也鲜少有登场的机会,皮子橙黄硬挺,簇新得有些委屈。一套紫砂茶具,第一年评上优秀记者的奖品,壶嘴不小心嗑断了一个角,照用不误,洗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还有一本相册,郑源不爱照相,每次被镜头对准就横生出一股巨大的不自在,手脚多余得可笑。倒是小叶来了以后多了不少照片,她的脸小而白,身姿纤软,上相,这相册里有一大半是拍她的。不对,不要想小叶,医生说什么来着?对,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怕什么来什么。郑源手一抖,相册的夹层里啪嗒掉出一份卷宗来。郑源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有手指颤巍巍伸过去,摸着已经起毛的牛皮纸袋子,不用打开也能背得出里面有些什么。

那是当年凶手留给他的礼物,关于小叶最后的纪念。失踪人口报告,立案书,没有死亡证明,因为到最后也没找到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五张宝丽来相纸,乳白的方框,依次框住五个熟悉的部位,手,乳房,小腿,脚趾,脸。

一样是白白的,软软的,纤细漂亮的,却是被切下来的。

郑源想起自己收到最后一张照片时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却莫名其妙地闪过去一句:小叶倒是不像死人。

这突如其来的八个字最终让郑源离职换岗,搬出本省,接受了三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大哭大醉然后让一切过去,就像搞不明白凶手当年为什么偏偏要对小叶下手。

是他惹的事,明明应该是他死的。

郑源抱住那个袋子,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干号。失败“你害怕了。”郑源刚一落座就听到对面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有谁的声音这么刺耳过。“只是没睡好。”郑源把一叠报纸摔在桌上,他知道这时候最忌讳有情绪,可是他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你要的报纸。”

吴汇枯柴似的手指从栏杆间伸出来,狱警清清嗓子:“收回去,采访不许交接任何物品。”

吴汇转头看着郑源,眼神里没有一点祈求的意思。如果他开口,大概只会叫他自己看着办:想搞砸吗?有本事坐着别动啊。

郑源讨厌他的笃定,不止他,还有他的整个人生,整个世界,他们好像吃定了他无从反抗,只会闷着头把一切扛下去。

牢骚归牢骚,事实上郑源仍然摊开了报纸,一一举起来,六份,本地外地都有,高通广场的案子,头版头条。吴汇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像个瘾君子嗅到了毒品,整个脸凑得极近,似乎再用力一点那张窄瘦的脸就能从两根铁条之间穿出来。郑源不喜欢他的眼神,那上上下下滚动的眼珠子好像透过报纸滚到了他的皮肤上,蚂蚁一样,岩浆一样。“你在看什么?”“你说呢?”“文章你早读完了,现在上面有要求,报道重心全在见义勇为的袁佳树身上,没什么行凶细节,也没有太多对你的描写,估计你也不想细看。”郑源懒得再打心理战,发出一记直球:“你在看死者照片。为什么?”

吴汇勾起嘴角:“你们写文章的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用作品说话。我的作品也在说话。”“那你的作品在说什么?”“他们在唱歌,嘲笑你的愚蠢,感谢我的造化,不,其实你不算最愚蠢的一个,起码你还追到了这里。其他人,他们在我认罪的那一天就撒开手了。”“你并没有那么重要,盖棺定论之后,撒开手才是正确的选择。”“但你没有撒手。”“我说过了,这是我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吴汇靠到椅背上,语气真诚,“郑大记者,专写大案,跟过好几次凶杀案现场,年纪轻轻的就拿过新闻奖,前途无量啊。”

郑源感觉到了那背后隐藏的恶意:“你想说什么?”

吴汇抠了抠指甲:“没什么,这里新报纸来得慢,老报纸倒是挺全的,特别是法制周报,我翻了翻,收获颇丰。”

郑源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采访时间还剩一刻钟。不管了,他想,现在必须走。

然而吴汇的声音还是像生锈的钝刀子一样刺过来:“你说有趣不有趣,天天写别人杀人分尸,临到头落在自己身上了。喂,你老婆那案子那么刺激,比我这个刺激多了,你为什么不写?是不是因为没找到尸体,写起来没感觉啊?”

郑源的耳朵里涌上一阵尖锐的噪音,眼前的画面仿佛抽帧一般抖动。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冷静,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他的理智快。他的手伸过栏杆,一把揪住吴汇的领口,吴汇整个人撞到栅栏上面,“梆”的一声。“喂!你!撒开手!赶紧给我放开!”看守所的狱警一拥而上,郑源感觉自己被强硬地址开了。他像一只斗败的狗,在缰绳的牵制下不甘心地喘着粗气。吴汇已经被按倒在地,郑源看不到他,但能听到他尖利的笑声,那声音让郑源整个脑袋都在充血。第二章两起分尸案件关心则乱

过晌午了,小吃摊上的热气伴随着炝锅声蒸腾起来,郑确抽了双一次性筷子来回划拉着,等毛刺刮干净了,他的炒面正好上桌。“你就吃这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的荡过来,最后落定在郑确的对面。又是老三,他抬起头,一阵心烦意乱。“这个怎么了。”“没营养啊。你看看你这个儿。”

仿佛是为了加重鄙视的分量,老三的长腿支棱着穿过整个桌子直伸到他脚下,名牌篮球鞋鲜艳雪亮。郑确挑起一筷子面,报复性地咬了一大口,嘴里鼓鼓囊囊的:“我加了两个蛋呢。还有火腿肠。”

老三笑了:“真这么好吃啊。”他回身冲老板扬扬手:“老板,来一碗一样的!”“好嘞!”

等到老三的面上了桌,两个人反倒没什么可说的,只顾着埋头吞咽。郑确先一步吃完,抹抹嘴上的油起身要走,临了眼睛突然对上什么,猫着腰坐下不动了。

老三顺着他的视线扭头,一个女孩儿正打他们面前经过,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见老三看过来,她一偏头,加快脚步走了。

老三回转过来,笑得意味深长:“想泡啊?”

他笑容里的不稀罕让郑确难受。“别瞎说。”“那就是想咯。”老三兴致高涨,面也不吃了,筷子“当当”地敲着碗沿,“会不会呀你,之前谈过么?”“要你管。”“哎,料你也没有。不是我说你,头发这么老长,邋邋遢遢的,哪个妞能看得上你。”老三扔下筷子站起来,“正好下午统一拍证件照,去剪剪。”

郑确一听理发店,整个人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倒不是怕剪头发,郑确怕的是理发店里那些工具,剃刀,剪子,推子,雪白锋利的刃口握在别人手里,老是让他想起从前那些不好的东西——鲜血淋漓的卧室,逐渐死去的家人。沉甸甸的两个字——自杀。

老三见他不动,语气不耐烦了起来:“干吗,还想让我抬你去啊。”

郑确不想露怯,随口找了个理由,话一出口又发觉这不过是变本加厉的露怯罢了。他满脸通红,然而声音已经传到了老三的耳朵里:“……我没钱。”

老三挑挑眉,居然没笑。更令郑确惊讶的是他也并没有说出那句郑确以为他一定会说的混账话——不就是钱么,我来出。

老三说的是:“那你过来,我给你剪。”

二十三中的学生都是铁路子弟,家属区跟学校就隔着一道墙,一到中午纷纷回家吃午饭,教室里空得能跑马。老三拽了一张凳子摆到讲台上,一边转头到阅读角翻找旧报纸和剪刀,一边不忘催促着站在门口没动的郑确:“还愣着干吗,坐下。”

他的声音里有种不可违抗的压力。郑确磨磨蹭蹭地进了门,环顾着不属于自己的教室:老三已经是高中部的人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跟老三一样,宽敞,明亮,大人的世界。

老三展开一张旧报纸,掏了个洞套在郑确肩膀上,遮得严严实实。“你也太瘦了。”他的手指划拉着郑确的刘海,眼看着剪刀要凑过来,郑确皱着眉往后一闪。“别动。”老三的手滑到后面,按住了郑确的后脑勺,“把眼睛闭上,背课文。”

郑确懵了:“背什么?”“上节语文课教了什么就背什么。你们最近学到哪儿了?”“……诗经。”“就背那个。”

郑确不明就里,进退两难,索性合上眼睑,一字一顿地背了起来。课文是新学的,并不熟练,好在他记忆力不坏,看过一遍也能记得七七八八。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郑确的注意力全在课文上,遇上记不清的字句还要皱着眉偏头想想,剪刀的咔嚓作响倒是真的渐渐模糊了。老三的手指时不时扳一下他的下巴:“回来,一会儿全歪了。”他的气息靠得很近,郑确的耳朵被烘得有点痒。

等到郑确把《关雎》和《蒹葭》背完,老三的气息也消失了。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行了,自己收拾一下,去洗把脸。对了,地上的头发记得弄干净。”

郑确松了口气,睁开眼睛,蹲下去慢慢把头发收进报纸里,他眯着眼睛望向老三,剪掉刘海之后眼前亮得有点不习惯。“你怎么会剪头发?”“我有个弟弟。”老三在桌上跷起脚,“跟你一个德行,最怕出去剪头发,说什么耳朵会掉。蠢!”“他跟我们一个学校吗?”“他……”老三突然顿了一下,过半晌才把话说完,“他死了。”

郑确的眼眶莫名一热,他闭上嘴,匆匆忙忙地收拾了地板,走去厕所冲掉脖子和脸上的碎头发。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说不上来哪儿变了,但似乎确实精神了一些。我要回去跟他说声谢谢吗?郑确想,还是要的,说不定他会高兴一点。郑确想起自己临出门前游移不定地扫向老三那一眼,对方一反常态地错开了视线,那背后突如其来的阴沉让他既惊又怕。

再回到教室的时候老三身边多了个人,女孩,跟他嘻嘻哈哈的,挑染的一缕红发在耳朵后面招摇的晃动。老三的手撩到她的背上去,一抬眼看见了郑确,老三不动了,女孩回头,一看门口有人,娇嗔地摔开他的手,往老三的胸口捶了一拳。

郑确赶忙转身走了。争执

第二天吃过午饭,郑源收拾背包踏出办公室,被身后一个声音叫住。“小郑,这是去哪儿呢?”

郑源鼻子一缩,硬着头皮转了过去:“卓主任。”“你还知道我是主任哪!”卓一波抱着个罐头茶缸,从眼镜片上方斜睨着他,“最近在跟什么选题?”“高通广场的案子,凶手那边……”“我知道,我知道,”卓一波压压手掌,“你小子搞情报的本事我是不担心的。可是之前我不是跟你传达过了吗?现在上面要求正能量,要积极,懂吗?之前西南做的马佳昕那个案子,一面倒写凶手,好看是好看,搞的好像同情他一样,上面不高兴,一样通报批评嘛!你看这次这个,出了个救人的小伙子,多好,大报都在跟进……”“我们也跟了啊。”郑源不耐烦地瞄一眼挂钟。按说卓一波这个时候不该在这儿的,编辑部两点就要截版,查稿子签字才是第一要务。但是再往旁边看看郑源就明白了,角落的办公桌有几道幸灾乐祸的眼神投了过来,在空气中轻飘飘地碰撞一下,继而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有能力没朋友,早晚会被排挤走,所谓办公室政治,不外如是。“你跟了个屁。那稿子是你写的么?不是我说你,让实习生做不是不可以,你倒是分个轻重缓急呀。你看看那发的是什么!啊?人家那边都发动读者给见义勇为小夫妻补办婚礼了,咱们呢?硬邦邦的一个豆腐块,你这个月工资还要不要了!”

眼看着卓一波急眼了,郑源也不得不低个头:“卓主任,”他想了想,口气又放软了些:“卓老师……”“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卓一波顿了顿茶缸,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小郑啊,你从毕业就跟着我跑新闻,虽然中间断了几年吧,按说也是个老资格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这么拗呢?你知不知道现在编制多不好弄,到处都在裁员,我费了多少工夫把你搞进来,你好歹让我这张老脸也挂得住一点……”“卓老师我知道了。”郑源盯着自己的脚尖:“见义勇为这个线我马上就跟。”“哼,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也不是哄我,是哄你自己。”卓一波叹口气,到底放了行:“做好本职工作,其他时候你爱干什么我管不着。对了,儿子还好吗?”“挺好的,快期中考了。”“嗯,你一个人带着个儿子,也难,这些我都体谅。现在这个中学虽然不是省重点,好歹是我老战友的关系,算系统里不错的了,你对他上心一点,中考成绩好了,去哪儿都好说。”

郑源点点头,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等到卓一波走远了才转身走向电梯间。

下了楼,郑源心不在焉地往地铁站走,马路牙子上的喇叭声响得让人心烦。他皱着眉头加快脚步,那喇叭声倒好像长了脚似的,追着他跑,一点也没有要减弱的意思。

直到那声音很近了郑源才注意到里面还混着人声:“哎,我说,你小子这是铁了心跟我装聋是吧?”

郑源这才注意到身边跟着一辆车,银灰色的老款GTI,穿着制服的汪士奇探出了脸。“你怎么来了?”“干吗,我不能来?”“不是。我这正要出门呢……”“这么巧,我也正要出门啊。”汪士奇一打方向盘,车头一偏,擦着郑源的脚尖停了下来,“上车。”

郑源不动。“怎么,还等我拷你上来啊。”汪士奇笑嘻嘻的。郑源的脸色有些阴了:“别闹了,我有正事要忙。”“不就是写高通广场这事儿吗?你还能有什么正事。”“……我搞砸了。”“我知道,就为了这事儿来找你的。我说你这是怎么了,一把年纪了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打犯人,你还真是够能的啊!”“打都打了,还能怎么样。”“能怎么样?跟我去趟看守所给所长道歉去,算你小子运气好,人家是我哥们儿,几句软话的事,赶紧的。”

郑源支吾半晌,终于吐出四个字:“我不去了。”

汪士奇瞪圆了眼睛:“喂,你不是吧。”“反正……老卓也让我换个方向,说现在挖凶手这边风险大。”“卓一波说什么你也听?”汪士奇挑眉,“老郑,你可是越来越不像你了。”

郑源一听这话,不高兴已经写在了脸上。他索性绕过汪士奇的车头,抬脚就走。“老郑?老郑!郑源!”汪士奇又叫了两声,发现事情不对,摔了车门就追上来,“喂,这案子现在可不是你说撤就能撤的啊。”“我为什么不能撤,我只是一个记者。”“记者怎么了,当初咱们俩出生入死的时候,你可没把自己当记者。”“现在我就当了,我想当了,可以了吗?”“你在我面前犯什么混。”汪士奇伸手去拽郑源的背包带子,“走了。”

郑源发了狠,甩开汪士奇,嗓门高了起来:“我不走!你还能绑了我去吗!”汪士奇的火也腾的一下上来了:“郑源!你现在想起来当缩头乌龟是吧!我告诉你,没门儿!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起了这个头你爬也得给我爬到底!”

汪士奇话音未落,郑源回过身,冷不防一拳揍在他脸上。

汪士奇摸摸脸颊,嘴角有点破了,他也不恼,反倒是“哼”地笑了一声,郑源突然觉得头皮一紧。

下一秒,郑源被囫囵撞到墙上,手臂反扭到背后,等听到并不算陌生的锁扣“咔啷”一响时,郑源气得大叫起来:“汪士奇!你混蛋!放开我!你这是滥用职权!”

他的叫声只招来了一帮兴致勃勃的围观群众。汪士奇卡着他的后脖颈子,压低了喉咙:“你这是袭警!还嫌不够丢人是吧?”

郑源反应过来,这是他任职的报社楼下,现成的民生新闻,他眼角的余光已经瞄到有人在掏手机了。他把脸死死压着水泥墙,恨不得现磕出个洞来躲进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执行公务呢,都让开。”汪士奇倒是经验丰富,三步两步就把人拖上了车,扔上副驾的时候没留神,“梆”的一下撞在车门上,郑源没吭声,汪士奇也就没道歉。

半个小时后,汪士奇的车停在了停车场。他熄了火,掏出钥匙,走到副驾那边把门打开。郑源靠着车座,精疲力竭的脸转向他:“有烟吗?”

汪士奇知道他已经没事了。他点上一根放到郑源嘴里,低头给他开手上的铐子。郑源的手从背后抽出来挟着烟嘴,手腕上被压出红色的一圈,下面整齐划一的五条白道子,凸出皮肤,横贯过动脉,是死神的山峦。“我记得以前没这么多。”汪士奇皱了眉头。“去了晋州又试了两次,不行,我后来才知道,真想死得竖着切,不好救。”郑源慢慢吐了一口烟,嗤笑了一声,“不过我估摸着我可能也不是那么想死。”

那笑容刺痛了汪士奇。

他救过他,不止一次,郑源的血浸透了他新买的外套。送他去医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笑着的:“汪士奇,你下次能不能不要来得这么快。”“你还想有下次!”他的手汗津津的,在方向盘上打滑,“老子救你不是为了看你再死一次!再这样信不信老子把你拴起来!”

他说到做到。出院后郑源在他家锁了三个月,连剪指甲都由汪士奇代劳。到最后终于逼得他松了口:“让我走吧,我会活着的。我保证。”

他的保证就是一句屁话。汪士奇盯着那些伤痕恨得牙痒:“想死也不能死。你死了你儿子怎么办?”“你帮我养呗。”“你小子倒是盘算得挺好。”汪士奇一拍郑源的脑袋,震得他落了一裤子的烟灰,“我才不帮你养,你死了,我保证找你去,放心,我比你有办法,一定死得透透的。”“瞎说什么你。”郑源看向汪士奇,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郑源,我知道你活着很难,谁活着也不容易,从小叶出事起你以为我有一天好过吗?但是人活着总比死了好……活着起码是个念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他说得都对,郑源知道。他何尝不想活着,没有人比他试过更多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他辞了工作卖了房子,远离故乡,断绝了跟过去的一切联系,药物干预,心理医生,互助社团,然而死亡的阴影始终追在他的后脚跟。十年了,他跑得累了,想休息了。

郑源垂下眼,手指一点一点碾碎烟灰。“我不知道要为了什么理由活下去。”“每个人都有理由,你也会找到理由的。”汪士奇捏着手里的铐子,钝角的锯齿慢慢吃进肉里,“就只是……先活着,哪怕试试呢?好不好?”

郑源被他近乎祈求的语气逗笑了:“你可别告诉我,这个理由就是逼着我跟你查这个破案子。”“起码能给你一点事情忙,别整天东想西想的。”汪士奇翻个白眼,拿走郑源手上的烟头,“呲”的在墙上掐灭了,“现在可以走了么?”

郑源抹了一把脸,跟着汪士奇出了停车场。尸检

从踏上那条昏暗的走廊起郑源就知道汪士奇并没有带自己去看守所,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带自己来停尸间。

光是看见那个裹尸袋郑源就想吐了。“忍着点,吐在这里都得自己收拾,到时候保证让你吐第二遍。”汪士奇拍拍郑源的肩,脸上除了幸灾乐祸还有一点同情,看来从前没少中招。“你这是打击报复。”郑源铁青着脸拍开汪士奇的手。“瞎说,我们什么关系,我可不会报复你两次。”

郑源瞪眼:“所以你还是滥用职权啊!”“对啊,怎么样,告我去啊。”汪士奇耸耸肩,走去拉裹尸袋上面的拉链,还没等看见被害人的脸,后脑勺先冷不防着了重重一掌。他骂了句跳将起来,回身一看,一个瘦长的女人裹在白大褂里,冷着脸,手还没收回去,随时准备来第二下。

汪士奇光速换上一张讨好的笑脸:“程老师好。”“不是说就你一个人来么,这个是鬼啊?”程诺用下巴指了指郑源。“嗨,这不是一起查案么,同事,同事。”“是吗?”程诺细长的手指插回兜里,踱步到郑源面前,锐利的视线从他的脚尖慢慢划上来,最后停在他的眼睛,“证件呢?名字呢?”

郑源被她盯得浑身紧张,不由自主地站了个笔直。他吞了吞口水,越过程诺的肩膀用眼神向汪士奇求救。“这个嘛,不是那种同事,呵呵。”汪士奇傻笑着挤过来打圆场,用力揽着汪士奇的肩膀,“这个是我们局的特约记者,法制周报的,这个案子呢,上头说需要重点报道,呃,深度报道,是这么说的吧。我把他带来,收集收集材料,程老师就行个方便呗。”“结案多久了还报道,你们领导够闲的啊。”程诺挑眉,眼光还是不肯从郑源脸上移开。“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啊……你不是叶……”“我还是下次再来吧。”郑源挣脱了汪士奇的手,转身就想离开,却被那个女声绊住了脚步:“别折腾了,一次看完吧,我懒得替你们开两次门,完事了记得叫我。”

那声音也跟她的主人一样冷而锐利,充满威压。郑源被定住了,白大褂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还在跟他说话,却没有回头看他:“我记得你,我是叶子敏的同学。”

郑源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那时候他和小叶还在读大四,恋爱初期,黏糊得很。大晚上的约会完了,送到校门口,送到院里,送到寝室楼下,眼看着姑娘上楼的裙摆摇曳,心也被晃得一荡一荡的,有时候忍不住了,那荡漾就会冲口而出,对着403的窗户发出呐喊:“小叶!我想你!”过不了多久,那扇掉漆的绿窗户一定会啪的一声撞开,一个瘦长的女孩裹在军绿色T恤里,冲他翻一个白眼:“瞎喊什么!”然后小叶抱歉的笑脸才会探出来,冲他吐吐舌头,嘴型无声地拼出一句:“我——也——想——你。”

那个女孩就是程诺。“嘿,嘿,人都走了,还看呢。”汪士奇的声音把郑源拉回冷冰冰的当下,“我记得你不喜欢这一型的啊?”“别瞎说。”郑源揉揉眼睛,转身进了停尸房,“来吧,速战速决,到底要看什么。”

汪士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当然是看美女。”他三步两步来到台边,一把拉开拉链,一张惨白的瓜子脸露出来,是被刺身亡的徐子倩。随着拉链徐徐往下,她年轻赤裸的身体一寸寸暴露在空气里,横陈着,却叫人没有半点绮念,也许是因为那些美丽的曲线都被冻硬了,也许是加之于其上的七个刀口太过残忍。从腹到胸,从一开始的撕裂挣扎到最后的切口光滑,一条鲜活生命在人间的最后七步平平整整地摊在两人面前,货真价实的死亡让人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之后郑源才开口:“为什么非得现在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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