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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20:1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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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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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十点半钟

夏夜十点半钟试读:

“帕斯特拉,这是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对。他杀的人是佩雷斯。托尼·佩雷斯。”“托尼·佩雷斯。”

在雨下,两位警察从广场上走过。“他在几点钟杀死佩雷斯的?”

那位客人也不清楚,此时正近黄昏,大概在下午刚开始的时候吧。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杀了佩雷斯,同时还杀了自己的妻子。两具尸体在两小时前被发现,躺在佩雷斯的车库深处。

咖啡馆里已开始暗下来。在最里边湿润的吧台上,点起了两支蜡烛,黄色的烛光与微蓝的暮色交混在一起。大雨说来就来,此时却骤然止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多大了?”玛利亚问。“很年轻。十九岁。”

玛利亚噘噘嘴,表示遗憾。“我还要一杯曼萨尼亚酒。”

客人替她要了一杯。他也喝曼萨尼亚酒。“我在想他们怎么还没有抓住他呢,”她说,“这座城这么小。”“他比警察更熟悉这里。罗德里戈可是能手。”

酒吧里挤满了人,都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人们对佩雷斯看法一致,但是对罗德里戈年轻的妻子则不然。她是个孩子。玛利亚喝她的曼萨尼亚酒。那位客人吃惊地瞧着她。“您总是这样喝酒?”“看情况,”她说,“差不多吧,差不多总是这样。”“独自一人?”“此刻是的。”

咖啡馆的门不直接朝街,而是朝向一个方形的长廊,城里的那条主要大道穿过长廊,将它一分为

。长廊边上有石头栏杆,上面的扶板既宽又结实,孩子们可以在上面跳来跳去或者躺在上面观看即将来临的大雨和来往的警察。孩子们中间有玛利亚的女儿朱迪特。她把臂肘倚在栏杆上看广场,只比栏杆高出一头。

此时约为傍晚六

点钟。

另一阵大雨下开了,广场变得空荡荡的。中央花丛中的矮棕榈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树间的花被吹得七零

落。朱迪特从长廊跑来扑在母亲怀里。但她的恐惧已消失。闪电急剧地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了一片,天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这种喧闹声有时变为响亮的爆裂声,随着雨势渐弱,声音越来越低沉,但立刻又喧闹起来。长廊里一片宁静。朱迪特离开母亲去近处看雨,还有在条条雨丝中跳舞的广场。“得下一整夜。”客人说。

雨却突然止住。客人离开吧台,指着被大片大片的铅灰色围绕的深蓝色天空,天空很低,触到了屋顶。

玛利亚还想喝。客人没说什么又要了曼萨尼亚酒。他自己也要喝。“是我丈夫想来西班牙度假。我愿意去别处。”“去哪里呢?”“我没想过。到处走走。也来西班牙。您别在意我说的话。其实我很高兴今年夏天来西班牙。”

他拿起那杯酒递给她。他向侍者付了钱。“您是在快五点钟时来的吧?”客人问,“您坐的大概是一辆黑色的罗孚牌小汽车,它在广场上停了下来。”“是的。”玛利亚说。“当时天还很亮,”他接着说,“还没有下雨。在这辆黑色罗孚车里你们是四个人。您丈夫开车。您是坐在他旁边?对吧?后座上有一个小姑娘,”他指着说,“就是她。还有另一个女人。”“是的。从下午

点钟起,我们就在野外遇见了暴风雨,我的小女儿很害怕。所以我们决定今晚不去马德里,在这里停下来。”

客人一面说话一面紧紧盯着广场,天刚放晴,警察又出现了。在天空的嘈杂声中,客人竭尽全力听着从

处街巷里传来的警笛声。“我的女友也害怕雷雨。”玛利亚又说。

落日在城里这条主要大道的尽头。那也是旅馆的方向。时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晚。雷雨扰乱了时间,使时间加快了。但现在时间透过厚厚的云层又显露出来,呈淡红色。“他们在哪里?”客人问。“在普兰西帕尔旅馆。我该去找他们了。”“我记得有个男人,您丈夫,一只脚从黑色罗孚车下来,向一群年轻人询问城里有多少家旅馆,然后你们就朝普兰西帕尔旅馆开去。”“没有房间了,当然。已经没有房间了。”

落日再次被云层遮住。新一轮雷雨在酝酿中。下午的这个深蓝色海洋大云团慢慢在城市上方推进。它来自东方。微弱的光线还能让人看清云团可怕的颜色。他们大概还待在露台边上。在那里,在大道的尽头。“可是你的眼睛发蓝,”皮埃尔说,“这次是因为天空。”“我还不能回去。瞧瞧会发生什么。”

这一次朱迪特不回来。她瞧着孩子们光着脚在广场上的沟里玩耍。带泥的水在他们两脚间滚动。水呈暗红色,与城市的石头和周围的土壤一样红。所有的年轻人都在外面,在广场上,在闪电和空中不停的隆隆声下。雷鸣声中传来年轻人用口哨吹的、温柔的歌声。

大雨开始了。海洋倾泻在城市上。广场消失了。长廊里满是人。人们在咖啡馆里大声说话才能相互听见,有时简直在吼叫。还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佩雷斯的名字。“让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歇歇吧。”客人说。

他指着警察,他们在长廊里避雨,等着雨过天晴。“他结婚

个月,”客人继续说,“他发现她和佩雷斯在一起。谁不会这么干呢?罗德里戈,他会被宣告无罪的。”

玛利亚还在喝酒。她做了一个鬼脸。在一天的这个时刻,酒使她恶心。“他在哪里?”她问。

客人俯向她。她闻到他头发上浓浓的柠檬气味。嘴唇光滑而美丽。“在城里一家屋顶上。”

他们相互微笑。他走开了。她的肩窝里还留着他声音的热气。“淋着大雨?”“不,”他笑着说,“这是我听到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咖啡馆最里边开始了一场关于罪行的讨论,声音很大,使其他讨论都停了下来。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是自己投入佩雷斯怀抱的,能怪佩雷斯吗?一个女人这样向你扑来,你推得开吗?“能推开吗?”玛利亚问。“很难。但是罗德里戈忘记了这一点。”

佩雷斯的朋友们今晚为他哀悼。他母亲待在市政厅里,独自守着尸体。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呢?她的尸体也在市政厅。但她不是本地人。今晚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是马德里人,去年秋天来这里结婚的。

大雨停了,雨水的哗哗声也停了。“结婚以后,她勾引村里所有的男人。怎么办?杀了她?”“多古怪的问题。”玛利亚说。她指着广场上的一个地方,一扇宽宽的、关上的门。“就是那里,”客人说,“是市政厅。”

一位朋友又进了咖啡馆,他们仍在谈论罪行。

雨停以后,广场上又挤满了孩子。城市边沿的大道尽头和普兰西帕尔旅馆的白色大楼显得模模糊糊。玛利亚发现朱迪特也夹在广场上的那群孩子中间。她谨慎地观察地点,最终下到发红的泥水里。客人的那位朋友请玛利亚喝一杯曼萨尼亚酒。她接受了。她来西班牙有多久了?“九天。”她说。她喜欢西班牙吗?当然喜欢。她从前来过。“我得回去了,”她说,“这种雷雨天,哪儿也去不了。”“去我家。”客人说。

他笑了。她也笑,但相当勉强。“再来一杯曼萨尼亚酒?”

不,她不想再喝。她叫回了朱迪特,孩子的靴子上都是广场上的红水。“您还回来吗?今晚?”

她不知道,有可能吧。

她们顺着人行道朝旅馆走去。城里飘着马厩和干草的气味。今夜将很舒服,滨海式的。朱迪特走在红水沟里。玛利亚随她去。她们遇见把守街道出口的警察。天几乎全黑了。停电还在继续,很可能还得一段时间。谁要是看那片屋顶,就会发现上面还有落日的余晖。玛利亚牵起朱迪特的手和她说话。朱迪特习惯了,并不听。

他们在餐厅里面对面坐着,朝玛利亚和朱迪特微笑。“我们在等你。”皮埃尔说。

他瞧着朱迪特。在公路上她也十分害怕雷雨。她哭了。眼睛四周还有黑圈。“风暴还在继续,”皮埃尔说,“很可惜。不然我们可以在晚上到达马德里。”“早该想到的,”玛利亚说,“还是没有空房间,没有人敢走?”“没有房间,连儿童都没有房间。”“明天要凉快得多,”克莱尔说,“得考虑这一点。”

皮埃尔向朱迪特保证他们将留在这里。“我们可以吃饭,”克莱尔对她说,“我们在走廊里放些床垫,让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睡觉。”

餐厅里再没有一张空桌子。“都是些法国人。”克莱尔说。

在烛光下,她的美丽更为明显。她听人说过爱她吗?她微笑着待在那里,准备度过将落空的一夜。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她今晚凌乱的头发,她张开的、

指分开的、轻快地等待近在咫尺的幸福的双手,并不证明她今晚起就不再默默地期待允诺过的即将到来的幸福。

雨又下了起来,在餐厅的玻璃天棚上哗哗啦啦直响,顾客们点菜时只得大声吼叫。有些孩子哭了。朱迪特迟疑着终于没有哭。“什么雨呀!”克莱尔说,不耐烦地伸伸腰,“这么下雨真是荒唐,荒唐,你听听多大的雨,玛利亚。”“你刚才害怕极了,克莱尔。”“是的。”她回忆道。

旅馆里乱糟糟的。那时雨还没有下起来,但风暴已在近处虎视眈眈。玛利亚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坐在旅馆办公室里,正靠近坐着闲聊。她站住了,充满了希望。他们没有看见玛利亚。这时她发现他们的手垂在相互靠近的身体一侧,正得体地彼此握着。时间还早。人们可能认为已经是傍晚,其实是风暴使天空阴沉。克莱尔眼中不再有恐惧的痕迹。玛利亚发现自己有时间——时间——去广场,去来时看见的那家咖啡馆。

她们避免看皮埃尔而是看着那几位用托盘端着曼萨尼亚酒和赫雷斯葡萄酒来来去去的侍者。克莱尔叫住走过的一位,问他要曼萨尼亚酒。她大声喊着,因为玻璃天棚上雨声喧哗。人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办公室的门时时打开。总有人进来。这是特大的风暴,范围极广。“你刚才去哪里了,玛利亚?”皮埃尔问。“去了一家咖啡馆,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一位朋友。”

皮埃尔向玛利亚俯过头。“如果你真坚持,”他说,“我们可以今晚去马德里。”

克莱尔听见了。“克莱尔?”玛利亚问。“我不知道。”

她几乎在呻吟。皮埃尔的双手伸向她的手,然后又缩回来。这个动作在汽车里就已经出现,当时她被风暴吓坏了,天空在翻滚,云层悬在麦地上,朱迪特在惊叫,光线昏暗。克莱尔脸色苍白,她的苍白比她表现的恐惧更令人吃惊。“你不知道,克莱尔,你不知道那种不舒服:在旅馆走廊里熬夜。”“我知道。谁没有见识过?”

她在想象中挣扎,还不到几小时以前,皮埃尔就在视而不见的玛利亚面前双手握着她的手。她的脸色又发白了?他注意到她又脸色发白了吗?“今夜就留在这里吧,”他说,“就一次。”

他微笑。过去他曾微笑过吗?“就一次?”玛利亚问。

皮埃尔的手这次到了尽头,碰到他妻子玛利亚的手。“我是说我对这种不舒服还没有足够的体验,不像你说的那样畏惧它,玛利亚。”

玛利亚将身体稍稍离开餐桌,两手抓住椅子,闭上眼睛说:“有一次,在维罗纳。”

她不看发生的事。在其他的嘈杂声中,克莱尔的声音清亮地显露出来。“在维罗纳?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睡好觉。”皮埃尔说。

晚饭开始了。蜡烛的气味十分强烈,盖过了满头大汗的侍者们一桌桌送上的饭菜的气味。有人在喊叫,在提出异议。旅馆的女经理呼吁客人们理解,由于雷雨,她今晚的处境很艰难。“我喝了酒,”玛利亚说,“这一次我又喝了不少酒!”“连你自己都总是吃惊。”克莱尔说。

大雨停了,在未曾预料的寂静中,玻璃天棚上雨水流淌的潺潺声显得欢快。朱迪特跑到厨房里去,被一位侍者带了回来。皮埃尔谈到卡斯蒂利亚地区,谈到马德里。他发现在这座城的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有两幅戈雅的画。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他们进城时穿过的广场上。侍者端上汤。玛利亚让朱迪特喝汤。朱迪特满眼是泪。皮埃尔对女儿微笑。玛利亚放弃让女儿吃饭的希望。“我今晚不饿,”克莱尔说,“你知道,可能是由于暴风雨。”“由于幸福。”玛利亚说。

克莱尔专心地观察餐厅的景象。她在那突然深思的表情后面微笑。皮埃尔板着脸,抬眼看玛利亚——和朱迪特一样的眼睛——玛利亚对着这双眼睛微笑。“人们早就期待这场雷雨,这阵凉爽。”玛利亚解释说。“是这样。”克莱尔说。

玛利亚又开始努力让朱迪特吃饭。她成功了。朱迪特一勺一勺地吃着。克莱尔给她讲故事。皮埃尔也听着。餐厅的混乱稍稍缓解。但人们一直听见雷声,它随着风暴的或近或远而或强或弱。当玻璃天棚被闪电照亮时,总有一个孩子哭叫。

晚餐在继续,人们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有人在笑。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谁在生活中不遇到这种简单干脆地杀人的处境呢?

警笛仍在黑夜里响。当它们十分接近旅馆时,谈话声减弱了,人们在听。一些人抱着希望等待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被抓获。这将是艰难的一夜。“他在屋顶上。”玛利亚轻声说。

他们没有听见。朱迪特在吃水果。

玛利亚站起身。她走出餐厅。他们单独待着。玛利亚说她去看看旅馆的建筑。

旅馆里有许多走廊,大多是圆形的。有些走廊通向麦田。有些通向与广场切交的大道尽头。还没有人在睡觉。另一些走廊通向俯瞰城市屋顶的阳台。另一场骤雨又在酝酿中。地平线呈黄褐色,看上去十分遥远。风暴仍在扩大。你对今晚结束风暴不再抱希望。“风暴来得快也走得快,”皮埃尔说,“刹那间的事。你别害怕,克莱尔。”

这是他说的。她的恐惧,她那受惊吓的青春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玛利亚还不知道。这是几小时以前的事。

屋顶上是空的。它们大概将永远是空的,虽然人们希望看到上面人头攒动。

雨很小,但盖过了这些空屋顶,城市消失了。再什么也看不见。剩下的只是对臆想的孤独的回忆。

玛利亚回到餐厅时,女经理宣布警察来了。“你们大概也知道,”她说,“我们城里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案子。我们很抱歉。”二

谁也不需要自报身份。女经理为客人担保。

六位警察从餐厅奔过去。另外三位警察去到围绕餐厅的圆形走廊。他们去搜查走廊两边的客房。只是搜查这些客房,女经理说。会很快的。“有人告诉我他在屋顶上。”玛利亚再次说。

他们听见了。她声音很低。但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玛利亚不再坚持。餐厅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侍者都是这个村里的人,都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察也是本村的人。他们相互打招呼。服务停止了。女经理进行干预。在这里说佩雷斯的坏话可要当心。侍者们仍交头接耳。女经理大声下命令但谁也听不见。

接着,渐渐地,侍者们说够了,客人们也逐渐恢复了平静,要求上完菜点。侍者继续服务。他们和客人说话。所有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侍者讲,盯着警察出出进进,他们感到不安,对搜查的结果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有人还觉得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天真得可笑。几个女人谈到十九岁就被杀是多么可怕的事,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落到这个地步,今晚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待在市政厅里多可怕,她只是个孩子。然而在混乱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吃的是侍者在混乱和愤慨中端上的食物。门在砰砰作响,是走廊的门。有警察穿过餐厅,在那里交错而过,手里端着冲锋枪,穿着皮靴,系着武装带,严肃之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湿皮革味和汗味。总有孩子一看到他们就哭。

两位警察朝餐厅左侧的走廊走去,玛利亚刚从那里出来。

朱迪特惊魂未定,不再吃水果。餐厅里没有警察了。替他们端菜的侍者又来到他们桌旁,气得发抖,一面嘟嘟囔囔地骂佩雷斯又赞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真有耐性。朱迪特手里拿着几片直滴汁的橙子,听着,听着。

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圆形走廊尽头的阳台,玛利亚刚离开那里。现在恰好不下雨,他们在顺着餐厅那个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玛利亚在玻璃天棚上的流水声中听见了脚步声,而此刻在餐厅里,谁也听不见。

平静似乎又回来了。天空的平静。雨水在玻璃天棚上平静的流淌声中夹着警察在最后那个走廊——搜查完客房、厨房、庭院——里的脚步声,能忘记这个吗?有一天?不能。

如果他们到过最后那个走廊尽头的阳台,如果他们到过那里,那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肯定不在城里的屋顶上。“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说呢?”玛利亚又低声说。

他们听见了。但两人中间谁也不惊奇。

她看过这些屋顶。刚才,从阳台看下去,屋顶还展现在天空下,有规律地摊开、交错,赤裸裸的,赤裸裸的而且一律空无一人。

有呼叫声从外面传来,从街上?从庭院?从很近的地方。侍者们停了下来,端着菜等着。没有人抱怨。呼叫声仍在继续,在突然的寂静中形成恐怖的缺口。人们听着听着发觉这些呼叫声始终是一样的。是他的名字。“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们在长长的、有节奏的,几乎温情的呼叫中请他回答,请他投降。

玛利亚站了起来。皮埃尔伸出手臂,强迫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可他在屋顶上。”她低声说。

朱迪特没有听见。“真奇怪,”克莱尔小声说,“我对这件事真无所谓。”“只因为我知道这个。”玛利亚说。

皮埃尔轻声叫玛利亚:“求求你,玛利亚。”“这些叫声使人心烦,没别的。”她说。

呼叫声停止了。又下起大雨来。警察露面了。侍者们低着头,嘴边带笑地又继续侍候客人。女经理仍站在餐厅门口,她在监视手下人,她也在微笑,她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位警察又走进旅馆办公室打电话。他打给邻近城市要求增援。由于玻璃天棚上的雨声他大声喊着。他说自从案子被发现全村就被认真地包围了起来,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天亮时找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但必须等待,由于暴雨和停电搜索十分困难,但这场暴雨可能像往常一样在天亮时结束,现在需要做的是整夜把守城市的各个出口,因此还需要人,才能在天一亮就把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像老鼠一样逮住。对方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等的回答很快就来了。再过一个半小时,快十点钟时,增援人员就会到。侍者颤抖地回到他们桌旁,对皮埃尔说:“要是他们抓住他,要是他们能抓住他,他是不肯蹲监狱的。”

玛利亚喝酒。侍者走开。皮埃尔朝玛利亚俯下头。“别喝这么多,玛利亚,我请求你。”

玛利亚举起手臂,推开这个声音可能构成的障碍,一推再推。克莱尔听见皮埃尔和玛利亚说话。“我喝得不多。”玛利亚说。“的确,”克莱尔说,“今晚玛利亚喝得比平时少。”“你瞧。”玛利亚说。

克莱尔什么也不喝。皮埃尔起身说他也去看看这家旅馆。

旅馆里再没有警察了。他们鱼贯走下沿办公室的楼梯出去了。不下雨了。远处仍有警笛声。在餐厅里,人们又开始聊天,特别是抱怨西班牙菜难吃,侍者们还在给最后来的人端菜,一副热情而得意的样子,因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没有被抓住。朱迪特很安静,现在打哈欠了。侍者回到他们桌旁时,对克莱尔,美丽的克莱尔说话,一面说,一面站住再一次看她。“很可能还没有抓到他。”他说。“她爱佩雷斯吗?”克莱尔问。“不可能爱佩雷斯。”侍者说。

克莱尔笑了,侍者也笑起来。“要是她爱佩雷斯呢?”克莱尔说。“怎么能要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呢?”侍者问。

他走开。克莱尔啃起面包来。玛利亚喝酒,克莱尔随她去。“皮埃尔还不回来?”玛利亚问。“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玛利亚朝桌子靠过去,直起身体然后靠在克莱尔近旁。“听我说,克莱尔,”玛利亚说,“你听我说。”

克莱尔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在椅子上仰着身子,眼光投向玛利亚身后的远处,视而不见地瞧着餐厅深处。“我听着呢,玛利亚。”她说。

玛利亚缩回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时间过了一刻。克莱尔停止了啃面包。皮埃尔回来说他在旅馆里为朱迪特挑选了最好的走廊,他看了天空,暴雨正逐渐平息,明天多半是个大晴天,而且,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很快就可以去马德里,当然先要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戈雅的那两幅画。由于暴雨又起,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他的声音很悦耳,总是音正腔圆,今晚有几分演说的味道。他谈到戈雅的两幅画,不去看就太可惜了。“没有这场暴雨,我们早把它们忘了。”克莱尔说。

她不经意这样说,然而在今晚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刚才,在玛利亚留给他们的暮色中,他们在哪里,在旅馆的什么地方先是吃惊继而赞叹地发现此前他们相互很不熟悉,他们之间可爱的默契慢慢发展,最后在那扇窗子后面得到确认?在阳台上?在那条走廊中?在阴暗的天空后面,在骤雨过后从街道升上的热气中,克莱尔,你眼睛此刻和雨一样的颜色。直到现在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克莱尔。

她对他说这总与光线有关,他今晚大概看错了,由于暴雨。“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玛利亚说,“离开法国以前,我们好像的确谈起过戈雅的这两幅画。”

皮埃尔也记得。克莱尔不记得。大雨停了,他们也谈妥。餐厅渐渐空了。走廊里响起喧哗声。人们大概在将床拆开。有人给孩子换衣服。朱迪特睡觉的时间到了。皮埃尔不作声。玛利亚终于说了:“我去安排朱迪特在那个走廊里睡下。”“我们等你。”皮埃尔说。“我这就回。”

朱迪特没有表示不乐意。走廊里有许多孩子,其中几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今晚玛利亚不给朱迪特脱衣服。她用毯子将她裹起来,靠着墙,在走廊中部。

她等着朱迪特入睡。她等了很久。三

随着时间的流逝,暮色的一切痕迹从天空中消失了。“别指望今晚会来电。”旅馆的女经理说,“这个地方一向如此,风暴十分猛烈,整夜都会停电。”

电没有来。还会有暴雨,骤雨整夜连续不断。天空仍然低矮,一直被十分猛烈的风吹向西方。可以看见它在这完美的床榻上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尽头。也可以看见那条风暴线,它越来越侵犯天空中的明亮部分。

玛利亚从她所在的阳台上看到了这全部风暴。他们仍待在餐厅。“我这就回。”玛利亚这样说过。

在她身后的走廊里,所有的孩子现在都睡了。其中有朱迪特。玛利亚转过身就能在挂在走廊墙上的煤油灯的柔光中看见朱迪特熟睡的身影。“她一睡着,我就回来。”玛利亚曾对他们说。

朱迪特睡着了。

旅馆里人满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后,这条走廊还会更挤。旅馆里的人比城里整整一个区的人还多。在城外,公路摊开在那里,空无一人,直至马德里。自傍晚五点钟以来,风暴也奔向马德里,在这里或那里裂开,露出晴空,接着又合上。直至精疲力竭。什么时候?风暴将持续一整夜。

城里再没有一家咖啡馆开门。“我们等你,玛利亚。”皮埃尔曾说。

这是个小城市,占地只有两公顷,整个城市缩在一个不规则但丰满的形状里,轮廓清晰。过了这城,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一片光秃秃的田野,稍有起伏的地势今晚也难以分辨,但它在东面似乎突然塌陷。这是一个在此以前干枯的激流,但明天它会泛滥。

时间是十点钟。晚上。夏天。

有几位警察从旅馆的阳台下经过。他们大概开始对搜寻感到不耐烦了,在泥泞的街上拖着脚。案子已经发生很久,几个小时了。他们谈论天气。“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

玛利亚记得。屋顶就在那里,空空的。它们在玛利亚所在的阳台下面隐约闪光。空空的。

他们在餐厅里,在收拾完的餐桌中间等她,但忘了她,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旅馆里满是人。他们只有在这里才有地方相见。

在城的另一端,在广场过去朝马德里方向又响起警笛。没有发生任何事。几位警察来到左边街头,停下来又走掉。这是简单的守卫换岗。警察在阳台下走过,转进了另一条街。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过后不久。时间过去了,她本该去餐厅找他们,到他们那里,插入他们的视线之间,坐下,再一次重复那个惊人的消息。“有人告诉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躲在屋顶上。”

她离开阳台,回到走廊,在睡熟的朱迪特身边躺下,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走廊里其他所有孩子中的形体。她轻轻地吻孩子的头发。“我的生命。”她说。

孩子没醒过来,稍微动了动,微笑,又安静地睡去。

城市就这样在睡眠中静寂无声。有几个人仍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发现了妻子在与佩雷斯做爱后赤身露体地睡在佩雷斯身旁。然后,她死了。十九岁的尸体躺在市政厅里。

如果玛利亚起身到餐厅去,她可以要一杯酒。她想象喝下头一口曼萨尼亚酒后嘴里的快感和随之而来的身体的宁静。但她不动。

在走廊外面,通过煤油灯的那层摇曳不定的黄光,应该能看见城里的屋顶,它上面是迅速移动、越来越厚的天空。天空就在那里,紧挨着开着的阳台的框架。

玛利亚又站起来,迟疑着是否去餐厅,在那里他们仍然痴迷于霹雳式的相互恋情,他们身在光秃秃的餐桌和疲乏不堪、盼他们走的侍者中间,但视而不见。

她朝阳台走去,抽了一支烟。雨还没有再下,得过一会儿。天空在酝酿雨,但必须等一等。在阳台后面,有几对男女来到了走廊。由于有孩子睡觉,他们轻声说话。他们躺了下来,最初沉默不语,希望能睡着,但无法入睡便又说起话来。从四处,特别是从住满人的客房,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有规律地被警察命中注定的巡逻声所打断。

警察走过以后,在圆形走廊和客房里,夫妻们的嘈杂声重又响起,缓慢的、疲惫的、日常的声音。在门背后,在拆开的床上,在因暴雨的凉气而促成的男女交配中,人们谈论夏天,谈论这场夏季暴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

骤雨终于来了。几秒钟内就使街道变为泽国。土地太干,吸收不了这么多雨水。广场上的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玛利亚看见树梢在屋顶尖脊后面时隐时现。当闪电照亮这个郊野中的城市时,玛利亚在灰白的光线中看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凝定不动的身影,他湿漉漉的,紧紧抱住阴暗的石头烟囱。

大雨持续了几分钟。风力减弱,又恢复了平静。在人们的期待下,平静下来的天空洒下朦胧的微光。光线随着人们的希望越来越亮,但人们知道它很快就会因另一轮暴雨的开始而暗下来。这时玛利亚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模糊的身影,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发亮的、不和谐的、模糊的身影。

警察的搜索又开始了。天空宁静下来,他们再次露面。他们始终在泥泞中前进。玛利亚俯在阳台栏杆上,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人笑着。全城响起同样的警笛声,警笛声均匀地相互隔开。这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守卫会持续到早上。

除了玛利亚所在的这个阳台以外,还有其他的阳台,它们分布在旅馆朝北门廊的各层楼上。它们是空空的,除了一个阳台,在玛利亚右边,更高一层楼的那个阳台。他们大概刚去过那里。玛利亚并没有看见他们去。她稍微退到走廊口上,在走廊里人们正在睡觉。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接吻。玛利亚灭了烟。她看见他们在迅速变化的天空这个背景前显得十分高大。皮埃尔亲吻克莱尔时,双手放在克莱尔胸前。他们多半在说话,但声音很低。说的大概是最初的甜言蜜语,这些话在两次亲吻之间涌上他们的嘴唇,抑制不住,如泉喷出。

在闪电下,城市变得苍白。闪电是不可预测的,杂乱无章。有闪电时,他们的亲吻也变得苍白,此刻合而为一令人无法辨清的身影也显得苍白。他最先亲吻的是被黑黑的天空遮住的眼睛吗?她不可能知道。你的眼睛下午有恐惧的颜色,此刻有雨水的颜色,克莱尔,你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它们,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个,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这些亲吻前,离他们几米以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裹着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狱般的长夜结束。到天亮就好了。

又一轮暴雨在酝酿中,它会将他们分开,并且使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他这样做时,她也这样做,她将两手放在自己孤独的胸前,然后两手垂下,抓住阳台,无所事事的样子。当那两人混合为一个独一的形体,难以区分时,玛利亚在阳台上很靠前,现在她便朝阳台里边的走廊稍稍后退,又有风已经钻进走廊的灯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们。她仍然看见他们。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屋顶上。他们的身体现在分开了。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闪电中,他们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风再次吹过全城,敲打着屋顶的尖脊。再过两分钟暴雨就要来了,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阳台上空无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为了更好地拥抱她,头一次幸福地拥抱她,因与她保持距离而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这种幸福。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暴雨将使他们今夜分开。

还须等待。等待的烦躁在增加,达到了沸点,于是出现了缓解。皮埃尔的一只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到处摸,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事情这就完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接着时间又过了一会。黑夜终于完全来临。在这一夜,在这座城里,没有地方做爱。玛利亚在这个事实面前低下眼睛:他们将忍受饥渴,在这个适于爱情的夏夜里,城里全是人。闪电继续将他们欲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们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相互抱着,他的手现在停在她的腰部下边,一直停在那里,而她呢,她呢,她双手揽住他的双肩,紧紧抓住它们,嘴贴着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与此同时,闪电将他们对面的屋顶照得通亮,在屋脊上的烟囱周围是围着裹尸布的罪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风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过孩子们熟睡的形体。一盏灯灭了。但什么也没有惊醒他们。城市漆黑,在熟睡中。客房里悄然无声。朱迪特的形体很安稳。

他们像来时一样骤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紧她,拖她——他怎能这样——到一个熟睡的走廊的角落里。阳台上空了。玛利亚再次看表,快十一点钟了。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力下,一个孩子的形体——不是这一个——发出一声喊叫,只一声,然后翻身又睡了。

雨来了,重新散发出它那无法抹去的气味,泥泞街道上沉浊的气味。雨点落在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爱而死的死亡形体上,如同落在田野上。

在旅馆里,他们今晚在哪里能找到相会的地方呢?今晚他会在哪里掀起她那条轻薄的裙子呢?她多么漂亮。你真漂亮,天知道你多漂亮。雨一来他们的身影完全从阳台上消失了。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厨房中,夏天,处处,它无处不在,夏天,为了他们的爱。玛利亚伸伸腰,回到走廊里躺下,又伸伸腰。现在完事了吧?在另一个黑黑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也许没有任何人——谁认得这全部走廊呢?——但可能就在他们阳台的正上方,在他们阳台的延伸部分,有那个奇迹般地被人忘记的走廊,他们顺着墙躺在地上。完事了吧?

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必须等待。这场大雨比上一场雨时间更长,它依旧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天棚上的可怕声音传遍整个旅馆。“我们刚才在等你,玛利亚。”皮埃尔说。

骤雨结束时他们来了。她躺在朱迪特身旁时看见他们两个身影朝她走来,无比巨大的身影。克莱尔那条胯部鼓起的裙子在膝盖处稍稍揭起。走道的风。太快了。从他们离开阳台到他们来找玛利亚,这中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在微笑。刚才的希望是荒谬的。今晚在旅馆里他们没有做爱。还须等待。黑夜还剩下的全部时间。“你说你要回去的,玛利亚。”皮埃尔又说。“这是因为我很累。”

她刚才看见他在走廊的地上仔细找她,差一点从她身边过去,后来在她身边站住了,她是最末一个,然后就是走廊通往餐厅那个黑洞的入口。克莱尔跟在他后面。“你没有回去。”克莱尔说。“这是因为,”玛利亚重复刚才的话——她指着朱迪特——“她会害怕的。”

皮埃尔微笑。他的目光离开玛利亚,发现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子朝向一个阳台。“什么鬼天气。”他说。

他一发现这扇窗子便立即驱除了这个发现。他害怕了?“这雨得下一整夜,”他说,“等天亮才会停。”

只从他的声音上,她就知道了。声音颤抖,变了样,也充满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接着,克莱尔也对朱迪特微笑,对着朱迪特那个裹在棕色毯子里的、歪斜的小小形体微笑。她的头发仍然被阳台上的雨弄得湿湿的。煤油灯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蓝宝石。我要吃你的眼睛,他曾对她说,你的眼睛。在白色汗衫下,她的乳房显得年轻而丰满。蓝色目光有几分惊慌,因不满足、未能满足而呆滞。她的目光从朱迪特身上移开,又转向皮埃尔。“你是否又回咖啡馆去了,玛利亚?”“不,我一直待在这里。”“幸亏我们没有动身去马德里,”皮埃尔说,“你瞧瞧。”

他再次转身对着那扇开着的窗子。“幸亏没有动身,是的。”

在沿着旅馆的那条街上响起一声警笛。了结了?没有第二声。他们三人都在等待。不。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由于街道泥泞而变得沉重的脚步朝城北方向远去。他们不说话。“她今晚可不暖和。”克莱尔说。

玛利亚抚摸朱迪特的额头。“还好,比平时凉一点。很舒服。”

玛利亚只需看克莱尔的胸脯便能知道他们相爱。他们将躺下,躺在她身旁,他们被分开但受欲火的折磨与煎熬。他们两人都在笑,同样有罪,同样惊恐与幸福。“我们刚才等你了。”皮埃尔又说。

连克莱尔也抬起了眼睛。接着她低下眼睛,脸上只留着一个遥远的、难以抹去的微笑。只要看看垂下的眼睛和这个微笑,玛利亚就会明白。多大的胜利!克莱尔在这个胜利前闭上眼睛。他们肯定在旅馆各处寻找过他们的位置。没有可能。他们不得不放弃。于是皮埃尔就说:“玛利亚在等我们。”在将来的这几天里,是怎样的前途在等着他们呢。

皮埃尔的双手顺着大腿垂着。八年来它们抚摸玛利亚的身体。现在克莱尔进来了,进入到由这双手自然流出的不幸之中。“我躺下了。”她宣告。

她取了一条旅馆负责人放在小圆桌上的毯子盖在身上,始终在笑,在煤油灯下躺下来,叹了一口气。皮埃尔没有动。“我睡了。”克莱尔说。

皮埃尔也取了一条毯子,在走廊另一边靠着玛利亚躺下。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在那里,在离他们三人二十米远的地方吗?是的。警察刚刚又在街上走过。克莱尔又叹了口气。“呵,我睡了,”她说,“再见,玛利亚。”“再见,克莱尔。”

皮埃尔点了一支烟。在凉爽的走廊里,在雨水和克莱尔的气味中,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很舒服。”皮埃尔低声说。

时间过去了。玛利亚本该对皮埃尔说:“你知道,真是荒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确实在那里,在屋顶上,就在对面。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玛利亚什么也没有说。“你累了吗,玛利亚?”皮埃尔问,声音更低。“比平时好一点,大概是因为暴雨,它有好处。”“是这样,”克莱尔说,“不像别的晚上那么累。”

她没有睡着。一阵风将最后那盏灯吹灭了。走廊尽头又出现了闪电。玛利亚轻轻地回转头,但是从她和皮埃尔待的地方看不见屋顶。“真是没完没了,”皮埃尔说,“你要我再点灯吗,玛利亚?”“不必了。我愿意这样。”“我也愿意这样。”克莱尔又说。

玛利亚不说话了,她知道:皮埃尔希望克莱尔快睡着。他不再抽烟,一动不动地靠在墙上。然而克莱尔还在说。“明天,”她说,“一到中午就应该订马德里的客房。”“是的,对。”

她打了一个哈欠。皮埃尔和玛利亚等待她睡着。雨很大。如果愿意,可以让全部暴雨浇在自己身上而死去吗?玛利亚似乎记起她曾在屋顶上看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死去的形体。

玛利亚知道皮埃尔没有睡着,他在注意妻子玛利亚,他对克莱尔的欲望此刻蜕变成对妻子的回忆,他面色阴沉,惟恐她猜到了什么。一想到与他们从前相比,妻子玛利亚今晚又是多么孤独,他心绪不宁。“你睡着了?”“没有。”

他们又一次低声说话。他们在等待。是的,这一次克莱尔睡着了。“几点钟了?”玛利亚问。

雨停了,警察又出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应该听得见他们。皮埃尔借着刚点着的香烟的光看表。“十一点二十。你要一支烟?”

玛利亚很愿意要。“天已经明亮些了,”皮埃尔说,“也许天会转晴。给你,玛利亚。”

他递给她烟。他们欠起身点烟然后又躺下。在走廊尽头,玛利亚看见阳台那道深蓝色屏障。“这种夜晚真是漫长。”皮埃尔说。“是的,试试睡着吧。”“你呢?”“一杯曼萨尼亚酒会让我高兴。但这不可能。”

皮埃尔没有立刻回答。最后一阵细雨盖住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街上有人在低声唱歌,有人在笑。警察又一次出现。但走廊里一片宁静。“你不想试试少喝一点吗,玛利亚?试一次?”“不,”玛利亚说,“多喝。”

从街上升起泥土的气息,源源不断,眼泪的气味以及相随相伴的气味,成熟但潮湿的小麦的气味。她会跟他说吗?“真是荒唐,皮埃尔,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就在那里,在那里,那里。天一亮他就会被抓住。”

她什么也没说。是他开口了:“你还记得吗?维罗纳?”“记得。”

皮埃尔如果伸出手,就能摸到玛利亚的头发。他提到维罗纳。他们曾在维罗纳的一个浴室里整夜做爱。也是风暴,也是夏天,也是旅馆客满。“来吧,玛利亚。”那时他感到奇怪。“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会厌烦你呢?”“再给我一支烟。”玛利亚说。

他给她烟。这一次她没有起身。“我向你提起维罗纳,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阵阵污泥与小麦的气味飘进了走廊。旅馆浸泡在这种气味里,此外还有城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和他的死者,以及对维罗纳爱情之夜的剪不断但完全徒劳的回忆。

克莱尔睡得很好。她突然翻身呻吟了一声,是因为熟睡城市的气味,和今晚皮埃尔抚摸她身体这件事的气味。皮埃尔也听见克莱尔的这声呻吟。过去了。克莱尔安静下来。躺在皮埃尔旁边的玛利亚再只听见孩子们的呼吸声,还有警察的声音,随着清晨的临近,他们更在一丝不苟地巡逻。“你还不睡?”“不,”玛利亚说,“告诉我几点钟了。”“十二点差一刻。”他等了等,“给你,再抽一支烟吧。”“好的。在西班牙几点钟天亮?”“在这个季节很早。”“我想告诉你,皮埃尔。”

她接过他递来的烟。她的手稍稍颤抖。他等自己再躺下才问:“你想告诉我什么,玛利亚?”

他等了很久,没有回答。他不坚持。两人都在抽烟,由于地砖硌着胯骨而仰身躺着。只能承受这减至最小的不适。不能掀开盖在你身上的朱迪特的毯子的一角,否则就暴露在皮埃尔的目光下。只好尽量在两次吐烟之间闭上眼,再睁开眼,身体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找到这家旅馆还算幸运。”皮埃尔说。“还算幸运,是的。”

他抽得比她快。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头在他与玛利亚之间的地方掐灭,他们躺在走廊中部熟睡的身体中间。大雨现在几乎结束,也就是克莱尔叹气的工夫。“你知道,玛利亚,我爱你。”

玛利亚也抽完了烟,她像皮埃尔一样,将烟头在走廊的一块空石砖上掐灭。“呵,我知道。”她说。

出了什么事?在酝酿什么?风暴真正结束了?骤雨来临时,大桶大桶的水倾泻在玻璃天棚和屋顶上。此时只有仿佛淋浴的声音,持续不到几秒钟。应该在风暴的这个阶段以前入睡。应该在这一时刻到来以前适应这个念头:这是糟糕的一夜。“你得睡觉,玛利亚。”“是的,可是有这个声音。”她说。

她可以这样做,她可以翻个身去完全贴着他。他们可以起身,一同远远地离开克莱尔的梦,随着黑夜过去,对克莱尔的记忆会变得苍白。他明白这个。“玛利亚,玛利亚,你是我的爱。”“是的。”

她没有挪动。街上仍然有警笛声,使人们相信曙光在即,越来越近。闪电变得微弱与遥远。克莱尔仍在被皮埃尔双手抱住裸露的胯部这个回忆中呻吟。而这个习惯就像孩子们呼吸时发出轻微喉音的习惯一样。雨水的气味盖过了克莱尔古怪的欲望,使它成为今夜在城里肆虐的普通欲望。

玛利亚轻轻抬起身体,勉强朝向他,停止了动作,瞧着他。“真傻,可我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了。他在屋顶上。”

皮埃尔睡着了。他刚刚像孩子一样突然睡着了。玛利亚想起他总是这样的。

他睡着了。这个证明让她微笑。她不是很有把握的吗?

她稍微抬高身体。他没有动弹。她完全起来,擦过他那沉入睡眠的、得到解脱的孤独身体。

玛利亚来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表。十二点半钟。在这个季节,大概再过三小时,天就亮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被她发现的那种死亡的姿势中,等着在天亮时被杀。四

天空在城市上方升高,但在远方它仍然贴着小麦地。结束了。闪电变得微弱,雷鸣声也更微弱。不管天气如何,再过两个半小时就是黎明了,一个雾蒙蒙的、不祥的黎明,对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来说不祥的黎明。此刻所有的人都在旅馆里和城里睡着了,除了她玛利亚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警笛声停止了。警察在城市周围巡逻,把住出口,等待能抓住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快乐的黎明。再过两个半小时。

也许玛利亚会睡着。她那么想喝酒。也许等待黎明是她力不能及的事。在黑夜的这一刻,时间已经将你抛到不可避免的新一天的疲累之中。只要想到新的一天你就会感到疲惫不堪。在即将来临的这一天里,他们的爱情会有增无减。必须等待。

当一场新来的骤雨再次冲破天空时,玛利亚仍然待在阳台上。雨不大,还是温和的。

她对面那个由两个大斜面构成的屋顶在承受雨水。在屋脊上,在分割两个斜面的尖脊上,方形烟囱的周围有一团东西,从玛利亚十点半钟在闪电下看到它到现在,它的形状丝毫未变。这团东西外面裹着黑色。雨打着它仿佛打着屋顶。接着雨停了。东西仍在那里。它与烟囱的形状融为一体,你如果久久地盯着它,可能会怀疑它是人体。你会想,这可能是水泥,是烟囱的支撑,因陈旧而变黑了。但与此同时,当闪电照亮屋顶时,这是一个人形。“什么鬼天气,”玛利亚说,仿佛是和皮埃尔讲话。接着她在等待。

那个形状仍然不变。在一辈子中只有一分可能性:这是一个人。警察在皮靴声中默默地、疲惫地穿过街道。他们过去了。

玛利亚这次呼叫起来:“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一想到他可能回答、动弹、打破这非人的姿势,她的想象力就高兴异常。“嘿。”玛利亚呼叫,朝屋顶做了一个手势。

毫无动静。困倦逐渐离开玛利亚。她仍想喝酒。她记得汽车里有一瓶白兰地。刚才她和皮埃尔说话时,喝酒的愿望还不强烈,轻轻擦过她,但现在变得十分强烈。她朝走廊里,朝走廊另一边瞧了瞧,看餐厅里是否有灯光能使她实现喝酒的希望。不,如果她要求皮埃尔去取酒,他会做的。今晚他会做的,他会去叫醒侍者。但她不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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