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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08:5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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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朱海观 王汶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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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罪与罚试读:

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

ПРЕСТУПЛЕНИЕ И НАКАЗАНИЕ

据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1970 年出版的“世界文学丛书”版本译出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罪与罚/(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著;朱海观,王汶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ISBN 978-7-02-013927-9

Ⅰ. ①罪⋯ Ⅱ.①陀⋯②朱…③王… Ⅲ.①长篇小说—俄罗斯—近代 Ⅳ.① I512.44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42288号

责任编辑 李丹丹

装帧设计 陶雷

责任印制 徐冉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博文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464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30.5 插页 1

印 数 1-8000

版 次 1982年10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20年1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3927-9

定 价 76.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前言 предисловие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浸透着血和泪的社会悲剧,一部酣畅淋漓地剖析一个罪犯内心世界的心理小说,一部举世公认的、震撼灵魂的世界文学名著。

如书名所示,小说是以刑事犯罪为题材的,写的是罪与罚。主人公——大学生拉斯柯尼科夫为贫困所迫,不得不中途辍学。他住在一间租来的、像个衣柜似的陋室里,整日像只猫似的躲着催租的女房东,靠母亲省下来的一点抚恤金和借债过日子。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经过苦思冥想,他头脑中产生了一种“理论”。根据这一理论,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平凡的人,低等人,他们只是繁衍同类的材料,必须俯首贴耳地做奴隶;另一类是“非凡的人”,他们是统治者,不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随意杀人。为了从困厄中挣扎出来,为了不再连累母亲和妹妹,同时也是为了实践一下自己的“理论”,来检验自己到底是个和大家一样的“虱子”,还是一个“非凡的人”,他铤而走险,举起发抖的双手,用斧子砍死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抢走她的钱和首饰,继而为灭口又狠心杀死了她的妹妹。事情虽然干得不那么顺利,但由于种种巧合,他竟安全地逃离了现场。警方也始终没能找到确凿的证据,而且后来还出现了一个“替身”:嫌疑犯米柯尔卡向警方自首,“供认”是他杀死了老太婆。此时真正的凶手拉斯柯尼科夫几乎可以完全逃脱法律的惩罚了;然而,他却没能摆脱掉另一种更可怕的惩罚——道德与良心的惩罚,而且,这惩罚先于犯罪:自他萌生杀人念头的时刻起,他的内心便成了一个永不安宁的战场。人性与反人性、良知与他的“理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为那“荒唐的”念头感到厌恶,不相信自己真会去做“那件事情”,直到行凶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犹豫:“不如回去吧?”杀人后,他便陷入了痛苦的精神折磨之中。他得了热病,昏迷三天三夜,发高烧,做噩梦,动辄歇斯底里大发作;他开始厌烦世上的一切,甚至对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也产生一种生理上的憎恶;他对什么都怀疑,却又神经质地一次次暴露自己,甚至下意识地再次去凶杀现场拉门铃,重温“当时那种又痛苦又可怕的丑恶感觉”。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他痛心地说:“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了我自己,而不是老太婆!我一下子把自己毁了,永远地毁了!”在妓女索尼娅“爱”的感召下,他终于去自首了。《罪与罚》写于一八六六年,那是俄国农奴制改革后社会急剧动荡的年代。广大劳动人民在崩溃的农奴制和急遽发展的资本主义双重压迫下,缺衣少食,饥寒交迫;而各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潮、无政府主义思潮则应运而生。在《罪与罚》发表前后,已有不少资产阶级哲学家、政治家提出并宣扬“强者的权利”和“超人哲学”,这理所当然地引起许多正直人士的谴责和批判。但是,谁也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以巨大的艺术力量暴露出这一憎恨人类的“理论”的野蛮本质及其产生的社会根源。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出身于一个医生家庭。四十年代他曾与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别林斯基接近,并参加过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俄国最早的进步知识分子革命组织,因而于一八四九年被捕,被判处死刑,只是在临刑前几分钟被沙皇赦免。刑场上的经历,十年监狱、苦役以及流放生活,对于他的身心产生了可悲的影响。四十年代末他入狱时是一个具有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无神论者;十年后,当他从流放地回到彼得堡时,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和君主主义者。《罪与罚》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六十年代重返文坛后的代表作。这部作品体现了作家创作成熟时期的思想——基督教人道主义思想。他怀着巨大的同情描绘了拉斯柯尼科夫一家和马美拉多夫一家所处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处境。小官吏马美拉多夫因酗酒而被解雇,一家大小六口无以为生,大女儿索尼娅不得不彳亍街头,出卖肉体。后来马美拉多夫被车轧死,他的老婆发了疯,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沿街卖唱乞讨,最后吐血而死。马美拉多夫曾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您明白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什么滋味?”“总得让每个人都有条路可走啊!”这是一种多么绝望的呼喊,一幅多么凄惨的图画!

然而,在清醒地提出一系列尖锐的社会矛盾之后,作家却诉诸人的天性和宗教,企图用宗教和伦理的方式去消灭恶,去解决社会问题。在《罪与罚》中,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在经历了种种精神上的痛苦折磨之后,终被索尼娅“为全人类自觉地受苦受难”的基督教思想所感动,他决心把她的信仰当做自己的信仰,决心“等待和忍耐,他们还得等待七年;在这之前,将要受到多少难以忍受的苦难,享受多少无限的幸福啊!但是,他已经复活了”。这就是作家心目中人的“复归”,就是作家宣扬的通向“黄金时代”的必由之路。而这正是作家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思想在文学创作中的反映。《罪与罚》充分显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主要艺术特色: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复调结构,悲剧体裁,巧妙的布局,紧张的情节……特别是深刻的心理分析。一八六五年,作家在写给杂志主编卡特科夫的信中,介绍自己这部未来的作品是“一起犯罪行为的心理分析报道”。小说一开始就描写主人公杀人前一天所作的准备及其复杂矛盾的心理,随后即是血淋淋的杀人场面。第二部至第六部则是凶手那宛如地狱般的内心世界的刻画。当然,书中还有许多其他人物和线索,如马美拉多夫一家的命运、自觉地受苦受难以洗刷灵魂的索尼娅、“一切为了个人”的“聪明人”卢仁、卑劣的酒色之徒斯维里加洛夫、负责侦讯工作的预审官波尔费利等,但这些人物和线索都是为这条主线服务的。在小说中,作家运用连续的内心独白、对话、争论以及梦幻等形式,描写了主人公行凶前后的心理变态、怀疑症、热病、与亲人的疏远、下意识的行动、精神分裂式的压抑、苦闷、发狂……把一颗在苦难中绝望挣扎的灵魂剖析得淋漓尽致。那昏暗的烛光下杀人犯与卖淫妇抱头痛哭的图景,拉斯柯尼科夫自首前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场面,深深地印在读者心中。

长期以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对他的评价褒贬俱存,毁誉不一。但不论赞颂的,还是谴责的,却又都一致承认他是个天才,不过在“天才”二字前面冠以不同的修饰语:或“人道的天才”,或“残酷的天才”,“病态的天才”……而高尔基则称他为“恶毒的天才”,高度地评价了其艺术才能,又尖锐地批判了其有害的思想。今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祖国被公认为堪与托尔斯泰并驾齐驱的文学巨人。在欧洲,一百多年来,他的声誉越来越高,他的创作思想和独特的创作方法对许多欧美作家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不少现代主义流派都尊奉他为自己的先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早被介绍到中国的俄国作家之一,在我国也有广泛的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世界留下了宝贵的文学遗产。他的代表作《罪与罚》这部催人泪下的社会悲剧,卓越的社会心理小说,无可争辩地在浩繁的世界文库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刘开华第一部 Первая часть1

七月初,时当酷暑,傍晚,有个年轻人从他向C巷二房东租来的一间小屋里走出来,慢慢地、犹豫不决似的朝K桥方向走去。

他平安无事地避免了在楼梯上碰见他的女房东。他那间小屋,在一座五层高楼的屋顶下面,与其说像个住人的屋子,倒不如说像个衣柜。他向女房东租用这间小屋是兼包饭和包括女仆照料的。女房东住在楼下的单人房里,每次他出去,都得打她的厨房门口经过,厨房的门朝着楼梯,几乎总是大敞着的。每当那个年轻人路过,他就会产生一种痛苦而又胆怯的感觉,使他羞愧得皱起眉头。他欠了女房东一身的债,所以生怕遇见她。

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和逆来顺受惯了,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从某一个时期起,他就处在烦躁不安的紧张状态,像是犯了疑心病。他一直在苦思冥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仅怕见女房东,甚至怕见任何人。他被穷困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最近,就连窘迫的境遇也不再成为他的负担了。他已不再去做他日常需要做的事情,也不愿去做那些事情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怕女房东,不管她怎样蓄意跟他作对。但是,与其被拦在楼梯上听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婆婆妈妈的废话,被她纠缠着逼债,恫吓,埋怨,自己又不得不想方设法来支吾搪塞,道歉,说谎,那么,倒不如像一只猫似的悄悄溜下楼去,不让任何人看见的好。

然而,这一次出来的时候,他那种害怕碰见女债主的心情,使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我想去干那样一件事,却又害怕这些无聊小事!”他想,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哼……对啦……人可以主宰一切,可是一胆小,就什么事都做不成……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我真想知道,人最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最害怕的是迈出新的一步,讲出自己的新见解……可是我空话说得太多了。正因为我尽说空话,所以我才什么事也不做。然而,也许,正因为我什么事也不做,所以我才尽说空话。最近这一个月来,我养成了说废话的习惯,一连好多天躺在墙角里,想着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我现在为什么要去那儿呢?我真的能够做那件事情吗?那件事很严肃吗?才不呢!这不过是异想天开,自己给自己寻开心罢了;儿戏。对,也许只是个儿戏!”

街上热得可怕:加上闷人的空气,杂沓的人群,到处是石灰,脚手架,砖瓦,灰尘,以及每一个不能在乡间租别墅住的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的、夏天特有的臭味——所有这一切一齐向这个年轻人袭来,对他本来已经不正常的神经产生了极为不良的影响。从城里这一带特别多的小酒馆里飘出的使人难受的臭气,以及虽然在工作日也会不断遇到的那些醉汉,给这幅画面又平添了一层令人作呕的阴郁色彩。霎时间,在这年轻人清癯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其厌恶的神情。顺便说一句,他长得非常俊美,有一双美丽乌黑的眼睛和一头深褐色头发,身材在中等以上,细瘦而匀称。但是很快他就仿佛陷入沉思,说得更正确些,仿佛陷入一种出神状态。他信步走去,对于身边的一切不但视而不见,甚至不愿去理会它们。由于他自己刚刚才承认的那种独白的习惯,他嘴里不时地在咕哝着什么。这会儿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混乱的,他的身体很弱,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吃任何东西。

他穿得很破,甚至穿惯了破烂衣衫的人也羞于穿他这样一身衣服在大白天上街。然而在城市的这一带,穿什么衣服是不会引起人们惊讶的。因为这是在干草市场附近,有许多人所共知的茶坊酒肆,同时聚居在彼得堡邻近中心区这些大街小巷里的,多半是些小贩和工人,所以人群杂沓,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即使是很怪异的人,在这儿也不足为奇。可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心里郁积了那么多的怨恨与轻蔑,所以尽管他有时也像年轻人一样最怕人家议论,但他在大街上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衣衫褴褛。当然,当他遇到有些熟人或老同学的时候,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一向不乐意见到他们……然而在这当儿,一个醉汉不知道什么缘故,坐在一辆由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大车上被拖到什么地方去,在他走过时,突然向他大喝一声:“喂,你这个戴德国帽的!”他用手指着他,大声吼道。这时,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慌[1]忙抓住自己的帽子。这是从齐默曼帽店买来的一顶圆形高筒帽,已经破旧不堪,因为年久而变色,上面尽是破洞和污迹,连帽边也没有,七扭八歪地弯向一边,难看极了。不过他感到的不是羞愧,完全是另外一种感情,甚至很像恐惧。“我早就料到了!”他惶惑不安地咕哝说,“我早就这样想过!再糟糕不过了!像这样一桩蠢事,这样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会把全部计划都给破坏掉的!是的,帽子太显眼了……因为可笑,所以才显眼,穿了这身破衣服,一定得戴一顶便帽,随便哪一种旧的扁平帽子,而不是戴这种不像样的东西。没有人戴这种帽子的,这顶帽子,在一俄里以外就会被人看见,会被人记住的。麻烦就在这儿。问题就出在人们会记住它,这可是一件罪证。干这种勾当,一个人越不叫人注意就越好。小事,小事最要紧!整个事情常常是被这些小事毁掉的……”

他不需要走很远;他甚至知道离他公寓的大门有多少步:正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想得出神的时候曾经数过。当时他并不相信这些幻想,只不过用那种荒唐而又诱人的鲁莽行为来刺激一下自己罢了。而现在,一个月以后,他已经开始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些幻想了,尽管他在独白的时候嘲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优柔寡断,可是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习惯把这种“荒唐的”幻想当做一件正在付诸实施的事情了,虽然他还不相信自己能够办得到。他现在甚至要去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作一番试探,因此他越往前走,心里也就越忐忑不安起来。

他带着一颗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和一种神经质的战栗走到一座大房子前,房子的一面临河,另一面临街。房子里有许多小房间,里面住[2]满了各式各样的工人——裁缝、铜匠、厨娘,形形色色的德国人,出卖肉体的姑娘以及小官吏等。人们川流不息地在这座房子的两个院子里和两扇大门里进进出出。这座房子里雇用了三四个管院子的。那个年轻人很高兴,他谁也没碰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大门,从右边的一座楼梯上去了。这是一条又暗又窄的“后”楼梯,但是这一切他事前早已了解过,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儿的整个环境:这里是这么幽暗,即使遇到一双好奇的眼睛,也没什么危险。“如果我现在就这么害怕,那么等到我真的去干那件事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当他走上四楼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着。在这里,他的去路给几个改做搬运夫的退役兵士挡住了,他们正从屋里把家具抬出来。他以前就知道,一个有家眷的德国人住在那层屋子里,是个官吏。“这个德国人大概要搬走,那就是说,在四楼,在由这条楼梯上来的这个楼梯口上,今后有一个时期,只有老太婆的房间里是住人的。这很好……万一……”他又想道,一面去拉那个老太婆的住宅的门铃。门铃发出一阵微弱的丁零声,好像这铃是白铁做的,而不是铜做的。在这种房子的这类小住宅里,门铃差不多都这样。他已经忘记了这个门铃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现在这种特别的丁零声似乎使他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把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这回他的神经简直脆弱到了极点。过了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小缝:女主人带着明显的疑虑从门缝里打量着来客,只能看见她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可是,当她看见楼梯口有很多人的时候,就放大了胆,把门全打开了。于是年轻人迈过门坎,走进黑洞洞的过道,那个过道是和后面的一间小厨房隔开的。老太婆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疑惑地打量着他。这是个身材矮小的干瘪老太婆,六十来岁,有一双又精明又恶毒的眼睛和一个小小的尖鼻子,头上没有包头巾。她那两鬓微斑的淡黄色头发涂了一层厚厚的发油。像只鸡腿的细长脖子上缠了一条破旧的法兰绒围巾,虽然天热,肩膀上还披了一件皮上衣,那件上衣已经破旧不堪,因为年久而变黄了。老太婆不断地咳嗽和哼哼。年轻人准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望了她一眼,因为她眼睛里又骤然闪出了刚才那种不信任。“拉斯柯尼科夫,大学生,一个月前到您这儿来过。”年轻人急忙嘟哝道,把腰微微弯了弯,因为他想起了,应该客气一些。“我记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您以前来过。”老太婆说,她把每个字咬得很清楚,不过依旧用一双疑问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是这么回事……又为了同样的事……”拉斯柯尼科夫接着说,老太婆的不信任使他有点不安,并且感到奇怪。“也许她总是这样的,上次没有注意罢了!”他怀着不愉快的心情想着。

老太婆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沉思,然后退到一边,指着通房间的门,让客人走在前面,说道:“请进,先生。”

年轻人走进一间不大的屋子,屋里糊了黄色的壁纸,窗口摆着天竺葵,挂着薄纱窗帘。在这时候,屋子正给夕阳照得通明。“那时候,太阳可能也这么亮吧!……”拉斯柯尼科夫不经意地这么想着。他向屋子里的一切迅速瞥了一眼,想尽可能察看一下屋子里的摆设,并且把它们记住。可是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家具都很陈旧,是黄木做的,只有一张带有庞大的木头拱背的长沙发,沙发前面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两个窗户之间放了一张带镜子的梳妆台,靠墙摆着几把椅子,还有两三幅镶在黄色镜框里的不值钱的画,画的是几个手里拿着鸟的德国小姐,——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墙角里,在一幅不大的神像前燃着一盏神灯。一切都很清洁;家具和地板都擦得锃亮。一切东西都是亮晶晶的。“这是丽莎维塔干的活儿。”年轻人想。屋子里找不出一点灰尘。“凶恶的老寡妇的屋子里常常是这么干净。”拉斯柯尼科夫心里继续想着,他好奇地向通往另一间小屋的门上的印花布门帘瞟了一眼,那间小屋里放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只五屉柜,他还从来没有往这间小屋里看过呢。整个屋子就是这两间房间。“您有何贵干?”老太婆走进屋里板着脸问道,她跟先前一样站在他面前,正对着他的脸望着。“我带来了一件抵押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旧式的扁平银表。表的背面刻了一个地球。表链是钢的。“您上次的抵押品已经到期啦。一个月的期限前天就满了。”“我再给您一个月的利息,请您宽限几天。”“要宽限,还是马上把您的东西卖掉,是我来决定的,先生。”“这表能押很多钱吧,阿廖娜·伊凡诺夫娜?”“你老是把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拿来,先生,这几乎一文不值啊。[3]上一次您拿来一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钞票,可是用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首饰店里买一只新的了。”“给我四个卢布吧,这是我父亲的表,我要赎回的。不久我就能收到一笔钱。”“要是您愿意,一个半卢布,先扣利息。”“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嚷了起来。“随您的便。”老太婆把表还给了他。年轻人把表接过去,气得刚要走开,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没有别处可去,而且他到这儿来还另有目的。“给我钱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老太婆把手伸进衣袋里去摸钥匙,然后走到门帘后面的另一间屋里去。年轻人独自留在屋子中间,一面好奇地听着,一面想着。他听出她打开五屉柜的声音。“准是上面的一个抽屉,”他想,“那么,钥匙是放在她右边衣袋里的……都串在一起,串在一个钢圈上……其中有一把最大的,有别的钥匙的三倍大,有很多锯齿。这当然不是开五屉柜的钥匙,可能还有别的什么首饰盒或是小箱子吧……这应当弄清楚。小箱子的钥匙都是那样的……可是,这实在太卑鄙了……”

老太婆回来了。“给您钱,先生:一个卢布,每月应付十戈比利息,一个半卢布,我得预先扣下十五戈比利息。但是您先前借过两个卢布,按同样的利息计算,您应当预付二十戈比。合起来一共三十五戈比。所以您现在用表作为抵押还可以得到一卢布十五戈比。喏,请收下。”“怎么!现在只有一卢布十五戈比了吗?”“一点不错。”

年轻人没有争论,把钱收下了。他朝老太婆望着,却不忙着走出去,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或者还有什么事要做似的,但又好像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过一两天,也许我还要拿一件东西来……一只银的……很好的……烟盒,等我从朋友那儿取回来以后……”他心乱得说不下去了。“那时候再谈吧,先生。”“再见……您总是一个人在家吗?您妹妹不在家?”他走到过道的时候,竭力装出很随便的样子问道。“先生,您找她有什么事吗?”“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不过问问罢了。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凡诺夫娜!”

拉斯柯尼科夫在极端纷乱的心情中走了出去。这种纷乱的心情越来越厉害。走下楼梯时,他甚至停了两三次,仿佛有什么事突然使他吃惊似的。他走到大街上,终于喊叫了起来:“啊,上帝!这一切是多么丑恶啊!难道,难道我……不,这是胡说!这太荒唐了!”他斩钉截铁地加上了几句。“难道这种可怕的念头能钻进我的脑子里来吗?可是我的心居然会想到这么肮脏的事!主要是:肮脏、卑劣、可恶、可恶!……而我整整一个月都在……”

可是,他既不能用言语,也不能用感叹来表达出自己的激动。在往老太婆家里去的路上就开始压迫和扰乱他的心灵的那种无限憎恶的情绪,这时已经发展到这样的高度,表现得这样明显,以至他简直不知道怎样摆脱自己的苦恼才好。他像个醉汉似的顺着人行道走去,连撞到行人身上,他也没有察觉,直到走上下一条大街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他朝四下望了望,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小酒馆旁边,进酒馆必须从人行道沿着阶梯下去,走进地下室去。正在这当口,有两个醉汉走出门来,他俩互相搀扶着,对骂着,走上了大街。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多考虑,就立刻向下走去。他从来没有进过酒店,可是现在他觉得头昏眼花,而且渴得火烧火燎的难受。他想喝点冷啤酒,因为他认为他突然感到身体衰弱是由于饥饿的缘故。他走到一个又黑又脏的角落里,在一张发黏的小桌子前坐了下来,要了一瓶啤酒,贪馋地喝完了第一杯。立刻觉得全身松快了些,思路也清晰了。“这全是胡扯,”他满怀希望地说,“根本就没什么可惊慌的!这不过是身体失调罢了!只消喝一杯啤酒,吃一块干面包,马上脑子就会正常,思想就会清醒,意志就会坚强起来的!呸!这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是,尽管抱着这样鄙夷的蔑视态度,他现在显得很高兴,好像突然卸下了一副可怕的重担。他友好地向屋子里的人扫了一眼。但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朦胧地预感到,他这种好转起来的心境也是病态的。

这时,小酒馆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除了他在阶梯上遇到的那两个醉汉以外,随后又有一大帮人——五个男人带着一个姑娘,拿着手风琴一窝蜂地出去了。他们出去以后,屋里就显得静悄悄、空荡荡的了。剩下一个外表像是小市民的人,正坐在那儿喝啤酒,脸上带有几分醉意;还有一个是他的同伴,又胖又大,长了一脸灰白胡子,身穿腰间打褶的短外套,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正躺在长凳上打盹,有时他忽然迷迷糊糊地伸开两臂,把手指头弹得嘎巴嘎巴直响,将上半身上下起落着,但又不从长凳上坐起来,并且哼着一支胡说八道的小调,竭力追想着诸如此类的唱词:把老婆爱抚了一整年,把老婆爱—抚了一整—年……

或者突然醒过来,又唱道:我走在波德雅切大街上,找到了我从前的女人……

但是没有人分享他的幸福。他那位沉默寡言的朋友对他这一切发作甚至抱着敌视和怀疑的态度。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表面看去,像个退职的官吏。他单独坐着,面前有一个小酒壶,他不时喝一口,向四下望望。他看起来也是心神不安的样子。[1] 齐默曼是当时开设在彼得堡涅瓦大街上的一家时新帽子店的老板。[2] 当时在彼得堡有很多德国人。住在干草市场附近的多半为工人和工匠。[3] 指两个卢布。2

拉斯柯尼科夫不习惯生活在人群之中,上面已经说过,他避免跟任何人来往,特别是最近。但是现在,忽然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他去接近人了。他心里仿佛发生了一种新的变化,于是他渴望有人跟他在一起。整整一个月,他的苦闷郁积在心,情绪愁闷而亢奋,以致把他弄得疲惫不堪,他真希望到另一个天地里去喘口气,哪怕一分钟也好,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即使环境脏得要命,他现在也很喜欢待在这家小酒馆里。

店老板在另一间屋子里,但是他常常不知从哪儿走下台阶,踱到正房里来,而每次首先让别人看见的是一双漂亮的、擦过油的、有红色大翻口的皮靴。他穿了一件腰间打褶的长外衣和一件油渍麻花的黑缎背心,没打领带,脸上似乎厚厚地涂了一层油,活像一把铁锁似的。柜台后面有一个大约十四岁的小伙计,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男孩,把客人要的东西端上去。柜台上摆着一些黄瓜片、干面包和切成小块的鱼;这些东西气味都很难闻。屋里闷热得叫人坐不住,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浓重的酒味,在这种空气里似乎只要待上五分钟,人就醉了。

有时候,我们会偶然遇到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一句话还没有谈,不知怎的,一见面就突然对他们发生了兴趣。那个坐在离拉斯柯尼科夫稍远,看上去像个退职官吏的顾客,就给拉斯柯尼科夫这样的印象。后来这个年轻人经常追忆这第一次的印象,甚至把它说成是一种预感。他所以不住地望着那个官吏,是因为那个官吏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分明非常想跟他说话。这个官吏对待在酒店里的其他人,包括老板在内,似乎已经看惯,甚至感到厌烦,而且他对那些人抱有几分傲慢的轻视态度,好像他们的身份都比他低,文化也不如他,因而不屑与他们交谈似的。这个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长得很结实,头发斑白,已经秃顶,一张脸由于经常酗酒而变得浮肿、黄里透青,眼皮微肿,两条狭缝似的兴奋而微红的小眼睛在眼睑后面闪着光。可是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他的眼神里甚至仿佛闪耀着一种亢奋,也许还蕴藏着聪明和才智,但同时又好像隐约流露出精神失常的神态。他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黑色旧燕尾服,纽扣几乎掉光了,只有一个还勉勉强强挂着,他扣上这个扣子,显然是为了顾全一点体面。皱皱巴巴、满是污垢和酒渍的胸衣从他那件黄土布背心里面凸出来。他的脸[1]似是按官吏的规定刮过的,但看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现在下巴又密密麻麻地开始长出青灰的胡须。在举止风度方面,他也的确有点官吏的派头。不过他又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他把头发搞得蓬乱不堪,有时闷闷不乐地用双手捧着头,把套在两个破袖里的手肘支在满是酒汁的发黏的桌子上。最后,他直截了当地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高声断然说道:“先生,恕我冒昧,能否向您请教请教?虽然您没有举足轻重的外表,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你是受过教育的人,而且是不习惯喝酒的。我一向尊敬有真挚感情而又有学问的人,此外,我还是个九等文[2]官。我姓马美拉多夫,九等文官。我冒昧地请问,您在哪儿高就?”“不,我在读书……”年轻人回答。那人过分温文尔雅的谈吐和直截了当向他说话的方式使他有点吃惊。尽管刚才他有一刹那希望能够和人们有点随便什么样的交往,可是现在当真有人先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又突然感到他平常那种不愉快的和烦躁的感情:他平常对任何一个跟他接近或者打算跟他接近的陌生人都感到厌恶。“原来是个大学生,或者从前是个大学生,”那个官吏大声说道,“不出我所料!我有经验,先生,不止一次的经验!”他把一只手指按到脑门上,以示夸耀,“当过大学生,或者研究过学问!请容许我……”他摇摇晃晃地欠起身子,拿起他的酒壶和酒杯,走到年轻人的身旁坐下,脸稍微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话锋敏捷,只是偶尔有点语无伦次和拖泥带水。他简直有些贪婪地抓住拉斯柯尼科夫,好像他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话了。“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口说道,“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也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话更对。但是,先生,赤贫却是罪恶呀。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您天生的高尚情操,可是穷到一无所有,您就绝对办不到了——谁也办不到了!一个一贫如洗的人,不是被人用棍子从人类社会赶出去,而是被人用扫帚扫出去,这是为了使他受到更大的侮辱。这样做是对的,因为在赤贫中,我就是侮辱自己的头一个人。因此我才到酒馆里来!先生,一个月以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把我的太太痛打了一顿。我的太太可不是我!您懂得我的意思吗?请容许我问您一个问题,纯粹出于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3]在运干草的驳船上度过夜吗?”“没有,没度过夜,”拉斯柯尼科夫回答,“你为什么问这个?”“告诉你,我就是从那儿来的,而且已经是第五夜了。”

他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沉思起来。的确,有些干草屑粘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很可能他已经有五天没脱过衣服,也没洗过脸了。特别是他的两只手很脏,又红又肥,指甲黑黢黢的。

他的话好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虽然这种注意是无精打采的。柜台后面的小伙计们哧哧地笑起来。这时老板也特意从上面一间屋子走下来,分明有意要听听这个“活宝”说的话。他坐到稍远的地方,偶尔懒洋洋地,却又神气十足地打着哈欠。显然,马美拉多夫在这里是大家早就熟悉的。大概是因为这种时常与酒馆里各种陌生人说话的习惯,所以养成了高谈阔论的嗜好。在有些酒徒身上,这种习惯已成为一种需要,特别是那些在家里被管得太严、受到恣意对待的人。所以跟喝酒的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总是尽力设法为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至想博得别人的敬重。“活宝!”老板大声说,“那么为什么你不工作呢?既然是个官儿,为什么不上班呢?”“为什么我不上班吗,先生?”马美拉多夫接口说,他只对着拉斯柯尼科夫说话,好像这问题是他提出来似的,“为什么我不上班吗?想到我平白无故地过着这样可怜的穷日子,难道我心里不痛苦吗?一个月以前,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亲手揍我太太的时候,我正醉卧在床上,难道我不难过吗?对不起,年轻人,您也有过……唔……毫无希望地向人借钱的时候吗?”“有过……不过您说的毫无希望,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意思,预先就知道,一文钱也借不到。比方说,您预先肯定地知道这个人,这个最善良、最肯帮助人的公民决不会借钱给您;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他知道我不会还的。出于怜悯吗?但是随时注意新思想的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前几天就向我解释过:在现代,同情心甚至为科学所不许,在创立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做的。请问,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呢?虽然预先知道他不肯借,您还是上他那儿去了,于是……”“去干什么呢?”拉斯柯尼科夫插言道。“要是没有人可找,没有别的路可走呢!因为每个人都得有条路可走啊。因为有时候一个人必须有条路可走!当我的独生女儿初次拿[4]了一张黄色执照出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出去了……(因为我女儿靠黄色执照过活……)”他附带说了一句,有点不安地望着年轻人。“没有关系,先生,没有关系!”柜台后面的两个小伙计扑哧笑出声来,老板也露出了笑容,这时他急忙声明,但神态看来是平静的,“没有关系!这类颔首微笑一点也不叫我心慌;因为这件事已经尽人[5]皆知,一切掩藏的事都公开了。我不是用蔑视而是用逆来顺受的态[6]度来对待这件事的。随他们说去!随他们说去!‘你们看这个人!’请原谅,年轻人,您能不能……不,说得更有力、更清楚些,不是您能不能,而是您敢不敢现在望着我,肯定说我不是一只猪?”

年轻人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好啦,”等屋里随之而来的笑声平息以后,这个演说家才庄重地,甚至这回更加威严地继续说道,“好啦,就算我是一只猪,她可是一位太太!我的样子形同猪狗,但是我的夫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她可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一位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无赖,她可是个心地高尚的女人,充满了优雅、高尚的情操。不过……唉,要是她能可怜可怜我,那多好啊!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一个人至少要有一个地方能让人可怜可怜啊!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呢,虽然她宽宏大量,但她并不公平……虽然我自己也明白,她扯我的头发无非是出于同情心。(“我一点也不害臊,我向您重复一遍,年轻人,因为她的确扯我的头发。”他又听到一阵嘻嘻的笑声,便以加倍的威严承认道。)但是,上帝啊,哪怕她有一次……可是不,不!那是枉然,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因为,我的希望已经实现过不止一次了,我也不止一次地受到过怜悯,可是……这就是我的特点,我天生是畜生!”“那还用说!”老板打着哈欠指出。

马美拉多夫用拳头朝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下。“这就是我的特点!您知道不知道,先生,您知道不知道,我把她的袜子都换酒喝了?不是她的鞋,因为这多少还合乎人之常情,我拿的是袜子,我把她的袜子换酒喝啦!她的一条羊毛头巾,我也换酒喝啦,那是以前人家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东西,不是我的;我们住在一个冰冷的屋子里,今年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开始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孩子,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从早到晚干活;她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可是她的肺很弱,好像得了肺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到吗?我喝的酒越多,就越感觉到。我也是为了这个才喝酒的。我要在这酒中寻找同情和感情……我喝酒,因为我想加倍地痛苦!”他绝望似的把头垂到桌子上。“年轻人,”他又抬起头来,接着说,“我从您脸上似乎看到了某种苦恼。您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才马上跟您攀谈。我向您倾吐我的身世,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之徒面前给自己丢人现眼,反正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是想找一个多愁善感的、有学问的人。您要知道,我的太太是在一所省立贵族女子中学毕业的,毕业的时候,[7]她在省长和别的大人物面前跳过披肩舞,因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是的,奖章卖了……很久以前就卖了……唔……奖状至今还收藏在她的箱子里,不久以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尽管她跟女房东经常闹别扭,可是她总想在什么人面前夸耀一下,谈谈过去的幸福日子。我不责备她,我不责备她,因为这件事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其他的一切已经化为乌有了。是的,是的;她是一位急躁、高傲、倔强的太太。她亲自擦地板,虽然吃的是黑面包,可是她决不容许别人不尊重她。所以她不愿意宽恕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对她的无礼,他为此打了她一顿,她就倒在床上了。但这与其说是由于挨打,不如说是由于自尊心受了损害。我娶她的时候,她是一位有三个孩子的寡妇,孩子一个比一个小。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出于爱情嫁给了他,从她父母家里跟他私奔了。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可是他却迷上了纸牌,吃了官司,接着就死了。最后,他常常揍她;她虽然没有饶恕他,我知道,我看过文件,这是确实的。但是直到今天,她提起他来还是眼泪汪汪,并且比着他来骂我,可我还是挺高兴,挺高兴,因为好歹她还可以想象一下,她自己从前曾经幸福过……他死后,她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留在一个偏远荒凉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那时她走投无路,一贫如洗,就连像我这样一个历尽沧桑的人,也没法形容她当时的处境。她的亲戚都不理她。但她是高傲的,高傲极了……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是个鳏夫,身边有前妻留下的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因为我不忍看她那样受苦,便向她求了婚。她,一个有学问、有教养的名门闺秀,竟肯答应嫁给我,从这一点,您就可想而知她穷到了什么地步!可是她嫁给我了!她哭呀,号呀,非常痛心,但还是嫁给了我!因为她无路可走啊!您明白不明白,先生,您明白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不,您还不明白这点……整整一年,我虔诚地、神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碰也没碰这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那半俄升的酒瓶),因为我是个有感情的人。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讨她的喜欢;接着我又丢了差事,那也不是由于我的过失,而是因为压缩编制;于是我就接触起这玩意儿来了!……经过一番流浪,历尽千辛万苦,在一年半以前,我终于来到了这座有无数名胜古迹的雄伟都市。在这儿,我又谋到了一个差事……谋到了差事,可又把它丢了。您明白吗?这一回是由于我自己的过错丢掉的:因为我的本性难移啊……现在我们住在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莉佩韦泽家的半间屋里;我们靠什么糊口,靠什么付房租,我不知道。除[8]了我们,还有很多人住在那儿……像所多玛城一样杂乱无章……嗯……是的……这时我前妻生下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是怎样在她后母的虐待下长大的,我就不说了。因为虽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胸怀宽广,但她是个性情急躁的太太,她心里烦躁,就爱出口伤人……是的!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您可以想象得到,索尼娅没有受过教育。三四年前,我曾经试着教她地理和世界通史,但是因为我自己的程度也不高,又没有像样的教科书,我们用的是什么书啊……唔!……反正现在那些书也没了,所以我们的一切教育也都结束了。我们学到波斯国王居鲁士就停了下来。她成年以后,读了几本谈情说爱的书,还在不久以前,她又读了通过列别加尼科夫先生借来的一本路易[9]斯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从这本书里选出几段念给我们听。这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先生,现在我想冒昧地向您请教一个私人问题:依您之见,一个贫寒,但是清白的姑娘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很多钱吗?……先生,要是她清清白白,但又没有特别的才能,她一天连十五个戈比也挣不到,而且还得一刻不停地干活!不仅如此,五等文官伊凡·伊凡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您听过这个人吗?——直到今天还没有把她替他做半打荷兰衬衫的工钱付给她,而且还跺着脚难听地辱骂她,把她无礼地赶走,借口说衬衫的领子做得不合尺寸,而且缝歪了。这时家里的孩子们都在挨饿……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走来走去,非常绝望,两颊泛出了潮红,害那种病的人都是这样的。她说:‘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住在我们这儿,又吃又喝,还要取暖。’可孩子们经常一连三天看不见一块面包皮,到哪儿去又吃又喝呢!当时我正躺在床上……嗯,这有什么!当时我喝醉了躺在床上,我听到我的索尼娅在说话(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姑娘,说话细声细气,挺温柔的……金黄色的头发,小脸总是苍白的、瘦瘦的)。她说:‘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我真的得去干那种事吗?’达丽娅·弗兰措夫娜,警察局非常熟悉的那个一肚子坏心眼的女人,已经通过女房东来找过她三次了。‘怎么,’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嘲笑地答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哼,多值钱的宝贝!’可是别怪她,别怪她,先生,别怪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理智不健全,心烦得要命,又有病,加上孩子们饿得直哭,而且她说这话,并不是真有这意思,这多半是气话……因为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就是这脾气,孩子们一哭,哪怕是饿哭了,她也会立刻动手打他们。快到六点钟的时候,[10]我看见索涅奇卡起来了,围上头巾,披上斗篷,走出了家门,八点多才回来。她一直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卢布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她虽然看了她一眼,但一言不发,只是拿起我们的那条绿色细呢大头巾(我们有一条公用的头巾,是细呢的),蒙上头和脸,躺到床上,脸朝着墙,只见她那小小的肩膀和身子不住地哆嗦……我还和原先一样躺在那儿……那时候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后来也一言不发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铺跟前,在她身边跪了整整一个晚上,吻着她的脚,不肯站起来,后来她们俩搂在一起就这么睡着了……搂在一起……一起……是的……而我呢……醉醺醺地躺着。”

马美拉多夫不再吭声,好像声音中断了似的。后来他突然匆忙地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从那以后,先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着说,“从那以后,由于一件倒霉事和一些心怀恶意的人的告密(达丽娅·弗兰措夫娜在那件事情上起了特别坏的作用,原因似乎是她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从那以后,我女儿索菲娅·谢苗诺夫娜就被迫去领了一张黄色执照,因为那个缘故,她就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起了。因为连我们的女房东阿玛丽娅·费奥多罗夫娜也不答应(虽然她以前帮过达丽娅·弗兰措夫娜的忙),列别加尼科夫先生也……哼……他和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之间的这场纠纷就是为了索尼娅。最初他竭力去勾引索涅奇卡,现在他可摆起架子来了:‘怎么,’他说,‘像我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能跟这种女人住在一个屋子里吗?’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气不过,出来抱不平……事情就闹大了。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等天黑以后才到我们这儿来,减轻一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的负担,并且尽力拿些钱回来……她现在住在裁缝卡佩瑙莫夫家里,向他们租了一间屋子。卡佩瑙莫夫是个瘸子,笨嘴拙舌,他一大家子人都笨嘴拙舌。他老婆也笨嘴拙舌……他们挤在一个房间里,不过索尼娅另有一个单间,用板壁隔开……唔……是的……都是顶穷的人,都笨嘴拙舌……是的。那天我清早起来,穿上我的破衣服,举起双手,祷告上苍,就到伊凡·阿凡纳谢维奇大人那儿去了。伊凡·阿凡纳谢维奇大人,您认识他吗?不认识?唉,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人您都不认识!他是蜜蜡……上帝面前的蜜蜡;像蜜蜡一样地融化!他听了我的诉说以后,竟淌出眼泪来了。他说:‘马美拉多夫,你已经叫我失望过一次了……现在我再替你担待一次,给你一个差事吧。’他就是这样说的,‘记住,’他说,‘你去吧。’我吻了吻他脚下的尘土,在想象中吻,因为他不会真让我这样做的,因为他是个大官,一位有新的政治思想的开明人物;我回到家里,当我宣布我恢复了差事,有薪俸可拿的时候,天哪,家里是怎样的欢天喜地啊!……”

马美拉多夫在极度激动中又把话停住了。这时一大群本来就已经喝醉了的醉汉从大街上走进来。门口传来了雇来的手摇风琴的声音和[11]一个七岁孩子唱《农家曲》的发颤童音。屋里顿时热闹起来。酒馆老板和伙计们都忙着招待新来的顾客。马美拉多夫对那些新来的人毫不在意,继续讲他的故事。此刻他似乎十分衰弱,然而他醉得越厉害,他就越健谈。想到最近谋差事成功,他仿佛活跃了起来,甚至脸上也现出了光彩。拉斯柯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那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先生。对……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跟索涅奇卡两人一听到这件事,天啊,就好像我登上了天堂似的。过去,你只能像一头畜生似的躺在那儿,除了挨骂没有别的,可现在:他们都蹑手蹑脚地走路,叫孩子们别嚷:‘谢苗·扎哈雷奇在衙门里办公累啦,在休息呢,嘘!’我上班以前,她们煮咖啡给我喝,给我热奶油!她们开始给我弄来真正的奶油,您听见了吗?我真不明白,她们从哪里攒来的钱,居然给我置备了一套像样的服装——十一卢布五十戈比哪?靴子啦,细棉布胸衣啦——漂亮极了,还有一套制服,她们花去了十一个半卢布,按照最好的式样做成了这些东西。第一天上午我从衙门里回来,看见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已经给我做好了两道菜——一道汤,一道洋姜烧咸肉——在这以前,我们连想都没想过这些东西。她什么衣服也没有……一件也没有,可是现在她打扮得像是要去做客似的,她原没什么可穿戴的,可是忽然间,她什么也不用就把自己打扮起来了:她梳了梳头,换了一条干净的领子,还有套袖,瞧,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啦,比以前年轻了,也好看了。我的宝贝索涅奇卡过去一直拿钱贴补家用。‘现在,’她说,‘我暂时不便常来看你们了,除非天黑以后,没有人看见。’您听到吗?您听到吗?那一天午饭后,我回家小睡片刻,您猜怎么着?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一个星期以前还跟女房东阿玛莉娅·费奥多罗夫娜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她却把她请来喝咖啡了。她们坐在一起,唧唧咕咕谈了两个钟头:‘谢苗·扎哈雷奇现在又有差事,又有薪俸了,’她说,‘他亲自去见大人,大人亲自出来见他,叫别人都等着,他还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走过众人面前,把他领到办公室里去。’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说实话,’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您过去的功劳我是记得的,’他说,‘尽管您有过那些荒唐的弱点,但是,既然您现在提出了保证,再加上没有您,我们的事情办不好,’(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所以,’他说,‘我现在将希望寄托在您高尚的保证上。’告诉您吧,这些话都是她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她这样说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一味为了夸耀。不,对这些事她自己完全相信,她用自己的想象来安慰她自己,真的!我不责备她;不,这点我不责备她!……六天以前,我把第一次挣来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统统交给她的时候,她把我叫做‘小宝贝’,她说:‘我的小宝贝。’等到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您明白吗?我算得上什么值得赞美的人,算得上什么丈夫呢?可是,她却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我的小宝贝啊。’”

马美拉多夫说到这儿停下了,他本想笑一笑,可是突然他的下巴抽动起来。但他克制住了自己。这家小酒馆,这副荒淫无度的外表,在运草船上度过的五夜,一俄升酒,加上对老婆和家庭的那种病态的爱,使听他说话的拉斯柯尼科夫大惑不解。拉斯柯尼科夫聚精会神地,但却带着痛苦的感觉听着。他后悔到这儿来了。“先生,先生,”马美拉多夫恢复常态后,又大声说,“哦,先生,也许您跟别人一样,把这些事当做笑谈吧,也许我把家里这一切鸡毛蒜皮的琐碎事讲给您听,只能叫您厌烦吧,可是我并不把它当做笑谈!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切身感受……而我呢,在我一生中那最美好的一整天和一整个晚上,都是在转眼即逝的幻想里度过的:就是说,我梦想着怎样安排一切,怎样把孩子们穿戴打扮起来,怎样叫她过几天安静的日子,怎样把我的独生女儿从那可耻的生活里救出来,使她回到家庭的怀抱……还有许多,许多……这情有可原吧,先生。那么,先生(突然,马美拉多夫好像打了一个哆嗦,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听者),嘿,我在做了这一切美梦以后,第二天(正好在五天以前),傍晚,我耍了一个狡猾的手腕,像夜间的小偷一样,把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锁箱子的钥匙偷了出来,取出我拿回家剩下来的薪俸,一共多少,我也记不清了,就这样,您现在看看我吧,大家都来看看我吧!今天是我离家后的第五天,家里的人都在找我,差事完蛋了,制服放在埃及桥边的一家小酒馆里,换了我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什么都完蛋了!”

马美拉多夫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咬紧牙齿,闭上眼睛,将胳膊用力地支在桌子上。但是过了一分钟,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用一种装出来的狡猾神气和假装的厚颜无耻,看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笑着说:“今天,我去找索尼娅,跟她要钱买酒喝!嘿嘿嘿!”“她真给了?”在新来的顾客中,有一个人喊道,喊完就哈哈大笑起来。“这半俄升酒就是用她的钱买的,”马美拉多夫说,他的话是专对拉斯柯尼科夫讲的,“她亲手给了我三十戈比,这是她最后剩下的一点钱……我亲眼看见的。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望了望我……世界上是没有这样的事的,只有在那儿……才替人家伤心,哭泣,却不责备人,不责备人啊!可是这更叫人难过,不责备的时候更叫人难过!……三十戈比,是呀!她现在不是也需要这些钱吗?您觉得是不是,我亲爱的先生?因为她现在必须穿漂亮点,那种特别的漂亮得花钱,您明白吗?您明白吗?唉,她还得买化妆品,没有不成呀;还得买上过浆的裙子啦,鞋子啦什么的,那鞋子可得纤巧一点,好让她跨过水洼的时候露出她的小脚来。您明白吗,先生,您明白那种漂亮意味着什么吗?而我,她的亲生父亲,却把这三十戈比拿来喝酒了!我正在喝!我已经喝光了!……您说,谁会可怜像我这样的人呢?啊?先生,您现在可怜我还是不可怜我呢?告诉我,先生,可怜还是不可怜?嘿嘿嘿嘿!”

他还想把酒杯斟满,可是一滴酒也没有了。酒瓶已经空了。“为什么要可怜你呢?”老板又出现在他们旁边,大声说道。

接着是一阵哄堂大笑,甚至还有叫骂的声音。那些听他说话的人和没有听他说话的人都在笑,在骂,他们一看到这个丢了官的小官吏的模样,就笑骂起来。“可怜!我为什么要人可怜!”马美拉多夫突然大声嚷道,他把一只胳膊往前伸着,站了起来,非常激动,仿佛正等着这一句话似的,“你说,为什么要可怜我呢?是的!我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应该把我钉死,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怜我!啊,法官,把他钉死了吧,钉死他以后,再可怜他吧!那时候,我自己就会走到你跟前,要求你把我钉死的,因为我渴求的不是快乐,而是苦恼,是眼泪啊!……卖酒的,你以为你的那瓶酒给了我快乐吗?苦恼,我从瓶底寻求的是苦恼,是苦恼和眼泪,我已经尝到它了,找到它了;怜悯一切人的那个人才会怜悯我们。他是无人不知,无事不晓的,他是唯一的主,他才[12]是法官。有一天他会来,他会问:‘那个为了她凶暴的、害肺痨的后母,为别人年幼的孩子而出卖自己的女儿在哪儿?那个怜悯放荡的醉汉,她那生身的父亲,而不为他的残忍感到畏惧的女儿在哪儿?’他会说:‘到我这儿来!我已经赦免过你一次了……我已经赦免过你一[13]次了……你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你的爱多……’他会赦免我的索尼娅的,会赦免的,我知道他会赦免的……前不久我在她那儿的时候,我的心就感觉到这一点了!……他将要审判一切人,赦免一切人,好人,坏人,大智大慧的和温顺的……他把他们审判完以后,就会来传召我们。‘你们也走上前来,’他会说,‘走上前来,醉汉们,走上前来,软弱的人们,走上前来,无耻的人们!’于是我们大家就毫不羞耻地走上前去,站在他的面前。他说:‘你们是猪,都是依照畜生[14]的形象造成的,都带有畜生的印记,但是你们也来吧!’于是大智大慧的和深明事理的人们就要说:‘啊,上帝,为什么你接受这些人呢?’他就说:‘我所以接受他们,大智大慧的人们,我所以接受他们,深明事理的人们,是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是受之无愧的……’于是,他就向我们伸出自己的手来,我们便跪在他的面前……哭泣起来……我们将明白一切!那时候我们将明白一切!……所有的人都会明白的……连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她也会明白的……上帝,愿您的天国降临吧!”

他跌坐在长凳上,筋疲力尽,衰弱不堪,他谁也不看一眼,仿佛忘却了周围的一切,陷入了沉思。他的话产生了一些影响;一时间鸦雀无声,但是很快又发出了刚才的哄笑和咒骂。“他发起妙论来了!”“他信口胡说!”“还是个官儿呢!”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先生,咱们走吧,”马美拉多夫突然抬起头来,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您送我回家……柯舍尔公寓,从院子里进去。该回家了……到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去……”

拉斯柯尼科夫早就想走;他本来就打算扶他回去。马美拉多夫的两条腿比他的长篇大论要无力得多,他的身子紧紧地靠在年轻人身上。走了大约二三百步。离家越近,醉汉的神色也就越狼狈,越惊慌。“现在我害怕的不是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他心慌意乱地咕哝着说,“我也不怕她揪我的头发。头发有什么要紧!……头发算不得一回事!这是我说的!她要是揪我的头发倒还好些!那样我倒不怕!……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睛……是的,眼睛……她脸上的潮红也叫我害怕……还有——我害怕她的呼吸……您注意过害那种病的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候是怎样呼吸的吗?我也害怕孩子们啼哭……因为,要不是索尼娅养活了他们……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但是我不怕挨揍……先生,您可知道,挨这种揍我非但不觉得疼,甚至觉得是一种享受……其实不挨揍我还真过不下去,挨揍倒好过些。让她揍我吧,出出气……这样倒好些……公寓到了。柯舍尔公寓。一个铜匠的房子,他是德国人,很有钱……领我进去吧!”

他们从院子里走进去,走到四楼去。越上楼,楼梯就越黑。现在[15]将近十一点钟,虽然在这个时节彼得堡并没有真正的黑夜,可是在楼梯顶上却非常暗。

在楼梯尽头,在顶上面,敞开着一扇被烟熏得污黑的门。一间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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