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金榜名家书系 短篇美文季 米线棋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1 1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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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勤政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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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艺》金榜名家书系 短篇美文季 米线棋王

《少年文艺》金榜名家书系 短篇美文季 米线棋王试读:

米线棋王

作者:丁勤政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8-01ISBN:9787532498642本书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序刘绪源

小河丁丁是怎么个人?

一个内向的人,一个木讷的人,一个因木讷而出过许多洋相的人……这说得大概不会错。但同时,又是一个静得下来的人,一个不怕孤独且喜欢孤独的人,一个能细心阅读并悄悄吸取的人,一个善思而不知疲倦的人,一个感恩以至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弄文学,也许是最合宜的。

从现在用作两本书名的作品——《老街书店的书虫》和《从夏到夏》中,我们都能看到一个因不合群而受小伙伴们冷落的孩子,他(她)的内心世界却极其丰富。这里肯定有丁丁儿时的影子。避开了外部的热闹,就向内发展,生成许多私密,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种被孤立的处境,如缺乏善和美的导引,就会下行,造成孤僻和偏狭;反之,则上行,造成积极、大气、低调、不争一日之短长的特立独行。丁丁幸好是后者。于是,“轻易不出手”和“人不可貌相”,用在他身上,就很合适。在儿童文学史上,这样的人曾经有过,写《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刘易斯·卡洛尔,就是一位很难与成人打交道的天才。张爱玲其实也庶几近之,只是她不写儿童文学。

丁丁的与众不同的内秀,体现在他的文字上。我喜欢他《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开场时对酿酒过程的那如数家珍的白描,看似琐屑,其实有味,对儿时家乡风土人物的幽深情怀尽藏其间,不抒情而情更浓。这让我想到汪曾祺、高晓声等前辈大家,只有他们才敢用这样的笔法。我还喜欢他在童话《花鼓戏之夜》中描写日落的那段文字,那种“通感”的活用,让我想起另一位短篇小说大家林斤澜。因为太喜欢,抄在这里吧:

熊和小狐狸继续赶路。世界变得朦胧起来,涧水却倒映着霞光,格外艳丽。他们仿佛听见“咕咚”一声响,齐齐回头,太阳被山吞下去了……

丁丁作品之奇,之美,并不只在文字,虽然文字正是这奇和美的外部表现。我过去曾写一文评日本作家新美南吉和佐野洋子,以一句短语作篇名——“极清浅而极深刻”;现在谈丁丁的风格,我想,也可用一句结构相似的短语——“极世俗而极风雅”。

丁丁热爱生活,因从小孤独,所以观察分外细微,琢磨尤为深透,这类心得从小到大在内心翻动,已经成了珍珠,这是他独家的财富。而他又一直不忘对记忆的再发掘,再思考,一直在掂量和探讨。对于老家的“西峒”的本意,他是很后来才悟出的。对于糊粮酒的酿制过程,他是抓紧回乡机会向母亲细细请教,才终于了如指掌。他曾出过一本《我本来可以大侠》的小说集,其中作品多属民间传奇故事,他有意搜集老旧的传闻,写出民间的趣味和色彩,人物既出格又生动,充满世俗气息,又处处融入他自己的生活。书中的作品参考了武侠小说之长,却比武侠小说更真,虽假仍真,假中有真,相当好读。当然此书没有现在这两本新书成熟,但他对民间俗世的浓郁的兴味,从中可见一斑。本来,民俗、怀旧之类,属于老人趣味,与儿童有点隔膜,但作者进行了独到的创造,从儿童视角来看,以儿童心理编织故事,不断寻求最适合儿童兴趣的形式,在写作中进行了悉心的几无穷尽的推敲,这才有了今天的堪称灿烂的文学成果。

有些作品,他用的是童话——幻想小说的形式(现收在《老街书店的书虫》中)。虽然有那么多非现实的内容,却仍有强烈的现实的感染力,让人想到自己的生活,让人潸然泪下。那是因为它们充满真情实感,是作者对俗世的真实体验的变形。如《白公山的刺莓》,父亲和兔子白公下棋,以及后来儿子再来下棋,本来是不会发生的事,但父亲为了孩子宁可自己挨饿却是真实的细节,是作者一想起来就感动不已的真事。《花鼓戏之夜》中狐狸下山看戏的事当然不会发生,但孩子对每年一次看戏的喜爱是真的,小小孩子对孩子出生之谜的探究也是可信的。即使动物看戏,也充满人间的世俗气息。所以不妨说,他的童话也是小说。

而另一些作品,他则出之以写实的形式(现收在《从夏到夏》中)。用童话表现俗世情怀,会更有趣更好玩,会平添一层童年的绚丽色彩;而以写实笔墨写童年乡俗,则会更真切,更细微,把人情世故写得更周到,也才有深刻到出人意表的剖析。如《田螺手链》中那可爱而可怜的小女孩,以及“我”和小女孩间的情义,写得真实迷人,写出了人生的不圆满。《从夏到夏》中学业优异的“黑孩”柳絮的命运,令人深感人间不平——孩子有什么责任呢?这就蕴含了思想的锋芒。《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对父母和老头都倾注了崇敬和爱戴,可说是对古老的传统道德的一次讴歌;但最后,那稀世珍宝玉葫芦竟真的付于丧葬之火,这样的道德合理么?作者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叙述,可批判,至少是怀疑,已孕育其中了。作品在感染人的同时也发人以深思,体现了文学的力量。

看来,丁丁童话大都是世俗的,可以当小说读;他的小说大都有童话的色彩和愿景,也可当童话读。作者在《后记》中说:“文字虽然是从俗世学来,作者也生活在俗世之中,但是文学——尤其儿童文学——有一种不可方物的至纯可以追求。”因为能自觉把握这样的出发地和如此高远的追求,所以,他形成了“极世俗而极风雅”的风格特征。我过去曾说,他的《爱喝糊粮酒的倔老头》放入汪曾祺作品中也不会逊色,现在读了这两本集子,我发现,其中有好几篇都是可放入汪著系列而得相应之趣的。对一个年轻作家来说,这不是容易的事。

现在的小河丁丁,正放开眼界,打开思路,大量阅读,从容思考。他读小说童话也读随笔散文,读纯文学也读俗文学,读苏东坡、泰戈尔也读曾卓,读老舍也读杨绛,读鲁迅、周作人也读《山海经》《金刚经》……我觉得,他可能踏上了一条能走得最远的文学大道,当初汪曾祺、林斤澜也是这么走的。我想提醒的是:这样的阅读只关乎素养的提高,却不与具体创作(尤其是儿童文学创作)直接相关。也就是说,提高文学艺术素养,是为人的,而不是为用的。在创作儿童文学时,还是要追求清浅自然,要写得好看,要让具体素材中的美感找到最好、最适合儿童的形式,而决不想怎么才能流露自己的素养和水平。其实,作家总在为自己的作品把关,一个有更高素养的作家所能通过的文字,和一个素养很低的作家所看重者,不会一样。高明的作家的得意之笔,自有高雅趣味在。所以,素养只可自然而然(即不自觉地)流露,断不可人为炫耀。明乎此,读书就会成为创作的“助力”而非“阻力”。以丁丁之聪慧,自不必我如此赘言,那就原谅我的这段蛇足吧。

是为序。2015年小雪后三日写于沪西香花桥畔米线棋王亲经常跟人下赌棋,输一盘就喝一大碗井水。父

我们那里管叔叔叫满满,有一次父亲和红胜满满过招,连喝四大碗,肚皮胀成水缸。父亲喝第四碗的时候,我想替父亲喝半碗,红胜满满对父亲说:“你叫儿子替,我就去牵水牛来!”

第二天,父亲弄来一本棋谱,一有空就埋头研读,仿佛古代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母亲埋怨父亲说:“琢磨这个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父亲充耳不闻。

几天之后,父亲对我说:“走,我们跟红胜满满下棋去!”

我说:“你敌不过他。”

父亲胸有成竹:“他是程咬金,只有三板斧。”

我给父亲支招:“他叫红胜,你不许他拿红棋!”

这一次父亲连赢五盘,红胜满满灌下一肚子井水,抬着下巴,难受地打着嗝说:“算了,嗝……嗝……不下了,嗝,我还有事……嗝嗝……”

我很开心,因为摆棋的时候,是我为父亲抢到红棋的。

父子俩得胜班师,母亲拉下脸说:“茶山那块地还要不要?”

父亲说:“两分地,锄得几下?”

父亲扛着锄头出门,到吃夜饭时还不回来。母亲派我去茶山察看,土整好了,父亲却不见影子。我大街小巷到处找寻,在老项伯伯家找到了父亲,他跟老项伯伯正在鏖战。“回家吃饭!”“我在这里吃过了。”“耶(母亲)生气了!”“由她去。”

我把棋盘一掀,棋子哗哗掉了一地。

离开项家,父亲说:“我收工早,就来会会老项。老项输了不服气,硬留我吃了饭接着下,你迟来一会儿,他又要认输了,我双马过河了。这个老项,现在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我们回到家,母亲唠叨不休,父亲说:“我又没有耽误生产,还赚了一餐饭,有什么不好?一箭双雕。”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睡到床上去。

父亲慢腾腾洗了澡,独自在灯下摆棋。

一个雨天,我和哥哥在家里用茶树削陀螺,父亲怕我们伤着手,就主动帮我们削。

母亲很意外:“天老爷给你放假,你不出去下棋?”

父亲说:“你看你,我出去下棋,你不高兴,我待在家里,你又来说。”

老项伯伯提着一只大白鸭来了,同来的是红胜满满。

老项伯伯把大白鸭递给母亲,咧嘴笑着,露出满嘴焦黄的烟熏牙:“老弟嫂,我到你家来搭伙,我屋里那个回娘家了,没人做饭。”

母亲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带张嘴来就行了。”

红胜满满说:“煮血鸭,有没有青豆?”

父亲说:“真是凑巧,我昨天割了一把豆秆回来。”

凭空得到好大一只鸭子,虽然要贴些酒饭,毕竟还是赚了。母亲吩咐哥哥剥青豆姐姐烧开水,自个儿捋起衣袖宰鸭子。

三位棋友在木桌上摆开阵势,杀将起来。

脱鸭毛的时候,姐姐说:“鸭毛晒起来卖钱。”

哥哥说:“我要菌头皮,跟‘波啰波啰’换牛皮糖。”

菌头皮就是鸡肫、鸭肫的内膜,是一种药,可以跟“波啰波啰”换牛皮糖。“波啰波啰”就是挑着牛皮糖换废品的,因为他手中摇着一个波啰波啰响的小皮鼓,所以就叫“波啰波啰”。

我只顾挑选又白又长的翎羽,用来制作飞镖。

母亲看一眼下棋的人,嗔怪地说:“昨天天黑了,你们的嗲(父亲)还割一把豆秆回来,今天又安安分分待在家里,想必他们是约好的。”

老项伯伯和父亲一心一意下棋,似乎没听见。老项伯伯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死子轻轻敲着桌面,惬意之极。

红胜满满冲母亲歪着嘴笑:“这么大的雨,做不成事。”

血鸭是湘南一带乡村名菜,就是将鸭肉、青豆拌上鸭血下锅煮。等到血鸭煮好,吃中饭的时间也到了。我们家只有一张木桌,母亲要抹桌子上菜,就命令下棋的人收棋。

父亲说:“下完这一盘。”

红胜满满说:“不下了,不下了,又不是赌鸭子。”

母亲敏感地问:“你们下棋要赌鸭子的吗?”

红胜满满支支吾吾地掩饰:“没有,从来没有……”

母亲冷哼一声,坐在灶边小板凳上,急促地呼吸着,胸脯起伏,嘴唇微微噏动。

父亲收拾棋子,对我和哥哥姐姐说:“取碗取筷子,这是我赢来的鸭子!”

老项伯伯劝慰母亲:“老弟嫂,莫生气,就是不下棋,弟弟兄兄,往往来来,也是应该的。”

母亲说:“我生什么气?请你们还请不到。”

母亲上了菜,血鸭宴开始了。红胜满满给我和哥哥各夹一只鸭腿,父亲给姐姐夹一只鸭翅。

老项伯伯尝一口鸭肉,赞不绝口:“血鸭煮得好,又嫩又松!有福气的人才能娶到这么会烧菜的老婆。”

红胜满满朝母亲谄笑着说:“嫂子不仅会烧菜,还会做裁缝,这么好的嫂子打灯笼也难找呢!”

母亲的脸红了:“你们不知道,他要找一个会下棋的女人才称心。”

又是一个下雨天,老项伯伯和红胜满满又来了,这一回是红胜满满倒提着一只嘎嘎叫的麻花鸭。

红胜满满说:“嫂子,大哥让我一个马,我还是输。不过你的血鸭做得好,我吃出瘾来,输了也心甘情愿。”

母亲老不高兴,可是不管怎样父亲赢了,上一次她又吃了人家的鸭肉,于是接过鸭子劳形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在门口练习投掷鸭羽飞镖。波啰波啰!波啰波啰!一个老头儿摇着小皮鼓走过来,不紧不慢地唱:“收鸭毛呢——破铜、烂铁、旧书报——”他挑着一担箩筐,后面那个装满废品,前面那个盖着一只大铁盘,盘中盛着月牙形的牛皮糖。“波啰波啰!等一下——”我跑回家,叫嚷道,“波啰波啰来了!”

哥哥拿着晾干的菌头皮跑出去。

姐姐拿着晒好的鸭毛追出去。

母亲快步跟出去。

两块菌头皮换来指头大的一块糖,哥哥很失望:“才这么点,我和弟弟分不开。”“波啰波啰”说:“鸭毛可以换好多糖。”

姐姐说:“鸭毛不换糖,换钱!”

老项老婆路过这儿,停步对母亲说:“卖鸭毛啊,几只鸭子的毛?”

母亲说:“两只。”“只有两只?”老项老婆笑了,“我知道的就有三只,老丁输给我们家老项两只,输给谈师傅一只!”

母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他都是赢的……”

老项老婆说:“他们怕你不高兴,合伙哄你的,反正你是将帅不出九宫,不管外面的事。”

母亲两眼一瞪,回屋把父亲的象棋和棋谱塞进灶膛烧掉,躺在床上生闷气。太阳落山了,三姐弟做好晚饭了,父亲收工回家了,母亲还不起床。

父亲看到桌上只有酸菜,咂着嘴说:“过些天,谈师傅会拿大鸭子来。”

三姐弟不敢答腔。

母亲拍着床板叫道:“你出去下棋就算了,还赌鸭子!”

父亲说:“赌鸭子有什么不好?我赢了,吃人家的。我输了,买个大鸭子,也是自家人吃得多,只不过给客人添了两副碗筷。”

母亲嚷道:“还有酒呢?我辛辛苦苦酿的酒!”

父亲说:“你酿酒不就是为了招待客人?”

母亲开始哭泣。

父亲长叹一声,要出门去。

姐姐说:“你出去又是下棋!”

我拉住父亲说:“你还没有吃饭——”

母亲尖叫着说:“让他出去,让他在外头吃,在外头住!”

父亲出去之后,三姐弟来到母亲床边,母亲侧向墙壁,不让我们看她的脸。

姐姐哽咽着说:“耶……你起来吃饭……”

母亲决绝地说:“他不回来,我不起,也不吃。你们不许去找他!你们还不吃饭做什么?吃了饭写作业,然后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吃饭的时候,姐姐默默流泪。我放下碗筷,悄声对姐姐说:“我去找嗲。”

我来到红胜满满家,黑灯瞎火。

我来到老项伯伯家,从门缝里看到灯光,就用力拍门:“嗲,嗲!”老项伯伯打开门,笑着说:“你嗲还敢跟我下棋?来一回输一只鸭子!你到谈师傅家去看看。”

我往谈师傅家去,经过染匠家,三四只大狗从黑暗处蹿出来,汪汪叫着,围成半圆形向我逼近。我掉头逃跑,结果摔了一跤,左肘擦破了皮。

次日早上细雨霏霏,我起床时,父亲披着湿湿的蓑衣回来,手中提着一捆水灵灵的萝卜菜。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那是彻夜下棋的罪证。

从那以后,父亲除了一日三餐,不是在田间地头,就是在楚河汉界,隔三差五还在棋友家过夜。母亲似乎妥协了,因为父亲从不曾耽误生产。我也暗暗原谅了父亲。谁没有缺点呢?这个家毕竟是父亲撑起来的,田里地里的事情,父亲很少让母亲帮手。

然而姐姐出嫁之后,有一件事让我对父亲萌生恨意。

那年冬天,母亲和哥哥走亲戚没有回来,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在堂屋下象棋,也不说话,屋里静极了。我到街上热闹的地方去玩,热闹却是别人的,没有我的份。经过一段黑暗的街道,我跃过一个水坑,下腹一阵剧痛袭来,痛得我蹲下去。我的老毛病——疝气——发作了,右腹股沟内侧肿起一个小馒头。我并不慌张,照往常,回家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挨回家。棋战正酣。父亲俯视着棋盘,腰杆挺得笔直,手中把玩着斩获的棋子,左腿快乐地抖动,这是胜利在望的征兆。

我从父亲身后走过,躺在堂屋里头的床上,期待肿痛慢慢消除,然而那个肉馒头越肿越大,我痛得受不了,故意弄出声响,父亲没有反应。

我侧身望着父亲,艰难地说:“嗲……”

父亲应了一声,目光仍然钉在棋盘上。

陌生人朝这边看看,有些担心:“你儿子……”

父亲漫不经心地说:“没事的,他躺一会儿就好的。”

原来父亲知道我在作痛,却不过来!我愤怒地说:“你是要象棋还是要儿子?我死了你也不管!”

父亲终于走过来,手中还拿着棋子呢!他拉下我的裤子,用手电照一照那个肉馒头,发现它已变成紫色,这才把我背到卫生院。

医生给我做过检查,果断地说:“马上要开刀!不然就误事了!”接下来医生就给我打麻药,做手术。我躺在那儿,手术部位传来种种令人害怕的触觉和隐隐的疼痛……

半夜里,麻药散了,我痛醒来,眼前是苍白的墙壁、苍白的灯光,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种明亮比黑暗更恐怖,内心的孤独无处遁形。

难道父亲又下象棋去了?

刹那间,我懂得母亲的痛苦了。这种孤身一人的滋味我是第一次品尝,可是母亲呢?有多少个夜晚,母亲孤独难眠,父亲却不知在谁家飞象跳马,架炮行车,不亦乐乎!

父亲提着一只添了新煤的煤炉进入病室,见我睁着眼,解释说:“夜里冷,我回家把煤炉提来了。”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看到父亲口袋里揣着一本边角破损的棋谱,前些天借来的。父亲把煤炉放在我床边,边烤火边看棋谱,也不问我痛不痛。

要是我不能走回家,而是倒在黑暗的街上,结果会如何?要是我强忍疼痛,不向父亲求助,结果又会如何?难道在父亲心里,妻儿当真没有象棋重要?我心里打了一个结,阵阵悸痛。母亲心里也打着这样的痛结吧,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像别人的丈夫一样,夏夜陪妻儿在星星底下纳凉,冬夜陪妻儿一起烤火,可是她的丈夫做不到。

早上醒来,我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一扭头,只见煤炉上放着汤钵,淡蓝色的火舌从钵底伸出来,贪婪地舔着钵沿,盖子被沸汤冲顶着,跳个不停。“醒了?起来吃尿脬。”父亲掀开盖子,让我看汤钵里切成细条的尿脬肉,“我四点多钟开始熬,熬得很烂了——这头猪有两百多斤,我看着他们杀的猪,尿脬拿到手热乎乎!”

我心中一暖,对父亲说:“你也吃,我吃不了这么多。”

我出院之后,父亲从县城购回一盒精致的象棋,棋子是牛角的,重得像小秤砣,上面刻着古朴的繁体字;棋盒又扁又宽,打开来就是棋盘。

母亲问:“这盒象棋很贵吧?”

父亲说:“我不抽烟,老项一辈子抽烟的钱可以买好多象棋。”

母亲撇着嘴出去了。

同牛角象棋一道买回来的,还有一本线装棋谱,古朴、典雅,书名叫做《橘中秘》。我翻开书,看着印刷精美的棋谱,闻着浓郁的墨香,竟也心生爱意。

父亲柔声说:“这是古谱,明朝人编的。”“为什么叫《橘中秘》?”“橘中秘就是象棋的秘密。古时候,有两个老神仙怕人打扰,就躲在橘子里面下棋。我躲起来下棋,你不用满天下去找的……”“你不下赌棋,耶就没有意见。”“下棋没有彩头,不肯动脑子。”父亲指着封面右下角“谢侠逊审校”几个字,严肃地说,“你耶瞧不起下棋的人……可是你知道吗?谢侠逊是有名的棋王,以前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谢侠逊到南洋下象棋,宣传抗日。”

我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棋王?”

父亲沉默了两三秒钟,没有发出叹息:“学棋要趁早,谢侠逊十岁就出大名了。我半路出家,当什么棋王?等我搞透这本书,走遍天下都有饭吃,可以摆江湖棋。”

父亲将牛角象棋和《橘中秘》藏进大衣柜,挑着畚箕出去了。母亲背着手从门口踱回来,期待地说:“你嗲去县城是打听米线机,明年我们家买了米线机,看他还下不下棋!”

冬去春来,那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堂屋里靠墙摆放着一溜机械:顶着大漏斗长着河马嘴的是粉碎机,用来把大米打成米粉;顶着小漏斗垂着大象鼻的是米线机,小漏斗吃进米粉,大象鼻就会喷出长长的米线;柴油机浑身火红,虎头虎脑,显得力大无穷。父亲给柴油机加满油,用摇把发动,它哆嗦着发出快活的吼叫。

从此全家人忙碌起来,也快活起来:

变魔术一般把大米变成米线,快活!

饿了,剪一把热得烫手的米线充饥,快活!

晾米线扎米线,一家人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快活!

最快活的是出米线,母亲坐在高高的架子上,往小漏斗喂搅拌好的米粉;我站在母亲身边,隔一阵就给母亲递一大瓢米粉;父亲守着大象鼻,用母亲裁衣服的大剪刀将冒着白气的米线剪成一段一段,递给哥哥,哥哥将米线搭上木棍——这道流水线上,一家四口分工合作,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偶尔有棋友来找父亲,看到这种情形,哪里好意思开口?

也有烦恼,我们中和圩米线销路不好,父亲要挑着米线下乡去卖。

那天母亲、哥哥和我正在吃中饭,外头突然下起大雨。

母亲惦记着下乡卖米线的父亲,忧容满面:“你们的嗲有没有地方躲雨呢?”

我说:“大树底下可以躲雨。”

哥哥说:“大树底下去不得,怕打雷。”

外头闪耀刺眼的白光,霎时,世界变成黑白照的底片;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天动地,震得屋顶簌簌掉下尘粒。

母亲筷子掉了,在连绵的滚雷声中,她拾起筷子,十分懊恼:“早上闷热,我叫他不要下乡,他不听。”

一个乡下人连跑带跳进来,抖着身上的雨水说:“你们吃你们的,我躲一下雨。”

母亲不是好客的人,但是想想自家人在外头,说不定此时就在谁家檐下,于是招呼乡下人说:“老表,坐下来喝杯酒。”“怎么好意思?”乡下人坐下来,大声说,“丁老板到我们村里去,哪家哪户不留他喝酒呢!”

母亲用小提壶打来烧酒,给乡下人满满沏上一杯。

乡下人抿一小口,夸奖道:“你的酒好,又有劲,又香!你的男人也好,又豪爽,又下得一手好棋,要是不让子,西峒没几个人敢跟他赌米线。”

母亲眉毛扬起来。

我提醒乡下人:“你不要乱说!”

乡下人提高了声音:“我这人不说半句假话。你嗲去卖米线,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嚷,‘哪个和我下棋?赢了我,米线半价卖!’”

哥哥瞪着眼问:“输给他呢?”

乡下人说:“那就按市价卖。”

我有些紧张:“我嗲赢的多还是输的多?”

乡下人说:“少有人赢他……但是他碰到江家山那个老头子,盘盘输。”

母亲冷笑着说:“难怪他下乡那么积极!”

乡下人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口沫飞溅地说:“中和圩出了个米线棋王,称呀哈的啦!一对连环马踏遍西峒的啦!”

在我们西峒,“称呀哈”的意思是“了不起”。那些戏台上的大将,打了胜仗就“呀哈呀哈”地喊叫。

晚霞满天,父亲挑着轻飘飘的空担子回家了。

母亲迎上去,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就是赌鬼一个,一家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米线,就给你赌出去!”

父亲说:“不想点办法,米线卖得动吗?棋盘一摆,好多人来看棋,不只是下棋的买,看棋的也买的。”

母亲说:“到江家山盘盘输!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也忍不住责怪父亲:“老赢你的人,不要跟他赌!”“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你们懂什么呢?”父亲走到水缸那儿,舀一瓢凉水喝下去,平静地说,“如果我盘盘输,这一家子人早就饿死了。”“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嫁这样一个人……”母亲气得掉眼泪,又躺到床上去,放下帐子。

父亲说:“你嫌我不好,全部家当归你,我去摆江湖棋吧。”

父亲并未离家出走,从此下乡卖米线却要明目张胆带上牛角象棋。

后来父亲悄悄对我说:“江家山那个老人没儿没女,我同情他,故意输给他的。”我认为父亲做得对,就告诉母亲,母亲竟然当着父亲的面,将他心爱的牛角象棋扔进茅坑。父亲皱着眉说:“哪里没有象棋呢?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国象棋。”母亲的神情那么绝望,仿佛她的心已经冻成坚冰,永远不会融化。而父亲更加无所顾忌,又开始通宵达旦下棋了。

若干年之后,母亲将一盒象棋放入父亲的灵柩,悲凄地说:“我不是恼你下棋,是恼你不懂休息……你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要通宵下棋,老得快啊!你没满甲子就走了,享不到儿女的福……”多贴心的话呀,父亲生前母亲一直不肯说,为什么呢?或许,母亲就像那夜躺在床上的我,忍着病痛,渴望父亲主动过来,无须呼唤……

寄往南方的信

欢上集邮了。喜

一小半是喜欢邮票,喜欢这种印着精美图案的小小纸片。贴上邮票,一封信就能抵达千里万里之遥的地方,翻山越岭,远渡重洋。邮递员步行用挎包背着它,骑马骑自行车骑摩托车驮着它,它还要乘汽车搭轮船坐飞机。那么小的一方纸片,仿佛神奇的符箓!

一多半是想发横财。邻居有开面条作坊的,从学校机关收购大摞大摞的旧报纸用来包面条,我喜欢看报,自家又没有订,就去借来看。我在旧报纸上看到几篇集邮的文章,知道有年头的旧邮票和罕见的错版邮票能卖好多钱——当真是好多好多钱呢,要是拥有一张顶顶值钱的邮票,你就会成为大富翁,就能像贴了邮票一样环游世界!

人家收集邮票,要不去邮市,去邮局,要不就找旧信封。我们这个山间小镇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哪里来的邮市!邮局虽然有,也不敢问大人要钱去买邮票。妈妈经常说“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一张邮票却要八分钱。

那天我问爸爸:“我们家有没有旧信封?”

爸爸问:“你要旧信封做什么?”“集……集邮……”集邮,这个词多么奢侈,说出来多难为情啊。

爸爸瞅一瞅我的脸色,倒也没有皱眉头,而是去翻柜子。

大人睡房靠墙有一排柜子,很旧,总有几十年了。那不是一般人家的柜子,一般人家没有那样的柜子,长长的一排,有我鼻子那么高,上面一溜六个抽屉,下面一溜六道小门,像是货柜,却又没有安玻璃。抽屉里头装着五花八门的东西,以前爸爸做小生意卖剩好多纽扣,妈妈打毛线的线球和竹针,全家人穿戴过的袜子手套帽子,厚厚的老账本,又薄又小的农家历,书皮红得像火的《毛泽东选集》,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箓到处摁着红指印的手抄本……那些小门打开,全是旧衣服旧棉絮,霉气扑鼻,我捉迷藏有时候就藏到小门后面。

爸爸拉开一个抽屉翻翻,取出一个鼓鼓的绿色塑壳本,从塑壳套子里找到一个空白信封,右上角端端正正贴着一张邮票。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长城邮票,图案淡蓝色,我拿到手里却有一种庄严的感觉——从此我也算邮友啦!一个小邮友!那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长城,齿轮形状的边缘,全都意义非凡。只是这个信封怎么贴了邮票又不寄?我看一眼爸爸,没有问。爸爸摸一摸头,不好意思地说:“结婚以前我想给你妈写信,又在同一条镇街……”

怎么取邮票我早就知道,动蛮手撕会把邮票撕破,得用清水泡,把信封放在清水盆里泡一泡,邮票就会自动脱落。知道归知道,我性子急,等不及邮票自动脱落就动手揭,将信封纸揭下薄薄的一片。真是幸运,如果邮票背面给揭下一层就贬值了。我把邮票背面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拭去,夹进书里晾干——信封可以晒干,邮票不能晒哦,邮票在阳光底下暴晒容易发黄。我将邮票收在信封里,不时又拿出来瞧瞧,先是珍惜,后来就觉得平凡,这样的邮票,邮局多的是卖!

要是有一张清朝的邮票多好啊!要是拥有一张画着五爪蟠龙的大龙票小龙票,或者是给慈禧太后祝寿的万寿邮票,我也可以写一篇文章登到报纸上,告诉全国各地的读者这宗宝贝多么幸运多么凑巧才能得到,我又是多么珍爱,人家出多少钱都不肯卖。

民国的邮票也很值钱,有一种邮票把大总统孙中山的头像印倒了。

还有《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上的中国地图居然没有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发行第一天就有人挑出这个大错,急忙停止出售,那些售出去的自然成为珍品。

……

会不会有一封古旧的信塞在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在家里到处翻找,连橱柜都不放过,惊动了好多偷吃婆(蟑螂),发现了好多老鼠屎,信的影子也没有。

好生沮丧。

为什么我们家不是报上说的那些“书香世家”,几代人好多旧信积存,一捆一捆的,蒙着厚厚的尘埃,解开来,哇,有的信封贴着珍贵的古董邮票,有的信封本身就是值得收藏的艺术品——那是旧式牛皮纸信封,中间印着长长的红框,毛笔写的竖行繁体字跟书法家有得一比。

为什么我们家不住在大城市,有人山有人海的邮市,邮友聚在一起,看个不够,聊个不停,争个不休。那儿有各种各样的邮票,中国的,外国的,有的画着风景名胜,有的画着伟人名人、花鸟鱼虫、十二生肖……还有首日封、纪念封、小全张、小本票、小型张,纪念戳……我在报上见过《西游记》纪念戳,猴哥舞着金箍棒,脚踏祥云,真是神气极了。

为什么爸爸不是邮递员?如果爸爸是邮递员,我就跟着爸爸去送信,央求收信人说:“信你反正收到了,信封给我好不好?”那样我会得到好多邮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想集邮,好想好想,属于自己的却只有一张。

一天下午我坐在门槛上欣赏唯一的藏品,想到一个主意——这张邮票不是没有用过吗?信封也是空白的,为什么不寄出去呢?人家收到信,要是回信,说不定我就得到一张非常特别的邮票,说不定还是错版的,说不定还会收到纪念戳首日封什么的!有人就是靠到处写信集邮的,旧报纸上说的!

可是寄给谁呢?开学初语文老师教写信我就好生发愁,因为我们家没有需要写信的远亲,我也没有异国他乡的朋友……我想起我好崇拜那个倒骑毛驴的阿凡提,就问语文老师知不知道他的地址,语文老师肚皮都笑破了。不只是我没有地方寄信,好多同学跟我一样,就都寄给语文老师——不是从邮局寄哦,是自己糊个信封,画上邮票,交到讲台上,老师瞧上一眼打个红钩钩又发下来。

寄给谁呢?“叽——叽——哟——”“叽——叽——叽——”

堂屋上方传来熟悉的叫声,抬头一望,两只老燕子站在泥巢边缘,冲着我抖翅膀。它们的背部是黑色,胸腹是白色,好像穿着白衬衫黑西装,风度翩翩。这对老燕子跟我同岁,十年前到我们家筑巢时我刚刚出生,从此年年春天住到我们家下蛋孵雏,秋天就带着小燕子南迁。屋后的枣树叶子正在变黄,老燕子又要带着孩子们飞到遥远的南方去,为什么不写封信交给老燕子捎带呢?它们冲着我叽叽直叫,好像在催我:“快写!”“快写!”

爸爸妈妈在地里干活,家中就我一个人,正好行动!

收信人:

你好!

我要集邮。我想收到一封回信。不管你是谁,请给我回信,谢谢!

此致

敬礼!丁丁

这样简单的信,我撕了一页作文纸当信纸,一下下就写好了。

泥巢像半个瓢贴在高高的墙上,我从后屋草楼搬来长长的木梯,将信叼在嘴里,一级一级往上爬。我常常爬梯子到草楼上玩,梯子比草楼高一大截,我把脚从梯子上移到楼板上的时候,手扶着梯子多余的部分,不用怕。泥巢多高呀,我战战兢兢上到梯子末端,小腿肚直哆嗦,小小的心儿好像要飞起来,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举着,仍然够不到。老燕子替我担心,叽叽哟哟叫得急切。我下了梯子,到火落拿上铁夹再次上到梯子末端,用铁夹将信递进泥巢。

老燕子同时飞到梁上,又先后回到巢中,叫个不休,仿佛在说:“放心放心!”“一定捎到!”

天色不早,屋里暗蒙蒙的,飘着黑色的雾。三只小燕子全回来了,一家五口挤在巢中,叫得可热闹,不消说,是在议论那封信。

我怕小燕子把粪便拉在头上,又怕爸爸妈妈回来瞅见,赶紧下了梯子。我刚刚把梯子架到草楼那儿,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一个挑着畚箕,一个扛着锄头。

爸爸径直走进火落,到水缸边舀一竹箪水,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喉头一上一下地动。

妈妈见燕子叫得格外起劲,瞅着我问:“你做什么?”

我假装莫名其妙,回答说:“没有做什么呀!”

妈妈将信将疑,却又没有把柄,就说:“燕子住在好人家,你不许干坏事。”

我怕说多了说漏嘴,鼻子一哼就往外跑。

没过几天,屋后的枣树叶子开始凋落,我们家的燕子不见了,镇上的燕子一夜之间都消失了。我趁爸爸妈妈不在家,架梯子要看一看信还在不在,跟上次一样够不到呀。我有的是办法!我把一面小镜子绑在竹棍上,爬上梯子,举着镜子照一照,泥巢里只有羽毛、干草和蛋壳碎片,那封信不见踪影。我心里一喜,差点没有掉下来。

盼呀,盼呀,好不容易盼到过年,盼到田野上桃花李花油菜花竞相开放,枣树重新变绿了,到处看见燕子飞翔,到处听见燕子呢喃,我们家的老燕子却没有回来,那个泥巢就那样空着,叫人好生失落。

一天我望着泥巢发呆,一个念头咕咚一下跳出来:那封信收信地址写的是“南方”,收信人写的就是“收信人”,老燕子没法投寄,不好意思回家了吧!那封信如今在哪里呢?会不会被老燕子放在谁家门口或者窗台上?自家地址姓名可是写得详详细细,省县乡村组,一个也不缺,如果哪天邮递员站在我们家门口,像钦差一样挺直脖子骄傲地嚷:“有信——”我该会有多快乐啊!

牛绳拴着的记忆

于那些爱热闹的人来说,放牛是一件苦差事。牛不会说话,对不会玩过家家,只顾低头吃草,在旷野上牵着牛简直就是牵着巨大的孤独,而这巨大的孤独也用牛绳牵着你。

我偏偏喜欢放牛,喜欢一个人把牛牵至离群之所,静静地听粗糙的牛舌头卷过嫩草的声音,咀嚼的声音。偶尔高声喊一喊,都是一种享受。无论我怎么喊,都不会破坏旷野的宁静和安详,正是来自辽阔旷野的某种神秘呼唤,把我的声音从胸中释放出来。纵情喊叫的时候,我就是旷野的孩子,不需要去到哪里,也不需要回家。

我喜欢看牛那大而清澈的眼睛。在所有动物中,牛的眼睛最为清澈单纯,没有一丝一毫的狡黠、虚伪与做作。牛似乎未曾在漫长的岁月里“进化”,一如远古荒蛮时期那样质朴。它沿着水沟缓缓地吃着草,鼻子呼着粗而匀的气,偶尔也抬头动一下耳朵,一边咀嚼满口青草,一边无心地看着四周,目光是如此平和,如此安逸。我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世界平和而安逸,仿佛停止了变化,也不必变化,此时就是最好的时光。

我总是凝望牛的大眼睛,在那里面寻找那个变小的我。水晶球一样的大眼睛里浓缩了整个世界,那个似曾相识的小人儿在世界中心,孤独,渺小,却是整个世界的宠儿。我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孩子,或许我是一个哑巴会更自在一些,更随性一些。

老人放牛,总要拿一支柄儿长长的棕叶拍子,用来驱赶牛虻。牛虻个头有蜜蜂那么大,喙管像钢针一样粗,能钻透牛皮吸血。我去放牛,最喜欢捉牛蜱。牛蜱的身子就像小袋子,长着八条细如毛发的腿。当它吸饱牛血,身子胀得圆鼓鼓,比豌豆还要大。牛蜱有保护色,又懂得藏在牛身上隐蔽的部位,要细心才能发现。我找到牛蜱,用石头捶烂,免得它们再去叮别的牛——这家伙饱餐一顿三年饿不死呢。也曾学那些不爱牛的人,在地上钉一个木钉,把牛拴在那儿让它绕着圈子吃草,随即又发现自己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人家把牛拴着是为了躲在树荫下打牌,我又不喜欢跟人凑在一起玩,把牛拴着干什么呢?

当西沉的太阳磕着山峦,该回家了,我不会沿来路返回。一则回家路上我乐意让牛吃草,原路返回没有好草吃;二则我那小小的心,总要在单调的生活里寻找不一样的风景。若是把我放牛的路线在地图上描出来,总是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圆。圆是封闭的曲线,我天性封闭,少言寡语,因而可以聆听大自然的隐语,内心悄悄滋生欢喜。那些整天嘻嘻哈哈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以为他们才是快乐的,却不知他们的快乐只是水面上的泡沫,而我的快乐是水底的潜流。

我特别喜欢小牛。未上络头的小牛就像未上学的孩子,无拘无束,没有劳役,也没有烦恼。它不会老老实实跟在母牛身边,也不会老老实实吃草,而是要在田野上撒欢,练习奔跑,天真地追逐飞鸟,肆无忌惮地横穿稻田和菜地。

小牛长到我那么高,就要套上络头,开始时时处处被限制的生活。不等它完全适应过来,又要穿鼻绳,这是要流血作痛的!大人用一枚笔芯一样粗长的钢针系上穿鼻绳,将牛头夹在右胁,用强壮的右臂搂定,左手握住钢针往牛鼻孔里横向一刺,穿透两个鼻孔之间脆薄如纸的隔膜,那根穿鼻绳就会永远地拴住牛鼻——断了的话换一根新的,反正这条牛再也得不到自由了。

这残忍的一幕我不敢细看。

我问父亲:“不穿鼻子行吗?”

父亲说:“不穿鼻子不听话,光靠络头拉不住它。”

我无话可说。这头牛我已经拉不住了,我要它回头,它却拖着我往前飞奔,像拖着一只断线的风筝。我想到了羊,弱弱的羊是不必穿鼻子的,对于牛来说,是它的力量迫使人们发明穿鼻绳。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只养黄牛,一般是买小黄牛来养,养大了就卖掉,然后又买小黄牛。我想养大水牛,大水牛才让人骑,黄牛是不肯让人骑的。别人骑在大水牛背上,像神仙骑着神兽一样神气,而我只能牵着黄牛,像一个小奴隶。我对父亲说:“水牛又值钱,又可以骑,为什么不买水牛?”父亲说:“你懂什么呢?”父亲的表情告诉我,我们家永远不会养水牛,我没有骑牛的命。

我非要尝尝骑牛的滋味不可。我把黄牛牵入窄而深的水沟,从沟坡俯身骑上去,本以为它无法逃避,可它敏捷地向前一蹿,我就掉在泥水里。我仍然不死心,把它关进牛栏,拿一把萝卜叶子喂它,耐心地给它挠耳朵——那是最让它感到舒服的地方,然后就越过栏杆,以最轻最柔的动作爬到它背上。“总算骑上牛背了……”我正得意呢,胯下的大力士猛地一掀屁股,我就飞起来,落在它头上,它把角向上一挑,挑着裤管把我挤到栏杆上。我翻身滚到栏杆外面,魂魄都吓飞了。牛角只是挑着我的裤管,要是挑着肚皮,恐怕肠子都要挑出来!

这头牛后来卖掉了,父亲赚了一百八十块钱,当时是很大一笔利润,左邻右舍直咂舌。

当然又要买黄牛,这一回父亲从天堂牛市买来一头高大的母牛。父亲说:“养母牛更赚钱,母牛会下牛崽崽。”

那时候镇子东边的茶山上来了一支探矿队,整天整天隆隆轰轰打井,抽水,用细筛淘洗从深井提取的泥浆。偶尔发现一两粒绿豆一样的小珠子,他们就当宝贝收集起来。为了看探矿,好多人到茶山上放牛,我也是如此。我看到帐篷里一个年轻的探矿队员——他的头发像女人一样拖到肩上——在喝啤酒,就对他说:“这个空瓶子给我养鱼好不好?”他瞪我一眼,把酒瓶扔在帐篷边上,酒瓶有一半滚到帐篷外面去了。我牵着母牛在不远处放牧,着魔一样想着那个空酒瓶,于是就悄悄走到帐篷外面,弯腰去拾酒瓶。探矿队员跑出来抓住我,大声说:“你偷东西!”好多人围过来看,羞得我不敢抬头。我低着头,时间好像停止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的牛不见了”,我抬头张望,啊呀,母牛真的不见了!探矿队员显然明白牛比酒瓶重要,于是放开我。我跑过山脊,在另一面山坡的坟圈里找到了母牛,不停地抚摸着它,内心充满感激。

不幸的是,这头帮过我大忙的母牛不久就死掉了,并且是被我害死的。

那天早上,我牵着母牛,让它慢慢吃草慢慢走,在田野上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陈家后面。那段路左边有一道石砌的矮墙,右边是菜地,上空的高压电线断掉了,电线搭在矮墙上,断头落在菜地里,正好拦住去路。我看到电线离路面不高,认为母牛可以将四条腿轮流迈过去,就赶着母牛往前走。母牛抬起左前蹄,小腿触到电线,立即缩回来,不敢再往前。我竟然产生一个不知生死的念头:如果动作够快,我可以用手把电线挑开!我用右手食指去挑电线,整条手臂顿时麻了一下——从此右手食指末节留下一道永久的横纹,把箕纹齐齐切断。

前面说过,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我让母牛掉头绕过菜地——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高压线断掉,这边有一个断头,那边也有一个断头,并且那头是连着水库电站的!才走了几丈远,我看到那边掉在地上的断头了——要躲开断头必须横穿菜地,践踏人家的蔬菜……我稍微犹豫,母牛离断头只有一米不到了!我想拉住母牛,偏偏那一段路坡野草又嫩又密,母牛拽着我一边吃一边前进——那种心情难以形容,我眼睁睁看着它踩在电线上,庞大的身躯一下子就瘫倒在地,眼球鼓出来,舌头吐出来,狰狞可怖。我用力拉绳子,要将母牛拉起来,哪里拉得动?于是我扔下绳子,回家报告坏消息。

父亲和几个邻居跑到现场,用竹篙把高压线挑开,把母牛抬到最近一户人家,卸下门板搁在地上,把母牛抬上去。那时候人们相信,只要把触电的人或动物搁在木板上,就能把电从身体中吸出来!结果当然是徒劳。

那天正好是赶闹子(赶集),父亲邀来几个朋友把母牛“杀”掉,弄到肉行去卖。看着他们杀牛,跟着他们到水沟洗牛头和牛肚肠,我担心父亲会打我,却没有忘记索要牛角。住在深山老林的瑶古佬到镇上来赶闹子,总是背着鸟铳,腰间挂着装铁砂或火药的牛角壶。我早就想要一只牛角了,可是母牛的角又小又短,叫人失望。

牛肉摆在肉行,堆满了案板,爸爸的朋友高声嚷道:“这是好牛肉,不是病死的灾死的,是电死的!”看到我来了,又说,“就是这个小崽,他早上去放牛,高压线断了,牛踩到高压线,电死了。”我偷偷瞟一眼父亲,他脸色平静,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这天吃夜饭的时候,母亲见我不太敢夹牛肉,大声对我说:“你吃牛肉呀,这么多牛肉!”我夹了几片牛肉走开,不敢吱声。

第二天我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你们不怪我?”母亲说:“怪你做什么?牛给电死了,你没有出事,大家都说你命大。”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买过牛了。

时至今日,每当我注意到右手食指末节的横纹,母牛命终的情景就会清晰浮现,它的眼球那么大,像是小小的星球,放射着无助、惊恐而又悲伤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我放过的一头头大牛小牛也会一一走进我的脑际,缓缓徜徉在我心中的旷野,似乎仍然活着,一直以我的孤独为食。而我则像牛一样,一生都在反刍童年的孤独,嚼呀嚼呀,竟然嚼出些许滋味。

杀龙

子坝在做龙了!”“石

哥哥的口气,好像说的不是假龙,而是呼风唤雨的真龙。“做龙了?!”“谁骗你,就在石子坝进口子那里。”

我和哥哥跑到石子坝村口,那间没人居住的公屋大门敞开,满地是篾片和竹笼。几个老人正在屋中忙碌,加工篾片,编织竹笼,修补龙衣,往绘有龙鳞的黄布上加缀闪闪发光的亮片。龙衣很旧了,有的地方被炮响(鞭炮)烧出洗不掉的黑斑,还有洞眼。那个十里八乡有名的老师公把竹制的龙头放在腿上,给它装上舌子。

龙头还没有任何装饰,但是分叉的龙角、圆睁的龙眼、怒张的龙口已经有模有样。老师公把龙头举起来,朝我们摇了摇,笑着问:“上街的还是下街的?”“上街的。”“快去跟大人说,要多买一些炮响,迎龙要放炮响,越多越好!”

第二天又去看龙,龙头蒙上彩绸,龙角用锡箔包成银色,龙眉和龙髯是白色,血盆大口加装了寒光闪闪的龙齿,美丽威武,神采奕奕!好像一有身子就会腾空而起,冲破屋顶飞出去!

第三天,龙头增加了许多亮片和精细的彩绘,还有两支细长的触须,不停颤摇;满地竹篾都变作竹笼,码成一堵墙;龙尾也有了,鱼尾形状,比我的长裤还要长。

第四天,公屋里人特别多,除了做龙的老人,还有好几个中年人青年人,全是石子坝的,映泉表哥也在那儿。修补完毕的龙衣金光灿灿,堆在屋角像一座金山。老人们在给竹笼加装木把,估计明天就要把龙衣蒙在竹笼上。那个胳膊很粗的中年人说:“龙头嘛,还是老壮来舞。”一个穿毛线衣的青年说:“叫鸟崽哥举龙尾好了,龙尾轻巧。”映泉表哥搓搓手,将一只装上木把的竹笼拿起来,摆了个架势。老师公说:“到外面去,到外面去,莫把龙头碰坏了!”映泉表哥到外面去舞了几下,看到我在场,眨着右眼说:“今年的龙特别好看哦,有三十六节!”“今年的龙有三十六节!我石子坝的表哥告诉我的!”第五天下午,我叫上几个伙伴去看龙,公屋却上了锁。从窗户望进去,龙已经做好了,靠墙放着,它是那么长,不能舒展身子,只得一节一节折叠起来。没有亲眼看到龙衣是怎么缝上竹笼的,我很懊恼。伙伴们却只关心这条龙究竟有没有三十六节,可是没法数,有一部分龙身看不到,龙尾也看不到。龙头静静地靠在墙角,瞪着眼,张着嘴,好像在从虚空之中吸取力量和精魄,为节日的翻腾飞舞做准备。

小树说:“我跟我爸说了,今年迎龙要放四盘大炮响!”

打架时喜欢用头撞人的铁脑壳说:“铁匠家要放两箩呢!”

荣荣说:“染匠家的大儿子回来了,他们要跟铁匠家比赛放炮响,今年有热闹看了!”

小树问:“今年坦坝舞不舞狮?”

荣荣说:“舞狮有什么好看,就是两个人,一个狮头,一个狮尾。”“还有一个拿绣球的!”小树做着耍绣球的动作,“舞狮也不是乱舞的,拿红包不能用手,要用狮子嘴巴去衔。”

荣荣说:“那个人是从狮子嘴巴里伸手把红包拿去了。”

那天我和哥哥、小树等人把大门卸下来,架在板凳上做球桌,在门板中间摆一排破砖头做球网,打乒乓球。铁脑壳飞驰而过,口中嚷道:“石子坝舞龙了,石子坝舞龙了!”我们全跟着铁脑壳往石子坝跑,一边跑一边喊“石子坝舞龙了”,不断有人加入我们。

石子坝之所以叫石子坝,因为村东有一道石砌的防洪大坝。那条龙在坝外宽阔的河滩上,从头到尾一字摆开,头在动,身子在动,尾巴左右摇晃。石子坝的青壮年几乎全部上阵了,舞龙头的是老壮,他那魁梧的身材与硕大威猛的龙头相得益彰。我从龙头数起,数到第二十节,看到映泉表哥了,他把支撑龙身的木把立在地上,正跟人说话呢。再往后数,不多不少三十六节。舞龙尾的果然是鸟崽哥,我认识他,却从未跟他说过话。他那么瘦,胳膊上根本没有肉。

我说:“要是我在石子坝,我也可以举龙尾。”

哥哥说:“要是我在石子坝,我要举龙头!”

铁脑壳说:“龙头随便哪人举的?老壮家是练武的,他们家有把石锁,几十斤重。”

老壮家练武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家的石锁也是名声在外。那天我从他们家路过,特意跑进去看那把石锁。它就搁在屋后坪地上,我能提离地面,但是举不起来。听人说,老壮能将它不停地往上抛,不让它落地。

河滩上、防洪大坝上,到处是看龙的人。我跑到防洪大坝上,近距离观察龙头。舞龙还没有开始,老壮自顾自将龙头左盘右绕,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老师公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戴旧军帽的人,那是石子坝的村长。

老师公说:“龙头举起来,大家把龙举起来!”

龙头举起来了,龙颈也举起来了,龙腰龙尾没有动静。谁叫龙那么长呢,后面的舞龙者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村长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朝着龙尾喊话:“把龙举起来!”

好多人跟着喊:“把龙举起来!”“举起来!”

我沿着大坝往后跑,看到映泉表哥只顾抽烟,就冲他嚷道:“映泉表哥,把龙举起来!”

映泉表哥用力吸两口烟,扔掉烟蒂,捋起衣袖把龙举起来。

所有人都把龙举起来,双脚分开站稳。

前方,龙头举得高高,左右顾盼一番,猛然上举,然后往左下方俯冲,后面的舞龙者一个接一个将龙身往左下方摆动。龙头快要着地时,一扭头,迅速向上腾起,龙颈亦跟着向上,龙腰前几节继续往左下方运动,后面的龙身龙尾还没有开始动呢。当龙头过了顶,往右下方俯冲,再次扭头上升,龙身开始左盘右旋,龙尾也动起来了。——所有的舞龙者都站在原地不动,只将木把交替倒向左边右边,那条龙就盘旋飞腾,活灵活现!经常会出乱子,哪一个舞龙者搞错方向,长龙就像挨了孙悟空拦腰一棒,挣扎几下就死掉,这时候就得重新开始。

他们练习了两个小时,搞得人疲龙乏,孩子们却意犹未尽,忠实地护送他们回公屋。看着龙头龙身一节一节进入公屋,靠墙放妥,而后舞龙者鱼贯而出,我多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啊。

过小年,龙要走遍上街下街的大街小巷去“认门”,也就是进行演习,确保大年三十晚上不漏过任何一户人家——如果走漏了哪一家,那是极不吉祥的。我站在家门口,明知龙一定会来,还是有些担心。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声来了,龙快到电影院了!

我跑到电影院对门的电器修理铺,只见金鼓银鼓兄弟架着梯子,在墙上挂了两串长长的炮响。我对他们说:“认门不必放炮响。”银鼓悄声对我说:“我们是给龙打个招呼,告诉它今年我们要放好多炮响。”整条中和街,除了铁匠家和染匠家,就数金鼓银鼓家舍得放炮响,我对银鼓说:“铁匠家和染匠家要比赛放炮响,你知道不知道?”银鼓说:“我们不跟他们比,他们两家是隔壁。”我心里说:“比不过就比不过,说什么也没有用。”

锣鼓声近了,龙来了。跟排练的时候大不一样,舞龙者全都穿上了黄色的练武服,十分神气。金鼓正要点炮响,龙头却进入电影院边上的小胡同。成群结队的孩子和大人跟着龙头走,我也跟着龙头走。那个小胡同很浅,龙头进去又出来,龙尾还在胡同口呢。金鼓银鼓家的炮响点起来了,龙头来到门前,很有威仪地停住,扭头朝这户热情的人家看了看,点一下头,继续前行。银鼓从人群里看到我,跑过来说:“看到没有,龙点头了,龙朝我们家点头了!”不放炮响的人家,龙是不点头的。我飞快地跑回家,对大人说:“龙就要来了,我们放炮响好不好?”母亲说:“三十夜晚才放,三十夜晚才放。”我走到大人的睡房里,想把大炮响拆一段下来,又怕母亲骂,于是就拆了几个装进口袋。

龙终于来了。我把炮响搁在地上,正要点,一群人从我跟前跑过去,沾着湿泥的鞋底把炮响踩坏了。我又拿出一个炮响要点,母亲批评我说:“不要放炮响,炸到人!”我看到了映泉表哥,仗着母亲就在身后,我跑过去对他说:“让我帮你举一下龙好不好。”映泉表哥说:“你举不起。”我很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小年一过,铁匠家和染匠家要比赛放炮响的消息满街飞。有人说:“那条老龙多少年没有烧掉,今年跑不脱了。”有人说:“烧了老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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