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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1 22: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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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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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第四部

汉书.第四部试读:

卷四十七 文三王传第十七

孝文皇帝四男:窦皇后生孝景帝、梁孝王武,诸姬生代孝王参、梁怀王揖。

梁孝王武以孝文二年与太原王参、梁王揖同日立。武为代王,四年徙为淮阳王,十二年徙梁,自初王通历已十一年矣。

孝王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留。其明年,乃之国。二十一年,入朝。二十二年,文帝崩。二十四年,入朝。二十五年,复入朝。是时,上未置太子,与孝王宴饮,从容言曰:“千秋万岁后传于王。”王辞谢。虽知非至言,然心内喜。太后亦然。

其春,吴、楚、齐、赵七国反,先击梁棘壁,杀数万人。梁王城守睢阳,而使韩安国、张羽等为将军以距吴、楚。吴、楚以梁为限,不敢过而西,与太尉亚夫等相距三月。吴、楚破,而梁所杀虏略与汉中分。

明年,汉立太子。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多大县。孝王,太后少子,爱之,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东游士莫不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公孙诡多奇邪计,初见日,王赐千金,官至中尉,号曰公孙将军。多作兵弩弓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二十九年十月,孝王入朝。景帝使使持乘舆驷,迎梁王于关下。既朝,上疏,因留。以太后故,入则侍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梁之侍中、郎、谒者著引籍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亡异。

十一月,上废栗太子,太后心欲以梁王为嗣。大臣及爰盎等有所关说于帝,太后议格,孝王不敢复言太后以嗣事。事秘,世莫知,乃辞归国。

其夏,上立胶东王为太子。梁王怨爰盎及议臣,乃与羊胜、公孙诡之属谋,阴使人刺杀爰盎及他议臣十余人。贼未得也。

于是天子意梁,逐贼,果梁使之。遣使冠盖相望于道,复案梁事。捕公孙诡、羊胜,皆匿王后宫。使者责二千石急,梁相轩丘豹及内史安国皆泣谏王,王乃令胜、诡皆自杀,出之。上由此怨望于梁王。梁王恐,乃使韩安国因长公主谢罪太后,然后得释。

上怒稍解,因上书请朝。既至关,茅兰说王,使乘布车,从两骑入,匿于长公主园。汉使迎王,王已入关,车骑尽居外,外不知王处。太后泣曰:“帝杀吾子!”帝忧恐。于是梁王伏斧质,之阙下谢罪。然后太后、帝皆大喜,相与泣,复如故。悉召王从官入关。然帝益疏王,不与同车辇矣。

三十五年冬,复入朝。上疏欲留,上弗许。归国,意忽忽不乐。北猎梁山,有献牛,足上出背上,孝王恶之。六月中,病热,六日薨。

孝王慈孝,每闻太后病,口不能食,常欲留长安侍太后。太后亦爱之。及闻孝王死,窦太后泣极哀,不食,曰:“帝果杀吾子!”帝哀惧,不知所为。与长公主计之,乃分梁为五国,尽立孝王男五人为王,女五人皆令食汤沐邑。奏之太后,太后乃说,为帝壹餐。

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

代孝王参初立为太原王。四年,代王武徙为淮阳王,而参徙为代王,复并得太原,都晋阳如故。五年一朝,凡三朝。十七年薨,子共王登嗣。二十九年薨,子义嗣。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并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汤嗣。二十四年薨,子年嗣。

地节中,冀州刺史林奏年为太子时与女弟则私通。及年立为王后,则怀年子,其婿使勿举。则曰:“自来杀之。”婿怒曰:“为王生子,自令王家养之。”则送兒顷太后所。相闻知,禁止则,令不得入宫。年使从季父往来送迎则,连年不绝。有司奏年淫乱,年坐废为庶人,徙房陵,与汤沐邑百户。立三年,国除。

元始二年,新都侯王莽兴灭继绝,白太皇太后,立年弟子如意为广宗王,奉代孝王后。莽篡位,国绝。

梁怀王揖,文帝少子也。好《诗》、《书》,帝爱之,异于他子。五年一朝,凡再入朝。因堕马死,立十年薨。无子,国除。明年,梁孝王武徙王梁。

梁孝王子五人为王。太子买为梁共王,次子明为济川王,彭离为济东王,定为山阳王,不识为济阴王,皆以孝景中六年同日立。

梁共王买立七年薨,子平王襄嗣。

济川王明以垣邑侯立。七年,坐射杀其中尉,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房陵,国除。

济东王彭离立二十九年。彭离骄悍,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杀者子上书告言,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国除,为大河郡。

山阳哀王定立九年薨。亡子,国除。

济阴哀王不识立一年薨。亡子,国除。

孝王支子四王,皆绝于身。

梁平王襄,母曰陈太后。共王母曰李太后。李太后,亲平王之大母也。而平王之后曰任后,任后甚有宠于襄。

初,孝王有雷尊,直千金,戒后世善宝之,毋得以与人。任后闻而欲得之。李太后曰:“先王有命,毋得以尊与人。他物虽百巨万,犹自恣。”任后绝欲得之。王襄直使人开府取尊赐任后,又王及母陈太后事李太后多不顺。有汉使者来,李太后欲自言,王使谒者中郎胡等遮止,闭门。李太后与争门,措指,太后啼呼,不得见汉使者。李太后亦私与食官长及郎尹霸等奸乱,王与任后以此使人风止李太后。李太后亦已,后病薨。病时,任后未尝请疾;薨,又不侍丧。

元朔中,睢阳人犴反,人辱其父,而与睢阳太守客俱出同车。犴反杀其仇车上,亡去。睢阳太守怒,以让梁二千石。二千石以下求反急,执反亲戚。反知国阴事,乃上变告梁王与大母争尊状。时相以下具知之,欲以伤梁长吏,书闻。天子下吏验问,有之。公卿治,奏以为不孝,请诛王及太后。天子曰:“首恶失道,任后也。朕置相吏不逮,无以辅王,故陷不谊,不忍致法。”削梁王五县,夺王太后汤沐成阳邑,枭任后首于市,中郎胡等皆伏诛。梁余尚有八城。

襄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无伤嗣。十一年薨,子敬王定国嗣。四十年薨,子夷王遂嗣。六年薨,子荒王嘉嗣。十五年薨,子立嗣。

鸿嘉中,太傅辅奏:“立一日至十一犯法,臣下愁苦,莫敢亲近,不可谏止。愿令王,非耕、祠,法驾毋得出宫,尽出马置外苑,收兵杖藏私府,毋得以金钱财物假赐人。”事下丞相、御史,请许。奏可。后数复驱伤郎,夜私出宫。傅相连奏,坐削或千户或五百户,如是者数焉。

荒王女弟园子为立舅任宝妻,宝兄子昭为立后。数过宝饮食,报宝曰:“我好翁主,欲得之。”宝曰:“翁主,姑也,法重。”立曰:“何能为!”遂与园子奸。

积数岁,永始中,相禹奏立对外家怨望,有恶言。有司案验,因发淫乱事,奏立禽兽行,请诛。太中大夫谷永上疏曰:“臣闻‘礼,天子外屏,不欲见外’也。是故帝王之意,不窥人闺门之私,听闻中訢之言。《春秋》为亲者讳。《诗》云‘戚戚兄弟,莫远具尔’。今梁王年少,颇有狂病,始以恶言按验,既亡事实,而发闺门之私,非本章所指。王辞又不服,猥强劾立,傅致难明之事,独以偏辞成罪断狱,亡益于治道。污蔑宗室,以内乱之恶披布宣扬于天下,非所以为公族隐讳,增朝廷之荣华,昭圣德之风化也。臣愚以为王少,而父同产长,年齿不伦;梁国之富,足以厚聘美女,招致妖丽;父同产亦有耻辱之心。案事者乃验问恶言,何故猥自发舒?以三者揆之,殆非人情,疑有所迫切,过误失言,文吏蹑寻,不得转移。萌牙之时,加恩勿治,上也。既已案验举宪,宜及王辞不服,诏廷尉选上德通理之吏,更审考清问,著不然之效,定失误之法,而反命于下吏,以广公族附疏之德,为宗室刷污乱之耻,甚得治亲之谊。”天子由是寝而不治。

居数岁,元延中,立复以公事怨相掾及睢阳丞,使奴杀之,杀奴以灭口。凡杀三人,伤五人,手驱郎吏二十余人。上书不拜奏。谋篡死罪囚。有司请诛,上不忍,削立五县。

哀帝建平中,立复杀人。天子遣廷尉赏、大鸿鼐由持节即讯。至,移书傅、相、中尉曰:“王背策戒,悖暴妄行,连犯大辟,毒流吏民。比比蒙恩,不伏重诛,不思改过,复贼杀人。幸得蒙恩,丞相长史、大鸿胪丞即问。王阳病抵谰,置辞骄嫚,不首主令,与背畔亡异。丞相、御史请收王玺绶,送陈留狱。明诏加恩,复遣廷尉、大鸿胪杂问。今王当受诏置辞,恐复不首实对。《书》曰:‘至于再三,有不用,我降尔命。’傅、相、中尉皆以辅正为职,‘虎兕出于匣,龟玉毁于匮中,是谁之过也?’书到,明以谊晓王。敢复怀诈,罪过益深。傅、相以下,不能辅导,有正法。”

立惶恐,免冠对曰:“立少失父母,孤弱处深宫中,独与宦者婢妾居,渐渍小国之俗,加以质性下愚,有不可移之姿。往者傅、相亦不纯以仁谊辅翼立,大臣皆尚苛刻,刺求微密。谗臣在其间,左右弄口,积使上下不和,更相眄伺。宫殿之里,毛氂过失,亡不暴陈。当伏重诛,以视海内,数蒙圣恩,得见贳赦。今立自知贼杀中郎曹将,冬月迫促,贪生畏死,即诈僵仆阳病,侥幸得逾于须臾。谨以实对,伏须重诛。”时冬月尽,其春大赦,不治。

元始中,立坐与平帝外家中山卫氏交通,新都侯王莽奏废立为庶人,徙汉中。立自杀。二十七年,国除。后二岁,莽白太皇太后立孝王玄孙之曾孙沛郡卒史音为梁王,奉孝王后。莽篡,国绝。

赞曰:梁孝王虽以爱亲故王膏腴之地,然会汉家隆盛,百姓殷富,故能殖其货财,广其宫室车服。然亦僭矣。怙亲亡厌,牛祸告罚,卒用忧死,悲夫!

卷四十八 贾谊传第十八

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河南守吴公闻其秀材,召置门下,甚幸爱。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尝学事焉,征以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谊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说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

谊以为汉兴二十余年,天下和洽,宜当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草具其仪法,色上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奏之。文帝廉让未皇也。然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国,其说皆谊发之。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

谊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屈原,楚贤臣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其终篇曰:“已矣!国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谊追伤之,因以自谕。其辞曰: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仄闻屈原兮,自湛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乌呼哀哉兮,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鴞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混兮,谓跖、硚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銛。于嗟默默,生之亡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父荐屦,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谇曰:已矣!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其谁语?凤缥缥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臧。使麒麟可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邮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兮,览德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佤,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谊为长沙傅三年,有服飞入谊舍,止于坐隅。服似鸮,不祥鸟也。谊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

单阏之岁,四月孟夏,庚子日斜,服集余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异物来崒,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曰“野鸟入室,主人将去。”问于子服:“余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语余其期。”

服乃太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万物变化,固亡休息。斡流而迁,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变化而嬗。沕穆亡间,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夫差以败;粤栖会稽,句践伯世。斯游遂成,卒被五刑;傅说胥靡,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孰知其极?水激则旱,矢激则远。万物回薄,震荡相转。云烝雨降,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坱圠无垠。天不可与虑,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乌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忽然为人,何足控揣;化为异物,又何足患!小智自私,贱彼贵我;达人大观,物亡不可。贪夫徇财,列士徇名;夸者死权,品庶每生。怵迫之徒,或趋西东;大人不曲,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僒若囚拘;至人遗物,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好恶积意;真人恬漠,独与道息。释智遗形,超然自丧;寥廓忽荒,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得坎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已。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虖若深渊之靓,泛虖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保,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细故蒂芥,何足以疑!

后岁余,文帝思谊,征之。至,入见,上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即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乃拜谊为梁怀王太傅。怀王,上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谊傅之,数问以得失。

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灵},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后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盩。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盩。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纫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毋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脣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入,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诚。”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曰书》:“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首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五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揲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庞,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箕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盩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诚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叹息者此也。

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逮系长安狱治,卒亡事,复爵邑,故贾谊以此讥上。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至武帝时,稍复入狱,自甯成始。

初,文帝以代王入即位,后分代为两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小子胜则梁王矣。后又徙代王武为淮阳王,而太愿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居数年,梁王胜死,亡子。谊复上疏曰:

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陛下所以为蕃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唯阳、代二国耳。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耳,不足以有所禁御。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人主之行异布衣。布衣者,饰小行,竞小廉,以自托于乡党,人主唯天下安社稷固不耳。高皇帝瓜分天下以王功臣,反者如蝟毛而起,以为不可,故蔪去不义诸侯而虚其国。择良日,立诸子雒阳上东门之外,毕以为王,而天下安。故大人者,不牵小行,以成大功。

今淮南地远者或数千里,越两诸侯,而县属于汉。其吏民徭役往来长安者,自悉而补,中道衣敝,钱用诸费称此,其苦属汉而欲得王至甚,逋逃而归诸侯者已不少矣。其势不可久。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梁起于新郪以北著之河,淮阳包陈以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亡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苟身亡事,畜乱宿祸,孰视而不定,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臣闻圣主言问其臣而不自造事,故使人臣得毕其愚忠。唯陛下财幸!

文帝于是从谊计,乃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余城;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抚其民。

时又封淮南厉王四子皆为列侯。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窃恐陛下接王淮南诸子,曾不与如臣者孰计之也。淮南王之悖逆亡道,天下孰不知其罪?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伯父、叔父也。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也,发愤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虽割而为四,四子一心也。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剸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愿陛下少留计!

梁王胜坠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贾生之死,年三十三矣。

后四岁,齐文王薨,亡子。文帝思贾生之言,乃分齐为六国,尽立悼惠王子六人为王;又迁淮南王喜于城阳,而分淮南为三国,尽立厉王三子以王之。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三年而吴、楚、赵与四齐王合从举兵,西乡京师,梁王扞之,卒破七国。至武帝时,淮南厉王子为王者两国亦反诛。

孝武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贾嘉最好学,世其家。

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传云。

卷四十九 爰盎晁错传第十九

爰盎字丝。其父楚人也,故为群盗,徙安陵。高后时,盎为吕禄舍人。孝文即位,盎兄哙任盎为郎中。

绛侯为丞相,朝罢趋出,意得甚。上礼之恭,常目送之。盎进曰:“丞相何如人也?”上曰:“社稷臣。”盎曰:“绛侯所谓功臣,非社稷臣。社稷臣主在与在,主亡与亡。方吕后时,诸吕用事,擅相王,刘氏不绝如带。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吕后崩,大臣相与共诛诸吕,太尉主兵,适会其成功,所谓功臣,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已而绛侯望盎曰:“吾与汝兄善,今兒乃毁我!”盎遂不谢。及绛侯就国,人上书告以为反,征系请室,诸公莫敢为言,唯盎明绛侯无罪。绛侯得释,盎颇有力。绛侯乃大与盎结交。

淮南厉王朝,杀辟阳侯,居处骄甚。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可適削地。”上弗许。淮南王益横。谋反发觉,上征淮南王,迁之蜀,槛车传送。盎时为中郎将,谏曰:“陛下素骄之,弗稍禁,以至此,今又暴摧折之。淮南王为人刚,有如遇霜露行道死,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有杀弟名,奈何?”上不听,遂行之。

淮南王至雍,病死。闻,上辍食,哭甚哀。盎入,顿首请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宽,此往事,岂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行三,此不足以毁名。”上曰:“吾高世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不交睫解衣,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过曾参远矣。诸吕用事,大臣颛制,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驰不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乡让天子者三,南乡让天子者再。夫许由一让,陛下五以天下让,过许由四矣。且陛下迁淮南王,欲以苦其志,使改过,有司宿卫不谨,故病死。”于是上乃解,盎繇此名重朝廷。

盎常引大体慷慨。宦者赵谈以数幸,常害盎,盎患之。盎兄子种为常侍骑,谏盎曰:“君众辱之,后虽恶君,上不复信。”于是上朝东宫,赵谈骖乘,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于是上笑,下赵谈。谈泣下车。

上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盎揽辔。上曰:“将军怯邪?”盎言曰:“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聘六飞,驰不测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上乃止。

上幸上林,皇后、慎夫人从。其在禁中,常同坐。及坐,郎署长布席,盎引却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上亦起,起。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既以立后,慎夫人乃妾,妾、主岂可以同坐哉!且陛下幸之,则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独不见‘人豕’乎?”于是上乃说,入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然盎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仁爱士卒,士卒皆争为死。迁齐相,徒为吴相。辞行,种谓盎曰:“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丝欲刻治,彼不上书告君,则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丝能日饮,亡何,说王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盎用种之计,吴王厚遇盎。

盎告归,道逢丞相申屠嘉,下车拜谒,丞相从车上谢。盎还,愧其吏,乃之丞相舍上谒,求见丞相。丞相良久乃见。因跪曰:“愿请间。”丞相曰:“使君所言公事,之曹与长史掾议之,吾且奏之;则私,吾不受私语。”盎即起说曰:“君为相,自度孰与陈平、绛侯?”丞相曰:“不如。”盎曰:“善,君自谓弗如。夫陈平、绛侯辅翼高帝,定天下,为将相,而诛诸吕,存刘氏;君乃为材官蹶张,迁为队帅,积功至淮阳守,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且陛下从代来,每朝,郎官者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不可用,置之;言可采,未尝不称善。何也?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日闻所不闻,以益圣。而君自闭箝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丞相乃再拜曰:“嘉鄙人,乃不知,将军幸教。”引与入坐,为上客。

盎素不好晁错,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及孝景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闻,错谓丞史曰:“爰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竟言吴所以反,独急斩错以谢吴,吴可罢。上拜盎为泰常,窦婴为大将军。两人素相善。是时,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车骑随者日数百乘。

及晁错已诛,盎以泰常使吴。吴王欲使将,不肯。欲杀之,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初,盎为吴相时,从史盗私盎侍兒。盎知之,弗泄,遇之如故。人有告从史,“君知女与侍者通”,乃亡去。盎驱自追之,遂以侍者赐之,复为从史。及盎使吴见守,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会天寒,士卒饥渴,饮醉西南陬卒,卒皆卧。司马夜引盎起,曰:“君可以去矣,吴王期旦日斩君。”盎弗信,曰:“何为者?”司马曰:“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兒者也。”盎乃惊,谢曰:“公幸有亲,吾不足累公。”司马曰:“君疵去,臣亦且亡,辟吾亲,君何患!”乃以刀决帐,道从醉卒直出。司马与分背。盎解节旄怀之,屐步行七十里,明,见梁骑,驰去,遂归报。

吴、楚已破,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以盎为楚相。尝上书,不用。盎病免家居,与闾里浮湛,相随行斗鸡走狗。雒阳剧孟尝过盎,盎善待之。安陵富人有谓盎曰:“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盎曰:“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丧车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在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今公阳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遂骂富人,弗与通。诸公闻之,皆多盎。

盎虽居家,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梁王欲求为嗣,盎进说,其后语塞。梁王以此怨盎,使人刺盎。刺者至关中,问盎,称之皆不容口。乃见盎曰:“臣受梁王金刺君,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者十余曹,备之!”盎心不乐,家多怪,乃之棓生所问占。还,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

晁错,颍川人也。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与雒阳宋孟及刘带同师。以文学为太常掌故。

错为人峭直刻深。孝文时,天下亡治《尚书》者,独闻齐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书》,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诏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错受《尚书》伏生所,还,因上书称说。诏以为太子舍人,门大夫,迁博士。又上书言:“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皇太子所读书多矣,而未深知术数者,不问书说也。夫多诵而不知其说,所谓劳苦而不为功。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驭射技艺过人绝远,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以陛下为心也。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以赐皇太子,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唯陛下裁察。”上善之,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是时匈奴强,数寇边,上发兵以御之。错上言兵事,曰: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亡有胜意。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底厉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心。”繇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枝叶茂接,此矛鋋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勤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将不知兵,以其主矛敌也;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匈器;战,危事也。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卬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亡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传曰:“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臣错愚陋,昧死上狂言,唯陛下财择。

文帝嘉之,乃赐错玺书宠答焉,曰:“皇帝问太子家令:上书言兵体三章,闻之。书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今则不然。言者不狂,而择者不明,国之大患,故在于此。使夫不明择于不狂,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

错复言守边备塞、劝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曰: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何以明之?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聚而不罢,为费甚大;罢之,则胡复入。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岁。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错复言:

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审其土地之宜,观其草木之饶,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通田作之道,正阡陌之界,先为筑室,家有一堂二内,门户之闭,置器物焉,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十长一里,里有假士;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十连一邑,邑有假候: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正定于外。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欢爱之心,足以相死。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但费衣粮,不可用也;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壹大治,则终身创矣。欲立威者,始于折胶,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愚臣亡识,唯陛下财察。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曰:

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是以大禹能亡失德,夏以长楙。高皇帝亲除大害,去乱从,并建豪英,以为官师,为谏争,辅天子之阙,而翼戴汉宗也。赖天之灵,宗庙之福,方内以安,泽及四夷。今朕获执天子之正,以承宗庙之祀,朕既不德,又不敏,明弗能烛,而智不能治,此大夫之所著闻也。故诏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朕之不逮。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朕甚嘉之,故登大夫于朝,亲谕朕志。大夫其上三道之要,及永惟朕之不德,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四者之阙,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上以荐先帝之宗庙,下以兴愚民之休利,著之于篇,朕亲览焉,观大夫所以佐朕,至与不至。书之,周之密之,重之闭之。兴自朕躬,大夫其正论,毋枉执事。乌乎,戒之!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

错对曰:

平阳侯臣窋、汝阴侯臣灶、颍阴侯臣何、廷尉臣宜昌、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齐桓得管子而为五伯长。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退托于不明,以求贤良,让之至也。臣窃观上世之传,若高皇帝之建功业,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皆有司之所览,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历之春秋,纪之后世,为帝者祖宗,与天地相终。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臣错草茅臣,亡识知,昧死上愚对,曰:

诏策曰“明于国家大体”,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臣闻五帝神对,其臣莫能及,故自亲事,处于法官之中,明堂之上;动静上配天,下顺地,中得人。故众生之类亡下覆也,根著之徒亡不载也;烛以光明,亡偏异也;德上及飞鸟,下至水虫草木诸产,皆被其泽。然后阴阳调,四时节,日月光,风雨时,膏露降,五谷熟,袄孽灭,贼气息,民不疾疫,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德泽满天下,灵光施四海。此谓配天地,治国大体之功也。

诏策曰“通于人事终始”,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强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

诏策曰“直言极谏”,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臣闻五伯不及其臣,故属之以国,任之以事。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察身而不敢诬,奉法令不容私,尽心力不敢矜,遭患难不避死,见贤不居其上,受禄不过其量,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自行若此,可谓方正之士矣。其立法也,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以之兴利除害,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其行赏也,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故功多者赏厚,功少者赏薄。如此,敛民财以顾其功,而民不恨者,知与而安己也。其行罚也,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如此,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知罪罚之至,自取之也。立法若此,可谓平正之吏矣。法之逆者,请而更之,不以伤民;主行之暴者,逆而复之,不以伤国。救主之失,补主之过,扬主之美,明主之功,使主内亡邪辟之行,外亡骞污之名。事君若此,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威正诸侯,功业甚美,名声章明。举天下之贤主,五伯与焉,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今陛下人民之众,威武之重,德惠之厚,令行禁止之势,万万于五伯,而赐愚臣策曰“匡朕之不逮”,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

诏策曰“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愚臣窃以秦事明之。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其主不及三王,而臣不及其佐,然功力不迟者,何也?地形便,山川利,财用足,民利战。其所与并者六国,六国者,臣主皆不肖,谋不辑,民不用,故当此之时,秦最富强。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帝王之资也,故秦能兼六国,立为天子。当此之时,三王之功不能进焉。及其末涂之衰也,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憯,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秦始乱之时,吏之所先侵者,贫人贱民也;至其中节,所侵者富人吏家也;及其末涂,所侵者宗室大臣也。是故亲疏皆危,外内咸怨,离散逋逃,人有走心。陈胜先倡,天下大溃,绝祀亡世,为异姓福。此吏不平,政不宣,民不宁之祸也。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万民,绝秦之迹,除其乱法;躬亲本事,废去淫末;除苛解娆,宽大爱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谤不治,铸钱者除;通关去塞,不孽诸侯;宾礼长老,爱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宫出嫁;尊赐孝悌,农民不租;明诏军师,爱士大夫;求进方正,废退奸邪;除去阴刑,害民者诛;忧劳百姓,列侯就都;亲耕节用,视民不奢。所为天下兴利除害,变法易故,以安海内者,大功数十,皆上世之所难及,陛下行之,道纯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诏策曰“永惟朕之不德”,愚臣不足以当之。

诏策曰“悉陈其志,毋有所隐”,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则自亲之;三王臣主俱贤,则共忧之;五伯不及其臣,则任使之。此所以神明不遗,而贤圣不废也,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传曰“往者不可及,来者犹可待,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此之谓也。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民贫穷者变其业。今以陛下神明德厚,资财不下五帝,临制天下,至今十有六年,民不益富,盗贼不衰,边境未安,其所以然,意者陛下未之躬亲,而待群臣也。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然莫能望陛下清光,譬之犹五帝之佐也。陛下不自躬亲,而待不望清光之臣,臣窃恐神明之遗也。日损一日,岁亡一岁,日月益暮,盛德不及究于天下,以传万世,愚臣不自度量,窃为陛下惜之。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臣言惟陛下财择。

时,贾谊已死,对策者百余人,唯错为高第,繇是迁中大夫。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门东出,不便,错乃穿门南出,凿庙堧垣。丞相大怒,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错闻之,即请间为上言之。丞相奏事,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请下廷尉诛。上曰:“此非庙垣,乃堧中垣,不致于法。”丞相谢。罢朝,因怒谓长史曰:“吾当先斩以闻,乃先请,固误。”丞相遂发病死。错以此愈贵。

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杂议,莫敢难,独窦婴争之,繇此与错有隙。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欢哗。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让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

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会窦婴言爰盎,诏召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曰:“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今破矣。”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盎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问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箱,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泰常,密装治行。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慰欧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

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怒天下之士箝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建元年中,上招贤良,公卿言邓先。邓先时免,起家为九卿。一年,复谢病免归。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

赞曰:爰盎虽不好学,亦善傅会,仁心为质,引义慷慨。遭孝文初立,资适逢世。时已变易,及吴壹说,果于用辩,身亦不遂。晁错锐于为国远虑,而不见身害。其父睹之,经于沟渎,亡益救败,不如赵母指括,以全其宗。悲夫!错虽不终,世哀其忠。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

卷五十 张冯汲郑传第二十

张释之字季,南阳堵阳人也。与兄仲同居,以赀为骑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调,亡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免归。中郎将爰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汉所以兴者。文帝称善,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从行,上登虎圈,问上林尉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向应亡穷者。文帝曰:“吏不当如此邪?尉亡赖!”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上者。”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亡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争口辩,亡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察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就车,召释之骖乘,徐行,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毋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兒子不谨。”薄太后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繇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上居外临厕。时慎夫人从,上指视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亡可欲,虽亡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以为行过,既出,见车骑,即走耳。”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人有盗高庙座前玉环,得,文帝怒,下廷尉治。案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亡道,乃盗先帝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基。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启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繇此天下称之。

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疾。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尝召居廷中,公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释之:“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让王生:“独奈何廷辱张廷尉如此?”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亡益于张廷尉。廷尉方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释之。

释之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相,犹尚以前过也。年老病卒。其子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祖父赵人也。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事文帝。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具以实言。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吾每饮食,意未尝不在巨鹿也。父老知之乎?”唐对曰:“齐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已?”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帅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乃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众辱我,独亡间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时,匈奴新大入朝那,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言吾不能用颇、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闑以内寡人制之,闑以外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空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之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复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知能,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匹,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当是时,赵几伯。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用郭开谗,而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为秦所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壹杀牛,以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尝一入,尚帅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吏奉法必用。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繇此言之,陛下虽得李牧,不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十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武帝即位,求贤良,举唐。唐时年九十余,不能为官,乃以子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魏尚,槐里人也。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行有宠于古之卫君也。至黯十世,世为卿大夫。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严见惮。

武帝即位,黯为谒者。东粤相攻,上使黯往视之。至吴而还,报曰:“粤人相攻,固其俗,不足以辱天子使者。”河内失火,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臣过河内,河内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内仓粟以振贫民。请归节,伏矫制罚。”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称疾归田里。上闻,乃召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

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细苛。黯多病,卧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引大体,不拘文法。

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者弗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其谏,犯主之颜色。常慕傅伯、爰盎之为人。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疾。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是时,太后弟武安侯田蚠为丞相,中二千石拜谒,蚠弗为礼。黯见蚠,未尝拜,揖之。上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默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人曰:“甚矣,汲黯之戆心!”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谊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严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也?”曰:“使黯任职居官,亡以愈人,然至其辅少主守成,虽自谓贲、育弗能夺也。”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视之。丞相弘宴见,上或时不冠。至如见黯,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帷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张汤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而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愤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仄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间常言与胡和亲,毋起兵。上方乡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之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罔,以自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心疾黯,虽上亦不说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弗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或说黯曰:“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贵,诚重,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耶?”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以朝廷所疑,遇黯加于平日。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黯好直谏,守节死义;至说公孙弘等,如发蒙耳。”

上既数征匈奴有功,黯言益不用。

始黯列九卿矣,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已而弘至丞相,封侯,汤御史大夫,黯时丞史皆与同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不能无少望,见上,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汲黯之言,日益甚矣。”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帅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亡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亡罪,独斩臣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中国,甘心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后浑邪王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五百余人。黯入,请间,见高门,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举兵诛之,死伤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赐从军死者家;卤获,因与之,以谢天下,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帅数万之众来,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如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赢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臣窃为陛下弗取也。”上弗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者数年。

会更立五铢钱,民多盗铸钱者,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也,召黯拜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绶,诏数强予,然后奉诏。召上殿,黯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之。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过大行李息,曰:“黯弃逐居郡,不得与朝廷议矣。然御史大夫汤智足以距谏,诈足以饰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何?公与之俱受其戮矣!”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其故治,淮阳政清。

后张汤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居淮阳十岁而卒。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仁至九卿,子偃至诸侯相。黯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官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郑当时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事项籍,籍死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当时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常置驿马长安诸郊,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明旦,常恐不遍。当时好黄、老言,其慕长者,如恐不称。自见年少官薄,然其知友皆大父行,天下有名之士也。

武帝即位,当时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司农。

当时为大吏,戒门下:“客至,亡贵贱亡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性廉,又不治产,卬奉赐给诸公。然其馈遗人,不过具器食。每朝,候上间说,未尝不言天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诸公为此翕然称郑庄。

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治行者何也?”然当时以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斥臧否。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屈。当时为大司农,任人宾客僦,入多逋负。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当时在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迁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昆弟以当时故,至二千石者六七人。

当时始与汲黯列为九卿,内行修。两人中废,宾客益落。当时死,家亡余财。

先是,下刲翟公为廷尉,宾客亦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后复为廷尉,客欲往,翟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赞曰:张释之之守法,冯唐之论将,汲黯之正直,郑当时之推士,不如是,亦何以成名哉!扬子以为孝文帝诎帝尊以信亚夫之军,曷为不能用颇、牧?彼将有激云尔。

卷五十一 贾邹枚路传第二十一

贾山,颍川人也。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尝给事颍阴侯为骑。

孝文时,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名曰《至言》。其辞曰: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者,臣山是也。臣不敢以久远谕,愿借秦以为谕,唯陛下少加意焉。

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鹜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死葬乎骊山,吏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彻三泉合采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观游,上成山林,为葬薶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闻,愿陛下少留意而详择其中。

臣闻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则不用而身危,不切直则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闻,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知也。地之硗者,虽有善种,不能生焉;江皋河濒,虽有恶种,无不猥大。昔者夏、商之季世,虽关龙逢、箕子、比干之贤,身死亡而道不用。文王之时,豪俊之士皆得竭其智,刍荛采薪之人皆得尽其力,此周之所以兴也。故地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乃况于纵欲恣行暴虐,恶闻其过乎!震之以威,压之以重,则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失矣;弗闻,则社稷危矣。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卿比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失也。闻其过失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内,其义莫不为臣。然而养三老于大学,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祝饐在前,祝鲠在后,公卿奉杖,大夫进履,举贤以自辅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谏。故以天子之尊,尊养三老,视孝也;立辅弼之臣者,恐骄也;置直谏之士者,恐不得闻其过也;学问至于刍荛者,求兽无餍也;商人庶人诽谤已而改之,从善无不听也。

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势,轻重之权,其与一家之富,一夫之强,胡可胜计也!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用民之力不过岁三日,什一而籍,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一君之身耳,所以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劳罢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亡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仇,故天下坏也。秦皇帝身在之时,天下已坏矣,而弗自知也。秦皇帝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著其功,自以为过尧、舜统;县石铸钟虡,筛土筑阿房之宫,自以为万世有天下也。古者圣王作谥,三四十世耳,虽尧、舜、禹、汤、文、武累世广德以为子孙基业,无过二三十世者也。秦皇帝曰死而以谥法,是父子名号有时相袭也,以一至万,则世世不相复也,故死而号曰始皇帝,其次曰二世皇帝者,欲以一至万也。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亡进谏之士,纵恣行诛,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是以道谀偷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诗曰:“匪言不能,胡此畏忌,听言则对,谮言则退。”此之谓也。又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天下未尝亡士也,然而文王独言以宁者何也?文王好仁则仁兴,得士而敬之则士用,用之有礼义。故不致其爱敬,则不能尽其心;不能尽其心,则不能尽其力;不能尽其力,则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贤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禄而亲之;疾则临视之亡数,死则往吊哭之,临其小敛大敛,已棺涂而后为之服锡衰麻绖,而三临其丧;未敛不饮酒食肉,未葬不举乐,当宗庙之祭而死,为之废乐。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服法服,端容貌,正颜色。然后见之。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闻不忘也。

今陛下念思祖考,术追厥功,图所以昭光洪业休德,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䜣䜣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诸侯闻之,又必怠于政矣。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卫卒,止岁贡;省厩马以赋县传,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余匹以振贫民;礼高年,九十者一子不事,八十者二算不事;赐天下男子爵,大臣皆至公卿;发御府金赐大臣宗族,亡不被泽者;赦罪人,怜其亡发,赐之巾,怜其衣赭书其背,父子兄弟相见也,而赐之衣。平狱缓刑,天下莫不说喜。是以元年膏雨降,五谷登,此天之所以相陛下也。刑轻于它时而犯法者寡,衣食多于前年而盗贼少,此天下之所以顺陛下也。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赢瘙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今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

古者大臣不媟,故君子不常见其齐严之色、肃敬之容。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尊敬,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诚不如此,则行日坏而荣日灭矣。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夫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其后,文帝除铸钱令,山复上书谏,以为变先帝法,非是。又讼淮南王无大罪,宜急令反国。又言柴唐子为不善,足以戒。章下诘责,对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其言多激切,善指事意,然终不加罚,所以广谏争之路也。其后复禁铸钱云。

邹阳,齐人也。汉兴,诸侯王皆自治民聘贤。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久之,吴王以太子事怨望,称疾不朝,阴有邪谋,阳奏书谏。为其事尚隐,恶指斥言,故先引秦为谕,因道胡、越、齐、赵、淮南之难,然后乃致其意。其辞曰:

臣闻秦倚曲台之官,悬衡天下,画地而不犯,兵加胡、越;至其晚节末路,张耳、陈胜连从兵之据,以叩函谷,咸阳遂危。何则?列郡不相亲,万室不相救也。今胡数涉北河之外,上覆飞鸟,下不见伏菟,斗城不休,救兵不止,死者相随,辇车相属,转粟流输,千里不绝。何则?强赵责于河间,六齐望于惠后,城阳顾于卢博,三淮南之心思坟墓。大王不忧,臣恐救兵之不专,胡马遂进窥于邯郸,越水长沙,还舟青阳。虽使梁并淮阳之兵,下淮东,越广陵,以遏越人之粮,汉亦折西河而下,北守漳水,以辅大国,胡亦益进,越亦益深。此臣之所以大王患也。

臣闻交龙襄首奋翼,则浮云出流,雾雨咸集。圣王底节修德,则游谈之士归义思名。今臣尽智毕议,易精极虑,则无国不可奸;饰固陋之心,则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然臣所以历数王之朝,背淮千里而自致者,非恶臣国而乐吴民也,窃高下风之行,尤说大王之义。故愿大王之无忽,察听其志。

臣闻鸷鸟累百,不如一鹗。夫全赵之时,武力鼎士衤玄服丛台之下者一旦成市,而不能止幽王之湛患。淮南连山东之侠,死士盈朝,不能还厉王之西也。然而计议不得,虽诸、贲不能安其位,亦明矣。故愿大王审画而已。

始孝文皇帝据关入立,寒心销志,不明求衣。自立天子之后,使东牟硃虚东褒义父之后,深割婴兒王之。壤子王梁、代,益以淮阳。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平等哉!今天子新据先帝之遗业,左规山东,右制关中,变权易势,大臣难知。大王弗察,臣恐周鼎复起于汉,新垣过计于朝,则我吴遗嗣,不可期于世矣。高皇帝烧栈道,水章邯,兵不留行,收弊民之倦,东驰函谷,西楚大破。水攻则章邯以亡其城,陆击则荆王以失其地,此皆国家之不几者也。愿大王孰察之。

吴王不内其言。

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

阳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昂,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自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官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亡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逆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入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赢,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龚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从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诌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初,胜、诡欲使王求为汉嗣,王又尝上书,愿赐容车之地径至长乐宫,自使梁国士众筑作甬道朝太后。爰盎等皆建以为不可。天子不许。梁王怒,令人刺杀盎。上疑梁杀之,使者冠盖相望责梁王。梁王始与胜、诡有谋,阳争以为不可,故见谗。枚先生、严夫子皆不敢谏。

及梁事败,胜、诡死,孝王恐诛,乃思阳言,深辞谢之,赍以千金,令求方略解罪于上者,阳素知齐人王先生,年八十余,多奇计,即往见,语以其事。王先生曰:“难哉!人主有私怨深怨,欲施必行之诛,诚难解也。以太后之尊,骨肉之亲,犹不能止,况臣下乎?昔秦始皇有伏怒于太后,群臣谏而死者以十数。得茅焦为廓大义,始皇非能说其言也,乃自强从之耳。茅焦亦廑脱死如毛氂耳,故事所以难者也。今子欲安之乎?”阳曰:“邹、鲁守经学,齐、楚多辩知,韩、魏时有奇节,吾将历问之。”王先生曰:“子行矣。还,过我而西。”

邹阳行月余,莫能为谋,还,过王先生,曰:“臣将西矣,为如何?”王先生曰:“吾先日欲献愚计,以为众不可盖,窃自薄陋不敢道也。若子行,必往见王长君,士无过此者矣。”邹阳发寤于心,曰:“敬诺。”辞去,不过梁,径至长安,因客见王长君。

长君者,王美人兄也,后封为盖侯。邹阳留数日,乘间而请曰:“臣非为长君无使令于前,故来侍也;愚戆窃不自料,愿有谒也。”长君跪曰:“幸甚。”阳曰:“窃闻长君弟得幸后宫,天下无有,而长君行迹多不循道理者。今爰盎事即穷竟,梁王恐诛。如此,则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切齿侧目于贵臣矣。臣恐长君危于累卵,窃为足下忧之。”长君惧然曰:“将为之奈何?”阳曰:“长君诚能精为上言之,得毋竟梁事,长君必固自结于太后。太后厚德长君,入于骨髓,而长君之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又有存亡继绝之功,德布天下,名施无穷,愿长君深自计之。昔者,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及舜立为天子,封之于有卑。夫仁人之于兄弟,无臧怒,无宿怨,厚亲爱而已,是以后世称之。鲁公子庆父使仆人杀子般,狱有所归,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庆父亲杀闵公,季子缓追免贼,《春秋》以为亲亲之道也。鲁哀姜薨于夷,孔子曰‘齐桓公法而不谲’,以为过也。以是说天子,侥幸梁事不奏。”长君曰:“诺。”乘间入而言之。及韩安国亦见长公主,事果得不治。

初,吴王濞与七国谋反,及发,齐、济北两国城守不行。汉既破吴,齐王自杀,不得立嗣。济北王亦欲自杀,幸全其妻子。齐人公孙获谓济北王曰:“臣请试为大王明说梁王,通意天子,说而不用。死未晚也。”公孙获遂见梁王,曰:“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牵吴、越,北胁燕、赵,此四分五裂之国,权不足以自守,劲不足以扞寇,又非有奇怪云以待难也,虽坠言于吴,非其正计也。昔者郑祭仲许宋人立公子突以活其君,非义也,《春秋》记之,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也。乡使济北见情实,示不从之端,则吴必先历齐毕济北,招燕、赵而总之。如此,则山东之从结而无隙矣。今吴、楚之王练诸侯之兵,驱白徒之众,西与天子争衡,济北独底节坚守不下。使吴失与而无助,跬步独进,瓦解土崩,破败而不救者,未必非济北之力也。夫以区区之济北而与诸侯争强,是以羔犊之弱而扞虎狼之敌也。守职不桡,可谓诚一矣。功义如此,尚见疑于上,胁肩低首,累足抚衿,使有自悔不前之心,非社稷之利也。臣恐籓臣守职者疑之。臣窃料之,能历西山,径长乐,抵未央,攘袂而正议者,独大王耳。上有全亡之功,下有安百姓之名,德沦于骨髓,恩加于无穷,愿大王留意详惟之。”孝王大说,使人驰以闻。济北王得不坐,徙封于淄川。

枚乘字叔,淮阳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

臣闻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舜无立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户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百里,上不绝三光之明,下不伤百姓之心者,有王术也。故父子之道,天性也;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则事无遗策,功流万世。臣乘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恻怛之心于臣乘言。

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县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下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其出不出,间不容发。能听忠臣之言,百举必脱。必若所欲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极天命之寿,敝无穷之乐,究万乘之势,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

人性有畏其景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景愈疾,不知就阴而止,景灭迹绝。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欲汤之凔,一人炊之,百人扬之,无益也,不如绝薪止火而已。不绝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犹抱薪而救火也。养由基,楚之善射者也,去杨叶百步,百发百中。杨叶之大,加百中焉,可谓善射矣。然其所止,乃百步之内耳,比于臣乘,未知操弓持矢也。

福生有基,祸生有胎;纳其基,绝其胎,祸何自来?泰山之霤穿石,单极之纟亢断干。水非石之钻,索非木之锯,渐靡使之然也。夫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足可搔而绝,手可擢而拔,据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见其益,有时而大;积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时而用;弃义背理,不知其恶,有时而亡。臣愿大王孰计而身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

吴王不纳。乘等去而之梁,从孝王游。

景帝即位,御史大夫晃错为汉定制度,损削诸侯,吴王遂与六国谋反,举兵西乡,以诛错为名。汉闻之,斩错以谢诸侯。枚乘复说吴王曰:

昔者,秦西举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笮之塞,东当六国之从。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约,厉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秦卒禽六国,灭其社稷,而并天下,是何也?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笮,此其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之所明知也。今夫谗谀之臣为大王计者,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夫举吴兵以訾于汉,璧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接必无事矣。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愿责先帝之遗约,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也。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乡,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

今大王还兵疾归,尚得十半。不然,汉知吴之有吞天下之心也,赫然加怒,遣羽林黄头循江而下,龚大王之都;鲁东海绝吴之饷道;梁王饬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备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夫三淮南之计不负其约,齐王杀身以灭其迹,四国不得出兵其郡,赵囚邯郸,此不可掩,亦已明矣。大王已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矣。张、韩将此地,弓高宿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太息,臣窃哀之。愿大王孰察焉。

吴王不用乘策,卒见禽灭。

汉既平七国,乘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

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车蒲轮征乘,道死。诏问乘子,无能为文者,后乃得其薛子皋。

皋字少孺,乘在梁时,取皋母为小妻。乘之东归也,皋母不肯随乘,乘怒,分皋数千钱,留与母居。年十七,上书梁共王,得召为郎。三年,为王使,与冗从争,见谗恶遇罪,家室没入。皋亡至长安。会赦,上书北阙,自陈枚乘之子。上得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诏使赋平乐馆,善之。拜为郎,使匈奴。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默贵幸,比东方朔、郭舍人等,而不得比严助等得尊官。

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受诏所为,皆不从故事,重皇子也。

初,卫皇后立,皋奏赋以戒终。皋为赋善于朔也。

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皋赋辞中自言为赋不如相如,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又自诋娸。其文骫骳,曲随其事,皆得其意,颇诙笑,不甚闲靡。凡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女曼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

路温舒字长君,巨鹿东里人也。父为里监门。使温舒牧羊,温舒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写书。稍习善,求为狱小吏,因学律令,转为狱史,县中疑事皆问焉。太守行县,见而异之,署决曹史。又受《春秋》,通大义。举孝廉,为山邑丞,坐法免,复为郡吏。

元凤中,廷尉光以治诏狱,请温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会昭帝崩,昌邑王贺废,宣帝初即位,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繇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天下归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受命武帝,股肱汉国,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

巨闻《春秋》正即位,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练而周内之。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偷为一切,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凰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迁广阳私府长。

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迁右扶风丞。时,诏书令公卿选可使匈奴者。温舒上书,愿给厮养,暴骨方对,以尽臣节。事下度辽将军范明友、太仆杜延年问状,罢归故官。久之,迁临淮太守,治有异迹,卒于官。

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上封事以豫戒。成帝时,谷永亦言如此。及王莽篡位,欲章代汉之符,著其语焉。温舒子及孙皆至牧守大官。

赞曰:春秋鲁臧孙达以礼谏君,君子以为有后。贾山自下劘上,邹阳、枚乘游于危国,然卒免刑戮者,以其言正也。路温舒辞顺而意笃,遂为世家,宜哉!

卷五十二 窦田灌韩传第二十二

窦婴字王孙,孝文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也。喜宾客。孝文时为吴相,病免。孝景即位,为詹事。

帝弟梁孝王,母窦太后爱之。孝王朝,因燕昆弟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太后欢。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太后由此憎婴。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召入见,固让谢,称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言爰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破,封为魏其侯。游士宾客争归之。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

四年,立栗太子,以婴为傅。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数月,诸窦宾客辩士说,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婴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争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只加怼自明,扬主之过。有如两宫奭将军,则妻子无类矣。”婴然之,乃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田蚠,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生长陵。窦婴已为大将军,方盛,蚠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及孝景晚节,蚠益贵幸,为中大夫。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皇后贤之。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蚠以舅封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蚠新用事,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诸将相。上所填抚,多蚠宾客计策。会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藉福说蚠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相尊等耳,有让贤名。”蚠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蚠为太尉。藉福贺婴,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婴不听。

婴、蚠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籍。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蚠、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

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蚠,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婴、蚠以侯家居。蚠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士吏趋势利者皆去婴而归蚠。蚠分日益横。

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上以蚠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蚠。

蚠为人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蚠以肺附为相,非痛折节以礼屈之,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由此滋骄,治宅甲诸第,田园极膏腴,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而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唯灌夫独否。故婴墨墨不得意,而厚遇夫也。

灌夫字仲孺,颍阴人也。父张孟,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婴为将军,属太尉,请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汉法,父子俱,有死事,得与丧归,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于是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戏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还走汉壁,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曲折,请复往。”将军壮而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召固止之。吴军破,夫以此名闻天下。

颍阴侯言夫,夫为郎中将。数岁,坐法去,家居长安中,诸公莫不称,由是复为代相。

武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郊,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人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上恐太后诛夫,徙夫为燕相。数岁,坐法免,家居长安。

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势在己之右,欲必陵之;士在己左,愈贫贱,尤益礼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

夫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颍川。颍川兒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

夫家居,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窦婴失势,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之晚。

夫尝有服,过丞相蚠。蚠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具,将军旦日蚤临。”蚠许诺。夫以语婴。婴与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张具至旦。平明,令门下侯司。至日中,蚠不来。婴谓夫曰:“丞相岂忘之哉?”夫不怿,曰:“夫以服请,不宜。”乃驾,自往迎蚠。蚠特前戏许夫,殊无意往。夫至门,蚠尚卧也。于是夫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县,至今未敢尝食。”蚠悟,谢曰:“吾醉,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往又徐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蚠,蚠不起。夫徙坐,语侵之。婴乃扶夫去,谢蚠。蚠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后蚠使藉福请婴城南田,婴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相夺乎!”不许。夫闻,怒骂福。福恶两人有隙,乃谩好谢蚠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蚠闻婴、夫实怒不予,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蚠活之。蚠事魏其无所不可,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由此大怒。

元光四年春,蚠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之。上曰:“此丞相事,何请?”夫亦持蚠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已,俱解。

夏,蚠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婴过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婴曰:“事已解。”强与俱。酒酣,蚠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婴为寿,独故人避席,余半膝席。夫行酒,至蚠,蚠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毕之!”时蚠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贤曰:“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曹兒呫嗫耳语!”蚠谓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夫曰:“今曰斩头穴匈,何知程、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婴去,戏夫。夫出,蚠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乃令骑留夫,夫不得出。藉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顺。蚠乃戏骑缚夫置传舍,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婴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蚠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仁匿,夫系,遂不得告言蚠阴事。

婴锐为救夫,婴夫人谏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迕,宁可救邪?”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人,具告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婴食,曰:“东朝廷辩之。”

婴东朝,盛推夫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

蚠盛毁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婴度无可奈何,因言蚠短。

蚠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蚠得为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辟睨两官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它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輘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谓‘支大于干,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信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坚。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司,具以语太后。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外家,故廷辨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

蚠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安国载,怒曰:“与长孺共一秃翁,何为首鼠两端?”安国良久谓蚠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附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愧,杜门齿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要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蚠谢曰:“争时争,不知出此。”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所言灌夫颇不雠,劾系都司空。孝景时,婴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召见。书奏,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臧婴家,婴家丞封。乃劾婴矫先帝诏害,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支属。婴良久乃闻有劾,即阳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婴,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春,蚠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中有罪免。

后淮南王安谋反,觉。始安入朝时,蚠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尚谁立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上自婴、夫事时不直蚠,特为太后故。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也,后徒睢阳。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梁。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天子闻之,心不善。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唯梁最亲,为限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跸,入言警,车旗皆帝所赐,即以云鄙小县,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滋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欢。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由此显,结于汉。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申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甲曰:“然即溺之。”居无几,梁内史缺,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甲肉袒谢,安国笑曰:“公等足与治乎?”卒善遇之。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欲请为内史。窦太后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爰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划,乃遣使捕诡、胜,必得。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月余弗得。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故太上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临江,適长太子,以一言过,废王临江;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何者?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犯上禁,桡明法。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即日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安国力也。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孝王薨,共王即位,安国坐法失官,家居。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蚠为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遗蚠,蚠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大司农。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其年,田蚠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故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明年,雁门马邑豪聂壹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数惊,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臣闻全代之时,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又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臣窃以为击之便。”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臣窃以为勿击便。”

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且高帝身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竟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隐也。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重作事也。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至如猋风,去如收电,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缪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国十四,陇西、北地是也。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臣故曰‘击之便’。”

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便’。”

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壮士阴伏而处以为之备,审遮险阻以为其戒。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取。”

上曰:“善。”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约单于入马邑纵兵。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语在《匈奴传》。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王恢等皆罢兵。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恢行千金丞相蚠,蚠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硃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蚠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乃自杀。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而出于忠厚。贪耆财利,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蚠薨。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蹇。上欲用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数月,愈,复为中尉。岁余,徒为卫尉。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明年,匈奴大入边。语在《青传》。

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捕生口虏,言匈奴远去。即上言方佃作时,请且罢屯。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上怒,使使责让安国。徙益东,屯右北平。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下迁。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呕血死。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官至詹事,其人深中笃行君子。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

赞曰:“窦婴、田蚠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各名显,并位卿相,大业定矣。然婴不知时变,夫亡术而不逊,蚠负贵而骄溢。凶德参会,待时而发,藉福区区其间,恶能救斯败哉!以韩安国之见器,临其挚而颠坠,陵夷以忧死,遇合有命,悲夫!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岂命也乎?”

卷五十三 景十三王传第二十三

孝景皇帝十四男。王皇后生孝武皇帝。栗姬生临江闵王荣、河间献王德、临江哀王阏。程姬生鲁共王馀、江都易王非、胶西于王端。贾夫人生赵敬肃王彭祖、中山靖王胜。唐姬生长沙定王发。王夫人生广川惠王越、胶东康王寄、清河哀王乘、常山宪王舜。

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

武帝时,献王来朝,献雅乐,对三雍宫及诏策所问三十余事。其对推道术而言,得事之中,文约指明。

立二十六年薨。中尉常丽以闻,曰:“王身端行治,温仁恭俭,笃敬爱下,明知深察,惠于鳏寡。”大行令奏:“谥法曰‘聪明睿智曰献’,宜谥曰献王。”子共王不害嗣,四年薨。子刚王堪嗣,十二年薨。子顷王授嗣,十七年薨。子孝王庆嗣,四十三年薨。子元嗣。

元取故广陵厉王、厉王太子及中山怀王故姬廉等以为姬。甘露中,冀州刺史敞奏元,事下廷尉,逮召廉等。元迫胁凡七人,令自杀。有司奏请诛元,有诏“削二县,万一千户”。后元怒少史留贵,留贵逾垣出,欲告元,元使人杀留贵母。有司奏元残贼不改,不可君国子民。废勿王,处汉中房陵。居数年,坐与妻若其乘硃轮车,怒若,又笞击,令自髡。汉中太守请治,病死。立十七年,国除。

绝五岁,成帝建始元年,复立元弟上郡库令良,是为河间惠王。良修献王之行,母太后薨,服丧如礼。哀帝下诏褒扬曰:“河间王良,丧太后三年,为宗室仪表,其益封万户。”二十七年薨。子尚嗣,王莽时绝。

临江哀王阏以孝景前二年立,三年薨。无子,国除为郡。

临江闵王荣以孝景前四年为皇太子,四岁废为临江王。三岁,坐侵庙壖地为为宫,上征荣。荣行,祖于江陵北门,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荣至,诣中尉府对簿。中尉郅都簿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

荣最长,亡子,国除。地入于汉,为南郡。

鲁恭王馀以孝景前二年立为淮阳王。吴、楚反破后,以孝景前三年徙王鲁。好治宫室、苑囿、狗马,季年好音,不喜辞。为人口吃难言。

二十八年薨。子安王光嗣,初好音乐舆马,晚节遴,唯恐不足于财。四十年薨。子孝王庆忌嗣,三十七年薨。子顷王劲嗣,二十八薨。子文王睃嗣,十八年薨,亡子,国除。哀帝建平三年,复立顷王子睃弟郚乡侯闵为王。王莽时绝。

恭王初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宫,闻钟磬琴瑟之声,遂不敢复坏,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

江都易王非以孝景前二年立为汝南王。吴、楚反时,非年十五,有材气,上书自请击吴。景帝赐非将军印,击吴。吴已破,徙王江都,治故吴国,以军功赐天子旗。元光中,匈奴大入汉边,非上书愿击匈奴,上不许。非好气力,治宫馆,招四方豪杰,骄奢甚。二十七年薨,子建嗣。

建为太子时,邯郸人梁蚠持女欲献之易王,建闻其美,私呼之,因留不出。蚠宣言曰:“子乃与其公争妻!”建使人杀蚠。蚠家上书,下廷尉考,会赦,不治。易王薨未葬,建居服舍,召易王所爱美人淖姬等凡十人与奸。建女弟徵臣为盖侯子妇,以易王丧来归,建复与奸。建异母弟定国为淮阳侯,易王最小子也,其母幸立之,具知建事,行钱使男子荼恬上书告建淫乱,不当为后。事下廷尉,廷尉治恬受人钱财为上书,论弃市。建罪不治。后数使使至长安迎徵臣,鲁恭王太后闻之,遗徵臣书曰:“国中口语籍籍,慎无复至江都。”后建使谒者吉请问共太后,太后泣谓吉:“归以吾言谓而王,王前事漫漫,今当自谨,独不闻燕、齐事乎?言吾为而王泣也!吉归,致共太后语,建大怒,击吉,斥之。”

建游章台宫,令四女子乘小船,建以足蹈覆其船,四人皆溺,二人死。后游雷波,天大风,建使郎二人乘小船入波中。船覆,两郎溺,攀船,乍见乍没。建临观大笑,令皆死。

宫人姬八子有过者,辄令裸立击鼓,或置树上,久者三十日乃得衣;或髡钳以铅杵舂,不中程,辄掠;或纵狼令啮杀之,建观而大笑;或闭不食,令饿死。凡杀不辜三十五人。建欲令人与禽兽交而生子,强令宫人裸而四据,与羝羊及狗交。专为淫虐,自知罪多,国中多欲告言者,建恐诛,心内不安,与其后成光共使越婢下神,祝诅上。与郎中令等语怨望:“汉廷使者即复来覆我,我决不独死!”

建亦颇闻淮南、衡山阴谋,恐一日发,为所并,遂作兵器。号王后父胡应为将军。中大夫疾有材力,善骑射,号曰灵武君。作治黄屋盖,刻皇帝玺,铸将军、都尉金银印,作汉使节二十、绶千余,具置军官品员及拜爵封侯之赏,具天下之舆地及军陈图。遗人通越繇王闽侯,遗以锦帛奇珍,繇王闽侯亦遗建荃、葛、珠玑、犀甲、翠羽、蝯熊奇兽,数通使往来,约有急相助。及淮南事发,治党与,颇连及建,建使人多推金钱绝其狱。

后复谓近臣曰:“我为王,诏狱岁至,生又无欢怡日,壮士不坐死,欲为人所不能为耳。”建时佩其父所赐将军印,载天子旗出。积数岁,事发觉,汉遣丞相长史与江都相杂案,索得兵器、玺、绶、节反具,有司请捕诛建。制曰:“与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议皆曰:“建失臣子道,积久,辄蒙不忍,遂谋反逆。所行无道,虽桀、纣恶不至于此。天诛所不赦,当以谋反法诛。”有诏宗正、廷尉即问建。建自杀,后成光等皆弃市。六年国除,地入于汉,为广陵郡。

绝百二十一年,平帝时新都侯王莽秉政,兴灭继绝,立建弟盱眙侯子宫为广陵王,奉易王后。莽篡,国绝。

胶西于王端,孝景前三年立。为人贼盩,又阴痿,一近妇人,病数月。有所爱幸少年,以为郎。郎与后宫乱,端禽灭之,及杀其子母。数犯法,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弗忍,而端所为滋甚。有司比再请,削其国,去太半。端心愠,遂为无訾省。府库坏漏,尽腐财物,以巨万计,终不得收徙。令吏毋得收租赋。端皆去卫,封其宫门,从一门出入。数变名姓,为布衣,之它国。

相二千石至者,奉汉法以治,端辄求其罪告之,亡罪者诈药杀之。所以设诈究变,强足以距谏,知足以饰非。相二千石从王治,则汉绳以法。故胶西小国,而所杀伤二千石甚众。

立四十七年薨,无子,国除。地入于汉,为胶西郡。

赵敬肃王彭祖以孝景前二年立为广川王。赵王遂反破后,徙王赵。彭祖为人巧佞,卑谄足共,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多内宠姬及子孙。相二千石欲奉汉法以治,则害于王家。是以每相二千石至,彭祖衣帛布单衣,自行迎除舍,多设疑事以诈动之,得二千石失言,中忌讳,辄书之。二千石欲治者,则以此迫劫;不听,乃上书告之,及污以奸利事。彭祖立六十余年,相二千石无能满二岁,辄以罪去,大者死,小者刑。以故二千石莫敢治,而赵王擅权。使使即县为贾人榷会,入多于国租税。以是赵王家多金钱,然所赐姬诸子,亦尽之矣。

彭祖不好治宫室禨祥,好为吏。上书愿督国中盗贼。常夜从走卒行徼邯郸中。诸使过客,以彭祖险陂,莫敢留邯郸。

久之,太子丹与其女弟及同产姊奸。江充告丹淫乱,又使人椎埋攻剽,为奸甚众。武帝遣使者发吏卒捕丹,下魏郡诏狱,治罪至死。彭祖上书冤讼丹,愿从国中勇敢击匈奴,赎丹罪,上不许。久之,竟赦出。后彭祖入朝,因帝姊平阳、隆虑公主求复立丹为太子,上不许。

彭祖取江都易王宠姬,王建所奸淖姬者,甚爱之,生一男,号淖子。彭祖以征和元年薨,谥敬肃王。彭祖薨时,淖姬兄为汉宦者,上召问:“淖子何如?”对曰:“为人多欲。”上曰:“多欲不宜君国子民。”问武始侯昌,曰:“无咎无誉。”上曰:“如是可矣。”遣使者立昌,是为顷王,十九年薨。子怀王尊嗣,五年薨。无子,绝二岁。宣帝立尊弟高,是为哀王,数月薨。子共王充嗣,五十六年薨。子隐嗣,王莽时绝。

初,武帝复以亲亲故,立敬肃王小子偃为平干王,是为顷王,十一年薨。子缪王元嗣,二十五年薨。大鸿胪禹奏:“元前以刃贼杀奴婢,子男杀谒者,为刺史所举奏,罪名明白。病先令,令能为乐奴婢从死,迫胁自杀者凡十六人,暴虐不道。故《春秋》之义,诛君之子不宜立。元虽未伏诛,不宜立嗣。”奏可,国除。

中山靖王胜以孝景前三年立。武帝初即位,大臣惩吴、楚七国行事,议者多冤晁错之策,皆以诸侯连城数十,泰强,欲稍侵削,数奏暴其过惩。诸侯王自以骨肉至亲,先帝所以广封连城,犬牙相错者,为盘石宗也。今或无罪,为臣下所侵辱,有司吹毛求疵,笞服其臣,使证其君,多自以侵冤。

建元三年,代王登、长沙王发、中山王胜、济川王明来朝,天子置酒,胜闻乐声而泣。问其故,胜对曰:

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於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

夫众煦漂山,聚蚊成雷,朋党执虎,十夫桡椎。是以文王拘于牖里,孔子厄于陈、蔡。此乃烝庶之风成,增积之生害也。臣身远与寡,莫为之先,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丛轻折轴,羽翮飞肉,纷惊逢罗,潸然出涕。

臣闻白日晒光,幽隐皆照;明月曜夜,蚊虻宵见。然云蒸列布,沓冥昼昏;尘埃布覆,昧不见泰山。何则?物有蔽之也。今臣雍阏不得闻,谗言之徒蜂生,道辽路远,曾莫为臣闻,臣窃自悲也。

臣闻社鼷不灌,屋鼠不熏。何则?所托者然也。臣虽薄也,得蒙肺附;位虽卑也,得为东籓,属又称兄。今群臣非有葭莩之亲,鸿毛之重,群居党议,朋友相为,使夫宗室摈却,骨肉冰释。斯伯奇所以流离,比干所以横分也。《诗》云“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唯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臣之谓也。

具以吏所侵闻。于是上乃厚诸侯之礼,省有司所奏诸侯事,加亲亲之恩焉。其后更用主父偃谋,令诸侯以私恩自裂地分其子弟,而汉为定制封号,辄别属汉郡。汉有厚恩,而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

胜为人乐酒好内,有子百二十余人。常与赵王彭祖相非曰:“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赵王亦曰:“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籓臣!”

四十二年薨。子哀王昌嗣,一年薨。子康王昆侈嗣,二十一年薨。子顷王辅嗣,四年薨。子宪王福嗣,十七年薨。子怀王循嗣,十五年薨,无子,绝四十五岁。成帝鸿嘉二年,复立宪王弟孙利乡侯子云客,是为广德夷王。二年薨,无子,绝十四岁。哀帝复立云客弟广汉为广平王。薨,无后。平帝元始二年,复立广川惠王曾孙伦为广德王,奉靖王后。王莽时绝。

长沙定王发,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唐兒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遂有身。已乃觉非程姬也。及生子,因名曰发。以孝景前二年立。以其母微无宠,故王卑湿贫国。二十八年薨。子戴王庸嗣,二十七年薨。子顷王鲋鮈嗣,十七年薨。子剌王建德嗣,宣帝时坐猎纵火燔民九十六家,杀二人,又以县官事怨内史,教人诬告以弃市罪,削八县,罢中尉官。三十四年薨。子炀王旦嗣,二年薨。无子,绝岁余。元帝初元三年复立旦弟宗,是为孝王,五年薨。子鲁入嗣,王莽时绝。

广川惠王越以孝景中二年立,十三年薨。子缪王齐嗣,四十四年薨。初,齐有幸臣乘距,已而有罪,欲诛距。距亡,齐因禽其宗族。距怨王,乃上书告齐与同产奸。是后,齐数告言汉公卿及幸臣所忠等,又告中尉蔡彭祖捕子明,骂曰:“吾尽汝种矣!”有司案验,不如王言,劾齐诬罔,大不敬,请系治。齐恐,上书愿与广川勇士奋击匈奴,上许之,未发,病薨。有司请除国,奏可。

后数月,下诏曰:“广川惠王于朕为兄,朕不忍绝其宗庙,其以惠王孙去为广川王。”去即缪王齐太子也,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其殿门有成庆画,短衣大绔长剑,去好之,作七尺五寸剑,被服皆效焉。有幸姬王昭平、王地馀,许以为后。去尝疾,姬阳成昭信侍视甚谨,更爱之。去与地馀戏,得袖中刀,笞问状,服欲与昭平共杀昭信。笞问昭平,不服,以铁针针之,强服。乃会诸姬,去以剑自击地馀,令昭信击昭平,皆死。昭信曰:“两姬婢且泄口。”复绞杀从婢三人。后昭信病,梦见昭平等以状告去。去曰:“虏乃复见畏我!独可翻烧耳。”掘出尸,皆烧为灰。

后去立昭信为后;幸姬陶望卿为脩靡夫人,主缯帛;崔脩成为明贞夫人,主永巷。昭信复谮望卿曰:“与我无礼,衣服常鲜于我,尽取善缯丐诸宫人。”去曰:“若数恶望卿,不能减我爱;设闻其淫,我亨之矣。”后昭信谓去曰:“前画工画望卿舍,望卿袒裼傅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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