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倔脾气的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作者：常新港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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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倔脾气的马试读：

它冲着我的脸打了一个更大的响鼻。

我看着它，觉得它是有意的。“你故意的？！对不对！”我问它。

马不理睬我。

马看我的眼神，全是人情味。但是，它说了一句下面的话：“你身上毛病太多，我心里不是很喜欢你！”

这是我一点儿都没有预料到的。它看见矗立在前院的爬犁上的房子，突然嘶鸣了一声，跳了起来，扬起的前蹄落下时，把“宫殿”的房顶踏破了，再跳起时，房子就被它踏散架了……

它一心在寻找机会离开这座城市。

常新港 1957年10月出生于天津新港。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余部。获第一届、第二届、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1994年度庄重文文学奖，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以及《巨人》“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奖，冰心图书奖等。长篇小说《土鸡的冒险》进入2005年“书香中国”童书排行榜。小说集《咬人的夏天》进入2006年“书香中国”童书排行榜。长篇小说《一只狗和他的城市》获台湾2007年“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以及台湾2007年“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好书”奖。小说集《青春的十一场雨》获台湾2008年“好书大家读”推荐奖。短篇小说《冬天的故事》《荒火的辉煌》《独船》《咬人的夏天》译介到日本。长篇小说《土鸡的冒险》《变身狗》《猪，你快乐》，小说集《蓝雪黑鸟》《咬人的夏天》在韩国出版。《土鸡的冒险》被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评为2008年优秀图书。一一匹马

那匹马对我说：“你让我很烦，真的很烦！”它的后腿在抽搐，显得比它的心情要激动得多。

它修长的腿在我面前就像是四棵会移动的有个性的树。

我仰头对它说：“这有什么可烦的？人都是这么干的！”

马因为气愤，先闭了一下它细长的眼睛，垂了一下头。又猛地抬起来，对我说：“我的心情越来越坏了！”

我说：“我看出来了。”

马说：“你能从我眼前消失吗？”“现在吗？”“马上！”马说，它打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响鼻，它早上吃饭的味道和气愤全都喷到我脸上了。

我转身跑了。我担心它踢我。它的后腿可以从侧面踹，也可以从后面踹。一般从后面踹时，对方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会很惨。

马认为我做的那件事情错了，是它不能容忍的。我站在离它很远的地方冲它喊道：“光说我惹你生气，你的脾气也越来越倔了！”

马喊道：“离我远点儿！”

我又转身跑了一段，停住，回过身看着倔脾气的马。

它让我又爱又恨。

我跟它真正近距离接触，是我想在它身上索取一样东西。也是我和这匹马故事的真正开始。当时，我没考虑它在想什么，也就是说，我那时还没在乎它有思想。

想想吧，一个忙忙碌碌生活在中国的孩子，哪里会有时间考虑马在想什么？

我在江边的大街上揪住它尾巴上的一根毛，想拽下来，却滑脱了。那根毛很结实，就像是一根我见过的钓鱼的线。我再次揪住一根马尾，没急着把它揪下来，为保险起见，我把它绕在手指上，绕了两圈，三圈。当我发力时它不会滑脱。

令我没想到的是，它早有准备。在我刚要使劲拽那根马尾时，它用后蹄不轻不重地踹了我一下。我形容“不轻不重”，是它没踢坏我，但是又把我踹倒在大街上。

它这一蹄子，让我朝后仰倒，后脑勺砸在马路牙子上。我醒来时，竟然听懂了马在说话。

开始我不信。最后证明，这就是事实。我在后面会细说这件神奇的事。先说这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吧。

它是草原马，因为它的长相英俊，不，是太英俊，被一个胆大的舞台剧导演买回来，准备让它登上舞台，让剧中的国王扮演者神气活现地骑在它的背上，在舞台上走一圈。然后，让牵马的侍从把马引到舞台的左边，安静地站住，演国王的演员就可以在马背上说国王的台词了。

但是，出问题了。演国王的演员手里佩有一把镶金镀银的剑，侍从牵马在舞台上走到半圈的时候，“国王”就有点儿兴奋起来，他觉得自己在马背上可以更神气一些，更加像一个国王才对。结果，“国王”兴奋中，用手里的剑柄杵了一下马的脖子，马没想到，它在彩排时，“国王”从没有多余的动作，这突然的动作，令它浑身一抖，它生气了，所以就发火了。它发的可不是一般的脾气，它爆发的是草原马的脾气。它把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身体几乎是直立起来，就把“国王”扔到台上。

当时，把演牵马侍从的演员吓傻了，手里的缰绳扔到地上，从台上直接跳到台下。台上在瞬间乱套了。所有的演员像是听到枪声的鸟儿，都逃了，飞了，只剩下恼火的蹬蹄的马和那个趴在台上哼哼唧唧的“国王”。

台上乱了，台下演出也开始了，并一下子推向了高潮。观众大呼小叫起来，朝台上扔矿泉水瓶子，向台上抛苞米花，还有一只尖尖的皮鞋从台下飞上来，正落在马的头上，马惊慌地朝后一退，就把背景宫殿大门的道具撞塌了，倒下来的门又把一棵树砸歪了，挂在树上的彩灯，纷纷落下，像是天漏了，星星落下来……

一瞬间变得不可收拾。

观众喊叫不止：“退票！我们退票！马上退票！……”“什么破剧！”“导演是收破烂的吧？这么烂的剧！……”

接下来的事情更糟。扮演国王的演员把腰椎摔断了，几乎要在床上躺着度过后半生。导演一怒，想杀掉这匹马。有人劝导演，经济上本来就亏了，再杀了马，不就更亏了？还不如卖掉马。

导演冷静下来，决定卖掉马。

没想到，我爸爸买下了这匹草原马。谁买这匹马都不奇怪，但是，我爸爸把它买下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时，我还没见到这匹马，爸爸在江边租了一处农家院落，把马养在那里。

我问爸爸：“你买它做什么？大街上都是奔驰宝马车，你准备骑着它在大街上晃啊？! ”

爸爸说：“你多嘴！”说着，爸爸拍了拍他的肚皮，说道：“这里有个大想法，发财的大想法。”

我笑着说：“大想法该在爸爸的脑子里，怎么会在肚子里？肚子里都是食物，没有想法的！”

爸爸显得有些激动，他说：“我现在除了脑子里有想法，肚子里也有想法，大想法，很大很大的想法！我的脑袋里装不下那些想法了，才装到肚子里的！”

我和妈妈都了解爸爸的性格。他一有了新想法，会对生活充满渴望，就像是喝了三两高度白酒一样，浑身散发着激情。

我先说说爸爸是干什么的吧。说他是做什么的干什么的，要花费我一点儿时间了。在我出生之前爸爸还做过什么，我不记得，只是偶尔听妈妈说起过。从我上小学开始，我知道爸爸做过木工。有一人家在郊区买了地，盖一栋小型别墅，请爸爸做木匠活。爸爸搭的木制房顶，房梁竟然塌落下来，幸亏没砸到人。爸爸自己也后怕了，就改行做了水暖工。一到入冬时节，就开始给人家装暖气。结果，爸爸给人装的暖气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漏水了，不但淹了家中的物品，还把楼下住户淹了。楼下住户的墙壁是特殊的墙壁，人家请了一个优秀的墙壁装饰的画师，把客厅和书房的墙壁装饰得艺术味道十分浓郁。漏下去的水，把人家的墙壁彻底毁掉了。光是赔偿人家的墙壁，爸爸就跟人家扯了一个月的皮。之后，爸爸改行贩卖西瓜。不幸的是，爸爸从南方低价收购的西瓜，要用火车运到北方，却在半路遇到大水，把铁路冲了，火车不能行驶，西瓜就闷在车皮里开始变质溃烂。等到通了火车，快到目的地时，西瓜汁从火车皮里淌出来，像流出的红色眼泪。我看见爸爸伤心熬红的眼睛，我知道西瓜为什么流红泪了。

爸爸闭门思过，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做技术活儿，不能做大投入的生意。只能选择那些轻松些的没有技术含量的小生意做。

在我看来，爸爸几乎是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了。去年的冬天，无事可做的爸爸闲逛到封冻的江边，看见了冰面上有很多供游人玩的娱乐项目：狗拉小滑车，羊拉雪橇，马拉大爬犁。

游人坐在爬犁上，在冰面上飞驰，很是诱人。这些都留在爸爸的记忆中。当这个夏天爸爸看见电线杆上贴着卖马的广告时，他激动起来，觉得自己有事情要做了。

爸爸跑到剧院，第一次见到了那匹马。他马上就决定买下它。爸爸要带着它进军旅游业。他的大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让马拉大爬犁。让爸爸立即下定决心买下这匹马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匹马太英俊了。

爸爸说：“人英俊会有人喜欢。马长得英俊，会吸引更多的游人。”

因为这匹马有摔过人的经历，让爸爸有了心理准备。他经常牵着它在人多的地方走，让它熟悉人，不惧怕人。

爸爸的想法是对的。爸爸在忙别的事情不能脱身时，就让我牵着它散步。

我第三次牵马散步时，就被它踢了。但是，被它一踢，我竟然听懂了马语。我给马起了一个名字，叫它马哥。

一开始，我在家提到马哥时，家里人都以为我在说学校某位姓马的同学，他们哪里知道，我的马哥就是这匹马。

它除了让我搞懂马语外，还让我懂得了更多的东西。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在后面要细说的。二河岸

这匹马不可能跟我们家人住在城市里，住在五楼上。爸爸就在城市的江边下游租了一处农舍。它有一个不算小的院子。爸爸和马先住在那里。我从来没见到爸爸做事会如此的专心。他精心地收拾那处农舍，护理和照料英俊的马。

爸爸像是要把后半辈子跟马绑在一起。

妈妈对我说：“你爸爸这么大岁数了，再不认真做一件事情，他就废了，什么也做不成了，白白来到世上走一回了！”

那天，我第一次去江边的农舍，也是第一次去看爸爸买回的草原马。天上刚刚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水的流速快了，像是在马拉松比赛的最后冲刺，蜂拥而下，有一种义无反顾的精神。

我走进院子时，没看见爸爸。我能听见后院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咚！咚！咚！……我跑进后院，看见爸爸果然在用锤子砸东西——把一根长长的木桩子砸进土里。“这是什么？”我问。“拴马用的！”“马呢？我怎么没看见马！”“房子里！”

房子里？房子里怎么装得下马？爸爸说过，租下的农舍有三间房，一间是爸爸住的，一间是小客厅，还有一间是厨房。我拉开门时，愣住了。第一感觉是房间里很拥挤，被东西堆满了。其实，我已经站在马的屁股后面了。也就是说，马跟我的第一次相见，是用它的屁股。

我想绕到它前面去，但是，它的屁股在晃动，让客厅的空间更加窄小。我找不到缝隙钻过去，看不清它的脸。

后来，我才知道，它是故意不让我进房间，把我堵在门口，它心情一直不好，不想见任何人。它一旦讨厌你时，就会把屁股朝着你。马的屁股很大很圆很健硕，这么大的东西对着你的脸，会让你感到自己遇见了世界上最大的鄙视。

它的头碰在房间的天棚上，头一动，就把房顶撞得咚咚响。

我把头侧了一下，想躲避它的屁股。它像是看出了我的企图。它开始猛地甩动起自己的尾巴。我的天，它的尾巴把房间里的灰尘搅动起来，瞬间让室内的空气变得乌烟瘴气。我撞开门就逃了出去。

我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然后对着马的屁股喊道：“你太不友好了！”

爸爸大声问我：“你跟谁说话？”

我说：“马！”

爸爸走过来。他已经把拴马桩子立好了。他见我站在门口不进屋，问道：“看见马了吗？怎么不进去呀？”

我说：“看见了！看见它屁股了！”

爸爸说：“只看见它屁股了？怎么不看看它的脸？”

我说：“它只让我看它的屁股，也不让我看它的脸哪？”

爸爸拉开门，见马的屁股横在门口，就明白了，他拍了一下马的屁股，一侧身，挤了进去，然后把它牵了出来：“来看看我的马，怎么样？”

我第一次看见了马的全身。它真的是一匹高大英俊的马。当初，舞台剧的导演看中了它，不是没有道理。

用我学过的赞美语言形容，它的外形叫英气逼人。

爸爸把它拴在院里的桩子上，抬头看了看天，说：“又要下雨了。”

我说：“该给马搭一个防雨棚子。”

这时，我发现马朝我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说它是深深地朝我的脸看了过来，像小时候我做了一件乖乖的事情，妈妈看我那样。

爸爸点点头说：“是要搭个防雨棚子，遮雨！”我又说：“冬天来时，还要给它修个马棚，别让它冻着！”

爸爸说：“对，修个过冬的马棚。”

我盯着马。马也在盯着我。它还是用那种深深的眼神看我。我有种预感，觉得这匹马像是懂我跟爸爸说的话。

第二天下午，我跟妈妈说，去江边看马。

妈妈说：“作业做完了？老往江边跑什么？那边有你爸爸照顾，你在家好好待着，看看书什么的……”

没等妈妈说完，我已经一脚踏出家门。我心里必须承认，是这匹马吸引了我。我昨天从江边回来，突然在半夜里醒了。我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细长细长的眼睛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是马。我梦见了马。我在想那匹马。

爸爸在搭雨棚。我说：“爸，我可以牵着马去江边走走吗？”爸爸同意了，说道：“多遛遛，对它有好处！”

我就是想跟马单独相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牵着一匹高大英俊的马走在江边。我接受了前所未有的注目礼。

一开始，有两个退休的老人跟着我和马。我猜，在他们的阅历中，肯定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尤其是这么近距离观赏它。

大约在江边遛了二十分钟后，我牵着马走不动了。人越积越多，四周都是围观的人。马被迫站住了，把四蹄站成四根结实的钉子，立在那里。我怎么拽怎么拉怎么扯，它都不动。我突然觉得马不是被人围住了不能走，而是它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河对岸。

人走散了，马还站在那里望着河的对岸。等它终于拔腿走时，它刚刚站定的深深蹄窝，很快被漫上来的河水灌满了。

我牵着缰绳，不时地回头看它。它跟着缰绳走，但是，它的头一直歪着，朝向河的对岸。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不可能知道。

我的心思都在马身上了。

接下来的第三天，我跟马之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大事。绝对是一件天大的事。那天下午，我旷课了，一个人乘公交车跑到江边。爸爸看见我问：“这么早就放学了？”我说：“老师们开会，就让我们提前放学了。”爸爸摇着头说：“没见过这种事情，老师开会让学生提前放学的！”我说：“爸，我帮你遛遛马去！”

爸爸看着我，有点儿怀疑地问我：“老师真的开会，让你们提前放学了？”

我说：“是真的呀！”

爸爸看我牵马出了院子，还在我身后嘀咕道：“什么学校哇，老师开什么会呀，让学生提前放学……”

我牵着马匆忙走了。爸爸的怀疑是对的，再让他怀疑下去，我就露馅儿了。这时，马跟在我身后一直打响鼻，回头看它时，它的鼻孔是冲着我打的。我问它：“大夏天的，你感冒了？”

它冲着我的脸打了一个更大的响鼻。

我看着它，觉得它是有意的。“你故意的？！对不对！”我问它。

马不理睬我。

那天，我竟然把它牵到了大街上。它很烦躁。它看见车辆和拥挤的人，就开始烦躁。我没理会它的心情。我想让它满足我的虚荣心，让它的“英俊”吸引更多的目光。

后来才知道，它那时已经发火了。我只是没看出来而已。

结果，在大街上有人想索要一根马尾。我欣然同意。因为，向我索要马尾的人，满脸都是向我讨好的表情，让我很满足。我伸手去拽一根马尾时，被马踹了一脚。我朝后倒地，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昏了过去。

七八秒钟之后，我醒过来，竟然听懂了马语。三虚荣

它对我说：“你很虚荣！”

我愣了。

我发怔，是因为我听懂了它对我说的话。周围的人以为马的嘴里在吃东西。马以为我不懂它的话，它突然发现我看它的眼神不对，就开始猜疑我的眼神，猜疑我是否听懂了它的话。

有人指着我的后脑勺说：“孩子，你后脑勺流血了！……”

我没感觉到疼。突然降临的兴奋，像是止痛药膏，糊在我整个脑袋上。

大概围观的人发现我的脸上并没有疼痛的表情，就善意地提醒我：“孩子，你头上真的流血了！”“孩子，给你纸，擦一下血，都流到脖子上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马的眼睛。

现在，我最渴望的是它再对我说句话，说一句马语。我不希望刚才是自己听错了，是来自耳朵的错觉，是像梦中常常发生过的幻觉那样，一睁开眼睛，企盼的美丽幻象雾一样飘散了，消失了，再也抓不回来。

急切地盼望一件事，会让一个孩子发抖。现在，我就在发抖。“你看这孩子抖的，摔得很重啊！”“快去医院吧！……”

我冲着乱糟糟的人群摆手：“我没事！一点儿事都没有！”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马的眼睛，我想把它牵到安静的地方，不让世上的人打扰我们。我和马需要单独的空间。它站着，我也站着，来一次罕见的交流。

我在等它再跟我说一句话，用马语。

突然间，我心里很乱。我懂得马语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上，一个男孩子竟然听懂了马的语言，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如果马再次跟我说话，我不懂，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日子，我会每天早上吃完饭，去学校上课，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作业，听爸爸和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唠叨。然后天天算自己的灰暗生活何时到头。

我想着时，已经把马牵到没有人的地方了。刚才，面对着围观的人，它的情绪明显激动，厌烦，不停地甩尾，打响鼻，用前蹄子在地上砸坑。

马主动站住了，摆了一下头，让缰绳拽了我一下。

我和马单独面对面。“你现在要跟我说话吗？”我试探地问道。

它不语。

我突然问道：“你不懂我的话对吗？”

它朝我的脸喷了一口气。马的这个举动让我看懂了，它完全能听懂我的话，听得懂人的话。它认为我小瞧它的能力了，所以才用鼻孔喷我的脸。

我对它说：“你脾气不太好，刚才，你喷了我一脸口水。”

它还是不语。“你的脾气真的不好！我看出你生气了……”

马抬起一只前蹄子，奋力一跺，把地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坑。“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动不动就用蹄子砸坑，多吓人哪？……”我已经朝后退了两步。要不是手里有缰绳牵着它，我早吓跑了。“你是一个爱虚荣的孩子！”它用马语说。

我摸了一下流血的后脑勺，看看手掌，手掌上有血迹。我确定听懂了马语。我的内心百感交集。这匹马虽然批评我，但是我能听懂了马语。

我说：“你这么想？我是爱虚荣的人？”“我确定你是一个爱虚荣的孩子！”马说。

听见它一再强调我是一个虚荣的人，心里就有点儿气了：“哎，你就凭这么一点儿小事情，就凭我牵着你在人前显摆，就断定我爱虚荣？”“对我来说，这不是小事！”它说。

我天生讨厌挨爸爸妈妈教训，挨幼儿园阿姨的教训，挨老师的教训。现在，我竟然挨一匹马的教训。我要是听不懂马语也好，不知道它在说什么，我也不会在乎。但是，现在我听懂了马语，它竟然教训我这个唯一能听懂马语的人。我听懂马语就是为了挨它教训吗？

一想到这儿，我突然火了：“我就是爱虚荣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身上的男孩子牛劲儿被面前的这匹马逼出来了。

马不太相信我说出的话，它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我在气头上，重复一句话算什么难事，我说道：“我就是爱虚荣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可以离开你！”马说。“你离开我？我现在就用缰绳牵着你，你没法离开，再说了，你是我爸爸花了钱买来的！你怎么离开我？……”

马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可以一脚把你踹到江里去！”听见它说完这句话，我下意识地朝后躲闪身体。

它没踹我。但是，它又发现了我身上的弱点：“你除了爱虚荣，还是一个面对问题和突发事件毫无办法的孩子！”

我指着它说：“你会说好话吗？……”

它说：“你还是一个根本不接受建议的孩子！”

我身上的牛劲儿开始像漏了气的皮球，慢慢瘪下去了。它只是动嘴，还没动蹄子，我就准备投降了。

我没想到长这么大，会让一匹马把我教育得这么惨。“我又发现了你身上的弱点！”马说。

我心里想，这匹马是念大学教育系的吗？怎么面对我这样的小学生，它老是发现弱点，你是马吗？……“你的新弱点是什么，你自己肯定不知道。”马说。

我心里想，我当然不知道了。我要是天天发现自己身上的弱点，还怎么活下去？谁能为身上的弱点活一辈子？我不想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弱点了。我的弱点被马说得够多了，再说下去，不用马蹄子踹我到江里，我自己就能跳江。“你的新弱点是根本就听不进我的话，你心里觉得委屈，把我的话拼命从你脑袋里赶出去……”

它说对了。我现在就是不想听它说一句话了。“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话，我说的话你一句也不爱听！”马继续说它的。

我心想，你知道就好，我就是不想听你说话。“有时候，大实话不容易被人接受。本来吗，你是一个爱听好话的人，贪图虚荣的人！你现在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你说够了吧？！我半天都没说话了！”我冲着马的那张祖传的长脸吼道。

马说：“我一直等你说话。但是，你不说，只能我来说了！”

我想为自己辩解，不想成为马说的那种浑身都是弱点的人：“你说了这么多，也该听我说说了。就像你说我的，就算我是一个爱虚荣的人……”“不能就算！你就是虚荣！”

我点着头说：“就是虚荣，就是虚荣……”“你要在心里承认，不能在表面上认错！”

我装不下去了，又提高了嗓门儿：“你能不能不逼我了？我跟你说，我在爸爸面前，在妈妈面前，在老师面前，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承认错误。你的面子够大了……”“我的面子够大？听你话的意思，是你给我的？我的脸本来就大，不用你给！”“我服你了！你是我爷爷！”

马异常地清醒，对一些问题很有原则，让我很意外：“别叫我爷爷，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是我师傅！”“别别别！我当不了你师傅！”“你总得让我叫你什么吧？”

马说：“你想叫，你非要叫的话，就叫我马哥吧！”

我心里真的能接受叫它马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马哥了！”

马看我的眼神，全是人情味。但是，它说了一句下面的话：“你身上毛病太多，我心里不是很喜欢你！”

跟马哥打交道，有一点让我很舒服，它有什么就说什么。比跟同学呀老师呀爸爸妈妈呀更好相处。就是有一点让我担心，它这样直来直去的，在我们俩之间可以，万一在众人面前也这样怎么办？真让我担心。

这时，马哥又说话了：“我和你之间的事情，是你我的秘密，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我说：“当然当然了。”

马哥的眼神像是不信任我。我补充道：“你放心我吧！”

但是，马哥还是不放心，叮嘱了一句：“一旦让别人知道，会很麻烦的！”

我拍拍它的脖子：“请你一定放心。”

马哥摆了一下头：“轻易承诺一件事情的人，我怎么会放心？”

我仔细地看眼前的马，觉得它比人还复杂。四我跟马的深入交往

我犯了一个错误，把马哥还是当成了一匹马。没把它当作自己的马哥。更准确地说，我没把它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当我懂得马语之后，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把它当成了我独有的私人物品。这感觉从未有过，很怪，也很棒。

在学校里，我无形中有了一种优越感。我们都学英语，中国的孩子汉语没学好，就开始学英文了。我不知道，外国孩子除了学本国语言，是不是规定他们也学一门外语？我们班有个叫池宇的男同学跟大家说，他准备考上大学后，一定学三门外语。

我脱口说道：“我现在就懂两门外语了！”

有坐着低头看书的同学，听见了我的话，都把头抬起来望着我。他们肯定想知道，我张天硕究竟学会了哪两门外语！

池宇问道：“你没把方言当作外语吧？”

我说：“方言怎么能是外语？这我懂！我说的是外语。”

池宇见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问道：“你除了跟我们一样学英文外，你还学了哪种外语？”

我突然想到了跟马哥的约定，不能说出去。原本，我的头脑发热，想把自己懂马语的事情告诉大家。我们教室在二楼，感觉到马哥的脸就在二楼窗前的玻璃后面，一道刺目的眼光穿过窗户射在我脸上。

我一激灵。我们教室要是在一百层楼上，马哥的长脸也会出现在玻璃后面。我庆幸自己没有把那点儿秘密说出来。

马哥的脸在窗户外面，是一种幻觉。那是一种压力带来的幻觉。我突然意识到，这匹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是非同寻常的。

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池宇望着我，还在等我回话呢。我解释道：“会两门外语，是我的理想！我将来一定要学会两门外语的！”

池宇还在用眼睛盯着我。他不问话，比问我话还让我紧张。“你瞪我干什么？”我心虚了。

池宇说：“听你的口气，像是把话藏了一半在肚子里。”“是吗？……”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更紧张了。“你有事！”池宇很肯定地说。

我心里大惊。我挺着肚子说：“你割开我肚子，把我藏的话掏出来看看！”

池宇的脸严肃起来：“我跟你开玩笑，你怎么急了？”

我又一惊，问自己，我急了吗？人一急，真的容易露馅儿啊？我的嘴上却辩解：“谁急了？我才没急哪！”

池宇转身问同学们：“你们瞅瞅张天硕的脸，这还没急？他要是真的急了，会成什么样啊？”

我不敢说话了。

其实，我迫于压力。因为池宇在班里很有号召力。我心里一直希望跟他交朋友。但是，池宇不想跟我交朋友。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池宇跟同学交朋友的唯一条件，就是要求对方身上的某一点，要高于他。如果你身上没有任何优势，没有长于池宇的东西，池宇根本不可能跟你交朋友。他宁肯同街上的狗聊天，也不跟你浪费时间。

我懂马语，这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我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懂马语的。

我无数次地幻想过，一旦池宇知道了我张天硕懂得马语，他会对我怎么样？不仅是池宇，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样？我在别人的眼中，算是奇人吗？

这是巨大的诱惑，我想战胜自己身上的诱惑很难哪！但是，马哥身上的神秘、诱惑更大，我想跟着它一直走下去，一直走，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吧？

为了更大的诱惑，我忍住了不对任何人说。

爸爸发现我去江边的农舍看马有些太频繁了，就问我：“你老是朝这里跑什么？没事情做呀？作业都做完了？就不能预习一下明天的功课？我这里不用你帮忙。等我需要你帮忙时，自然会叫你的！”

我的眼睛盯着马，对爸爸说：“我牵它出去遛遛。”

爸爸断然拒绝了我：“不用你去遛马，我一会儿自己去遛。你回家看书去吧！”

我说：“我就遛一会儿。”“不用！”

我只能离开农舍，离开马哥。

从小院子里一出来，沿着江边的柳林走了几十米，我就走不动了。不是腿走不动，是不想走。不跟马哥单独待一会儿，我根本就离不开。

我坐在柳树丛里，盯着农舍的方向。一会儿就看见爸爸牵着马朝江边走过来了。我断定，马哥不会太喜欢我爸爸。我跟马哥在一起时，还没时间谈到爸爸。以马哥的聪明，它应该明白爸爸买它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然后挣钱，再挣钱。

而我跟它的交往完全不同。现在，我跟马哥完全是神秘的友情交往，是一场人世间罕见的友情。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懂马语的人了吧？

正胡思乱想着，就看见远处沿着江边行走的马，突然挣脱了爸爸手里的缰绳，在江边狂奔起来。它一边跑，还扭身摆头蹬踏，像是爸爸惹毛了它，气到了它。

再看爸爸，他为了抓住马的缰绳，被马拽倒了，长长的缰绳拖在地上，像影子一样跟着马跑。

我从柳树丛中跳出来，朝马跑过去。我心里最大的担心，是不知道马要跑向哪里，我会不会失去它。

这时，马一转身，竟然改变了狂奔方向，朝江水里奔去。

我一下子站住了，确切地说，是被马的突然行为惊住了。我看见它刚刚跳进水里时，身子朝上蹿起，拼命弹跳四肢，溅起阵阵白色浪花。很快，它的身体无法弹起，水已经漫到了它的胸部，它被迫站在了水中，只露出它倔强的头和光滑的脊背。

爸爸也踉踉跄跄冲到了江边，只犹豫了片刻，就跳进水里，用手去抓漂在江面上的缰绳。他抓住了缰绳，然后朝岸上使劲地拉、拽、扯。

马不动。它就像是长在水里的一棵树。它的脸朝着河流的对岸。

爸爸拽不动时，像是对着它狂吼。因为我跟他们的距离远，听不见爸爸在喊叫什么，但是，我敢肯定爸爸是在骂它。

马不想走动时，人是无法弄动它的。大人除了使用鞭子，就是干脆把拴缰绳的铁鼻环从它的肉鼻孔上撕下来。

我最怕爸爸的举动伤害了马的鼻孔。我冲到江边，对站在水里跟马对峙的爸爸吼道：“你别拽它了！你会扯坏它的鼻子的！它会疼死的！它已经疼了……”

爸爸不拽了，换了一种发泄的动作，开始用手里的缰绳当作鞭子，不停地抽打马的湿漉漉的背：“你想朝哪里跑？浑蛋！你要跑到哪里去？水里好玩啊？你是想做水龙王的晚餐吗？你是我买来的，你想跑就跑哇？……”

我冲着爸爸喊道：“你别骂它了！你不能骂它，它能听懂你骂它的！它会更有气的！”我是在提醒爸爸，不提醒他，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来。

爸爸只顾站在水里对着马发狠，根本不在意我的提醒。“越是惯着它，它越跟我来劲！它仗着自己高大英俊，就目中无人了！……”爸爸越说，他自己肚子里的气就越来越大，又开始左右撕扯着手里的缰绳。

我看见马的脸上终于有了疼痛的表情，它朝天嘶鸣了一声，声调凄厉而幽怨。我最先受不了了，就像是我的鼻孔拴着铁环，被爸爸扯疼了。我走进水里，把手伸向爸爸：“爸，你把缰绳给我！让我带它上岸！你别扯它鼻子了！”

爸爸见我穿着鞋走进水里，对我挥着手说：“上岸去，回去！我弄不动它，你更弄不动它了！你下来能有什么用？! ”

我没理睬爸爸，一直走到马跟前，抬起脸来看看它的鼻孔是不是已经受到了伤害。它的鼻孔，在铁环和肉摩擦的地方，已经有了血丝。

我对马说：“回岸上去，我求你了！”

马看了我一眼，转动了一下身体，朝岸上走去。爸爸牵着缰绳，跟在马的身后，一脸的惊愕。

马站在岸上，抖了一下身体，水珠从它的身上弹射出去，它又踏动了几下前蹄，朝河的对岸再次嘶鸣了一声。

我回头看爸爸时，他一直都在盯着我的脸看。“天硕，你做了什么？你怎么做到的？它为什么听你的？”

我掩饰道：“因为我经常牵着它遛马路吧？”

爸爸说：“你遛它，我也遛它呀！我遛它的时间比你多多了！它怎么不听我的？”

我不能回答了。

马跟我单独在一起时，我对它说：“你除了脾气不算好，你还有心事！”

听见我的话，我发现马哥的眼睛像是要哭的样子。见状，我的心差一点儿就碎了。

第一次为一匹马心碎。五挑剔的马

第二天，爸爸从江边的农舍回来，取些必备的生活用品。比如说厚一点儿的被子，厚一点儿的衣服，晚上开始凉了。妈妈一会儿工夫，就给爸爸收拾出一大堆该用的东西。爸爸在准备这些物品时，没忘昨天在江边发生的那一幕。“你是怎么做到的？”他问我。

我看爸爸的表情，他很认真地问我。我判断，昨天的事情让他纠结过久，也许一夜无眠。我明知爸爸问什么，但是假装没听懂。

爸爸又问道：“昨天在水里，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躲避不了了。我扭头望着窗外，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借口。没找到，这种借口不好找。我的脸上有了焦虑，很快被爸爸发现了。“你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吧？”爸爸放下要带走的东西，站在门口，像是不解决问题不打算走了，“我问你话呢？”

编好一个瞎话真的难哪！

为了马哥和我的约定，我必须硬挺着，必须撒谎。现在，我是行走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徘徊不前。一条路是通向诚实的路，另一条是坚守承诺的路。在遵守约定的路口上，还竖着一块大牌子：扯谎！

我的决定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我选择了扯谎的路。那条路，我会和马哥继续在一起，是充满了未知和神秘。它让我无法回头。

爸爸用眼睛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说了一个理由，为的是让爸爸不再逼我了。当我说出来时，我差一点儿为自己随手抓住的理由跳起来。我说：“我猜，马一定喜欢小孩子吧！”“马喜欢小孩子？”

我点着头说：“它肯定喜欢小孩！”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

爸爸将信将疑地把食指弯着，在我鼻梁上刮了一下：“你说马真的喜欢小孩？”“肯定！”

爸爸拎起东西，摆了一下头，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我不明白爸爸摆头是什么意思，是没想清楚这件事情，还是没时间考虑这件事了？

第二天，我偷偷去了江边的农舍看马，见到它时，还没提差点儿露馅儿的事情，它却跟我说：“你再来看我时，带些玉米花给我。”

我随口说行啊！答应完，我才抬头望着它：“你刚才跟我要什么？玉米花？是玉米粒爆成的花吗？”

马说：“对呀！不是玉米爆成的花，是石头爆出的花，你能吃呀！”

我说：“你挺有品位呀！一匹马，竟然想吃玉米花？”

马朝我脸喷了一口气说：“吃玉米花叫有品位？真的有品位是在玉米花上淋上巧克力，让它更加有味道！”

我服了眼前的马。不敢再说了，再说下去，它不一定还会跟我要什么呢！但我还是好奇：“你怎么突然想吃玉米花的？我爸给你准备的都是上好的饲料哇！”

马又朝我脸上喷了一口气，这口气跟上口气不同了，明显带着唾沫星子：“这有什么奇怪呀！就像你们这样大的男孩子，爱吃巧克力，爱喝功能饮料，爱看童话，奇怪吗？”

我讨好地摸了一下它的大嘴巴：“你很馋，让我没想到！你知道得太多，也让我没想到！幸亏你只爱吃玉米花，我还能从零钱里省出一些来，给你买些玉米花。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马问我：“这点儿事就难住你了？”

我说：“为了满足你的大胃口，我快要从一个好学生，变成一个坏孩子了！”

马说：“就是为了让你当你的学生，我才只吃玉米花的。玉米花在今天的食品中，它是最最便宜的了！”“你连玉米花是最便宜的食物都知道？”“我在街上看见老人和孩子都吃，就知道玉米花很便宜，是大众都能接受的食物！另外……”“另外什么？”我有种预感，越跟马交往得深入，我的智商就越有些跟不上它了。“另外，我让你带点儿玉米花，不会给你增加多大的麻烦，不会给你的经济上带来负担，是吧？”

我朝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是不是马？比我想得还多？”

马不理我，朝院子外看了一眼，说道：“你快走吧，你爸爸回来了。”

我匆忙地从院子后面的小门逃掉了。那门太窄，有根龇出门框的钉子，把我的背心剐了一个洞。

马竟然在我身后冷笑道：“你慌张什么？”

我遇到这样的马，动不动就批评我，斥责我，我还能拿它当马看吗？我回头看看它，它正踢着蹄子，悠闲地看着我。“别忘了给我带玉米花！”马说。“我记得住。”我说。低头看看背心上剐破的洞，心里很沮丧。

从那个窄窄的后院门逃出来，我心里生出一种预感，觉得院子里的马给我的生活带来的不仅仅是神秘和未知，还有很多难缠的东西。

但是，这个“难缠”的念头一瞬间就消失了。就像是一阵风刮过，掀掉了我的帽子，吹走了我手里的一张纸。

家里给我的零花钱很有限。一个星期不超过十块钱。我试探过爸爸，能不能多给我点儿零花钱。爸爸说：“等我的生意做起来了，钱也就来了。那时你再要钱，不迟！现在，你的零花钱一毛不增，一分不减！”

我心里有苦衷，第一次觉得需要钱，手里紧。找到街上卖玉米花的，见摊子上摆了很多品种，有甜的，有咸的，有的是沾着蜂蜜的，有的是沾着巧克力的，它们很好看也很诱人。最便宜的是咸的玉米花，一块钱一袋。沾着佐料的玉米花，都是一块五的。

我跟摊主说：“买一袋一块钱的，甜的！”我想，我爱吃甜的，马肯定也爱吃甜的。

摊主是个爷爷，他看了我一眼，提醒我一句：“沾巧克力的玉米花好吃！小孩子都爱吃！”

那是一块五的。我说：“我要一块钱一袋的。”

摊主看看我：“你要一块钱一袋的？”

我扔下一块钱，抓起一袋甜玉米花就走了。第二天下午才能把甜玉米花带给马，我就把玉米花塞在书包里了。它鼓鼓的，很显眼，被妈妈看见了，打开一看，是包玉米花，就问我：“你什么时候爱吃玉米花了？这么便宜的东西也吃？你能看上眼？”

我不能说马跟我要的，只能说我想吃了。妈妈说：“这东西就是脆着吃的，放着不吃，就软了，不好吃了。”

我说：“你别动，我就要放到明天吃。我愿意吃软了的玉米花。”

妈妈说：“你们这些孩子，喜欢的东西莫名其妙。”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我去了江边的农舍，从院子的窄小后门进去，把玉米花的塑料袋子打开，放到马的面前。

它吃之前对我说：“你爱从后门进来，把门框上龇出来的钉子用东西砸进去，就不剐你的衣服了。”

我看着马，说道：“你像我爸爸！”

马说：“不敢，当你马哥就不错了。”

我去找块石头，把窄门框上的钉子砸平，石头还没扔掉，就听见马在院子里叫我：“你过来！”我跑过去一看，一袋子的玉米花散在地上……“你怎么像个三岁孩子把它撒了一地？”

马说：“是我踢撒的！”“为什么？”“我不爱吃！”“是你点名要吃玉米花的！”“我要的是玉米花，不是甜的！”

我一愣。“甜玉米花怎么了？”

马说：“吃甜玉米花长虫牙！”

听它说完这句话，我开始笑起来，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变成了狂笑。马很有耐心，它就一直看着我疯笑。

我笑够了，问道：“你对牙齿还有要求，我万万没想到。”

马看我的眼神不友好了。我马上说：“我不知道你是一匹爱护牙齿的马。我也知道你们马是无法刷牙的。你做得对！”

听了我的解释，马的眼神柔和一些了。“下次记住，带五袋放盐的玉米花就好了。”

我说：“行，带放盐的玉米花。”但是，我突然问道：“你说带几袋？”“五袋。”“五袋？”

马说：“五袋呀！我的胃多大，你该有数哇！你带来的这一袋，给人吃能对付。像我这样的马就不行了。吃五袋玉米花，相当你吃点儿零食。我要是把玉米花当饭吃，能吃一百袋吧！”“我爸喂你的饲料不行吗？你怎么让我花自己的零花钱给你买玉米花呀？我也买不起呀！”我在哭穷，真的是在哭穷。

它说：“你想问题不用脑子吗？在用脚后跟想问题吗？”“我又怎么了？”

它朝地上踏了一脚，摆了一下头说道：“我跟你爸要玉米花，他也得听懂我的话才行啊？”

我一拍脑子，才想起懂马语的只有我。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懂得马语了。“你说得对！你跟我爸提要求，他听得懂才行啊！”

马又说：“你把地上的玉米花扫干净了，别让你爸看见了！”

我真的很服它，想得比我多多了。“你不像哥，我改口叫你马爸爸吧？”

马说：“我没那么老，还是叫我马哥吧！你叫着方便，我听着也舒服！”

我问它：“你在马群里算是马精吧？”

它一下子没听懂：“马精？什么是马精？”

我解释道：“人堆里有人精，马群里自然就有马精了！”

马说：“我算不上马精，智商在马群里算中等偏下。”

我对它的回答还是吃惊：“你的智商在马群里还算是中等偏下？我这一辈子不想在马群里混了！”

马说：“我也不想在人堆里混。”

我说：“你可以在人堆里玩啊！你看你现在，挺受宠啊！我爸伺候你，我给你搞小吃，你走在江边大街上还有人围观，多风光啊！”

它说：“我一天都不想在人堆里混。”

当时，我没在意马的这句话。六折腾

我用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装了五袋玉米花带给马。马对我说：“这是装垃圾的垃圾袋吧？”我说：“你别挑剔了。我找不到合适的袋子。再说，一下子装五袋，也没合适的袋子呀？”

马看看黑色垃圾袋子，让我打开。见黑色垃圾袋子里的玉米花装在五个白色食用塑料袋子里，就没再说什么。

但是，我要说话。“你吃得很香啊？”我的经济开始吃紧，必须把目前的窘境告诉它。它的大胃口，没有一定的经济来源，难以为继。

它只顾低头吃玉米花，像没听见我的话。

我说：“马哥，你先停下嘴，听我说句话好吗？”

它一边嚼着玉米花，一边说：“有话就说。我要等你爸回来之前，把这点儿零食吃掉！”它一说“这点儿”零食，我心里就有了气。

我几乎是背着大大的黑色袋子，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才来到这里。对它来说，我背来的只是点儿零食。“你先停下嘴，我不跟你抢！你听我跟你说句话行吗？”

马抬起头来，嘴巴一直在嚼玉米花：“你要说什么？”“我不能每次给你背五袋玉米花了，第一，我没有零花钱。第二，我不像个学生，倒像个二道贩子挤公交车给你背玉米花……”“我这可是最低的要求了。”马说。“你的最低要求，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压力……”

马接着吃玉米花，一会儿就把五袋玉米花吃光了，然后对我说：“这些玉米花对我来说就像你吃了一块巧克力糖。而你一连要吃十块，你的胃才能安静一会儿！”

我听出马的算术思维了。我冷笑着问它：“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的五袋玉米花顶我的一块巧克力。我吃十块巧克力暂时能满足我的胃，而你要吃五十袋玉米花才能让你对吃东西不感兴趣？”“错了！吃五十袋玉米后，我对吃的欲望才刚刚开始！”

我直言道：“对不起，我满足不了你。”

马说：“我也要对你说声对不起，你必须要满足我！”“为什么？”“很简单哪！就你能听懂我的话。”

我被马的话气够呛，问道：“你的意思是我懂了你的马语，你就赖上我了？”

马也生气了：“你别搞错了！开始时，是你天天纠缠我的！”“咱俩别争论这件事了，谁也说不清……”

马说：“怎么说不清，这件事情很简单也很清楚。让我说吗？”“你别说了！我说不过你！”我摆摆手。

马吃光了我带来的五袋玉米花，谈兴很浓，并叫出我的大名：“张天硕，你知道你不想跟我谈这个问题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同样是个简单的问题。你没理！”“我服了行吗？”我心里真的服了眼前的马了。

马说：“别服哇！你这种年龄的男孩子是最不服任何人任何事的。你怎么就服了？”

我说：“我一个人去江边走走，老师布置了作文，我得到江边想想我的作文怎么写……”说着，我逃了。

马在我身后喊道：“别忘了带玉米花！”

我假装没听见，头不回，也不答。

马又在我身后喊道：“假装听不见不行，你没到耳朵聋的年龄！”

这匹马，又差一点儿把我气晕了。

我决定三天不去看它。再说了，我身上没有零花钱给它买玉米花了。第二天，我真的没去江边的农舍去看马。到了晚上，我一直想它，想它是不是嘴馋了，一直等我给它带五袋玉米花，想它到了夜里馋得受不了，一直流口水。

我咬着牙熬到第三天。在学校里都不知道怎么过的，脑子里全是马。下午放学一回家，看见爸爸从江边农舍回来了，脸色不好，阴着。我看妈妈时，妈妈情绪也不高。“出什么事了？”我问。家里如果没出事，不会是这种阴郁的气氛。

爸爸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了一句：“马病了！”“马病了？”我一听就急了。三天没去看马，马就病了？“它什么时候病的？我三天前去看它时，它还挺好的呀！”

妈妈看我的表情很怪，怪在她的眼神死死盯在我脸上。我问妈妈：“马病了，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妈妈说：“我奇怪，马病了，你比你爸还急！”“这有什么怪的？马病了，爸爸急我肯定也急，这匹马是咱家的马嘛！”

爸爸说：“你们两个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

我无法安静：“爸，马什么病啊？找兽医没有？”“找了，刚给马看过病。暂时还没看出什么病……”“那是正经兽医吗？哪里有兽医看不出病的？你找的兽医，怕是没有兽医执照的假兽医吧？”“你这孩子，给我待一边去！”爸爸本来心烦，我说的这些埋怨的话，爸爸就不愿意听了。

结果是，我不但没一边待着，反而责问爸爸：“你怎么养的马呀？本来马好好的，我几天没去，它就病了？你还对我发火？你有错呀！”

爸爸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想，站起身抓起电话就打：“是114吗？给我查一下本市最好的兽医医院！”爸爸很快得到了一家给马看病的兽医医院的电话，记下来，就拨过去了。通了，那边有接受咨询的服务。“是这样，我前不久买了一匹很棒的草原马，很棒很棒，腿长，匀称，漂亮……”爸爸因为心里为马着急，跟人家兽医说话很啰唆，半天不说马的病情。

我在一边打断爸爸：“快跟人家说马的病情！”

电话里的兽医也在催爸爸说正题。“对不起医生，我正要说马的病情。马从昨天就不吃料了。今天，不但不吃料，连水都不喝了……”

我突然在爸爸身后大叫一声：“马要死了吗？”我的声音太大也太突然，把爸爸和妈妈吓了一跳。

爸爸一手拿着电话，抽出另一只手捂我的嘴巴。我一闪头，挣脱了爸爸的手，心里很生气。马病了，都怪爸爸。妈妈整日忙里忙外的，我天天要去学校上课，只有爸爸跟马在一起，不怪爸爸怪谁呀！

爸爸结束了跟兽医的通话，对妈妈说：“我现在就要回江边农舍，夜里得守着马了。兽医说了，要观察一晚上，把情况再说给他听。”

我说：“爸，我跟你去江边住，我也去照顾马。”

爸爸说：“开什么玩笑，你明天上学，从江边汽车站去你的学校，最少要一个小时，不想上课了？”“我就去！”“不行！”“爸，你别忘了，马是喜欢男孩子的！”我又抓到了理由。

爸爸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说天硕，我记得你上次跟我说，马喜欢孩子，没说是喜欢男孩子呀！”“都一样！马就是喜欢孩子，尤其是喜欢男孩子！”

爸爸用手撸了一下我的头：“也许，我的马见到你，真的想吃想喝了！”

我说：“爸，你现在越来越聪明了。”

天黑之前，我跟爸爸赶回到江边农舍。我三天没见到马，当我和爸爸同时站在它面前时，我发现，它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

我一看它的眼神，就判断出它根本就没病。它是在跟我赌气，玩把戏，就像我小时候跟妈妈要东西，妈妈不满足我，我就绝食一样。

趁爸爸不在跟前，我对它说：“你吓唬我爸，你也在吓唬我！”

马说：“你三天没来。”

我说：“我没法来，我没零花钱给你买五袋玉米花！”

马说：“你不给我带玉米花也该来这里看我。”

我说：“你现在可以吃晚饭了。”

马说：“因为你今天来了，我给你面子！”

我扭头喊爸爸，对他说：“爸，你过来看吧，马吃东西了。”

爸爸不信，在外面喊：“你净胡说！”但是，他还是急匆匆跑进马棚，一见马在吃饲料，他呆住了，然后回头看看我：“这马真的喜欢孩子。”

我说：“它喜欢男孩子。”

爸爸很兴奋，去给马加饲料。我悄悄对马说：“今后，你少折腾我！”

马很有性格，回答很干脆：“你不让我舒服，我就折腾你！”“你？! ……”我刚要发火，爸爸端着加了营养的饲料进来了。我只能把火摁回到肚子里，看着马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咽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瞟我一眼，明显带着挑衅。

我站在爸爸背后，用手指无声地点着马。七爆米花

我不知道池宇从谁的嘴里得知我家买了一匹马。他一开始将信将疑，就像是听说一个中国孩子买了一艘美国航空母舰放在自己家的洗澡盆里。“张天硕，你家真买了一匹马？”

我点头。心里很得意，尤其是看见池宇的眼睛里露出的羡慕的光。“宠物马？”照池宇的思路，城里人买马只能买宠物马，哪里能装下大马呀？“什么叫宠物马？你见过？我没听说过！”我知道有宠物狗，有宠物猪，还没听说过有宠物马的。这样的问话从池宇的嘴巴里说出来，让我心里很别扭，他是压根儿就不信我家会有什么马。

池宇听我反问他，他就开始信口开河了：“宠物马就是养着玩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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