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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18: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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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雷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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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大师经典:故乡的六月旧梦-傅雷散文集

民国大师经典:故乡的六月旧梦-傅雷散文集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故乡的六月旧梦 / 傅雷著. -- 北京 : 九州出版社,2018.5

ISBN 978-7-5108-6860-3

Ⅰ. ①故… Ⅱ. ①傅… Ⅲ. ①诗集-中国-现代②散文集-中国-现代 Ⅳ. ①I216.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067254号

故乡的六月旧梦

作者傅 雷著

出版发行九州出版社

地址北京市西城区阜外大街甲35号(100037)

发行电话(010)68992190/3/5/6

网址 www.jiuzhoupress.com

电子信箱 jiuzhou@jiuzhoupress.com

印刷山东华立印务有限公司

开本 880毫米×1230 毫米32开

印张 8.25

字数 210千字

版次 2018年6月第1版

印次 2018年6月第1次印刷

书号 ISBN 978-7-5108-6860-3编者说明

本书系民国作家作品,人名、地名、纪年及语言表述略有不同于今日之处,为尊重著作原貌及语言文字自身发展流变的规律计,未对篇目文字进行现代汉语规范化处理。提请读者阅读时注意!九州出版社

傅雷自述

略传

我于一九○八年三月生于浦东南汇县渔潭乡,家庭是地主成分。四岁丧父;父在辛亥革命时为土豪劣绅所害,入狱三月,出狱后以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年仅二十四。我的二弟一妹,均以母亲出外奔走,家中无人照顾而死。母氏早年守寡(亦二十四岁),常以报仇为训。因她常年悲愤,以泪洗面;对我又督教极严,十六岁尚夏楚不离身,故我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七岁延老贡生在家课读《四书》《五经》,兼请英文及算术教师课读。十一岁考入周浦镇高小二年级,十二岁至上海考入南洋附小四年级(时称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附小),一年后以顽劣被开除;转徐汇公学读至中学(旧制)一年级,以反宗教被开除。时为十六岁,反对迷信及一切宗教,言论激烈;在家曾因反对做道场祭祖先,与母亲大起冲突。江浙战争后考入大同大学附中,参加五卅运动,在街头演讲游行。北伐那年,参与驱逐学阀胡敦复运动,写大字报与护校派对抗。后闻吴稚晖(大同校董之一)说我是共产党,要抓我,母亲又从乡间赶来抓回。秋后考入持志大学一年级,觉学风不好,即于是年(一九二七)冬季自费赴法。

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但读书并不用功。一九二九年夏去瑞士三月,一九三○年春去比利时作短期旅行,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罗马应“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之约,演讲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的意义。留法期间与外人来往较多,其中有大学教授,有批评家,有汉学家,有音乐家,有巴黎美专的校长及其他老年画家;与本国留学生接触较少。一九二八年在巴黎认识刘海粟及其他美术学生,常为刘海粟任口译,为其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活动,由法政府购刘之作品一件。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读书,道经巴黎,因与相识。我于一九三一年秋回国,抵沪之日适逢九一八事变。

一九三一年冬即入上海美专教美术史及法文。一九三二年一月在沪结婚。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事变发生,美专停课,哈瓦斯通讯社(法新社前身)成立,由留法同学王子贯介绍充当笔译,半年即离去。当时与黎烈文同事;我离去后,胡愈之、费彝明相继入内工作,我仍回美专任教。一九三三年九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一)年少不学,自认为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二)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一九三四年秋,友人叶常青约我合办《时事汇报》——周刊,以各日报消息分类重编;我任总编辑,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为接触印刷出版事业之始。三个月后,该刊即以经济亏折而停办。我为股东之一,赔了一千元,卖田十亩以偿。

一九三五年二月,滕固招往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任编审科科长,与许宝驹同事。在职四个月,译了一部《各国古物保管法规汇编》。该会旋缩小机构,并入内政部,我即离去。

一九三六年冬,滕固又约我以“中央古物保管会专门委员”名义,去洛阳考察龙门石刻,随带摄影师一人,研究如何保管问题。两个月后,内政部要我做会计手续报账,我一怒而辞职回家,适在双十二事变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卢沟桥事变后一日,应福建省教育厅之约,去福州为“中等学校教师暑期讲习班”讲美术史大要。以时局紧张,加速讲完,于八月四日回沪,得悉南京政府决定抗日,即于八月六日携家乘船去香港,转广西避难。因友人叶常青外家马氏为广西蒙山人,拟往投奔。但因故在梧州搁浅,三个月后进退不得,仍于十一月间经由香港回沪,时适逢国民党军队自大场撤退。

一九三九年二月,滕固任国立艺专校长,时北京与杭州二校合并,迁在昆明,来电招往担任教务主任。我从香港转越南入滇。未就职,仅草一课程纲要(曾因此请教闻一多),以学生分子复杂,主张甄别试验,淘汰一部分,与滕固意见不合,五月中离滇经原路回上海。

从此至一九四八年均住上海。抗战期间闭门不出,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亦是鸵鸟办法。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以肺病两次去庐山疗养三个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上海情形混乱,适友人宋奇拟在昆明办一进出口行,以我为旧游之地,嘱往筹备。乃全家又去昆明。所谓办进出口行,仅与当地中国银行谈过一次话,根本未进行。全家在旅馆内住了七个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乘飞机去香港,十二月乘船至天津,转道回沪,以迄于今。当时以傅聪与我常起冲突,故留在昆明住读,托友人照管,直至一九五一年四月方始回家。

经济情况与健康情况

母亲死后,田租收入一年只够六个月开支,其余靠卖田过活。抗战前一年,一次卖去一百余亩,故次年抗战发生,有川资到广西避难。以后每年卖田,至一九四八年只剩二百余亩(原共四百余亩)。一九四八年去昆明,是卖了田,顶了上海住屋做旅费的。昆明生活费亦赖此维持。我去昆明虽受友人之托,实际并未受他半文酬劳或津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回上海后,仍靠这笔用剩的钱度日。同时三联书店付了一部分积存稿费与我,自一九五一年起全部以稿费为生。

过去身体不强壮,但亦不害病。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患肺病,一九五○至一九五一年又复发一次。一九五五年一月在锦江饭店坠楼伤腿,卧床数月,至今天气阴湿即发作。记忆力不佳虽与健康无关,但是最大苦闷,特别是说话随说随忘。做翻译工作亦有大妨碍,外文生字随查随忘,我的生字簿上,记的重复生字特别多。以此,又以常年伏案,腰酸背痛已成为职业病,久坐起立,身如弯弓。一九五六年起脑力工作已不能持久,晚间不易入睡,今年起稍一疲劳即头痛。

写作生活

十五六岁在徐汇公学,受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影响,同时订阅《小说月报》,被神甫没收。曾与三四同学办一手写不定期文艺刊物互相传阅,第一期还是文言的。十八岁,始以短篇小说投寄胡寄尘编的《小说世界》(商务),孙福熙编的《北新》周刊。十九岁冬天出国,一路写《法行通信》十四篇(应是十六篇),五万余字,载孙福熙编的《贡献》半月刊(应为《贡献》旬刊)。

二十岁在巴黎,为了学法文,曾翻译都德的两个短篇小说集,梅里美的《嘉尔曼》,均未投稿,仅当做学习文字的训练,绝未想到正式翻译,故稿子如何丢的亦不记忆。是时受罗曼·罗兰影响,热爱音乐。回国后于一九三一年即译《贝多芬传》。以后自知无能力从事创作,方逐渐转到翻译(详见附表)。抗战前曾为《时事新报·学灯》翻译法国文学论文。抗战后为《文汇报》写过一篇“星期评论”,为《笔会》写过美术批评,为《民主》《周报》亦写过时事文章。抗战期间,以假名为柯灵编的《万象》写过一篇“评张爱玲”(即《论张爱玲的小说》),>后来被满涛化名写文痛骂。

一九三二年冬在美专期间,曾与倪贻德合编《艺术旬刊》,由上海美专出版,半年即停刊。

一九四五年冬与周煦良合编《新语》半月刊,为综合性杂志,约马老、夏丏老等写文。以取稿条件过严,稿源成问题,出八期即停。

附表:历年翻译书目

社会活动

少年时代参加五卅运动及反学阀运动。未加入国民党。抗战胜利后愤于蒋政府之腐败,接收时之黑暗,曾在马叙伦、陈叔通、陈陶遗、张菊生等数老联合发表宣言反蒋时,做联系工作。此即“民主促进会”之酝酿阶段。及“民进”于上海中国科学社开成立大会之日,讨论会章,理事原定三人,当场改为五人,七人,九人,至十一人时,我发言:全体会员不过三十人左右,理事名额不宜再加。但其他会员仍主张增加,从十一人,十三人,一直增到二十一人。我当时即决定不再参加“民进”,并于会场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故开票时我仅为候补理事。从此我即不再出席会议。一九五○年后马老一再来信嘱我回“民进”,均婉谢。去年“民进”开全国代表大会,有提名我为中委候选人消息,我即去电力辞;并分函马老、徐伯昕、周煦良三人,恳请代为开脱。

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来动员我二次,均辞谢。最近问裘,知系刘思慕主动。

其他活动

一九三六年夏,为亡友张弦在上海举办“绘画遗作展览会”。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身之教授,受美专剥削,抑郁而死;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并在筹备会上与刘海粟决裂,以此绝交二十年。

一九四四年为黄宾虹先生(时寓北京)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办“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因黄老一生未有个人展览会,故联合裘柱常夫妇去信争取黄老同意,并邀张菊生、叶玉甫、陈叔通、邓秋放、高吹万、秦曼青等十余黄氏老友署名为发起人。我认识诸老即从此起,特别是陈叔通,此后过从甚密。

一九四五年胜利后,庞薰琹自蜀回沪,经我怂恿,在上海震旦大学礼堂举行画展,筹备事宜均我负责。

一九四六年为傅聪钢琴老师、意大利音乐家梅百器举行“追悼音乐会”。此是与梅氏大弟子如裘复生、杨嘉仁等共同发起,由我与裘实际负责。参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董光光、周广仁、巫漪丽、傅聪等。

一九四八年为亡友作曲家谭小麟组织遗作保管委员会。时适逢金圆券时期,社会混乱,无法印行;仅与沈知白、陈又新等整理遗稿,觅人钞谱。今年春天又托裘复生将此项乐谱晒印蓝图数份,并请沈知白校订。最近请人在沪歌唱其所作三个乐曲,由电台录音后,将胶带与所晒蓝图一份,托巴金带往北京交与周扬同志。希望审查后能作为“五四以后音乐作品”出版。

一九四四年冬至一九四五年春,以沦陷时期精神苦闷,曾组织十余友人每半个月集会一次,但无名义、无形式,事先指定一人做小型专题讲话,在各人家中(地方较大的)轮流举行,并备茶点。参加的有姜椿芳、宋悌芬、周煦良、裘复生、裘劭恒、朱滨生(眼耳喉科医生)、伍子昂(建筑师)(以上二人均邻居)、雷垣、沈知白、陈西禾、满涛、周梦白等(周为东吴大学历史教授,裘劭恒介绍)。记得我谈过中国画,宋悌芬谈过英国诗,周煦良谈过《红楼梦》,裘复生谈过荧光管原理,雷垣谈过相对论入门,沈知白谈过中国音乐,伍子昂谈过近代建筑。每次谈话后必对国内外大局交换情报及意见。此种集会至解放前一二个月停止举行。

解放后,第一次全国文代听说有我名字,我尚在昆明;第二次全国文代,我在沪,未出席。一九五四年北京举行翻译会议,未出席,寄了一份意见书去。自一九四九年过天津返沪前,曾去北京三天看过楼适夷、徐伯昕、钱锺书后,直至今年三月宣传会议才去北京。去年六月曾参加上海政协参观建设访问团。

……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据手稿)

梦中

一、母亲的欢喜

久不提笔了。实在心绪太繁,思想太杂,要写也无从写起。春假归家一次,到校想写一篇归家杂记,可是只也写得一半,就以课忙丢了;其实也是思绪太乱的缘故吧!

春是早已过去了,“春色恼人”,也已成了陈话;可是夏日炎炎,很有令人疏懒倦睡的景味。

每天总是躺在藤椅里,拿着蒲扇,劈劈拍拍,赶赶蚊虫。无聊地随手捡本诗来,刚读了两首,便又放下,自言自语替自己解说:天热了,用脑本不相宜的。

我的书房,总算是一个又幽静又凉快,又爽朗的好地方了。宜乎“明窗静几”,用功个半天,那么两月也可有一月的成绩了。为何事实上总是翻开书来合上,其间不过半分钟啊!

昨天望他来,他竟没有来。失望中捡起他刚才的信:

复书昨晚方才收到。这几天天气很热,恐怕我这星期日未必能来,即使它晴好,实怕暑气逼人,请你谅我!你这个好宝货!我早就猜着了,不过起先不说罢了。不知现在却有几分可言?……蚊子不让我多说一些,祝你!……ZF七,十六灯下

读到“你这好宝货”一句,不禁使我想起他的诙谐的丰度,更不禁为好宝货三字,引起我一段幽藏的情绪。

我前信里提及恐怕我不久要到N城去的话。我还说:此行于我精神上很有些愉快,虽然长途坐船,于身体是很不相宜的。朋友,你猜猜我愉快些什么?他回信里没有猜,只盘问我,我也就在最近一信里,复了他一个字,——她,——于是他这封信竟说我好宝货了!

暑假归来,母亲就对我说起要到N城去吊丧的话,她说:K表伯死了;你既在假中,不去似乎说不过去。不过天气这般热,这般远的水路,你虽然去,我总很担心,……当时的我,心弦颤动了。N城中,K表伯的同宗,不是有个她吗?母亲正替我担忧,我正庆幸这个好机会呢!坐船是我最怕的一件事,尤其是四五十里的长路,当这赤日当空的天气!可是为了求得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就是牺牲些肉体的健康,也是值得的!

三四天后,母亲很高兴的告诉我,说她刚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了一个好消息:K表伯的开丧期改了,那时你校里必已开学,不用去了。真好运气!……我也安心了!……怪不得他们的讣闻至今还没有来,……

当我听到……丧期改了,我顿时懊恼起来,满怀说不出的惆怅,可也不便十分显露出来,只茫然地顺口说了一句:“唔,怪不得讣闻至今还没来。……”

母亲是欢喜极了,可是她的纯洁的爱子之心,又哪里会梦想她儿子的别有怀抱的同她相反的心!

哟母亲的欢喜……

二、她们

连日天气热极了,温度过了百度,白天里,——尤其是日中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背上又给汗出的怪黏涩,怪痒的只不好过。“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本是一天最好的时候,不料归家以来,非六点不肯起来。终夜的乱梦颠倒,把平旦清明之气都赶跑了。

只有傍晚时光,冷水浴罢,移只藤椅,拿把蒲扇,荷花缸畔,读读小诗。太阳才从东墙上隐去,晚风习习之中,把它的余威一下儿驱除尽了,仰起头,看看天空,蔚蓝中浮着一片片鱼鳞似的白云,微微的带些金色,远处还有几带红霞令人想象到斜阳古道中的庄严的庙宇,红墙上映着夕阳,愈显得伟大而灿烂。远方近处,还绵延着高低突兀的山脉,……自然的奇观,自然的伟大,自然的美丽,早已有无数的骚人墨客,吟之咏之,形容尽致了;还何用我这支笨笔,把自然玷污了呢!当然!只有低徊,只有赞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夜之神已姗姗地走近了,把一切一切都收藏了去。

快乐的时间本是加倍的过得快,何况夕阳同黄昏的距离又是如何的近啊。

她们去了,明月也随着不见了,繁星满天,空庭寂寂,黑漆漆的烦闷死人。因为失了光明的月,才引起沉闷的心绪;因为失了天真活泼的她们,才勾起我的怅惘。

小朋友!我的小朋友!

我们都是好朋友。

哥哥弟弟一齐来,

大家搀着,大家搀着,大家搀着手,

一步一步向前走,向着那光明的路上走!

小朋友!

大概是一个光明之夜吧!她们正唱着月明之夜。庭中白光满地,万籁无声,只有她们宛转曼妙的歌声:

明月呀!明月呀!

一个小皮球哇!

让我丢一丢哇!

下来吧!下来吧!

我陶然,我醉了,我对着月,对着那月中的桂树,对着那老太太们传说的树枝上的饭篮,树枝下的勇士、斧头,……我仿佛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趁着微风,飘上青云,遨游月宫去了。

歌声寂然,戛然而止,幻想也忽然停止,意识也立刻恢复过来,才觉得此身仍在,未曾超脱,怅也何如!恨也何如!

月光中照着她们,皎洁而又天真,活泼而又幽娴,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的凋零身世:既无兄弟,又无姊妹,孤零零地只剩母亲和我二人。回想到她们才唱的“哥哥弟弟一齐来”,余音在耳,怎能不使我感动至于流泪!

以生性孤傲的我,朋友之少,不用说了,只有一年一度的S妹,来住几天,T妹来玩几天,算解解她寄母和寄哥的寂寞。

S妹的年纪,比我小五岁。她家本同我家有些戚谊,而当她七岁那年的夏间,她以她母亲一时高兴的缘故,便称我的母亲为寄母了;以后每个年假,或暑假,总得到我家来小住数天。

她的性情:又活泼,又诚挚,又嫉妒,又多疑,又沉默,又多哭,又……总之:她是具有一切女性的性情。人家无意中一句闲话,会引起她的奇怪的猜疑。有一天,我为了一件事,斥责了仆人,不料她以为借女骂媳,躲在床上,哭了半天。我素来欢喜想什么讲什么,要骂人,要劝人,都欢喜直说,从不会打鼓骂曹。换句话说,就是人家打鼓骂曹来骂我,我也不会懂他是在骂我的。所以这天的事情,竟把我呆住了,不舒服极了。母亲知道了,也只摇摇头,没法想。可是到了晚上纳凉的时候,她倒又有说有笑,好像并没有日间那回事。……这种奇怪的态度,是女性的特征吗?是她们年龄上的生理变态吗?……可惜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或是生理学!

含羞和嫉妒,又是女子的两大特性吧!她们校里的作文簿,不是锁在箱子里,便是缴在教员那里;不是缴在教员那里,便是锁在箱子里;保存得差不多同情书——其实情书她们也未必是有,——一样珍重。假使有人设法偷看了,那可不得了!唠叨,哭,绝交,……件件都会做出来。推而至于算术簿,小楷簿,习字簿,……无不如此,不过作文簿看得最重罢了。

有一次,L妹对我说:S妹前天有一封给她同学的信,附在别个同学信里,托她转交的;在那信封口处,你猜她写了什么……哈哈!她竟写道:“拆视者我之爱妻也。”她还没有说完,我早已把一口的茶,喷了满地,还呛了半天。

她们又最欢喜私下论人,批评人,这个习惯我们也有的,不过总不及她们这样的尖刻。大概也是嫉妒之心利害的缘故吧!

她,S妹今年已于高小毕业了,程度也还不差。她家里是完全放任的,她的成绩,是全靠她天纵之资。不过因年龄的关系,差不多还谈不到用功与觉悟。

家庭的权威,是多么利害!社会的势力,又是多么可怕!小鸟似的她们快乐无忧的生活,不知还能继续几年!她们一忽儿哭,一忽儿笑的任性生活,使我见了,只代她们担心。

她现在的环境,总算很好,很如意的了;而她的生活,又是在光明灿烂的黄金时代,可是她曾屡次问我:“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她这样又悲观,又深奥的问题,我实在回答不来,……而且她还时有厌世出世的语调,更使我奇怪,疑惑!“人生究竟为的什么?”哟!这是一个多么神秘而艰深的问题啊!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智识都在后头呢,

烦怅也已经隐隐的来了。——繁星之五八

三、一个影像

烦噪的摇纱童子(我乡称一种夏夜的虫名)的叫嚣,夹入轻灵的织布娘子的声音(同前注),以梭,亚梭,倒很清脆,正如雨后初霁,淋湿的小鸟,在树叶中伸出头来,舒气时的歌声,可也只是声声的织成了我烦闷和怅望的情绪。

近来每天都觉得寂寞和烦闷,做事不高兴,只是痴痴地胡思乱想,灯下呆坐,便隐约地闪过一个影像:

大概在二年前的一个新年吧!我正在N城。

她娇憨地依着她的父亲,微倚着,正端相着我。无意间突然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受宠若惊的应了一声,正见她痴痴地笑了,自然地面庞上泛起微红,自然地头也微微的垂下,身体也更靠紧她父亲一些。一双尖锐逼人的眼珠,还直射着我;怯着的我,立刻败退了,——顾左右而言他。

这真是一般少女的天真诚挚的爱情自然的流露,赤裸裸的,热烈的,圣洁的,由内心的,而正的的确确的在两年前的新年里的某一天,坦白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而又正隐隐约约地,若有若无的,时时重映在我的心板上。在脑海中屡现屡灭!“回忆,哪堪回忆!”而这神秘的回忆,却竟是这般甜蜜!

以举目无亲的我,多愁多感,彷徨歧途,正像一叶扁舟,孤独的翻腾漂泊于惊涛险浪之中,一刹那间,电一般的闪过,正发见了彼岸,遇见了救星,一刹那,只有一刹那!可是已付与我的,是如何深切的慰安!

她,的确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她是我的表妹,不知道是何缘故,我一见她便觉恋恋,而她对于我,也时有依依的表现,就那天的情景看起来,而且我还发见过好几次,她在偷偷地望我,因为好多次我无意中看她,她也正无意地看我,四目相触,又是痴痴一笑。

她的性情,母亲是深知的,赞许的。她常常说:“M真乖!什么礼性都懂得,……”“娶媳妇真不容易!Z家的几位小姐,哼!一天到晚,躲在房里,……T家的M便不然,在家什么事都会做都肯做……而且又爱读书。”

春假归家,母亲提及K表伯母——M的婶婶,——要替我俩人作伐的话。母亲的意思,想等疏通好了对方的表伯,让我俩通通信,试试两人的脾气合不合;我呢,虽不希望早婚,但一颗漂浪无定的心,总须有个安顿,有个归宿。

我对于她的认识,还在她幼小之时,怕只五岁吧!因为那时我也只有九、十岁。可也不过略一认识,并未注意过,直至前年重逢,才惊见她亭亭玉立的光艳的容姿,娇憨而又活泼的天真。我不会描写,我更不愿描写。我这颗热跃的心倾注的情,也让它变成烦闷和怅惘。

真不幸,K表伯突于端午后死了。K表伯母哀毁逾恒,当然一时不能想到那无关紧要的做月下老的事了。

尤不幸!K表伯的丧期改了,我俩一会的机会,都会绝望。

夜深了,还是梦中去吧!悲欢的事,一总向梦中去寻觅吧!八月十三日夜写于四壁虫声中九月十八日重修于暮色苍茫中

介绍一本使你下泪的书

我想动笔做这篇文字的时候,还在好几天前;只是一天到晚的无事忙和懒惰忙,给我耽搁下来。而今天申报艺术界的书报介绍栏里已发现了四个大字《爱的教育》。刚才读到十三期《北新》也发见了同样的题目——《爱的教育》。论理人家已经介绍过了,很详细的介绍过了,似乎不用我再来凑热闹了。不过我要说的话,和《申报》元清君说的稍有些不同,而《北新》上的也只是报告一个消息,还没有见过整篇的文字谈到它的。而且在又一方面,《北新》是郑重的,诚恳的,几次的声明:欢迎读者的关于书报的意见,当然肯牺牲有些篇幅的!

我读到这篇文字的时候,校里正在举行一察学生平日勤惰的季考,但是我辈烂污朋友,反因不上课的缘故,可以不查生字(英文的),倒觉得十分清闲。我就费了两天的光阴,流了几次眼泪,读完了它。说到流泪,我并不说谎,并不是故意说这种话来骇人听闻;只看译者的序言就知道了,不过夏先生的流泪,是完全因为他当了许多年教师的缘故;而我的眼泪,实在是因为我是才跑到成人(我还未满二十)的区域里的缘故!

真是!黄金似的童年,快乐无忧的童年,梦也似的过去了!永不回来的了!眼前满是陌生的人们,终朝板起“大人”的面孔来吓人骗人。以孤苦伶仃的我,才上了生命的路,真像一只柔顺的小羊,离开了母亲,被牵上市去一样。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自己的姐妹,还是在草地上快活的吃草。那种景况,怎能不使善感的我,怅惘,凄怆,以至于泪下而不自觉呢!

还有,他叙述到许多儿童爱父母的故事,使我回忆起自己当年,曾做了多少使母亲难堪的事,现在想来,真是万死莫赎。那种忏悔的痛苦,我已深深的尝过了!

我们在校,对于学校功课,总不肯用功。遇到考试,总可敷衍及格,而且有时还可不止及格呢。就是不及格,也老是替自己解释:考试本是骗人的!但是我读了他们种种勤奋的态度,我真是对不起母亲!对不起自己!只是自欺欺人的混过日子。

又读到他们友爱的深切诚挚,使我联想到现在的我们,天天以虚伪的面孔来相周旋,以嫉妒愤恨的心理互相欺凌。我们还都在童年与成年的交界上,而成年人的罪恶已全都染遍;口上天天提倡世界和平,学校里还不能和平呢!“每月例话”是包含了许多爱国忠勇……的故事,又给了我辈天天胡闹,偷安苟全,醉生梦死的人们一服清凉剂!我读了《少年鼓手》、《少年侦探》,我正像半夜里给大炮惊醒了,马上跳下床来一样。我今天才认识我现在所处的地位!至于还有其他的许多故事,读者自会领略,不用多说。

末了,我希望凡是童心未退,而想暂时的回到童年的乐园里去流连一下的人们,快读此书!我想他们读了一定也会像我一样的伤心,——或许更利害些!——不过他们虽然伤心,一定仍旧会爱它,感谢它的。玫瑰花本是有刺的啊!

我更希望读过此书的人们,要努力的把它来介绍给一般的儿童!这本书原是著名的儿童读物。而且,我想他们读了,也可以叫他们知道童年的如何可贵,而好好的珍惜他们的童年,将来不至像我们一样!从别一方面说:他们读了这本书,至少他们的脾气要好上十倍!他一定会——至少要大大的减少,——再使他母亲不快活,他更要和气的待同学……总而言之,要比上三年公民课所得的效果好得多!

我这篇东西完全像一篇自己的杂记,只是一些杂乱的感想,固然谈不到批评,也配不上说介绍;只希望能引起一般人的注意罢了!

我谨候读过此书的读者,能够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声!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九日大同大学(原载于《北新》第十六期,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四日)

关于狗的回忆

当同学们在饭厅里吃饭,或是吃完饭走出饭堂的时候,在桌子与桌子中间,凳子与凳子中间,常常可以碰到一二只俯着头寻找肉骨的狗,拦住他们的去路。他们为维持人类的尊严起见,便冷不防地给它一脚,——On Lee一声,它自知理屈的一溜烟逃了。

On Lee一声,对于那位维持人类尊严的同学,固然是一种胜利的表示,对于别的自称“万物之灵”的同学们,或许也有一种骄傲的心理。可是对于我,这个胆怯者,弱者,根本不知道“人类尊严”的人,却是一个大大的刺激。或者是神经衰弱的缘故吧!有时候,这一声竟会使我突然惊跳起来,使同座的L放了饭碗,奇怪的问我。

为了这件小小的事情,在饭后的谈话中,我便讲起我三年前的一篇旧稿来:

那时我还在W校读书,照他们严格的教会教育,每天饭后须得玩球的,无论会的,不会的,大的,小的,强者,弱者;凡是在一院里的,统得在一处玩,这是同其他的规则一样,须绝对遵守的。

一天下午,大家正照常地在草地上玩着足球,呼喊声,谈话声,相骂声,公正人的口笛声,……杂在一堆,把沉寂的下午,充满着一种兴奋的,热烈的空气。

忽然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一条黄狗,它还没有定定神舒舒气的时候,早已被一个同学发见了。……一个,……两个,……四个的发见了!噪逐起来了!

十个,二十个,……的噪逐起来了。有的已拾了路旁的竹竿,或树枝当武器了。

霎时间全场的空气都变了,球是不知道到了那里去了,全体的人发疯似的像追逐宝贝似的噪逐着。

兴高采烈的教士——运动场上的监学——也呆立着,只睁着眼看着大家如醉如狂的追逐着一条拼命飞奔的狗。

它早已吓昏了,还能寻出来路而逃走吗?它只是竖起耳朵,拖着尾巴,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满场乱跑。雨点般的砖头,石子,不住的中在它的头上,背上……它是真所谓“忙忙如丧家之犬”了!渐渐的给包围起来了,当它几次要想从木栅门中钻出去而不能之后。而且,那时它已吃了几下笨重的棍击,和迅急的鞭打。

不知怎样的,它竟冲出重围,而逃到茅厕里去了。

霎时间,茅厕外面的走廊中聚满了一大堆战士。“好!茅厕里去了!”一个手持树枝的同学喊道。“那……最好了!”又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着。“自己讨死……快进去吧!”

茅厕的门开了,便发见它钻在两间茅厕的隔墙底下,头和颈在隔壁,身子和尾巴在这一边。可怜的东西,再也没处躲闪了,结实的树枝鞭挞抽打!它只是一声不响地,拼命的挨想把身子也挨过墙去。噹噹的钟声救了它,把一群恶人都唤了去。

当我们排好队伍,走过茅厕的时候,一些声音也没有。虽然学生们很守规矩,很静默地走着,但我们终听不到狗的动静。当我们刚要转弯进课堂的时候,便看见三四个校役肩着扁担,拿着绳子,迎面奔来,说是收拾他去了。

果然,当三点钟下课,我们去小便的时候,那条狗早已不在了,茅厕里只有几处殷红的血迹,很鲜明的在潮湿的水门汀上发光,在墙根还可寻出几丛黄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狗的什么遗迹了。

一直到晚上,没有一个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隔了两天,从一个接近校役的同学中听到了几句话:“一张狗皮换了二斤高粱,还有剩钱大家分润!“狗肉真香!……比猪肉要好呢!昨天他们烧了,也送我一碗吃呢。啊!那味儿真不错!”

我那时听了,不禁愤火中烧,恨不得拿手枪把他们——凶手——一个个都打死!

于是我就做了一篇东西,题目就叫“勃郎林”。大骂了一场,自以为替狗出了一口冤气。

那篇旧稿,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可是那件事情,回忆起来,至今还叫我有些余愤呢!……

我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向室中一望:L已在打盹了。S正对着我很神秘的微笑着,好像对我说:“好了!说了半天,不过一只死狗!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我不禁有些怅然了!十五年,十二,十五深夜草毕(原载于《北新》第二十四期,一九二七年二月五日)

回忆的一幕

他来了,他来了。

好容易望到他来,突然的来,使我无限欢喜;而胸中蕴蓄的千言万语,竟不知在何时跑去,讷讷如我,又不善辞令,一时间相对无语,反倒冷落起来。

忽晴忽雨的天气,留了他一宵,半夜的长谈,自以为积愫一倾了;不料他刚走,又忽然想起了许多话,自悔他在的时候,何竟昏聩健忘若此!又烦恼为何不多留他一天!

于是我便开始怅惘了。比他未来时更怅惘悒郁了!我想立刻写信吧,一转念,心乱如麻,实在无从写起。而且他才走,又要写信,他不要笑我发疯吗?过去的经验,也顿时消灭了我写信的勇气。

正在这个时候,我刚写了上面的一段,邻家的一位小客人,Miss X,正在庭中晾衣服,不时的拿杈竿,拿桠杈,从远处走到近处,又从近处走到远处。一时好奇心冲动,使我从门边偷偷地觑了她一眼,——我身子是没有离开椅子,——不料事情竟是这样巧:我立刻受着一双强烈的、尖锐的目光的射击。这一下可吓了我,赶紧低下头,摇动着笔,装做正沉思写东西的样子。勉强自己镇静自己,可是不中用!微弱的心房,早已跳动起来,拍拍的再也按捺不住。……

一口气写了下来,才觉得那扰乱治安的不安分子,攒出了脑海。

有好几次的经验了!想认识一个不相识的少女,而同时正发现反被她认识了去。……神秘!真是一件神秘到不可思议的事啊!

昨夜谈到十一点多,才倦极了睡熟。可也不时的从梦中惊醒,孤灯如豆,室中幽郁得引起我夜的恐怖。只觉得满身热烘烘的;心房剧烈的跳动,过分迅速的血流,增加了我不少的热度。梦些什么,再也想不起,只是空空洞洞的起了无谓的恐惧。

他的记性真好!数年前的往事,童年正盛时的趣剧,——这些事情,于我只有做梦时才会梦见,而他竟能一幕幕的道出。

喂!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同T的事。

唔——T的事?我实在想不起了,你说吧。

——课堂里的事!……两拳头!

哟,——是了!

三年前的一幕小小的惨剧,从心头的陈旧的帘幕中,渐渐地重现出来。

T,那位小朋友,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微凹的面庞,稍凸的前额,笑时的眉眼,都成一丝,两个小酒涡衬托在嫩白的面颊上,K县的口音语调,……以及一切、一切的举动容止,都有使人陶醉的魔力。很多的同学,为他而颠倒,为他而兴波作浪的,着实的闹过一番。

很幸,——也可以说很不幸,我也是认识他,——十分的认识他中的一个。从那校里的某种交际习惯上,认识了他;从几次往来的绯红或碧绿的信笺上,十分的认识了他。关于他的信,我又想好好地藏起来,又想故意露些痕迹,叫人家知道。实在的,我很乐意别的同学,拿这件事情来和我开玩笑,虽然面上是假做骂他打他。当我听到人家把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联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心里舒服了许多,做出又得意又骄傲的样子,这些情形,正恰像一个已经订婚的青年,听人家拿他的未婚妻来和他取笑的时候的扭扭捏捏的样子,究会一样!

当时的我,实在以为幸福极了。因为不久之后,他和我的地位,变得更多接触的机会,而那件不幸的事情,也于不久之后便发生了。

我和他是同级,我的座位之前,便是他。左旁隔一个位子,便是Y,提及此事的Y。

上课的时候,大概总是上国文、上历史的课,我们总欢喜拿他——T——来消遣。一方面固然是教室生活太枯索,太沉闷了些;一方面实在是他生得太可爱了!

不知哪一天,我们照常偷偷的说笑着,故意拿别一个同学来和他作目标,算一个为我们情敌的暗示。现在说起来,实在也可笑,当时我们,——他们当然也不是例外,——实在以“他”为“她”了!所以一切嫉妒的心理,都尽量地在胸中燃烧着,到处都在找发泄的机会。虽然W校的校风,对于这事特别来得热烈些,可是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学校里的一种普遍的现象,任何学校都不免,不过盛衰有些不同罢了。而且彻底的说:我们此时,对于这种心理,这种情绪,今还存着,有时竟会更热切些。所以根据我们一些过去的经验,可以武断一句说:在一般未婚的青年,喜欢讲这种变态的恋爱,来解除他的枯寂,实在是很可能的,毫不足异的。我们现在既不是做讨论恋爱的文字,也就无须细细的去解剖他了。

那天同T究竟闹了什么把戏,也记不清楚了;不过的确戏侮得太过分了。种种的窘迫,使他善于退让的性子,也一时消灭了。他再也不能容忍而发怒了,他竟破口骂我们了。

不知怎样的一句骂我的话,引得大家注意起来,都望望他,望望我。他因难堪而骂我,我也因难堪而恼羞成怒了。兽性顿时发作起来,一变嬉皮笑脸的样子,为青筋暴胀骇人的样儿了。更不幸,他和我的地位间的交通太便了,我一时无名火冒起来,竟毫不迟疑地给了他两拳,在他的背上。

沉重的击声,使旁边人都惊骇起来,接着他便哭了,伏在书桌上深深的悲哀起来。

一霎时我的怒气已经跑掉了,而面上却更热起来,这是表示我内心已惴惴地不安了。

大家都埋怨我,尤其是Y,说我不该打他,更不该打他这样重,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啊!

啊,是啊!他正是一个小孩子,正是一个可爱而又为我所爱的小孩子啊!一时的神经错乱,竟在一秒钟内做了这样一件蛮横无理的事,我正在悔恨的当儿,他哭得更厉害了,由呜咽而渐渐的要号啕了。我愈加恐慌了,因为方瞎先生——国文教员,——已渐渐注意起来,他终于皱着眉,瞪着一副阴阳眼而发问了。虽然大家都不响,可是做贼心虚,我赶紧做出镇静的样子,故意东张西望,像正帮助方瞎先生寻那答话的人。

幸运到底降临了,散课钟响了,大家陆续出走,我独心中盘算去补救这事的方法,也就有意无意的落在后面了。他呢,正在最后,这是当然的!眼睛都哭红了,还好意思当众人的面前走吗!

我一路走,一路想:那也容易得很,——谢罪,道歉,就得了!可是说说容易,要实行就不容易了。何况刚才这样打他,一忽儿又低首下心,拜倒他面前,不但我倔强的脾气不肯,就是他,余怒未息,也未必肯睬我。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可是做了错事,除非不知,知了定得立刻改掉才好,胆大些!好了!等他不睬再说,我总得尽我的责任,……但是机会不容你踌躇,他早已进了自修室了。

虽然很好的机会,以后也还不时的碰到,可是一见面已是羞惭得说不出话来。怯弱,总是太怯弱了!连那放假那天的最后的机会,也错过了。一切都照我预料的:自从那天之后,我俩交情上,便划了一道鸿沟。角逐之场,也从此没了我的份。

那一年暑假,我离开了W校。假中不知怎样,竟放胆写了封谢罪信,他也居然能海涵,也复了我一信。两年来还时通消息,总算没有十分的隔膜。

我去年见过他,他已高了许多,面貌也改了些,扁圆的脸庞,竟变成长方形,一切举止也缺乏了醉人的能力,实在的,华年已过,不美了!

可是我还是十二分的恋他,花晨月夕,也时时记念他。Y昨夜提起此事,使我新愁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一夜数惊,未曾安睡。

早上六点钟起来,Y正呼呼地好睡,我便写了一封五张八行的长信寄他。往事的回忆,尤其是童年初恋的回忆,实在的撕伤了我嫩弱的心。忏悔吧!忏悔吧!

信呢,应该到他的手里了。可是,他的信什么时候才能到我的手?……

发信至今,已是旬余,而鸿飞冥冥,真是怅望云天,凄楚曷极?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在浦东家中九月十一日复志于大同(原载于《小说世界》第十五卷第四期,一九二七年一月)

天涯海角

我的炳源:

三十日深夜,我们红晕着眼睛握别后,回到舱中只是一声两声,断断续续的叹气。同室的洪君,他是多么天真而浑然啊!他非但一些也没有别意,就连我这样惹人注意的愁态都没觉察。一方我固为他庆幸,一方却因为自己的孤独更觉凄怆!

那天晚上在起重机辘辘的巨声中,做了许多的梦。(想那晚送我的人都会做这样的梦吧!)梦见你还在船上,梦见你我还坐在饭厅的一隅对泣。我又梦见母亲,叔父(我称姑母为叔父的),梅,以及一切送我的朋友们。但都是似烟似雾的一闪便消逝了。到醒来最清楚的回忆,便是你我对泣的一幕,和仑布叫我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幕。这两天来,这两重梦影还不时的在眼帘里隐约;尤其是仑布的“好好学习Francais”的一句,时时在耳中鸣叫着。

那,那诚挚恳切的友谊啊,深深的铭镌在我的心版上了!

我们的船,原定是昨天(三十一日)清早开的;不料到我们用过早茶后还未动弹。后来去问Maître d’hôtel,才知道已延迟到下午一时了。我心里一动,便想再上岸到叔父家里去一次,母亲一定还在那边。我想:这样突然的回去,一定会使他们惊喜交集。

已经上了岸,重复看见才别的上海的马路,忽一转念竟马上退了回来。实在,我不愿,我不敢再去沾惹第二次不必要的不可免的流泪了!

午后一时前二十分,我就等在甲板上,要看开船。不料左等右等,直到了两点钟,才听见一声汽笛,通岸上的两条梯子抽去了一条,水手们也急急忙忙的找着地位,解缆。更等了好一会,才见最后的一条回家之路中断!在昨夜,你我分别时,真恨船为何不多留几小时。到今天因为急于要看船之初动,反恨它为何再三的捱延着不开了。至此,船的梯子统统抽去,船身也渐渐横到浦心时,不觉又悲从中来,恨它为何这样无情,竟尔舍弃了我的上海,把我和一切亲爱的人们隔绝得远远了!唉,矛盾啊!矛盾啊!

岸上,船上,三四白巾遥遥挥舞着;船首左右,三四海鸥翱翔着,她们是来送别呢!她们又把你我昨夜的离情唤起了,她们更把一切的亲友们依依之意重复传了过来。但不久也便无影无踪的不见了,大概也深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悲梗的道理吧?

三十夜的难堪,真是希有的。渺小的我,零余的我,在区区二十年中,忧患也经得不少,悲泪也洒过许多;但这种生离的酸味,却是生平第一次呢!

我所有的,仅有的亲戚,朋友,爱人一个不遗的都赶来送别。燮均,临照为了我在南站北四川路间奔波了好几次;雷垣为了我,在极少极少离校的常态中破了例,丢了考课卷,从课堂里一口气赶到。更累他们在船上摸索了半小时多!还有理想中赶不到的我的惟一的叔父,也竟会冒着重寒,在暮色苍茫中,从浦江彼岸飞渡过来,使我于万分惆怅的感触中,更加添了热辣辣的酸意!

那夜的聚餐,更是梦想不到的!虽然别离就在眼前,但大家都还兴高采烈地壮我心胆。健谈的仑布,更是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然而勉强的挣扎终于无用,最后的一刹那还是临到了。当铁冷夫人开始触破这一层薄纸时,我已满眶热泪,竭力抑忍了。到叔父和我道别时,眼镜上已沾染了一层薄雾。下楼来上汽车时,母亲的几句极简单的“保重!留意!”等话,实在不能使我再克制了。汽车一动,我的泉源也排山倒海似的追踪着绝尘的车影而淌下来了!我火山一般的热情,完全从几分钟前强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我倚着你的肩,我只能流泪!

重到船上,朋友中最刚强的燮均,竭力把强心剂给我注射着;你也再三的叫我不要难过,我也记起临照赠诗中的几句:“劝他声:别悲哀!

为脱烦恼,学成归来。”

然而这些鼓励,这些回忆,只有更加增我的惆怅,更开放了我的泪泉!人世的污浊的愤忿与厌恶,现实的别离与同情,过去的悔恨和惭愧,……一切,一切的感激,悲哀,愤怒,幽怨,抑郁的情绪,一齐搅和了,混合了,奔向我的……!

船之初动也看到了,海面的辽阔也拜识了,宇宙的伟大也领略了,波浪的沉静也在面前流过了,吼叫的狂涛也在耳边听惯了,月夜的皎洁神秘,也窥到了,朝阳的和蔼现实,也感到了。高洁的未来的曙光,伟大的,雄壮的希望,似乎把我充实了许多,似乎把我激励了不少。但是,朋友啊!一刹那的兴奋过后,总袭来了空虚的无聊!我实在不知这一月如何消磨过呢!

船上食宿俱惯,只是言语隔膜,稍感痛苦耳。茶房都是汕头人,潮州人,法语也不大通,普通话更不必说,只此略觉不便。昨日为一九二八年第一日,船上也是照常的过去:沉闷的,寂寞的生活!海中昨日颇平稳,今日稍有风浪。紧贴船身的碧油油的绿波不见了,只是狂吼的怒涛汹涌着,击撞的白沫跳跃着,汪洋的海面,不时的在圆窗中一高一低的翻腾。可是我倒还不觉得异样,只是走路时地上很滑,又加船身稍有倾侧,故须加意留神耳。路中平安,第一足慰远念,是吗?

此信昨天写起,今天重复誊了,又添了一些,想明日到香港发。只是心绪繁乱不堪,所言毫无次序。恐怕你看了愈觉得“怒安心乱如此,前途未可乐观”吧?然而系念我的,想望我的,却急于要知道我海上的消息,所以也就胡乱写了些,托孙先生为我公布了!

你给我的圣牌,我扣在贴身的衣钮上,我温偎着它,便好像温偎着你!在旅途难堪中,稍得一些慰安。朋友!你放心,我决不因我无信仰而丢弃它的!我已把它看作你的代表了!

好了,信暂止于此。但望珍重!以后通信,亦惟在此借花献佛,诸亲友处不能一一矣。愿谅我!你的怒安十七年一月二日于André-Lebon未到香港时云天怅望——献给我的母亲,叔父,梅,垣,以及一切亲友们!

数日来心绪大恶,几不能写只字。但明日就要到西贡;法行通信第一既已发出,就不能不有第二第三,……于是乎勉强镇静着自己,再借了一瓶汽水的力量,把烦躁的心稍稍凉了些。

自上海到此,海行共五日,可说是一些风浪也没有。但我自小说听起的“无风三尺浪”现在确完全证实了!虽然不至于晕船,但一到舱里,就觉得有些天在旋,地在转。而且这三天来胃口简直不行,到吃时真不想吃。那种法国式的烹调,实在叫我难以下咽。当我一想到那半生不熟,臊气冲鼻的牛排羊排来,竟要令我作呕!蔬菜呢,都是potato之类,也腻够了。臭酪尝过一次,实在不敢领教。咖啡也是苦涩乏味。面包只是酸而淡。各种食物中,只有鱼差可入口。鸡,鸭,虾,都没吃过,不知怎样。古人说“菜羹麦饭”是表示能吃苦,现在我是连梦也梦不到“菜羹麦饭”了!可怜啊!前途茫茫,还有四五年呢,这悠长的岁月,如何度过呢?可怕啊!

我们的船日夜不息地向前进行着,可是在甲板上闲眺着,偶而在桅杆下凝视时,发见这船正在昂藏地,骄傲地,勇敢地前进的时候,我简直不信它是有目的的!我只觉得它愚笨得可笑,骄傲得可怜。也许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吧?实在,我常觉得我的内心,真是空虚至极!虽不晕船,而意识中常像晕船一样的觉得自己的胃空肚子空,一切都在空洞中摇晃。虽然朋友们的告诫,母亲的谆嘱,内心的自省,常使我衷心地热起来,不空起来,鼓舞起来,然而那只是酒性,只是酒性!啊,我将永远地空虚寂寞吗?

我明白地觉得,记得这次出国的意义、动机和使命;而这些意义使命之后,更有此次为我帮忙的诸亲友的同情为后盾,为兴奋剂。我有时确也很自负,觉得此次乘长风破万里浪,到达彼岸,埋首数年,然后一棹归舟,重来故土,……壮志啊!雄心啊!然而那是酒性,那是酒性!一霎时,跟着浪花四溅而破碎了!所剩余的只有梦醒后的怅惘与悲哀!

我尝细细地分析:我的空虚寂寞,是起于什么?我疑惑:或者是离愁别意纠缠着我嫩弱的心苗;或者是神经质的我,常在疑神疑鬼,自弄玄虚;或者是海上生活的枯寂的反应;或者是旧创的复发;或者是……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总不能决定!当局者迷,我要迷到怎样啊?

实在,我常奇怪,惶惑,当我发见我现在在这样一只船上的时候!是人力呢?是……呢?竟会把我载在汪洋一片中的孤舟里!三十日上船时,从汽车里下来,走进码头门口,一眼望到硕大无朋的André-Lebon的时候,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我自己的意志呢,还是外物的诱惑呢,要把我送到这么一座愁城里。心里一酸,几乎滴下泪来。这种回忆,五日来常在脑中回旋。今天更奇怪了,当我躺在甲板上帆布椅里的时候,我跷着脚,侧着头在胡思乱想中,忽然发见我的一双脚,我心里竟喊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裹在这两只裤脚中?……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吗?是一副行尸走肉吗?”我那时真是惶惑得无措,我已不知有自己了!记得我十二三岁,尚在家里过严格的家塾生活时,有一次我在母亲房里的镜子中,照见自己的面容,我忽然疑惑起来!我是人吗?什么叫做人呢?我脸一动,镜中的脸也跟着一动,我微微一笑,它也跟着一笑。那时,我自己几乎疑心是妖物了!我也不信我自己有自己的意志,有自由的思想的!这种童年的往事,至今铭刻心头,而不料今日复重映一次!“是我自己的空虚愚妄神经衰弱的幻象吧?”啊,我不禁怕起来!

啊,写了不少的神奇鬼怪的话,几乎使我自己也疑心我要发疯了。爱我的朋友,母亲,一定更要担心了吧?这只孤弱的小鸟,正在茫茫大海中彷徨,徘徊,不得归宿,真要使母亲怎样的悲哀难过啊!换个话题吧,让我。

三日晨九时,我们的船在两岸青山,一港绿水中到达了九龙。船即泊在九龙。我同洪君跟了三位香港大学学生渡到香港,到他们校里去参观了一周。名震东方的香港大学,今日竟得拜识,真是有缘!可是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我们看过他们的大礼堂,大讲堂,图书馆,化学室,病学馆,那些地方确是全校中心,包罗万象;浅薄如我,目光如豆,能看出些什么来,敢来胡说?只是我也参观了他们的寄宿舍,他们的Union(即学生俱乐部之类),听到了他们同学中的问答,注意到了他们同学的举止,从这些,这些上面,我只感觉到大英督宪(我亲见一部公共汽车中的布告这么写着!)优柔政策之可感,使我们的高等华人子弟,也能享受到他们之所谓“教育”!全校充满了金钱,势力,英语,豪华,富贵,尊严,而又可笑的空气!(写至此不禁又令我联想到屡次听到的关于香港大学的零碎故事,如他们的国文讲题之类!)全校地位极幽静,蜿蜒曲折处在万山中。大英督宪,能如此上秉大英殖民政府之意旨,下体莘莘学子之苦衷,设计谋画,尽善尽美,真是皇恩浩荡!只有叩首顿首,诚惶诚恐,捧着书本,懿欤休哉的了!

参观时天已下雨,我们承三位萍水之交殷殷招待,临行更蒙他们馈致车费(因此时我只有金镑没有港币),私衷铭感不可言喻!

归途到先施买了一打风景片,又买了两张横而长的香港全景,算做一瞥的纪念。不幸在途中给工人一撞,撞在雨水淋漓的地上,弄污了几张。我买的一打西点,也被他撞落两个。上渡船时,洪君替我拿着那剩余的十个(装在一只纸袋里的),不料因匆忙故,散了一跳板。于是三毛大洋,随着轮船初动时的绿波,向江心荡漾去了!

下午五时,船复启程。香港全景,自始至终在烟雾弥漫的水汽中若隐若现。不过卓治君说的“香港则有壮年妇人满面抹粉的一种俗气”,我也与他有同感。而我更觉得它的水非但绿得可爱,竟绿得有些可怕了!

船很有些动,我心里泛泛的稍觉难过,让我甲板上去躺一会吧!

关于香港,我还有几句话:他们的电车没有拖车,而有顶车(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就是在车上再叠上一车;在马路里行走时,好像一部塌车装满了箱笼在搬家。他们的汽船,也是两层的;上层的叫头等,下层的叫三等。香港的房屋更不必说都是叠得“高高的云儿”了!香港人真爱叠啊!

在香港大学寄宿舍的窗里,我望见一座学校,校牌高挂,写着四个清道人体的“尊经学校”!在归途的公共汽车里,又看见“陶淑女学”,我不禁又想起侨胞的保存国粹,多爱国啊!香港天气正当上海十月底的模样,我只比上船时少穿一件绒线背心和一条羊毛裤子。此刻(到西贡的隔日)也还穿着那套夹西服,不觉热。虽然有人已穿起白色衣服来,但我尚觉用不着那么早。

海上气候很坏,自离沪以来,没有整天的太阳出现过。昨今两天也只晴了一大半天,此刻(四点未到)又阴霾起来。月亮也只于开船后第一夜见过一面。记得上次月圆时,正同炳源深夜在江湾路上散步,诉说着下次月圆时,我已在红海里了。现在算来,却只能在西贡;而月儿肯不肯在西贡露面,也还在不可知之数!

水色自过香港后,一夜之间变成深蓝,今天的水几乎蓝得像黑了。变幻啊,变幻啊!

舱中仍只两人,还算清静。不过在走廊里,常有难闻的气味袅袅地酝酿着,今晨洗了一个浴,可是冷水龙头里偏没有冷水,上面莲蓬头里,和下面热水龙头里,倒是滔滔不绝,几乎把我弄得没有办法!

好了,这些琐琐屑屑的事永远写不完的,不要烦扰你们了吧!怒安一九二八,一,五日未到西贡时故乡的六月旧梦燮均兄弟,临照,念先,炳源:——

在香港寄出通信第一,前天船未到西贡时寄出通信第二;现在船泊西贡,我要开始写通信第三给你们了。

发通信第二时是一月五日,那时我说过有人已穿白色夏服,而我却还嫌太早的话。不料只过一夜,到六日早上,便什么都变了!深蓝的海水,不知怎么一变变到又黄浊了!熏风拂拂,吹得你软软的,倦迷迷的。一到舱里,只好闷闷的感到低气压的苦闷。我不得不接一连二的开箱子,换行装。昨天下午一时左右,船抵西贡码头时,骄阳逼人,汗流浃背,竟完全是故乡六七月大暑天气了!

未到西贡前,先要在曲曲弯弯的湄公河(大约是吧?我的地理早已原璧归赵了!)里踱五六小时的慢步。两岸都蔓生着热带上的草木,矮矮的绿丛,一望无际。河面时宽时狭,有时竟狭到像我故乡的南汇城外的护城河差不多。我们在船里的人,几乎很容易的可以Touch这两岸的矮林。这实在有些令人疑惑:这么狭窄,怎又容许这样的庞然大物驶进内腹呢?可是到底在十一点半我们午饭时,在一个转湾角里搁浅了十几分钟。所以它,André-Lebon实在不能不细心着,左顾右盼的迟疑着,担心着走那漫长乏味的路。听说我们开船时,还要照样的退出来,那真是如何的令人纳闷啊!

我在船上认识了一个俄国青年,他只有十七岁,但望上去好像是三十以上的中年人。他的家是在哈尔滨,他的父亲是眼镜商人。此次他是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也要到马赛上岸。他真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我真是怎样的惭愧与烦闷啊!我真要费了不少的力,才能把最简单最简单的意思达出。但他一些也不讨厌,没有轻视之意。他竟成了我的一个忠实的同舟者。(关于他的一切,我以后要另外报告你们。)船到岸时,我同他,还有洪君(唉,真是一个土气十足的蠢物!你们不要说我不听话,又是发个性了!炳源又要说我不忍耐了!但他有些地方实在蠢俗得令人不可耐),先到码头左右去踱了一阵,换了钱。一元港币换九角三分贡币,十个法郎换七角五分贡币。换钱的大都是红帽子黑脸皮的马来人!我又买了十只香蕉,价一角五分。——当我们换了钱正想还来时,我在水果摊上买了一根甘蔗,那时便看见一个穿黄制服的人,把六个铜元一丢,随手摘了挂在架上的香蕉四只。于是我就去买了,照他的例!他们也不敢骗我了。甘蔗是六个铜元一根,我疑心他有意抬高价目的。

啊,我忘了讲上岸的手续了!在香港是用不到什么护照的,你要上岸就上岸。到西贡可不然,在昨天早上船初进湄公河时,就有小汽船上渡上来的四个安南巡捕来查验护照。Maître d’hôtel收集我们的护照,等他来还我们时,发现每张护照上都多了一个紫色图章。上岸时,在船与岸接连的扶梯旁,就有人拦着要护照;但他只问一问“马赛?”我们的黑色的护照封面,在袋里稍微向上升出一些就算了。此外就无问题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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