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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14:1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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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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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柳林风声试读:

·译序·

这本童话书是我在2011年春翻译的,此前我只在1997年译过一本童话书:《水孩子》。在众多经典童话中我选择这两本书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它们是那么的美。美丽的故事,美好的情感,诗意的叙述。不同的是,译《水孩子》是为了我自己早年对它的爱,译这本书一开始却是为了朋友和读者的愿望。

大约五年前,先后有几位好友,其中包括两位编辑朋友,表示希望我翻译《柳林风声》。我说:此书已经有了好几个中文译本,我再重译是否多余?他们说:《柳林风声》的文字生动美丽,连美国总统罗斯福(20世纪美国出过两位罗斯福总统,“二战”时的罗斯福总统是第二位,这里说的是第一位)也非常着迷,他甚至写信告诉作者说自己一口气读了三遍。但是,已有的中译本似乎不太理想,并没有那样的魅力。朋友们希望我抽点空,锤打一个更理想的中译本出来。很巧,那段时间我开始写博客,同时早年所译《水孩子》陆续出了多个版本,有几位《水孩子》的大读者找到我的电邮,写信给我,也是希望我重译《柳林风声》。于是,我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两年前我重新开始翻译童书。自然而然地,《柳林风声》成了首选。

这本书的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1859—1932)是英国苏格兰爱丁堡人,他的童年很不幸,五岁丧母,随后丧父,兄弟几个都由亲戚收养,他本人在母亲病逝后即由外公和外婆带到乡间抚养。童年生活使他终生喜爱田野风光,热爱大自然。他喜欢研究动物,喜欢写作,但他没钱上大学,从二十岁开始起一直在银行里工作。1908年他被一个闯进银行的疯汉子开枪打伤,提早退休,就在这一年,他的代表作《柳林风声》出版。

这本书的来由是他的儿子。他四十岁出头才得了一个儿子,非常疼爱。孩子六岁时,他自己编故事讲给他听。孩子听得入了迷,不肯离开他去外地过暑假,他就答应用写信的办法来继续。他履行了对儿子的诺言,而那些信件……是的,那些信后来经过加工,变成了你正在往下看的这本书。

这是一本有趣又甜美温馨的书。

有趣的是书中的动物和他们的冒险经历。他们是胆小老实又喜欢冒险的鼹鼠莫尔,热情好客并有诗人气质的水鼠兰特,虚荣浮夸、追求时尚的癞蛤蟆托德和持重且侠义的獾子班杰,另外,还有一个贪吃而潇洒豪爽的水獭奥特。他们友爱互助,经历了……许多奇妙有趣的事情,最后癞蛤蟆托德靠朋友们一道仗义出手,夺回家园,并终于改掉了自己的坏毛病。

甜美温馨是书的情调;家园和友谊是书的主题。无论是奢华的家(癞蛤蟆托德的家)还是简朴的家(鼹鼠莫尔的家),无论是规模宏大的家(獾子班杰的家)还是温馨整洁的小家(水鼠兰特的家),都是动物们各自所珍爱的。那一带的河岸和树林是他们共同的家园。他们互相探访,结伴同游,生活充满情趣。鼹鼠莫尔同水鼠兰特相依相伴的友情,獾子班杰兄长般的友爱与呵护,他们仨对癞蛤蟆托德的关爱,构成了整个故事的基调。

如果你喜爱大自然,那你就更应该读这本书了。在肯尼斯·格雷厄姆的笔下,田野、河流、道路、树木……是那么的美丽和充满诗意。季节的变化触动心弦,寻找小水獭的整个过程像美梦一样令人迷醉。燕子们对南方的描述,航海鼠对远方大海和港湾的描述,是那么的令人向往……

那么美的笔触在叙述癞蛤蟆托德的荒唐冒险时,又带着一种轻轻的嘲讽,使他显得既滑稽又可爱。甚至在描述水鼠兰特的诗意的感伤时,也略带一丝调侃。这又使全书显得非常轻松活泼。

文字本身是那么的生动,那些句子是那么的精致,使我这个译者感觉到,这本给孩子读的书的难译程度甚至不亚于诗歌。但是翻译过程中我感觉到的只有愉悦,因为我发现自己渐渐地也爱上了它。一本真正好的童话书,对于孩子和大人都是很有吸引力的,《柳林风声》正是这样一本书。希望它没有被我糟蹋了,希望这个译本没有让我的朋友们,还有你──亲爱的小读者或者大读者──感到失望。

柳林风声,春天的风声。张炽恒2013年春于奉贤海湾第一章河岸

整个早晨,鼹鼠莫尔都在十分努力地工作,给他的小家做春季大清扫。先扫地,再掸灰,然后踩着梯子、台阶和椅子,用石灰水刷墙,最后弄得眼睛里喉咙口都是灰土,一身黑皮毛上溅满石灰水的白点子,胳膊酸疼,腰酸背痛。而他头顶上的空气、脚下的泥土,他的周围,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连他那昏暗低矮的小房子,都透进了春天的无比美妙的渴望氛围。所以呀,他突然发飙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他把刷子扔在地板上,“讨厌,”他说,“啊,见鬼!”还加上一句,“去他的春季大清扫!”说完外套都没披上,就冲出了家门。上面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召唤着他。他沿着陡峭而狭窄的通道,向上爬去。这通道对他来说,就相当于那些住宅离太阳和天空更近的动物所拥有的铺石子儿的马车道。他一边忙着用小爪子扒呀、挖呀、抓呀、抠呀,一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我们上去喽!我们上去喽!”终于,噗!大鼻子钻进了阳光里,他发现自己在一片大草甸上,在温暖的草上打滚。“真棒!”他说,“这可比石灰水好多了!”阳光洒在他的皮毛上,暖洋洋的;柔和的微风抚摩着他晒热的额头。在与世隔绝的地洞里住了那么久,听觉也迟钝了,鸟儿快乐的鸣唱一下子灌进耳朵,差不多就像是吼叫。他立刻弹起四条腿,在生活的欢乐中,在春天的喜悦里,把春季大清扫抛到脑后,穿过大草坪,来到它另一边的树篱前。“站住!”树篱豁口处,一只上了年纪的兔子喝道,“此路私人所有,留下六便士买路钱!”顷刻间,他就被很不耐烦的莫尔轻蔑地撞翻了。别的兔子急忙从洞口向外窥望,想看看外面究竟在闹腾什么事。莫尔沿着树篱内侧一溜小跑,耍弄他们寻开心。“洋葱酱!洋葱酱!”他嘲弄地说,他们还没来得及想出一句十分满意的话来回敬他,他已经跑得没了影儿。于是他们像惯常那样,一个个互相埋怨起来。“瞧你多笨!你干吗不告诉他……”“哟,你为什么不说……”“你原本可以提醒他……”等等。不过当然啰,这些都是事后聪明,他们照例总是这一套的。

一切都太美好了,仿佛不是真的一样。他很起劲地在草地上东跑西颠,沿着灌木丛,翻过坡顶,发现处处鸟儿在筑巢,花儿在绽开苞蕾,叶子在抽出嫩芽──万物都很快乐,都在成长,都没有空闲。可并没有愧疚感因此来刺他,对他嘀咕“石灰水”。不知为什么,他只感觉到,在这一大群忙碌的公民中间,做唯一的懒鬼,有多么快活。说到底,休假这事最好的地方,也许还不是自己在休息,而是看到别的家伙都在忙着干活儿。

他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突然在河边停住了脚步:一条盈满水的河。这时他觉得自己幸福到极点了。他生平还从来没见过河──这个光滑、弯曲、身躯庞大的动物,追逐着、轻轻地笑着,抓住什么东西就汩汩地笑,又哗哗大笑着把它们放开,扑向前去抓新的玩伴,它们晃动着挣脱了,又被它追上来抓住。它浑身颤动,亮晶晶,闪着粼粼、熠熠、烁烁的光;它打着漩儿,翻着泡泡,沙沙地响着,不停地唠叨着。鼹鼠莫尔痴了,迷了,着魔了。他沿着河边一路小跑,就像一个小孩子听大人讲动听的故事着了迷,小跑着紧跟在大人左右一样。他终于跑累了,在河岸上坐下来,而河流依然在不停地对他唠叨着。世上最好听的故事,潺潺地鱼贯而来,发自地心深处,最终要去向那永不知足的大海倾诉。

他正坐在那儿向河对岸张望,一个黑乎乎的洞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它在对面的河堤上,离水面只有一点点。他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糊糊地想:对于一个要求不高、又喜欢小巧玲珑的河边住宅的动物来说,那是个多么温暖舒适的住所呀,河水泛滥时淹不到,又远离尘嚣。他正盯着看,忽然,在洞中央,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好像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又像一颗小星星一样闪了一下。但星星是不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的,要说是萤火虫吧,又太亮太小了。他正望着呢,它冲着他眨了一下,这就宣告了它是一只眼睛。渐渐地,一张小脸在它周围显现出来,就像画儿的周围显现出画框一样。

一张长着胡须的棕色小脸。

圆脸很严肃,眼睛闪着光──就是一开始吸引他注意的那种亮光。

小巧玲珑的耳朵,丝绸一样的浓密毛发。

是水鼠兰特!

于是,两只动物站在那儿,谨慎地互相打量着。“嘿,莫尔!”水鼠兰特说。“嘿,兰特!”鼹鼠莫尔说。“你想过来吗?”水鼠兰特问。“唉,说说倒是挺容易的呢。”鼹鼠莫尔说。他有点生气,因为自己是第一次见识河流,对于河边的生活方式很陌生。

水鼠兰特什么也没有说,弯下身子,解开一条绳索,往里拽,然后轻轻地跨上鼹鼠莫尔先前没注意到的一只小船。船的外壳漆成蓝色,内侧漆成白色,大小正好能容下两只动物。鼹鼠莫尔的整个心立刻飞到了船上,尽管他还没有完全明白它的用处。

水鼠兰特敏捷地把船划过来,停稳了,然后伸出前爪,搀着鼹鼠莫尔战战兢兢地迈步往下走。“扶好了!”他说,“现在,动作快些跨上来!”鼹鼠莫尔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千真万确坐在了一条真船的船尾。“今天真是太美妙了!”他说,这时水鼠兰特一撑,让船离开河岸,又重新拿起了桨,“你知道吗,这一辈子我还从来没坐过船呢。”“什么?”水鼠兰特吃惊地张大了嘴,叫道,“从来没坐过──你从来没有──哦哟哟──那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哟?”“坐船真那么美吗?”鼹鼠莫尔不好意思地问。其实,他早就已经愿意相信这一点了:在他的背刚靠上座位后背,试试靠垫的时候;在他打量着船桨、桨架和所有迷人的装备,开始感觉到船在身子底下轻轻摇晃的时候。“美?这可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哟,”水鼠庄严地说,“相信我,朋友,坐着船就那么闲逛,是最有价值的事。没有第二件事抵得上它的一半,绝对没有。就那么闲逛,”他继续像做梦一样地说着,“坐──着──船──闲──逛──坐着──”“看着前面,兰特!”鼹鼠莫尔突然嚷道。

太迟了。小船整个船篷撞在了河岸上。那梦中人,那快乐的桨手,四爪朝天躺在了船底。“──船──或跟着船──闲逛,”水鼠兰特快活地大笑一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从容地接着说下去,“待在船里面还是外面,无所谓。好像无论怎样都没什么大不了,魅力就在这儿呀。出发,还是不走;到达目的地,还是到达别的地方,还是哪儿都不去,你都一直在忙着,从来不专门去做一件事。做完一件事,总是会有别的事可以做,喜欢就可以去做,不过最好没什么喜欢就不做。听我说!今天上午你要是手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就一起顺流而下,逛上它一整天,好不好?”

鼹鼠莫尔十分幸福地来回晃动着脚趾,十分满意地叹出一口气舒展了一下胸口,快乐透顶地往后一靠,陷在柔软的垫子里。“今天我要开心死了!”他说,“立刻出发!”“那好,稍等一分钟!”水鼠兰特说。他把缆绳穿进小栈桥上的一个圆环里,爬上去走进洞,只一会儿就蹒跚着又出来了,头上顶着一个庞大的、藤条编的午餐篮子。“把它丢在你脚边。”他把篮子递上船,看着鼹鼠莫尔,说道。然后,他解开缆绳,重新操起了桨。“篮子里是什么呢?”鼹鼠莫尔好奇地扭动着身子,问道。“里面有冷鸡肉,”水鼠兰特报起了菜名,“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式面包卷水芹菜三明治罐装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哇,打住,打住,”鼹鼠莫尔欣喜若狂地嚷道,“太多了!”“你真的认为太多?”水鼠兰特认真地问,“这只是我平时这样小小出游一下时带的东西,别的动物还老说我小气呢,说我太抠门儿!”

这些话鼹鼠莫尔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沉浸在刚刚投入的新生活里,陶醉在波光、涟漪、芳香、水声和阳光中。他把一只爪子伸进水里,做着悠长的白日梦。水鼠本是个好心肠的小家伙,稳稳当当地划着船,忍着不去打扰他。“你的衣服我喜欢得要命,老伙计,”大约过去半小时后,他评论说,“哪一天有了钱,我要给自己弄一套黑丝绒吸烟装。”“对不起,”鼹鼠莫尔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说道,“你一定觉得我没礼貌,但是这一切对我来说太新鲜了。这样看来──这──就是一条──河!”“这就是那条河。”水鼠兰特纠正道。“你真的住河边?多快乐的生活呀!”“住河边,靠河过日子,水上漂水里游,”水鼠兰特说,“对于我它就是兄弟姐妹,姑姑姨姨,朋友伙伴,吃的喝的,天然浴盆。它是我的整个世界,别的无论什么世界我都不要。凡是它没有的,都不值得去要;凡是它不了解的,都不值得去想。主哇!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多么美好!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它都富有情趣,都有让人兴奋的地方。二月里洪水来了,我的地窖里灌满了喝了没好处的饮料,黄褐色的水在我最好的卧室窗户旁边奔流;水落下去以后,露出一块块气味像葡萄干蛋糕一样的泥巴,灯芯草之类的杂草堵塞了通道,那时我就可以在大部分河床上到处逛逛不弄湿鞋子了,还能找到新鲜的食物吃,捡到粗心大意的人从船上掉下来的东西!”“不过,会不会有时也有点无聊哇?”鼹鼠莫尔奓着胆子问,“只有你和河,没有别人可以说个话什么的?”“你说没有别人?──嗨,我可不能对你要求太高喽,”水鼠兰特宽宏大量地说,“你刚认识河,当然不会了解。如今河岸上太拥挤,许多人就都一块儿搬家了:不是的哦,往常的光景根本不是这样的。水獭呀,鱼狗呀,呀,黑水鸡呀,全都整天没完没了地要你干这干那──好像别人自己没事情要打理似的!”“那边是什么?”鼹鼠莫尔问,挥了挥爪子,指着大河一侧的远处,一片围着草地的黑幽幽的树林。“那个?哦,那就是野树林,”水鼠兰特简短地说,“我们很少去那儿,我们河边居民。”“他们──住在那边的不是正派人?”鼹鼠莫尔问,有一点紧张。“嗯……”水鼠兰特答道,“让我想想。松鼠是好人。兔子嘛──有的还好,但是兔子有好有坏。当然,还有獾子班杰。他就住在树林正中央,别处哪儿也不肯住,你出钱请他也不去。亲爱的老班杰!没人招惹他。他们最好别招惹他。”他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哟,谁会招惹他?”鼹鼠莫尔问。“嗯,当然……还……住着些别的人,”水鼠兰特解释说,有点吞吞吐吐,“黄鼠狼,白鼬,狐狸什么的。要说呢,他们也不坏……我同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遇上了就一起打发掉一点时间,玩玩……但他们有时会胡来,这个不用否认,还有,嗯,不能真的相信他们,这也是事实。”

鼹鼠莫尔很清楚,老是谈论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哪怕不明说只是暗示,都不合动物的礼节。所以,他抛开了这个话题。“野树林再过去是什么地方呢?”他问,“就是那个一片蓝,模模糊糊,看上去像山又可能不是山的东西,像是镇子里的炊烟,也许只是一片浮云?”“野树林那边是广阔世界,”水鼠兰特说,“那地方跟你我没什么关系。我从没去过,也永远不会去。如果你头脑没有完全发昏,也不要去。请别再提它了。好啦!终于到回水河汊了,我们开饭。”

离开主河道后,他们驶进了一片美丽的水面。它初看上去像陆地环抱的一个小湖:绿茸茸的草皮从每一面坡岸上披垂到水边,蛇一样的褐色树根在幽静的水面下泛着光,而他们前方是一道拦河坝的银色肩胛,河水泛着泡沫在坝下翻滚。与水坝挽手并肩的,是一个永不休止地滴着水的水车轮,它不停地转动着,带动一座灰色山墙的磨坊,使空中充满了催眠般的咕哝声,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但磨坊里面却隔一会儿传出一阵轻轻的说话声,清脆而欢快。真是太美了,鼹鼠莫尔不由得举起两只前爪,喘息着说:“哦天!哦天!哦天!”

水鼠兰特把船划到岸边,靠稳了,帮助仍然笨手笨脚的莫尔安全地上了岸,然后把午餐篮甩上去。

鼹鼠莫尔请求恩准他独自打开篮子,水鼠兰特很高兴地批准了。他自己伸开四爪躺在草地上休息,听凭兴奋不已的朋友抖开桌布铺好,把篮子里的神秘小包一个个取出来,解开后一样一样依次摆好。莫尔依然在喘息着,每揭开一个新秘密都叫一声:“哦天!哦天!”一切准备就绪后,水鼠兰特说道:“现在开饭。使劲儿吃吧,老伙计!”这样一个吩咐,鼹鼠莫尔可真乐意听从哟。因为当天一大早,他就按习俗开始春季大清扫,没有停下来吃喝过一点点东西;后来他又经历了许多事,但都仿佛跟现在隔了好远,过了好多天似的。“你在看什么呢?”水鼠兰特说。这时,他们饥饿难耐的感觉已经多少缓解了一些了,鼹鼠莫尔的眼睛已经能够稍微离开桌布,看看别的地方。“我在看一串气泡,”鼹鼠莫尔说,“我看见它们在水面上移动,觉得挺好玩。”“水泡?啊哈!”话音刚落,水鼠兰特就开始快活地吧唧嘴,那样子像是在馋什么人。

紧靠岸边的水面上,露出一张闪光的大嘴巴,水獭奥特把身子伸上来,抖掉外套上的水。“贪吃的叫花子!”他评论道,一边向食物凑过来,“怎么不邀请我呀,鼠仔?”“这是个临时聚餐,”水鼠兰特解释说,“顺便介绍一下,我朋友莫尔先生。”“实在很荣幸。”水獭奥特说,两只动物立刻成了朋友。“到处都是这样吵闹!”水獭奥特接着说道,“今天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出家门,到水上来了。我来到这回水河汊是图个片刻清静,没想到却碰上你们两个家伙!至少──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的。”

后面窸窣一阵响。声音是从一片树篱中间发出来的,那边依然厚厚地积着去年的落叶。一个斑纹脑袋,架在两只高耸的肩膀前面,从落叶上向这边窥望。“过来,老班杰!”水鼠兰特叫道。

獾子班杰向前小跑了一两步,然后哼了一声:“嗯,伙伴们!”就背过身去,从视野中消失了。“他就是那么一个家伙!”水鼠兰特很失望地评论说,“就是讨厌社交!今天我们不会再看到他了。嗳,告诉我们,河上还有些什么人?”“托德就是一个,他出来了,”水獭奥特答道,“驾着他那艘崭新的赛艇,穿着新运动衣,什么都是新的!”

两只动物相视大笑。“有一阵子,他只迷帆船,”水鼠兰特说,“后来腻歪了,就玩撑船。什么都不喜欢,成天地玩撑船,天天玩,惹了不少乱子。去年改玩房船,我们大家只好跟着他在房船里待着,并且假装很喜欢。他准备下半辈子就在房船里过。无论他玩什么,每回都一样,旧的腻了,又开始玩新的。”“他这种人倒也是好人,”水獭奥特若有所思地评论道,“可就是没常性,特别是在船上!”

从他们坐着的地方,目光可以越过中间隔着的小岛,瞥见主河道。就在这时候,一艘赛艇唰地映入了眼帘,那个桨手──又矮又胖的一个身影──在艇中前后滚动着,搅得水花四溅,可是他已经是划得不能再卖力了。水鼠兰特站起身来向他打招呼,但是托德,没错正是他,摇摇头,坚定不移地继续划他的船。“如果他老这样前后滚动,一分钟就会从船里滚出来。”水鼠兰特坐下来,说道。“肯定的,”水獭奥特咯咯地笑道,“我有没有给你讲过那件好玩的事,就是托德和运河水闸管理员的故事?事情是这样的,托德……”

一只迷路的蜉蝣逆水而来,忽东忽西地改变着方向,那副喝醉了的样子,正是血气方刚、对生活无知无畏的蜉蝣才有的。水上起了一个漩涡,“扑哧”一声,蜉蝣没影儿了。

水獭奥特也没影儿了。

鼹鼠莫尔望过去。奥特的声音犹在耳边,可他趴过的那片草皮上却明明白白已是空空如也。一直望到天边,也不见一只水獭。

但是河面上又起了一串水泡。

水鼠兰特哼起了小曲儿。鼹鼠莫尔想起来了,动物界有个规矩:朋友任何时候突然消失,无论是什么原因,或者根本没有原因,都是不许评论的。“嗨,嗨,”水鼠兰特说,“我觉得我们该挪挪地方了。不知道,我们俩谁来收拾午餐篮比较好?”听他的口气,他好像并不非常渴望得到这个差事。“哦,我来吧。”鼹鼠莫尔说。既然如此,水鼠兰特当然就让他来了。

收拾午餐篮这件事,是比不上打开它那样令人愉快的。从来都是这样。可鼹鼠莫尔能专心享受每一件事。他刚收拾好,用带子把篮子系紧,又看见一只盘子在草地上瞪着他;他刚把篮子打开后重新系好,水鼠兰特又指给他看一只任何人都不会看不见的叉子。最最最后,瞧!还有那只他一直坐在上面却毫无知觉的芥末瓶──不过,这件事终于还是完成了,并不让他感到非常生气。

下午的太阳已经在往下沉了,水鼠兰特像做梦一样往回家的方向轻轻地划着船,一边还自顾自地咕哝着什么诗,不怎么理会莫尔。可鼹鼠莫尔午餐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坐船已经十分在行(他自己这么认为),而且还有点坐不住了,他就说:“鼠仔!我想划划船好吗,现在!”

水鼠兰特微笑着摇摇头。“现在还不行,我的年轻朋友,”他说,“等你训练过几回再说吧。这事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鼹鼠莫尔安静了一两分钟,但他心里越来越羡慕兰特。看人家一直划得那么有力,那么轻而易举,他的自尊心开始嘀咕着对他说,他能划得一模一样好。他跳起来,一把抓住桨。水鼠兰特正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水面,嘴巴里依然自言自语地在念诗,这突然的一下子吓了他一大跳,一个后仰从座位上摔下来,第二次四爪朝天。这时得胜的莫尔占了他的位置,信心十足地把桨攥在手里。“住手,你这头蠢驴!”水鼠兰特躺在船底嚷道,“你干不了!你会把船弄翻的!”

鼹鼠莫尔动作有些夸张地把双桨向后一挥,深深地插进水里。他一点都没有划到水面,两条腿一下子甩到空中,整个身子压在躺着的兰特身上。他慌了神,一把抓住船沿,说时迟那时快──扑通!

船翻了,他发现自己在河水中挣扎。

哦天,水多冷啊,哇,感觉湿得要命。他往下沉、沉、沉,水在耳朵里唱的那是什么歌呀!他浮上水面了,咳着呛着扑腾得水花四溅,这时的太阳多么明亮可亲哪!他感觉到自己又在往下沉,这时他心里一片漆黑多么绝望哟!接着,一只强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脖颈子。──是水鼠兰特,他显然在笑──鼹鼠莫尔能感觉到他在笑,那笑从他的胳膊传下来,通过爪子,传到了他──鼹鼠莫尔的脖子上。

水鼠兰特抓住一支桨,把它塞到鼹鼠莫尔胳膊下面,然后又把另一支桨塞到他另一只胳膊下面,自己在后面游着。他把那无助的动物推向岸边,把他捞出水,在岸上安置好,嚯,那就是一个水淋淋、软塌塌、惨兮兮的包包。

水鼠兰特把他的身子揉搓了一遍,挤掉一些水,然后说道:“得啦,老伙计!现在沿着纤路来回跑,使足了劲儿跑,直到身上干了暖和了为止,我要下水去捞午餐篮了。”

那凄凄惨惨的莫尔,身上透湿,心里面羞愧,开始跑起来,身上差不多干了才停下。这段时间水鼠兰特重新扎回到水里,把船找回来、翻正、拴牢,把漂浮在水面上的杂物渐渐地捞回到岸上,最后潜下水去,找到午餐篮,带着它吃力地上了岸。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重新出发了。鼹鼠莫尔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到船尾坐了下来。开船时,他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声音低低地说:“鼠仔,我宽宏大量的朋友!真的非常对不起,我的行为太愚蠢、太不知好歹了。刚才想着我可能把漂亮的午餐篮弄丢了时,我十分灰心。我知道,我真就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你能不能不计前嫌,原谅我,让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呢?”“没问题的,上帝保佑你!”水鼠兰特爽快地答应道,“沾一点点水,对于一只水鼠算什么?多数日子,我待在水里的时间比不在水里的时间还要长。别再想它了,听我说!我真的觉得,你最好过来,和我一起待一段时间。我的家很普通很简陋,根本没法儿和托德家相比,但你还没有去过呢,再怎样我还是能让你住得很舒服的。我可以教你划船、游泳,很快你就会同我一样,在水上行动自如。”

他这一番厚道诚挚的话,让鼹鼠莫尔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爪子背去擦脸上的一两滴泪。水鼠兰特懂得体谅人,眼睛看着别处。鼹鼠莫尔的心情很快就好转了,当两只黑水鸡窃笑着议论他那副狼狈相时,他居然已经能直截了当地回敬他们。

回到家后,水鼠兰特在客厅里生了一炉旺火,在炉子前面摆上一张扶手椅,把鼹鼠莫尔安置在椅子里,替他拿来晨衣和拖鞋,给他讲河上的故事,一直到吃晚饭。对于莫尔这样一个住在土里的动物,那些故事听起来也是非常惊险有趣的。故事说到了拦河坝,突然暴发的洪水,跳着朝前的狗鱼,还有扔瓶子的汽船──无论如何确实有瓶子扔下来,而且是从汽船上扔下来的,所以可以推断扔瓶子的就是船。故事里还说到了鹭鸟,他们自以为很了不起;还说到了冒险钻排水沟,同水獭奥特一起夜里捕鱼,跟獾子班杰一块儿去田野里远足。晚饭吃得开心极了,但是饭后不久莫尔就犯困,殷勤的主人只好护送他上楼,进了最好的那间卧室。他的脑袋很快就搁在枕头上,心里面安宁极了满足极了,因为他知道,他新认识的朋友,大河,在轻轻拍打着窗台。

对于解放了的鼹鼠莫尔,那一天只是许许多多同样美好的日子的开端。那些日子充满了情趣,并且白昼一天比一天长,因为,丰润成熟的夏天正在到来。莫尔学会了游泳和划船,真正体会到了流水做伴的乐趣;他把耳朵凑近芦苇秆去听,间或已经能听懂风儿在芦苇丛中飘游时不断发出的窃窃私语声了。第二章大路朝天

一个明媚的夏日早晨,鼹鼠莫尔突然说道:“鼠仔,我想求你件事,不知行不?”

水鼠兰特坐在河岸上,正在唱一支小曲儿。那歌是他自己编的,所以他唱得很投入,对莫尔和别的事就不够关心了。话得从那天一大早说起,他和鸭子朋友们一起在河里游泳。鸭子总是喜欢突然来个倒立,他就趁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潜下水去,在他们脖子上挠痒痒,就挠在他们的下巴下面,如果说鸭子有下巴的话。鸭子们只好急急忙忙重新浮上水面,冲着他扑打着翅膀,气急败坏地嚷嚷。因为他们的脑袋要是在水底下,是不可能把自己的感受痛痛快快说出来的。最后他们乞求他走开,去干自个儿的事,不要再骚扰他们。于是水鼠兰特走开了,他坐在河岸上晒太阳,编了一首鸭子歌,歌名叫作:鸭谣

沿着回水河汊,

在高高的灯芯草中间,

看那戏水群鸭,

全都尾巴朝天!

母鸭公鸭尾巴,

还抖动着黄黄的脚丫,

黄黄鸭嘴皆不见,

全都忙活在水下!

绿水草沾着泥浆,

鳊鱼儿在里面游荡,

好一个食物橱哟,

又冷又暗却丰富。

人都各有所爱!

我们有自己的偏爱:

头朝下尾巴朝上,

戏水自由自在!

蓝天在上高高,

雨燕儿盘旋呼叫──

我们在下面戏水,

尾巴齐齐高翘!“真说不上我非常非常欣赏这首小曲儿,兰特。”鼹鼠莫尔小心翼翼地评论道。他自己不是诗人,也不在乎让别人知道这一点,而且他生性直率。“鸭子们也说不上喜欢的,”水鼠兰特爽快地答道,“他们会说:‘干吗不让人家在高兴的时候按他们高兴的方式做他们高兴做的事,旁人却要坐在岸上一直看着他们评头论足,作诗来编排他们?全是胡说八道!’这就是鸭子们会说的话。”“那就是了,那就是了。”鼹鼠莫尔诚心诚意地说。“不是,不是胡说八道!”水鼠兰特气呼呼地嚷道。“嗯,那就不是,不是,”鼹鼠莫尔宽慰他说,“可我想问你的是,可不可以带我去拜访托德先生?我听说过他许多事,特别想和他认识一下。”“嗯,当然可以啦,”和善的兰特说道,一跃而起,把诗歌从他的脑袋里解散了,并且那一天再也没有召回,“把船弄出来,我们立刻就划船去他家。什么时间拜访托德都不会不合时宜的。去得早与晚,他都是那副样子。永远是好脾气,你去他总是高兴,你走他总是难过!”“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鼹鼠莫尔评论道。他已经上了船,正拿起桨,而水鼠兰特已经舒舒服服在船尾的座位上坐好了。“他真是最最好的动物,”兰特答道,“那么单纯,那么和善,那么重感情。也许他不是很聪明──不可能人人都是天才嘛;可能他喜欢吹牛,而且又骄傲自大,但是他有一些了不起的好品质,这蛤蟆仔。”

绕过一个河湾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座美观庄严的旧红砖老房子,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从房子前面一直延伸到水边。“那就是蛤蟆府,”水鼠兰特说,“左边那个小河湾,就是告示牌上写着‘私人河湾不准登岸’的,通到他的停船棚屋,我们就在那儿下船。马厩在另一边,靠右。你现在看着的那是宴会厅,要说起来的话,年代很久了。你知道的呀,托德相当有钱,这房子确实是附近一带最好的,不过在托德面前我们从来不这样说。”

他们沿着小河湾向前滑行,驶进一个很大的停船棚屋的阴影中,鼹鼠莫尔迅速地收了桨。他们看见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船,有的吊挂在横梁上,有的收放在滑道上,但没有一条在水里,这地方有一种荒废冷落的气氛。

水鼠兰特看看四周。“我明白啦,”他说,“玩船这事结束喽。他已经玩腻了,玩够了。真想知道如今他又在玩什么新花样?来吧我们去看看他。很快他就会把家底全亮给我们的。”

他们上了岸,穿过点缀着鲜花的草坪,溜达着寻找托德。很快他们就碰上了他,那位老兄正舒舒服服坐在一张藤条花园椅里,一脸专注的神情,膝盖上铺放着一张大地图。“万岁!”一见他们,他就跳起来,喊道,“好极了!”没等介绍鼹鼠莫尔,他就热情地和他们俩握爪子。“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他一边接着往下说,一边围着他们跳舞,“我正要派船到下游去接你们,鼠仔,我会严令他们马上接你过来,无论你正在做什么。我极其需要你──你们俩。想用点什么?进去吃点东西吧!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你们想不到这有多巧!”“让我们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吧,蛤蟆仔!”水鼠兰特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一张安乐椅里。鼹鼠莫尔在他旁边一张椅子里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称赞托德那“可爱的住宅”。“整个大河流域最精美的房子,”托德哇啦哇啦地嚷嚷道,“这么好的房子,任何地方也找不到。”他忍不住又加上了一句。

听到这儿,水鼠兰特用胳膊肘捅了捅鼹鼠莫尔。很不幸,癞蛤蟆托德看到了这个动作,脸涨得通红。一阵难堪的静寂。接着托德爆发出一阵大笑。“没什么,鼠仔,”他说,“我就是这德行,你知道的啦。这房子并不是那么差,是不?你知道的呀,你自己也相当喜欢它。得啦,我们都切合实际一些。你们正是我需要的动物。你们得帮我。这至关重要!”“要我猜,是你划船的事吧,”水鼠兰特做出一副愚钝的样子,说道,“你进步挺快,不过还是溅出来不少水花。好好拿出点耐心,再加上些辅导,就可以……”“哦,呸!划船!”癞蛤蟆托德非常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愚蠢的活动,小孩子玩的。我早就放弃了。没别的,纯粹浪费时间。你们这些家伙本该是明白人,却把所有精力都这样漫无目标地用掉,看到这个我真是痛心透顶。不,我发现了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唯一一件可以做一辈子的正经工作,我打算把余生都奉献给它。过去那么多岁月都浪费了,用在一些无聊的事情上,想到这个我只感到后悔。跟我来,亲爱的鼠仔,还有你这位和蔼的朋友,希望他能赏光。就在马厩场院那边,你们会看到该看一看的东西!”

于是他领路向马厩场院走去,水鼠兰特跟着,脸上是一副表示最最不信任的神情。可是瞧哦,从马车房里拉出来一辆吉卜赛大篷车,只见它簇新锃亮,漆成金丝雀黄,点缀着绿色花饰,车轮是红的。“就是它!”癞蛤蟆托德叉开腿,挺起肚皮,嚷道,“这辆小车代表的生活,对你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活。野外大道,尘土飞扬的公路,荒野,公地,树篱,起伏的丘陵!野营地,村庄,小镇,城市!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去别的地方!旅行,改变环境,趣味,刺激!整个世界在你们面前,还有永远在变化的地平线!请注意!在所有已经制造出来的同类型车子里,这一辆是最最精美的,独一无二。进来瞧瞧里面的装备吧。全是我设计的,我本人!”

鼹鼠莫尔兴致勃勃,兴奋极了,紧跟在托德后面跨上阶梯踏板,急切地来到大篷车里边。水鼠兰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两只手猛地插进口袋深处,站在那儿一步也没挪动。

里边确实非常紧凑和舒适。几张小卧铺,一张折叠起来靠壁的小桌子,一只做饭的炉子,几只壁式储物柜和书架,一只鸟笼里有一只鸟儿,还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和瓶瓶罐罐。“一应俱全!”癞蛤蟆托德得意扬扬地一边说,一边拉开一只储物柜,“你看,饼干,罐装龙虾,沙丁鱼,应有尽有。这是苏打水,那是烟草,还有信纸、熏肉、果酱、纸牌和多米诺骨牌──你会发现,”他一边同莫尔一起走下阶梯踏板,一边接着说道,“你会发现,我们今天下午出发时,什么东西也没忘带。”“对不起,”水鼠兰特嘴里嚼着一根稻草,慢条斯理地说,“我刚才无意中听到你说什么‘我们’‘出发’‘今天下午’?”“哎哟,亲爱的好鼠仔,”托德哀求他说,“别那样冷冰冰不屑一顾地说话行不,你知道的啦,你们不来可不行。没有你们,我是应付不来的。所以就把这事先定下来吧,别争了──我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争论。你总不会打算一辈子黏着那条沉闷的发霉的老河,老守着岸边一个地洞,还有船,就那样过日子吧?我想让你们看看世界!我要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动物,伙计!”“我不稀罕,”水鼠兰特固执地说,“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我就要黏着我的老河,就要守着地洞和船过日子,我一直那样过,挺好。还有,莫尔会黏着我,我怎样他就怎样,是不是,莫尔?”“那是当然,”鼹鼠莫尔忠诚地说,“我会一直黏着你的,兰特,你说怎样就怎样,就一定怎样。可是,听起来那样好像……嗳,挺有趣的,是吧!”他眼巴巴地加上了一句。可怜的莫尔!对于他,冒险生活是多么新鲜、多么刺激的一件事。这件事的新鲜一面,是那么的诱人。这辆金丝雀黄的车子,它的全套小装备,他第一眼看到时就爱上了。

水鼠兰特看出了鼹鼠莫尔的心思,动摇了。他不喜欢让别人失望,他很喜欢鼹鼠莫尔,为了满足莫尔的愿望,差不多让他做什么都行。托德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跟我来,进去吃点午饭吧,”他说,展开了外交手段,“我们慢慢商量,什么事都用不着匆忙做决定。当然啦,我并不是真的很在乎。我只不过想让你们两个家伙快活一下。‘为他人活着!’这是我的人生格言。”

蛤蟆府里的一切都很棒,午餐当然也是。吃饭的时候,癞蛤蟆托德只管自己信口开河。他把水鼠兰特丢在一边,开始在经验不足的莫尔身上做文章,要把文章做得天花乱坠。他天生就是一只口若悬河的动物,又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这就把旅行的景象、野外生活的欢乐和路途上的情趣,描绘得五彩缤纷,让鼹鼠莫尔激动得在椅子里坐不住。不知不觉中,三个动物很快就说到了一块儿,仿佛出去旅行已经是一件定下来的事。水鼠兰特虽然心里面仍然没有信服,但他的和善还是压倒了他的反对意见。要让两个朋友失望,他可受不了。那两位已经在深入讨论旅行计划,做出许多预想,把未来几个礼拜每天的活动,都已经设计好了。

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获得最后胜利的托德就领着同伴们来到养马场,指派他们去捉那匹老灰马。托德事先并没有跟老马商量,现在冷不丁就吩咐他在这次尘土弥漫的远足中,去干最最尘土弥漫的活儿,这让老马恼怒极了。老实说,他情愿待在养马场,所以那两位逮他费了不少事。这时托德又往满满的储物柜里硬塞了些生活必需品,把几袋马粮、几网兜洋葱、几捆干草、几只篮子吊在车厢底下。老马最终被逮住,套上了缰绳。车轮刚一转,这些动物就开始说个不停。他们有的跟在车子旁边走,有的坐在车辕上,各随自己的意。这是一个金色的下午。他们扬起的尘土所散发出浓浓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路两边茂密的果园里,鸟儿们快活地向他们打招呼、吹口哨。和善的路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对他们说再见,有时也停下来说几句好话,称赞他们的车子漂亮。兔子们坐在灌木树篱里的家门口,举起爪子,嚷嚷着:“哦天!哦天!哦天!”

快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家好远。他们很累,但很快乐。在远离居民区的一块公地上,他们停住了车,松开马缰让灰马去吃草,他们自己坐在车旁的草地上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托德大谈将来几天他要干的所有事情。这时候呀,他们四周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一轮黄澄澄的月亮,静悄悄地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与他们做伴、听他们说话。最后他们爬进车子,上了各自的小卧铺。托德蹬开四条腿,睡意蒙眬地说:“嗯,晚安,伙计们!这才是真正的绅士生活!说说你的老河吧!”“我不说我的河,”沉得住气的兰特答道,“你知道我不说的,托德。可我想它,”他动情地低声加上一句,“我想它──老是在想!”

鼹鼠莫尔从毯子下面伸出爪子,在黑暗中摸到水鼠兰特的爪子,捏了一下。“只要你乐意,我怎样都行,鼠仔,”他悄声说,“明天早晨我们溜走,一大早──很早很早──就溜回河边我们亲爱的老洞子里去,好吗?”“不,不要,我们坚持到底吧,”水鼠兰特悄声答道,“非常感谢,但我应该守着托德,直到这趟旅行结束。丢下他一个人我不放心。不用很久的。他赶时髦从来都长不了。晚安!”

果然很快就结束了,水鼠兰特也没猜到会那么快。

在野外那么久,加上又兴奋,癞蛤蟆托德睡得很死。第二天早晨,无论怎么摇晃,都没法儿把他从床上叫醒。于是鼹鼠莫尔和水鼠兰特不声不响,很男子气地使劲儿干起活儿来。水鼠兰特照料老马,生火,清洗昨晚的杯盘,准备早餐;鼹鼠莫尔走了很长的路,去距离最近的村子,买牛奶鸡蛋和各种必需品,那些东西当然是癞蛤蟆托德忘了带的。繁重的活儿都已经干完,两只动物筋疲力尽正在休息,这时托德出场了。他精神饱满,心情舒畅,发议论说:如今他们大家过上了轻松愉快的生活,不用再像在家里时那样,耗心费神、操劳家务啦。

那一天,他们翻过长满草的丘陵地,沿着狭窄的林荫小岔路,开开心心到处游逛,然后像以前一样,在一块公地上宿营。不过这一回两位客人用上了心,定要托德干他分内的活儿。结果,第二天早晨动身的时间来到时,托德对这种原始生活一点也不痴迷了,而是一门心思要回到卧铺上去,他可是刚刚才被硬拽起床的呢。像以前一样,他们沿着狭窄的林荫小路,穿过乡间田野,继续他们的旅程。直到差不多下午的时候,他们才上了公路,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公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条路上,一场横祸飞来,落在他们头顶。对于他们这次远足,那确实是一个大灾祸;而对于托德今后的人生旅程,那简直就是一件影响力无法抗拒的事。

当时,他们正悠闲自在地在公路上溜达。鼹鼠莫尔走在马头旁边,跟老马说话,因为他抱怨他们完全冷落他,丝毫不理他。癞蛤蟆托德和水鼠兰特走在车子后面,一块儿说说话──至少托德是在说话。兰特只是隔一会儿插上一句:“是呀,一点也不错,你对他说什么来着?”其实他心里面一直在想着毫不相干的事。这时,在他们后面很远的地方,传来警告似的微弱的嗡嗡声,就像一只蜜蜂在远处嗡嗡叫一样。他们回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小团尘雾,雾中间一个活的小黑点,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他们逼来,同时尘雾中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哀号:“噗-噗!”就像一只不安的动物在痛苦地叫唤。他们几乎没当一回事,又回过头来接着说话,可就在这时,霎时(感觉上好像是这样),和平景象被打破了,一阵狂风,一片喧响,他们的车子就跳起来,翻到路边的沟里了,是它到了跟前!那“噗-噗”声在他们耳朵里轰鸣震响,有一瞬间,他们瞥见了闪亮的平板玻璃和华贵的摩洛哥羊皮革。那富丽堂皇的汽车,一个脾气暴躁的庞然大物,吓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开车的人神经紧张,使劲儿抓着他的轮子,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整个地整个天都占了,掀起一团遮天蔽日的尘雾,把他们团团裹住,让他们成了盲人。接着它又渐渐缩小,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变回了一只嗡嗡叫的蜜蜂。

当时,那匹老灰马正一边慢慢向前走,一边梦见宁静的养马场。突然碰上这样一种没经历过的情形,他直接就情绪失控,被马的天性压倒了。马先是后腿直立,又扬起后蹄奔窜,然后不断地后退。不管鼹鼠莫尔怎样使劲儿拉他的马头,不管鼹鼠莫尔说了多少动听的话来平稳他的情绪,他还是把车子往后推,直奔路旁那道深沟。它摇晃了片刻,然后,一声让人撕心裂肺的巨响,那辆金丝雀黄的车子,他们的骄傲和欢乐,就侧翻在沟里,成了一堆不可救药的残骸。

水鼠兰特气坏了,一个劲儿在路上暴跳。“你们这帮流氓!”他挥舞着双拳吼道,“坏蛋,劫匪,你们──你们──你们这帮飙车狂!我要起诉你们!我要告你们!我要把你们一告到底!”他的思乡病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此时此刻,他成了金丝雀黄大船的船长,对方水手驾船横冲直撞,把他的船逼上了浅滩。他搜肠刮肚,要把那些尖酸刻薄的骂人话全掏出来。过去有些汽艇开得离岸太近,搅起的水浪常常淹了他家客厅的地毯,他就是用那种话来骂那些船长的。

托德直挺挺地坐在满是尘土的路中央,两条腿向前叉开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他呼吸急促,脸上露出一种温柔而满足的神情,嘴里时不时轻轻地嘟囔一声:“噗-噗!”

鼹鼠莫尔忙着让老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成功了。然后他走过去看那辆车,它侧翻在沟里,那景象让人看了真伤心。嵌板和窗户都碎了,车轴弯得不可救药,一只轮子掉了,沙丁鱼罐头散落得满世界都是,鸟笼里的鸟儿凄凄戚戚地抽泣着,叫人把他放出去。

水鼠兰特过去帮莫尔,但他俩的力气合在一起也没能把车翻正过来。“喂,托德!”他们喊道,“过来帮一把手,行不?”

癞蛤蟆托德没搭理一个字,坐在路上一动也不动。他们俩就走过去,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们发现他神情恍恍惚惚,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眼睛依然直瞪瞪地望着那毁灭者留下的烟尘。时不时地,仍然听到他嘟囔一声:“噗-噗!”

水鼠兰特摇晃着他的肩膀。“你不过来帮帮我们,托德?”他厉声问道。“多么辉煌、激动人心的景象!”托德喃喃地说着,一点挪窝的意思也没有,“诗一样的运动!真正的旅行方式!唯一的旅行方式!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到了下个礼拜才能到的地方!一个个村庄飞逝如电,一座座城镇一晃而过,永远奔向新的地平线!极乐呀!哇,噗-噗!哦天!哦天!’”“哦,别再驴了,托德!”鼹鼠莫尔绝望地嚷道。“想想看,我竟然一无所知!”癞蛤蟆托德继续像做梦一样单调地说着,“那么多岁月被我虚度了,我一无所知,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啊,从今以后,在我的前方,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我要疾驰如飞,横冲直撞,在身后扬起一团团尘雾!在我辉煌壮观的进攻之路上,我要毫不在意地把一辆辆马车抛进路沟!极讨厌的小马车──普通马车──金丝雀黄马车!”“我们拿他怎么办?”鼹鼠莫尔问水鼠兰特。“什么也不用办,”水鼠兰特很沉着地答道,“因为实在没办法。你要知道,我一千年前就了解他了。他现在是走火入魔了。他又迷上一样新时尚啦,每一回刚开头时,他总是给折腾成这德行。接下来,他会一连好多天这样魔怔,像一只在美梦中游荡的动物,没一点实际的用处。别去管他。我们去看看,马车有没有什么办法弄一下。”

仔细检查一番之后,他们发现,即使他们俩能够把车子翻正过来,也不能再乘着它旅行了。车轴的状况已是不可救药,脱落的那只轮子也已经成了碎片。

水鼠兰特把缰绳拴在马背上,牵着马头,另一只手提着鸟笼,笼子里那只鸟儿已经歇斯底里。“走吧!”他很坚决地对鼹鼠莫尔说,“去最近的镇子也有五六英里,我们只有步行,所以越早动身越好。”“托德怎么办?”他们俩一起动身时,鼹鼠莫尔焦急地问,“我们不能丢下他,让他一个人这样神经搭错坐在路中央!不安全的。假如再有一个那种东西开过来怎么办?”“哦,大麻烦托德,”水鼠兰特狠狠心说道,“我和他一刀两断!”

可他们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就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托德追上他们,伸出爪子,一边一个,插进他们的胳膊下面。他仍然呼吸急促,眼睛发直,茫然地看着前方。“听着,托德!”水鼠兰特厉声说道,“我们一到镇上,你就得直奔警署,弄清楚他们是否知道那辆汽车,它的主人是谁,并且提出控告。然后你得去铁匠铺或修车铺,安排人把车子弄回来修一修,整一整。这要花一点时间,但车子还没有坏到不能修的地步。同时呢,莫尔和我去客栈,找几间舒服的房间住下,等到车子修好,你碰坏的脑子恢复正常再走。”“警局!控告!”托德像在梦中一样喃喃地说,“要我去控告那个美丽的,那个天堂一样的天赐图景!修马车!我已经永远和马车一刀两断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也永远不想再听到那辆车。哇,鼠仔!你想不到我多么感谢你同意跟我一块儿出来旅行!没有你做伴,我就不会出来,就永远看不到那个──那只天鹅,那道阳光,那个惊雷!我就永远听不到那种让人神魂颠倒的声音,闻不到那种让人着迷的气味!这一切全亏了你,我最好的朋友!”

水鼠兰特绝望地扭过脸去,不想看他。“你瞧明白了没有?”他隔着托德的脑袋,对鼹鼠莫尔说道,“他已经不可救药。我放弃了──到镇上以后我们就去火车站,运气好的话,今晚也许能搭上火车回我们的河岸去。今后你要是再碰上我同这个讨厌的动物一起玩,那才怪呢!”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一路走来很累很闷,在剩下的一段路上,他只跟莫尔一个人说话。

一到镇子,他们直接就去了火车站。他们把托德安置在二等候车室,给了搬运工一个两便士的硬币,托他牢牢地看住托德。然后他们把老马寄存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对马车和车子里的物件,尽可能详尽地做了说明。一辆慢车终于把他们载到了离蛤蟆府不远的一个车站,他们把中了邪的梦游郎托德护送到家门口,把他弄进屋,吩咐管家喂他吃饭,给他脱衣,把他弄上床。然后他们从停船的棚屋里把船弄出来,向大河下游的家划去。回到自己河边的家,在温暖舒适的客厅里坐下来吃晚饭时,水鼠兰特才感到十分开心和满足。这时候,时辰已经很晚了。

第二天鼹鼠莫尔起得很晚,整天都非常悠闲。傍晚时分,他正坐在河边钓鱼,出去访友闲聊的水鼠兰特回来了,他一路溜达着找到了他。“听到新闻了吗?”他说,“沿河上下,只谈论着一件事。今天托德乘早班火车去镇上,预订了一辆很大很贵的汽车。”第三章野树林

鼹鼠莫尔想认识獾子班杰已经很久了。听大家说,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虽然班杰很少露面,但这地方人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无形的影响。可是鼹鼠莫尔一提起这个愿望,就发现兰特在拖延他。“行啊,”水鼠兰特会说,“班杰迟早会出现的,他总是很意外地出现,到时候我就把你介绍给他。没有比他再好的人了!但不是非得去找才会碰上他,不定什么时候说碰上就碰上了。”“你不能请他来吃顿饭什么的?”鼹鼠莫尔说。“他不会来的,”水鼠兰特简短地说道,“搞社交,发请柬,请客吃饭什么的,这种事班杰全都很讨厌。”“嗯,那我们过去拜访他怎样?”鼹鼠莫尔提议说。“哦,我肯定他一点也不喜欢的,”水鼠兰特忧心忡忡地说,“他很害羞,肯定会冒犯他。我本人虽然和他很熟,也从来没有冒险去登门拜访他。另外,我们去不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住在野树林正中央。”“哟,就算他住那地方又怎样,”鼹鼠莫尔说,“你告诉过我野树林没什么问题的,你知道的呀。”“哦,我知道,我知道,是没问题,”水鼠兰特推托道,“可是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说去就去。别赶在这一会儿。路很远,而且不管怎么说,每年这个时候他不在家的,总有一天他会出现,你安安静静等着好了。”

鼹鼠莫尔只好就此知足。可是獾子班杰一直没有出现。每一天都有的玩有的乐,不知不觉,夏天就已经过去很久了。天冷啦,下了霜,道路泥泞,他们只好常常待在家里不出门。河水涨了,在窗外奔流着。这时候,无论想玩什么船,想怎样玩船,都只能望着湍急的河水叹气。莫尔发现自己心里又开始老是惦着孤单的灰獾班杰,想着他在野树林中央的獾子洞里面,独自一个人打发日子。

冬令时节水鼠兰特很贪睡,每天早早地就上床,很晚才起身。在短短的白昼时间里,他有时胡乱涂几句诗,或者做点零星家务事,整理一下房子什么的。当然,经常有动物来串门聊天,所以他们听说了许多趣闻逸事;他们还就去年夏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把自己的见闻拿出来和别人对比对比。

现在回想起来,夏季的一切是多么丰富多彩的一个篇章啊!那时节,盛装的河岸游行队伍源源不断地向前行进着,展开成一幅幅风景图,一幅接一幅,排成蔚为壮观的行列。紫色的珍珠菜早早出场,沿着镜子般的河面的边沿,抖开蓬乱的茂密的头发,冲着镜子里自己的笑脸相视而笑。温柔多情的柳兰,像一片粉色晚霞,来得也不慢。聚合草悄悄地上前,紫的和白的手牵手,在队列中就位。最后,在一个早晨,羞怯的野蔷薇姗姗来迟,步态优雅地登上舞台。好像弦乐以庄严的和弦开始,却变了调,演奏起加伏特舞曲一样,她的到来宣告了六月最终来临。但这团队中有一个成员还没有来到,那就是山林水泽的仙女们追求的牧羊少年,贵妇人娇小姐在窗前等待的骑士,把睡梦中的夏的生命和爱情吻醒的王子。当时,只等穿着琥珀色无袖短上衣的绣线菊,愉快而自信,散发着芬芳,优雅地进入队列,演出就可以开始了。

那是多么精彩的演出哇!如今,在温暖舒适的洞中半昏睡的动物们,听着风雨敲打门窗的声音,还在悠悠地回想昔日的情景:那些个清晨,日出前一小时还寒意凛冽,白蒙蒙的雾紧贴着水面不肯散去,突然间太阳就又与万物同在了,灰色变成了金色,缤纷的色彩重新诞生,再一次从大地中喷薄而出。于是,又有了早早下水的刺激,又有了沿着河岸蹦蹦跳跳奔跑的欢愉,又有了大地、空气和水的辉煌的万千变化。还有那些个炎热的正午,他们懒洋洋躲在下层灌木的深深的绿荫里午睡,但阳光的尖细的金箭依然透射进来,留下了一个个金色的斑点。下午呢,他们去划船和游泳,沿着满是尘土的林荫小路,穿过金黄的小麦田,到处游逛。最后,还有那些长长的、凉爽的黄昏,许多的线路交汇在一起,许多的朋友围绕在身边,许多的冒险计划为第二天商议出来……是呀,在冬季这些短暂的白昼,动物们围着火炉,有好多好多话题可以谈论。不过,鼹鼠莫尔手头仍然有不少空闲时间,所以呀,一天下午,当水鼠兰特坐在炉火前的扶手椅里,不是打瞌睡,就是为了不合韵的诗琢磨韵脚时,他下了决心,要独自出门去野树林探险,说不定还能和班杰先生交上朋友呢。

那是一个寒冷静谧的下午,头顶上是钢一样灰白的天空。他悄悄地溜出温暖的客厅,来到野外。旷野光秃秃地向四周伸展开去,一片叶子也不见。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个冬天一样,看得那么远,看万物的内里那么透彻。因为这时的大自然,在一年一度的深深的冬眠中,仿佛已经蹬掉了所有的衣服。杂树林、小山谷、采石场……所有隐蔽的地方,在枝叶茂密的夏天曾经是他探险的神秘矿藏;现在呢,它们把自己,把它们的秘密,全都可怜巴巴地裸露出来了。它们仿佛在乞求他暂时忽视它们的破败贫瘠,等待一段时间,等它们像往年一样,再度披上华丽的伪装,恣意狂欢,用老一套把戏来把他哄骗引诱。眼前这场面是有点凄凉,可也让人感到神清气爽,甚至令人振奋。他很高兴自己喜欢这粗犷、不加修饰、褪去了华丽衣装的乡野。他真的看到了它袒露的骨骼:美好、强健、淳朴。温柔的三叶草的舞蹈,结了籽的青草的摇曳,他不想看;绿树篱的荫庇,山毛榉和榆树波浪起伏的帷帘,最好别来遮蔽他的视线。他心情无比愉快,向野树林前进着。它横卧在他前方,低矮而凶险,就像南方寂静的大海上一片黑咕隆咚的暗礁。

刚走进去时,并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惊恐。细树枝在他脚下发出断裂的响声,倒伏的树干把他绊倒,树桩上的菌菇长得像漫画,冷不丁一眼看到吓他一跳,因为它们很像一种熟悉而又遥远的东西。不过这一切很有趣,而且令人兴奋。它们一步步引导他向前,可越往里面走,光线越暗淡,树木蹲伏得越密,左右两边的洞穴,冲他张着丑陋的大嘴。

万籁俱寂。暮色从前后两个方向聚拢来,不断地迅速向他逼近,光线像洪水退走一样退去。

这时鬼脸开始出现。

一开始,他觉得在肩膀后面模模糊糊瞥见一张脸,一张邪恶的楔形小脸,正从一个洞里窥望着他。当他转过脸去面对它时,那东西却消失了。

他加快脚步,打起精神,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否则那东西就会没完没了地出现。他经过一个一个又一个洞穴,有!──没有!──有!当然有一张窄窄的小脸,目光很凶,瞬间在一个洞口一闪,又消失了。他犹豫了一下,又壮起胆子硬着头皮大步往前走。突然,仿佛向来就是如此似的,远远近近每一个洞口,一共几百个洞口,好像都有脸在闪现,在迅速地出现和消失。它们全都恶狠狠地盯着他,每一张脸都邪恶狡诈,一道道目光都很凶。

他心想,只要能离开斜坡上那些洞,就不会再有脸出现了。他纵身一跃,离开小路,钻进了人迹未至的林中。

但是又出现了哨音。

刚开始时听上去微弱尖细,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可不知为什么,却催他加快脚步向前奔。接着,那声音听起来又好像在前方很远的地方了,仍然很微弱很尖细,弄得他犹豫起来,想往回走。正当他停住脚步拿不定主意时,前面后面哨音同时响起来,仿佛在整个林子里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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