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惠芬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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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地远试读:
平常人家
卧龙谷的日子是漫长的。那漫长的情形就仿佛卧龙谷谷底淌出的溪水,虽一程一程冲冲撞撞,却是永无尽头。三两只公鸡率先抻脖叫起来,引出满街公鸡叫,把黑乎乎的夜从满世界叫到草垛底、墙旮旯、屋檐下。于是,黄灿灿的油炸饼一样的东西从东山顶晃出来,一盏灯笼似的细细软软的光线,仿佛无数双十八二十三女孩子的手,带着灼热,轻轻抚弄着卧龙谷的猪鸡鸭圈、牲口棚。猪和鸡们有时耐不住奇痒,吭吭或咯咯地叫上两声。卧龙谷的夜黑乎乎的,一声不响,似乎比白日更累更乏,喘息的声音都难以听见,任你昏昏的睁不开眼睛,由着性子去熬去过。猛不丁又有三两只公鸡抻脖叫起来,又有黑乎乎的夜退到草垛底屋檐下,又有一盏灯笼在东山晃动,又有了细软的手指,灼热地轻轻地抚弄,又有了又累又乏的喘息。卧龙谷的日子就这么漫长而没有变化。那油炸饼一样黄澄澄的东西并不像人,有什么目的,去赶集或去串亲戚,逢一逢五出来,或奔着侄女外甥的喜日子。她漫无目的,却是按着永恒的规律将时光分成块块,划成每天每时,把每天每时分给卧龙谷的庄稼、树、田畴、鸡鸭猪狗及人,供这些喘着气息的生灵们打发。卧龙谷的日子中充满了过程与过程的接续,无所谓失望,亦无所谓希望。
卧龙谷的日子是漫长的,卧龙谷的街却并不很长,短短的能够通往屯中各家的土道仿佛一条握皱的布带被人甩了出去,弯曲处布满褶子。每一道褶子都是一条水道沟横穿而过。街本不很长,再有水沟不时横切过去,切成一块一块,与其说是街,还不如说是被急流冲蚀了的干沙滩,斑驳陆离,不成形状。这街常年水汪汪的,各家院边排出的废水都要经过街道直贯而下。若是谁家的水沟堵了,水涨到邻家的水沟里去,短街上便飞扬起响亮的骂声:要懒就不过得了,死了得了。这通常是春天雨水不多时突然来场急雨的时候,连阴雨的夏季就不同了。连阴雨时满街沸沸扬扬,水亲着水水簇着水。谁也说不清那是谁家的水流到了谁家。于是短街上看水的人固然很多,却没有什么声音,仿佛水把他们的心涨满了,说不出话。秋天一到,雨水渐少,水流便细瘦得如得了膀胱结石病人的尿,断断续续的。这时没有谁去注意谁家水道沟因人懒而浅又淤阻。即使突来一场急雨,明显将懒人的水沟现出来给别人看,也不会有人出来骂要懒死了得了。这时节要收秋,要赶马车推三轮车往家收粮食,要在短街上走过来走过去,浅又淤阻的水沟会给赶车推车人带来安全感,不像过深水沟时那么紧张,满身出汗。所以即便一些勤快人家春天夏天不停地将水沟掘得很深,到这季节也将水沟填平。好在这样的人家勤快,不惜下雨时再掘。然而短街上有一处是填不平的,这是一段极特别的道路,人们叫它翻浆道。每年开春,冰雪化尽,地冻解开,这块地场就仿佛鼓了疥疮,地底下暄暄软软的,浮上的地皮像弹簧一样富有弹力。全街的小孩都聚在上面弹跳,有挤不进去的,就抓把黄泥扬起,打散了伙,便径自跑上去。这疥疮的地方能挤十个二十个小孩,却聚不了两匹马。一辆车上的两匹马若一齐走在上面,那马车和马便注定上圈套,注定要被陷进去。于是每年春季,只要发现有小孩去那块地皮上弹跳,就有曾被这地方害苦过的人家拿锹去把疥疮挑了。那底下的脓血是黄色的,人们叫它蟹子黄,好黏好稠,通常要掘出两马车才见底,通常要三四个人掘一上午,要掘着掘着脱了胶鞋跳进去。疥疮掘了,偌大一个深洞现出来,血淋淋的,绝不用敷什么药,你尽管撇下它不管,春天的艳阳一晒,三五个日头就会干起来。敷了药往往会有相反效果,比如你以为要使里面不再化脓,塞些石头之类。那石头缝间没多久又汪出一汪水,来年春天照常鼓,这一回将鼓得更厉害,画上那层富有弹性的地皮是不会有的,谁走上去就陷了谁,小孩也不放过。于是春天挑了疥疮,那疮疤便一直到秋没人理它,一个洞在那儿提醒着。人们躲躲闪闪地走,车把式到了火候上把嗓门险些喊破,喊上一回两回,那赶车的功夫愈练得纯熟,到第三回便可不必狠狠地使用嗓子,只轻一扬鞭,只呃呃、吁吁、嘚嘚一轻呼,就走了过去。然而那坑是早晚要被填上的。风刮尘埃,过路人带的土灰;还有马车经过时一晃悠,抖一些草和粪土;还有每下了雨盈满了,鸭子去洗澡,猪去打滚,将旁边的泥淤进去;还有一些五六岁小孩玩穷了技法,相互鼓励着新节目,搬泥块往里扔,看谁扔得有劲……这么一来二去,那坑不等再到春天,就又是满满当当了。掘疮一年比一年难,那横竖的草梗和秫秸在里面像沤了的烂麻,又臭又缠锹,使不上力气。掘的人往往累得骂天骂地,骂这块鬼地方是阎王爷的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将捣鼓出地动(地震),将全村人吞进去。
卧龙谷的短街皱褶多,弯曲多,每一弯曲处都有谁家的猪圈和院墙往外伸出来。街因猪圈和院墙而弯曲,猪圈院墙因街而错落有致。那猪圈大半是块石垒成的,经得住碰撞。出头的椽子先烂,出道的石墙难免要多遭碰撞,有些规矩人家,猪圈和院墙都缩得很小,缩在一方很小的院内,见了那扩边展檐的户主肚子里很是有气。有气,又有机会在马车上领略那猪圈伸出处的狭窄,气更盛,便故意把马车往院墙边赶,然而马却有数,无论主人怎么吆喝,它总坚持走得堂堂正正,使主人当即痛下决心:赶明也把自家的猪圈挪出来。然而,规矩人家终是有气量的,临了他们又消了气,说一句不和那些贪婪人家一样了事。
这么一条褶子多弯曲多的短街上却是异常热闹的:狗们你舔它头它追你尾地乱窜,遇有生人又一齐叫起来;半大猪吭哧吭哧地这里拱拱那里蹭蹭,和成帮成伙的鸭们鸡们一道,把粪便到处乱撒乱拉。而一些独生子女,很小就从年轻母亲那里受到现代的卫生教育,把粪便视作极端的不可接近和丑恶,便愣是手拿长棉槐条,你呼我喊着,撵得猪鸭满街撞满街跑。更有有心劲的孩子,脚步也比鸭子快些,抓着一只鸭,按自己幼小的想象认定哪堆屎是这鸭子拉的,就摁着鸭子的脑袋,你吃你吃,你这拉屎不擦腚的埋汰鬼。这孩子通常是达不到目的的,倒让“埋汰鬼”用嘴将屎扑腾自个满身,最后讨得年轻母亲把“埋汰鬼”骂给自己。
卧龙谷短短的街脖子上住的都是些平常人家。他们每年春上打垄种地,人和马像一些豆似的点缀在辽阔的蓝天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夏季拔草喂庄稼,汗水将简单的衣衫泡成浑黄色,傍晚又将汗渍渍的身子和衣衫一道抛进卧龙谷谷底的河沟子里。望着长久不变的天、地,两岸的蒿草,灰卷着同一天的闷热在手与皮肤间滑落,幽静的流水同金黄的晚霞构成的不符合庄户人家的幻想便在心中升起,久久地也不破灭。秋天庄稼成熟,遍野北风劲吹,每家的院子里、短街上、田垄里,到处都是哈哈傻笑和隐含着欢欣的秽骂,瞅你那两条腿之间的玩意,快蹦出来了。入冬以后,就仿佛活生生的虾苗突然浸进盐缸,满街满野的平静。倒是人不像虾样蔫头耷脑,人把一腔日子间的小小欢乐包裹起来,包裹在厚厚的砖墙屋子里、火炕上和灶坑间,夏季那流水间升腾起的玄妙幻想又在厚玻璃窗上光线射成的亮点中燃烧,要燃一个冬天。
卧龙谷的短街上住的都是些平常人家。这些平常人家在一成不变的日出日落中,有着一些极其平常的故事,这些故事同卧龙谷的日子一样,沟回多,弯曲多,展不开也抻不平。那些平常事仿佛一堆乱麻,缠绕在每家每户间,缠绕在卧龙谷的现代史上,要寻其来龙去脉,是注定办不到的。
就说山地里冰雪化开,遍野一片蒸蒸白雾的时节,一些不被母亲的火烧和团圆饼哄住的孩子,就应了有过某种人生经验的大孩子的撮合,带着全新的体验到翻浆道上弹跳。孩子们藏不住热情,一边跳一边配有呜呜嗷嗷的叫声。于是,大人们就好像听到房后杨树上喜鹊报信,知道疥疮又起来了,于是那个先前被这一处疥疮陷断马腿,让大人孩子出了一年苦力的人家就差男人赶紧去掘了它。
掘它的目的并非害怕再度上当,而是为了排泄情绪。事有凑巧,偏偏掘了的第二天,就有小孩掉进一米半深的窟窿里去,折断了小腿骨。这小孩无疑是独生子女,是深得爷爷奶奶父母娇惯的,伤了腿骨,全家老少心疼得三天三夜吃睡不好,到疥疮处烧了香纸,上医院进行一番拍片和治疗,那小孩的年轻母亲和奶奶心安了,就来找那掘窟窿的人干仗。因为他们在往医院走的路上,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使他们陡生气愤:那掘窟窿的人一年前赶车轧了他家地角,被他家找到说了一些刻薄的话,就想,一定是那小子怀恨在心,故意使坏。
其实这是不着边际的,那人怎么会知道谁家孩子一准来?然而惊魂未定的恐惧使他们没有足够的智慧来分析事情原委,俩妇人找到那家男人时,竟气得嘴唇发乌。她们不假思索就骂,王八犊子你坏心肠,拿小孩下脚,叫你老了不得好死。那男人一时懵懵懂懂,以为是前一时赶车上集,在十字路口碰了的那个小孩的母亲找上门来,定睛一看,竟是卧龙谷的乡亲,便奇奇怪怪地望着两个唾沫翻飞的女人,任两个女人把爹娘祖宗都翻出来。
卧龙谷毕竟街子太短,有点什么声音全街都听得见,那打架骂人的声音又不似音乐或风刮庄稼叶子那样悦耳;卧龙谷又毕竟是远离城市集镇的一个僻静而孤独的乡屯,这样的时候通常是人越聚越多。见人聚得多,那男人再也无法忍受这稀里糊涂的侮辱,便急火直上,操你祖宗你凭什么骂?我操你祖宗!这一骂,其阵势就有些让人害怕,围观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闪了闪,仿佛在为他们倒地方让他们撕打。撕打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将那爹娘和祖宗的某个部位骂得更深刻具体一些罢了。骂到后来,那男人见骂不过就转了身。俩女人也累了,她们在骂累了的时候发现该出的气已经出了,便瞅那男人转身的工夫,说一句“好小子你等着”这样的话作为台阶,供自个体面而不失尊严地撤出去。然而任何人都不必为他们最后扔下的那句话认真,用不上三天五天,小孩出院,就有人看见干仗的两家大道上见面,招呼打得及时且亲切。其实干完仗,那男的才搞明白是他挖的窟窿陷了人家孩子,就理解了那个做奶奶和做母亲的心情。再过三五日,小孩复又在大街上活蹦乱跳,那主动找人干仗的一方竟将鸡炖土豆趁热送给被骂的一方,作为赔礼道歉的引子。那年轻母亲长有一张巧嘴,骂人骂得花,好听话也说得巧,说,大哥你白(别)往心里去,都怪俺让孩子吓的,你想想现时就这么一个宝,哪经得住有三灾两难!再说,掘那块蟹里黄也不能怪你,早先有集体,每年春上都横几块板子,什么事也没出过,现如今那组长顶个屁,整天就盯着每家每户的电费和税,哪里还顾大伙的日子?年轻母亲这么说,对方全家老少都觉在理。可不是,白(别)说那坑没人管,就说大街那条道,还有那么惨的吗?尽剩了水道沟豁牙裂口的,像切开的排骨,难看死了。于是,两家人无意中找到共同的话题,热热火火把年轻组长好一顿诅咒,对眼下的形势好一顿感叹,全不记得双方曾在某一时间里对各自爹娘祖宗的损害。
另外一时,春天过了已到夏天,淡黄的日光和翠绿的稻苗在玻璃似的池水上跳荡,作成一幅美丽的水墨画。那跳动的画面上就有两个人在为谁的牲口吃了谁的稻苗吵嘴。吵嘴的是两个男人,一个牵着牲口放,一个拿着铁锹在田畴上溜达,检阅兵阵似的检阅卧龙谷各家的稻苗长势,以期从中看出自己的稻苗比别人的优势来愉悦自己的心情。卧龙谷庄户人日间所有的喜怒哀乐,莫不与庄稼的长势有着紧密联系。然而检阅的男人在田畴上溜达着,没有溜出愉悦,却见一头牲口大口大口吞噬稻苗,蓦地啃噬了心尖子似的滋味将一股怒火顶起,冲锋一般迅速地冲到牲口跟前,啪啪就是两锹三锹。那个刚刚撒完一泡尿的放牲口的男人不待系好裤带,听见自己牲口遭了迫害,心尖子同样被咬了一下,冲出苞米地就连喊带骂,操你妈你打我牲口。打的就是牲口,你骂谁?我骂你打牲口。你牲口凭什么吃我稻苗?牲口是人吗?牲口不是人你是不是人?我撒泡尿。撒尿不把牲口拴好。俩人你来我去,一家一句,吓得牲口乖乖贴住主人,把先前覆在那幅美丽、素雅的山水画上的静谧而纯和的氛围搅得七零八散,画面也自然遭到了破坏。因为吵到后来,放牲口的男人看见牲口腹下渗有血丝,陡然又将骂声提高,内容也愈发丰富,什么骡子操的你心眼好狠,和一个不识数的牲口置气,你个鳖羔操的狗娘养的。而对方见其理亏还不认错,就将铁锹扬了起来,一个要打,一个怕打,撕撕扭扭一直扭到稻田里,最后空手的一方倒进水池,压下一排稻苗,人也像一个刚从池里捞出的稻苗似的,满身黏糊糊的烂泥水,嘴角还挂了块泥。这男人起身,本想反守为攻,但见那拿锹的一方怒目圆瞪,不可一世,如若动手,战败是注定了的。于是吐了嘴中烂泥,将先前那清脆干练的骂声搞得咕哝咕哝听不清楚,将目光故意躲了对方去关心自家牲口,然后带着满身泥水上岸,再将那咕哝咕哝的骂声搞到更加含糊不清便牵牲口走了,一场不为卧龙谷其他人得知的战争就算完事。
这种战争若摊给卧龙谷另外两个男人,是打不起来的,无非吃了几口稻苗,那稻苗少打三两二两粮算不了什么;再说牲口吃了别人的庄稼,只有赔礼的份,不应该还有别的什么。然而,这恰恰是卧龙谷家境特殊的两个男人。一个身上流着祖父的骨血,十二分地爱惜着土地,又十二分地不舍得花钱,纵有百种千种可供庄稼生长的肥料也不肯买回下地。每年冬雪一化,就赶着马车往地里拉粪拉碱泥,一根长鞭驱着一匹瘦马黑里白里在卧龙谷乡道上转,转得人和牲口汗流浃背,人心里为一份追求津津有味。牲口却不会用情感来解除身心的劳累,夜里盗汗喝了冷水,得病致死。没了干活的家什,全家人大哭大叫。男人最终硬撑着挺起腰杆把留下的小马驹牵到手里,供奉祖宗一样供了起来,每天到野外饲养,长有一身力气,也不用它干活。这么一个特别爱着牲口的人,见有人对牲口施以明目张胆的暴打,是注定按捺不住的。再说那打牲口的男人,他精瘦的女人为他不断生养,共养了七个儿子,三间草房一天天住不下,三间草房将儿子的婚事一个个耽误下来。像猪一样喂养的七个儿子,生就了猪一样虎彪彪的体格、猪一样傻乎乎的脑子,除了出大力,木匠瓦匠骟匠杀猪之类能赚钱的巧活一样不会,愣是将这原本就没多少精神的男人压得没精打采,使他将一份情感完全寄托给庄稼土地,使他无法不在一些小小事物上计较得失。秋上怕小燕啄了香菜,在香菜地设一个有鼻有眼的假人,随风摇头摆尾;冬天仓里咯吱咯吱响动,猜想必定是专钻人空的耗子,便发动全家老幼连宿带夜围仓捉鼠。耗子不曾抓着一个,然而这样的歼灭战却是接二连三的。这样两个为日子所累、心理负担沉重的男人,有机会遇到冲突,一定是不可解释的。然而,日子过着过着,过到每年一次杀猪的时节,那夏日的事情已被时间隔远,早已遗忘,杀猪请客,两家仍相互请着,酒桌上热热闹闹,一杯一杯又调进了新的感情。
还有一些时候,卧龙谷田间道旁统统冻成厚厚的一层冰。料峭的北风拼命嘶叫着在卧龙谷短街上,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施行着暴虐和淫威,将卧龙谷一年到头不得空闲的男女老少锁进家里,无可奈何地享受因寒冷所困而生出的安闲日子。这时必定有年轻组长挨家查收电费、水利费和土地税款。电费、水利费及土地税款本是必交不可的款项,可是因为年轻组长一年除了挨家走一遭,既不组织开会,又不管街道上的水沟和日渐伸出来的猪圈院墙,还一年净从大家腰包掏出四百块工钱;因为年轻组长原本不是组长,是个无人敢碰无人敢惹的刺儿头。组长竞选时,他以威逼手段强迫大伙选他。每年挨家收税时,必定要看人们的冷脸。然而年轻组长不受各种态度拘束脸面,税款照样收得干净利落。但当有人除了冷脸之外,还甩些“比国民党的税还狠”或“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之类带刺的话给他听时,年轻组长拳头往柜顶一夯顿时瞪起眼珠翻了脸,什么意思?妈的,谁敢不拿?看我怎么治你。年轻组长一翻脸,指鸡说鸭的人便马上喜笑颜开,马上去揭平时极少揭开的躺箱柜盖将手伸进一角,在那里摸索出一只木匣数点起来。漫长的日子带给卧龙谷老辈人消化这个世界各种事事物物的能力,是相当惊人的。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要求那么少,且当这点滴要求也遭到碰撞时,便是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了。年轻人则不同,年轻人自有自己对人事的理解,自有自己的火爆热情,见组长甩硬纲,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爹妈手中的钱匣,也瞪起眼睛高声大叫,爷就敢不拿,看你敢怎样?说这话的小子自然是腹中积怨太深。组长的角色原本是属他爹的,爹在屯中有着三十多年会计经历,算一个识得一把文字很有一些文化的人。上边念记他爹管理账的经验,集体散伙时让他任小组组长,却在公布那天,愣是让那刺儿头用什么竞选的招法给拨弄下来。自那一天,还是初中生的儿子心中就压着一股火,这火时而被他从课堂上和书本上学来的道德知识浇熄,时而又被从另一种书本上学来的英雄气节点燃,情感的波动一直在两者之间幼稚地寻找着平衡,这平衡却终于在一次机会到来的时候失控了。他死死地逼视对方,仿佛面对的不是组长,而是战场上的敌人。年轻组长祖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起喝粥的年月,受尽几任组长会计的欺凌,总是挣不上工分,又总是被分派干最脏最出力的活路。这堂现实的人生课吸引了仅十几岁的秃脑袋少年,他放弃到另外一个课堂上读书的机会,用一双审时度势的眼睛去在劳动中读这部人和土地、土地和人的书本,去读属于他的家族的耻辱史,在漫长的日子中打发着春夏秋冬、早午晚夜。便是从前说过的那种,幽静的流水同金黄的晚霞构成的不符合庄户人家的幻想,每逢夏季和冬季在他心中屡屡地升腾。伴着须草的清香和流动的水响的刺激,使一个老实人后代的骨子里涌流着一股叛逆的血,做出了在卧龙谷人眼里不算老实的举动。他实在是不曾怵过卧龙谷哪位的勇敢,呼哧就是一拳打上去,将对方冷不防打倒。对方父母吓得全身哆嗦,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年轻组长不待对方从地上爬起,就揪住柜顶的钱匣,抽出他所要收的数目,乘虚而逃。那个具有报仇雪恨英雄气概的年轻人实在是胆子大,力气小,不是组长的对手,让组长一步三回头,龇牙咧嘴笑着逃走,到其他人家照例收他的税去。
吃亏一方的父母见是因为自个嘴贱讨下灾祸,再有一时见来收税收电费,便笑着迎进迎出,木匣中的票子虽是十分少,却抽得十分麻利,先前那一回的纠纷便仿佛大风吹扫云烟,不了了之。
这类故事在卧龙谷是屡见不鲜的。随着日子的流动,通常不会给人留下什么难忘的印象。然而它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好似流动的河谷上时而蹿出水面的小鱼,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展示着它生命的存在和流动。
而另一类故事不似前一类故事那样惹眼容易看到,却能够激起人们心底的情感,或美丽或恓惶,或令人激奋或令人哀怜,总是带有一种浓重的粪土秫秸气味,溢漫在卧龙谷漫长的日子中、不成形的短街上,溢漫在卧龙谷广阔的土地里,经久不散。
在卧龙谷,老年人的生命是寂寞的。你创了一辈子家业,你一辈子风风火火,为儿女,为子孙,到你老了再风火不起来,需要借儿女的力气活命,你便重新回到生命之初,什么都不复存在。王家三老头一辈子为家操劳,老了老了,将一个家分给两个儿子,自己却失去了生活五十多年的家,每十天轮到大儿子家住,住上十天再到二儿子家住。
三老头的儿子一个住卧龙谷东头,一个住卧龙谷西头。月中逢初一、十一、二十一,老人用一双板硬的胳膊搂孩子一样搂着铺盖,从坑洼不平的短街上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来,像当年下乡搞蹲点的公家人,又像这条街上时而从外乡来的讨饭的。所不同的,当年公家人蹲点,从哪家出来都有男女相送;外乡来讨饭的,常常引来街上小孩尾随和呜呜汪汪狗叫。而老人则是一个人静静走出大门,悄悄躲闪道上的水沟和疥疮,满街的狗见他都摇头摆尾,有的还跟出送上一程。
那老人是异常寂寞的。如果不是对着天上的燕子或地上的什么虫子说句痴话,一天下来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大儿子家,面对一盘土炕、一面报纸糊着的墙壁,土炕和墙壁构成的世界是空寂且黯淡的,终日除了看墙上的灰网,就是转到院子里去看园子菜地哪棵辣椒开了花,哪棵茄子坐了纽。然而到院里转悠不如看墙上的灰网舒心,那菜地里各种蔬菜的面积分布同他年轻时完全不同,且长势也同旧时相去甚远。儿子儿媳把一份精力全摊给野外大田,外面挣回一块板,家里丢下一扇门。看着想着,老人心里就有几分不平。心里不平,又不愿再度爬回黑洞洞闷乎乎的炕上去,就去瞅爬满墙头的爬墙虎,就想人活着还不如这不会开花的爬墙虎,人开了花结了果,最终要落得一个空空落落。爬墙虎不开花不结果,却是永不衰老,永不枯槁,相反枝蔓一年比一年茂盛、繁荣。
在院墙边看着想着,一个人寂寞地打发着日影斜过来斜过去的时光。若儿媳从田里回来,院子里不像从前那样寂静,有了咯咯啷啷门撞墙或铁锨撞锄头的声响,以为比从前要热闹一些,活泛一些,然而老人比从前更加寂寞了。儿媳一进门,必眼观六路耳闻八方,见一群鸡在韭菜地里懒洋洋打扑腾,把韭菜扑得前俯后仰,便叫骂开来,死鬼你反了,进了园。你个死鬼是怎么进园的?一顿泥块沙石打过去,把鸡们吓得满院寻找逃路,有的竟从老人头顶飞过去。死鬼,这园子是给你进的吗?你个败家的不死的。儿媳是异常气愤的,脸子像墙头吊下来的紫倭瓜,眼睛比斗架公鸡还竖得直。老人被一阵人喊鸡叫吵清了脑子,想起那鸡是自己放进去的,不敢去看儿媳的脸子和眼,不敢品味儿媳那骂鸡的话,什么“败家的不死的”,都是指着自个。如此这般,院里是比先前吵闹了,老人的心却更加寂寞了。悄没声响地关了自个的屋门,闷闷地去看墙上的灰网和墙皮报纸上能够认得的大字、上字、平字之类,直看到菜端过来,才动了动身子,一手拄炕,一手笨拙地活动筷子吃将起来。
惹了一场祸害,挨了一顿不明不白的骂,这剩下的日子便一天天难过起来,到院里转也不是,在炕上坐也不是,最后不得已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街上是要热闹一些的,孩子大人在日光里不停地过来过去,像忙一件要紧事似的。邻家的老爷子也在大街草垛边晒太阳,想奔过去说个话,说一说如今的儿媳和旧时的儿媳真是天地相差,天理和良心一概没有,然而没敢。从前就是和那老爷子说这些话,在草垛边兴致勃勃地说(他们一说到天理和良心总是兴致勃勃),让儿媳听了去,回家好一顿拍腿摔碗发牢骚,什么天理良心?俺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哪个节不给你煮两个鸡蛋,哪个节不为你专炒小菜,不叫你俺能那么浪费?再说又不是在早,女人围着锅台转,不上山干活,专在家伺候老,现在行吗?不看恁儿出外做活,俺天天下田有多累!多累呀!嗯……肯定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去和那老爷子讲话了。老人在街上站了一会,又转回院里,心里陡添另一份希望。屈指算算,轮过来的十个日子只剩两天了,很快就要轮到另一个儿媳处。
然而二儿媳虽不似大儿媳嘴尖舌辣,却一天到晚哭丧着脸,不知因为老人又轮了回来,还是因为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孩子、家务、老人一应繁杂的事务,没有一份近在眼前的实在能让自个感到实现了先前因书本启发所生发的理想,那张脸简直就像冻伤了的地瓜。老人原本也是知道二儿媳没好脸子的,可每当有另一种痛苦出现在他眼前,他就想这哭丧着的脸一定比嘴尖舌辣让人好受。但当真同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朝夕相处,老人又觉得还不如轮到大儿媳妇处。大儿媳妇虽嘴皮子厉害,十天里总还有高兴的时候。高兴了不但不骂什么,还亲自过来送饭,还说,爹,你吃。就这么的,希望和失望总是在十天里徘徊,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没有终了。
老人在街上行走,战战兢兢抱着铺盖,一个善良的中年人遇上,就过来帮他送到儿子家,不想那媳妇的脸子难看,以为是伤了人家自尊心,便再也不敢去送,只有眼巴巴地可怜着老人,将充满同情和可怜的目光投到老人的身上。不见了老人,又将目光落到自个身上,似从老人那里看到自个未来的影子,甚而说不定还不如老人。那小崽子还没下学就抱定一个决心,将来一定离开卧龙谷。
有一回,老人结婚在外的闺女回来看他,街道上碰面,见爹一个人夹着铺盖往东走,上前叫了声爹,就抽抽泣泣哭起来,哭得很凶,仿佛一点不知道爹在家的处境,仿佛再这么下去,爹是活不下多少日子的。父女哭,邻里的女人也止不住眼泪,心里想,孝顺闺女快把你可怜的爹接了走吧。可是见那闺女哭完擦了眼泪,照旧把爹领到弟媳妇家,住上一天半日,又一个人走了。就猜想那闺女家的日子也如何不容易,要带孩子,要侍候公婆,再接了爹去,是要闹起矛盾的。
卧龙谷短街上,老年人的生命是寂寞的。不像那若干年前,即便躺在炕上半死不活,只要你胡须一抖,儿孙嫡媳就忽地围拢来。若干年前是老的享福,小的吃苦,小的总以为还有漫长的日子等待着。如今却不行了,如今年轻人最知道该怎样及时享受,老了便是回到生命之初,一无所有。因而卧龙谷的老年人无法不唱“折子戏”,就说那邻家的刘老头,就一个儿子,不能轮班养活,每日盯住一口锅一个院,其日子更是永远地死寂、孤单……
卧龙谷的中年人不唱“折子戏”,却有着生活摊派给他们的属于自己的戏。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或几个孩子,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家庭有房子,有地,有牲口车马,有猪鸡鸭狗,有装粮的仓子厦子,院墙水道沟,这些物件和工程是必需的,缺了哪样都过不了完整日子。比如没有猪,你一年的油水没地场出,庄稼底肥没有着落,杀猪时自己请不了客,尽让别人请,你的脸是没场放的;没有鸡,一年的零花钱要受到限制;没鸭子,年中逢上端午中秋,别人家热气腾腾,冒出吱吱啦啦的鸭肉香味,你冷冷清清,大孩子推门哭丧着脸,小孩子是要吵吵叫叫的。尤其过冬,谁家若没有鸭肉烧土豆端上桌子,那简直是背叛了卧龙谷的风俗,传扬出去,会受到全街人咒骂,土鳖家不过算了!再比如你没有粮仓,秋收时节把粮食堆到院里,那是不成体统的,庄户人家没有粮仓,就像战士上战场不带枪。你没有水沟,自家的废水和夏季的雨水漫上别人家墙根,将人家土墙浸坍,两家必打得不可开交。然而,这样一些大小物件、工程有与没有,在一个家庭,责任是有明确分工的。猪鸡鹅鸭是女人的事情,车马墙沟是男人的事。有了这样明确的责任分工,缺了哪样都要追究责任的。女人不把猪养好,养着养着,吃了许多粮食就是长不大,男人回家就摔盘子摔碗,妈的,废物,连猪都养不好,废物!屯中大凤的男人一天就愿喝酒,喝完就睡,一睡大半天,别人家青石墙砖墙,他用高粱秸夹着,风一吹东倒西歪,鸡猪随便就进了院。女人气不过,饭桌上夺了男人酒杯,穷喝穷喝,找你算倒了血霉。一边高声说着一边呜呜咽咽哭起来,说当初真是瞎了眼,上了当,光看外表真是瞎了眼,没遇上脾气好的男人。见女人哭,说上两句小话,说得了得了,吃罢饭就去找车拉石头垒墙,也就了事。尽管女人知道男的是在哄她,不是找了车就能拉着石头,想一想,日子毕竟得过下去,硬闹是闹不出结果的,一切都是命。男人的话能使女人想到自己的命,命大约是无法改变的。一想到无法改变,女人就无可奈何,不再激动。
然而,大凤的男人不但没有好脾气,且极好面子。见女人当孩子面夺了饭碗,又号号嘹嘹地让邻居都听见,便火冒三丈,妈的,俺当初才瞎了眼,找你这么个丧门星,哭刘备。男人从炕上一下蹦到地上,借才下肚那点酒精拉住女人胳膊,妈的,你后悔给我滚出这个家,滚出去,有你能过没你也照样过。女人见猪拱了地里白菜,也是一时火气,没想到遭到这种结果,不免有些后悔。这家怎么好随意就滚了呢?有大眼瞪小眼的孩子,有亲手喂养的猪鸡鸭狗,有一园菜一仓粮食,好赖能对付过下去,离了这个门,还不喝西北风?女人这么想却不能说出来,因为此时男人正在火头上,两眼瞪得有蛋黄大,额头青筋像田地里的蝼蛄洞,鼓鼓棱棱,要把皮肉鼓破似的,十分可怕,就由着他骂,不还口也不哭。最终男人骂累,女人的懦弱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就脱了上衣换一只盅,又在桌子上喝起来,也不用什么下酒菜,喝得酩酊大醉,好像为的就是酩酊大醉。醉后推了桌子,打起呼噜,呼出满屋酒臭气息。女人收拾了桌子,赶紧到院里扒高粱秸,以补救院寨上的窟窿。毒毒的日头下,汗淌了满脸满衣衫,手勒出道道口子,又不敢歇下来去看邻居家结结实实的院墙。看了怕受不住刺激,怕望见邻家的女人和街上的女人。那些女人见她大热天的正午还在院里干活,注定扔来同情的话,哎呀真是,这天他叔也不帮帮?这种话若被男人听见,晚上进门又遭了罪,你特意寒碜俺,王八犊子不会下了日头再干?要挨一顿臭骂。
毒毒的日头下,只有一边扒着高粱秸,一边数点着一个个日子,想下一个日子里该干些什么,再下一个日子该干些什么。喂牲口的槽子有一条腿眼见就要断下来,需找块木板绑上;稻田的草都快齐了稻苗,再不下肥,要耽误扩杈;铁锨的头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广播里说要来洪水,得赶紧挖挖水沟……种种一应男人的活都得妇人想到干到,且干的时候还要选择隐秘的时机,还要佯装高兴、欢喜……
那高兴和欢喜实是难为人的。原本又累又疲乏,又动辄就因累和疲乏想到婚前相亲时只注意相貌的失误,又由这失误想到一辈子都不会有翻身之日,真是哭的心都有。然而卧龙谷的女人都有极强的韧性和耐力,绝不会因为当初选择的失误生出再次选择的念头,绝不会想到离婚或者去死,总是一家比着一家。常年打架的就拿村中的老闺女做比较,说女人不管好赖,还是有个男人有个家好,那老闺女在家整天看着弟媳妇脸子,什么脏活都干,还让人说吃闲饭,多可怜;那不打架却是儿女多受着经济上围困的,就拿打架的对比,觉得汤呀水呀不管吃什么,只要过得舒坦,总比吵吵闹闹要好。人心不顺,吃大米白面也不香。这么上上下下一比较,日子也就没法不过下来,那个既负着做女人责任、又负着做男人责任的女人就常想,男人也就是喝点酒睡点觉,没赌没嫖没搞女人,没像前组的张大泡,把自己女人晾在家里,在外见女人就迈不动腿,丢死人了。
于是,终是滚不出这个家的。那男人也只能说说,抖抖男人的威风,当真老婆滚了,他是再难找到这样的女人。他虽喝了酒,内心却很清楚,女人是不能滚的,女人虽嫌他不会过日子,却还贪图他那份忠诚的心。到他把她连拖带拉拥到身子底下,女人就变得比什么时候都温温顺顺,服服帖帖了。
再说,那漫长的日子间总不会是充满忙乱。有什么节日闲起来或粮食进仓,场院地里干干净净,到外面抓只鸭子来家杀杀,堂屋和饭桌上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大人孩子围上一圈吃肉啃骨头,男人捏着酒盅吱吱啦啦喝,女人不再因为外面活计没做夺了男人酒盅,男人平平安安地喝着吃着,竟然生出些许兴奋来,竟然给孩子讲起了傻女婿的故事。一边讲着,还细眯着眼瞅着女人,蛋黄大的眼泡泡掉进水里似的,浸着透透的幸福感,不由得你不感动。有了这一点欢乐,对于女人就已足够。早先在娘家,娘死得早,跟哥哥嫂子在一起,逢年过节,盼嫂子抓鸡杀,嫂子就是不抓,嘴里馋的时候,就想将来也结婚当了嫂子,由自个安排日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该多好!如今不但这点理想达到了,还调动了男人孩子的积极性,将一个小屋扑腾得热热火火,女人真是无比满足,全不记得另外一时,一个人田里收稻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委屈得眼泪顺腮直淌;全不记得下起大雨,猪圈墙倒坍,不敢支使男人,自个跳到臭水坑里冒雨垒墙,一块石头滑下来砸了脚的情景。
一个女人由于相亲的失误误下一生。男人呢,也是一样的。屯中的由仕安,相亲时女的还好好的,脸皮白净净的,但不想结婚不到二十天,就得了肾坏死病。其实那病是婚前就有的,女方瞒得深。讨了这等女人,只有天天陪着上医院,买药熬药讨偏方,一应家里地里日子里的事情全都马马虎虎。那女人生下孩子,来到世上三载不会走路,不但误下一生,且影响两代人的生命。
中年人的日子,年轻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伴着夏日幽幽谷水的流淌,年轻人便有诸多爱情上的理想和愿望,心下以为,命运是牵在自个手中的绳子,要它怎样便会怎样。然而,年轻人无法一下子证实自己,到一大堆时光推过去,忽地发现命运的绳索并不在自己手里,便是一切都晚了,悔与怨到最终的认命,便自觉不自觉代替了从前的想象。
一个相貌不错、性情又极温和的女子,一旦被媒人缠上,即便有着几番自由恋爱的梦想,即便主观上多么不情愿把物质看重,也无法逃脱媒人的嘴舌。且当从书本上、电影里,从夏日幽幽静静河水中生出的梦想在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天地间无法实现时,就更是自觉地走上了媒人牵引的路子。街西王家的小清脸皮白净,眉毛细弯,腰身苗条,又念过初中,性情开朗,是卧龙谷街所有小青年的爱慕对象。可是这份广泛的热情却将年轻女子的心劲抬得极高,将她的梦想染得更加斑斓,使她在梦想和现实间久久寻不到相连处,最后不得不抿嘴咬唇,佯装极不情愿,把一份羞涩的希望寄托到媒人的红线上。至于媒人说的对方是镇边怎样一个富户,爹妈怎样年轻,兄弟怎样少,她全不放在心上,只要有机会让她把梦想和现实联系一下,使一份炽热的青春热情不致长久搁浅在死气沉沉的荒滩上,也就知足。小清的父母自然不会领悟闺女的心愿,他们大闺女结婚还没吃过回门饺子就只身出来盖房的先例,使他们在八间房屋上动起热情,以为千重要万重要,房子是顶顶重要。母女心愿虽不同出一辙,却在结果上达到巧妙的吻合,相互很快应了媒人的撮合,择定一个日子到对方家看看。
大多卧龙谷的年轻女子都如小清一样,当一份热情在狭小天地里找不到寄托时,便寄托在媒人身上。到时双方见面,见对方并不似想象的那般英俊,心里别扭一会,到另一会细细瞅,见对方虽不英俊,却也并不顶眼,就将一种积压已久的火爆的感情渐渐释放出来。最初,这感情迟疑徘徊着,一时并不流畅,并不马上包围在对方身上,到时间一长,两人眼神有了不安的接触,那感情便如刚揭开蒸锅里的蒸汽,丝丝缕缕缭绕在对方周围,顺嘴鼻耳目浸入对方心底,便自认为产生了爱情。到最后过起日子,积压的热情大部分释放出来,又在繁复的生活中变得淡然,剩余的所有实实在在或痛苦或欢乐都认定是命运的安排。
然而小清却不同,在相亲那日,在小镇边气气派派的八间瓦房里,所见的对方不但不英俊,且见人不敢抬头。脖子红红,眼神呆呆,拙嘴笨舌,像头怕见人的公猪。迎来送往,都由那做小学校长的叔叔在身旁不失时机地代理着,令小清大失所望。小清正没精打采地,欲将几天里做定的心旷神怡的想象和由此带来的羞涩收复回来时,突然瞥见另一个人,一个长相过人、说话谦和,通晓待人接物一些方式,这地方风俗中盛行的专为主人家装点门面的小伙。几乎就在一瞬,一种鲜明的对比使小清将先前很长一段时间由书本和夏日晚霞构成的想象,泊定在那个帮人跑前跑后的小伙子身上。这意外的事情使小清的秀眼和脸蛋突放异彩,使她心的某个部位发出咔嚓一声巨响。
然而,这一切做母亲的全然不知。他们在一项一项核实了媒人的话之后,在无比的欢喜和兴奋中,把目光实实落在房前三丈大的院落里,仿佛卧龙谷住房一样阔绰的猪圈、嫩绿嫩绿的各种蔬菜,把他们的心涌涨得一起一伏。院墙边上开满乡下人只听说却没见过的千秋红花,水红色花朵朵招来满院蜻蜓蝴蝶,简直让人心情飘逸。
那个做着小学校长的叔叔说话斯斯文文不像庄稼汉那般粗野毛糙,手势和语言都拖得极长,把个侄子抚来弄去,让他们既看出这家庭的日子,又掂出这未来女婿的分量。
同一目的相出两种结果,双方老人通过媒人定下定亲礼、彩礼数目,说定家具以及大件的规格价格,小清却在内心运筹着一个不可逆转的意志。
相亲归来,日子仿佛驶出大洋的船只,又不可阻挡地向前驶出一段。做母亲心中的那份欢乐和因欢乐生出的全新的打算,还有小清心中突如其来的不为人知的相思,都如日子一样,向前不停地行驶着。父母在炕头上为小清掐算着日期,将春天和秋天哪个季节更适于办婚事进行反复比较;小清在田垄里,在河边草丛里,一遍又一遍凝望着远方,凝望着大田尽头的小镇,苦苦的思念将一个红扑扑的脸蛋弄成蜡黄。当日子又驶出一程,做母亲的忽闪着偏襟褂子,幽灵一样跟出去,在门口向小清预告了婚期。
这出人意料的话由小清在门口院墙边向母亲正式说出时,将做母亲的吓得面无血色,差一点跌倒在水沟边。做母亲的没有跌倒,却顺手拽过一根条枝,朝小清身上抽去。
小清惊愣一刻,待她晓过劲来,待她看到街上围过来的一群小孩,一股冥冥之中奔涌而来的力量将她推动,她一撒腿,沿着卧龙谷短街直奔卧龙谷谷底小溪,向先前熟悉的去往小镇的路上跑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在相亲仪式上相中了不属于规定中的另一个男子,放弃了百里挑一的富裕人家不说,那另一个男子的家庭、身世、一切一切都一无所知。卧龙谷从未发生过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气愤和恼怒在瞬间铸成了做母亲的暴力举动。然而做母亲的万万想不到,这一举动会把身边厮守二十多年的闺女气走。不待拿有枝条的手指停止哆嗦,小清母亲就声泪俱下满街找人,要大伙帮忙把小清撵回来,彻底忘却了祖宗的脸面。
小清跑出卧龙谷,在不远的稻田边突然停住。一个孤身女子往哪儿去呢?镇边的小伙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即便知道,去了又该做何解释?卧龙谷有村俗家规,镇边上也一定有村俗家规,绝不会接受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做儿媳妇……望着绚丽的晚霞,望着一池碧波荡漾的大田,正感到绝望,泪如泉涌时,承担追撵小清义务的村里人跟上来,将小清带回家中。
小清母亲还是开明妇人,她虽一向看重祖宗脸面,但当让她在脸面和闺女之间做出选择时,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闺女。她问小清真是铁心嫁那帮忙小伙?小清点头。那你可要一辈子白(别)后悔,有什么三屈两难,我不要听,一辈子也白(别)来家说。小清点头。
媒人介绍对象固然选择条件,但当发现一桩明摆能成的婚事等她承办时,她完全忽视了对先前那个大户人家的承诺。事是一办就成的,不用相亲,不用定亲,单等择个吉日嫁人娶亲。小清母亲当众许愿,不登亲家门,不问亲家事,一切由闺女心愿,以此表示对祖宗脸面的顾忌。
一个只一面之识的小伙,由相亲仪式上的比较给小清的印象,在母女的一次冲突促使下,没容有任何想象中的过程,就成为终身伴侣。嫁后,过起实实在在的日子,小清才感到卧龙谷老人的话是不可不信的。没有物质做基础,单凭一时涌起的那点感情是难以打发日月的。小清所嫁家境极坏,婆婆偏瘫多年,公公一级残疾军人,落有一堆饥荒一堆活路。男人又是只会讲排场耍嘴皮、满街逛游的货色,天天寻着别人家的红白喜事,寻开心蹭饭吃,日子和活路丝毫不顾。那个小学校长的大户人家有着一份同情心,也相中他的口才,将他招去为烤大棚的买卖跑交易,一月付给一百块钱,却不想他娶了他们已订了婚的儿媳,便由那校长做主将他开除。如此种种,虚构给一个人的火爆热情很快飞走流散,随之而来的是一日三餐给婆母喂饭,端屎接尿,怀孕呕吐,上山下地,还有那小学校长叔侄一家人的白眼和红火日子的刺激。
男人不同于先前想象,就用想象来塑造他,要他守在家里安心干活,侍候老人。男人自由随便了二十六年,兀地有人限制他,又是这个人打了他干来得心应手的饭碗,于是将先前那副英俊的面孔撕扯得面目全非。
转了一圈,到终还是归结到命运。
卧龙谷年轻女子婚前都是大雾里看一派璀璨景色,看不清楚;却正因了那份迷蒙,使她们的向往和梦幻更加富有魅力,使她们甘愿为那富有魅力的向往和梦幻不顾一切。而婚后大雾消散,天地一片纯然,眼前是赤裸的现实,一茬一茬女子莫不被现实改变。
卧龙谷的短街上住的都是平常人家,这些平常人家在一成不变的日出日落中,有着一些极其平常的故事。这些故事或凸在表面,或凹在内里,都同卧龙谷的日子一样是漫长的,没有结尾,也同卧龙谷的短街一样沟回多,弯曲多,展不开抻不平。这些故事仿佛一堆乱麻缠绕在每家每户间,缠绕在卧龙谷每家兴起一道水沟后的现代史上,要寻找其来龙去脉是注定办不到的。这些散淡而平常的故事又像一串缀在卧龙谷用日子织成的长网上的珠子,明明灭灭,呈示着生命的波动和跳跃,记载着这个地方独有的生命的实在。
公鸡一遍又一遍在长街报晓,声音日渐明亮,节奏日渐欢快。千秋红在日升日落不变的日子中,从小镇边上蔓延到卧龙谷短街,短短的街心各家院墙边,水红的花朵朵仿佛大块大块彩锦,映得满院满街光芒四溢,引来一些从未到过卧龙谷的蜻蜓和蝴蝶在天空中打场。短街上先前生疥疮的地方,蟹里黄一年年掘着,兀地在一个初春里同其他地面一样硬朗起来,平实下来,不被团圆饼和火烧哄住的孩子站在上面再也弹不起来。最初他们以为找错了地方,细细琢磨,并没找错,便生出一些苦恼来。待那每年必挑疥疮的男人握锹奔小孩过来,竟实实傻了眼。那疥疮仿佛被一个中外有名的医生治愈,仿佛每年每年挖着蕴藏已被挖尽,仿佛它是一架老掉牙的机器,再也生产不出蟹里黄来。反正疥疮是彻底地不复存在了。小孩苦恼一阵,又有新技法生出来,玩别的去了。大人赶马车推三轮在道上放心大胆地走,消除了埋在心底多少年的顾虑,手不再出汗,心不再紧张。男女老少闻讯纷纷走出家门,聚到该出事却没有出事的地方,惊奇这不可思议的可爱的变化。就是在这许多变化之后,卧龙谷短街上的平常人家又生出了许多传奇故事。
这传奇故事首先发生在那个先前提到过的为牲口吃稻苗大动肝火的男人家里。他那不会用脑光知出大力的一行儿子中,有三个儿子冥冥之中成了城市人。那是一个神不知鬼不晓的日子,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城里下乡筹大米,看到他家的日子,一夜叹息之后,领了三个有力气的走了,一走杳无音信。九个月后,就发生了这个传奇故事。儿子在信上说,他们三个在一家孩岗(海港)扛粮包,正干(赶)上公家专(转)正一批装鞋(卸)工,就把他们专(转)了。一些吃不住苦的小子都跑了,就剩下六个。老三还当了脱产班长,一天只使使嘴动几下笔,记几个间(简)旦(单)的数字,不出大力。
这事由那做父亲的出来说时,全街人都不相信。卧龙谷多少年来,除了祖辈识字断文的张家老大,凭从祖上继承来的笔上功夫当兵做了连指导员,转业回来分到小镇政府工作之外,还没一个男人在外面打下天下的,尤其这几个小子只上过小学二年级,怎么可能?
然而过一些日子,有人发现乡邮员不时地给那做父亲的信件和包裹,还有人发现这做父亲的确实不似从前了,眉眼展得开,肩膀耸得直,香菜地里多年站立的有鼻子有眼的假人不见了。就传扬说这是真的,如今那蟹里黄都不冒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个故事似乎与前一个故事呼应着,有着某种奇怪的联系。
在外面世界闯荡多年,有了老婆和一应家业,很是为卧龙谷增光添彩的张家老大,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受到镇政府严肃处理,被政府机关开除,遣回老家。
张老大的父亲张守山是卧龙谷极有名望的老人,会说古事会写各种经文,从小就教儿女背四书五经,教儿女懂得道德风俗,知书达理,对屯中庄户人家孩子的粗蛮无理嗤之以鼻。老来之后,每日手里捏着烟袋,眼睛望着远方,很是悠然自得。却不想,在街上望回了他伤风败俗的儿子。
一个有文化、见过世面,且有过一番人生经验的年轻人,在镇上本是很受重视的,让他掌管司法民政一些事宜,间或也管管自由市场。然而,一个有文化、见过世面,且有一番人生经验的年轻人,那个司法民政和自由市场一应简单差使是缚不住他的手脚、思想和心灵的。不知是闷闷的小镇机关简单而繁复的生活日程使他一腔充足的情感派不上用场,最终不得不在一个自由市场卖鸡蛋的小媳妇身上打下折扣,还是那小媳妇姣好的容貌,人群中躲躲闪闪,仿佛一只受伤了的小鸡似的仪态着实让人疼爱,两个人通过免收税款和用目光感激的形式,开始了最初的交流。由最初的交流,在每月六次集日里达到情感上的融会。后来由情感的牵引,在镇政府一个旮旯办公室里,男人犯下了为政府机关所不能接受、为小地方人所不能容忍的生活作风错误。
日久不住的四合院西厢房里,张家老大在那里悄悄安住下来,一张蜡黄的小脸像受了许多委屈似的。那个读书识理的父亲终日和他别扭着,不问住下是否合适,不问久不用了的烟道是否畅通,到有一时见儿子憋闷得受不住,要用一双白净的手拿下镐头到田里去做活路,做父亲的才开口吱声,算啦,不用你。儿子于是放下镐头,深深低下头去。
做父亲的怎么也无法理解,他张家后人满腹经纶,到大世界走一遭,如何走到今天这等地步?而那马马虎虎人家却一高跳出三个城市人。
一个堂堂男人为生活作风错误让人打发回家,街上人不胜惋惜和惊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个使一个男子犯下影响终身错误的女人,竟是三年前挨了母亲枝条,嫁出去再也不曾回来的王家小清。
事隔两个月,那个曾有为父报仇英雄气概却又遭到失败的中学生毕业回来,在街上呼着喊着,要找鸡巴组长算账,扬言这回不打得组长跪着走路绝不罢休。
卧龙谷的男女老幼全惊呆了,以为真像先前有人说的,这鬼地方是阎王爷的门,说不定什么时候将捣鼓出地震,将全村人吞进去。
然而,完全出乎人们意料,年轻组长稳稳当当从院门走出,手里拿着他为之奋斗一个季节才夺过来的账本、算盘,用平时极少有过的平和目光看着大家,看着满面凶相要找自己报仇的毕业生,将账本算盘往前一擎,呶,中学生,给你,七年的往来账全在上面,你认真检查。说完径直向中学生走去。中学生最初迟疑,弄不清对方搞的什么把戏,后来觉得自己不该怕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账本,理直气壮地转回家去。
这结局虽是大家暗盼着的,却来得太突然太没根底,那个比茅坑石头还硬的刺儿头,怎能舍了这份差事悄悄软下来呢?
然而不到半月,这议论和分析便烟消云散,年轻组长的小媳妇出来说,她男的到小镇上看桌球台子去了,领了她的小弟和小叔子。
这事情发生在夏秋之交,万物都在半熟不熟的季节。等到秋天,四野的庄稼均由深紫变成金黄,卧龙谷又有一个爆炸性新闻传开。
两个儿子轮班养活的王家老头吊死了,吊死在二儿媳家门口猪圈的横杆上。全村人闻声去看时才知道,老人的两个儿子都不在家,都不惜抛了山上活路,到山外面赚钱去了。两儿媳哭得很伤心,大儿媳边哭边说,就不能再熬下几日,等俺把山里活路做完,剁只鸭子吃了再走,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似乎说走是对的,就是走得早了些。二儿媳起先哭得说不出话,身子一抽一抽的,到后来消顿一些,呜呜咽咽地说,这日子累煞人了,操煞心了,才二十三岁就过上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不如死了好。看似哭公公,仔细一听在哭自个。
对比卧龙谷朴素而简单的短街,葬礼是隆重了些气派了些,这是卧龙谷的传统风俗。人活着不管吃什么穿什么,死了总要吹吹打打搞得很气派。然而,同其他传奇故事一样,人们震惊三五日,叹息三五日,半月十天过去,一切也就成为过去,人们又在自己分定的那份日子上辛勤地耕耘和劳作。
千秋红从夏天一直开到深秋。深秋的卧龙谷短街到处溢漫着花的芳香,孩子们用高粱秸和枝条曲成半圆,在自家的房檐下勒出蜘蛛网,然后满街追着蜻蜓蝴蝶往网上勒,把蜻蜓蝴蝶追得满街飞。直追得秋天从卧龙谷退了去,千秋红谢了花瓣;直追到蜻蜓蝴蝶飞着飞着,一只也不见了,最后一场严霜盖了地面。
到严霜盖了地面的时候,孩子们就盼望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发表于《鸭绿江》1990年第10期获东北文学奖佳作奖
天高地远
天高地远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黄昏时分的空气怎样清冷、潮湿,从平顶峪大田归来,总能看见爸爸和奶奶像两尊泥佛一样坐在门口。缩着肩,袖着手,四只洞一样昏暗的眼睛搜索着对面的荒山、通往屯里的小路,那样专注、痴迷,直到最后一缕霞光跌进山谷,直到我扛着家什,两手空空从田里归来——他们一天中最后的希望泯灭。
爸爸和奶奶一直在等待,等待结了婚的大姐姐、二姐姐、小姐姐哪一个回来,都拿一包糕点和糖果;等待屯里谁家红白喜事,送来一点酒菜。尽管三个姐姐极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只带一点点糕点和糖果;尽管屯里不常有红白喜事,即便有红白喜事,也并非逢有必送。
爸爸才六十五岁,却已经很是苍老了。眼窝下陷,腮帮干瘪,瘦削的脸庞仿佛一只没有长成就被摘下晾晒的瓜,皮肤抽出无数干枯的褶子。三年以前,爸爸还是很有一些精神的,两眼盯住的除了大田还是大田,除了日子还是日子。每天拖着犁耙一样的身躯,在院子里,在通往平顶峪大田的小径上,在漫漫无边的苞米地里,频频地往返。有时推着单轮车,有时扶着犁赶着牛,有时扛一把锄,将一张脸呈在土黄的山野间,供风吹日晒雨打。他从不计较出力多少,从不计较年景如何,从不计较饭食好坏,仿佛只要是大自然给予的都是合理的,都当无条件接受。
如果不是疾病,爸爸对这个世界将终生都是给予、付出。他会扶着犁,赶着牛,扛着锄,一直走到黑,走到老,走到行将就木。都是三年前那场洗劫他的灾难,脑血管出血导致的半身不遂,将他从田垄里拉到炕头上,将他彻底改变。
病后的爸爸对每一个来到他生活中的日子都充满了苛求,就像有一个来自天外的什么东西附上了他的身体。他被那东西架扶着,支撑着,每日三餐,每时每刻,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等待有一口好饭和一口糖水送到他的面前。如果等来的是苞米稀粥和咸菜,等来的是一句“爸你喝汤”的话,他就翻白眼,最后由白到无限的空茫,由空茫到逼视奶奶。或许他认为那份好吃的该有或本来有,都让奶奶分享了。
爸爸在通往院子的小径上一步一步磨蹭着,右臂伸得长长的,将僵硬的左臂抱在怀里。苍茫的暮色里,深灰的便袄裹着他高大的躯干,和墙上的蒿草印在一起。奶奶则跟在爸爸后边,拄着木棍,拿着蒲团,大襟袄里伸出的弓一样弯曲的腿不停地挪动,仿佛它牵着希望的线丝,一步一步收缩,直到最后彻底失望。
妈妈知道,爸爸和奶奶的失望是注定了的。三个姐姐都有一份紧迫的日子,她们不可能频频回来探望。而我,他们的小女儿,把二十八个春秋积下的所有力气、孝心挥洒在田垄上、山野间。能赚回来的只是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年景不好,连口粮都难保证,绝难有钱为爸爸和奶奶买好吃的。于是,为了不使屋子里空气紧张,为了不使爸爸进门就拿“没摊上一门好亲戚”的话扎妈妈心,妈妈想方设法,使锅里的粥煮烂一些、香一些,小锅菜油水大一些,可口一些。见爸爸和奶奶进门,妈妈总是十分紧张,她一边上前扶住爸爸,一边向后伸手接过奶奶手中的蒲团,有时顾忌太多,一不小心崴了脚踝。而爸爸常常用力把妈妈手一甩,愤愤地说,妈了个巴的,没摊一门好亲戚。穷,穷,尽是穷亲戚!
三年来,这是一句在家里重复最多的话。小时候,也听爷爷奶奶说过。不过那时候,这句话的出现总赶上家里遇上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舅爷和姑姥家春上没粮,动辄赶着马车,绕山过岭来我家住上几天。比如西厢房要苫草了,爸爸跑遍七大姑八大姨也没借来一个钱,爷爷和奶奶就背着我们小声嘀咕,没摊上一门好亲戚。那时候,爷奶说完这句话,总是一咬牙根奔到地里去拼命做活,或者高声喊着爸爸的小名,举胜,割草去!让人从他们的举动中感受到一种意志和力量的驱使,让人感到在这种力量驱使下,没有渡不过的难关。而这些年过去,我们家在漫无边际的穷日子中度过来,仍然是不曾增添一门好亲戚,且爸爸每次说完这话,都让人从他那份苍老、急切的渴念中感到生命持续的痛楚,感到作为一个儿女,不能满足自己所爱、所为之承担责任的人一点可怜的物质要求的悲哀。爸爸每说这话,我的心都仿佛有东西撕扯般作痛。在那或炙人脸皮或风沙打眼的一天一天里,为这句话,为没有好亲戚这个事实,爸爸付出了多大的热望和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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