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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21:4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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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京极夏彦

出版社:南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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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

巷说百物语试读:

洗豆妖

某山寺内小孩童山涧小溪洗红豆同寺和尚与其素有积怨推之跌落山涧中撞岩而死自此,彼孩童之魂不时现身洗红豆时而哭亦时而笑一

越后国有一处名为枝折岭的关口,道路难行。

那一带生长着巨大的榉树,据闻是个人迹未踏的秘境,连白天也非常阴暗。昔日被平清盛逐出都城的中纳言藤原三郎房利在前往尾濑途中,曾在这片榉树林迷了路,进退失据之际,突然出现一个怪异的童子,沿途折断树枝引领一行人上山顶。此处因此得名“枝折岭”。

该关口更深之处——

阵雨过后,山岚弥漫的深山小径上,一个头戴竹笠的僧人心无旁骛地疾步而行。

此僧法名圆海。圆海踏草弹枝,直往前走。(快,快,得尽快赶路。然而……)

圆海突然惊骇地停下脚步。

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倾泻而下,一转眼山间河谷已为大水满溢。原本清澈的小溪,此时已混杂上游泥沙,化为一条浊流。(这下子哪过得了河。)

山道险峻。若要折返,便得在山中过夜。

事到如今已无法掉头,只有渡河一途。渡过此河,距离寺院的路程便所剩无几,想必不需半日即可抵达。不走山路,沿国道过关口也需两天,若要迂回绕过关口则得花上四天;反之,取此捷径只消一日便可抵达。原本圆海计划若能在日落前渡河,应可在深夜到达寺院,为此他一路疾行。

这下他浑身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疲劳。(真是失策。)

这趟旅程原本并不赶时间,按理说应选择平顺好走的道路,至少应沿着国道走,否则如今也不至于陷入这令人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点圆海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今天清晨起天气就有点怪,但他未加理会,仍启程往山中出发。沿途虽然是崎岖难行的荒野小径,但或许因为从小常走,对圆海来说,这一带仍熟悉得宛如自家庭院。不料如今深谙路况已无任何帮助,只因他误判了天气。(那么——现在法子只剩一个。记得上游应该有一座古旧的独木桥,在黄昏前便可抵达。取道该处远比折返划算,若能顺利过桥,接下来就不成问题了。)

圆海如此盘算着。

尽管举步维艰,他仍拼命拖着沉重的步伐,沿河岸往上游前进。湿透的法衣紧贴着整个身子,雨粒啪哒啪哒地打在他头顶的竹笠上,不一会儿竹笠上的隙缝便开始渗水,让圆海无法抬起头来。虽然身穿轻便的旅装,还是步步难行。

哗啦——哗啦——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豆大。

所幸大风已止。道路虽熟,但如果风势过于强劲,性命可能堪虞。

哗啦——哗啦——轰隆!(什么声音?!)

他突然听到奇怪的声响,勉强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站着一名男子。

定睛一瞧,此名浑身湿透的男子一如圆海,身上也穿着僧服。不过他穿的是未经墨染的纯白色衣服。此人脖子上挂着偈箱,头缠修炼者的白色绵布。看来此君可能是求道修炼者或朝拜者,但也可能是乞丐小贩之徒。

只听那名男子大喝:“前头已经没路了!”

上游唯一一座小木桥已经腐朽,被水冲走了。男子又说道:“不赶快找个地方躲雨,咱们恐怕得双双在此丧命。不过,下游河岸有一栋简陋的小屋,或许能让咱们撑到天亮……不,看这雨势,恐怕连天亮都撑不过。总而言之,咱们只能向老天爷或佛陀祈祷了。”“一栋……小屋?”

这附近有山中小屋?圆海完全不记得。“一栋不知有谁住过的空屋。我正要上那儿去。”“小屋……”

经他这么一提,印象中好像真有那么一栋小屋。“算了,就带你这和尚去吧。”

那男子不待圆海回答,从泥泞中跃身而起,跳下斜坡,从圆海身边走过,脚步稳健地朝下游走去。圆海转头看看那名男子的背影,抬起竹笠,往不知是否还存在的那座桥的方向望去。他定睛凝视,但在蒙蒙雾气中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急雨的黄昏,天色一片昏暗朦胧。夜色正步步逼近。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哗啦——哗啦——轰隆!(不行。若果真如那名男子所述,桥已经被冲走,继续往前走注定会丧命。或许真应该听他的建议,那么动作就得快些。只是……下游真有一栋小屋?真有一栋小屋吗?)

圆海转身往下游走去。那名男子已不见踪影。

他的脚程还真快。不,大概是因为雨势太大,不得不加快脚步吧。

路已难以辨识,视线完全模糊,脚步也愈走愈艰难。照这么下去,真能顺利抵达那栋小屋吗?

他只得在浊流的怒吼声中继续前进。眼前只剩这条路可走,然而……已分不出哪是猛烈的雨声,哪是湍急的流水声了。

哗啦——哗啦——

就在这一刹那,他踩到了苔藓,顿时脚底打滑。

圆海身体往前倾,为了避免往前扑倒,他尽量往后仰,不料却用力过度,猛然跌坐地上。(这是哪里?这地方是……)

竟然是一大片岩石。(难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鬼的洗衣板?)

圆海浑身虚脱,无力地坐在地上。

这下……反正怎么做都没差别了。

在大雨中,圆海感觉自己已经和山陵、大气合为了一体。此时全世界仿佛都被吸入圆海的体内。哗啦哗啦的大雨声,和圆海体内流动的血以一致的节拍合奏,如脉搏般间歇跳动。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这、这到底是哪里?)

南无妙法莲华经。南无妙法莲华经。

一切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唰——唰——唰——唰——

唰——唰——唰——

唰——唰——

唰——

圆海突然回过神来。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越下越猛烈的雨水如瀑布般沿着竹笠直往下灌,将圆海与外界完全隔离。(这可不行!)

圆海在突然涌现心头的恐惧的驱策下站起身来,宛如在寻找朦胧的往日回忆,开始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尽管视野一片模糊,但脚步自会凭着直觉找出方向。他或走或滑,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似的,朝那儿走去。

真有那栋小屋吗?圆海早已抛开这个怀疑。在他的印象中的确有那么一栋小屋。对置身于从天而降的无数水滴之中、已经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圆海而言,外界与内部已经没有差异,他因此得以心无旁骛直往前走。

就在前头,就是那栋小屋。

前方果真有一栋小屋。那栋摇摇欲坠的简陋小屋就畏畏缩缩地矗立在河流与山脉之间。果然是栋临时搭建的小屋,看来只能勉强遮风挡雨。

圆海毫不犹豫地冲到门口,伸手开门,转身钻入屋内,接着用力把门关上。(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缓转过头来。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众多视线集中在他身上,让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屋里有十名左右的男女围着火炉席地而坐。坐在上座的是方才那位白衣男子。他望着圆海,露出微笑。“还是来啦。”

男子说完,再度笑了起来。

他已取下头巾,露出湿透了的头发,发梢还淌着水珠。他的头发还没长到可以绑发髻的长度,大概是剃发后才长出来的。“即便和尚你修行多年,浑身湿淋淋的还是不免要受风寒。快把法衣下摆拧一拧,来这儿坐下吧。”

男子满脸笑容地向圆海招手,然后环视在座众人。

其中数名似乎是附近农民,也有几个小贩。墙边则有个仪态高雅、肤白脸小的女人倚墙侧坐。她身穿鲜艳的江户紫和服与草色披肩,与这栋简陋的小屋毫不匹配。看她这身打扮,应该不是旅行者。

女人眯着一对凤眼,微微一笑。

在她身旁蜷着身子的应该是个商人,五六十岁,从其光鲜的打扮来看,应该是某知名商号的老板,或许来自江户。

商人身旁端正地跪坐着一位身份不详的年轻男子。虽是一身旅行者打扮,但从其优雅的举止看来,应非农夫或工匠之流。当然,他也不是个武士。看到圆海,他也丝毫没改变姿势,依然悠闲地开开关关把玩着箭筒的盖子。

坐在最角落的则是一位衣衫褴褛的驼背老人。

他大概就是这栋小屋的主人。也不知何故,圆海如此确信。

这老人年事颇高,身材既干瘪又瘦小。

圆海别过脸。他不想多看这位老人一眼。因为他觉得这位老人的表情完全无法猜透,想必言语也不通。若然,老人应该是个外地人。“你就不用客气了。”

白衣男子用足以看透人的锐利眼光盯着圆海,但语气仍十分柔和。

圆海想回句话,但男子又说道:“我告诉你,这间小屋为这位伍兵卫的亲戚所有,因此请不必客气。是吧,伍兵卫?”

男子朝老人问道。

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以异常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他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圆海并不相信这名男子的说法。他直觉这位名叫伍兵卫的老人与这间小屋十分匹配,仿佛这栋小屋缺了他就不完整。老人仿佛就是这里的装饰,和屋子浑然一体。

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圆海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怎么了,和尚?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喂,御行大爷……”

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对不对,和尚?”“没,没这回事——”

轰隆!(真伤脑筋。)“叨扰了。”圆海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便在泥地上跪坐下来。

花了半个时辰,他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小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炭火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圆海的耳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漉漉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他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又坐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觉得习惯些。不知不觉间,圆海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何不聊聊江户非常流行的百物语打发时间?这建议是那名自称御行的男子提出的。现场众人没有异议。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二

小女子阿银我嘛,做的是随波逐流、四处漂泊的生意。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

什么?你问我做什么生意?

看我这身打扮就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当个巡回艺伎,还能做些什么?

有人管我们巡回艺伎叫“山猫”。为什么叫作山猫,因为它们会变成人形。这你应该知道吧?其实鼬、貉以及狐狸等野兽,都能幻化形体作弄人,山猫也是一样。

你说我在胡扯?我干吗要胡扯?别说山猫,就连家猫也会作怪。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报仇。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又”吗?

小女子昔日曾住江户。当时教我傀儡戏的新内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怪?

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手掌上,要它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入地翻遍了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真的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

那天,我养那只猫刚好满三年。

你说妖怪鬼魅很可恶?嗯嗯,这我同意。当时我心里有点发凉。所以,猫是真会变成妖怪的。

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要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勺,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嘛。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同样道理,避免猫接近死人。你真的没听过?老兄。至少那边那位师父应该知道吧?嗯嗯。什么?这位师父讨厌猫?

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老兄你大概会这样问吧。那是因为猫会骚扰尸体。师父,您说是不是?猫这种东西,我告诉你,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只懒虫也会认真工作嘛。这可不是胡说的,它们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见过啦。嗯?什么?不会吧?那边那位御行老爷见过?真的吗?

所以你看,老兄。御行老爷,尸体果真会爬起来,对吧?脚伸出来了?从棺材里?还软绵绵的?哎呀,听得我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哪。

哎呀,真伤脑筋,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事情。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不是我编来唬人的。

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大概十三岁。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她名叫阿陆,是个美人胚子。我这个当妹妹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她的皮肤就白得彻底,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都能从喉咙看到——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什么?你说我也是?哎呀,哪有这回事。我和姐姐哪有的比呀。她生得楚楚动人,左邻右舍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妹妹的都以她为荣,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我也能变得像姐姐那么标致。唉,只是最后变成了这种跑江湖的下三滥就是啦。

什么?是啊,我的确很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

我这个姐姐呢,有一天嫁人了。

嗯,记得当时正值盛夏。

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好像是本阵管理人的嗣子还是村长的长子,嗯,我记得名字好像叫与左卫门。

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寂寞。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姑娘长大都得嫁人嘛——虽然我没把自己嫁出去——当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也已经十三岁了,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姐姐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与左卫门。

没错。他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神也难看。

该怎么说呢?该说他相貌猥琐还是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姑娘,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想我讨厌与左卫门,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

唉,如今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原本也没这么差劲。至少他还算个性淳朴、循规蹈矩,咱们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但当时我就是很讨厌他。当我得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一声都不吭。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

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

爹娘没多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姐姐就要离开我们,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什么?噢,她也没嫁到多远,夫家离我们家还不到一里,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作人妇就不一样啦。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

嫁给一个富农当老婆,想必会很累人。原本美丽的肌肤会失去光彩,原本纤细的手指关节也会变粗。这也是理所当然嘛,任谁年纪大了都会变成这副德行。

只是……怎么说呢,原本光彩耀人、在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当她们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

婚礼日期确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姐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其实从小我就像个跟屁虫,老是跟着姐姐不放。我这样可能让姐姐很困扰。但我姐姐从没露出过一丝嫌恶,她是个温柔的姑娘。

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

我们俩一同上山。

我姐姐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哎,这句话是姐姐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记不得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夏天的花朵争奇斗艳。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的花。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

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

那座小山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就连小孩子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爬上去。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清晰可见。沿途风景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因为紧跟在姐姐身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后颈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发。我一直看着,直到姐姐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

到山顶的途中有块平坦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姐姐坐在一块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蓝玉般的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虽然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见过那么蓝的天空。

缓缓地,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

我突然抬起头来,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姐姐整个人变得硬邦邦的。她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

我顺着一动也不动的姐姐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

各位猜怎么着?

我看到了一只猫。那是一只山猫,一只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树荫下盯着姐姐,眼珠子像钻石般闪闪发光。

我当即明白了,就是它让姐姐动弹不得的。

她像只被蛇盯上了的青蛙。

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不,也不完全是害怕,只是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

山猫背后草丛上方的天空,出现了晚霞。

我们俩僵在那里似乎很久了。这时,传来一阵鸢的啼声——也许是其他鸟类。我猛然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猫已经不见了。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看到什么猫。只是时间真的过了好久。

接着姐姐便倒地不起了。后来怎样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毕竟都已经过了好久。不过呀,当时我总觉得,姐姐的魂魄好像有一半被那只猫吸走了。

那天婚礼办得非常热闹。附近一带的张三李四,甚至过路人,都被请进来喝喜酒。

众人演唱歌谣,大跳舞蹈,简直就是一场欢乐的庆典。

原本肌肤就很白皙的姐姐,抹上白粉后更是迷人,还穿着一身白无垢。

当时我真觉得打从我出娘胎后,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特别是她颔首欠身的娇羞模样,看来更是楚楚动人。

但是……

嗯?我才一下子没看她,突然间,姐姐竟然像一阵烟雾般烟消云散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怎么消失的。然而,失踪者不是别人,正是坐在宴席正中央金屏风前的新娘。婚礼的女主角竟然凭空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呀。

就连坐在新娘身边的新郎也没有注意到。也许这不能怪他,因为当时新郎与左卫门仿佛后背塞了一块砧板似的正襟危坐着,两眼直视前方,紧张得连新娘的脸都不敢看一眼。但即使如此,现场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注意到这件事,未免太奇怪了。

婚宴顿时一片大乱。

把酒言欢的众人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醉意顿消。

大家开始找人,翻遍每个角落,连榻榻米都掀起来,天棚上也不放过,全村的人都开始找。

竟然找不到!可是,没人看到她走出这栋屋子啊。

于是,众人开始搜山。事情像雪球越滚越大,原本喜气洋洋的婚宴,不料竟演变成一场大骚动。哎,竟然到半夜都还找不着。

次日过午之后,姐姐才被人找到。

姐姐跑到哪里去了?嗯,原来就是那里呀。我前面提到的,就是那座小山,山腰平坦处的那块石头上。

据说姐姐当时静静地坐在之前和山猫相视的地方。一接到消息,我爹和与左卫门立刻带着一群人冲上山,但姐姐已经是血气尽失,脸色惨白,神情呆滞。当然,当时她身上还穿着新娘的衣裳。

你跑到哪里去了?在这儿做什么?什么时候溜出来的?不管大家问什么,她都不回答。众人要她回去,继续把婚事办完,她却直摇头大喊:“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我要留在这里!”

见她不听劝,村里的壮丁只得强行将她扛下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与左卫门家里等候,姐姐就像被山贼绑架般一路拼命挣扎,回来时,已经吓得不成人形了。

什么?接下来怎样了?喔,那天傍晚姐姐又消失了。结果,又是在那座山上的巨石上被找着了。

什么?你问为什么会这样?

老兄,如果我知道答案,还会被搞得那么辛苦吗?

我爸爸和新郎都问了姐姐很多问题。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但任大家百般质问,姐姐仍旧紧闭嘴巴发呆,一副什么话都没听进去的表情。

一般而言,碰到如此失礼的情况,男方一定会要求解除婚约,然而,或许是与左卫门宅心仁厚,他认为像阿陆这么好的姑娘是不可能做出这种傻事的,一定是生了什么怪病,他甚至从邻村请来个医生替姐姐诊脉。

什么?医生哪诊断得出她有什么毛病?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管他是宫廷御医还是再世华佗,都不可能诊断得出来。哪有人听说过这种偷偷溜出婚礼现场跑到山上的病?

事情就这么僵着,与左卫门只得放弃求医,转而请灵修者来为姐姐加持祈祷。但不管怎么念南无阿弥陀佛,情况仍没丝毫起色。我想大家肯定以为姐姐被狐狸精附体了,才请出神佛帮忙,但还是没用。

哎呀,竟然当着这位师父这么说,真是太失礼了。和尚和灵修者应该不太一样吧?

反正忙了半晌,姐姐还是动也不动。

与左卫门就这样继续忙了三四天,到了第十天,他终于受不了了。

什么?你问我的反应?嗯,毕竟碰到这种怪事的是我最喜欢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想飞也似的赶往山上去,不过家人不准我出门,只好死心了。什么?你看不出我有这么听话?

啊哈哈,没错,被你说中啦。

事实上,我半夜里还是偷偷溜去看姐姐了。结果我看到,月光之下,姐姐还是像婚礼那天一样,呆呆地坐在岩石上头,依然穿着一身白无垢。一直没吃没喝,她的身体已经瘦了一大圈,仿佛连肌肤都变透明了。看到她那副可怜相,我不禁悲从中来,顿时潸然泪下。

我问她:“姐姐,姐姐,至少告诉阿银你出了什么事。”

姐姐笑了笑,说道:“我有了意中人,已经和他私订终身了。”

这番话吓了我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想不到姐姐已经有了心上人!但是人家来提亲时,她连吭都没吭一声呀。当时就只有我反对这门亲事,只是我表面上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当时我没吭一声,也是因为姐姐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兴。

这就让我很困惑了,犹豫一阵子后,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爹。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让姐姐恢复正常。

这下连我爹娘都被搞得狼狈不堪,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向与左卫门道歉,并送上银两赔罪,拼命告诉他,如今看来家里的长女已经疯了,自己颜面尽失,还请与左卫门多多包涵等等。姐姐另有男人一事,当然无法启口。

与左卫门坚持不肯收钱,他相信姐姐的病总有一天会痊愈,表示要继续等下去。寻常百姓碰到这种事或许无话可说,但与左卫门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家中父母可不容许他这样耗下去。有一次,我偷偷躲在墙角看到,他的父母气呼呼地责骂姐姐让他们家颜面尽失。

我爹娘只能一再道歉,但对姐姐这个原本很惹人怜爱的女儿还是十分不舍。

纷纷扰扰好一阵子,这门亲事终究还是告吹。

然后呢,哎,一般来说,故事应该就此结束。也许姐姐经过千辛万苦,最后能和中意的郎君长相厮守。这种爱情故事说来也不罕见,不是吗?只是,姐姐终究无法与那个男人共结连理。因为,根本就没这个人。

你们听不懂吗?啊,也难怪你们不懂。

简单讲,我们在村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姐姐的这个对象。甚至连附近几个村庄也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可是……可是,姐姐依然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块巨石上。

她是不是疯了?我想应该是吧。

即使我们连哄带骗,好话说尽,她仍然无动于衷。硬是把她带回家,她也一再偷偷跑回去。最后连我爹娘都死心了,只好上山为她盖了一栋茅屋,至少让她有地方挡风遮雨。除此之外,每天早晚还为她送饭。

为人父母的就是这么傻。

你问我姐姐后来怎么了?她啊,从此就把自己关在那栋小屋里,寸步不离。但是过了有一个月吧,一个奇怪的消息传了开来。大家说有个来路不明的男子去找我姐姐,甚至还有人每晚都听到吟唱诗歌的美妙声音。这个唱歌的男子,应该就是姐姐的男人吧。

不,也有人说那是姐姐自己以男人的声音唱的。也有人说曾见过姐姐赤身裸体地在月光下歌唱。甚至有人宣称,姐姐的男人是一只山猫。

听到这个传言,我才突然想起那件事。怪不得当时姐姐一下子被那只山猫给迷住。只是,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如此,谣言还是满天飞。大家都说山上有只山猫在作怪。结果,害怕鬼魅的村民从此没一个敢再走近那里。

就连我爹娘也死了心。我听他们说过,送上去的饭菜,姐姐都没吃,她这样被妖魔鬼怪附身,二老只能当作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但我不死心,所以,我跑上山偷偷瞧瞧。

可是,根本没看到任何男人的身影。没错,一如谣言所述,这全都是姐姐一个人在做戏。

她轮流以男声与女声对话问答,而且说的已经不是人话了,说着说着,还会激烈地扭动身体唱起歌来。唉,她果然疯了。

过了几天,姐姐死了。活活饿死的。这也是理所当然。她死时只剩一身皮包骨了。可是……她的遗体四周散落着许多山猫毛。唉,真的很多,多到吓人。三

艺伎阿银的故事讲完了。

生性喜爱解谜的百介听得十分入神。百介是个以收集诸藩神怪故事为乐的怪人。世间充斥各种乡野奇谈,不可思议的传奇多不胜数。志愿成为作家的百介四处收集这类故事,期盼有朝一日能将这类百物语编纂成册。

所以,在这栋小屋里遇到这群人,百介感到颇为庆幸。特别是那个作修行僧打扮的男子提议大家讲鬼怪故事度过漫漫长夜时,百介就不由自主地暗自叫好。原本还因为受风雨羁绊而大叹倒霉,最后反而得感谢这恶劣的天气。

农民们讲述了有人过世的家里飞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或者某人因被昆虫告知从而来得及赶回家见爹娘最后一面等故事。虽然题材了无新意,但他们朴素的叙述口吻听来还是颇为精彩。至于几位商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属于熟悉的类型。虽然话语流畅,但还没讲完就猜得出结局,并不算骇人。讲怪谈不能只靠技巧。

只有阿银的表现较值得称许。

这位女子身份不明,但从打扮与行头看来,她应该是个一面吟唱义太夫一面操弄傀儡的巡回艺伎。至于她准备前往何处,脑袋里在打些什么主意,百介完全猜不透。

虽然她的故事算不上骇人,却很有趣。

首先,百介没听过山猫会成精。就百介所知,猫的迷信或传说大多与天气有关。比如看到猫在洗脸,就代表天气的阴晴,这类谚语般的传说百介耳熟能详。还有一些猫和生孩子有关的迷信。各地也流传着猫怪或猫又的血腥怪谈,只是这类传说多半和复仇有关,内容大多与“锅岛猫骚动”大同小异。

这类传说大都找得到源头。比如许多在江户大受欢迎的民间故事与戏剧剧本流传到乡野后演变成地方上的奇谈。喜好怪谈的百介尽览这类书籍,这类戏也大多观赏过,因此只须听个几分,就能大概猜出个中情节。

仅仅是随便改一些老故事里的地名与人名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故事,会让百介觉得很扫兴。但阿银讲的故事好像没这个嫌疑。

百介从头到尾记录下了阿银所讲的故事。(等等!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刚刚阿银并没有讲明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如果真要把这故事写进书里,没有地名是不行的。百介希望能排除掉捏造的故事,他就是这种性格。(那么,我得先请教阿银生于何处。)“阿银小姐,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百介正要进入正题,最晚进门、坐在门边的和尚突然以嘶哑的嗓音问道:“请问女施主,你是哪里人?你的故乡是……”

那和尚也想问这故事发生在哪里。

没想到自己的问题被抢先问了,百介只好乖乖闭嘴。

一眼望去,百介觉得那和尚的表情相当诡异。当然,可能是因为淋雨而疲累,但他又明显感觉出和尚颇为焦虑。“请问,这故事发生在……”

阿银微微歪着头回答:“我的老家是摄津,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的嗓音开朗中带点娇柔。

那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依旧紧张,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叹息般的低笑。“野狗是有,山猫倒是没有。”一位农民道。“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阿银我这只巡回山猫。”

阿银若无其事地说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脸上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怕起山猫来啦?)

这下百介也好奇起来了。他看起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座寺里的和尚,难道和尚会怕猫?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这小混混不可不防。)

虽然他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极富吸引人的魅力,但百介实在摸不清这位叫又市的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圆海和尚再度向阿银问道:“女施主的姐姐,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阿陆这名字为何让你这么紧张?”“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冒冷汗。

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怎么啦?和尚你干吗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听了这话,慌张地低下头。

和尚相貌平凡,但给人感觉阴森森的。而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嗓音却十分娇柔妩媚。她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双漂亮的眼睛,是个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她一定是个迷人的女人。只不过,她似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呀,雨势变小啦。”

一个商人走到窗边,说道。

御行闻言,抬起头来回道:“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嗯?”

叩、叩。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圆海畏怯地动了动。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这位御行,怎么啦?”

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向另一侧,困惑地说道:“好像有人在磨米。”“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错觉。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

百介只觉得很可笑。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会有几个人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轰隆作响的溪流声,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他一样,产生了错觉。像这样附和人,实在是太可笑了。不知那御行清不清楚这个道理,他突然高兴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没有回答。“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会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没过年,磨红豆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

阿银反骂回去。“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怎么可能有人磨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百介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问道。

百介回答:“这位御行,磨豆妖和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或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乞丐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诌了。”“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哼,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怎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便唆使大家讲故事,没想到现在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道:“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像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太郎、红豆次郎,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总之就是不见其形、只发出洗豆声的妖怪。不管这类妖怪是否存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当我们在山中、水边等人烟稀少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它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这是百介的看法。“这种说法我也听过。”一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歉收。我们村里人是这么认为的。”“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啊。我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是狐狸啦。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嗯?!你们都听说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

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开口,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这下轮到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四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业务。

想必家境不错?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江户也有洗豆妖的。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的是幽灵?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的。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须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事情发生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仍膝下无子,老婆更是很早就撒手归西。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令人忙得不可开交的生意。为了进货得巡回诸藩,还得为杂粮批发商的纠纷斡旋,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所谓的守财奴。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吗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店员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其实我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在我看来,店员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又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合人选。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应该说如果有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他是上乘的人选。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清扫庭院。他干起活儿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账,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尽管他为我如此尽心尽力,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是这样。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从乡下上江户来谋生,名字叫弥助。

嗯?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虽然别人讲的话他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力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很天真,完全没有欲望、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未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这让其他店员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种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店员,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店员士气注定低落,工作热情也只会愈来愈低。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如此一来,干活儿自然会出错。当然,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人。就这样,转眼之间店员竟然只剩一半。哎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弱智,却有一项特技。嗯,这该怎么描述呢?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多少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简单的伎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有一次我宴请贵人,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乐贵宾。贵人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有几百几十几颗。贵人的家臣数了数,结果一粒不差。大家这下可都乐了。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不料这话一出口,众人立时哗然。尽管抗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般痴笑着。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这是一种吉祥的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贵人的面猜对数量的红豆煮来吃。弥助好像也了解我的用意,很高兴地要庆祝,他也很喜欢吃红豆。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时候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村里巡查队的人来通报,说在河边发现一具尸体。遗体已被捞上了岸。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来看,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没错,那正是弥助。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或是自己滑倒落水的。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不至于跑到河边。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

每到晚上,就听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而且就在我们店里。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没错,我也听到了。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是红豆。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窗户上发出的声响。啪啦啪啦。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我战战兢兢地往里一探,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两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

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实情。奉行所的捕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犯下的罪行。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捕吏背后站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小孩,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实在可怜,他之所以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二掌柜,开始周游诸藩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五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他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弄熄了原本就已经光线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着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种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小贩都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放声痛哭,一会儿手敲墙壁,一会儿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淅沥淅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外边。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嘈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流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百物语,明明还没讲完呀。”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可以隐约听到圆海的吼叫。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只是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

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雨完全停了。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噩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这样想着,走出了小屋。(那和尚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完全猜不透,正满心困惑,听到比他早一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喂!出事啦!那个和尚死啦!”

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只听到不知是山鸟还是什么在叽叽喳喳地啼叫着。那鸣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都和这座山没关系。

只见圆海躺在小屋外的河边,整个头埋在水中,已经气绝身亡。秃头上染满了血,可能他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一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他两眼圆睁,脸上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号了。

百介立刻双手合十祈祷起来。“哎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儿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伎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中屋也赶来了。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朝这头张望。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吗?”

阿银皱着眉头问德右卫门。

商人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

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头说道:“看来果真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真的存在。”

百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座寺庙吗?”

这时,有个挑夫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座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喔,是吗?那不正好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过?不然,就这么把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无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回答,接着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着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抬到岩石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边摇边说道:“御行——奉为——”接着,他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纸符,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这时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鸣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陆续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响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哭了起来。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情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没错。其实,又市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很认真地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发问。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般为非作歹。”“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谈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份是个无赖。”“喂,别管我叫无赖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你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被搞糊涂了,完全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表情复杂地望着百介,茫然了一会儿后,说道:“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己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姐姐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伎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叼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答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她就这样气绝身亡。”“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那故事并非杜撰,但亦非完全属实。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了。“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了。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只是什么?”“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

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回应。“被她的……弟弟看到?哎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备中屋的小厮吗?“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唉。”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说,智力有点问题。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他不想让弥助走上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在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圆业寺?那不就是……”“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诚如我昨晚所述,淳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什么?!他当时也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的,阿陆过世之后,胡作非为、恶贯满盈的辰五郎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暴露,终日为此惶惶不安。”“然后……”阿银接着说道,“有一天,日增在这条河的上游一处名叫鬼的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河中,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又市?”“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姐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的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认定圆海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时逢大雨,正好成全他的计划。”

说完,又市站起身来。“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在洗红豆时被同寺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就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令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他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

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能否成事还要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又市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良机了。”

阿银边说边望着圆海的尸首。

又市接着说道:“好了,谜题先生,我们得上路了,你想做什么就请便吧。这件事圆业寺的日显和尚完全不知情,伍兵卫老先生也吩咐过最好别打扰到人家,所以……”“我明白。”百介点头应道,“只要说一切都是洗豆妖所为,就行了吧?”“没错。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又市说到这里,和善地伸手扶起蹲在地上的伍兵卫。“还有,如果你要渡河,上游有座独木桥,选择那里渡河会比较安全。”说完,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白藏主

白藏主之事迹狂言屡有叙述当为众人熟知在此暂略不陈一

甲斐国有座山,名曰梦山。

此山枫叶嫣红,松叶深绿,云影光霞交映,五彩缤纷,浑然一体。看是山,人却疑在梦中。眼前只见朦胧模糊,观者无不以为自己已到虚无飘渺的西方极乐世界。入山者只觉视线昏暗,心境宛如行走黄泉路。白天虽没有如此阴暗,山中仍处处呈现现世与幽世交界的感觉,故得名“梦山”。

此山山麓有座树木苍郁繁茂的森林,面积虽不大,但密林丛生。这片树林名为“狐森”。林中有座矮丘小冢,似乎祭祀着什么,一看,果然有一座小祠堂。

弥作在此冢旁坐下身子,略事休息。他正在赶路。已两日未曾好好休息,他疲累的双腿已僵硬如铁棒,如今终能稍事歇息。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原想一鼓作气抵达,但体力已不支。

树林内十分潮湿,但弥作一路疾行,口干舌燥。他取出竹筒欲饮水润喉,但一将竹筒放到嘴边,便发现手掌肮脏,因此弥作先以手巾擦拭双手,但污垢屡拭不落。

好不容易坐下来,要再度起身着实痛苦。弥作已是疲累不堪,臀下这种似草似土、硬中带软同时又湿漉漉的感觉,若放在平常应该是令人不快的触感,但此时却让他觉得舒服极了。弥作对任何事都已经不在乎了,真想一直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直到五年前为止,弥作一直住在这座森林里。(是谁?是谁,在哪里?是谁在哪里犯错了?用这只手……把那个女人……)

他抬起头往上瞧,看到一丛蕨叶,细细的叶尖上蓄着草露的蕨叶。其中一颗露珠愈积愈大,叶尖因此弯曲下垂。弥作干渴的眼,见此终于稍感润泽。

有只狐狸。树丛阴影处,不知何时出现一尾狐狸,静静站着。(是在恨我吗?)

狐狸静止不动。两颗黑如墨漆的眼珠深邃如地狱入口,上头亦无任何倒影。此乃理所当然,畜生怎会对人怀恨,它看起来那么愤怒,无非是因为弥作自己心里有鬼。

弥作是个猎狐高手。他擅长利用熊脂烹煮老鼠充当诱饵,设置猎狐陷阱。如此便可以想捕多少就捕多少。然后,捕到就杀,杀完再捕。有时也会吃狐肉。不过,食肉并非他猎捕狐狸的目的。他主要是为了卖钱。狐狸这东西,只要杀了就能换钱。剥下狐皮拿去市场卖,可以卖得好价钱。所以,这座森林里的狐狸,全被弥作抓光了。不论公的母的,老狐幼狐,整座森林里的狐狸都被弥作杀光了。

眼前这只狐狸动也不动地看着弥作。它几乎可说是正面面对弥作。于是,弥作也静止不动,屏住呼吸,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难道是在弥作离开森林的五年间,从别处迁来的狐狸?还是漏网狐狸的后代?(也有可能是被捕杀的狐狸的亡魂。)

弥作认为畜生应该没有灵魂。总之,他对狐狸只有忌讳与厌恶,完全没有一丝爱怜。

狐狸仍旧凝视着弥作。弥作也紧盯着狐狸。(这是报应吗?这就是自己杀害狐狸的报应吗?也没必要如此胆小吧?)

弥作责怪自己,然而……(难道就是在这里?)

这下弥作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就是这样背对着祠堂弯身坐着,那个和尚刚好倒卧在这只狐狸伫立的地点。他仰面倒在地上,额头着地,还流着血。“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捕狐陷阱吧。只要贫僧做得到的,我都会帮忙。虽是畜生,也有亲情。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拜托你,别再杀生了,别再滥杀狐狸了。”(别再杀生?)

狐狸还是以黑漆漆的眼珠子望着弥作。不,是弥作自己认为狐狸正在看他,因为狐狸的瞳孔中,映着弥作无药可救的罪孽。

杀生。

亲情。

此时,蕨叶上的露水滴落下来。这应该是不会发出声音的,弥作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声。就在这一刹那,那只狐狸不见了。“这位老板,您是从江户来的吧?”

突然传来人声。“妈呀!”弥作大喊一声,向后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祠堂树荫下似乎有个白色的东西。两手撑地的弥作只觉得心跳加速,浑身紧绷了起来。

是只狐狸。

祠堂后面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接着一张狐狸脸便冒了出来。这下弥作吓得瘫坐在地上。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令人魂飞魄散的笑声。(是狐狸。难道是神派来的狐狸?这座祠堂会不会是……)“还真是滑稽呀。想不到您竟然如此胆小。”

弥作已经喊不出声来。“看来你真的是吓坏了。哈哈,我一向就爱恶作剧。”

说完,这张狐狸脸竟然掉到了地上。

是面具。原来那只是一个狐狸面具。

接着,一张女人的脸从祠堂旁冒了出来。她长一张瓜子脸,白皙的皮肤晶莹剔透,双眼细长如下弦月,眼眶有点泛红,张着鲜红的朱唇露齿而笑。

虽然弥作一直没注意到,看来这位女子老早就舒服地偎坐在荒废的祠堂后方了。“吓了您一跳吧?”

那女人说着,动作轻盈地起身从祠堂旁走了出来,出现在弥作眼前。

她身穿色彩鲜艳的江户紫和服,披着草色披肩。太突兀了,树林中出现如此亮丽的女子,与周遭景色完全不相衬。看来她应该不是附近居民,但也不像个旅行者。

果然是……

弥作全身打了一个冷颤。不可能,这女子绝不可能是狐狸的化身。弥作从来就不相信禽兽会变成人这类传言。然而……刚刚为何会产生这种联想?冷静想想,应该是由于在这片荒野中突然听到人声而引起的恐惧所致。

虽然已经知道是个女子,他依然喊不出声来。“这是怎么啦?大爷您看来像是被狐狸精给吓到了似的。难道我长得那么可怕?”

女人说完,半滑半走地下了土丘,接着轻轻一跳跨过岩石,来到弥作面前,动作简直就像只狐狸。“真伤脑筋。难道大爷您真的以为我是只狐狸?”

她那一张脸生得还真是白皙。“大爷您表情为何如此严肃?即便此处名为狐森,您也用不着这么紧张。没想到大爷您胆量竟然这么小。”

说完,女子又笑了起来。接着她微笑着伸出右手说道:“别只知道站着发呆嘛!”

弥作不觉将两手藏进怀里。他不想被这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双手,因为它们实在太脏了。

被嘲弄的弥作觉得没必要随她笑,便无言地站起身来。“到了这儿才和您打招呼,难免让您吃惊。如果吓到您了,请容小女子道歉。事实上,从江户出发时,我就跟在您后头,也不是刻意要和您同行,不过,看到您健步如飞地走在前头,跟着跟着倒也习惯了。后来在上山路前的某个地方,却突然不见了您的人影。我当时以为可能是目的地不同,便继续往前走,到了这座小祠堂便稍事休息。没想到此时您反而出现了。”

从江户一路跟来……是真的吗?弥作非常惊讶。弥作走路速度一向很快,这女人真能赶过自己?“看您这表情,好像不相信我说的?”女人皱着长长的眉说道,“我又不会把您掳来吃了。看我这身打扮,也看得出我不过是个巡回表演的傀儡师兼艺伎,可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呀。”

说得也是,可是……此人到底居心何在?说不定……

弥作这下更诧异了。没错,此人并非官员或捕吏,但听说捕吏会利用从小训练的部下秘密调查民众。所以虽然是个弱女子,也不可大意。

可是,他认为应该没有人追捕他了。那个女人的尸体,应该已经被当作自杀殉情而处理掉了,理应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弥作。

那个女人……登和。追踪了她三个月,在三天前——“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我没有跟任何人泄露消息,都没有讲啊。至少饶了这条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飞溅。

血流满地。

是人血。

手,弥作整双手都被玷污了。(不要。不要。)“怎么啦,大爷?”女人大声喊道,“您脸色好像不太对劲。是不是一路从江户走过来太累了?只是,天气这么冷,您这一身汗是……”“没有,我没有……”

弥作感到一阵晕眩。

这时那女人伸出手来说道:“这可不行,在这种地方倒下去可注定要没命了。万一您死了,我可积不了阴德。要是让您就这么曝尸荒野,日后可要招您的灵魂怨恨。我可不想这样。来,过来吧。”

女人牵着弥作走向小冢。

弥作就这么让她牵过去坐了下来。然后女人捡起扔在一旁的竹筒递给弥作,对他说:“喝点水吧。”

那女人告诉他,自己名叫阿银。但弥作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觉得有义务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

水筒里的水都快漏光了,剩下的只够他舔上一小口,可能是盖子在落到地上的时候松掉了,但他还是感到很舒服。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原本坐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那丛蕨叶。蕨叶对面则是刚才那只狐狸所在之处。

弥作这下开始纳闷自己为何要那么慌张了。

这女人顶多是个流浪艺人,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至于会对自己不利。即便她是捕吏的走狗,或者是强盗集团的一员,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只要把她杀了不就得了。“哎呀,真讨厌。”阿银故作撒娇语气,又说,“大爷这样坐着,想对我不利也会不方便吧?”

自己内心的杀意似乎被这女人给看透了,弥作整个人马上变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看样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了,因为自己的步调早已被这女人打乱。或许必须稍微假装一下才行。而且……也许她真的是只狐狸。“我不是告诉过大爷了吗,我不是狐狸。”

弥作惊讶地咽下一口口水,没想到自己心里想的全被这女人猜透了。

难道这就是大家所说的通灵能力?既然如此……

阿银再度笑了起来。“真是抱歉,看样子还真被我说中了。您应该还在怀疑我吧?看您的表情那么呆滞。”“你、你……”“不会吧,大爷难道认为,我可以看透您的心思吗?讨厌,我又不是妖魔鬼怪,要我讲几遍您才愿意相信呢?”“可是,你……”(她应该只是个旅行者。别理她,别理她。)

弥作越来越慌张,渐渐头晕目眩起来。

大概是看透了弥作内心的慌乱,阿银优哉地一脚跨上土冢。“大爷像是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其实,如果您心里没有鬼,即便鬼神也无法看穿您的心思。更何况您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我也是看到您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随便猜猜罢了。如果真的让我给猜中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

说着,阿银往土冢上方爬了两三步。

弥作的视线紧追着她的背影。“这么对您说或许有点自大,其实一个人心里有鬼,妖魔鬼怪就一定会找上他。反之,光明磊落的人就算想碰见鬼怪都碰不到。一个人若心生恐惧,即便看到破旧的雨伞,都会担心里头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来,看到挂在枯木上的旧草鞋,会担心里面会不会露出两只眼睛。可见世间一切奇怪的事物,全都是疑心生暗鬼、无中生有的。”

这女人讲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他内心明白,十分明白,自己之所以惊惧、恐慌,全都是有原因的。

弥作的疑心暗鬼无非是为了这件事。“对吧?”如此笑问的阿银看起来非常亲切,眼神也纯洁无瑕,但这眼神却让弥作觉得和刚才看到的狐狸几乎一模一样。当然,照这女人的说法,我们之所以觉得别人眼神有异,完全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这下弥作也看开了。“的确,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容我为自己的多疑向你道个歉。诚如你所说,我刚刚一直害怕你是不是狐狸化身,其实全都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您心里有什么鬼?”“我看也不必再隐瞒了。我原本是个猎人,这一带的狐狸全都被我杀光了。如今路过此地,才会怀疑你是不是幻化成人形欲报亲仇的狐狸。”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这样说来是有点缺德。”那女人说道,“唉,杀生总不是善事,不过,如果那是您的生计,就另当别论了。猎人原本就是靠捕猎野兽为生,被您捕杀的狐狸也该明白,应该不至于幻化成人形出来报复吧?”“也许吧。唉,也可能是我自己太胆小了。我还真没用呀。”弥作自嘲道。

自己曾经毫不留情地杀了好几个人。不,不是这样。(那,我到底在怕什么?)

弥作心里再度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后说道:“我以前在剥狐狸皮时,从没觉得狐狸可怜。我心里想到的就只有这张毛皮值多少钱,能让我赚多少银两,不管成狐仔狐我都是见了就抓,抓了就杀。所以,与其说我胆小,不如说是因为我积了太多恶。”

积了太多恶,而且做得太过分了。“可是您不是已经洗手不干了吗?”阿银抬头望着祠堂问道,“难道您不是因为同情狐狸而洗手不干了吗?是吧,您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才不再打猎的吧,对不对?”“没有啦。其实是有一位和尚看不下去,警告我杀生将成为来世的业障。听他这么一说,唉,我才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他在胡说八道,这番话不是真的。弥作根本不是个有慧根的家伙,这点弥作自己最清楚不过。他之所以不再打猎,原因是……

那个和尚,普贤和尚。(“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也知道你穷困潦倒,三餐不继……虽是畜生,也有亲情……别再滥杀狐狸了。”)“那和尚滔滔不绝地劝我,到头来我也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很过分。没办法,我天生迟钝,要不是被和尚点醒,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只要有人指点就能参透,也不坏呀。”“或许吧。”(参透了吗?根本没参透!)“所以我从此就不再猎狐狸了。”“这位大爷,”此时阿银一张白皙的脸转向弥作,说道,“野兽这种东西是会乘虚而入的。若是为人光明磊落,它们也没办法让人中邪;反之,若被它们发现人心虚,说不定就真的会变成妖怪出来作弄哟。”“也许吧。”“所以您自己也得多小心。”说完,阿银从挂在腰际的小药盒里取出几颗药丸,放在弥作的掌心。“这是些提神药。奉劝您吃下去歇一会儿再出发。我不知道您要上哪儿去,但还是稍微补补元气吧。”“太、太感谢你了。我、我正打算前往这座梦山后头的寺院,造访当初开导我的和尚。没多少路了。”“后山的寺院?那不就是宝塔寺吗?这可不行哪,大爷。”

阿银突然大声说道。“宝、宝塔寺那儿出了什么事吗?”“这您有所不知,宝塔寺那一带正乱哄哄的。官府好像派了许多人到那儿,恐怕很难进去。”(官府。)“这是怎么回事?官府?”“说是在追捕嫌犯。”“追捕嫌犯?什么样的嫌犯?”“那还用说,当然就是坏人。不是盗匪就是山贼。据说一逮到路过这一带的旅人,便把他们剥个精光,然后把他们杀掉。一些比路匪更坏的家伙。”(杀人。)“你、你是指宝塔寺的普……”(普贤和尚?不会吧?难道登和她……在被杀之前漏了口风吗?)“怎么啦?大爷,您还好吧?”

阿银皱着眉头问道。感觉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远。(普贤和尚?那个男人?那、那个男人,已经被捕了吗?)“为什么?”“您问我为什么?您这问题可真奇怪。我只听说,五年前有个在江户大阪为非作歹的盗匪头目,名叫荼枳尼伊藏,现在正躲在宝塔寺里头。噢,天哪天哪。据说捕快还没抓到人,所以,您最好别上那儿去。”(荼枳尼伊藏。看样子我的运气还算不赖呢。这下子可走运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请她帮个忙吗?像只狐狸一样。)“您怎么啦?大爷,来,把药吞下去吧。”

弥作把药含进嘴里。味道有点苦。此时他感觉意识变得一片模糊,渐渐为梦山的梦吞噬。他就这么在狐森的祠堂前湿漉漉的苔藓植物包围下,安静地失去意识。二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

睁开眼睛,他看到正上方是一根又粗又黑的梁柱,慵懒地挂在沾满煤灰的昏暗的天花板上。整个房间到处是煤灰,给人朦胧的感觉。看着看着,就连眼睛都朦胧起来。转头往旁边瞧,只看到一大片黑得发亮的地板。看样子应该是栋农民的房子。

不远处坐着一名男子。“你醒啦?”

那男子说道。

弥作坐起身来,甩了几下脑袋。一阵刺痛顿时从脖子冲向脑门。“你还不能起来。”

男子伸手按住弥作的肩膀说道。他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个乡下人,虽然也不是个武士,但穿着打扮相当整齐。

弥作把身子转了回来,低头望着地面。“治平,治平,拿些水过来。”

男子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从耳朵侵入,在弥作脑壳里四处乱窜,让他头痛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一位个子矮小的老人端着茶碗走了进来。“喏,喝下这碗水吧。”说着,老人把茶碗递给了弥作。这是一个有点破损的粗碗。(那个女人呢?阿银?阿银呢?)

弥作伸手接过茶碗。“觉得好些了吗?”

老人问道。“我……”

弥作张开了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因为下巴一动,耳根一带就痛得使人痉挛。他勉强含了一口水,皱着眉头吞下去,整个人便往前俯卧在地板上。

他就这样趴了半个时辰。

年轻男子与老人似乎一直坐在俯卧着的弥作身旁。“这是哪里?”

弥作缓缓抬起头来问道。

老人回答是他家。年轻男子接着说:“我正好打狐森经过,看到你倒在白藏主祠堂前头,就……”“正好?”

不太可能吧,那不像是有人会经过的地方。

弥作什么话都没说,但想必脸上已经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年轻男子见状便开始解释:“我不是坏人。我叫山冈百介,是江户京桥人。说了你应该也没听过。就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黄表纸作家吧。最近我专门写些让小孩解闷的读物和谜题,因此大家都叫我谜题作家百介。希望日后有机会能……”“写些百物语吗?”一旁的老人以揶揄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很快就不时兴啦。恐怕还没等到你出名,就已经过时了呢。”

百介面露嫌恶的表情回道:“这不过是治平个人的看法,可是在任何时代里,妖魔鬼怪的怪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我认为,怪谈乃书籍故事之尊,所以……噢,我讲到哪儿了?喔,对,所以我才要这么累,游历诸藩到处收集掺杂咒术、迷信与古怪传说的乡野奇谈。结果,当我打狐森的古老祠堂前经过时,就……”“干吗讲那么多以前的事?之后你就怎么了?”

个子矮小的老人倒着茶问道。“怎么了?就是碰巧看到了这个人呀。”“你认为这又是狐仙帮你带的路吗?别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那座森林的传说,其实是在治平我出生之前的事了。”(狐森的传说?)

弥作没听过这则传说。

弥作原本是上州人。他搬到甲州是十年前的事,所以许多以前的传说他都没听说过。他在狐森落脚时,那座祠堂已是腐朽不堪,无人参拜,只有许多狐狸在里头蹿动。“是个什么样的传说?”“噢,抱歉。这个嘛……”“是这样的,我是个……”“你是个猎人吧?”名叫治平的老人冷淡地说道,“直到四五年前为止,你都住在那座森林中自己盖的小屋里,是吧?后来你好像搬走了。现在森林里狐狸与日俱增,真教人伤脑筋。”“你知道我是谁?”

弥作惊讶地问道。老人则撅起嘴唇,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或许你不知道吧。”他边说边从弥作手中取回茶碗,“我已经在这一带住了五十年啦。”

老人虽然这么说,弥作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这也难怪,弥作住在狐森中时,几乎没和其他人往来。“那座森林里的祠堂到底是……”

弥作还没问完,治平便有点不耐烦地回道:“祭祀的当然就是狐仙啊。”“祭祀狐仙?”

这弥作就不知道了。(那么,那女人是……)“我以为那是祭祀稻荷的祠堂。”“不对,不对。”治平连忙挥手说道,“那座土冢是一只名叫白藏主的老狐狸的坟。它是那座森林的土地神。就是因为有它的庇佑,当地才有那么多狐狸。所以,原本是禁止在那座森林里抓狐狸的。”“真的吗?”

弥作在那座森林里抓了好几年狐狸。而且,还在祠堂前杀了不知多少只。(这难道是报应?)

老人以无精打采的眼神凝视着弥作,问道:“你会怕吗?”“嗯。”“也难怪你害怕。不过,我想你大概不知道这件事,才会在那里抓狐狸。至于白藏主作祟或怨灵之类的事……”(这种事……这种事我哪会怕。只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躺在那里?”“喔,那是因为……”“被妖魔附身了吗?”(被妖魔附身?这么说来,那个女人——阿银是……果然是……不,可是……应该不可能吧。)“是有、有个女人。”“女人?白藏主就是母的呀,是只雌狐呢。”(雌狐?那么,那女人就是……)“可、可是,我……”

治平突然神经兮兮地大笑着说道:“你这个猎人怎么这么胆小?不用担心啦。畜生就是畜生,怎么可能作弄人?会被这种东西吓到的无非是胆小妇孺之辈,或愚蠢至极之流。反之,了解五常之道的智者,狐狸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

五常之道,也就是仁、义、礼、智、信。“我刚刚跟你讲过,白藏主的故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百介是个一听到这种事就全盘皆收的呆子,但我可不一样。在这梦山山麓住了五十年,从来没被什么妖魔鬼怪吓过。更何况,那些可恶的狐狸老是蹂躏附近的田地,幸好有老兄你搬来把这些恶棍全杀光。”

全杀光?听到这句话,弥作不禁浑身痉挛,伸出双手看了起来。这双手好脏呀。上头沾满泥土、枯草、汗水以及鲜血。“难道我真的碰上狐狸精了?”

弥作说道。

治平闻言,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不久前,弥作都不相信狐狸会幻化成人这种蠢事。若今天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现在他脸上也会有着同样困惑的表情。

弥作继续说道:“的确,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狐狸会成精这种事,不过,正如治平老先生所说,我直到五年前都住在那座森林里,捕到狐狸就剥皮去卖。正如你所说,在五常之道方面我是有所欠缺,因此,今天才会在那座森林做了那场白日梦,这一切都是我的……”“喔,你等等。”治平打断了弥作的话,说道,“我不清楚你遇到了什么事,但可不能马上就断定是白日梦。你遇到的女人,说不定真是个人,甚至可能是个女强盗。”(强盗?会不会是官府正在追缉的强盗头头?)“对了,那宝塔寺……”“宝塔寺?宝塔寺怎么啦?”“没有啦,就是……”“你和宝塔寺有什么因缘吗?”

百介惊讶地瞪大眼睛问道。但弥作不敢说出真相,只好含糊其词地反过头来问治平,宝塔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噢,就是和白藏主有关呀。”“就是那只狐狸还是什么?”“是的。就是那只老狐狸,它化身成和尚,在宝塔寺做了五十年的住持。这古怪的故事够傻了吧?不过是昔日的民间故事罢了。”“狐狸变成宝塔寺的住持?”

如果它变的是和尚,那倒还好。“那……那是……”“所以我说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呀。”

治平扭曲着一张脸说道。“你也有兴趣吗?”

百介问治平。“噢,这个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件事会牵扯到宝塔寺?)“算了,这种古老传说是查不出真相的。”

治平似乎放弃了,说道。

百介则苦笑着说:“治平认为这不过是个捏造的无聊故事,事实上,我周游列藩,到处听说类似的故事呢。”“所以,更能证明这些故事都是唬人的。”“别打断我的话,就让我扼要地说明一下。在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有多久,反正应该是治平出生之前,大概五十几年还是一百年前,那座森林里住着一个和你一样的猎人,而且也专门抓狐狸。”“既然他靠打猎为生,抓狐狸也是理所当然的。”“也许吧。那个猎人和你一样爱滥捕,他把森林的土地神,也就是一只老狐狸所生的许许多多幼狐悉数猎捕殆尽。老狐狸悲恸异常,就化身为宝塔寺的住持,前去造访这个猎人。”“他为什么选择宝塔寺?”“因为宝塔寺的住持刚好就是猎人的叔父,原本就叫白藏主。”“噢……”“幻化成白藏主的老狐狸和猎人见面之后,便拿出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一小笔钱交给猎人,要求他别再杀生,也教诲这个猎人,杀生的罪孽将让他下辈子遭报应等等。”(“求求施主别再杀生了……贫僧就以一贯钱买下你的捕狐陷阱吧……虽是畜生,也有亲情。杀生之罪,将成为你投胎转世的业障……别再滥杀狐狸了。”)

那个和尚就是……普贤和尚。没想到,就是那位和尚。怎么可能?怎么有这种事?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弥作不由得脊背发凉。“可是,一个猎人如果不再抓狐狸,就没办法维持生计。他从和尚手上拿到的那点钱没多久就花光了。于是他便前往宝塔寺找他叔父,请求白藏主允许他抓狐狸,要不然就再给他一笔钱。这下老狐狸伤脑筋了。”

说到这里,百介从怀中掏出笔记簿,看了一下,继续说道:“老狐狸决定早猎人一步赶往宝塔寺,设计诱出本尊白藏主,并杀了他来果腹。”“真是恶劣。”“它毕竟是只畜生嘛。”治平有点不耐烦地说道,“但要说恶劣,最应该被指责的应该是那个猎人,因为他杀害了更多生命,不,猎人之中最可恶的其实就是……”(就是我。)

百介翻了翻笔记簿,继续说:“狐狸再度变身为白藏主之后,击退猎人,后来连续担任宝塔寺住持五十年之久。五十年后,他前往倍见的牧场参观狩鹿,结果真面目被名叫佐原藤九郎的乡士饲养的两条狗——鬼武与鬼次看穿,当场就被咬死了。

据说那是只刚毛银白如针、浑身雪白的老狐狸。”“雪白的?”(那个女人,那个巡回艺伎……)“据说那只老狐狸就被埋葬在我发现你的那座小冢。后来居民开始祭祀白藏主,尊它为森林守护神,之后就没有人敢在那里抓狐狸了。”“至少在你搬来之前为止。”

治平以沙哑的声音做了个总结。

一座没有人敢在里头抓狐狸的森林。这就是这座森林里狐狸为数众多的原因,弥作也是因此才在那里定居下来的。

百介再度打开笔记簿,说道:“之后,凡是狐狸精幻化成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甚至连如狐狸般愚蠢的法师都被称为白藏主——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另外,也有人认为能剧《钓狐》就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的。”

弥作愈听脑子愈混乱,不,应该说是愈错乱。他喝点水润泽喉咙,才渐渐讲得出话来。

未免太巧合了。这故事里的猎人,所作所为几乎和弥作一模一样。如果这真的是自古以来的传说,不就等于弥作的前半辈子都白活了?自己过的竟然是和古老传说完全一样的生活,这不是件很可笑的事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弥作忍不住问道。百介再度翻阅起笔记簿。“当然,这故事有几成属实,我也无法确认。不过,宝塔寺里好像也有类似的传说。事实上直到十年前为止,那座小冢与祠堂都是由宝塔寺负责管理的。我曾经和已经过世的住持见过面,听他提过这个故事……”“什么!”(这家伙见过伊藏?)“你、你见过那、那位住持?”

百介讶异地望着一脸狼狈的弥作。“见过呀。如果再晚一点,可能就没能赶上了。”“没能赶上?你的意思是……”(是指捕吏的封道搜索吗?)“你说你赶上了,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十天前而已。当时我初到此地,才开始寄住在治平家不久。”(十天前?)“那,你来这里主要是……”“主要是为了打听一件事。听说这里好多年前真有一位叫作白藏的和尚,寺传中也有记载,说这和尚很疼爱一只独脚狐狸。所以,我好奇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的源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问的是……”

百介这下更是一头雾水了。“提到独脚狐狸,其实唐朝就有类似的传说,讲的是一只独脚但博学多闻的老狸猫,但不是狐狸。”

弥作紧张得一颗心乱跳。“对、对不起,我、我要问的不是这件事,是……”

这下百介打断了弥作的话:“你要问宝塔寺的事情吗?那座寺院昔日一度香火鼎盛,但不知你知不知道,现在只剩下住持一人独自留守。唉,看来挺寂寞的。记得这位住持叫作白玄上人,又称普贤和尚,被誉为普贤菩萨转世。哎,你会不会也认识他?”

弥作低着头,轻轻回答了一句:“是的。”

百介闻言,露出了奇妙的表情。“奇怪,我去找他时,他看来还老当益壮的呢,真没想到现在会碰上这种事。治平,你说对不对?”

治平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同时拿起身旁的铁壶,在刚才那只碗中倒了些水。“你指的是官府的搜索吗?”“什么?”

百介惊讶地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那个和尚被逮捕了?”“他死了呀。”“是被判死罪,还是当场被打死的?”“噢,看来咱们的话没对上。”百介困惑地搔搔头说道,“其实是这样的,之前我之所以去拜访他,是因为那个传说和唐土的故事很类似,想了解详细情况。我问他有没有相关文书可供参考,那和尚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表示会到经藏或库里找找。”“真的是那位和尚?”(这怎么可能!)“和尚要我等候三日,所以,过了三天,也就是六天前,我再度前往宝塔寺。但走进寺院大门后,任我怎么喊都没人回应,走进去一瞧,才发现他在本堂,已经死了。”“六天前?”“是的。我真的吓了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回这里,拜托治平通报附近百姓。”“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本山在哪里,属于什么宗派,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举行葬礼,后来我们只好从邻村寺院请来一位和尚,草草安葬了他。”(伊藏死了?!不,不可能。不是才说过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吗?那么我……)“我到底……我到底昏睡了几天?”弥作以嘶哑的嗓音问道。“怎么啦?看你脸都发绿了。”

治平拍了拍弥作的背,递给他一碗茶。弥作接过来一口气喝干,告诉两人那巡回艺伎阿银说了些什么:“那、那座寺院里,有个盗匪头头。”

寺院是最好的掩护嘛。“还说这个盗匪专门劫掠路过梦山一带的旅人。”

比拦路抢匪还恶劣。“一逮到人就杀。”

治平满脸惊讶地问道:“这么说来,你真的是碰上狐狸精了。哪可能有这种女人呀,那一定是狐狸变的啦。”

治平这番话朦胧地在弥作耳边响着。(你们在说什么?我看你们俩才是狐狸精。)

接着,在不知不觉间,弥作又昏了过去。三

丁零——

他似乎听到了铃声。稍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白,视野一片模糊。没有梁柱,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天空。天空?

怎么回事?只觉得地上湿湿软软的。他转头望望。那老人呢?那年轻人呢?他闻到潮湿的泥土有点潮湿的臭味。

绿色。白色。阳光。蕨叶丛与水滴。“弥作。弥作……”

有人在喊弥作的名字。啊,是法师。蕨叶丛后方似乎有一位和尚。这和尚是狐狸变的吗?(可是,我已经把这和尚杀掉了呀。把他用铁锤捶死了,像捶死一只狐狸。)“弥作。弥作……”(不,不对。)

弥作醒了过来。喔,这里是土冢,是狐森的土冢。那和尚并不是普贤和尚。“老大……”

弥作一下子跳了起来。蕨叶丛对面的草丛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缠法衣、手持锡杖的大块头老人。他就是荼枳尼伊藏。“我还以为你已经逃走了呢。”“老大,老大,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登和呢?你把她给杀了吗?”(登和。我把登和给……)“杀……杀了。”“真的吗?”只听到一个低沉粗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响着。(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嗯,是真的。我……”“我是不是瞎了眼睛看错人了?喂,弥作,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弥作,不过是杀个女人,竟然得花上三个月?”

伊藏挥舞着丁零作响的锡杖走向弥作。从树梢泄下的阳光形成点点亮斑,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模糊。不过,来者应该就是伊藏,一定错不了。“因为我不知道她住哪里。”“我没告诉过你吗?你打算和她一起远走高飞吗?”“胡说八道。我已经……”“我说得没错吧,登和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杀她?”(“大爷真的……真的要杀我吗?我没有跟任何人泄露消息,都没有讲啊。至少饶了这条性命。孩子他……孩子他……”)

血花四溅。“我把她杀了。”(我,我就是用这双手,杀了登和。)“杀她,就像杀狐狸那样吗?”“是的,像杀狐狸那样。”“为什么?”“就是照你的吩咐啊。”

伊藏大笑起来。那是从丹田发出的轻蔑的笑声,坐在地上的弥作手里抓着泥土,愣愣地看着伊藏大笑。“嗯。刚刚飞毛腿政吉已经传来消息说,品川的旅馆里发现有人殉情自杀。女的,确实是登和。”“你果然在监视我。”“我能相信你吗?”

伊藏大吼一声,抡起锡杖,使劲朝弥作打下去。

弥作从土冢上滚落下来。“我完全按照老大的吩咐……”“废话少说!”

伊藏开始踢弥作。“我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给杀了,就用这双手……”

弥作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上面沾满了泥土、枯草,还有——血。(这些血,是我亲生骨肉的血。)“哈哈哈,所以,我才要问你为什么要杀害他们?”“那不是老大您吩咐的吗?”“是你自己搞错啦!”

弥作腹部被踢,整个人蜷作一团。“即使没有我吩咐,你也应该把登和处理掉。喂,弥作,你这家伙真大胆,竟敢搞上老大的女人,是不是不要命了?我本来打算取你性命的。你不只搞了我的女人,还把我关的女人放走,交代你的事也做得一塌糊涂。你居然还敢跑来找我,骗我说要改邪归正,却搞出了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弥作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这……老……老大……”“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问你,登和原本不就是你的女人吗?当时你还没来道上混。你忘了自己五年前在这里做的决定吗?你早就把灵魂卖给我了。”

伊藏再度挥起了锡杖。“我、我可不记得曾把女人卖给你啊。”

混账!锡杖又朝弥作背部打了下来。

呃!弥作发出痛苦的呻吟,口中含满血水。“干杀人放火这一行的强盗,怎么可能和良家妇女成家?我曾警告过你,干我们这行绝不能为感情所累,所以,千万别沾染上女人。我说过吧?我警告过你吧?”

伊藏不断用锡杖捶打着弥作。“所、所以,我才和登和分手。后来,老大你就将登和据为己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难道我所有的事情都得一一向你报告?你以为你是谁啊?是她自己跑来找我,主动献身的,还说要她做任何事都可以,所以我才把她留下。可是看看你们是什么德行,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旧情重燃,还敢说自己想金盆洗手?你这个窝囊废!”

弥作下巴挨了一记上踢,他整个人仰天翻了过来。

蕨叶丛上的露水闪闪发亮。

他感到呼吸困难。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为什么觉得四周都在摇晃?是不是由于树叶缝隙间泄下来的阳光?他觉得所有的树木都在摇晃,夕阳也在摇晃。

不,百介不是曾说过,宝塔寺的住持在六天前死了。不。那是一场梦。可是,阿银也说了。官府派人到宝塔寺抓人。

那也是一场梦吗?不。难道,就连五年前的那件事也是一场梦?根本就没有普贤和尚这个人?难道当时那是狐狸化身?若真是如此,一切都是梦,都是梦。全都是狐狸搞出来的幻觉。

弥作把手伸进怀里。

这不是很奇怪吗?伊藏为什么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伊藏如此谨慎多疑,怎么可能没带半个手下护卫,就独自跑进狐森来?

弥作把脸转过去。

伊藏背对天空,在阴影中的五官完全看不清楚。唉,这光景。

这光景,不就和五年前完全一样吗?当时弥作就是在这里,像这样。不,这不就和……(伊藏已经死了。现在对我又是骂又是踢的,一定是只狐狸。一切都是骗人的,是狐狸幻化来作弄我的。)

弥作在怀里摸到自己的武器。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武器。

弥作抓到的狐狸之所以能高价卖出,理由是:狐狸皮上没半点伤。

皮上既没有枪伤,也没有刀伤。因为他以熊脂烹煮的老鼠做诱饵,活捉到的狐狸,全都被这把铁锤……

弥作弓着身子一跃而起,将对方扑倒在地,趁其惊恐不已时,朝对方眉间施以一击。(啊。和那天完全一样。)

血。

只见作僧侣打扮的男子身子往后一仰,缓缓倒下去。法衣在风吹动下膨胀起来,锡杖咔嚓一声被抛了出去。接着传来一阵沙沙声,如同墨染的布摊了开来。

弥作往后倒退几步,来到土冢上方,沿着斜坡一屁股坐下。(完全一样!)

和尚额头流着血,四脚朝天仰躺在地上。前方是闪闪发光的蕨叶丛。

一切都是从这光景开始的。

五年前,一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卑躬屈膝地拜托弥作别再杀害狐狸。和尚告诫他,生命有多可贵,杀生罪孽又有多深重,但弥作完全没有听进去,一心只想赚更多的钱。因为他打算和登和成家。

待他向和尚说明原委后,和尚就给了他一点钱。和尚还承诺会答应弥作的任何要求。但弥作没有接受,他表示那点钱解决不了问题。不料那和尚非常坚持,任弥作再怎么闪躲,他还是紧追不放。

最后那和尚举起手中的锡杖,大喝一声。弥作便反射性地拿出铁锤把和尚给杀了。

今天也是同样的情况。

当时,从祠堂后头走出一个人,就是伊藏。“好啊,这下子被我看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来帮我些忙吧。像只狐狸似的。喂,猎人。猎人。”

丁零。

一阵铃声响起。弥作回头一看。只见祠堂后方露出一双尖尖的长耳。是狐狸。这怎么可能?“谁?是谁?”

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倏然从荒废的祠堂正后方冒出来。“什么人?”

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白色的脸。“狐……是狐狸?”

当然,这是错觉。他不过是把修行者扎头发的木棉头巾错看成畜生的耳朵,后头往下垂的带子误认为是狐狸尾巴,并把这男子光滑白皙的脸庞看成是狐狸的脸,就是这么回事。

结果,站在他眼前的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子,胸前还挂着一只很大的偈箱。“你以为变成人形就有用吗?我不会再受骗了。”弥作抡起手中的铁锤,说道,“你是狐狸!你是只狐狸吧?”

男子以悲伤的眼神凝视着弥作,或者说是凝视着弥作后方的尸体。“你把他杀了?”“是的,我把他杀了。我把他杀了又怎样?我是个猎人。猎人杀狐狸是不会犹豫的。你放马过来吧。你这只死狐狸。”

弥作又往前跨出一步。“喂,且慢。你看我这身打扮,我不过是个专门除妖驱邪、游历诸藩的苦行僧。如果我是个妖怪,身上会带这些东西吗?”

男子从胸前的偈箱中掏出几张护身符往空中撒去,纸片缓缓飘落地面,有的还掉落到弥作脚下。

弥作将它们踩烂。“少啰唆!我不会再上当了。”弥作大吼,“你一定就是狐狸。不只是你,那个女人、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不,连伊藏和那个和尚,全都是狐狸!你们都是狐狸变的。没错,我一直被你们耍得团团转。根本没有经过五年。全都是骗局。你们这些畜生还真厉害,还能变得这么像!”

弥作再度举起手中的铁锤。

男子依然一动不动。“果不其然,看来杀人不眨眼的弥作真不是浪得虚名,身手如此矫健。可是,你杀得了我吗?”“哼!你还真大胆。我懂了,我已经懂了,你们的心情我都懂了。我不该杀小孩的。因为即使连畜生也有亲情。”

弥作泪水夺眶而出。“我确实杀了小孩,你们的小孩。请原谅我,我确实杀了好多只。可是,我已经不再杀生了。所以,请你立刻停止作法,我这就离开,去和登和一起生活。”

啊,已经受不了了。不管是做梦还是幻觉,弥作对杀人已是彻底厌烦,厌烦透了,非常疲倦。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归正常生活。然而,白衣男子用非常沉稳的语气清楚地说道:“登和她已经不在了呀。”

这只狐狸竟然还在演戏?“住口!我不是告诉过你,不会再被你骗了吗?”“我没有骗你,登和她已经……”“好,我知道了。不必再演戏了!”“是你亲手杀害她的。”“不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了吗?!”

弥作终于把铁锤放了下来。“你看,我已经不再杀狐狸了。这一切都是梦吧,告诉我这是一场梦!”“不,这不是梦。”“你说什么?”“这五年来——你替强盗干活的这五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事实。”“骗人,我不会被你骗了!”“别再逃避了。你虽然没再杀狐狸,却改为杀人,这五年里你杀了这么多人。最后甚至连你自己的骨肉都……”“别再说了。别再说了。”“禽兽是不可能幻化成万物之灵的。你还真是可笑,竟然还以为我是狐狸的化身,其实是你自己心虚。”“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这一切……”“这不是梦,看看你自己的手吧!”

弥作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孩子的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弥作崩溃了,如今已是虚实不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男子把手中的铃铛凑向弥作的鼻尖,摇了一下铃。“御行——奉为——”

弥作猛地跪下了。“弥作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属实。你确实杀了慈悲的普贤和尚,也杀害了无辜的旅人,而且在当强盗时杀害了许多人,最后甚至连钟情你的女人,还有你的骨肉,都被你杀害。你罪大恶极,一辈子都无法解脱。不,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你下辈子还是要背负这些罪孽。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只有那个伊藏是狐狸。”

白衣男子说着,缓缓转过头去。

刚刚那穿着法衣的盗贼还躺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尸体旁,摇了一下铃。“你还真是罪大恶极呀,老狐狸。”

蕨叶丛摇晃起来,露水滴落。“这一切……这一切如果不是事实,也是因为狐狸的缘故。就是因为狐狸,我,我这双手,刚刚才……”

动手杀人。“普贤和尚也就是荼枳尼伊藏,五天前已经死了。那年轻人不是这么说的吗?那不是很好吗?”

白衣男子说完便蹲下来,利落地脱下了伊藏身上的法衣。“这畜生不配穿这身衣服。这是普贤和尚的法衣。不,是白藏主的法衣。来,弥作。”

男子把法衣交给弥作。“从今天起,你就是白藏主了。快穿上衣服,剃度干净,立刻去宝塔寺。后半辈子就在那里为遭你杀害的人祈祷冥福吧。”“宝、宝塔寺?”“那里现在没有人,全被抓走了。”“全被抓走了?”“快去吧。”

弥作慌忙抓起法衣,飞也似的沿着分不清是梦还是山的梦山小路跑去。四

猎人离开后,谜题作家百介才从祠堂后面现身。

从土冢上往下看,身穿白衣的又市背后,有个只穿着内衣、个头非常大的秃头男子,呈大字躺在地上。“又市。”百介呼喊着跑下土冢。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森林树荫下窜出来。一看,正是巡回艺伎阿银和已经换下农人装扮的大嘴巴治平。“又市,那家伙不会出问题吧?”“应该没问题。”又市双手抱胸说道,“除了弥作和这个伊藏之外,官府从昨晚到今早,已将荼枳尼那帮歹徒悉数绳之以法了。”

听又市说完,治平还是很担心地看着猎人离开的方向。“不过,那猎人毕竟和那些家伙是一伙的,而且罪状也不轻。他们这群无情无义、目无法纪的歹徒,一被逮捕就会出卖同伙。即使不会立刻出卖,官府严厉的审问大概也会逼他们松口。总之,即使他安全逃回去,回到他们的根据地宝塔寺,也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吧?”“不必担心,大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真的吗?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又市还没回答治平的问题,百介便插嘴问道:“又市,这次,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完全蒙在鼓里。“噢,其实也挺仓促的。”又市说完,取下头布擦了擦脸,“真对不起你,我们突然找你来帮忙,想必把你吓了一跳吧?”“这我不介意。”

百介挥挥手说道。这时又市突然露出难得一见的悲伤表情,淡淡地说:“唉,我也是受登和所托。”“登和?就是和刚刚那个猎人有婚约、后来又被伊藏据为己有的女人吗?”“没错。”这次轮到治平回答,“那姑娘真可怜。为防万一,原本我们已经安排她躲到江户品川去了。”“躲起来?”“是的。但弥作这家伙要比想象中厉害,一下子就找到她了。我赶到品川时,登和已经不见了。”“我还是不懂。”百介摇头说道。他完全搞不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是,又市一脸神秘地回答:“好吧,容我把原委从头说来。五年前,弥作在这座森林里以捕狐为生。”

这个百介已经知道了。“后来,他在市场上认识登和。据说弥作打算和她成亲,因此更努力猎捕狐狸。但就在这时,宝塔寺住持白玄这位怪和尚前来劝他别再杀生。想必你也知道,宝塔寺是个快要废弃的山中寺庙,据说白玄和尚慈悲心肠。只是不论他如何劝诫,弥作就是不听,逼得这位仁慈如普贤菩萨的和尚露出了怒容,朝他大喝一声,不料……”“就这么死在弥作手上。”阿银把话接了下去,“那猎人大概也不是存心要杀害他,总之这不过是个偶然,算是个不幸的偶然吧。在他杀完和尚时,这家伙……”阿银看了看躺在地下的伊藏的尸体,“正好就躲在这座祠堂后面你原本藏身的地方。”

百介也朝尸体看了一眼。据说荼枳尼伊藏宛如恶鬼罗刹,是个恶名昭彰、无恶不作的恶徒,也是个盗匪头目。然而,眼前躺在地上的他,既非鬼也非蛇,死了也没露出尾巴,不过是个秃头的老人罢了。

又市凝视着伊藏的脸说道:“这家伙呀,可以说是强盗中最恶劣的。他奸淫掳掠样样都来,就连同行的盗匪都怕他。他在京都大阪一带干了太多坏事,令自己无处容身,只好流浪到江户。到了江户,他仍旧不改大开杀戒的习惯,最后连江户也待不下去,只好转移到甲府这一带。这时,他碰巧看到弥作杀人,就恐吓弥作。也算是狗急跳墙吧,结果——”“这恶棍还真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治平说道。但百介还是听不太懂。“伊藏逼弥作当他的手下,否则就要向官府报告他杀了人,是吗?”“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呢。”治平愤愤不平地说,“不过说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伊藏这家伙做起坏事来脑袋特别灵光。想必这混账并不认为弥作能当个好手下,而是一眼就看出弥作在杀人上的天赋。”(杀人也得看天赋?如果有的话,那应该算不上是技术吧。)

百介不愿再想下去了。

治平接着说道:“伊藏这家伙还看上了被弥作杀害的人——也就是气绝身亡的和尚。”“看上了什么?”“他决定借用这和尚的身份。”“噢,原来如此。可是这应该不容易吧?即使不是盗贼,不论是谁,只要不具备僧籍,要变成僧侣并不是那么容易。”

百介说道。又市闻言,露出一脸苦笑。“这要看情况吧。”他回答,“如果他打算伪装的身份必须和许多人接触,即使不是和尚也很困难。反之,无论是乔装和尚还是大夫,只要不和人接触,就很容易成功。据说当时宝塔寺里只剩下几名小和尚,后来都失踪了。我们猜测,他应该把他们都给杀了。不,可能是他逼弥作下的手。再加上这座寺院如此荒凉,信徒大概也没几个,伊藏认为自己应该可以骗过这些信徒。总之,伊藏这家伙打算把地处荒郊野外的宝塔寺当贼窝,再慢慢将四散的手下找回来,准备在此地东山再起。”

阿银接下话说道:“这个计划也需要一些资金,所以这个恶徒先派弥作出去抢劫,以这种方式筹集资金,企图进一步招兵买马,好开始干坏事。对吧?”“可是,即使被伊藏抓到把柄,弥作为何甘于干这种差事?”

再怎么说,杀人毕竟是件很残酷的事。一般人应该下不了手,百介心想。难道说,弥作果真有杀人的天赋?但是,这真的算得上天赋吗?

治平说:“弥作也不知道背负了什么罪孽。伊藏这个恶棍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反正已经杀了人,杀一个和杀两个,甚至杀十个或一百个没什么两样。结果,可能是自暴自弃,过了两年左右,弥作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恶名远播,连江户人都知道。”“杀手?他不是变成抢匪吗?”“要重新聚集四散的盗贼,一定要有钱、有力量。荼枳尼伊藏需要这样来警告大家,谁敢背叛他就会没命。因此弥作就这么沦为伊藏肃清背叛者的工具。”“那么……”

阿银朝伊藏瞪了一眼,之后叹口气,说道:“最可怜的就是登和了。她急着想帮助性情暴变的弥作,找上了宝塔寺,没想到她的努力却适得其反。”“可是阿银,刚刚伊藏不是说过,登和是自己跑去找他的吗?”

阿银闻言,不屑地说道:“还不是掉进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对伊藏这种恶棍来说,自己找上门来的女人,哪有不纳为禁脔的道理?”“结果登和就沦为伊藏的女人。可她还是无法忘掉弥作。后来,她偷偷地和弥作旧情复燃。伊藏当然不会默不吭声。”

百介若有所悟,自言自语:“所以,事情才会变成……”“没错,”又市点头说道,“她怀了他的骨肉。登和担心弥作以及自己肚里的孩子,她知道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所以就躲了起来。但一想到弥作还留在伊藏那里,她又坐立难安。登和认为自己只身逃出虎口,日子也不会幸福,她非常担心伊藏对弥作下毒手,愈想愈焦虑,就……”“就来找你帮忙。是吧?”“可是,事情已经太迟了。”又市懊悔地说道,“我没料到伊藏派来的刺客会是弥作。想必弥作也知道他要杀的人就是登和。弥作的城府显然比我们想象中还深。”“一开始原本打算将除了弥作之外的歹徒一网打尽,所以我写了一封信到荼枳尼的根据地。喔,那些家伙的栖身处是登和从弥作那边探听来的。”“信?”“是的,我在信中谎称伊藏三天前暴毙了。他抢来的金银财宝就藏在宝塔寺里,谁先找到就是谁的,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必会争先恐后地冲向宝塔寺。这正中我下怀。到时我先诱出伊藏,让他离开寺庙,再通报官府前往围剿,便大功告成了。”

就是这样的,又市望着治平说。“可是后来如意算盘被打乱了。正如刚才所说,登和被掳走了。隔天,尸体就出现在沙滩上,还和一个男人绑在一起。”“这是被布置成殉情的模样?”“这些家伙做事还真周密呀。”又市说道,“看到登和的尸体时,就连又市我也有点乱了手脚。但是我是个举世无双的诈术师,怎么能闷不吭声?于是我便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骗了一个负责监视弥作、名叫政吉的小混混。”“怎么骗的?你这个耍诈术的,少给我故弄玄虚。”

治平质问又市。“那还不简单,就是让他们相信海边殉情自杀的,就是弥作与登和。”“原来如此。你捏造了弥作已经死亡的消息?”“没错。政吉立刻赶去回报,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品川,就被官府逮住了,如今可能正在接受审问,想必他会供出所有同伙,应该也会坚称杀人魔弥作已经死了。”“那么,伊藏收到的快报也是假的?”“没错。我们捏造了一段讯息:昨夜小弟亲眼看到登和被弥作所杀,今早已被人发现。但登和似乎已经通报官府,得小心官兵,因此弥作请小弟转告头目,请速前往狐森。”“噢。”“我们也赶紧改变策略,毕竟情势如履薄冰,出一点差错,就会全盘皆输。只要歹徒中有一个与伊藏或弥作相遇,我们的计划就会泡汤。同样,在这些歹徒落网之前,如果弥作与伊藏见面,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阿银蹭了蹭脚,说道:“因此,又市盯住伊藏不放,我则紧跟着弥作。弥作这家伙脚程很快,阿银我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他走进这座森林稍事歇息。如果他直接走到寺院,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真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呢。”

一如往常,这次百介对这班人的高超手腕仍是敬佩有加。这次百介虽然被治平叫来,但一直不了解事情原委,最后不明不白地帮他们布下了这个骗局。

虽然百介曾见过宝塔寺住持的故事是虚构的,但白藏主的传说倒是真的,这一带自古就有相关的记载。百介的行动,都在这群人的掌握之中。

百介带着复杂的心情俯视着盗贼的尸体。这个恶棍浑身被草露沾湿,已经气绝。

百介也试着体会弥作的心境,但实在无法体会,实在无法体会他的心境。“又市,”百介注视着尸体的脸,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原本就看准弥作会在这里杀掉伊藏吗?”(这就是设下这个局的最终目的?)

百介抬起头来,仰望着又市。“你是希望借弥作之手,解决掉伊藏吗?”“那家伙……”又市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百介先生,情况并非如此。”“那是怎样?”

百介不由得悲伤起来。于是他又问道:“你这些计谋还能解决什么其他问题?比方说,弥作将因此得到救赎?”

今后弥作将会如何?他将有什么感受?

又市一句话都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戳着蕨叶丛。

反倒是治平替又市回答道:“百介先生,伊藏与弥作为非作歹,已罪无可赦。如果伊藏继续如此教唆弥作杀人,如果弥作真的厌烦了,只要把伊藏杀了就成。以弥作的力气,杀伊藏应该不成问题,但他直到情势恶化至此都还没有杀了伊藏,原因何在?”

百介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治平看了一眼死去的伊藏,懊悔地说道:“我们还能怪伊藏这家伙吗?弥作虽是奉命行事,但他却亲手杀了登和,连尚未出生的小孩都惨遭他杀害,他还能有任何理由辩解吗?所以伊藏这个死在这里的歹徒,其实就等于弥作自己。连怀了自己孩子的女人都要杀死,就算是被迫也不能谅解。这让我们一筹莫展。所以,正如你所说,不是这家伙死,就是弥作死,问题才能完满解决。我们并不嗜血,但这也是无可奈何。当弥作对登和下手时,我们其实就已经失败了。今天这样做,难道仅仅是为了报复吗?不,让当事人彼此砍杀,应该不是个完善的处置方法。没错,伊藏和弥作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若是被逮到,绝对要被处磔刑,即使今天没有横尸于此,也总有一天会受到官府的制裁。所以……”“这我并不赞同。”又市说道,“我们既不是官府的走狗,也不是义贼,因此并没有权力制裁或讨伐恶徒,甚至连指称对方罪该万死的权利都没有。”

话至此,又市静了下来。“制裁?这个字眼未免太狂妄,也太可笑了。不是吗,作家先生?”

又市缓缓地抬头仰望梦山。接着说道:“真悲哀呀。”

然后他望向百介,叮嘱般地说道:“难道不悲哀吗?”

百介也朝梦山望去。也不知这是山是梦,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百介觉得自己仿佛到了来世。“看来人不管是生是死,对这座山而言都没有什么差别。那家伙在这座山里变成了狐狸,变成了白藏主。”

又市说道。

此时,蕨叶丛一阵摇动,水滴飞溅。只见一只狐狸消失在森林中。“有人一直在听我们说话。”阿银说道,“就是那只狐狸。想必它觉得咱们吵死了。也许也认为我们愚蠢至极。”阿银自言自语,接着身子转了一圈,问道:“现在该怎么办?该把这家伙埋在这座土冢里吗?”“他毕竟也是白藏主嘛,虽然只当了五年。”

治平费力地站起身来。

百介则问道:“弥作也会变成白藏主吗?”“盗贼能当五年,狐狸能当五十年,弥作应该也行。”

说完,又市又摇了摇手中的铃。

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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