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李娟作品套装共3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7 07: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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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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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李娟作品套装共3册)

羊道三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李娟作品套装共3册)试读:

春牧场

+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李娟作品套装共3册)作者:李娟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12ISBN:9787917007810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自序

多年来我一直在机关上班,并不像绝大多数读者所认为的那样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上。而我的前三本书《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阿勒泰的角落》与《我的阿勒泰》也是在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写成的,我笔下的阿勒泰,是对记忆的临摹,也是心里的渴望。但是从2007年开始,一切有所改变。

2007年春天,我离开办公室,进入扎克拜妈妈一家生活。2008年,我存够了五千块钱,便辞了职,到江南一带打工、恋爱、生活。同时开始忆述那段日子,一边写一边发表,大约用了三年多时间。从一开始,我就将这些文字命名为《羊道》。最初,有对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们——的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赞美,但写到后来,态度渐渐复杂了,便放弃了判断和驾驭,只剩对此种生活方式诚实的描述,并通过这场描述,点滴获知,逐渐释怀。因此,对我来说,这场写作颇具意义。它不但为我积累出眼下的四十万字,更是自己的一次深刻体验和重要成长。等这些文字差不多全结束时,仍停不下来,感到有更多的东西萌动不止。

新疆北部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他们一年之中的迁徙距离之长,搬迁次数之频繁,令人惊叹。关于他们的文字也堆积如山,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生产方式、住居习俗、传统器具、文化、音乐……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文字都在制造距离,所有的文字都在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而我,更感动于他们与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欢乐、相同的忧虑与相同的希望。于是,我深深地克制自我,顺从扎克拜妈妈家既有的生活秩序,蹑手蹑脚地生活于其间,不敢有所惊动,甚至不敢轻易地拍取一张照片。希望能借此被接受,被喜爱,并为我袒露事实。我大约做到了,可还是觉得做得远远不够。

由于字数的原因,《羊道》分成三本书出版,恰好其内容也是较为完整、独立的三部分,时间顺序为《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这三本书各围绕扎克拜妈妈家迁徙之路上的一块牧场,展示着我所看所感的一切。想到能向许多陌生的人们呈现这些文字,真的非常高兴。又想到卡西那些寂静微弱的梦想和幸福,它们本如浩茫山野里的一片草叶般春荣秋败,梦了无痕。而我碰巧路过,又以文字记取,大声说出,使之独一无二。实在觉得这不是卡西的幸运,而是我的幸运。

最后感谢所有宽容耐心地读我、待我的人们,谢谢你们的温柔与善意。我何其有幸。李娟2012年6月荒野来客

在吉尔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四面张望,也看不到一棵树,看不到一个人。光秃秃的沙砾坡地连绵起伏,阴影处白雪厚积。遥远而孤独的羊群在半山坡上缓慢曼延,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尔阿特的确是荒凉的,但作为春牧场,它的温暖与坦阔深深安慰着刚从遥远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来的牧羊人们的心灵。

还不到五月,卡西就换上了短袖T恤,在微凉的空气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胳膊。我们拎着大大的编织袋去南面山谷里拾牛粪。我们小心地绕过沼泽,沿着山脚陡峭的石壁侧身前行。

阳光畅通无阻地注满世界,荒野的阴冷地气在阳光推进下,深暗而沉重地缓缓下降,像水位线那样下降,一直降到脚踝处才停止,如坚硬的固体般凝结在那个位置,与灿烂阳光强强对峙。直到盛大的六月来临,那寒气才会彻底瘫软、融解,深深渗入大地。

无论如何,春天已经来了。白色的芨芨草丛在大地上稀稀拉拉扎生出纤细绿叶,灰绿色野草稀稀拉拉冒出细碎的点状叶片。尤其在低处的水流和沼泽一带,远远看去甚至已涂抹了成片的明显绿意。但走到近处会发现,那些绿不过是水边的苔藓和微弱的野草。

流经我们驻扎的山坡下的那条浅浅溪流就是从这条山谷的沼泽中渗出的。由于附近的牲畜全在这片沼泽边饮水,山谷里的小道上和芨芨草枯草丛中遍布着大块大块的牛马粪团。我们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干的,先踢一脚,其分量在脚尖微妙地触动了一下,加之滚动时的速度和形态,立刻能判断它是否干透了。干透的自然拾走。没干透的,那一脚恰好使它翻了个面,潮湿之处袒曝在阳光下,加快了最后的潮气的挥发速度。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过时,再踢一脚就可以把它顺手拾起丢进袋子里了。

有时候踢翻一块牛粪,突然暴露出一大窝沸沸扬扬的屎壳郎,好像揭开了正在大宴宾客的宫殿屋顶。屎壳郎的名字虽然不好听,其实算得上是漂亮可爱的昆虫。它有明净发亮的甲壳和纤细整齐的肢爪,身子圆溜溜的,笨拙而勤奋。相比之下,张牙舞爪、色泽诡异的蝎子之类才让人畏惧而不快。

每当卡西踢翻一块大大的干牛粪看到那幕情景,总会夸张地大叫,指给我和胡安西看,然后冲它吐口水。

越往下走,我们三人彼此间离得越远,肩上扛的袋子也越来越沉重。我走到一块大石头边放下袋子休息了一会儿。抬头环顾,在沼泽对岸看到了卡西,她正躺在阳光下明亮的空地上休息。她的红T恤在荒野中就像电灯泡在黑夜里一样耀眼。离她不远处,男孩胡安西手持一根长棍往沼泽水里捅来捅去地玩,他后脑勺两条细细的小辫在风中飘扬。

半个小时后我们扛着各自鼓鼓的大袋子会合,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劳动令这个六岁的孩子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沉静而懂事。他一声不吭走在最后面,累了就悄悄靠在路边石头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时候,我们在半坡上站定了回头看,胡安西仍在视野下方远远的荒野中缓缓走着,孤零零的,小小的一点点儿,扛着袋子,深深地弓着腰身。

坡顶上,毡房门口,亲爱的扎克拜妈妈蹲在火坑边。她扒开清晨烧茶后的粪团灰烬,再搓碎一块干马粪撒在上面,俯下身子连吹几口气。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烬如苏醒一般在粪渣间平稳升起几缕纤细的青烟。她又不慌不忙盖上几块碎牛粪,这时大风悠长地吹上山坡,烟越发浓稠纷乱。她再猛吹几口气,透明的火苗轰然爆发,像经过漫长的睡眠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赶上前放下肩上的袋子,将所有牛粪倾倒在火坑边。妈妈拾捡几块最大的,团团围住火焰。一束束细锐锋利的火苗从干燥的牛粪缝隙中喷射出来。妈妈在火坑上支起三脚架,调好高度,挂上早已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歪嘴铝壶。

就是在这一天,可可走了,斯马胡力来了。

毡房后停着两辆摩托车和一匹白蹄黑马。除了斯马胡力,扎克拜妈妈的二女儿莎勒玛罕及丈夫马吾列也来了。骑马来的则是卡西的一个同学。

我和卡西洗手进毡房之前,把又脏又破的外套脱下来塞进缠绕在毡房外的花带子缝隙里,再从同样的地方抽出一把梳子拢了拢头发,取下发夹重新别了一遍,还互相问一问脸脏不脏。

明明只来了四个客人和两个孩子,却顿觉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围着矮桌喝茶,食物摊开了一桌子。可可缩在堆叠被褥的角落里翻看相片簿,两个小孩子跑来跑去。还有一个跑不利索的婴儿端端正正地靠着矮桌号啕大哭。

我们在吉尔阿特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也过来帮忙了,此时她正斜偎在巨大的锡盆边大力揉面,说要做“满得”招待客人。“满得”其实就是包子一样的食物。

昨天,妈妈和阿勒玛罕去了北面停驻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托汗爷爷家喝茶,带回了好几块宴席上吃剩的羊尾巴肥肉,煮得腻白腻白。另外还有好几大片厚厚的、浮在肉汤上的白色凝固油脂。当我得知阿勒玛罕要把这些好东西剁碎了做包子馅时,吓得一声不吭,暗暗决定等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突然嚷嚷肚子疼。

但真到了包子热气腾腾出锅的时候,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在拼命忍抑的情况下还是不知不觉吃了三个……边吃边极力提醒自己:嘴里正嚼的是白白的肥肉,腻汪汪的羊油……一点儿用也没有。

想在荒野里抗拒食物,几乎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但凡能入口的东西总是发疯似的香美诱人,枣核大的一截野生郁金香的根茎所释放的一点儿薄薄的清甜,都能满满当当充填口腔,经久不消。

饱餐之后总会令人心生倦意。大家在花毡上或卧或坐,很少交谈。

卡西的同学是东面五公里处的邻居,来认领自家失群的羊羔。这小子坐在上席,一声不吭地吃这吃那,把可可放羊时从悬崖上摘回的一大把野葱吃得只剩三根。

昨天傍晚我们赶羊归圈时,发现多出了一只羊羔,可可就把它单独拴起来。今天出去放羊时他散布出这个消息,中午失主就找上门了。

那只怒火万丈的褐色羊羔就拴在门口。一看到有人靠近,它立刻后退三步,两只前蹄用力抵住地面,做出要拼命的架势,并偏过头来紧盯对方膝盖以下的某个部位。我走过去扯住它细细的小蹄子一把拽过来,抚摸它柔软的脑门和粉红的嘴唇。它拼命挣扎,但无可奈何。

我搂着羊羔向远处张望,一行大雁正缓慢而浩荡地经过天空。等这行雁阵完全飞过后,天空一片空白,饥渴不已。

很快又有两只鹤平静而悠扬地盘旋进入这空白之中。后来又来了三只。共五只,经久不去。

我早就知道可可要离开的事情,他的妻子再过两个月就要分娩。去年初冬,当南下的羊群经过乌伦古河南岸的春秋定居点阿克哈拉时,这夫妻俩就停留下来,没有继续深入艰苦的冬牧场。今年春天羊群北上时,可可才暂时离开妻子,帮着家人把羊群赶往额尔齐斯河北岸的春牧场。这次前来代替可可放羊的是斯马胡力,可可的弟弟,扎克拜妈妈的第四个孩子,刚满二十岁。这个夏天里,作为这个家庭里的唯一男性,他将成为我们的顶梁柱。这小子一到家,和客人寒暄了两句,就赶紧掏出随身带的旧皮鞋换下脚上的新皮鞋,然后坐在门口不胜爱怜地大打鞋油,忙个不停。

我很喜欢可可,他害羞而漂亮,脸膛黑黑的,又瘦又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在荒野里迷了路,已经独自转了半天。当我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顶上,远远的,一眼看到对面山梁上骑着马的可可时,一阵狂喜。我拼命挥手,大声呼喊,激动得不得了。但心里又隐隐害怕,毕竟这荒山野岭的……其实可可是善良的,他永远不会伤害别人。这片空旷无物的荒野本身就充满了安全感,生存在这里的牧人都有着明亮的眼睛和从容的心。

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很多年的冬天里,可可常去我家杂货店里买东西。他能记得我,我却总是糊里糊涂的。而就在这次见面前不久,我还去了他位于阿克哈拉定居点的家中拜访他和他的父亲沙阿,当时还和他面对面坐着喝茶,说了半天话。

——可那会儿,我却冲上山梁,笔直冲向他,大喊:“老乡!请问这条路去往可可的房子吗?老乡!请问你认识可可吗?”……

至于前来的二姐夫马吾列一家,他们开着一个流动的小杂货店,已经在额尔齐斯河北岸驻扎了快一个月,这次是来送面粉并道别的。三天后,他家杂货店就要出发进入夏牧场了。我们则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走。

马吾列姐夫人高马大,头发刚硬,面无表情。家里两个孩子都长得像他,有事没事统统吊着脸。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马吾列一家才起身告辞。莎勒玛罕姐姐用大衣把三岁半的玛妮拉裹得刀枪不入,稳稳当当架在摩托车上,再把一岁半的小女儿阿依地旦紧紧掖在怀里。在我们的注视下,一家人一辆车绝尘而去。

斯马胡力也是骑摩托车来的,从阿克哈拉过来得穿过阿尔泰前山一带的大片戈壁荒野,再经过县城进入吉尔阿特连绵的丘陵地带。我也曾坐摩托车走过那条荒野中的路,八个多小时,迷了两次路,顶着大风,被吹得龇牙咧嘴。到地方后,门牙被风沙吹得黑乎乎的,板结着厚厚的泥土,刘海像打了半瓶啫喱一样硬如钢丝。

此时,可可也将沿那条路离去,把摩托车再骑回阿克哈拉。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骑着摩托车绕过毡房,冲向坡底,经过溪水时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一人一骑消失在北面的山谷尽头,只剩摩托引擎声在空谷间回荡。

客人散尽的吉尔阿特,寂静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来之前的月球表面。当然,客人还在的时候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喧哗。

自那天起,大约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再没见过其他人了。直到一天清晨,一支搬迁的驼队远远经过山脚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毡房门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马,三峰负重的骆驼,一架婴儿摇篮和一只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只。看来是一个刚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户。

早在前天,斯马胡力放羊回来,在晚餐桌边就告诉了我们:南面牧场的某某家快要转移牧场了。于是这两天扎克拜妈妈一直等着他们经过,还为之准备了一点点儿酸奶。

春牧场上母牛产奶量低,又刚接了春犊,几乎没什么奶水可供人食用。其实从冬天以来,扎克拜妈妈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时我们只喝茯砖煮的黑茶,只在茶里放一点儿盐。也没有黄油了,只有白油(用绵羊尾巴上的肥肉提炼出来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馕块(干面包,我们的日常主食)上或泡进茶里食用。难得某一天能往黑茶里加一点点儿牛奶。尽管这样,妈妈还是想法子省出了一些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看到驼队刚出现在南面山谷口,妈妈就转身回毡房。她解下头上绿底紫花的棉线头巾重新扎了一遍,换上一件干净体面的外套,再拧下暖水瓶的塑料盖,从查巴(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盖子酸奶,然后端着出门走下山坡,远远前去迎接。

我们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看到队伍缓缓停下来。马背上的人接过妈妈递上的酸奶,喝几口再递还给妈妈,妈妈又将它送向另一匹马上的人。这个暖水瓶盖子在马背上的三个人之间传来传去,直到喝空为止。寒暄了几句,他们就继续打马前进。妈妈也持着空盖子往回走。但她走到半坡上又站住,转身目送队伍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土路拐弯处的山背后。

给路过自家门口的搬迁驼队准备酸奶,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礼性。黏糊糊的酸奶是牛奶的华美蜕变,又解渴又能充饥。对于辛苦行进在转场途中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妈妈回来后对我们说:“我们也快要搬啦,吉尔阿特,哎——吉尔阿特!”

我问卡西:“我们下一个牧场在哪里?”“塔门尔图。”“远吗?”“很近,骑马一天的时间。”“那里人多吗?”“多!”她掰着指头列举,“有爷爷家,还有努尔兰家……还有……”

又想了半天,却说:“没了!”

我一听,总共就两家邻居嘛。不过总算比吉尔阿特强些,吉尔阿特只有阿勒玛罕一家邻居,之间还隔了一座小山。

又高兴地问:“我们会在那里住多久呢?”“十天。”

我气馁。“多住几天不行吗?”“那里羊多,草不好。”

我心想:那不就和现在的吉尔阿特一样吗?何必再搬?

尽管如此,还是非常向往。

在吉尔阿特的生活,寂静得如漂流在大海上。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但有一天,喝上午的第二遍茶的时候,山谷里突然回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于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我们总算发现了一点点儿岛屿的影子。大家赶紧一起跑出去。果然,看到两辆摩托车在荒野中远远过来了。我们注视着他们来到山脚下,熄了火,把车停放在水流对面,然后两人一起向坡上走来。

妈妈说:“是汉族,收山羊绒的。”

我们家有二三十只山羊,这个季节刚刚梳完羊绒,用一个装过面粉的口袋装着,有大半袋呢。上次马吾列姐夫来的时候,拼命往袋子上浇热茶,希望它能吸收潮气变得沉重一些。妈妈大声呵斥他,但并没有真正地阻止。

但是这天这笔生意没做成,价钱始终谈不拢。两个汉族人茶也没喝就走了。我们又站在老地方目送他们离去。妈妈说:“羊绒、羊毛,越来越便宜了!油啊面粉啊,越来越贵!”

但我觉得哪怕羊绒真的越来越便宜了,那些深入荒野做这种生意的人仍然很辛苦。何况他们大约还不知道绒上浇过水。(嗯,后来,这袋山羊绒到底还是卖给干坏事的马吾列了……)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干完家里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家串门子。

我俩翻过西面的小山,沿着纤细寂静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会儿。土路尽头就是阿勒玛罕家低矮的石头房子,旁边是更加低矮的石头羊圈。

低头一进门,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都是细白的肤色,一看就不是牧区的姑娘。一问,果然是北面额尔齐斯河南岸一带村庄的农民孩子,与阿依横别克姐夫有亲戚关系。大的十二三岁模样,小的八九岁。据说两人一大早就徒步出发,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哈萨克人上门做客通常都是郑重的事情。哪怕两人还是孩子,也带有礼物:一块用旧软绸包裹的风干羊肉和几块胡尔图(脱脂酸奶制作的干奶酪)。

大家都对那个小一点儿的,叫作“阿依娜”的孩子赞不绝口。她一副机灵的样子,五官俊俏,寸把长的短发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夸她头发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的头发明明是黑色的,还要继续往黑里染。我家杂货店里廉价的染发剂“一洗黑”特畅销,一年四季卖个不停。

其实,我觉得大一点儿的那个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浅灰色的,仔细看却是淡蓝色,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肤色较之另一个更浅一些,头发是浅褐色的,柔顺光滑地编成细细的辫子。

两个孩子规矩得不得了,并排静静坐在床榻上,礼貌、拘谨,一声不吭。对大人的提问也只压着嗓子简洁仔细地回答一两句。显然,她们对我的存在也同样惊奇不已,不时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来说,农民没有牧民那么辛苦,但比起牧民来穷困多了。但这两个孩子面对阿勒玛罕铺满餐布的食物,每样只尝一次,无论看上去多么诱人。

阿勒玛罕还特意为两个小客人焖了手抓饭,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样郑重。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白米饭端上来后,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拨开餐布上的其他食物,腾出地方来放这只大盘子。可是面对如此香喷喷的新鲜抓饭,两个孩子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齐,只在冲着自己那面的盘沿边挖了浅浅一道弯。

其实在我们家里,女性也吃得不多。我、妈妈和卡西,三个人几乎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马胡力一个人的。

要是觉得不饱的话,我们三个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馕块吃。

大约因为家庭里的男人总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着他吃好吃饱。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普遍现象,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个民族传统女性特有的节制与矜持。

饭后大人离开,屋里就只剩姑娘们了。女孩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均匀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头大。大家开始玩抓石子,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我小时也很痴迷这种游戏,但因为太笨了,没人肯和我玩。惭愧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仍没啥长进,一轮下来,就输得干干净净,只好看着大家玩。

由于实在丢人,我便努力解释:“我的手太小了嘛!”并且把手伸出来给她们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顶多能抢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阿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来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样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没面子。我只好声色俱厉地说:“坏孩子!太坏了!”但谁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罢了,下午背冰的时候,两个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泽里渗出那道薄薄的水流很难采集,并且太浑浊,只有牲畜才去饮用。在吉尔阿特,能供我们食用的水,只有山体背阴面褶隙处堆积的厚厚冰层。我们得用斧头把冰一块一块砍下来,再背回家化开。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过一座山坡,再顺着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的山梁下。

就算是客人,赶上劳动的时候也得参与。两岁多的沙吾列在我家吃过晚饭后,还得帮着赶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蛮愉快的事。加上阿勒玛罕和胡安西,我们此行六个人。砍冰的时候,一人抡斧头来那么一下子,冰屑满天,大家叽叽喳喳、躲躲闪闪、推推攘攘。不时有人在坚硬的冰层上滑倒,再顺着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运气不好的话,会一直溜到断层处再高高摔下地面,引起哄然大笑。两个小姑娘这时才表现得像孩子的模样,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劲地疯闹。

第二天,我和卡西再次去背冰的时候,冷冷清清地走在同样的山谷里,互相叹息道:还是人多好啊,为什么我家不来客人呢?

扛着冰回去的路上,又气喘吁吁地互相哀叹:还是人多好,跑一趟抵我俩跑好几趟的……

似乎除了我们两家前来背冰的人,这段山谷就再也没有别人经过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卡西就会捡到一枚自己去年春天遗落在路边的塑料发卡。

山谷里唯一的一条小道也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这条山谷是个死胡同,尽头堵着厚厚的冰层。

一靠近山谷尽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寒气扑面。再走几步,转过一块大石头,“哗”的一下子,视野里全铺满了又白又耀眼的冰的世界!冰层上还盖着凝固得结结实实的残雪。

冰层边缘截然断开,像一堵墙那样高高地耸立面前。贴着地面的部分已经在春天暖和的空气中蚀空,一股晶莹的水流从那里流出,流出十几步远后,消失在山脚下的石堆缝隙里。

我们互相托扶拉扯着爬上高高的冰层。往前走几步,沿着山坡的走势向左拐一个弯,视野中出现了一面更为巨大的冰的大斜坡,自南向北拖拽下来。卡西从冰层边缘靠着山体的石缝里摸出来一把又大又沉、木柄又长又粗的斧头。真好,在一个从来也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只要你记性够好,东西塞哪儿也丢不了。

她用斧刃刮去冰层上有些脏了的残雪,然后一下一下地砸击脚下幽幽发蓝的坚硬冰层。一道道白色裂隙不断加深,一团团脸盆大的冰块塌下来,冰屑四溅。她不时停下来拾一小块碎冰丢进嘴里咔啦咔啦地嚼。这是孩子们在吉尔阿特不多的零食之一。

我则帮着把砍开的冰块一一装进袋子,不一会儿手指就冷得发疼。

就在这时,一抬头,像遇见鬼似的!在天空与冰雪的单调世界里,居然出现了一个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小姑娘!

只见她正小心翼翼在上方冰层尽头一步一滑地往下蹭着行进,手挽一只亮晶晶的皮包。

我和卡西一时没回过神,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呆呆看着她越走越近。后来,卡西像突然才想起似的,叫出了她的名字,主动打起招呼来。那姑娘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继续险象环生地往下蹭。她的鞋跟太高了。

走到跟前才看清,她的绝大部分“漂漂亮亮”原来只是衣饰的漂漂亮亮:黑色闪光面料的外套里面是宝石蓝的高领毛衣。脖子上挂着大粒大粒的玛瑙项链,左右耳朵各拖一大串五颜六色的塑料珠子。花毛线手套,刚打过油的高跟鞋。头发纹丝不乱(我和卡西则呲毛乱炸的),后脑勺两边对称地别了一对极其招摇的大蝴蝶发夹。辫梢上缠着一大团翠绿色金丝绒发箍。手指上一大排廉价戒指。浑身香气冲天,一闻就知道用的是一种名叫“月亮”的蓝瓶香水,已经在我们当地的姑娘媳妇间流行了二十多年,同时还可用作驱蚊水……

如此拼命的架势,若是出现在城里的话会显得很突兀很粗俗的。但在荒野里——荒野无限宽厚地包容一切,再夸张地打扮自己都不会过分。哪怕从头到脚堆满了花,也仅仅是“漂亮”而已——怎能说不漂亮呢?人家从头到脚都堆满花了。

她俩没完没了地问候,然后在有限的时间里迅速互通有无各自的最新见闻:谁家新近搬到了附近,谁家的女儿去阿勒泰上学,谁家小伙和谁家姑娘好上了……

我在旁边细心打量那姑娘,她脸蛋上涂着厚到快要板结的粉底,但是涂到耳朵附近便戛然而止。嘴唇上也不知反反复复抹了多少遍口红,以至于门牙都红了。就冲这股认真猛烈的打扮劲儿,也绝对能给人留以不折不扣的“漂亮姑娘”印象。至于她本来长得啥样儿,谁都不会注意到。

岔路口分手后,我和卡西一边哼哧哼哧扛着冰走在上坡路上,一边议论这个去北面牧场亲戚家做客的姑娘。原来,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翻越冰达坂,是因为另一条路漫长而多土。

怎么可以走那条路呢!她的衣服多新啊,皮鞋多亮啊,头上又浇了那么多头油!

卡西无限向往她的皮包和外套,而我则下决心要学她那样刀枪不入地化妆。我俩佝偻着肩背,气喘吁吁爬到山顶最高处时,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张望。看到那姑娘还在下方光秃秃的山谷里无限美好地锦衣独行,寂寞而满携热烈的希望。小小伙子胡安西

胡安西六岁,光头,后脑勺拖了两根细细的小辫,乱七八糟扎着红头绳。他的妈妈阿勒玛罕说,这个秋天就要为他举行割礼了,到时候小辫子就会咔嚓剪掉。

再任性调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后,都会奇异地稳重下来。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时胡作非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边,便甘愿退至男二号的位置,对其百般维护、忍让。当沙吾列骑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骑马的架势,前后激烈摇动时,胡安西微笑着看向弟弟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是“慈祥”。

沙吾列还小,大部分时间都得跟在妈妈阿勒玛罕身边。胡安西却足够大到能自由行动了,每天东游西窜,毫不客气地投身大人们的一切劳动,并且大都能坚持到底。这让人很不可思议。我见过许多城里孩子,手头的事做烦了,随手一扔便是,不需任何理由。好像他们知道小孩子无须背负“责任”这个东西,好像他们都懂得熟练行使小孩子的权利。而胡安西只有六岁,在这方面就已经具备成人心态似的,似乎他已经深知“放弃”即是“羞耻”。他已经有羞耻感了。很多时候都能感觉到他总会为自己不能像大人那样强壮有力而困惑,并且失落。

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同其他孩子一样,也热衷于幻想与游戏。爸爸的一把榔头到了他手里,一会儿成为冲锋枪叭叭叭地扫射个不停;一会儿成为捶酸奶的木碓,在空空如也的查巴袋里咚咚咚地又搅又捶;很快又成为马,夹在胯下驰骋万里。

胡安西家没住毡房。在吉尔阿特荒野,他家有现成的石头房子,已经使用好多年了,每年来春牧场放牧时都会在那里住一个月。说是“房子”其实很勉强,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头墙担着几根细椽木的简陋窝棚。椽木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顶。面积不到十平方米,又低又矮。屋里除了占去大半间房的石头大通铺外,再没有任何家具。灶台简陋,墙上只挂了一张红色旧薄毯,再没有其他装饰物。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塞在房顶的椽木缝隙里,分别是:户口簿、结婚证和兽医填写的牛羊疫苗注射情况表格。

屋外是空旷单调的山谷空地,四面环绕着光秃秃的矮山。羊圈也是石头垒砌的,紧挨着石头房子。

然而这样简陋寒酸的家对于小孩子胡安西来说,已经足够阔绰了。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妈妈总是带着小弟弟干活、串门子。胡安西便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挎着他的“冲锋枪”四处巡逻。一会儿钻进羊羔棚里,从石头墙内冒出一点点儿脑袋和一杆枪头,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大叫着冲过山谷实施突袭,给假想中的目标一个措手不及。

他嘴里念念有词,爬上羊圈的石墙,从高处走了一大圈,再从斜搭在石墙上的木头上小心翼翼蹭下来,然后匍匐前进,爬上石头堆,再爬下石头堆,经历千山万水来到家门口。神色凝重,耳朵紧贴地面聆听一会儿,然后飞身扑向木头门,一脚踹开,持枪叭叭叭一顿扫射,屋里匪徒全都毙命。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侧身闪进屋里,跳上大通铺,扑向小小的石头窗洞,在那里成功地击毙了最后一个准备破窗而逃的漏网之鱼。

在激烈的剿匪过程中,若是突然发现木板门上有根钉子松动突出了,他会立刻暂停剧情,把“冲锋枪”掉个个儿,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总之从来没见这孩子闲过一刻钟……问题是,他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整套奇袭行为呢?吉尔阿特又没电视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梦想是骑马,但几乎没有机会,便只好骑羊,导致家里的羊全都认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零食,那就是冰块,不时去盛冰的大锡锅里摸一两块,整天含在嘴里啜得嗞啦有声。哪怕正过着寒流,温度到了零下。我一看到他吃冰块的样子就捂紧羽绒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安西也会有哭的时候。他非要逮一只小羊羔,扑扑腾腾追来追去,半天都没逮着,反而被羊羔后蹄狠狠蹭了一下,胳膊上刮破一大块皮,血珠都渗了出来。这当然会很疼了,他就疼得哇哇大哭。但是大人过去一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脚,走开了。他哭一会儿,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继续跑去抓羊,百折不挠。

依我看,伤得蛮重的。后来凝结了厚厚一层疤,直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疤还没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伙伴是外婆扎克拜。外婆无比神奇,又远比父母更温和耐心,绝对能满足孩子们的一切要求。胡安西在卡西的练习本上乱画线条,并且声称他画的是牛。阿帕(对年长女性的尊称)看了说:“哪里!牛是这样的嘛——”

她捏着那截一寸来长的铅笔头,先画一个圆圈,是牛的圆肚子,再往圆圈一侧加个小圆圈作为牛头,另一侧加上尾巴,下面加四只脚。这东西果然像牛,但要说像狗像羊也没错。

这种魔术似的即兴创作使得胡安西兴奋得大喊大叫。他和沙吾列两个突然忙了起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寻找一切有形象的事物,指东指西地大喊:“阿帕!来个酒瓶!……阿帕再来一个汤勺!……”

在孩子们的要求下,外婆把房间里能有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凳、铲子、柴火在内都画了出来。然而,这简陋房间里的生活用具毕竟极其有限,把筷子和馕饼也画过之后,胡安西又要求画老狗班班。于是阿帕便画了一个和刚才的牛没什么不同的形象。

接下来阿帕还靠记忆画出了只有在热闹的定居点才能看到的鸡、西瓜和电视机,还画了一棵扫帚一样的树。

于是第二天,胡安西在附近荒野空地上到处都画满了这种扫帚一样的树。因为他不许羊从有“树”的地方经过,他爸爸阿依横别克就打了他一顿。

胡安西的第二个好朋友是卡西。成为年轻女性的跟班似乎是所有小男孩的荣耀,卡西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见缝插针地打下手。

卡西说:“袋子!”他唰地从腰间抽出来双手递上。

卡西说:“茶!”他立刻跳下花毡冲出门外,把满满当当、嗞啦啦滚开的茶壶从火坑三脚架上拎回毡房——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危险的行为啊。几公斤重的大家伙,稍微没拿稳就会浇一身的沸水。但卡西这么信任他,他一定感到极有面子。为了不办砸这件大事,他相当慎重细致:先把火堆扒平、熄灭,再寻块抹布垫着壶柄小心平稳地取下壶,然后双手紧紧提着,叉开小短腿,半步半步地挪进毡房。至于接下来把沸水灌进暖瓶,这个难度过大,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逞强。

如此小心谨慎,毫不鲁莽,我估计之前肯定被开水烫过,知道那家伙的厉害。

胡安西虽然不是娇惯的孩子,但总有蛮不讲理耍孩子气的时候。那时大家也都愿意让着他,反正容让一个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嘛。但一到劳动的时候,就再没人对他客气了。他也毫无怨言地挨骂挨打,虚心接受批评。

大家一起干活时,劳动量分配如下:斯马胡力﹥卡西﹥扎克拜妈妈﹥李娟﹥胡安西。

让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排名仅次于自己,实在很屈辱。但毫无办法,这个排行榜是严肃的。比方说,背冰的时候,卡西背三十公斤,我背十几公斤,胡安西背七八公斤,毫不含糊。

胡安西在参与劳动的时候,也许体力上远远不及成人,但作为劳动者的素质,那是相当成熟的。力所能及的事努力做好,决不半途而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赶紧退让一旁,不打搅别人,并且很有眼色,四处瞅着空子打下手。

童年是漫无边际的,劳动是光荣的,长大成人是迫切的。胡安西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心也安安静静地只有这么大。他静止在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反复揉搓这颗心,像卡西反复揉面一样,越揉越筋道。他无意识地在为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的牧人而宽宽绰绰地做准备。但是这个秋天,胡安西就要停止这种古老的成长了,割礼完毕后他就开始上学。他将在学校里学习远离现实生活的其他知识,在人生中第一次把视线移向别处。那时的胡安西又会有怎样的一颗心呢?马陷落沼泽,心流浪天堂

是的,每次背冰的时候,我背的还不到二十公斤,人家六岁的胡安西都能背七八公斤呢。

可怜的卡西,背得最多,至少三十公斤。

我们扛着冰,翻山回家,卡西汗流如瀑。融化的冰水浸透了她的整个腰部和裤子。

尽管四月的正午,荒野中已经非常暖和了,我们出门背冰之前还是披了厚厚的羊皮坎肩,还把絮着厚厚羊毛的棉大衣挽在腰上。但每次回到家,肩部和屁股上还是会被冰水浸透。

扛着冰块爬山的时候,我腰都快要折断了。手指紧紧抠着勒在肩膀上的编织袋一角,快被勒断了似的生痛。但又不敢停下休息,冰在阳光下化得很快,水珠一串一串越流越欢,而家还远着呢。

小胡安西也一次都没休息。不过他家要近一点儿,向北穿过短短的山谷,拐个弯就到了。

我和卡西刚爬到山顶,一眼看到山脚下小道上有一支驼队缓缓经过。我便停住脚步,放下沉甸甸的冰块。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狼狈样儿:头发被袋子磨得蓬乱,气喘如牛,举步维艰。如此温暖的天气里还穿着羊皮坎肩,而且还湿了一大片。扛冰的样子就更别提了,腰弓成九十度,梗着脖子努力往前探着。每走一步都踉跄一下,小脚老太太似的……

可是,停住不走反而更招眼。马背上的人频频往我这边看,交头接耳,随行的狗也冲我直叫。总感觉驼队行进速度因此慢了下来,等了老半天才总算全部走过去。冰化得一塌糊涂,地上湿了一大片。我以为这下会轻一些,然而一扛起来,腰照样还是弯成九十度。

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风越来越猛烈,呼啦啦的东南风畅通无阻地贯穿天地。四面群山起伏,荒野空旷寂静。刚才那支驼队完全消失在道路拐弯处后,立刻变得好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中出现过一样。

只有视野右下方的山谷口三三两两停着一大群马。

记得我们出门时,它们正从南面山崖一侧跑下来,涌向那条狭窄山谷。那是我们平时捡牛粪的地方,分布着成片的沼泽。当马群停在水边分散饮水的时候,我和卡西还略略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成年马,其中约有一小半带着幼龄的小马驹,另外还有五六匹剪过尾巴的一龄马。

当时我还说:“谁家的马群啊?这么有钱。”又说:“卡西,我们家好穷!我们只有四匹马……”

此时,马群已经曼过沼泽,似乎准备离开,又像在等待什么。

走在前面的卡西突然停下来,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回头冲我大喊:“看,马掉进去了!”

我低头冲那边的山谷尽头一看,果然,隐约有一匹红母马在那里的黑泥浆中激烈地挣扎,已经陷到了大腿处,岂不知越挣扎就会陷得越深越紧。

一匹瘦骨嶙峋的小马驹在旁边着急地蹦跳、嘶鸣,不能明白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连忙放下冰块,说:“过去看看吧!”

但是卡西不让。再这么耽搁下去,冰越化越快,多可惜!先背回家再说。

回到家,一个人也没有,妈妈和斯马胡力不知到哪里去了。把冰块卸进敞口大锡锅里后,我立刻出门去看那匹马。卡西去往山梁西边找阿依横别克,他家是我们在吉尔阿特唯一的邻居。这一大片牧场上,男人只有阿依横别克和斯马胡力两个。

我一个人走进深深的山谷,沿着山脚的石壁小心绕过沼泽,很快来到了那匹马身边。

小马看到有生人靠近,连忙走开。但又不愿意远离母亲,就在附近徘徊着,一边啃食刚冒出大地的细草茎,一边侧头试探地盯视我。

红马已经陷得深到不能动弹了,搅得浑身泥浆。看我走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我拾起石头砸过去,希望它受惊后能一个猛子蹦出来。

但是等我把这一带能搬动的石头全都扔完了也没什么进展。

四下极静,明净的天空中有一只鹤平稳缓慢地滑过。

一个人待在这里面对陷入绝境的生命,毕竟有些害怕。又过了一会儿,我便离开了沼泽,边走边回头张望。那小马一看我离开,就赶紧回到母亲身边站着,用嘴轻轻地拱它的脖子,它可能在纳闷母亲为什么不理睬自己了。大约分量轻的原因,它倒陷不下去。

刚走到山谷口,迎面遇上了卡西。却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大卷牛皮绳。

原来阿依横别克也不在家,去北面山间放羊了。阿勒玛罕大姐也不在家。

这才想起上午扎克拜妈妈和大姐带着沙吾列去北面牧场的爷爷家喝茶去了。

卡西在牛皮绳的一端打了绳圈,然后试着甩向沼泽中露出的马头,但她显然没有斯马胡力那样的技术。斯马胡力套马可准了,小跑的马都可以套上,卡西却连陷在泥中一动也不能动的一颗脑袋都……

可是斯马胡力到哪儿去了呢?

平时总爱唠叨斯马胡力的少爷脾气,为什么一回家就要把毛巾和茶碗送到手上?实在可恨。

每当他骑马经过背冰的卡西,总是高高在上,气定神闲,什么也没看到似的。而可怜的卡西正汗流满面,大喘粗气。

可到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了。男人毕竟是有力量的,天生令人依赖。若是斯马胡力在的话,他一定会有更好的主意。

甩套没有用,卡西决定亲自下去套。她卷起裤脚持着绳子踩进了黑色的沼泽泥浆。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直看到她稳稳当当走到马跟前,才松了口气。沼泽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表层的泥浆在春日的阳光下晒得已经很紧了,加之淤泥中又裹有团团的细草茎,只因马蹄是尖的,身体又那么重,可能会容易陷下去。但人的体重轻,脚掌又宽长,如果下陷的话,顶多陷到小腿肚就停止了。

但当卡西扯着马鬃毛使劲拉扯时,突然身子一歪,一下子陷没到了膝盖!吓得我赶紧踩进泥里把她扯出来。泥浆地虽不危险,但前面几步远处就是稀稀的泥水潭,看情形非常深。

她又试着手持绳圈往马头上套,却还差一尺多远才够得着。于是她干脆踩上马背,跪在马肚子上俯身去套。可怜的马啊,承载着卡西后,我亲眼看到它的身子又往下陷了一公分。

太阳西斜,山谷里早就没有阳光了,空气阴凉。我光脚站在马身边冰冷的泥浆里,抚摸着温热的马背,感到有力的河流在手心下奔腾、跳跃,感到它的生命仍然是强盛的。这才略略放心。

套好绳子后,我们两个岸上岸下地又扯又拽,弄得浑身泥浆。那马纹丝不动。

我们只好先回家,等男人们回来再说。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落山。漫长的黄昏开始了,气温陡然下降。我干完活,穿上羽绒衣独自走进山谷去看那马。它由原先四个蹄子全陷在泥里的站立姿势变成了身子向一边侧倒。看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它又孤独地历经了最后一次拼命挣扎,但这只使它拔出了左侧的前腿和后腿,却导致右侧的两条腿更深也更结实(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地陷在淤泥里,更加没法动弹。

冰碴一般寒冷的泥浆使它开始浑身痉挛(夜里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圆圆大大的肚皮不停激烈抖动。我猜想它身体里的河流已经开始崩溃、泛滥……糊在它背上的淤泥已板结成浅色的土块。小马仍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轻轻地睁着美丽的大眼睛。

马群不能继续等待下去,迂回曲折地渐行渐远。

小马之前一直孤独地守着母亲,但马群的离去使它在两者之间徘徊了好一阵。最后很不情愿地离开母亲,跟上了大部队。它边走边苦恼地回身打转,还是不明白母亲到底怎么了。

卡西说,这么小的马驹,如果失去母亲,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也不知是谁家的马,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过来找找。

后来才知道,马群大多是野放的,不会每天回家。

回到家,卡西抬出大锡盆,开始和面,准备晚餐。我也赶紧生火、烧茶。此时羊群已经回来了,静静停在山坡下,大羊和小羊还没有分开,骆驼还没有上脚绊。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却老惦记着不远处冰冷沼泽里那个正在独自承受不幸的生命,焦虑不堪。如果它死了,它的死该多么孤独迷惘啊。马的心灵里也会有痛苦和恐惧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呵气成霜。我走出毡房,站在坡顶上四面张望。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世上最古老的牧场。在这里,活着与死亡的事情都会被打磨去尖锐突兀的棱角。在这里,无论一个生命是最终获救还是终于死亡,痛苦与寒冷最后一定会远远离它而去。都一样的,其实都一样的吧?其实到头来所有的牵挂都是无用的……又似乎更多的,我不是为着怜悯那马而难过,而是为自己的微弱无力而难过。

可是斯马胡力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我站在坡顶上往北面的道路望了又望。要是这时候斯马胡力回来了,从今后我一定会像卡西那样对他。哎,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

好在不管怎样,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那匹马最终给拖上来了。

那时男人们都回来了,扎克拜妈妈和阿勒玛罕也回到了家,大家齐聚在沼泽边。斯马胡力跳下齐腰深的泥水潭,从另一个方向使劲推挤马肚子,拼命扯拽马鬃毛。阿依横别克在对岸骑在自己的马上拼命挥鞭策马拖拽——马肚上勒着绳子,绳子另一头套在泥浆里的马脖子上和它翻出泥浆的一条前腿上。其间粗粗的牛皮绳被拉断了好几次。

两个男人的判断是:从泥浆地这边不可能拖出来,泥巴太紧。他们决定从水潭另一侧拉,虽然之间的距离很远,但泥水稀薄,阻力相对较小。就看马能不能挨过这段漫长的距离了。

当时那马一动也不动,死了一样,侧着脸,一只眼睛整个儿淹没泥浆中。两个男人拼命拉啊拉啊,就在我觉得毫无进展的时候,突然绷紧的绳子一松,它明显被扯着挪了一下。斯马胡力赶紧后跳躲闪。那马猛地往侧方陷落,整个身体全部扎进泥水中。本能令它做出最后的挣扎,它的后腿一脱离结实的泥浆就开始没命地又踢又蹬,仰着脖子,努力想把头伸出水面,但很快连脖子带头整个沉没进水面之下。

我尖叫起来,面对这幅情景连连后退。

但大家大笑起来,说:“松了!松了!”阿依横别克更加卖力地抽打自己的坐骑,牛皮绳绷得紧紧的。

当时我以为那马肯定会溺死。感觉过了很久很久,马头才重新浮出水面。

之前它已在泥浆里沦陷了四五个钟头,温度又那么低,估计这会儿浑身都麻木无力了。

两个男人累得筋疲力尽,满脸泥巴,但仍不放弃,一边互相取笑着,一边竭尽全力地拯救。

女人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帮着打手电筒,站在岸边观望。胡安西和沙吾列在岸边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大喊大叫着丢石头砸马,但马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我不时地问扎克拜妈妈:“它会不会死?它已经死了吗?……”妈妈懒得理我,神情凝重冷淡。

最后马被拖上高高的石岸时真的跟死了一样,要不是肚子还在起伏的话。

那时它已经站不起来了,无论阿依横别克怎么踹它扯它都没用。跪都跪不稳,侧躺在路中间。

它的肚子被绳索和岸边的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耳朵也在流血,背上伤痕累累,脖子上的鬃毛被斯马胡力扯掉了好几团。我试想自己被扯着头发拖七八米的情形,一定疼死了……况且马比我重多了。

我紧张又害怕,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能活吗?快要死了吗?……”

生命位于将死未死的时刻,永远比已经沉入死亡的时刻更令人揪心。将死未死的生命也比已然死亡的生命距离我们更遥远,更难测。

值得安慰的是,哪怕在那样的时刻,它仍注意到脸庞边扎着一两根纤细的草茎。它看了一会儿,侧着脸去啃食。我连忙从别处扯了一小撮绿色植物放到它嘴边,两个小孩子也学我的样四处寻找青草喂它。我听说牧人比较忌讳这种拔草行为,但大家都没说什么。

第二天上午,阳光照进山谷时,马虚弱地站了起来。它浑身板结着泥块,毛发肮脏而零乱。而健康的马是毛发油亮光洁的。

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虽说“一切总会过去”,但“一切”尚远未“过去”的时候,总感觉“一切”永远不会“过去”似的。再回想起来,自己只会瞎操心!

而卡西呢,一点儿也没见她有过担心的样子,只见她尽可能地想法子营救那马。后来赶到的斯马胡力和阿依横别克也是一边打打闹闹开着玩笑,一边竭尽全力把它拖上岸。从头到尾都无所谓地笑着,好似游戏一般的态度。

节制情感并不是麻木冷漠的事情。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残忍的人,他们的确没我那么着急、难过,但到头来却做得远远比我多。只有他们才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和善意。“一切总会过去”——我仅仅是能想通这个道理而已,却不能坚守那样的态度。唉,我真是一个又微弱又奢求过多的人。只有卡西和斯马胡力他们是强大又宽容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悲伤徒劳无用,知道叹息无济于事,知道“怜悯”更是可笑的事情——“怜悯”是居高临下的懦弱行为。他们可能还知道,对于所有将死的事物不能过于惋惜和悲伤,否则这片大地将无法沉静、永不安宁。每天一次的激烈相会

羊群远离广阔荒凉的南戈壁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渡过乌伦古河后,它们将会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温暖的丘陵地带停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四月的季节,阿尔泰山南麓春牧场的青草刚刚冒出头,羊在大地上深埋脸庞,仔细啃食眼前的一抹淡淡绿意,缓缓移动。很久以后它抬起头,发现四面寂静空旷……群山间,自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失群了。它四处寻找伙伴,又爬上光秃秃的山巅,站在悬崖边四面眺望。大地起伏动荡,茫茫无涯。后来时间到了,它开始分娩。新出生的羊羔发现自己也是孤零零的一个。羊羔站在广阔的东风中,一身水汽吹干后,陡然长大了许多。母亲带着孩子在群山间没日没夜地流浪,有羊群远远经过时,就停下来冲那边长久张望、呼唤。

而前去找羊的牧人在途中遇到了沙尘暴。昏天暗地,他策马在风沙中一步一步摸索行进,直到马儿再也不愿前进了。满天满地都是风声的轰鸣,世界摇摇欲坠。他下了马牵着缰绳顺着山脚艰难地顶风而行。后来实在走不动了,便侧过脸靠在石壁上勉强撑住身子。一低头,他看到脚边深深的石缝里有四只明亮温柔的眼睛。

告别寒冷空旷的冬牧场当然是快乐的事。做一只春羔看上去远比冬羔幸福——能够降生在温暖又干燥的春牧场,白天被太阳烤得浑身暖烘烘的,柔软的小卷毛喜悦地蓬松着,黑眼睛那么的美,那么的宁静。夜里则和小朋友们挤在一起,紧紧蜷着身子,沉入平安的睡眠中,深深地、浓黏地成长。不远处的星空下,母亲们静默跪卧,头朝东方,等待天亮。

扎克拜家养了一群花里胡哨的羊。赶羊的时候,远远看去跟赶着一群熊猫似的。

其实,大羊们都还算正常,大都是纯种的阿勒泰大尾羊,不是浅褐色,就是深棕色的。但是小羊们……就很奇怪了。

共两百来只羊,大羊一百多只,小羊七八十只。在小羊中,有二分之一是白色羊,四分之一是黑色羊,剩下的四分之一是棕褐色羊。其中,白色羊里有五分之一长着黑屁股,五分之一则半边屁股黑半边屁股白;剩下五分之一是“奶牛”,五分之一是“熊猫”;最后的五分之一里,黑脖子与黑额头的大略对半。至于黑羊,约有一半戴了白帽子;剩下的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阴阳身子,前半截漆黑,后半截雪白(像嫁接的一样),其他的则全是小白脸。而花哨得最为离奇的则是那群棕褐色羊羔:有褐身子白腿的,有浑身褐色四个小蹄子却是黑色的(像穿了黑皮鞋);还有三条腿是深色,一条腿是浅色的;有的浑身都没什么问题,就是脖子上系了条雪白的餐巾;还有的屁股上两大团脚印形状的深色斑块,像给谁踢了两脚似的;还有的浑身纯褐色毛,就后腿两个小膝盖上两小撮耀眼的白毛;更多的花得毫无章法可言,好像被人拿排刷蘸了颜料左一笔右一笔胡乱涂抹而成似的。

一只安静的浅棕色羊妈妈幸福地哺乳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一般来说,白羊生白羊,黑羊生黑羊,白羊和黑羊生黑白花羊。可是,棕色羊妈妈又是怎么生下黑白花的宝宝呢?

估计是品种改良的结果。据说,传统地道的阿勒泰大尾羊越来越少了。

大羊和小羊一定要分开牧放。刚搬到吉尔阿特牧场,可可就在驻地所在的山坡东侧用几扇旧的毡房架子围搭了一个简易的羊圈,蒙了些破毡片挡风。每天晚上只赶小羊入圈,大羊就会在羊圈外守着,一整夜一步也不离开。每天早上,得先把大羊赶走很远很远,一直远到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为止,这才把小羊放出来往相反的方向驱赶。大约中午时分,母亲们惦记着哺乳孩子,就会急急忙忙往家赶。而那时孩子也开始馋奶水了,不知不觉扭头走向来时的路。这样,母亲们和孩子们会在驻地下方那面倾斜的巨大空地上汇合。

当母亲们和孩子们汇合!——我第一次看到那种情形简直给吓坏了!目瞪口呆、双手空空地站在荒野中,简直无处藏身……发生什么事了?骇得连连后退。群山震动,咩叫轰天,群羊奔跑的踏踏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忽闪忽闪。尘土从相对的两座山顶弥漫开来,向低处滚滚奔腾。烟尘之中,每一个奔跑的身影都有准确的、毫不迟疑的目标,每一双眼睛都笔直地看到了孩子或母亲。不顾一切!整个山谷都为之晃动。那惊狂的喜悦,如同已经离别了一百年……

才开始,我还以为场面失控了,以为它们预感到了某种即将爆发的天灾,以为它们在被凶猛的大兽追赶……地震了吗?狼来了吗?吓得我大喊“妈妈”,又大喊“卡西”,但没人理我。两支羊群猛地撞合到一起后,母亲急步走向孩子,孩子奔向属于自己的乳房。遍野的呼喊声慢慢沉淀下去,尘土仍漫天飞扬。

最后剩下唯一一个水灵灵的小嗓门仍焦急穿梭在烟尘沸腾的羊群中。它的母亲昨夜刚刚死去。

我远远站在沼泽边的乱石堆里看着这一幕激烈的相会,头盖骨快要被掀开一般。某种巨大的事物轰然通过身体,而身体微弱得像大风中的火苗。

这样的相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次,但每一次都如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一般。要过不好不坏的生活

胡安西做了一张弓,听卡西说是用来射野鸽子的,但我只看到他用来射老狗班班。而且走路的班班是射不中的,睡觉时倒能射中两三次。班班被射中了也不会疼,便不理他,翻个身接着睡。

还野鸽子呢,怎么看都没希望,就两股毛线拧弯一根柳条而已,“箭”则是一根芨芨草。

我好说歹说才把弓借到手玩玩。瞄准班班后,一拉弦,啪!箭没射出去,弓给折断了。

我沉着冷静地把断成两截的弓分别绕上毛线。这样,一张大弓立刻变成两张小弓,发给了胡安西和沙吾列一人一把。于是皆大欢喜。两人兵分两路继续夹攻班班,班班还是不理他们。

后来才想起来:这荒茫茫的大地戈壁,哪儿来的柳条?

卡西说,是阿依横别克放羊路过爷爷家时,在河边折的。

爷爷家在吉尔阿特有现成的泥土房子住,就没有扎毡房了。房子修在离我们驻地五公里处的北面山间谷地里,紧靠额尔齐斯河南岸。

卡西说,爷爷家那边树多,不用拾牛粪,做饭全都烧柴火。意思似乎是烧柴火是很体面的事。但是看她的言行,似乎对牛粪也没什么意见。

我说,那为什么我们不跟着搬过去?

卡西这啊那啊地努力解释了半天,什么也没能说清。大概是与牛羊数量有关的什么原因。

我们所在的春牧场是光秃秃的戈壁丘陵地带,一棵树也不长,甚至一小丛灌木都没有。最高大的植物只有芨芨草。取火的燃料也只有干牛粪。牛真不容易,每天走很远很远的路,到处辛辛苦苦找草吃,到头来只是为了帮我们收集燃料似的。它们总是那么瘦,脊背和屁股都尖尖的。

虽然比起冬天来日子宽裕从容多了,但春天仍是紧巴巴的季节。好在天气强有力地持续温暖,青草马不停蹄地生长。因水草稀薄,比起冬天牛奶产量仍好不了多少,我们的茶水里很久都没添过牛奶了。日常生活中省去了一早一晚挤牛奶这项劳动,时光基本上还算悠闲。扎克拜妈妈三天两头和阿勒玛罕姐姐约着去额尔齐斯河南岸的亲戚家串门子,家里总是只剩我和卡西带着两个孩子看门。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里,大人都不在家,一只黑色的羊羔死去了。

我问怎么死的,卡西淡淡地说不知道。

是啊,谁会知道呢?一只小羊羔最后时刻都感知到了什么样的痛苦……之前两个孩子在羊羔棚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它。他们把它抱到家门口,蹲在它的面前,不停地抚摸它,目睹它渐渐死去的全过程。可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等我和卡西发现时,羊羔已经完全断气。两个孩子仍然温和地摆弄着它,捏着它的小蹄子轻轻拉扯,捧着它眼睛微睁的小脑袋,冲它喃喃低语。看着那情景,他们与其说把它当成一件玩具在玩耍,不如说当作一个伙伴在安抚……又过了很久,两人仍围着小羊的尸体摆弄个不停,以为它很快会醒来。两张弓被扔在不远处一丛干枯的蓟草旁,静静并排搁在大地上。缠在弓上的玫红色毛线那么鲜艳。

我有些难过。此时此刻,乳房胀满乳汁的羊妈妈肯定还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宝宝。从今天黄昏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将不停寻找它。

但卡西没那份闲心难过,她开始准备烤馕。面早就揉好,已经醒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掐指一算,旧馕还剩七八个,我们一家四口再吃三天才能吃得完。等把旧馕吃完了,此时烤出来的新馕也相当遗憾地变成了旧馕……真是的,为什么不缓一两天再烤呢?

刚烤出来的热乎乎香喷喷的馕不吃,却一定要吃旧的,想想都令人伤心。因为一直这样的话,生活中就只有旧馕可吃。

但再想,要是先吃新馕的话,当时是很享受,可旧馕又怎么办?吃完新馕,旧馕就变得更坚硬更难下咽,不吃的话又浪费粮食。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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