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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7 08: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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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尼罗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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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骄

双骄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双骄作者:尼罗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7511366368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2021)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小张的单恋张家田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一)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人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座现成的小院子,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的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地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你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话说得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好上些许,无论如何也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消息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地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自己了: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地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地,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身为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第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第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二)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行。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地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地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地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等着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枪子儿。“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

紧接着他又想:“这府里头,又得是个什么样儿呢?”

里头当然又是一番温柔富贵的景象,但因为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记着那富贵乡里的叶春好,又怕人家对她不好,又怕人家对她太好,有心托人给她带个信儿,又找不到相识的熟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门洞内的长椅上,听身边几个老听差扯淡,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一扭头,就见一对美人相依着走来,其中一人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白地浅灰柳条的旗袍,瞧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正是叶春好,旁边一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却是蓝衣黑裙白丝袜,一派中学女生的模样。

叶春好略微有一点近视,眯着眼睛认清了张家田后,她一点也不避嫌,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一边快走过来,一边唤道:“二哥?你是找我来了吗?”

张家田见了叶春好的好模样,却是有点自惭形秽,强定了心神开玩笑:“不是,你再猜。”

叶春好摇了头:“那我可猜不出了。”

当着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听差,张家田不敢说实话,怕那帮人听了,要笑话叶春好。向旁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的耳目,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谋事,我不放心。正好这儿招人使唤,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当个小孩儿看。可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干这个活计,不拘束得难受吗?”“我没事儿。干活挣钱,不比在街上混强?你个姑娘家都知道要强,我是个男人,更得干点儿正经事,对不对?”

叶春好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对自己也是真好。

这时,张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就好了,要不然我还犯愁,不知道怎么给你捎信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受了欺负,或者是让人干活跑腿儿,都来找我,我给你干。”然后他对着那女学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叶春好转身要走,临走前对他小声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她转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边,两个人像一对姐妹一样,继续并肩走出去了。张家田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就觉着春好真干净、真灵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装女学生,也不如春好的一个零头。

所以,他也下了决心:非得尽快把春好带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从大门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门回来。张家田眼巴巴地坐在门内等着春好回来,那长凳上仿佛长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边一个名叫老吴的便抬头看他:“你这是闹痔疮了?”“不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还没回来。”“那个女先生,是你妹子?”“表妹,不是亲妹子。”

老吴笑起来:“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现在是三姨太太的宝贝,轮不着你惦记了。”

张家田和他相处一天,已经发现这人嘴敞舌长,此刻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一动:“她顶个先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其他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当宝贝啊!”

老吴听了这话,依旧是摇头嘿嘿发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张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门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张家田是新来的,理应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奋勇地愿意值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还非常地冷,他躲在门房里,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心想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还有胆子彻夜不归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地,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地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

可是没等他骂完,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地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地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地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地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地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她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地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地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嘁嘁喳喳地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地不安。那军官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三)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蒙蒙眬眬地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家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地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地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地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拣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地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地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地离了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地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的亲娘逃走前,却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圆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

这样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没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个大红苹果,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个苹果包起来,想要送给张家田吃。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拎着往前头大门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几道回廊,又穿了好几处院子,这才到了大门口,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罢了,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岂不是听着古怪?

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她闷闷地转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个大晴天,这样早的时候,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她为了避那骄阳,一路走得拐弯抹角,专找阴凉。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

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一个箭步跃出去,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个苹果骨碌碌地乱滚。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头,惊魂未定:“大帅?”

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乱地一抡,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吓了我一跳。”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他这一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把那苹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苹果给春好看:“摔坏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热得面红耳赤:“没事的,只伤了那么一块儿。”

说完这话,她想接了苹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欢吃这个,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

春好一听这话,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欢吃,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听这话,倒像是来了兴致:“送谁?”

春好不想瞒人,坦白承认:“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就在前头大门那儿。我刚才想去瞧瞧他,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屋子里有苹果,我就包了几个。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觉去了,我没找到他的人,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并不是我喜欢吃。”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昨夜我回家时,看家里多了个生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画了一个高度:“是不是挺高的,还有点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那个二哥,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有点浪费。”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没想到他其实竟是这样地温和。他冷淡时,她也冷淡;他一温和,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个热心肠。”

雷督理又一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没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进了长廊里,走了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那背影笔直的,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他年纪不大,相貌称得上英俊,穿起西装来,也很摩登洋派,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还握着一省的兵权,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心中很是疑惑:“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离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出身于外交世家,是个中英混血儿,据说是非常地美,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但玛丽冯却不怕他。第二章大帅府张家田想,就算雷督理不提拔自己、哪天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一)

叶春好回了屋子,把那两个苹果放回桌上,苹果被摔坏了一块皮,但还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来看着那两个苹果,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二哥没吃着,反倒被雷督理拿去了一个。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岂不成了丑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她才渐渐地把这念头丢开了。

在对门的西厢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以及最简单的英文——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

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地写了满篇子,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便要下课休息。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开口说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揍你!你叫我什么?”

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闺名叫作林燕侬,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这回就笑道:“好好,你别动武,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我问你,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着腮往窗外看:“天气这么好,在家里怎么待得住?”“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温温书。”

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时黑眼珠就悠悠地在眼皮下一转,望向了她:“温书?我还烫书呢!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来覆去看?”

叶春好答道:“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你们两个看戏,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

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脸一扭:“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谁等谁不都是一样?”

三姨太太拿着腔调,叹了口气:“夫妻?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问你,你看大帅怎么样?”

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但是脸面平静:“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把脸一板:“燕姐,你再乱讲,我可恼了。”

三姨太太睁大眼睛,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恼什么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叫作‘宁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吗?难不成,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穷得要什么没什么?”“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那——难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越发胡说了!”

三姨太太点了点头:“我说嘛!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还念过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

叶春好红着脸道:“你别盘问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当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几个是为了爱情?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厌旧,那爱情也早淡了、没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地看着她:“然后呢?”“我看婚姻这种事情,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怎么没有好处?”三姨太太笑眯眯地反驳,“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好吃的是吃尽了,好穿的是穿尽了,好玩的也玩尽了,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吗?”

叶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还是一摇头:“你没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摊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叶春好继续摇头,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但是不肯说,怕把话说狠了,会得罪人。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帅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叶春好半轻不重地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嘁!”

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像被挫了锐气似的,晚上纵是有了空,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

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地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那督理愿意吗?”“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张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战,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待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地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地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地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地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地看着他,倒是没翻脸。(二)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地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功能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的。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吗?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赔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射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地稍微抬了抬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得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地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阴森森地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地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地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说起“大帅”二字时,是明显的毫无敬意,心中就有些来气:“在。”

下一秒,他被卫队长随便地拨到了一旁。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张家田站在楼门旁,气得够呛,心里暗骂卫队长:“孙子,你等着!”

张家田回了门房,被人笑话了一顿,都说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脸上傻笑,心中却是傲得很,心想你们懂个屁。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李管家来了。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带着他就走,且走且说:“你运气好,咱家大帅瞧上你了,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又年轻可教,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不用你管。你呢,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机灵点儿,勤快点儿,没人干的活儿你干,别嚼舌头别偷懒。大帅眼睛亮着呢,你好好地上进,他亏待不了你。”

张家田诚心领教,一路唯唯诺诺地点头。他既然肯听话,李管家也就格外地多嘱咐了几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间,粉刷得很洁净。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就见房内家具齐全,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李管家说道:“这是内线电话,平时不是你当班,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你听见铃响,接听就是,不要耽搁。”

张家田答了几个“是”。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便出门离去。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双手扶着膝盖——先是扶着,后来就改成按。可饶是用力地往下按,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他头脸发烧,心跳加速,“难不成,我从此要发迹了?”

事到如今,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目的。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那目的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这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三)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兴。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并且一提张家田,就一脸轻蔑地说他是“看大门的”。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她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门的”了,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叶。张家田收下了,见她要走,忙追着说道:“春好,你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来瞧瞧我吧!”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但是不露声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但张家田听了,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当然呀!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受穷挨饿呢?“放心!”他对着叶春好笑道,“我现在不像先前了。”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读了这几天书,便觉得腻了,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叶春好闲了几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她一声“燕姐”还没喊出来,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没想到,雷督理来了。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连说带笑地来回摇晃着他,而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地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地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地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地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地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地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地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地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地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气宇轩昂地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作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地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地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得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吗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地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脚是雷督理穿袜子踹的,力气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张家田慌忙睁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见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来,沉着脸对自己说道:“该是你的,我自然会给你。你再拿话来试探我,就给我滚!”

张家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在话要出口时,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第三章俱乐部叶春好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一)

张家田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的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暗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地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地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真的?”“真的!”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今天不骗,将来呢?”“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暗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赔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地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去了,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地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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