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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8 10: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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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国维著 徐调孚 周振甫注 王仲闻校订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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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人间词话试读:

文前插图

王国维先生王仲闻先生(右一)与三子合影1926年朴社版《人间词话》单行本书影1960年“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丛书本《人间词话》书影

出版说明

王国维所著《

人间词话

》刊行百馀年来,流布广泛,影响深远。此次收入“诗词灵犀”丛书者,系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初版,由徐调孚、周振甫注,王国维次子王仲闻详加校订之《人间词话》(“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丛书),重排而成。此外,附录了王国维于1906年发表、对《人间词话》文艺批评思想体系形成有重要作用的《文学小言》,以及《人间词话》单行本首次出版时(1926年)俞平伯所作序言;并将《人间词话》手稿影像附于书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18年6月人间词话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1][2]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3][4]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1] 冯延巳《鹊踏枝》:“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入(别作‘过’)秋千去。”(据

印斋本《阳春集》)

[2] 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度。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据番禺叶氏宋本两种合印《淮海长短句》卷中)

[3] 陶潜《饮酒》第

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据陶澍集注本《陶靖节集》卷三)

[4] 元好问《颍亭留别》:“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画。”(据《四部备要》本《遗山诗集笺注》卷一)四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1]“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2]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1] 宋祁《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据赵万里辑本《宋景文公长短句》)

[2] 张先《天仙子》(时为嘉禾小,以病眠,不赴府会。):“《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据《村丛书》本《张子野词》卷二)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1][2][3],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4]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1] 杜甫《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据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

[2]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据《杜诗详注》卷四)

[3]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澹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据《淮海长短句》卷中)

[4] 此为秦观《踏莎行》句,已见页二注。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诗话》‘公’作‘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澈’作‘彻’)玲珑,不可凑拍(‘拍’作‘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影’作‘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一○

[1]

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2]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3],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1]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据《四部丛刊》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

[2] 范仲淹《渔家傲》(秋思):“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据《村丛书》本《范文正公诗馀》)

[3] 夏竦《喜迁莺》令:“霞散绮,月垂钩。帘卷未央楼。夜凉银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瑶台树,金茎露。凤髓香盘烟雾。三千珠翠拥宸游,水殿按凉州。”(据《绝妙词选》卷二)

一一

[1]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2]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当作‘妙’)绝人”,差近之耳。

[1] 张惠言《词选序》:“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2]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

一二

[1]“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

[2]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欲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3]试严妆”,殆近之欤?

[1] 温庭筠《更漏子》:“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据观堂自辑本《金荃词》)[按:观堂自辑本,文字未经校订,不足据,应以《花间集》为据,后同。]

[2] 韦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据观堂自辑本《浣花词》)

[3] 冯延巳《菩萨蛮》:“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 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据《阳春集》)

一三

[1]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2]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1] 中主《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据戴景素校注本《李后主词》附录《中主词》)

[2] 马令《南唐书》卷二十一《冯延巳传》:“元宗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案:荆公误元宗为后主)”

一四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一五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1]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2][3]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1]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2] 后主《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重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据《李后主词》)

[3] 后主《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据《李后主词》)

一六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一七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一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1]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1]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据《村丛书》本《宋徽宗词》)

一九

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1]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1] 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案:《花间集》多西蜀词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词,当由道里隔绝,又年岁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尔遗置也。王说非是。”

二○

[1]

正中词除《鹊踏枝》、《菩萨蛮》十数阕最煊赫外,如《醉花[2]间》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余谓:韦苏州之“流萤渡高

[3][4]阁”,孟襄阳之“疏雨滴梧桐”,不能过也。

[1] 《阳春集》载《鹊踏枝》十四阕、《菩萨蛮》九阕,辞繁不具录。

[2] 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据《阳春集》)[按:他本《阳春集》,“巢”俱作“窠”。]

[3] 韦应物《寺居独夜寄崔主簿》:“幽人寂无寐,木叶纷纷落。寒雨暗深更,流萤渡高阁。坐使青灯晓,还伤夏衣薄。宁知岁方晏,离居更萧索。”(据《四部备要》本《韦苏州集》卷二)

[4] 《全唐诗》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注:王士源云:“浩然常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联诗。次当浩然云云,举座嗟其清绝,不复为缀。”[按:此事出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原文云:浩然“尝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座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

二一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1]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2]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1] 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据林大椿校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三)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云:“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

[2] 冯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据《阳春集》)

二二

梅圣(原误作“舜”)俞《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当作[1]‘又’)了。满地斜(当作‘残’)阳,翠色和烟老。”刘融斋谓:少[2]游一生似专学此种。余谓:冯正中《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3]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

[1] 梅尧臣《苏幕遮》(草):“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据《四部备要》本《词综》卷四)

[2]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引此词云:“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3] 欧阳修《玉楼春》:“雪云乍变春云簇,渐觉年华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 芳菲次第还相续,不奈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据《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二)按:此词未见《阳春集》。《尊前集》作冯延巳词,不知何据。《阳春集》既不载,自难征信,当为欧作无疑。观堂谓永叔一生似专学此种,不知此词原为永叔作也。又所引系据《尊前》,故与《欧集》有异文。[按:宋罗泌校《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只云:“此篇《尊前集》作冯延巳,而《阳春录》不载。”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上引“北枝梅蕊犯寒开”句,作冯延巳词。朱翌,南宋初人,早于罗泌,所言当有据。明董逢元未见《尊前集》,而所辑《唐词纪》以此首为冯词,亦必有据。尚未能断定为“欧作无疑”也。]

二三

[1][2]

人知和靖《点绛唇》、圣(原误作“舜”)俞《苏幕遮》、[3]永叔《少年游》(原脱“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4]“细雨湿流光”五字,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1] 林逋《点绛唇》(草):“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愁,[按:‘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引杨元素《本事曲》作‘歌’,文意较长。]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据《绝妙词选》卷二)

[2] 梅尧臣《苏幕遮》,已见页一三注。

[3]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梅圣俞在欧阳公坐,有以林逋《草词》‘金谷年年,乱生青草(按:《绝妙词选》、《草堂诗馀》等书“青草”均作“春色”)谁为主’为美者。梅圣俞别为《苏幕遮》一阕,欧公击节赏之。又自为一词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盖《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虽求诸唐人温、李集中,殆与之为一矣。今集不载此一篇,惜哉!”

[4] 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据《阳春集》)

二四

[1]《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2]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1] 《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据《四部丛刊》本《毛诗》卷第六)

[2] 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据林大椿校本《珠玉词》)[按:晏词调名,原作《鹊踏枝》(据明抄本《珠玉词》)。“无尺素”应作“兼尺素”(据同上),《张子野词》同,较可据。林大椿校本未善。]

二五

[1]“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2]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3]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

[1] 《诗·小雅·节南山》第七章:“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据《毛诗》卷第十二)

[2] 陶潜《饮酒》第二十首:“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据《陶靖节集》卷三)

[3] 冯延巳《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据《阳春集》)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1]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当作[2]‘蓦然回首’),那人正(当作‘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1] 柳永《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据《村丛书》本《乐章集》中卷)[按:原稿自注:欧阳永叔。观堂先生《静庵文集续编·文学小言(五)》与此则相同,亦云:欧阳永叔《蝶恋花》。盖据宋本《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

[2]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据林大椿校本《稼轩长短句》卷七。观堂引此有异文,与其他各本亦均不同,疑误。)

二七

永叔“人间(当作‘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1]须看尽洛城花,始与(当作‘共’)东(当作‘春’)风容易别”,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1] 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据《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卷二。观堂引此,亦有异文,疑误。)

二八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馀,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一〕,犹为皮相。

三○

[1]“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2]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当作[3]‘唯’)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皆相似。

[1]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惠洪《冷斋夜话》:“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按即《踏莎行》词,已见页二注)。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2] 《诗·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据《毛诗》卷第四)

[3] 见《楚辞·九章·涉江》,辞长不备录。

三一

昭明太子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1]与京”。王无功称:薛收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2]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1] 王绩《野望》:“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据《岱南阁丛书》本《王无功集》卷中)

[2] 见萧统《陶渊明集·序》。

三二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三三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三四

[1]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2][3]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1] 见《王无功集》卷下《答冯子华处士书》。所称薛收赋,谓系《白牛赋》。

[2] 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据林大椿校本《清真集》卷下)

[3] 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远(汲古阁本‘远’作‘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据《淮海长短句》卷上)[按:《花庵唐宋词选》“远”亦作“苑”。]

三五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原无‘破’字,据《花草粹编》附刊本《乐府指迷》加。)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原作‘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1]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1] 《历代诗馀》卷五引曾慥《高斋词话》:“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按:此出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文字稍异。宋曾慥有《高斋诗话》,无《高斋词话》。《历代诗馀》所引殊不足据。]

三六

美成《青玉案》(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1]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2]《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1]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二沈氏《乐府指迷》条:“又谓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箸’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

[2] 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据《清真集》卷上)

三七

[1][2]

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质夫词,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强也如是!

[1] 姜夔《念奴娇》(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据《村丛书》本《白石道人歌曲》卷四)又《惜红衣》(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据《白石道人歌曲》卷五)

[2]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据龙沐勋《东坡乐府笺》卷二)

三八

[1]

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邦卿《双双燕》次之。[2]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视古人“江边[3]一树垂垂发”等句何如耶?

[1] 章《水龙吟》(杨花):“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琼缀。绣床渐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黏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据四印斋本《草堂诗馀》卷下)

[2] 史达祖《双双燕》(咏燕):“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栏独凭。”(据四印斋本《梅溪词》)

[3]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据《白石道人歌曲》卷五,下同)又《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三九

[1]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2][3]“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间耶?

[1]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据《杜诗详注》卷九)

[2] 姜夔《扬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据《白石道人歌曲》卷五)

[3] 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据《白石道人歌曲》卷三)

四○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1][2]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此两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3]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4]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1] 姜夔《惜红衣》词。已见页二四注。“高柳”,汲古阁本、四印斋本、榆园本均作“高树”。观堂所引本此。[按:《花庵词选》亦作“高树”。]

[2] 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据胡刻《文选》卷二十二)

[3] 薛道衡《昔昔盐》:“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据《四部丛刊》本《乐府诗集》第七十九卷)

[4] 欧阳修《少年游》词,已见页一五注。

四一

[1]“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2]“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3][4]“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1] 姜夔《翠楼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据《白石道人歌曲》卷六)

[2] 《古诗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据《文选》卷二十九)

[3] 《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据《文选》卷二十九)

[4] 陶潜《饮酒》诗,已见页二注。

四二

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1]“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

[1] 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据《乐府诗集》第八十六卷)

四四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读东坡、稼轩词,须观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风。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

四六

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当作“西”,《删稿》页六四可证。)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四七

[1]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1] 萧统《陶渊明集·序》:其文章“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四八

[1]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2]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1] 辛弃疾《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据《稼轩长短句》卷四)

[2] 见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四九

介存谓: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1]“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

[1] 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五○

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当作[1]‘零’)乱碧。”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2]田荒。”

[1] 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据《村丛书》本《梦窗词集补》)

[2] 吴文英《秋思》(荷塘为括苍名姝求赋其听雨小阁):“堆枕香鬟侧。骤夜声,偏称画屏秋色。风碎串珠,润侵歌板,愁压眉窄。动罗清商,寸心低诉叙怨抑。映梦窗零乱碧。待涨绿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断红流处,暗题相忆。 欢酌。檐花细滴。送故人、粉黛重饰。漏侵琼瑟,丁东敲断,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终,催去骖凤翼。叹谢客犹未识。漫瘦却东阳,镫前无梦到得。路隔重云雁北。”(据《村遗书》本《梦窗词集》)

五一

[1][2][3]“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4](当作‘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5]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1] 张炎《祝英台近》(与周草窗话旧):“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消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据《村丛书》本《山中白云》卷二)

[2] 谢灵运《岁暮》:“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据《百三名家集》本《谢康乐集》卷二)

[3] 谢《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反路长。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顾见京室,宫雉正相望。金波丽鹊,玉绳低建章。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罗者,寥廓已高翔。”(据《文选》卷二十六)

[4] 杜甫《后出塞》,已见页四注。

[5] 王维《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据《四部备要》本《王右丞集》卷九)

五二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五三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当作‘易’)以理推也。”《提要》驳之,[1]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当作‘怨’)之致,[2]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1] 纳兰性德《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据《清名家词》本《通志堂词》)又《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据《通志堂词·集外词》)

[2] 《四库提要》集部词曲类一《花间集》:“后有陆游二跋。……其二称:‘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体格有高卑,人之学力有强弱。学力不足副其体格,则举之不足。学力足以副其体格,则举之有馀。律诗降于古诗,故中晚唐古诗多不工,而律诗则时有佳作。词又降于律诗,故五季人诗不及唐,词乃独胜。此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则运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五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

五七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五八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1]有馀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1] 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馀。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儇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炼,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馀不尽,时在低徊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五九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均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六○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六一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六二

[1]“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当作‘守穷’)贱,长苦辛。”[2]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3]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4]“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1] 白居易《长恨歌》有“转教小玉报双成”句为隶事。至吴伟业之《圆圆曲》,则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隶事句不胜指数。

[2] 《古诗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据《文选》卷二十九)

[3] 《古诗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长苦辛。”(据《文选》卷二十九)

[4] 金应《词选·后序》:“规模物类,依托歌舞。哀乐不衷其性,虑叹无与乎情。连章累篇,义不出乎花鸟。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应。虽既雅而不艳,斯有句而无章。是谓游词。”

六三

[1]“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平沙。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1] 《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沉雄悲壮,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籁词》,粗浅之甚,不足为稼轩奴隶。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读者观欧、秦之诗远不如词,足透此中消息。宣统庚戌九月脱稿于京师宣武城南寓庐。

人间词话删稿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1]冥归去无人管。”

[1] 按此曲见诸元刊本《乐府新声》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韵定格》、明刊本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明刊本张禄《词林摘艳》及《知不足斋丛书》本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等书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观堂《宋元戏曲考》所引亦同。惟《历代诗馀》则作“平沙”,又“西风”作“凄风”,盖欲避去复字耳。观堂此处所引,殆即本《诗馀》也。二

双声、叠韵之论,盛于六朝,唐人犹多用之。至宋以后,则渐不讲,并不知二者为何物。乾嘉间,吾乡周松霭先生(春)著《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正千馀年之误,可谓有功文苑者矣。其言曰:“两字同母谓之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余按用今日各国文法通用之语表之,则两字同一子音者谓之双声。如《南史·羊元保传》之“官家恨狭,更广八分”,“官家更广”四字,皆从“k”得声。《洛阳伽蓝记》之“狞奴慢骂”,“狞奴”二字,皆从“n”得声。“慢骂”二字,皆从“m”得声也。两字同一母音者,谓之叠韵。如梁武帝“后牖有朽柳”,“后牖有”三字,双声而兼叠韵。“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为“u”。刘孝绰之“梁皇长康强”,“梁长强”三字,其母音皆为“i [1]ɑ n”也。自李淑《诗苑》伪造沈约之说,以双声叠韵为诗中八病

[2]之二,后世诗家多废而不讲,亦不复用之于词。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惜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也![按:此则在原稿内已删去。]

[1] 姜夔《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据《白石道人歌曲》卷三)[按:此则原稿在前词话第四九则之后,故云:“亦仅二语。”]

[2]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引陆龟蒙诗序:“叠韵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当时侍从之臣皆倡和。刘孝绰云:‘梁王长康强。’沈休文云:‘偏眠船舷边。’庾肩吾云:‘载碓每碍埭。’自后用此体作为小诗者多矣。”三

世人但知双声之不拘四声,不知叠韵亦不拘平、上、去三声。凡字之同母者,虽平仄有殊,皆叠韵也。[按:原稿此则已删去。今补。]四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其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文学小言》十三此下有“除稼轩一人外”六字注。)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五[1]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2][3]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按:曾觌此词,原为《海野词》所未载,殆毛晋据《武林旧事》卷七补录。调名下小字注,亦出自《武林旧事》,实非曾觌自注。]

[1] 周春《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七引李淑《诗苑》:“梁沈约云:‘诗病有八……七曰旁纽,八曰正纽。’”(谓十字内两字双声为“正纽”,若不共一字而有双声为“旁纽”,如“流六”为正纽,“流柳”为旁纽。)周春案:“正纽、旁纽,皆指双声而言。观神珙之图,自可悟入。若此注所云,则旁纽即叠韵矣,非。”

[2] 曾觌《壶中天慢》(此进御月词也。上皇大喜曰:“从来月词,不曾用‘金瓯’事,可谓新奇。”赐金束带、紫番罗、水晶碗。上亦赐宝盏。至一更五点还宫。是夜,西兴亦闻天乐焉。):“素飙漾碧,看天衢稳送,一轮明月。翠水瀛壶人不到,比似世间秋别。玉手瑶笙,一时同色,小按《霓裳》叠。天津桥上,有人偷记新阕。 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据汲古阁本《海野词》)

[3] 《宋六十名家词》。毛晋跋《海野词》:“进月词,一夕西兴,共闻天乐,岂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耶?”六

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七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八[1]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1]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曾纯甫赋进御月词,其自记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子晋遂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说。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风驶归功于《平调满江红》,于海野何讥焉?”九

社会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善人。文学上之习惯,杀许多之天才。一○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按:原稿此则已删去。]一一

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当作[1]‘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敻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2][3]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4]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

[1] 晋宋齐辞《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据《乐府诗集》第四十四卷)

[2] 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据观堂自辑本《牛给事词》)

[3] 顾《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据观堂自辑本《顾太尉词》)

[4] 柳永《凤栖梧》词,已见前页一七注。此词又误入《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及《醉翁琴趣外编》(俱双照楼景宋本),惟汲古阁本《六一词》则已删去。[按:参阅下第四二则。]一二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一三

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一四[1]“西(当作‘秋’)风吹渭水,落日(当作‘叶’)满长安。”美[2][3]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1] 周邦彦《庆宫春》:“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华堂旧日逢迎。花艳参差,香雾飘零。弦管当头,偏怜娇凤,夜深簧笙清。眼波传意,恨密约匆匆未成。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据《清真集》卷下)

[2] 贾岛《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夜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据《畿辅丛书》本《长江集》卷五)

[3] 周邦彦《齐天乐》(秋思):“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顿疏花簟。尚有囊,露萤清夜照书卷。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据《清真集》卷下)一五[1]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2]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3]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

[1] 白朴《双调·德胜乐》(秋):“玉露冷,蛩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寒雁儿长空嘹唳。陶元亮醉在东篱。”(据《散曲丛刊》本《阳春白雪补集》)又《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恨无穷,愁无限。争奈仓卒之际,避不得蓦岭登山。銮驾迁。成都盼。更那堪浐水西飞雁,一声声送上雕鞍。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据《元明杂剧》本)

[2] 周邦彦《浪淘沙慢》:“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未竭。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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