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果——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8 11:34:16

点击下载

作者:(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野果——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

野果——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试读:

伊拉司

在乌芬省住着一个巴希开人,他的名字叫伊拉司。

伊拉司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是个勤俭持家的人,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勉强给儿子娶了媳妇。儿子成家不到一年,他就撒手长辞了。那时伊拉司的父亲所有的遗产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头公牛、两头母牛、二十只绵羊。不过自从伊拉司当家之后,他便同他的妻子一起,每天勤恳劳作——早晨比别人起得早,晚上比别人睡得晚。他们天天如此,辛勤劳作了三十五年,终于成为本地的大富翁。

如今,伊拉司一共有两百匹马、一百五十头牛、一千二百只羊,此外,他还雇了许多农夫给他放牧,又雇了一些农妇,替他喂牛,挤马奶,做牛油。如此一来,伊拉司顿时成了仆婢成群的大财主,乡邻们没有一个不羡慕他,忌妒他。他们背地里常说:“伊拉司真是交了鸿运了!穿的阔吃的也好,要什么有什么。像这种人活着才算有滋有味呢!”

自然,有了家财的伊拉司也结识了很多有钱有势的人,而且他们之间的交情都很不错。有些人羡慕他的财势,纷纷从远方跑来投奔他,他也个个好生招待,解衣推食,丝毫不吝啬。只要有人来访,他便立刻杀羊宰猪,忙成一片。他把马酪、清茶、羊肉等许多食物拿出来招待客人,如果客人来的多,他甚至还把大肥牛宰了用于待客。

伊拉司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业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女儿也出嫁了。那时候,伊拉司生活还不算富裕的时候,两个儿子都同他一起做工,牧马喂羊,吃了不少苦头。终于苦尽甘来,伊拉司成了远近皆知的富翁,两个儿子自然都养起高贵气来,田地也不种了,一天天变得游手好闲,都染上了纨绔的习气。大儿子爱喝酒,喝醉之后,每每打架生事。有一天竟被人活活打死。小儿子呢,娶了一个泼妇,那妇人整天在她丈夫面前搬弄是非,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小儿子又不听父亲伊拉司的话,最后伊拉司只得与他的儿子分开住。

伊拉司分给儿子房屋和牛马,让他们夫妻搬到外边去住。这么一来,他的财产就少了许多。不幸的是,那期间有好多羊病死,又遇着荒年,种的谷粒几乎都不生长,再加上冬天天寒又死了许多牲口,不少好马也染疫而死。那时,伊拉司真是交了厄运,况且他年岁已大,精力远不如从前,卖力气的事情自然也不能亲自去做。于是,财产也就所剩无几了。

到了他七十岁那年,皮服、庄稼、马具、厂车,种种家具变卖的变卖,老旧的老旧。一时间,伊拉司竟成了一个贫苦的人。唉,壮年的时候荣华享尽,不想到了老年却要遭受这样的苦楚,这真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

如今,他的财产除了身上的衬衫、皮衣、破帽、坏鞋之外,竟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了。他与老妻沙姆拮据的情形,真是叫人心酸。他儿子自从分家以后,早已迁往远方;女儿也死了多时,举目无亲,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

那时他的邻居默哈买沙很怜悯他的境地。说来默哈买沙虽然算不上穷,但也不算富有,充其量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度日子。但是他这个人的品性很善良,他看到伊拉司快要饿死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出于同情,他就对伊拉司说:“你和你的老伴一起到我这里来吧。夏天请你在我的菜园里做工,冬天请你帮我喂牲口,沙姆就负责养牛和煮奶酪。吃喝一切的用度,全由我一人供给。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就请告诉我一声,我都可以给你。”

伊拉司自然是很感动,向默哈买沙道了几声谢,就同老伴一起到他家做工去了。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很辛苦,不过后来慢慢地习惯了,也就勤勤恳恳地出力工作了。

主人雇了这样的帮手,也觉得很得力,因为老人从前也做过主人,自然知道各种规矩。所以做工方面也不懒惰,很忠心替主人家办事。倒是作为主人的默哈买沙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看见曾经那么高贵的一个人,竟然落到这步田地,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天默哈买沙家来了几个远房亲戚——其中一个人是个姆尔(俄国宗教中的司铎)。默哈买沙便叫伊拉司宰羊待客,伊拉司按照主人的吩咐将羊杀好,煮熟之后便端出来敬客。

客人在皮褥上坐下来,一边吃羊肉、喝牛酪,一边与默哈买沙讲话。伊拉司则进进出出忙着张罗客人。默哈买沙一回头正好看见伊拉司进来,便指着他对客人说:“你看见从门旁经过的老人家了吗?”客人说:“看见了,难道他有什么奇怪的事吗?”默哈买沙说:“奇怪倒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这人的命不太好,你知道吗,他就是当年本地的大富翁——伊拉司。你从前应该听说过吧?”客人听了显然很惊诧,他说:“谁没听说过他的大名呢,只是他本人我倒是没有见过,只知道他名声很大呢!”默哈买沙说:“现如今,他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他现在在我这里做工,他的老伴替我照料牲口。”

客人听完觉得很奇怪,不禁摇头咋舌,叹息着说:“可见这些所谓的幸福,就像车轮一般,一头高一头就低,如此循环,当真是没有一个准则来衡量。不过这老人家的运气已经这样糟糕了,他自己也觉得忧愁吗?”

默哈买沙说:“这一点儿外人就不知道了,不过单从外面看来,他见人倒也温和,脸上也看不到什么愁色,每天做工也没有什么抱怨的样子,这一点儿还真是让人纳闷呢。”

客人道:“能否让我和这位老人家说几句话?我想了解一下他对自己这一生的遭遇,有着怎样的感触。”

默哈买沙一边应和着一边高声喊道:“伊拉司,到这边来!请你来喝一杯牛酪,把你的老伴也一并请出来说几句话吧。”

一会儿工夫,伊拉司带着老伴一起来到客人和默哈买沙面前。他先向客人及主人请了一个安,又念了念祷告词,随后便挨着门坐在短椅子上,而他的老伴则揭开帘子到内室去,同女主人一起坐下。

默哈买沙给伊拉司倒了一杯牛酪,伊拉司接过之后伛偻着身子给众人道了谢,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客人问他说:“老人家,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回想从前那么优厚的生活你不觉得悲伤吗?在我看来你之前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如今却流落到如此地步,想想难道不是很可怜吗?”

伊拉司听完,先是微微一笑,继而说:“说到幸福或不幸福的事情,我就算说给诸位听,你们或许也不会相信。不如问问我的老伴吧,她的性情耿直,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什么。她说给你们听的事情自然都是真实的。”

客人听了便对着帘子说:“那么就请教你了,对于之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有什么样的见解?”

沙姆说:“唉,我跟我的老头儿在一起已经有五十年了!从前,我们天天找寻幸福,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幸福却没有找到。如今我们的钱财没有了,就连我们老两口也来给人家做工了。或许这命运的转变在别人眼里是大劫难、大悲愁,可是这两年对我们而言,却是真正的幸福。没想到我们寻找了近五十年的幸福,就这样被我们找到了。所以,如今我们已经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这样的生活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沙姆的话,让客人很诧异,就是他们的主人默哈买沙也觉着她所说的话很奇怪。所以,他站了起来,把帘子揭开,他想要看看老妇人的脸色是什么样的。而这个时候老妇人也站起身来,她垂着两手,一边含着笑,一边看着她的丈夫。伊拉司的眼睛和老伴的眼睛撞在了一起,他也含着笑,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又说:“我所说的这些都是实在的情形,我并不是随便和你们开什么玩笑。如今回想起往事,我们浪费了半辈子的时间要去找幸福,家有万贯财产的时候,我们一点儿也没有体味到过幸福的滋味,如今我们穷得几乎一无所有了,幸福就这么出人意料地出现了。那我们还有什么要找的呢?”

客人道:“那么照现在看,你们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老妇说:“那我就把这里面的缘由从头讲给大家听听吧:从前我们有钱的时候,我和我的老头子没有过一刻平安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彼此也不太交谈,也不会去关照自己的内心,当然,更没有向上帝祷告过。因为我们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够忙的了!一会儿客人来了,就要操心,想怎么请他吃饭,送什么样的东西给他,我们总不能让别人在背地里笑我们小气吧!等到客人走了,我们还要去看着家里的那些仆人,不许他们偷吃闲食,更不准他们偷懒。每一样事情都要自己管,你们说说,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呢!除了这些,我们还要惦记着小牛、小马,生怕它们被狼掠去了或者被贼偷去了。忙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结果躺下睡觉也睡不踏实,担心绵羊会压死小羊。好不容易要睡着了吧,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还没办,于是立刻起来,等到这件事情办好了,又想起今年怎样过冬的事情。总之,一天到晚总有操不完的心。那时,我和我的老头子真的是没有过一天惬意的日子,他说这件事情应该这样做,我偏说要那样做,吵架是经常有的事情。你们说这不是罪孽吗?所以说那个时候,我们简直就是在操心和罪孽中活着!怎么还有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客人问:“那现在又是怎么样呢?”

老妇人说:“现在我们俩可以说是和和气气的,每一句话都是一心一意讲出来的,它们都出于爱情。我们也没有什么斗嘴的事,也没有什么挂心的事,天天所想的就是如何伺候我们的主人。我们两人都认真做工,觉得替主人做事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心里总想着莫要让主人吃什么大亏,这样我们才觉得踏实舒服。等我们做完了工,中饭也有了,晚饭也预备好了,马酪也喝了。等到天一冷,我们也有柴烧,也有皮衣穿。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们也有时间关照我们的心灵了,还可以祷告祷告上帝。哎,五十年来满世界找不到的幸福,却不料如今竟这样轻轻松松便得到了!”

客人听到这里,都不禁笑起来。

伊拉司说:“诸位不要觉得我老伴的这些话可笑,这件事情也并不是笑话,而是我们人类应该有的生活。只是那时候我们太傻了,因为辛苦挣了那么多年的家业就这么没了,我们便常常哭泣。如今上帝用他的真理来开示我们!我们今天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要表明我们是何等的快乐,而是真诚地希望诸位能用你们的真心想一想这件事!”

客人中的那位姆尔听闻到此,整个人突然严肃起来,他说:“伊拉司和他的老伴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在的见解,他们说得很对,我想圣经上所说的也不过如此吧!”

这时,客人们都停止了笑,大家一起陷入了沉思中。

穷人

火炉旁,渔夫的妻子桑娜正在补一张破旧的帆。屋外,寒风正呼啸得厉害,汹涌的海浪拍击着海岸,溅起来一阵阵的浪花。海上正起着大风暴,外面漆黑寒冷,但这间渔家的小屋中却显得十分温暖和舒适。房间里,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火炉里的火还没有熄,餐具整整齐齐地码在搁板上,发出净洁的亮光。一张挂着白色帐子的床上,五个孩子正在呼啸的海风声中安静地睡着。丈夫一大早便驾着小船出海捕鱼去了,可到了这时分还没有回来。桑娜听着屋外汹涌的浪涛声以及狂风的怒吼声,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古老的钟表嘶哑地响着,敲了十下,十一下……可始终不见丈夫归来。担惊受怕的桑娜陷入了沉思:丈夫不顾自己的身体,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不惜冒着风暴出去打鱼,而她自己也是从早到晚地干活,却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五个孩子常年没有鞋穿,不论冬夏都光着脚跑来跑去;吃的也只有黑面包和鱼。不过,还是要感谢上帝的,毕竟孩子们都还健康,只这一点,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桑娜听着屋外肆虐的风暴,一脸的担忧。“他现在在哪儿呢?上帝啊,请您保佑他,救救他,开开恩吧!”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

休息尚早。桑娜站起身来,用一块很厚的围巾包在头上,提着马灯便走出门去。她想看看灯塔上的灯是不是还亮着,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丈夫的小船。

出了门,海面上什么也看不见。狂风掀起她的围巾,卷着被刮断的什么东西敲打着邻居家的门。桑娜想起了那个正在生病的邻居,原本她傍晚就想去探望的。“唉,她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她啊!”桑娜这么想着,便敲响了邻居家的门。她侧着耳朵听,只是屋内没有人答应。“寡妇的日子真是艰难啊!”桑娜站在门口想,“孩子虽然不多——只有两个,但是全靠她一个人张罗照顾,如今她又生了病。唉,寡妇的日子真是难熬啊!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桑娜再次敲响了门,之后又反复数次,仍旧没有人答应。“喂,西蒙!”桑娜向着屋内喊了一声,心里不禁思量,难道是出什么事了?想到这里,她猛地推开门。

屋里没有生炉子,又潮湿又阴冷。桑娜高举着马灯,想看清楚病人到底在什么地方。首先她看到的是对着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床,而床上仰面躺着的正是她的女邻居。此时,她已经一动不动,是那种只有死人才有的一副模样。桑娜想看清楚些,便把马灯举得更近一点儿,不错,正是西蒙。她头往后仰着,一张发青的脸上显出死一般的宁静,一只苍白僵硬的手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从稻草铺上垂了下来。就在这个死去的母亲旁边,两个很小的孩子正沉沉地睡着,他们都是卷曲的头发,圆圆的脸蛋,一件破旧的衣服盖在他们蜷缩着的身子上,两个浅黄色头发的小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

显然,是这个母亲在临死的时候,用自己的衣服盖在了他们的身上,还用一条旧头巾包住了他们的小脚。现在,两个孩子睡得又香又甜,他们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桑娜解下自己的头巾,用来裹住这两个正睡着的孩子,把他们抱回了自己家里。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一定得这样做不可。她把两个熟睡的孩子放在了床上,让他们和自己的孩子们睡在一起,之后,她赶快又把帐子拉好。

此刻的桑娜脸色苍白,神情也十分激动。她有些忐忑起来,不安地想:“如果让丈夫看到了,他会说什么呢?这难道是闹着玩的吗?自己的五个孩子已经够让他为难的了……呀,是他回来啦?……不,不是,他还没回来!……为什么要把他们抱过来呢?……他一定会打我的!唉,那也是我活该,是我自作自受……被他打一顿也许心里会好过些!”

吱嘎一声,门开了,仿佛有人进来了。桑娜不禁一惊,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没有人!上帝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要怎么对他说呢?”……桑娜坐在床前,久久地沉思着。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门开了,一股清新的海风直扑进屋子。又壮又黑的渔夫拖着湿淋淋的已经撕破了的渔网走了进来,他一边走,一边说:“嗨,我回来啦,桑娜!”“哦,是你!”桑娜紧张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抬起眼睛看丈夫。“瞧,这样的夜晚!可真可怕!”“是啊,是啊,天气简直坏透了!哦,今天鱼打得怎么样?”“糟糕,很糟糕!什么也没有打到,你看,还把网给撕破了。倒霉,真是倒霉!这天气可真是坏得厉害!我都已经记不起几时有过这样的夜晚了。这样凶险的天气,还谈得上什么打鱼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上帝,总算让我活着回来啦。……我不在,你今天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渔夫说着,把撕破的网拖进屋里,然后在炉子旁边坐了下来。“我?”被丈夫这么一问,桑娜脸色立刻就发白了,她支吾着说,“我嘛……缝缝补补……风吼得这么厉害,真是让人害怕得紧。我可真是担心死你了!”“是啊,是啊,”丈夫应和着说,“这天气真是活见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他们沉默了一阵。“你知道吗?”沉默一阵后,桑娜先开口说话了,“咱们的邻居西蒙死了。”“哦?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昨天吧。唉!她死得真是惨哪!两个孩子都在她身边,睡着了。他们还那么小……一个还不会说话,另一个刚会爬……”说到这里,桑娜沉默了。

渔夫听了,皱起眉来,他的脸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和忧虑。“哦,这真是个问题!”他说着挠了挠后脑勺,又继续说,“那,你看怎么办?得把他们抱过来才行啊,和死人待在一起怎么行呢!哦,我们,我们总能熬过去的!快去!趁着他们还没有醒来。”

但桑娜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你是怎么啦?你难道不愿意吗?你这是怎么啦,桑娜?”“你看,他们已经在这里啦。”桑娜说着拉开了帐子。

三死

那是一个秋天。大道上两辆马车飞一般地跑着。前面那辆车上坐着两位女士:一位是憔悴瘦弱的夫人,一位是满面红光,体态丰盈的女仆。已经褪色的破帽子底下,女仆极干燥的短头发乱蓬蓬地披着;冻得发紫的手上戴着一双满是破洞的手套。她在不住地整理自己的一头乱发。毛毡围巾下面是一对高凸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显得很急促。她那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一会儿望向窗外看一晃而过的田地,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女主人,且露出十分忧愁的神情,一会儿又呆望向车厢的角落。在她头的侧边,挂着女主人的一顶帽子,她的膝下一只小狗懒懒地躺着,脚底下是许多小箱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此刻,她的耳边只有轳轳的车轮声和清脆的玻璃撞击声响个不停。

女主人斜靠在背后的枕头上,两手搭在膝上,闭着眼睛,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颤巍巍地摇着。她轻皱了下眉头,跟着咳嗽了一下。她的头上戴着一个睡眠用的白纱网。一条蓝色的三角纱巾系在白嫩的颈间。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皮肤白嫩,两颊泛着胭脂红,这一切都能显出她的美貌。她的嘴唇看上去十分干燥,两道眉毛格外浓重。她是生病了的,此时,她正闭着眼睛养神,神情显得十分疲惫。

车外,一个仆人正靠在车椅上打盹。而车夫则一边嚷着,一边用力地鞭打那匹满身是汗的马;间或回头看一下后面的那辆车。泥土道上车痕又深又宽。那时候天气又阴又冷。田地里和大道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雾,就连车里也都弥漫着尘土。病妇回过头来,慢慢地张开一双清秀的眼睛,恨恨地说了句“又这样了”,便用抬起瘦弱的手推开了碰到她脚的女仆的外套。她一边推着,嘴里又一边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话。

见此情景,女仆玛德莱沙便站起来,把自己的外套收拾好,又坐下来。病妇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女仆在收拾。之后,她两手撑在座位上,原本想挪一挪身体靠上坐一点,可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她生气极了,便对这女仆说:“麻烦你帮一帮我,好不好?咳嗽就不必帮了!我自己也会的,不过劳烦你不要把你的东西放我身边。”说完,她便闭了闭眼睛,随即却又睁开眼来看那女仆。玛德莱沙也看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病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还未叹完,却又咳嗽起来。她只得翻了一个身,浓黑的眉毛皱了皱,两手捂住胸脯,这样一来,咳嗽总算是止住了。她又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动。

等两辆车跑进村子时,玛德莱沙伸出双手开始祈祷起来。病妇问:“你这是干什么?”她答:“到一站了。”病妇说:“我是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祈祷?”她又答:“太太,你看,那不是教堂吗!”病妇听了,忙回过身,学着女仆的样子朝着窗外一所大教堂,慢慢地祷告。

两辆车都在站前停下。病妇的丈夫和医生从另一辆车里走出来,他们来到病妇的车前。医生先是摸了摸病妇的脉,问:“现在你感觉怎样?”丈夫也问她:“亲爱的,你不累吗?不想出来走走吗?”这时,女仆已经收拾好包袱,站在一旁,她没有打扰他们的谈话。病妇答道:“没有什么感觉。还是老样子。我就不出去了。”

她丈夫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到车站休息厅里去了。玛德莱沙也跳下车来,她蹑着脚,踩着泥泞一路走到大门处。此时,只剩下医生还站在车前。病妇笑着对他说:“虽说我的情形不好,那你也不能为这就不吃早饭了。”医生听了,只好迈着轻缓的步子向站里走去。医生刚走,病妇幽幽地说:“显然我的身体状况让他们都无法开心起来。唉,我的上帝!”

医生走进站里,正遇见病妇的丈夫,那位丈夫笑着对他说:“我叫人把茶具拿进来,你觉得怎样?”医生道:“当然可以。”丈夫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问:“我太太的病情究竟怎么样?”医生回答说:“我早对你说过,她根本不可能到达意大利,能到莫斯科,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又是这样的天气,更难说了。”那丈夫一边用手蒙住眼睛,一边说:“唉,那我该怎么办呢?”话刚说完,他就看见一个人把茶具拿来,于是喊道:“拿到这里来吧!”医生耸耸肩,说:“我看还是让她留在这里吧。”丈夫说:“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想了许多法子阻拦她。我说我们到外国去根本不现实,一来我们的存款不多,二来小孩子们又需留在国内,三来我们的工作又很忙。可是不管我怎样说,她始终听不进去。她还是在那里计划着到外国该如何生活,她从来不想她是个病人的事实。可是,如果对她说出真实的病情,那不等于是要杀死她吗?”医生安慰他:“你应该明白,她已经是死的了。人没有肺,是活不了的。肺没有了,怎么能再生出来呢?我知道,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事情,可是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啊?到这个时候,我们的责任,就是让她走得平静些。但这需要有教士跟随着才好。”丈夫叹气:“唉,可你也要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随着她的心愿来,我是不能向她说实情的。你一定也了解,她可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医生听了,摇了摇头:“我看还是劝她留在这里过了这个冬天再做打算吧。不然接下来的道路就恐怕更艰难了。”

一个小姑娘从站上走到门前台阶处,嘴里嚷道:“阿克舒沙!阿克舒沙!快到那边去看看吧,有一位从剂尔金城来的太太。听说是因为痨病,才要到外国去的。我还没有看见过得痨病的人是什么样的呢。”阿克舒沙听到这话,立刻跳到门外边。于是,两人手拉着手跑了出去。来到门口,他们蹑着脚,站在车前探头向里面看去,那个被小姑娘认作是痨病病人的女士也回头看他们,见他们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她不解,皱了皱眉,便又回过头去了。那个小姑娘赶紧回过头来对阿克舒沙说:“哦,简直太美了!真是很少见的!我看着心里觉得难过极了。阿克舒沙,你看见了没有?”阿克舒沙答应道:“啊!看到了,她真是太瘦了!再看一看去吧。你看,她又回过头来了。我又看见她了。唉,真可怜,玛沙!”被唤做玛沙的小姑娘说:“这地上真是脏得很。”说完,两人便回门里去了。

病妇想:“可见我这个人实在是很可怕的了!还是尽快到外国去吧,那时我的病就可以痊愈了。”

过了一些时间,她丈夫又来到车前,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说:“亲爱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她想:“总是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呢,你自己不是还在里面吃东西。”想罢,她无精打采地说:“没有什么。”丈夫又说:“亲爱的,我怕这种天气舟车劳顿,对你的身体很不好。埃度阿尔也是这样说的,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她听了丈夫的话十分生气,索性一句话也不再说。丈夫又道:“等天气好了,道路好些了,那时候你的身体也稍为强壮一些了,我们再到外国去,好不好?”她道:“别怪我直言,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听你的话,那么现在我早就到柏林了,这身病怕也好的差不多了。”丈夫说:“唉,这是不可能的。你只要再在国内待上一个月,你的病就会好起来,那时我的事情也办完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带着儿女们一起去。”她不悦:“儿女们身体都很健康,而我却病着呢。”丈夫继续安慰:“你看这种天气,以你现在的身体走在路上,肯定很不舒服的。我想还是住在家里的好。”她显然是有些恼怒了,说:“在家里好?……是死在家里吧!”她说到“死”字时,自己的心里也惊了一下,然后她看向丈夫,脸上露出十分惊疑的神情。丈夫不敢再看她,只得垂下头来,一言也不发。她觉得十分委屈,眼泪不由得流下来,丈夫用手帕掩住自己的脸,默默地走开了。

她觉得难过极了,抬头望着天空,两手交叉着,喃喃地说:“不,我一定要去。唉,我的上帝啊!”说完,眼泪像雨珠一般落下来。她哀哀地祷告起来,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她的胸间还是格外疼痛,身子这样难受,天空还是这样阴沉沉的,雨似下非下,层层叠叠的浓雾漫上来,蒙在道路上、屋顶上、车上和车夫的大衣上。那些车夫正在那里收拾车轮,说说笑笑,十分高兴。二

马车已经套好,车夫却拖延了起来。他正往车夫所住的屋子走去,里屋闷热脏乱,黑漆漆的,弥漫着烤面包和煮白菜的气味。几个车夫坐在外屋,炕边站着厨女,炕上的羊皮中间躺着一个病人。突然一个少年车夫跑进屋来,他身上穿着件皮衣,腰里别着鞭子,对那病人说:“郝范道尔老伯!喂,郝范道尔老伯!”旁边的一个车夫喊道:“你一进来就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全等着你开车呢!”那个车夫挠了挠头发说:“我想问他借一双鞋,我自己的鞋坏了,不能走路了。啊!他已经睡熟了吗?喂,郝范道尔老伯!”少年车夫说着便走到炕前。只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什么事?”接着,一双瘦得不成样子的脸从炕上的黑暗里缓缓探过来,老者伸出一双干瘦发青的手,颤抖地把被子稍为放正一些。这位被称为郝范道尔的老者身上穿着一件极脏的衣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兄弟。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这时候你又有什么事呢?”

那少年车夫一边把水罐递给他,一边迟疑地说:“郝范道尔,我想你现在的身体这样不好,应该也穿不着新鞋。既然你走不了路,能不能把你的鞋借给我穿?”老者没有马上表态,只是把头伸进罐子里,胡子也沾在水面上,没命地喝起水来。他胡须又脏又乱,一双忧愁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那车夫的脸。

喝完水之后,他原本想着抬起手来擦一擦嘴,可惜竟抬不起来,只好胡乱地在被单上擦了一通。他一边喘气一边用力看着那少年车夫。少年车夫开口说话了:“也许你已经借给别人,那就没有法子了。现在天气阴得这样厉害。我却还要赶车上路,所以我才想到向你借双靴子穿穿,实话说,你现在着实也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我也能理解你说不定不肯借给我,那么就请你直说吧……”

老者还是没说话,他的胸部忽然咕噜作响起来,随即便低着头大咳开了。这时候,炕前的厨女忽然发怒了,她嚷说:“他有什么用处?两个月没有下炕。你看他咳嗽得这样厉害!就晓得他的内脏已经受了伤。都这个样子了,他还穿什么鞋?再者,穿着新鞋埋在地下,那是很不值得的。唉,他真的快要死了,我看还是赶快把他搬到别的屋子里去的好。比如说让他去城里的病人区,要不然他一个人就占了这屋子的一半,这以后叫我怎么做事呢?”厨女刚说到这里,站长忽然在门外喊道:“塞雷格!快出去吧,老爷们等着你呢!”

被唤做塞雷格的少年车夫等不到老者的回答,正要出去,那老者却忽然在咳嗽间隙,将两眼往上一翻,那意思就是答应了塞雷格的请求。没过一会儿他就止了咳,休息了一下才开口说:“塞雷格,你把那双鞋拿去吧。不过等我死的时候,你必须替我买块石头。”塞雷格说:“老伯,谢谢你,那我就拿去了。石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买。”老者又说:“大家都听见了吧,麻烦给做个见证!”刚说完,又低着头咳嗽起来。有一个车夫说:“好了,我们都听见了。塞雷格你快出去吧。一会儿站长又该跑来了!那个从剂尔金来的太太也正病着呢!”

塞雷格当即就把自己那双又大又破的鞋脱了下来,扔在床底下。他穿上郝范道尔的鞋子很合适。他一边低头瞅着脚上的鞋,一边就走出去了。来到车前,他马上爬上车去整理缰绳。一个手里拿着毛刷的车夫说:“哟,这双鞋子还不错,是白送给你的吗?”塞雷格笑着说:“怎么,你忌妒了?”说着,他便扬起鞭子,向几匹马呼喝着挥去。

两辆车上路了,没多大工夫,就消失在蒙蒙的黄雾里,顺着那泥泞的道路远去了。

那老者呢,那时候还躺在小屋的炕上,他已经不咳嗽了,勉强支撑着翻了个身子,便不说话了。

小屋里,从早到晚来来往往的人照旧不少,也有在这里吃饭的,可是没有人去理会那炕上生病的老者。薄暮时分,厨女爬到炕上,从他脚下取出一件大衣。老者对她说:“娜司达姬,你也不要再讨厌我了。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腾出这块地方了。”娜司达姬说:“得了,得了!不要紧的,老伯。你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一说。”老者说:“身体里处处痛得很,唉。”娜司达姬道:“那你咳嗽的时候,喉头痛不痛?”老者呻吟着说:“每一处都痛,我知道我快死了。唉,唉,唉……”娜司达姬一边给他盖好被子,一边说:“你的脚还是要盖好的。”说完,她便从炕上爬了下来。

到了晚上,小屋里点上了一盏烛灯,光线很是微弱。娜司达姬同十个车夫一块儿睡在地板上,不断发出鼾声。郝范道尔则在炕上辗转,咳嗽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之后,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全亮,娜司达姬突然起身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好像瞧见郝范道尔老伯从炕上爬下来,要出去砍柴。他说,‘娜司达姬,我来帮你。’我说,‘你去哪里砍柴呢?’他也不理会我,只是拿起斧子就砍,砍得十分灵便。那木屑竟纷纷地飞扬起来。我说,‘你不是生着病吗?’他说,‘不,我很健康。’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我心里嗡的一惊,然后就醒了。难道,难道他已经死了吗?喂,郝范道尔老伯!……”

没有人回应,郝范道尔无声无息,这时候,其中的一个车夫醒了,他说:“难道是真的死了吗?快去看看他吧!”

待大家来到炕前,发现那只垂在炕旁的干瘦的手已经冰冷了。车夫说:“等下到站长那里去报告他死了。”郝范道尔是一个外地人,可怜的他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就这么死掉了。第二天,他被葬在林后的新坟地。那天之后,娜司达姬多次向大家描述自己所做的梦,并且说她是第一个对郝范道尔的死有预感的。三

春天来了。城里道路泥泞,路旁有一条小河,河水夹在冰块中间正湍急地流着。人们穿着色彩明媚的衣服,来来往往。花园里的树也发青了,微风吹过,树枝摇来摇去。到处都滴着水点……鸟雀振翼而翔,十分欢快。阳光照着万物,那些花园房屋,那些参天大树,一派欣欣向荣之象。无论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在人心里,都充满着活泼朝气。

大街上,一座房屋高耸着,院门前铺着一片青茵。房间里躺着的正是那位想赶到外国去生活的垂死病妇。房门外站着病人的丈夫和一个老妇——病妇的表姐。牧师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垂着眼睛,手中不知道在倒弄什么。房间的椅子上,一位老太太(正是那位病妇的母亲)正伤心地哭着。一个女仆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伺候着,另一个女仆则替这位老太太擦着两鬓。

病妇的丈夫对同他站在一起的表姐说:“亲爱的,求求你。一直以来她很相信你,你和她也很投脾气,所以请你劝劝她吧。”说完,他便要替她开门,表姐见势连忙拦住他。随后,她先用手帕擦了好几次眼睛,用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轻轻说:“现在应该看不出我哭过了吧。”说着她便自己开门走了进去。

丈夫心里很着急,也很悲伤。他想到老太太那里去,可没走几步,便回过身来,然后在牧师那里停住脚。牧师看了他一下,看着天空长叹了一声,斑白的胡须也随着他的下巴抬上去,随后又落下。

丈夫说:“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牧师叹息:“这又能怎么办呢?”说完,他的眉毛和胡子又抬起来,落下。丈夫顿足道:“母亲如今也是这个样子!她肯定忍受不住。她是这样疼她,爱她,可我也没有办法。眼下,能否请你去安慰她一下,劝她离开这里。”

牧师缓缓起身,踱步走到老太太面前说:“慈母的心真是无人能比,但是上帝也很慈悲的。”老太太听闻此处,脸色越发阴沉下来,一副十分悲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牧师继续说:“上帝是很慈悲的。告诉您一件事,我来的时候,也有一个病人,比玛丽的病还糟糕。你猜怎样,一个寻常人不知用了点什么草,一下子就把那人治好了。据说现在这个人还在莫斯科。我同华西里说过,不然带着玛丽去试一下。至少可以给病人一些安慰。”老太太却不为所动,依旧凄然地说:“您不用这样安慰我,我知道她已经活不了了。上帝叫她去,还不如叫了我去好。”那位丈夫听到这里,不由得两手掩着脸,从屋里跑了出来。他刚走到回廊那里,便遇见一个六岁的孩子。此刻,那孩子正高高兴兴地和一个小女孩追逐着戏耍。仆人问:“怎么不让孩子们去看看他们的母亲呢?”丈夫说:“不行呀,她不愿意见他们。一见到他们,她的心里就难受。”

男孩站在那里停住脚,很仔细地看着他父亲的脸色,忽然又高高兴兴地往下跑去了。一边跑着还一边指着在他前面的姐姐说:“爸爸,你看她头发在放光!”

就在这时,另一个房间里,表姐正坐在病妇身旁,娓娓而谈,她在给病妇传授死的念头,医生则站在窗旁弄药水。

病妇穿着一身白衣,身后用枕头垫着,一双眼睛不住地看着表姐。突然她说:“唉,亲爱的,你也不要替我预备了,也别当我是个小孩子。我是基督徒。我心里全明白。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知道如果我的丈夫早早能听我的话,到了意大利,或许我早就健康了。你就这么对他说吧。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上帝已经这样决定了。我知道我们身上都背负着很多罪,但我真的希望能得到上帝的恩赐,并且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得到上帝的宽恕。我自己很明白,我身上也有不少罪孽。所以,虽然受了这么多的苦,但我还是愿意极力地忍受下去。”

表姐说:“不要请牧师吗?让他替你忏悔一下,这样,你的心灵一定能轻松些。”

病妇点点头,又轻声道:“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吧。”

表姐从房间内走出来,向牧师招了招手。对丈夫说:“亲爱的,这是安琪儿!”丈夫不由得黯然泪下。牧师走进门,一旁的老太太悲伤得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前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约莫过了五分钟,牧师走了出来,他拿掉颈巾,整理了一下头发,说:“她现在安静多了,她想见见你们。”

表姐和丈夫先走进去,看见病妇正望着神像,嘤嘤哭泣。丈夫说:“亲爱的,祝贺你!”病妇笑了笑说:“谢谢你!现在我觉得心里很舒服,并且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上帝很慈悲的!是这样吧?慈悲全能的上帝!”病妇说完,睁着一双泪眼,又重新望向神像,露出一种哀求的神情。突然,她又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便招呼她丈夫过去,幽幽地说:“我请求你的事情,你始终都不愿意去做。”她丈夫伸着头颈说:“亲爱的,你说什么?”“有好几次我曾对你说过,这些医生没有丝毫用处的,况且又是这么极平常的女医生,她们能治好病吗?……刚才牧师说……那个平常人……你去……”“亲爱的,你想让我去找谁?”

病妇皱着眉头,闭上眼睛,慢慢地说着:“我的上帝啊,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都不明白……”

看到病妇的样子,医生马上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脉象已经十分微弱了,医生向病妇的丈夫使了一眼色。病妇看到了这个神情,不由得恐惧地望着医生。

这时,表姐回过身来,抑制不住地哭了。

病妇说:“不要哭了,不要让自己和我都这样难受。你看,你这么一哭,我怎么还能得到最后安息呢。”

表姐轻吻她的手说:“你是安琪儿!”“不,请吻我这里,只有死去的人才吻手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当天晚上,病妇就去世了,棺材停在大厅。大厅里,房门紧闭,牧师一个人坐在那里哼哼地念着“大街歌。”忽明忽暗的烛光折射在死妇惨白的额上和白蜡般的手上。牧师没有感情的语调死气沉沉地在那里念着,或许,他自己亦不明白口中所念的是什么意思。房间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隔壁房间里小孩们嬉笑的声音,远远传来。“掩盖上你的脸——平息你的灵魂——死了,变成死灰。送来你的灵魂——重造世上的脸。愿上帝永远祝福你。”

棺内,是一张十分凝肃的死人的脸。冷洁的额头和厚厚的嘴唇动也不动。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得意,只是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牧师说的这些话?四

一个月之后,那位女死者的墓上已经建造起来一座石头的教堂。而那位病死他乡的车夫的墓上,却连一块石头都没有,只有一些青草冒出了头,一些堆起的黄土,勉强让人知道这里埋着一个穷苦的人。

有一天,车站上的厨女说:“塞雷格,你真是罪过,到现在还不给郝范道尔买一块石头。你总说冬天买,冬天买,可到了现在怎么连一句话也不提了呢,何况这件事情和我也有着关系呢。他生前可是求过你一次的,如果再不买,你心里能过得去吗?”

塞雷格搪塞:“我并没说不买呀,而且我也不会忘记。只是做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时间的。等我一进城,立刻就可以买来了。”

一个老车夫看不过,也说:“就算给他立上个十字架也好啊。你不要这样忘恩负义,你看你脚上,到现在还穿着人家的鞋呢。”“说得轻巧,到哪里取十字架去,要用柴片来做吗?”“你说什么?柴片怎么可以。你只消提着斧子早早儿到树林里去砍下一棵树来,就成了。前几天,我的一根秤坏了,就去砍了一根新的,也没有什么人说不可以。”

第二天一大早,塞雷格就提着斧子,到树林里去了。那时候夜露正浓,东方已白,微弱的晨光射向层层云朵笼罩的天空。地上的草,枝上的叶,没有一丝响动。只听见鸟儿振翼的声音穿破树林深深的寂寞,忽然在那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下子又不响了。等了一会儿,这样的声音又在另一树下响起来。树枝轻轻动了那么几下,树上的鸟儿喳喳地叫了几声,便跳到别的树上去了。

斧子砍在树上的声音很大,雪白的木屑落在草上,整棵树都在颤动,一下一下的,俯下身去又起来,像是十分害怕的样子。顷刻间,世界又沉默了,树身又弯下腰来,只听见树根上响起了轧轧的声音。最后,整棵树离开了它的根,倒在了地上。斧头砍动的声音和人走路的声音都已听不见了。鸟儿还在跳来跳去地叫着,树枝摇晃了半天,也就停了下来。许多树木在清新的空气里互相端望着,看上去还是那么快乐。

温暖的阳光穿破层云,照耀在大地上。浓雾笼罩着整个山谷,露水在青草上嬉戏,一朵朵的青色云朵在空中漂游。鸟儿鸣叫着,树叶轻语着,柔软的枝条灵动地在死去的树前摆动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