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一生(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9 05:11:28

点击下载

作者:华秋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偷来的一生

偷来的一生试读:

1

5-09-01

ISBN:97

8

753

9

98

6

7

2

2

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1

纯属意外,有一天,正在前线打仗的何定平,收到了成都某大学女生林萌萌写来的慰问信。

众所周知,那时的慰问信一般不会写给具体某人,而是直接写给光荣的人民子弟兵,以示公正无偏袒。而现在居然有人指名道姓写给傻乎乎的何定平,这人还是位大二妙龄女生,顿时便轰动了。指导员、老奤、张磊,皆积极参与了阅读。

众人仔细读了多遍,却看不出与别的慰问信有何不同。亲爱的何定平同志,冒号,多肉麻。把何定平胃口吊起一丈高,底下却只写了一篇公事公办的慰问信。挂着“亲爱的”的羊头,卖的却是一封慰问信的狗肉。欺骗老实兄弟小和平(何定平外号),决不能容忍。

咱们愤愤不平,或说假作愤愤不平状,皆因信里“亲爱的”一词在作怪。为此指导员苦口婆心地表达了不同意见,他说,我完全不同意你们对“亲爱的”一词的理解。通常,我们写信,对上级领导要用“敬爱的”,而对平级同志则用“亲爱的”,所以林萌萌称何定平为“亲爱的”,是人民群众内部表达阶级感情的通行礼节。与之相反的是,咱们对待人民群众外部的敌对分子,则要在前面加上“可恨的”“可鄙的”之类的修饰语。态度第一,指导员说,你们这些文盲,不懂人家大学生思想境界,更不懂人家修辞水平,只会胡说八道。总之,用“亲爱的”,是标准慰问信格式,不存在挂羊头卖狗肉的说法。

张磊说,指导员就是高啊,请指导员继续指导。大家笑了。

指导员也不生气,咱们顶喜欢他这一点。那阵战事消停,指导员用了极大心思改善战士们的文娱生活,谈心排忧、挖洞比赛、诗歌朗诵、帮写家信、出色信件由他带往各个猫耳洞念给大家听,等等。总之他诚心诚意想让大家不无聊,别想家,和大家关系处得很好。有嘴贱的说他是个干部子弟,来前线镀金。其实那样说完全没道理,因为上了战场的人便知道,子弹不长眼,生死很公平。人家是干部子弟,还愿上战场,咱们应该更服气。

既然指导员说明白了,不用大惊小怪,这便是一封普通慰问信罢了。想想也是,谁会给你小和平写信呢?要写又能写啥呢?硬要写,能写的只有慰问信。几句牢骚后,张磊就用它擦屁股了。擦就擦了吧,何定平虽然有些舍不得,也只好认了。但张磊用林萌萌的信擦屁股后没多久,指导员又从上面指挥所溜达了下来。

他说,小和平,咱们给大学生写一封回信,人家毕竟是大学生。

何定平连忙找出纸笔递给指导员,指导员却不接。我说,你写。

指导员说,亲爱的林萌萌同学。说过这句,却负手在后,面带沉思,看着掩体外的景色。老奤,你们这儿风景好啊,我看全连猫耳洞,风景这边独好。

他说的那风景,山峦、绿树、河谷,从何定平的位置看过去,像长条形射击孔形状的明信片。涂了荧光那种,闪闪发光的明信片,真不错。

大学生的信呢?指导员问何定平。给我再看看,好有针对性地回信。

何定平指指张磊,说问他要。

张磊说,凭指导员你的军校才华,写封回信也不用看原信吧。背着手走七步,就写出来了。反正她说的都是屁话——我的屁股证实了,她说的都是屁话。

屁股?指导员不明白。

何定平气恼地说,他用大学生的信擦屁股了。

指导员火了,过去踢了张磊一脚。说这是小和平私人信件,你有啥权利乱整!何定平认为指导员说得太对了。之前自己只顾生闷气,不好发作,现在指导员将道理讲出来了,也跟去踹了张磊一脚。

接下来,指导员口述,何定平记录。不会写的字,指导员教他写。针对某些有必要解释一番的词语,指导员便详细予以解释。那天要说的是“精神”这个词语。这个词语最常用到,所以意思最丰富。指导员解释来解释去的,直到何定平被迫说“懂了”才住嘴。

这封可写可不写的回信,就这样写了。没想到林萌萌很快来了回信。回信里说:亲爱的何定平同志,也许你会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你,并给你写信。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手上有你和战友的合照呢。我是被照片上你那可爱笑容感动了才忍不住给你写信的。你,还有你的战友,那么年轻,甚至可以说,那么稚嫩,就毅然走向战场,浑然不惧死亡威胁。这难道不是对祖国母亲最深切的爱使然?难道不是青春年华最纯净的英雄主义使然?我每每看着你和你战友的照片,总能深切感受到这一点。我看过你的照片,所以为了公平,也寄来我的照片。当然,我的照片远远不能等同于你们的照片。——你们的照片,有大我的沉甸甸价值!

中奖了!她随信附有一张彩色照片。

一张半身照,漂亮极了,轰动全连。何定平、老奤、张磊三人的掩体,顿时每天挤满来看照片的战士。指导员抓住机会,灌输军爱民、民拥军的神圣感情,拿林萌萌的信往全连二十三个掩体逐个念诵,再有针对性地深刻阐释林萌萌的美,内在与外在、精神和外表的统一等等。

他以林萌萌的美,抨击阵地上流传的对越南女兵、对奥黛奥芭芭(越南女性传统服装,这里指代越南女人)的不良想象。奥黛奥芭芭,老兵说过的话让何定平印象深刻,说她们是水淋淋的骚货,因为她们老光屁股洗澡。而我们中华女儿林萌萌的美,指导员说,清纯、文雅,超凡脱俗地反映了祖国新一代知识女青年阳光春风一般的风貌。这样的美,岂是有事无事就跳水塘洗澡的越南女人可比的。

指导员对林萌萌的赞美之言,何定平觉得高明极了,立刻便请指导员将这段话教自己写了,再一笔一画誊抄在军人证背面。

有了照片,林萌萌又说清事由,所有人都觉得林萌萌对前线战士的感情是诚挚而高尚的了。大家轮番传看林萌萌的照片,对着照片竭尽所能地说一些文绉绉的书面语。唯有张磊改不掉满嘴胡咧咧的毛病——他一见照片,便两眼发亮,直催何定平写回信。他说,赶紧写,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一个军人,咱三兄弟随便挑。

何定平听得火冒三丈,抬手就给了他两拳,打得他很痛。他捂着痛处躲开,朝何定平大喊,狗日的小和平,你下死手啊。有本事你问她,量你不敢!你敢不敢问?问她肯不肯嫁给你?量你不敢问!

何定平打他这两拳,本不想打这么重。可是谁知道呢,也许因为张磊将林萌萌的第一封信擦了屁股,就得这么重。

给林萌萌写第二封回信,指导员认为绝对不能像前一封那样仅仅公事公办,得动真格的了。同时他也开始详细征求何定平的意见,因为林萌萌说,她是因为何定平的可爱笑容才写信的。可不,何定平的可爱笑容,一时成为山冈上的一个笑话。大家争先恐后前来观摩何定平的笑容。笑一个,小和平,他们说,让哥哥看看你那迷死女大学生的可爱笑容。何定平只得咧着嘴给大家一个笑样。最后,大家通通摇头叹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母猪也长双眼皮。

指导员问何定平,你想对大学生说点啥?

何定平摇摇头,说我不晓得。

指导员说,夸她美丽的话你总会说吧?

何定平“哦”了一声,忙找出军人证,将指导员说过的那话,去掉有关越南女人的部分,转抄上去。

指导员看了,抓着自己下巴说,还挺贴切,不过不符合小和平你的语气。

之后,指导员坐在洞口处手榴弹箱上看林萌萌的照片。他竟是一副忧伤表情,何定平大觉吃惊。

他记得很清楚,指导员那一脸忧伤,几乎是一种突然的逆光效果。面孔被乱纷纷针刺一般的光线簇拥,中间一团幽暗,满脸忧伤随汗水涌出。众人皆不敢作声,氛围很感染人,叫人若有所思,但不知说什么好。何定平当然是最有必要开动脑筋琢磨一番的,所以他琢磨了。他认为,指导员一脸忧伤,证明他想着很重要的事。那是什么呢?很轻易地,何定平想到了文化水平的问题。指导员是正牌军事院校的毕业生,定能吃透林萌萌信中所传达的信息。他与林萌萌,能在同一水准上交流。而那个水平,对咱们文盲是个秘密。于是,何定平恍然大悟:指导员喜欢上林萌萌了。

指导员沉思良久后说,要模仿你小和平的语气还挺难,就这样吧。把刚才那句话挪到后面,你重新拿一张纸,先写上抬头“亲爱的林萌萌同学”这一句。

何定平拿了一张纸,照写了,再握笔等指导员说下文。但指导员突然念了一首古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何定平没想到这也是要写在信里的话,傻傻地望着指导员。同时他脑袋里还走着神,想自己发现指导员爱上林萌萌了,这事真不好办。

指导员说,写下来啊!五个字一行,排整齐。

老实说,何定平没怎么听懂这些古诗,好几个字都不会写,只顾腼腆地笑。老奤便很不耐烦地将何定平手上的纸笔抢了过去,不免有些得意地将四句古诗写了出来,何定平不好意思地照抄了。

接下来,指导员说,寄以王维这首诗,是想对你表达咱们老山将士对故乡的深刻思念。亲爱的林萌萌同学,你清纯、文雅的美,超凡脱俗地反映了祖国新一代知识女青年阳光春风一般的风貌。看着祖国大地养育出如此美丽、健康的你,咱们流血牺牲是千值万值的。

林萌萌的回信如期而至。不过,回信并没有特别令人激动之处,比前一封信还不如,又变成一封空空洞洞的慰问信了。大家都觉得不太好受,不想说话。偏偏这时张磊哼了一声,引得大家去看他,他却转对洞壁装睡。

从上次被何定平痛打两拳后,他只发表过一次意见,叽叽咕咕地说林萌萌的信是大家的又不是小和平你一个人的。但大家对他的意见都不感冒,他便再也不掺和这事了。兄弟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就在旁边假装打瞌睡,一副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样子。

指导员觉得事关重大,也觉得自己的文学才华受到了挑战,发了狠,要何定平将林萌萌照片借他几天。最迟两天,他保证写出一封催人泪下的信来。

第二天一大早,熬了通宵的指导员拿出三页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三千字。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如果说世上最伟大、最值得咱们以生命保护的是祖国母亲,你就是祖国母亲怀中最可贵的花蕾。你身上体现的健康、积极的生命之美,是鼓励咱们边防战士对抗死亡的良药。请相信一个历经死亡的战士的肺腑之言……

何定平看着看着,就有些不识字了。还得抄一遍,一边抄,一边问指导员那些不认识的字。这就提醒了指导员,便让工兵从营地给何定平带来一本《新华字典》,还教会他查字典的方法,以后何定平就一直用着这本字典。

这一封信过去,大获成功。林萌萌写来的回信也超长,一千多字。长度是一方面,不过何定平认为最能证明这封信成功之处的,是将指导员看哭了。

关于读信,咱们的程序一般是这样的。指导员先将林萌萌的信给何定平等三人念一遍,再择其重点逐一讲解。听大家很隆重地感叹一阵后,他再拿去念给别的掩体战友听。然后,拿信回来还给何定平,再召集大家集思广益,继续写回信。正是因为有指导员主持着此程序,何定平与林萌萌的通信,才得以持续不断,长达大半年。否则何定平一个小学肄业生,怎么玩得转这事。

那天指导员拿着信顺石头缝溜下来,落入洞口边的壕沟,却没急着站起来就蹲靠着,将信展开了又看,边看边流泪。何定平悄悄注意到这一幕,坚信自己没看花眼。

指导员还信给何定平时,何定平推让道,指导员,这封信你拿着。指导员笑了笑,仍将信还给了他。

何定平认为这封信能看哭指导员,定是好东西,便将其随身带着,时时拿出来看上一看。也时时取出这封信,分给老奤看上一看,还特别强调,这是封好信,因为指导员都看哭了。有时他也不忍心,想给张磊也看上一看。但张磊一见他的意图,便摆出不屑一顾的臭脸。何定平觉得自己当时满是可爱天真,与小时候向小伙伴分食珍贵腊肉干的心情一模一样。

再之后,指导员兴冲冲地拿来一把小铲子,将十三号掩体底部石壁硬铲出一块四方形小龛,装入林萌萌的照片和信件,做成宣传栏。何定平和林萌萌每周信件往来,俨然成为连里一件顶重要的事。甚至被指导员写成通讯稿,作为军爱民、民拥军的典型事迹刊登在《解放军报》上。值得高兴的是,林萌萌在一封信里告诉咱们:她所在的大学,为向前线将士学习,开辟了专门的黑板报,张贴何定平的信件,同时她也常被请去在学校大小会议上发言宣讲。在这封信里,林萌萌透露了诱发她写信给何定平的那张照片,正是那张突击队全体成员的合照。

咱们突击队临行前的誓师大会合照,就是几个月前的事,突袭并驻守高地,任务还没完呢,这张照片应属机密。林萌萌说是她爸爸从军方资料室拿到的,由此老奤认为林萌萌的爸爸身份了得。难道是成都军区首长?

老奤也是成都人,便极力要求何定平向林萌萌问清楚,她爸爸到底是啥身份。还有,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既然林萌萌的爸爸支持女儿与何定平通信,可见何定平与林萌萌的关系有将来,将来比较靠谱。对此,何定平不便多话,不好扫大家的兴。他觉得在与林萌萌通信这件事上,写信的人名义上是自己,其实自己只是指导员和林萌萌之间的邮递员。如果他们两个高文化的人在慰问信的花招底下传递一些私人感情,那也是他们的才能。咱读通一封信都要用上好几遍字典,字里行间那些隐秘的意思,咱如何懂得!可见两人文化水平有多厉害,可见两人是多么用心地隐藏了他们的秘密。还有,如果说林萌萌的爸爸是高干,和指导员才是门当户对,哪有咱小和平的事儿。还有呢,如果指导员真要假公济私,利用小和平掩护他和林萌萌说秘密话,咱小和平理所当然要帮他保密。指导员对咱们帮助那么大,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老奤要何定平问清林萌萌爸爸的身份,想知道林萌萌爸爸是不是高干,动机很不纯。是想将来回成都攀个关系吗?指导员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因此对老奤发了很大的脾气,脏话都骂出来了。

你个狗日的成都崽儿,就是免不了庸俗不堪,任何美好事物放你手上都会庸俗不堪!必须写检讨!

指导员是重庆人,他这句话暴露了他作为一个重庆人根深蒂固瞧不起成都人的习惯,这就涉及重庆人和成都人的旧矛盾了,老奤顿时脸色苍白。他后来说,老子当时委实想捅指导员一刀,觉得自己被一个披着指导员皮皮的重庆娃儿给欺负了。但是,他不能有脾气,因为指导员骂得对,他作了口头检讨。

而何定平呢,觉得指导员的勃然大怒很不成熟。咱辛辛苦苦为你瞒了这么久,就被你一通发作给曝光了。

看来情况变严重了,指导员确实爱上了林萌萌,而自己也快守不住秘密了。这件事到了非琢磨不可的时候了,于是何定平琢磨了很久,决定跟指导员谈一次心。他想对指导员说的是,信只能由一个人写。要么由你指导员写,要么由我小和平写。由我来写的话,我那点文化,会害得咱们好不容易才和林萌萌建立起来的通信联系中断。所以,还是指导员你独个儿写比较合适。但那时候,要小和平对一个重庆人说出这么复杂的意思,真太难了。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有些意思溜到口边又绕回脑中,绕来绕去的,话没抖清楚,先把自己说了个糊里糊涂。

不过,指导员似乎一听便明白。他说,小和平,你想多了。我是完全顺着你的语气写的啊。你看我用了好多口语,用了好多你老家方言。要符合你小和平的淳朴憨厚,还要表现边防战士的豪迈精神,可真是一门学问啊。我在信里展示的是真实的你,是灵魂深处的你。可能信里面的你,经过我观察和提炼,采用了艺术的真实,害得你看不出是自己了。但林萌萌一定明白,她可是大学生哦。所以,你要赶紧学文化。学好了文化,就能发现我在信里写的都是你灵魂深处的意思了。

总之,指导员总结说,这些信虽然是他指导员写的,其实是你小和平写的。这里面相当深奥,何定平皱着眉头想了好几天,终究是半信半疑。2

林萌萌为支持前线黑板报,一封信里装了八张照片寄过来。半身照、全身照、正面照、侧面照,各种姿势,各种衣物,全是真正的彩色照片,而不是那种贪便宜先照黑白照,再用彩笔上色的冒牌货。眨眼间,林萌萌的照片便将十三号掩体装点得五彩缤纷,好像多处漏光了一般。

如何张贴林萌萌的照片,何定平颇用了些心思。

首先是掩体底部宣传栏,贴上三张,正中那张是脸部特写,林萌萌笑得光辉灿烂。其次是射击孔两侧,各贴一张,让执勤的人累了看着提神。再次是在掩体顶贴壁一张,不管轮到谁睡觉,都可以躺着看。最后是在掩体入口贴上一张,对来访者表示欢迎。此外,何定平一直在偷空新挖一个洞,林萌萌最后一张照片就贴在这里。他挖洞空隙,想说话时,就冲林萌萌这张照片嘀咕几句。

总的来说,这事归何定平管理。那一阵他活像升了官,成天忙着接待心情激动的来访者。那些人可殷勤了,他们递烟请何定平抽,朝何定平说奉承话,希望何定平让他们将林萌萌的照片取下来捧在手里看。毕竟洞里光线太暗了,看不真切。

何定平认为,他们不是咱掩体的,不明白光线暗有暗的好处。光线暗些,静静看上半天,照片上的林萌萌像活了一样,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这就是咱们掩体中的人才明白的好处。

半身照,全身照,各种姿势的照,有不同的效果,于是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大事。

出事当时,何定平也在场,但出事的原因却是八年后才知道。八年后,老奤告诉他真相时,两人在成都金阳路二十四节茶楼喝茶。

老奤问何定平,还记得我和张磊干架的事吗?

何定平说他当然记得。

大概是林萌萌寄来八张照片四五天后,一个早晨,老奤要何定平帮忙警戒。他和张磊昂然出洞,走到壕沟尽头。

张磊摆出架势。老奤说,有种咱们出壕沟,这里挥舞不开。张磊像是也横了,一个跨越出了壕沟,站在下面小缓坡上将十指握得咔咔响。

狗日的!那里挨近雷区,何定平吓了一跳,连忙端平步枪瞄准对岸。小河对面越南人的小山上有两层防线,一共十四个屯兵洞,其中至少六个屯兵洞都能有效攻击老奤和张磊所在位置。小山后面,较平缓的坡地,则是几十个能迅速支援山头的壕沟、地道。那儿至少有七个迫击炮安置点。别说迫击炮,就算对面随手扔来手榴弹,十之八九也会落到沟底,搞爆遍地都是的地雷。

狗日的,哥儿俩这难道不是干的拿脑袋打赌的事!

咱这些战士,常背着指导员打架,其实就是玩儿,增进感情。只是这次,哥儿俩脾气赌得太大了。再看两人的打法,太不对劲。老奤猛揍张磊,张磊不晓得还手,只顾躲闪。两条胳膊可怜巴巴的,哪里被打护哪里,都是挨打在先,防护在后。老奤也真狠,拳拳直冲他面门,直到打掉他一颗门牙才住手。

张磊捂住腮帮蹲下,像在哭。

何定平怒了,说,够了,老奤。

老奤铁青脸色回了壕沟。张磊还蹲原处不动。何定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他的眼神涣散,便紧张起来,忙朝他大喊,张磊哥回来,他再打我帮你!

何定平心中本有疑问,见老奤欺负张磊太过分,一心变成了对老奤的谴责,也不想问原因了,对老奤怒目而视。

老奤对他说,小和平你别朝老子瞪眼,老子没做错!

张磊独自坐在地上好一阵后,伸手到处摸摸索索找到他的牙。他真晕头了,竟想将牙齿安回去。咧着嘴比来比去的,觉得太蠢了,才放入衣兜。然后,他抬头,看到老奤和小和平,又赶紧低头,往岩石后面蹭,大概想躲过两人的目光独自再待一阵。

何定平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岩石边张磊的腿猛地一抖。似乎他本是坐着的,突然改趴下了。而从岩石另一边,张磊的肩膀和头露了出来。后颈处皮肤一阵阵地发亮,大片汗水从上面流下。

我压着雷了,张磊带哭腔说。

何定平紧急拉了老奤一把,叫了声,卧倒。卧倒,是战场上响应最高、最及时的口令了。何定平和老奤同时卧倒了。

张磊压住的是松发雷。松发雷的原理是有根弹簧呈压缩状态,压下后一被松开,弹簧弹起来便爆炸。松腿前必须先看好位置,有坑可跳,有悬崖可跳,或能保命。要命的是那天张磊被两块岩石卡在中间,肚子压着雷,别说跳,滚都滚不了。

张磊从压着地雷的那一刻起,说话再不敢自称老子,声调也变得温柔低弱了。都是你害了我,老奤,他抽泣道。

老奤默然无语。何定平对他说,你去找指导员来吧。

老奤跑了一趟,连长、指导员、排长、工兵班长都急急忙忙到了。

指导员问张磊,能滚开吗?

张磊说,不能。

指导员问,能换块石头压吗?

张磊说,不能。

指导员问,能换成腿压吗?

张磊急了,迭声说,不能,不能,统统不能!没办法了,你们别太近。

指导员仍不甘心,说小张,咱们先别说这个,你千万不要动,咱们商量办法。

他们七八个干部,趴在地上,头碰头。这姿势真搞笑,但没人敢笑。他们能商量个啥呢?事实上他们趴在那里想不出任何办法,一片哑寂。

有声音先来自张磊。他疲惫地问,指导员,还要想办法吗?

指导员说,别着急,小张,千万不要动。

一小时后,该吃晚饭了。炊事员帮张磊下了一碗面条,送到连长跟前,吞吞吐吐地说,连长,我给张磊下的面条,专门给他开了整罐午餐肉,你看咋个给他吃呢?连长看了看他的表情,没说啥,将面条接了过来。指导员说,我来吧。都围在这里不是办法,越南人冲咱们来一炮就麻烦了。你们散吧,我来处理。

他不由分说从连长手上拿过面条,提高声音道,小张,我来喂你吃面条,你千万不要动,一动我们两个都完蛋。

张磊说,有必要吃这顿吗,指导员?

指导员说,有必要。

指导员一手扶石头,一手举起面条碗,紧贴石头绕到张磊头旁边跪下,脱了衣服卷成枕头垫在张磊的脸和地面之间,帮张磊侧脸露出半张嘴,再夹了块午餐肉,塞入张磊嘴里。这块午餐肉吃得还算顺利,只是在吞咽时两人都很紧张,因为那时张磊必须弓弓后颈以便让咽喉动一动。

好吃啊,指导员,张磊说。不过我真不想吃了。咱这叫生不如死啊,吃饱了只会延长我生不如死的时间。

指导员说,吃,小张,吃了才有体力。咱们一定能想出办法。

张磊问,连长他们回指挥部了吗?

指导员往咱们这边看了看,正好看见连长一行人悄悄离开,便说他们回指挥部继续想办法。

没办法了,指导员,剩下的就是个死,张磊说。只是让你们都来看着我死,我也不想这样啊。你说我该怎么死呢?全连的人都看着的。

我……指导员说不出话了,只好把一根面条在筷子上卷成一卷儿,递到张磊嘴边。咱们不说话了,吃完面条再说。

张磊说,我真不想吃了,指导员,让我写遗书吧。

好吧。指导员说。

咱们每次紧要关头,都会记得先写遗书,这是张磊第三次写遗书,每次都是说两千四百元抚恤金的分配办法,每一次都有些小改动。但这一次他的改动最大,凭空多了一个女朋友刘阿娟。爸爸妈妈六百元;两个妹妹一人三百;女朋友刘阿娟六百;还有六百元将来给两个妹妹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甥,不管男女一律每人三百,因为男女平等嘛。张磊说,其他的我这时候想不出来,你帮我想吧,指导员。

父母两人才六百,女朋友一人就六百,不太好吧?指导员忍不住提醒他。

那咋办呢?我想给她多点。张磊说。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你刚才还说有其他的啥?指导员问。

就是报纸上要用的那些话,张磊解释道。指导员你帮我加上吧。还有就是——他声音变得有些羞怯。

指导员说,还有啥?没关系,小张,你说啥我都照办。

张磊说,我想请指导员帮我写一封情书给阿娟,结尾是一首诗的那种。

指导员说,好,你放心。

张磊说,你写信去吧,指导员,别管我了,不然爆炸了,你连信都写不成。

你千万不要动啊,我写信去,等我写好了来念给你听,指导员抹着眼泪说,然后扶着石头绕过去,跳入坑道,跌坐在何定平旁边。

和他说话,小和平,说啥都行,别冷场。指导员叮嘱何定平和老奤,爬起身快步去了指挥所。

有没有刘阿娟这人,实际上很难说。张磊说是他入伍前相中的姑娘,本来都快忘记了,却受指导员替何定平写信给林萌萌这事的影响,又在心中活跃起来。指导员的信能帮小和平搞定女大学生,帮他搞定一个农村姑娘更不在话下吧?所以他跟两位兄弟商量,请求支持他请指导员帮他给刘阿娟写信。但他这一意思才说出口,便遭老奤阻止。老奤压根就不信有刘阿娟这人,逼问他刘阿娟长什么样子,张磊便答不上来,老奤说他胡扯淡。而小和平也不愿支持他,因为他说指导员的信搞定女大学生用了“搞定”一词,犯了小和平的忌讳。为什么上升到“忌讳”的感觉,那时小和平还不太想得清楚,总之就是很不满意,觉得受到了冒犯和侮辱。

现在死到临头,张磊再提此事。老奤与何定平自是不好多言,只好默不作声地陪同他等指导员写信。想起来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啊。

小和平,张磊喊了一声。

何定平嗯了一声。

说点话啊,张磊说,指导员要你和我说话,你倒是说一点啊。

要得,何定平说。说了“要得”却又不知道咋说了,他就是最笨。

现在你写信已经写得不错了,还得练练说话。

是,何定平说,对不起,张磊。

咋啦?

我向你道歉,我不该打你。

你又没打我,是老奤狗日的打的我。

我说的是有一次,你乱说林萌萌那次。我不该打你。

林萌萌啊,张磊不再吱声了。

这时天已擦黑,一股凉风吹过,便来了雨和雾,张磊顿时不见了踪影。你们倒是给我亮个灯啊,亮个灯啊!他号啕大哭。

何定平、老奤面面相觑,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老奤蹲在地上摁亮把手电,伸长手递到壕坑顶部摆着,随即一个侧滚,离手电远远地看着。此后张磊便对着手电说话,想听别人说话了就喊一声小和平,何定平便应一声。

张磊说了很多话,轻柔,幽怨,絮絮叨叨。多数何定平都听不明白,只觉他已练出说话不影响身体而身体能自行其是地紧压地雷。这本领真神奇,还没多久就练成了。他顾着惊叹,就更听不懂他在说些啥了。

小和平,他忽然又叫了他一声。

何定平连忙应了。

你没害我,我分得清,他说,害我的是老奤,我做鬼也不放过他。然后他大喊,老奤。

老奤打了个寒战,却没敢答应。

老奤,张磊喊道,你敢不答应!你敢!老奤!

老奤只好哎一声应了。

局面尴尬了,张磊不再说话。一分钟后他说,算啦,小和平,老奤,到头啦,给指导员说一声,我没法等啦!随后,地雷便炸了。

爆炸引发连锁雷阵,声势惊人,持续了近五分钟。

虽然指导员才写了几十个字,张磊便炸死了,但并未影响他仍按原计划写信。他仍以张磊的口吻,表达对刘阿娟的思念,想象退伍后两人共同生活的情形。关于死者张磊对生活的渴望,指导员想象了一些细节。他写道,亲爱的阿娟,我们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要像城里人那样度蜜月。我们要一起看电影,把《阿诗玛》《五朵金花》《桥》《小兵张嘎》等前些年看过的电影再看一遍。要实现计划,得找一个闲季,把周边几个乡的电影场走个遍。咱们看电影,还旅行。信末尾如张磊所希望的,是一首诗。这封信念给了咱们听后,没人觉得假,所有人都觉感动,要求将结尾那首诗多念两遍,不少人多年后还能背那首诗。

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没人考虑笔迹不同的问题。指导员和张磊笔迹不一样,难道不怕刘阿娟认出来?但没人在乎这个问题。

刘阿娟有回信吗?

有没有刘阿娟这个人,咱们真不知道。即便真有刘阿娟这个人,她是傻瓜吗,怎么会回信!但咱们不在乎,因为战争是英雄主义美学,高高在上,视庸俗生活若无物。指导员的信便是这样的一面英雄主义旗帜。

但如果刘阿娟回信了呢?

那么,指导员就会很欣喜,与其保持通信,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指导员会用他的文学才华尽量延长通信时间。

八年后,何定平问老奤,你当时为什么要打张磊?

老奤说,张磊这个狗日的把林萌萌照片拿去手淫!

何定平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愣住了。

老奤说,我觉得这事不给你讲比较好。

何定平顿时觉得难过起来,说,我懂,我小嘛,不用知道。

老奤说,咱不是嫌你小。是怕你知道了,看不起张磊。死者为大。

何定平点点头,赞同道,死者为大。但让林萌萌与张磊的死搭上关系,他感觉极不舒服。

老奤也点点头,伸手去拿茶碗。手指才碰到茶碗,眼泪便流了出来。

成都老流浪汉的歌谣是这样唱的:老奤心被刺穿,眼泪从伤口流出。

八年后何定平才明白,为什么老奤后来非要把他的二等功让给张磊。

那时不知怎么搞的,军功名额老是不够。妈的,老奤说,只要是名额,就总不够,不然当官的耍不了权。总之不够,便提出活人让死人。老奤的高风亮节上面是赞赏的,可他们希望老奤让出名额给其他人。至于张磊嘛,大家对他评价并不高。

老奤急了,对刚由副连升任连长的王猛拍了桌子,高声说,老子让出名额肯定有老子的人选,人选就张磊。你想用我的名额来照顾你的关系,老子绝对不干。

老奤一贯勇猛,气势很足。那王猛本身可能的确心中有鬼,有些慌,连声说,你说给谁就给谁,你说给谁就给谁。不过老奤,我真不懂你咋非照顾张磊不可。功劳是你拼命来的,要给也给个好一点的人选嘛。给张磊嘛,实话说辱没了你的军功章。

别说死人的坏话哦,王副连长。老奤抛下这句就走了。

烈士张磊有了功劳,有关介绍顿时好看多了,爹妈也能定期领到抚恤金了。张磊地下有知,也该快乐些了吧,但老奤永远都快乐不起来。

3

那一天非常宁静,就像做梦一样。风景极美,可以治噩梦,指导员说的。风景,何定平想着这个词,小心翼翼的,生怕放跑了感觉。他终于能感觉风景,美好的风景,好像很多话要说的风景。感觉风景的办法是指导员教的。模仿指导员的姿势,像指导员那样摆放身体,细细吸气和吐气,放松心情,安安静静合目养神体验到的。风景。阳光照耀,先是脸皮,暖洋洋的,然后全身,慢慢松软。感觉自己将要睡着,可心里明亮得很,清澈得很。通过风景进入世外桃源。还有呢,阳光很亮,树很绿。白色的鸟儿盘旋一番,找到了小河。

突然,越南人往山顶指挥所轰了一炮。仅仅是一炮,好像碰运气似的那么来了一下。以为是幻听,或者以为觉得谁在不远处的水库里炸鱼,谁也没当真,可指导员王金祥就被炸得飞下山来了。

他飞舞在他钟爱的风景里了。他翩然而下,后腰被树枝戳入,倒挂在一株云南松上。他腹腔被弹片切开,里面的东西都还活着,拥拥挤挤滑溜出来,朝阳光鼓起,闪烁如肥皂泡那样的虹彩;再迟迟疑疑,像朵巨大牡丹花蠕动其数以百计的花瓣;堆叠,而后猛然下塌;耷拉而下,覆过胸部盖住他的脸;还往下坠,摇摇晃晃拖了四五尺长。血水哗啦啦地泼在石头上,红艳艳的。咱们看着这一幕,全变成傻子了。

指导员在树上挂了两天。这两天咱们多次试图抢他下来,都不成功。那孤兀而出、顶着株松树的岩石,被对面半座山的屯兵洞和防卫壕几十口轻重武器轻易地交叉锁定。咱们绝望到直不起腰,肚子里像有一吨重的水泥墩子。身体动不了,脑筋也转不开。沮丧,彻底沮丧。第三天,尸臭传来,熏得连长开了窍。他抓起火箭筒,发射了两枚火箭弹。第二枚将树炸断,毁掉了这面最沮丧的旗帜。晚上,何定平、老奤去背尸。先傻傻地想把指导员的内脏放回去,可涌出身体的内脏比身体本身还大还多。毫无办法,就这样背吧。背起指导员,何定平立刻被一种黏乎乎冷冰冰臭烘烘的感觉缠绕,覆盖,淹没。这感觉成为他终生难忘的噩梦,成为身上的臭味,令他不敢近人。

他妈的,身后的老奤说。指导员一截肠子挂树枝上,拾到这个咱可得交还给失主。他不停跌跤,每次跌跤都是因为想把肠子塞回指导员身体。

收到林萌萌的信,何定平发僵的身体里有个东西特别明显地动了一动,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并非林萌萌说了特感人的话,而是想起这封回信得由他自己写了。与此同时,还想起将对林萌萌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是: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咱们指导员王金祥同志被越南人炸死了。

信真得由他独自来写了。他努力回忆指导员教他的技巧,慢慢地写。指导员说,沿眼睛看到的,一点点地,慢慢往前捋。描述一件事比想通一件事更重要,这是风景哲学。何定平挺佩服指导员说“哲学”这个词语的,看起来高明极了。一切都是风景,看着它写。如果不是眼前的东西,就先把它的样子想出来,就像在脑袋里放电影一样。电影放起来了,看着它写。千万别忙打总结。世上的事,一件接一件,没个尽头,你想总结也活不到那时候。

实践着指导员的理论,何定平竭尽所能地向林萌萌讲述指导员被炸死的过程。他描写挂住指导员的那棵树,曾被指导员认为欣赏风景角度最佳。因为它位置最好,有前景、背景、远景,空间很有层次,看着它便能感觉心情逐次舒展、开朗。指导员最喜欢朝那儿眺望。一块岩石,一棵松树,他说,简直遗世独立,飘然若仙。如果将来停战了,要在这里修个专门看风景的亭子。何定平甚至用了个比喻:亲爱的林萌萌同学,风景像你一样美,一样栩栩如生。

他一边写,一边考虑着要不要向林萌萌说实话。若说实话,就得承认前面的信都是指导员写的。因挂着这念头,他写得又慢又耐心,以至于指导员之死全过程都被他写了出来。老奤看后认为,这样写绝对会害女学生做噩梦的。何定平认为他们说得对,便撕了重来。这一重来,便没法把信写长了。整封信最后的样子其实只有两句话: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咱们指导员王金祥同志被越南人炸死了,我哭了。

老奤也跟着流泪了,说没法写了,就这样寄给林萌萌吧。

没想到这次林萌萌的回信最为动情。她说:这是你最短的一封信,却让我流泪最多。我哭的次数恐怕比你写的字数还多。信那么短,那么容易记住,最方便我想起便哭一场了。我们通信这么久,你从未说你的指导员。而这封信,你只说了指导员,因为指导员牺牲了。我能感受你心中的悲痛,并因此羡慕。因为只有浴血奋战的沙场,经生死考验,才有世上最珍贵的真情——那便是你以寥寥数语传递出来的战友之情。

这封信,当然,是写给你小和平的了,是你小和平最好的东西。何定平看得哭了又哭,像个孩子一样。千百行热泪冲刷而下,他渐渐从恐惧和沮丧中复苏了。

和以前的信一样,这封信被拿去分享给其他猫耳洞的兄弟听了,只是这次得由连长念了。连长是陕西人,说话像打夯,重举轻放的,一连串的急吼和叹息。他念了信,引用信中句子,强调了战友之情。那是真的,战争给人唯一的甜头便是战友之情。咱们指导员是最好的指导员,从不干人模狗样的事。他像个老师,像个哥哥,他是最可爱的人。最后,连长高声问咱们:要不要为指导员报仇哇?

当然,咱们想杀人了。于是,连续十多天,咱们精心准备。白天,靠前的几个猫耳洞,全用上高倍望远镜。一厘米一厘米地搜看敌方,将每一根隐约的雷线、每一个可能埋雷的地点都瞅仔细了,并记录下来。凌晨和傍晚,工兵们身上扎满树枝,小心翼翼地爬出掩体,一寸一寸地清除地雷。惊心动魄而又悄无声息地干了好几天,咱们终于在敌人鼻子底下清出一条宽约一米的通道,直达对面敌人最近的两个壕洞。

强袭那晚,尖刀小组静悄悄通过安全通道,抢下两个壕洞。再穿上敌方衣服,掩护随后而来的战友陆续汇聚在此。兵力备足,咱们突然展开攻击。越南人猝不及防,且因敌我混杂,不知怎么办才好。干到天亮能辨军装了,咱们已控制了坡北,随后又夺了山顶。

上得山顶,只见缓缓南坡,无数“之”字形相连的壕沟里,弯腰跑动前来增援的越南人至少有一个营。随后自然是一轮轮攻防战,快到吃午饭时,何定平被一个隔着坑道爆炸的手雷震飞,半空中就晕了,还被一粒流弹击穿了膝盖。

醒来发现自己在担架上被抬往营地,已经离开战场一顿饭时间的路程了,难得在这么远处听听枪炮声,他顿时有一种做梦醒来的感觉。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活着脱离了战场,一阵幸福,差点又晕了过去。

时间变得虚幻了。之后,他看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忙碌,如何布置,如何竭尽所能传递一种战争气氛,都像在玩一个谣言。甚至他膝盖上的枪洞,也成倍剧烈地疼起来,表达出一种活下来真好的高兴劲儿。

为此幸福,他略觉羞愧,怎么说好呢,亲爱的林萌萌同学。被两个边民抬在战场,真太幸福了。

从营地转医院约两个多月后,老奤来看他。说为抵抗越南人的持续反攻,咱们付出近两个营兵力。而咱们连,死了一多半。连长也死了。不过咱们是为指导员做的,咱们是真正的兄弟连,咱们一辈子都觉得骄傲。轮战也结束了,咱们部队要撤回驻地了,再过半年便可以退伍了。他和老奤,都是幸运儿,能带着战场的荣光返回故乡了。

他带来何定平的挎包,里面有林萌萌的照片和信件。翻看着这些信,两人自然议论起指导员来。算是告别赠礼吧,老奤向何定平坦白了他暗中学习了指导员的遣词造句,甚至整段整段地照搬何定平写给林萌萌的信,偷偷给那时被认定为非法的成都五〇二厂黑灯舞会的“舞会女神”黎丽写了三封长信的事。

这是老奤从未提起过的往事,因为与他的英雄形象不符。他来自成都五〇二厂,该厂是三线建设时迁到成都的军工厂,位于成都西郊,是那时成都排名前三的大厂。老奤父母、姐姐均在该厂上班,老奤算典型“厂二代”了。战争开始,五〇二厂便满负荷运行,工人、工资奖金等待遇都很好。咱们手上拿的枪,没准就过过老奤老爹的手。他是技术精湛的旋工。五〇二厂也是成都西郊的时尚发源地,喇叭裤、牛仔裤、飞机头、麦克镜、拎着式录音机在街上乱走等流行玩意儿,都是厂里年轻人带给郊区农民的。

老奤十五岁那年,听说最时髦的大哥哥大姐姐中间秘密流行着一个词汇,叫“性解放”,然后在厂外金阳路农户刘嘉伟家跳黑灯舞。他跟去见识了,开了眼。原来黑灯舞,便是特意关了灯,男男女女抱一起瞎摸乱蹭。要关灯,或者带点情调,荧光灯管卷上粉红色的纸。总之要昏暗,男男女女看不清脸,才敢抱紧了摸蹭。老奤正值青春萌动,一看情形就明白这是一个可让自己快速长大成人的机会。若在舞会上找个姐姐来学到有关知识,再在同学中间声称自己经历了性解放,是何等荣耀的事。

那时咱真是孩子气十足啊,他说,成天追着姐姐们叫嚷,教我嘛,教我嘛,教我日屄。大哥哥大姐姐骂他,小流氓别胡说八道,咱们这是性解放!性解放不就是放开了搞嘛,可姐姐们不同意,咱搞不懂。总之孩子气十足,完全没有搞头!大哥哥只让他帮忙开、关录音机,他自个儿不服气,就将手淫出来的脏东西抹在录音机上。

一九八三年开始“严厉打击刑事犯罪运动”,提供舞会场地的刘嘉伟逃亡了,跳舞的哥哥姐姐们被抓了七八位,判刑都极重。老奤脾气暴躁的老爹,被满厂“严打”标语吓晕了头,用一条车间偷来的滑轮链,将老奤在卫生间绑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他看老爹进来大小便、老妈进来大小便、姐姐进来大小便,自己能做的,只能是紧紧闭上眼睛。老奤他爹自作聪明,以为自己预先抓儿子来锁了,公安会奖励他的积极性,便不会来抓儿子入监了。还真是,老奤在卫生间拴了两个月,还真没公安上门。所以他老爹认为,自己的一腔忠诚,被神秘莫测的国家机关赏识了。说起这事便得意扬扬,就像在给自己送锦旗一样。其实公安早调查了,老奤只是跟着大孩子瞎嚷嚷的小混混,负责放音乐,一次舞都没跳成。公安审讯其他人,甚至没哪个女人记得老奤。对这一说法,老奤不知该觉得庆幸还是该觉得受了侮辱。再后来,春季征兵,他爹托门子送礼,将他送去打仗,要他接受爱国主义教育。

兄弟,别看我老奤打仗勇敢,立了二等功,其实入伍前就是个成都街头小地痞。之所以入伍,是因为被公安挂了号。要不来打仗,没准现在就在监狱里。要说上前线受教育,咱现在爱祖国、爱人民,也教育得差不多了吧?不过要我像你喜欢林萌萌那样去喜欢一个女人,可能还得请指导员活转来再教育一阵才办得到。

因为指导员的缘故,老奤闭口不提他心中那难以忘怀的跳舞女郎黎丽,更不会提起因为黎丽,他孤独地患上了手淫成瘾症。

其实“舞会女神”黎丽并不是五〇二厂的。他和其他人一样,都觉黎丽身份是个谜。有人猜她父亲是某邮政局局长,她是文工团演员。她来就跳舞,跳完就走,不和人交往。这样的女人,来城郊参加黑灯舞会,必有不同寻常的理由。老奤等人极力打听,都不明其所以。她好像一个天使,从市中心飞来,向郊区少年展示了性的迷人之处,即刻就飞走了。

黎丽显得品位很高,表现却十分大胆,开放得像个归国女华侨。大家看过一部叫作“庐山恋”的电影吧,都看过,就猜黎丽是个归国女华侨。

她要真爱上了谁,一定也会像电影中那个女华侨一样喊,我爱你,我爱你。喊得满山红叶都簌簌地响。“风情”,老奤寻思一阵,找到这个词。

黎丽之做派,看来便是风情了。风情万种,会发哀伤呻吟,会说情意绵绵的话。她的性反应真实、强烈,毫不隐晦,比其他女人都表现得更为强烈优美。她不止一次公开表现了性高潮——趴在舞伴王强肩头,咬住王强肩头肉哭泣。因要忍住哭,便将王强咬得生痛。她哭,不是心里难受,而是她的身体在连续不断的性刺激之后的极端表现。于是,有所领悟的王强更加卖力,以满足她的愿望为己任。她一般要达到两腿瘫软,靠到墙上喘息的程度,才肯叫王强罢手。多数情况,她都能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性反应,令王强神奇地控制住自己的兽性。唯有一次,王强完全丧失了理智,猛推她到墙角,并急不可待地褪下裤子。黎丽拼命挣脱,夺门而逃。王强气急败坏,顿足大骂她是个瓜婆娘。大家则暴打了王强一顿,因为他的粗鲁,令五〇二厂舞会蒙羞。如果更因此让舞会损失了黎丽,绝不饶他。王强这才知道他是因为黎丽找他跳舞才成了人物的,他若得罪了黎丽,便什么都不是。他只好向大家道歉,答应向黎丽道歉。

因为黎丽的影响,五〇二厂舞会形成了规矩,保持着最终克制,多少年也没如有些单位的秘密舞会那样演变成集体淫乱。大家跳舞时,尽情抚弄,情意绵绵,浪漫无尽头,但不许动真家伙,这是大家讨论黎丽的风格、揣摩她的愿望而定下的舞会方针。没有强奸,只有无穷无尽的柔情。为善始善终,须严防死守,避免两个器官碰面。这两个器官,以不负责任地发泄为目的。而一旦碰面发泄,柔情便不存在。过河拆桥,唯剩空虚,然后又有了谁吃亏谁占便宜的计较。大家讨论来讨论去的,按黎丽给大家的灵感,仿佛为舞会找到了宗旨,定下了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强暴的规矩。即使老奤岁数小,跟着瞎混混,也参与了规矩的制定。

舞会之后,女士们带着滚烫和湿淋淋的身体回家。男的则站成一排,对着刘嘉伟家院墙手淫,直到它倒塌。想起来便是件忧伤的事。

老奤邀不到黎丽跳舞,便期望舞会结束后护送她回家,但每次都遭拒绝。她有一辆红色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老奤便有一次偷偷放掉车胎气,再趁机提出送她回家,结果还是遭到拒绝。一想到她胯下湿漉漉的,两腿直打战,推着嘎吱作响的自行车独自回家,老奤就觉得忧伤。

那些年,他不过十五六岁,独坐录音机旁,盯着舞会中游移的黎丽,默默将手放入裤裆。多次操练之后,他能用一种复杂而灵巧的单手动作使自己射精,并将精液全部笼在手心里。他再拿出这只手,将精液涂在录音机上,或跑到院子外,将这只手放入竹林边的池塘里,泡得冰冰凉。

忧伤啊,少年人。

渐渐地,他感觉,从烦躁到忧伤,该过程使自己从少年变成青年。显而易见的证据是,青春真正到来时,他具备了长时间感受并表达忧伤的能力。

每场舞会,黎丽都来。她一来,老奤便心无旁骛,愁思满怀,只顾盯着她看。他眼睛灼灼有光,如舞台射灯,单单照定黎丽。任何时候,他只要找对当时瞳孔的阔度、肌肉的力度,以及协调面部产生相应表情,便能形成一次独有的专为黎丽而设的凝视。此凝视犹如播放,黎丽的样子总能如期而至,逼真如梦。他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须来一次凝视,便看见黎丽在黑暗中为他跳舞。

在老山,他无目的地端着枪,全神贯注盯着准星,瞄准的不是其他,乃是黎丽曼妙的舞姿,乃是黎丽痛苦与极乐交织的面孔,乃是黎丽冷风飕飕里推自行车独自离去的身影。

只要找准合适的动作,记忆便能重现,这是他的经验。

端枪瞄准的动作,是非常好的掩护。这个动作是那么理所当然地将全部力量应用于眼睛,然而,谁也不会知道,一个人的凝视里,其实可藏住一个舞姿曼妙的美女。这真是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事。

老奤在医院住了一晚,通宵没去别处,守在何定平床前,聊尽他的往事。然后,他马上就要回成都了,就要见到黎丽了。他现在极有把握能以老山英雄的形象邀请到黎丽跳舞了吧。当然,现在邀请黎丽跳的是高雅国标(国际标准交谊舞),而非贴面舞。这就是指导员教育的结果。

他问何定平能不能马上写一封信,由他亲自带往成都给林萌萌,这样他便能代表何定平看望林萌萌本人了。当然好,何定平很快便写好一封。现在他已经比较会写信了。事实上,现在他写信的本事已远远超过他说话的本事了。只要写下“亲爱的林萌萌同学”这几个字,便能明明白白写上好一阵。他当场写了老奤来医院看他的事,老奤很高兴,说你好好养伤,说不定我把这封信给林萌萌后她会来看你。何定平觉得不大可能。

指导员死后,何定平便多次思考给林萌萌写信这件事。这件事,无疑肩负着指导员的遗愿。遗愿具体是啥,他还不太清楚。但他认为,坚持写,是必须的。总之,他爱指导员,由他独自写信了,便一个劲儿吹捧指导员。满心希望自己有此文采,写得林萌萌爱上指导员才叫绝呢。

这可能办不到,不过也值得一试。

文化太低,怕给指导员抹黑,何定平虽天天琢磨,写信仍然极慢。有时林萌萌都来两封了,他才回给一封。有一封信里,林萌萌说她已大学毕业,因又红又专留了校,若何定平愿去成都看她,她会非常高兴。

何定平觉得她毕竟是城里孩子,不太明事理。自己怎么会去看她呢?理由不够。他思来想去,这样回答了林萌萌:亲爱的林萌萌同学,我可能不能马上来看你,因为我妈妈等我回去照顾。村里老百姓很苦,我必须回家照顾我妈妈。又一封信中,林萌萌提到她见着老奤了,但她不喜欢老奤。因为老奤有一双很不好的三角眼,看人鬼鬼祟祟的。老奤怎么会鬼鬼祟祟呢?老奤一贯是豪气万丈的啊。三角眼又咋啦?何定平没看过戏,想象不出来。他为老奤解释说,老奤哥是个真正的英雄,把功劳都让给了死去的战友。还有一封信林萌萌要何定平保证,无论何定平身在何处,都要与她保持通信。规矩不变,一个星期一封。读到此语,何定平心中一酸。因为他突然想起老家,阿索拉县小河乡,一两个月才有一个老人赶着毛驴送信进乡。他离家时,老人都快不行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就算写了信,又怎么能保证林萌萌按时收到呢。

他膝盖总是化脓、发炎,老出不了院。他都怀疑自己是故意的了,因为医院里太幸福了。除了给林萌萌写信,其他事都不干,太幸福了。但好景不可能长,他终于得离开了。回部队办理退伍手续时,宣传干事找他想要林萌萌的信,说是人民群众支持边防战士的证据,将来建博物馆,是很好的展览品。何定平很不情愿,宣传干事说那只挑五六封,剩下的你带走。宣传干事挑去的,都是很符合慰问信要求的那一类,也就是很少涉及私事私情的那一类。

何定平暗自高兴,剩下的信,恰好是他最喜欢的。读起来甜蜜而又心酸的,供他在漫长岁月里慢慢体会。

4

对何定平来说,战争的事一开始就不算确切,需要老奤来提醒他,因为他一门心思都在与林萌萌通信这件事上了。可以说,林萌萌改变了他对战场的感觉,或者说,林萌萌让他避开了绝望。回老家阿索拉县的长途卧铺班车里,何定平读着林萌萌的信,愈觉得战争远去,让他有种乘船的微微晕眩和浮荡感。

他慢条斯理,一封信读完,装回信封,抹口水粘住封口,压一压,收入塑料袋,再读下一封。他略带伤感,公事公办地读,不时查查词典,煞有介事就像办啥手续一样。

十八个小时,班车进到阿索拉县城。阿索拉县城很小,两万来人集中在人字形交叉的两条街上。班车一进站门,就见停车场中央赫然停着一辆深蓝三菱越野车。这种车,何定平曾在某个大型动员会上见过。当时他像大多数新兵一样,无法想象能坐这种车的人级别高到何等程度。

而那天他在阿索拉县长途汽车站看到的三菱越野车,众所周知,乃是县委一把手马书记专用座驾。

它气势迫人,进出的车辆和行人,皆离它远远便得绕行。车旁站着三个仪表不凡的青年,其中一个极瘦而特精神的,一见长途班车进站,便急步跑来喝停。

他猛力拍打车门,口中大喊,何定平!何定平!

听清青年大喊自己的名字,何定平着实吃了一惊。他不仅没敢马上回应,差点还想,像妈妈那样躲起来先看看再说。

他的确看到了令他惊讶的事。

未及车门全开,那青年便硬挤上来,望着满厢精神委顿的乘客大声问,谁是何定平?

何定平只好支吾了一声。

青年闻声蹿来,站在卧铺底下,仰头说道,终于盼到你啦!

这句话感情充沛,居然用的普通话!

为掩饰吃惊和疑虑,何定平慢吞吞坐起,再慢吞吞转身。转身后先放下右腿,试探并踩牢梯子,再放下受伤的左腿,显然是故意磨蹭。这时青年伸手大力托住何定平的屁股,同时质问车里其他人,怎么安排的?居然叫他爬上铺!

被他瞅个正着的乘客,连连摆手说,我不晓得,别找我!

班车司机挤了过来,一脸要负责的表情。青年便瞪住他,厉声道,晓不晓得他是我们阿索拉的老山英雄,在前线受了伤,怎么敢叫他爬上铺!

一听同车的居然有个老山英雄,车里顿时一阵骚乱。班车司机满脸羞愧,连说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边说边殷切伸出双手,帮忙托住何定平的屁股。

屁股被四只手同时托住,何定平下移受阻,只好先听他们说话。

司机说,我们完全不晓得他是老山英雄,完全不晓得。他独个儿,又不穿军装……

青年便问何定平,为啥不穿军装,老何?还没等何定平答呢,青年便点头表示不用何定平回答了,他已经懂了。便说,我明白,老何,谦虚精神。

何定平只好露出谦虚表情,说卫生员帮我洗了,叠得好好的,我等到家再穿。

青年说,马上穿。

何定平嗯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问他,请问你是谁啊?

这里应该用敬称您,而不是你,指导员教过的。遗憾的是,何定平总改不过来。

青年松了手,司机也赶紧跟着松手。何定平臀部猛地下沉,差点跌下床架。他连忙稳住身体,翻出枕头下的绿色军用挎包。还没挎上呢,就被青年抢了过去。

青年抖着挎包,斥责司机,一看军挎就该晓得他是军人嘛!又有伤,还不明显?

司机连连点头,说得是,说得是,过意不去,过意不去啊。有时候真的很难一心二用啊!话音未落,也就一眨眼间,司机变机灵了,居然蹲下,从下铺床底下抓出一支拐杖,对青年说,瞧,还有拐杖呢。

青年不再理会司机,因为这时何定平已自行下到地上了。

他朝何定平伸出手,豪迈地说,我,刘文俊,我专门代表县委马书记前来迎接你的!

何定平赶紧伸手让他握住。

刘文俊使劲摇着伸过来的双手,用朗诵体普通话说,整个阿索拉都在迎接你!

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咱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何定平被护送进了越野车,又被要求立刻换上军装。随后,越野车风驰电掣,开往县委大院。县委大院门口有鞭炮迎接。在鞭炮声中进了院子,见里面有几百人,但不乱。中间一条直通主席台的通道,两边是手拿小三角旗乱晃的小学生,小学生身后则是本县数百名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职工。主席台上,县上各位重要领导排得整整齐齐,个头和位置都严格按规矩来,丝毫不差。正中间的马书记见越野车驶近,带头鼓掌,群众齐声欢呼。越野车得体地鸣笛响应,匀速驶到台前。

你不得不佩服,一切像计划很久、演习多次那样,分秒不差。这是刘文俊一辈子都很得意的事。至于何定平,咱们想,他被控制得很好。

序幕之后,是正戏。看何定平上台站稳了,马书记取过司仪托上的大红花,亲手帮他戴上。大红花比何定平胸脯还大,颤巍巍地系在红面金边的绶带上。县团级,马书记相当于团长,何定平意识到,立刻向马书记敬礼。马书记微笑,拉住他手,请他上前对着麦克风讲几句。何定平眼睁睁看着被书记松开的手,都是汗。

何定平对麦克风说的话,总共不到二十个字。他说不来话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大家忙鼓掌,其实用不着他说啥话。马书记礼贤下士拉他到麦克风前这一举止,便赢得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长时间的掌声之后,他刚开口说“感谢”二字,便又是一片掌声。他再说“感谢……”还是掌声。他认为不能再说“感谢”了,改说“我给大家敬个礼吧”,便敬了一个很带劲的军礼。

掌声,叫好声。

马书记走回何定平身边,再次握住他汗淋淋的手,对他说,战士同志,辛苦了。再转向听众说,阿索拉儿女,是淳朴儿女,是行动的巨人,不是口才的巨人,还是由我来代表阿索拉淳朴儿女简单说几句吧。

驻守边关,英勇抗敌,保卫我们后方安心生产和斗争的何定平,光荣负伤的何定平,就是我们阿索拉迈向新时代所需要的英雄。

新时代的阿索拉,为啥需要一个英雄?他问,口气变得严厉。然后,他回答,包产到户了,第三产业了,人民对物质财富干劲足了,可我们千万不能放松精神文明建设。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才是社会主义。近来,有人投机倒把,有人学城里不良分子跳贴面舞。从青木街到研华街,我们纯洁的小城居然能听到靡靡之音了啊!阿索拉需要一个英雄,来重整我们艰苦奋斗的革命作风。

书记说得真好,欢声雷动。

马书记第三次拉住何定平的手,拉他一同走下主席台。官员显然有一种威势,更是群众自动配合的效果。随马书记行进节奏,人群看起来颇为优雅流畅地分开,现出前头一匹披红挂彩的枣红马。

丽江马!何定平大为惊喜。在横断山区,丽江马最为有名,可用作战马。从前咱小和平不敢吹牛骑过丽江马,现在敢吹了。从前他只骑过毛驴、水牛、猪、山羊和狗。

两人在马前站定,马书记要亲自扶何定平上马。他伸手卡住何定平的腰,咬牙憋劲,竟想将何定平一下举起来。何定平没料到本县一把手突发孩儿心性,吓一跳,又很高兴,真心要配合他。即便如此,这期间仍有小小考验。他左脚受伤,今天恰巧非得用左脚踩马镫,虽有马书记大力相助,左膝处的刺痛还是将他激出了一身汗。好在无人觉察,动作没丝毫闪失,整个过程流畅而坚定。

巨大的掌声响起。

马背上的何定平,见刘文俊拿着照相机朝他大喊,敬个礼!敬个礼!何定平便向他敬礼,让他拍了。再保持同样姿势左转,再右转,给在场所有人都敬了礼。

转动时,他瞅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年轻姑娘组成的腰鼓队。领头是一个彝族美女叫阿果,后来何定平和她很熟。

5

53,553,3552……跳彝族经典快乐的哆嗦舞的阿果。一九九四年,人们发现她是金沙江里面的一具浮尸。她天真可爱,没人知道害死她的男人是谁。

腰鼓队轰然一响,何定平吓一跳。他赶紧抓牢马鞍,马儿却没反应,才发觉马耳朵里塞着棉絮团。密切观察一切并控制全局的刘文俊注意到何定平的惊异,朝他大喊,放心,没有任何纰漏。我刘文俊是细节主义者,绝不忽略任何细节!说完他猛拍马臀一掌,马儿前纵,迈开四蹄。

真是匹呱呱叫的好马,腰身柔韧有力又有节奏,像坐船一样让人美滋滋的。

刘文俊兴奋道,英雄配宝马,是古风,是文化,对吧!

对啊,何定平应道,完全像做梦。

腰鼓队在前面开路,阿索拉的领导、机关人员、小学生簇拥着骑马的小和平,从县委县政府大院启程,途经小学、中学、邮局、新华书店、文化馆、师范学校、供销社、卫生学校、木材加工厂。每个单位门口都站满了挥手呼喊的人,等何定平站定他们跟前,等何定平朝他们敬了那后来成为传说的漂亮军礼,便点燃鞭炮扔在地上。

走完青木街,转到研华街。研华街是商业街,个体户自由散漫,欢迎活动便不如青木街组织得好了。不过街尾是阿索拉最大的企业蔗糖厂,本县支柱企业,是必须去到的。

那蔗糖厂很阔气地备了十卷万响鞭炮,在马儿眼前燃响。长时间的噪响,刺鼻的火药味,马儿便烦躁了。何定平被马儿的烦躁感染,皮肤一跳一跳地痒,针尖般跳出一粒粒冷汗。冷不防地,战场的感觉突然降临。身上便臭烘烘的,那是指导员内脏的气味。何定平顿时肌肉发紧,俯身抱住马脖子。

乖马儿。宝贝马儿。

马儿有股暖洋洋的好闻的膻味,滑腻腻皮毛下裹一个灵巧而紧张的灵魂。灵魂,何定平居然用到这个词,真是个奇迹啊指导员!

天啊!他听到一声惊叫。奇异的是何定平没搞明白惊叫是别人发出的还是自己发出的。

那马儿受惊了,而何定平却要与它一同跳跃。

王顺喜叉开两腿,死死挽住缰绳。刘文俊亦飞扑而至,两手、两腿都用上地抱住一条马腿。没想到他这文弱书生还有这股劲儿呢,何定平顿时对他大有好感。

好在丽江马并非高头大马,只是以紧凑敦实见长、有耐力的山地马,爆发力不足,四个人齐心协力便将其控制了。何定平却有些失落,又为自己的失落感觉异样。

真让人恍惚啊。四个人姿势各异紧紧依附在马身上,心急如焚等十万响鞭炮慢慢炸完,而何定平心情尴尬的骑在马背上。

好不容易等鞭炮炸完,蔗糖厂书记请何定平进厂走一圈。说这年雨水太多,甘蔗含糖量低,农民得不到好价钱很不安定团结,何英雄进厂走一圈帮忙镇镇邪气。

因此何定平骑着马进厂走了一圈,在巨大的压蔗机前和其他人照了一张合影。

回县委大院,何定平与马儿都累出周身大汗。他恋恋不舍地看王喜顺牵走丽江马,随服务员去招待所,住进了本县最具神秘色彩的独栋小砖楼。

小楼里,何定平印象最深,所有家具看起来都像上海资本家家里那种。咱们说的是一部叫“上海的屋檐下”的老电影里面的资本家用的家具,红木家具都包着皮和铜。在此豪华气派的房间里,何定平扛着编织袋,很煞风景地傻走傻站。小楼专用服务员,二十出头的女孩子,看起来像一只猫,眨眨眼就明白何定平是个乡巴佬。她以不可思议的灵敏动作将何定平的编织袋拿下,藏入衣柜,之后她本人也迅速消失了。

剩何定平一人,背着军用挎包,披着红色镶金边绶带,胸前堆着大红花,站在比人还高的穿衣镜前面,滑稽而恍惚。好在他从镜中看见阳台门开着,便逃也似的疾步去了那里。

时间有时会静止,让人孤独而出汗。这种汗令他嗅到指导员,将他困在难言的尴尬中。

刘文俊急匆匆跑来,脚步声奇响。他从一楼跑到二楼,大声呼喊何定平的名字。没回应。他疑疑惑惑地在二楼卧室各处走走,拍拍床垫,打开衣柜门看看,甚至沙发底下也忍不住要查查。很明显,奢华严肃的房间同样令刘俊文乱了分寸。后来他看阳台门开着,猛冲出去。果然,他看见何定平背靠墙壁,半蹲半坐,对院墙外远处的层层山峦发呆。

刘文俊大声喊他,老何。

何定平直愣愣转头看他。

刘文俊又喊一声,老何。

何定平懂了,刘文俊是非要自己发声不可,便很不情愿地哎了一声。

刘文俊说,进屋来,外面热死了。

何定平进了屋,刘文俊问他,饿不饿?

何定平点头。

刘文俊说,我就知道你饿,赶紧来安排。

他趴上窗台,朝院里高喊送碗面来,又回头对何定平说,两点过了,你当然饿。然后,他语气异常热烈地说,好一场盛大的巡游啊!老何,如何?

是啊,何定平说,吓我一跳。

刘文俊得意扬扬地说,人的潜能无穷!我也第一次干,第一次出手!书记都说了,小刘,不得了哇,英雄配宝马这一招简直绝了。丽江人该给我们发面锦旗,明天一见报,为他们宣传土特产了。

他越说越激动,在何定平跟前走来走去。宝马配英雄,绝!只要有机会被激发,人的潜能一定无穷。我被激发了。老何,接下来我要激发你了。你可能不清楚我会怎么激发你。你绝对想不到!老何,你找对人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给何定平露了一个正面全身照,何定平连忙朝他瞪眼。

刘文俊说,接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多了。有的时候你可能要理解一下我,我是相当疯狂的一个人。我,是一个诗人。

何定平目瞪口呆,但刘文俊并不想停下来解释,不想耽搁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文思如涌泉,非接着说个痛快不可。

我,一个渺小的人,可也是个大写的人。我甚至专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保罗·约瑟夫·戈培尔开动了他的宣传机器,阿道夫·希特勒才得以战无不胜。我可以相当肯定地对你说,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我本是一个卑微的供销社售货员,一无亲戚作靠山,二无金钱活动关系。我靠什么?靠就靠卓尔不凡、天生自信。我相信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上帝死了,取代它的是超人意志。可能你不了解诗人。诗人是一切人中直觉最好的一种。直觉来自生命,来自强大蛮横的生命意志,看问题一针见血,做事直截了当。老何,最直接的事便是最有创意的事。英雄,就让他配宝马嘛,简单直接,不用花里胡哨的想法!你也看到了,书记扶英雄上马,群众尾随英雄骑马游行,又贴切又上镜。一切水到渠成!绝!

刘文俊相当激动,但这还不是他最激动的时候。

亲爱的林萌萌同学,想起来很有意思,刘文俊最激动的时候是他说普通话的时候。

刘文俊这一口气说到服务员送来面条尚且未能打住。服务员不懂事,小女孩儿般天真吆喝,面条,面条!一见刘文俊脸色,吐吐舌头,放下面条便跑了。

刘文俊被突然打岔,走来走去,却发不出声音,脸上立刻涨出青筋和油汗。何定平不敢再看,连忙低头捞面条吃。是鸡面,还放了朝天椒。又辣又鲜,何定平胡噜一大口,大呼过瘾。他尝到好,更是五指用力卡牢面碗,走到一边,好像怕被人抢走那样埋头大吃。而刘文俊被逼得仰脸看天,再长吐一口气,郁闷地盯着何定平的后脑勺,脸都青了。

然后呢?何定平感觉自己汗晶晶的后脑勺被刘文俊审视着,回头去看,只见刘文俊一脸忧郁,便忐忑了,担心刘文俊给自己后脑勺来一掌。

没习惯刘文俊那种闷闷不乐的脸色之前,何定平总担心会出事。不过他很快就懂了,也许咱们都是疯子,但刘文俊一定是最厉害的一个疯子。

刘文俊经常没来由地想忧郁一会儿,因为他那张脸就是这样长的。他一定呕心沥血花了很多功夫让脸长成那样。

忧郁一阵,点一支烟,脸皮抽紧,危险的忧郁转为咄咄逼人的思考。思考,是的,他死死盯着何定平,好像何定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问题一样。何定平吃面条为什么要非要蹲着?他一定在想这个。

不用说,老何就是饿的。刘文俊突然呵呵笑了。

刚才书记叫我去,有个交代你要牢记。现在你是个英雄了,别再乱说话。我怕你肚子饿跑街上吃饭,跟人乱说话,赶紧来把着。你现在绝对不能乱说话。你要说的话我都会帮你写好,写在纸上给你揣着。你当然不能拿纸出来照着念,你要预先记熟了,背出来。

何定平问他,我要说的所有话都写在纸上?

刘文俊不高兴地说,当然不是。他话锋一转,问,老何,你没立过功吧?

何定平自然是满脸羞愧。

刘文俊十分不解,你咋会没立功呢?我对你可是调研很仔细的。你十六岁当兵,强化训练三个月就上战场。你参加了两个高地的进攻和防卫,大小战斗二十多次,战友都快死光光了,可见都是惨烈的战斗。你还上过报,和成都女大学生通信的事,很有影响。还受了伤。按理说,杂七杂八加起来起码也有个三等功吧?

何定平说,咱们有个集体二等功。

刘文俊说,集体的不算,我说的是你个人的问题,因为现在你个人的问题变成县委宣传部的问题了。虽说眼下问题移交到我和马书记这里来了,你也不能不操心吧?

何定平憨憨笑着,不知如何接口。

刘文俊说,无论怎么说你也应该有个功劳才对啊。我在想,老何你别介意。你应该是跟领导关系没处好。

何定平摇头道,处得挺好的。不过咱们连长、指导员都死了,没人帮兄弟们操心,大家都散了。

刘文俊愣了愣,说,你咋说得跟黑社会似的?

黑社会?何定平不明白。

刘文俊说,按你说的,可不就是黑社会。

何定平说,黑社会我不晓得,反正老奤说的,连长、指导员一死,就没人帮兄弟们争功劳了。

好吧,咱们不争这个了。刘文俊说,老弟,有些话你得听我说。我虽说没打过仗,但我写诗。文学就是人学。对于人性,我可是明察秋毫。有些人性格比较单纯,应付不了复杂的人际关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何定平心想刘文俊说的“有些人”便是指自己了,笑了笑。

刘文俊说,无论怎样,退伍回地方了,怎么说也有领导了。县委书记就是你的领导。我呢,呵呵,不谦虚地说,算你半个领导。领导说你是个英雄,你就是英雄。而且你还得加把劲,别让领导失望。

何定平说,地方上的事我不懂,听你的。

刘文俊说,我会严厉,老何。

何定平表示没关系。

刘文俊说,不过,你今天表现不错。你敬礼敬得好,以后要多敬礼。老实说,像个战场真正拼过命的。你看你一敬礼,大家多羡慕啊。以后你要多敬礼,少说话。

之后,刘文俊又交代了拐杖的事。就是说啊,拐杖还得用上,没立功,受过伤便尤其重要。像你今天的上马动作,就不能打十分。带伤上马,当然不能上不去,但也不能轻轻松松就上去了。轻松就上去了,我在底下为你拿着拐杖就没意义了。你要咬紧牙关,先试一下,哎呀,很疼,但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无比的革命意志支持着,用力一挣,上去了。这就是革命拼搏精神。上马的动作一定要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腿伤很重,考验巨大;第二个阶段是努力拼搏,胜利完成任务。你今天上马上得简单化了。归根到底是你忽略了受伤的重要性。以后你得拄着拐杖瘸着腿走路,吃完面条我们练练。

所以,等何定平吃完面条,服务员收走碗筷,刘文俊就将门反锁,指导何定平对着穿衣镜练习拄着拐杖瘸腿走路。

瘸腿走路,何定平几个月前还会。走了几个月才慢慢练好的,现在得练回去。但不仅仅是练回去那么简单,因为刘文俊要求更多,比如精神面貌啥的,比如拄着拐杖瘸着腿也要昂首挺胸啥的。

快到下午四点时,服务员来请两人去会餐。何定平和刘文俊来到食堂前空地上,那儿已快活地摆了十来张大圆桌,跟结婚办喜事一样。

见何定平过来,马书记率众起身鼓掌,掌声之后,秘书引何定平去马书记左手边坐定。

先上的是比较简单的混时间的火锅。烫着各种野味,说着热烈的话,慢慢喝着酒。等屠宰场的人跑来报告说要打牛了,大家便跟去看打牛。

一头黑色肉牛,拴在县委大院角落里的苦楝树上,四蹄被绑,曲腿跪卧。这种牛本地不产,说是珍贵美国肉牛,专门引来做育种试验的。育种场的人说育种不成功,这种牛我们阿索拉没法培养。我们阿索拉只养勤劳能干的水牛,还有做牛肉干的黄牛,什么资本主义的肉牛啊,修正主义的奶牛啊,我们不需要,于是便杀来招待英雄。

马书记发言完毕,大家鼓掌。然后,屠夫举起大木槌,狠砸牛脑门。第一槌就下了死手,够黑牛晕好一阵。趁黑牛头晕,屠夫再接再厉一通猛砸。七八槌后,黑牛脖子一软,脑袋搁地上了。

屠夫表演得得意,忍不住拿了刀过来请何定平动手,还梁山好汉那样抱拳说,英雄在此,在下不敢班门弄斧。

马书记不满他自作聪明之举,冷哼一声。

屠夫吃了一吓,赶紧溜回黑牛身边,跪在地上将牛脖子搬来搬去摸找位置。找到位置,拿刀尖戳准。口里“嘿”的一声,两尺长柳叶尖刀便从牛腮帮后面将牛脖子刺了个对穿。牛身上毛皮一颤,似要蹿起。屠夫赶紧捡起木槌,狠砸刀背。牛嗓管“咔”的一响,被切断了。此时黑牛才想挣扎,一切都晚了。

屠夫颇有成就感地招呼大家退后一步,看黑牛挣命。大家兴趣十足,看黑牛四蹄乱动,到底要在地上刨个多深的坑。

真的很深啊,坑里都是血。

看杀了牛,大家兴高采烈回到饭桌,继续喝酒。因看杀牛的刺激,酒喝得更豪兴了。酒干得既快,话也不分高低地乱说起来。都是阿索拉本地嗓音,团结话、彝族话,在何定平耳中嗡儿嗡儿乱响。都是亲切愉快的家乡话,每一句都他想接嘴。偶尔,吓人一跳的,便是那刘文俊独有的、高亢锐利的普通话。

每当刘文俊有一句话憋成普通话,就说明这句话里面感情非常非常强烈,意思非常非常高明。但在乱糟糟的酒桌上,他的普通话只会引发哄笑。

真越来越乱了,越来越没规矩了。便有人叫马书记为马大哥了。马大哥,马大哥。等马书记笑眯眯答应后,那人说,马大哥,我们要没大没小喽。马书记呵呵笑道,无所谓,大家都是屙尿人。于是呢,那人说了,书记姓马,是汉族,也是彝族。唯有马书记这种半汉半彝、两边都懂的人,才管得住阿索拉。像今天这种一举将县委、县政府招待饭变成全城狂欢的做法,就是少数民族风格。并非所有的官员都像报上看到的那么死板,可不,马书记就有特殊魅力、特殊风格,像个毛主席。他敢把事情做尽兴。还有谁?糖厂书记说了,马大哥喜欢率领弟兄们喝酒,咱们造糖没啥意思,改酿酒吧。咱们用甘蔗酿啤酒,这可是一门新技术,顺便把我派出去参观学习一下。马书记摇头表示反对,说阿索拉不欢迎啤酒,啤酒是婆娘酒,阿索拉要的是白酒。最好是土法酿造苞谷酒!那才地道!还符合生态食品!糖厂书记说,对头。只要马大哥开口,我敢砸了榨糖机全改土酒窖!他豪饮一杯,朝马书记亮了杯口。马大哥,喝了这杯,咱们就爽性干它一下?马书记说,干它一杯是可以的,干它一下可不行。高兴归高兴,我老马还得听党中央的。小节可以不拘,原则是不能坏的。胡说八道是可以的,关于甘蔗定价太低农户不满的问题,你还得拿出个主意。于是,大家鼓掌,说归根到底马书记是有原则的。而几杯酒下去便有些张狂的蔗糖厂书记兼厂长,被税务局局长趁机讽刺了几句,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人越来越多。秘书跑来说一头牛不够,所以他安排屠宰场又宰了一头,还加了两头猪,是不是超额了?没关系,今天吃不完明天再吃,不过你要记住,只准庆功会有关人员吃,其他人偷吃算贪污。在场的就胡吃海喝吧,这笔账记英雄头上,书记呵呵笑着说,还在何定平肩膀上亲热地摸了一把。

再晚些时候,鱼贯而来一群彝族姑娘,皆穿彩色大摆裙。每个姑娘头顶一个大漆盆,盆里装满大块大块的牛肉、猪肉。原来正式晚会这才开始了。书记一声令下,大家一起动手,将酒桌往边上移,腾出块空地。又来了一串彝族姑娘,怀抱干柴,跑到空地中间将干柴架成堆。马书记的司机提来一桶汽油,泼在柴上,再点燃稻草扔上柴堆。篝火引燃,大家欢呼,高兴得脸都变了形。

借着熊熊火光,马书记带何定平一桌一桌敬酒,随之而来的,则是一桌桌的人端着酒杯排队敬回来。何定平被敬了几十杯白酒,有些下了肚,有些倒在了衣领里。一轮下来,便醉翻了,被人扶去趴在一张安静的桌子上动弹不得。再有人过来拍他脑袋喊,英雄,干杯,他便翻起沾满酒渍的脸向着那人,给那人敬一个很不规范的军礼。

天旋地转,星星向西南倾斜。直到嘹亮、急速的笛声响起,阿果带一队姑娘再次出场,跳起彩色彝族大摆裙翻舞,跳起俏皮可爱的哆嗦舞。这“快乐的哆嗦”,就是两臂紧贴身体两侧,仅将手掌前后摆动,双足急跳,好像一队扔在火炭上的小姑娘。很多人在电视机里都看过的吧?那时候凉山州歌舞团表演这舞蹈非常有名。这舞蹈,没啥含义,跳着就是好玩,就是快乐。

哆嗦舞之后,有人抱来一捆大麻,扔到火里。爆炸一般,整个大院激出火辣辣异香。此时,笛子变调,阿果的姑娘们手拉手成为一个长队,沿篝火弹腿游走,邀其他人入场,结成圆圈,哆嗦舞变成锅庄舞。那可是伟大的集体舞,马书记认为全县人民都该入场,举办一场民族大团结的奥运会。何定平不知被谁猛地拽了进去,东歪西倒,莽撞如牛。

词典上叫大麻,阿索拉本地俗称火麻。独自食用大麻,会产生扬扬自得的短暂快乐,随后松弛嗜睡;群体吸食大麻,则会形成愚蠢性欢乐歌唱的海洋。何定平所知道的是,大麻香味很能召来山上的精怪。想起这事,他赶紧溜回桌边,独坐发呆。

整夜,何定平、刘文俊身上冒着大麻味。

刘文俊恳切道,兄弟,咱俩谈心。

他从床沿滑落到地,从怀里掏出小本子。咱们谈谈死亡与光荣。咱们谈谈苦难与骄傲──闲话少说,他要何定平讲一些英雄事迹。

因今天看了杀牛,何定平便讲了一件与牛有关的事。这件事是听别人讲的,他一直忘不掉,总想有一天等写信技术过硬了写给林萌萌知道。

那时咱们连续攻占越南人几个重镇,完成战略,胜利撤军,随军支援的老乡从越南村子牵出很多水牛要带回家。很多,恐怕有两百多头。体积庞大、行动迟缓的水牛堵住公路,让部队寸步难行。上级决定击杀水牛。他们强行赶走群众,再对那些水牛用机枪扫射,扔手榴弹,用迫击炮轰。几百头水牛尸体堆满狭窄坳口,再用坦克去推,去压。那个地方,牛肉有一尺厚,满山群众号啕大哭。

好多牛。开始我还数来着,后来变成了肉泥,就没法数了,何定平说。

你在数?刘文俊怔怔地问,你不说是老兵讲的故事吗?

哦,何定平也发怔了,是老兵讲的事。

刘文俊说,你刚才说你在数。

是,何定平犹犹豫豫地说,我在数,数着数着就没法数了。

刘文俊问,咋回事?

何定平便大叫起来,天啊,天啊,咋回事!

可能因为醉了,加上几年没痛快说团结话了,忍不住多说,便说了些莫名其妙的。

刘文俊评价道,这个故事不好。

何定平点头承认,是不好。

刘文俊要他讲个好的。何定平便说有一个故事很好,咱们常讲来开心。说的是二连几个人,夜里接到指令,去某片丛林埋伏。第二天早晨起来,吓了一跳,挤成一堆睡觉的人中间,有两个越南兵。还好就是,早晨刚醒来那阵吧,人都还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是在打仗。于是咱们朝越南人吼了两句越南话,越南人朝咱们吼了两句中国话,便嘻嘻哈哈各走各的。没想到两方人马在丛林里转啊转啊,结果又遇到了。讲到这里,何定平便笑了起来。

见刘文俊没听明白,何定平忍住笑说,后来咱们又遇到了。

刘文俊有些傻乎乎地问,后来呢?

哦,何定平说,其实这个故事讲的就是,转一圈,又遇到了,再转一圈,还是遇到了。只要听讲的人没笑,咱们就一直转圈遇到,转圈遇到。总有一圈会笑。因为咱们想要笑啊,不笑咋办呢?

刘文俊严肃地说,我就不笑。

何定平只好说,总有一圈你会笑。

刘文俊摇摇头。

何定平说,你和张磊挺像,他也憋得住。不过他不如你深沉,他是故意和人唱对台戏。他说故事应该有个结尾,结尾是这样的:咱们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要遇上,于是火了,开打了。既然注定要遇上,只能认对头,于是战争爆发了。咱们干死了越南人,我军大获全胜。你觉得好不好?

刘文俊说,不好。

何定平叹气说,那只好用老奤的说法喽。他说第二次遇到,咱们就将越南人杀了。杀掉两个刚才还挤一堆睡觉的人,刚才还对咱笑的人,毕竟是不舒服的。

刘文俊止住他,叹了口气,说,老何,看来你不明白我说的好故事是什么。好故事首先要思想积极向上,我军将士光辉灿烂,越南鬼子胆小怕死。他开导说,你想想看,有没有干过特别得劲儿的事,比如冒着枪林弹雨将红旗插上敌人碉堡啊啥的?

何定平连连摇头,那可不敢。红颜色太抢眼,咱们连红五星、红领章都要去掉的。老兵说开始咱们都戴着,精精神神上战场,结果被越南人老远便瞄准干掉了。

如果说连插红旗都没有,未免太不出彩了,刘文俊深思熟虑,觉得红旗非插不可。想好一阵后,他与何定平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战争是残酷的,所以红五星、红领章都要去掉,但是你把红旗掖在怀里,一旦冲上山头,就取出来,高高举过头顶,迎风招展,极大鼓舞了我军士气。

何定平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迟迟疑疑地问,一定要这样?

刘文俊说一定,之后埋头将刚才说的话龙飞凤舞地写在了本子上,再抬头问,除了舞红旗,还有啥?

何定平说,没了,我在山头高高挥舞红旗的时候,被越南人一枪干死了。

刘文俊“哈”了一声,说想不到你还挺幽默,猛然又大声地“哈”了一声,把何定平吓了一跳。

绝了,他说,你的腿便是在你高高挥舞红旗时受伤的。

总算有了一点眉目,刘文俊满意了,合上本子说,事实证明,由我来开发你的潜能是正确的。我研究过英雄。英雄文化,我研究得多。要不然为啥马书记请我主刀?我写的歌颂老山英雄的诗还得过奖。

既然说到自己的成名作,他忍不住拿出一支烟点上,望着烟头红光沉思起来。大约十秒钟后,他告诉何定平,《我要将钢水浇入我的血管》,这首诗发表在省级的《星星诗刊》,就是我写的。之后他站起身,昂首挺胸将那首诗朗诵了一遍,用的是普通话。

何定平当时异常羞愧,因为听不明白,也不知如何奉承。尴尬了一小会儿,他猛然醒悟。一骨碌翻身下床,跑到衣柜边拉出编织袋,从中掏出一个口子扎死的塑料袋。

这便是他的宝贝,林萌萌的信。何定平想请刘文俊给看看,给评评。他挑出咱们突击队这群人沿山坡站成四排所拍的合影。何定平指出自己,说林萌萌就是看了这个才给咱写信的。

他语气变得小心翼翼的,问刘文俊,文俊兄,你说林萌萌同学为啥唯独写信给我呢?

刘文俊愣了愣,但很快口气很重地说,你明天不能再用编织袋了,我给你重新找个袋子,这种编织袋是投机倒把分子用的。

哦哦,何定平随口应承着,只顾叮嘱他,你有文化,记着帮我看林萌萌的信。

把信交给刘文俊这文化人后,何定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颇为满意地倒上床等瞌睡。还醉着呢,但他还能知道睡的是席梦思。那是他第一次睡席梦思,里面有弹簧。他翻起床单,看到这个东西挂着标签。标签上写着:长城牌席梦思,成都长城床垫厂荣誉出品。于是,何定平想到成都,很多房子,很多人。

林萌萌,他想。这个名字犹如一声咒语,让他真心实意地睡着了。他梦见林萌萌,丽江马。快乐的梦,根本不想醒来。睡得很香,这之前从未有过。5

刘文俊舍不得离开小楼,去了一楼会客厅,一夜没睡。

客厅坐北向南,堂堂威严之感,帝王之气,中国人都很熟悉。北面墙上,挂着相框镀金的四伟人像,伟人像前面摆着紫檀木太师椅和桌面阔大的旧式方桌。方桌前面,即客厅中段,一只长沙发和三只短沙发围绕大理石几面的茶几自成小格局。这格局布置,显示这房是专候大人物莅临的办公兼秘密会谈用房。马书记对何定平的回乡,给出了不可思议的最高待遇,让刘文俊暗觉惊骇。

太师椅,自然是整个房间的核心。该处绝不让光线直射,大白天也显朦胧,因此总让人隐隐约约觉得椅上坐着一个严肃而神秘的人影。刘文俊通宵不睡,便因想坐坐这把太师椅,更想让那人影附体,获得人生巨变。

看上去命不硬是坐不上椅子的,他心里直打鼓。

大概他最终获得了成功,感觉超级良好之下,他坐在椅子上,用了师首长一般的严肃态度设计了几个问题要何定平回答。

问题一:当你发现越南人的步枪、大米都是祖国人民的无偿支援,你心情怎样?回答:当然是对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愤怒无比。问题二:当战友躺在你怀中,渐渐停止呼吸,为战友报仇的动机是不是支持你无所畏惧的原因?回答:当然是悲愤万分,誓将以血还血,令敌人付出十倍代价。问题三:临战训练时,指导员反复强化咱们识别北方的能力,这里面既包含了丛林生存技巧,也包含了铭记伟大祖国的崇高意识,因为祖国就在北方。请从你的经历中,找出一个永远不会忘记北方的具体故事。回答:是的,有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和五名战友迷路在越南丛林,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北方,北方不仅是走出丛林的方向,更是祖国所在的方向。这个故事教育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北方。

诸如上面种种问题的回答,何定平都能轻松填写,因为刘文俊就坐在他旁边给予非常详尽的指导,等于是刘文俊自问自答的。何定平更多时间则花在查字典上,不认识的字太多了。还因他很喜欢查字典,想都会想出一些字来查上一查。

咱们要进步,要进步就得学会用一本书:《新华字典》。

对何定平而言,查字典,还是追思指导员的仪式;查字典,能更好地与林萌萌通信。

回到阿索拉县城快一周后,何定平申请回一趟小河乡看妈妈。刘文俊很不乐意,理由是英模报告还没写成,写成后还要训练何定平用普通话朗诵,再要配合其他同事舞台排练,时间很紧。何定平这才知道刘文俊缠着他忙原来不是要写文章,而是要搞英模报告。他坚持先回小河乡一趟,刘文俊只好汇报马书记。马书记同意了,给何定平三天假。

马书记挺通人情且富含见识地说,本来,英雄回乡正好是一次移风易俗、宣传新政策的机会,可惜小河乡不通车,县里领导没法同行。

从马书记办公室出来,刘文俊改了想法,怕何定平独自回乡管不住自己,会说错做错些什么,坏了英雄形象,所以要亲自陪何定平回乡。随后他们驱车离开县城,沿

10

8国道,往大山深处里走了四十公里。这里有一条仅供行人、骡马通行的山间小道,由此步行便可去往夕格达乡和小河乡。

没见到想象中的列队欢迎的乡亲,只见路边斜坡上蹲有两人。灰头土脸的,与身边的黄土、茅草混为一色,很难辨认。那两人一见越野车停住,便一溜尘土蹦跳而来。马书记的司机介绍说来人便是小河乡书记李达开和他三儿子李长贵,自然,这两人何定平都很熟。

等他们到了跟前,刘文俊生气质问,咋回事?难道没接到通知?

李达开不认识刘文俊,愣住了,不过倒也没迟疑多久便回答了。接到啦!他说,没接到通知咱就不来了。

刘文俊说,看来小河乡对自己的英雄没啥诚意啊,咋个说也该发动群众来迎接嘛。

李达开说,包产到户了,基层喊不动人。

刘文俊说,操!

这个字是北京那边骂人的话,用普通话说起来,可能是所有中国话里最气派的了。但李达开完全不明白,眨着眼。刘文俊只好换回团结话说,新形势下农村管理当然要有新思路,看来你没跟上形势啊老李!

李达开显然不知如何应对这位咄咄逼人的陌生青年,只顾摇晃脑袋,左看右看。看了马书记的驾驶员,驾驶员故意将脸别向他处;看了何定平,他小声说了句,小和平不得了咯!没等何定平回应他呢,他的脸又晃到刘文俊那边去了,紧接着很恭敬地问,请问同志是县里哪一位?

按礼节,该何定平介绍了。何定平便介绍说,诗人,刘文俊老师。

李达开一脸茫然,诗人?

刘文俊一挥手,更正道,老山英模报告团筹委会秘书长,姓刘,名文俊。

哦,哦,李达脑袋又开始摇晃了,之后,点头哈腰地说,我嘛,九品芝麻官,小河乡党委书记,免贵姓李,李达开。欢迎秘书长光临小河乡指导。说过便侧身,请刘文俊先行。

刘文俊却不配合李达开的动作,回头大声叮嘱司机,小刘你赶紧回县上,怕马书记等用他的专车。顺便说明没人欢迎的情况,看来马书记要的移风易俗、弘扬爱国精神的任务是完成不了了。

司机大声说,好!

李达开听得一个趔趄,望着李文俊说,开玩笑哦,开玩笑哦秘书长。莫开玩笑,我老汉怕闪腰。咱们一到乡上就安排群众欢迎小和平,再请秘书长登台讲话。

刘文俊耷着眼皮说,不是我想讲话,而是马书记的任务咱们必须完成。

李达开说,懂了,真懂了,回到乡里咱就使劲安排,不要命地安排。

接下来,这一行人,何定平和刘文俊走前头,李达开父子时紧时松尾随在后。走了一阵,就剩李达开一个人了。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啥事都做得鬼鬼祟祟的,这就是例子,何定平顿时对两位老乡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走上这条土路,何定平才算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觉。在给林萌萌的信里,他曾试图讲讲这感觉。主要是路两边经过几轮耕种,耗尽肥力之后,荒废多年的土丘,现在只会扬起尘埃,将路上行人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种灰头土脸的、汗淋淋掩入尘土的感觉,弄得人默默无言的,就是确切的小和平回老家小河乡的感觉。

两个小时后,到了夕格达乡集市。李达开追上来说,秘书长留步,我请吃饭。

刘文俊说,咱们下乡来做工作,可不是找你请吃饭的。

李达开说,要请要请,非请不可。

刘文俊看看表说,还没到吃饭的点儿呢。

李达开说,莫来头莫来头(没关系没关系),夕格达饭馆最好最有名,咱们就在这儿吃。

李达开带他们去到一家饭馆。李长贵已守在门口,很高兴地对他爹说,订好了。原来这家饭馆在两个乡都很有名,因为它是唯一带包间的。而且只有一个包间,只供乡里发了财的人请干部们吃饭,或者供干部们请上面来的领导吃饭。饭店老板王崇贵,是夕格达乡书记王江山的侄子。他懂得很哦,晓得用包间为干部吃饭保密并显尊贵。因为叔叔是夕格达乡书记,凡有人要用包间他都会先告诉叔叔一声,先听听叔叔预先有无安排,这就是李长贵抄捷径赶来接洽的原因。而王书记听说县里来了个秘书长,请求吃饭时专门来敬一杯酒。

刘文俊听完这些,瞥了李达开一眼。李达开连忙凑近说,搞到包间真不容易呢,不过咱们总算搞到了。

是咯,刘文俊脸色转为冷漠,说难为李书记了。

李达开并未觉察刘文俊的表情细节。刘文俊表情太丰富了,他顾不过来。何况他只关心要对刘文俊说些心腹话,还须抢在夕格达乡书记王江山来之前说出来。王江山是个霸道人,他一来,自己就没机会说话了。

他先说了包间的来之不易,又说乡里困难,罚款、收费、抓计划生育、抓偷伐偷猎,三百六十招使尽,钱也不够。教师工资已拖欠半年,修路、修水电站集不起资,等等。但是,再困难也得上,以及,他对马书记如何如何心怀感恩,只要马书记安排的事,再困难也要上。

他絮絮叨叨,生怕被打断,让你老觉得他有重大的、关键的想法即将要说出口了,可始终没听他说出来。他浓重的小河乡口音,比团结话还难懂,但何定平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也是第一次以旁观者身份审视自己的家乡土话。

阿索拉地属横断山区,山高沟深。里面的村寨,十里不同天,十里一乡音。李达开只顾自己说得情深意切,掏心掏肺,殊不知越动感情就越要用到乡下词,越用乡下词别人就越难听懂。越热切,越受挫。更何况刘文俊只崇拜普通话和英语,一听地方话就面露讥笑,根本进不了他耳朵。当然,他的表情也非固定为讥笑这一种表情。他是个诗人嘛,自个儿都会喜怒无常。刚才还面露讥笑,现在则直勾勾看着李达开,面露沉思。这莫测表情让半边屁股坐椅子的李达开好几次险些掉地上,也让何定平迷惑不已。

李达开结结巴巴了,还要费力地说,仿佛不说话就会断气。可怜的李达开。说到底他就是想做一件事:拉关系。既然请了饭,关系该拉上,他因此一定要从刘文俊那里得到一个关系已经拉上的确切信号。但他和刘文俊完全不熟,不懂刘文俊的表达方式。他更不知道,刘文俊从不认真听农民说话。刘文俊一个劲儿要做的,就是对农民进行充满使命感的批判性思考。他的内心,轰隆隆地思考着。此时,他就是这样对待李达开的。

刘秘书长气势迫人啊,李达开都不敢看刘文俊了。

他低头,再低头,不晓得怎样才能避开刘文俊的脸色。他自顾说着的话,声音也越放越低,越说越说不清楚。其实他想说的是,小河乡虽说有条小河,却是一条季节河,所以咱们除了缺一条公路,还缺一个蓄水灌溉、发电的水库,现在咱们乡出了小和平这个英雄,不晓得县上给不给批这个项目,等等。

小和平听得清清楚楚,暗自为小河乡的老乡和自己心酸,刘文俊早神游天外了。直到李达开终于搞懂自己的倾诉是吃力不讨好了,顿觉失望袭上心头,几乎是伤心欲绝地闭上了嘴。

夕格达乡书记王江山一进门,便很气派地打哈哈。托秘书长的福,咱终于吃上了老李的饭,谁不晓得老李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哦!哦哈哈哈!

李达开如释重负,赶紧张罗。来来来老王,给你介绍县上来的贵人。报告团的刘秘书长!

刘文俊好像转了个频道,脸色突变,豪放起身,像王江山那样狂笑。英模报告团,不是打小报告的报告团,哈哈。

他和王江山热烈握手,李达开看他高兴,顿时眉开眼笑,搓着手,也想凑进去握握。吃饭照例要喝酒,喝酒氛围便好了很多。

李达开最关心的与刘文俊的关系,意想不到地因为自己变成凑热闹的角色而略有改善。他兴奋得直搓手。原来王江山横插进来不是坏事,应该高兴才对,所以他高兴了。

下午四点,告辞王江山,一行人醉醺醺赶到小河乡。刘文俊要李达开马上安排次日的乡民大会,县里派他下乡有重要任务,要当众向英雄何定平的母亲发奖金。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何定平家,刘文俊一进门,比谁都抢得快,一把捧住何定平妈妈的胳膊说,大娘,县委马书记专门派我来看你啦!

何定平妈妈很老了,耳朵和眼睛都不好。她一巴掌打开刘文俊,喊抓贼抓贼。何定平哈哈大笑,跑到她跟前喊了一声妈。

等他们走后,清清静静。麻雀落回院墙。阳光如尘,慢慢浮动。何定平像当兵前的少年那样骑坐门槛,恍若入梦。

他那天正是骑在门槛上被舅舅叫走的,没想到这一走就去了武装部,再从武装部上了前线。眨眼间这些都是往事了,亲爱的林萌萌同学。

看看明亮而寂静的阳光照耀着院子,再看看房间深处的妈妈。他发现妈妈的身形变得很小,一个劲儿往房间暗处缩。这感觉让何定平想哭。

傍晚,舅舅带表哥周顺登门。何定平走后,家的田就靠舅舅帮种。原以为何定平会死在战场,舅舅就预先写了申请,等何定平死后要他的田。因周顺结婚生子,家里添了人口,非要这田不可。如果李家人要把何定平的田调剂给其他人,他打算与李家拼命。关于他的做法,何定平不觉有啥不妥,可舅舅挺难为情。

我没咒你死啊,他说,小和平。你晓得的,当时说你们那支部队十个人死六个。

何定平说,也没这么多,要看运气好不好。

舅舅说,我们要抢先,谁先递报告谁占先。

何定平想了一下,觉得不一定,不过他说,应该这样,你做得对。

舅舅说,再说你的田我种顺了,你的田,我摸索出道道,钾肥要重,别人不晓得,拿过去要减产。

你做得对,舅,何定平说,我写遗书也是这样安排的,别放在心上。

舅舅惊讶了,你写了遗书,为啥?

何定平说,因为十个要死六个啊,大家趁没死赶紧写遗书。

周顺一直在旁默默听话,这会儿显得很开心地说,死了就不能写遗书了,当然要在没死的时候写。

大家便傻乎乎地笑了。

十个人死六个,你活下了,真不得了。坐马书记专车回来,不得了。说明要你干啥大事。舅舅打量着何定平,沉思道,啥大事呢?

何定平晃晃脑袋道,屁大的事。

舅舅犹自望着何定平,思忖良久后说,你铁定要干啥大事,只是小人物不晓得是啥。大事一定跟着大人物,伴君如伴虎啊,小和平你要谨慎。要谨慎了又谨慎,说不定咱们何家、周家就翻身了,说不定又翻到沟里去了。

何定平说,要翻身,不能翻到沟里去。

对,绝对,舅舅说,虽说你姓何,可老话怎么说的,千亲万亲,不如娘舅亲,到时候可别忘了咱。

何定平说,铁定,千亲万亲,不如娘舅亲。

舅舅终于舒心了,美美吸上了烟杆儿。稍后他问何定平,咋打算?是拿回去种呢,还是继续给舅舅家种?我看也不难,主要是看你咋打算。现在出门打工的年轻人挺多的。

何定平听出来了,舅舅盼着自己出门打工,好继续种自己的田。他犹犹豫豫地说,我妈太老了,我出远门不合适。

万事孝为大,舅舅点头同意,不过没能按捺住失望表情。

舅舅的心思让何定平感觉挺不舒服。不过他想,等妈妈死了以后,就把妈妈那份田给舅舅家。至于说村里要怎么重新分配,我小和平才不管呢。我小和平现在难道怕他李家人吗?我小和平说要给舅舅就给舅舅。这事我小和平要负责到底。

话说何定平带妈妈去乡政府开会那日,本以为妈妈要他扶着走,结果她自个儿跑得飞快,像个鬼撵着的小姑娘。

在乡政府院子,太阳很大,来的人都往屋檐下挤。不像开会,像看热闹。刘文俊对此很生气,李达开忙不迭地解释,开会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开会,不信你问小和平。

何定平只好帮他做证,说乡下县上两回事。乡下农民,一有机会就懒散,除非有公安在边上站着。就算公安在边上站着,咱们也能只用一条腿就只用一条腿,总之站不整齐,不像咱部队上。

差不多时,李达开拿过话筒对着嘴使劲咳嗽,咳嗽了好一阵,要大家围拢一点。他点了一些名,姓李的和姓杨的,他喊得动的那几家人。李某某,杨某某,你们给老子围拢点!于是那些被点到名的,噔噔噔跑到空坝子中间,愁眉苦脸地面朝主席桌蹲着。

李达开说,现在,请县上刘秘书长讲几句。

刘文俊抓过话筒,凑了上去便咳嗽。

这咳嗽会传染还是咋的?李达开顿时眉开眼笑了,对刘文俊说,是好的。

刘文俊楞了一愣,因为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跟着李达开学咳嗽。

李达开伸出一只手做了握话筒的手势,像个日本人说中国话那样解释道,话筒的,是好的,我试过的,你听到的。

刘文俊勃然大怒——他将椅子往后一推,猛举话筒站起来,好像要用它打人一样。但是,他并非要打人,伴随剧烈动作的只是一句普通话:同志们!

原来他不是勃然大怒。大家完全闹不明白了。

接下来,他以团结话口音和普通话腔调相结合的古怪口音,口气严厉地作了长篇大论的演讲。全部用普通话,这种情况在刘文俊身上极少发生,他太激动了。何定平百分之九十都听不懂,因为他被刘文俊的声势镇住了。他太激动了,何定平怀疑他在骂人。他的声音从话筒传到喇叭,响彻全院,再穿过围墙传到街上。老乡们不得不认为这儿发生了大事,纷纷跑入乡政府院子看究竟。一看,原来在开大会。一个仪表不凡的青年在吼叫,李书记老老实实旁边守着,用手指头对那些不老实听讲的人指指点点。

咋啦?咋啦?好奇的老乡们越聚越多,背着背篓、挑着担子、拎着母鸡,先往屋檐下挤,屋檐下挤满了便去院坝里蹲。有个老乡的母鸡没抓牢,跑到主席台桌子跟前来了。老乡可怜巴巴,想跑来抓又不敢,就一蹭一蹭跃跃欲试地半蹲半站着。何定平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难受的。

刘文俊终于讲完了话,走回桌子后坐下,叼起一根烟,异常冷峻地看着大家。大家都还发愣,还是李达开先醒悟,伸手将刘文俊跟前的话筒拿回自己嘴边,说,鼓掌。于是老乡们稀稀拉拉地鼓掌。听了鼓掌,李达开说,现在,请小和平讲几句。

何定平有了在县上的经验,依样画葫芦,先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感谢乡亲,再给大家敬军礼。

事毕,刘文俊将一个装有三百元钱奖金的红包代表县委、县政府奖给了何定平妈妈。何定平妈妈高高兴兴收起这笔钱,说小和平娶得上媳妇了。

人还没散完呢,刘文俊便急忙打电话给马书记,说虽然乡下还不了解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意义,他仍然迎着困难将马书记交代的乡民大会成功召开了。效果嘛,很难预估,总的来说移风易俗任重道远啊。考虑到报告团任务很紧,他请马书记今天便派司机开车到108国道,接他和何定平回县上。

听说刘文俊马上要转回县上,李达开非要跟着。问他为啥事,他只说搭个车,搭个车去见马书记,好像他与马书记有啥密谋一般。

其实他就是习惯性的鬼鬼祟祟,马书记能和他密谋啥!刘文俊后来一问,全知道了。原来李达开一上县城,便找马书记说小河乡出了个英雄小和平,肯定算大贡献,所以县上应该批准拨款给小河乡修公路建水电站。马书记说,你胃口也太大了,到底要修公路还是建水电站?他说先建水电站,后修公路,因为修公路还得和夕格达乡协商,财力、人力谁该多出,还没协商好。马书记骂他糊涂,没公路怎么运材料修水电站?李达开说,我用人背。马书记说,也行,不过这种事情嘛,你也不能老向上面伸手,开动脑筋招商引资嘛。李达开便说没路费去广州。马书记奇怪了,去广州干啥?李达开说,招商引资啊。马书记哭笑不得,谁说招商引资要去广州?李达开说看报纸看的。马书记仰天长叹,要不是你人老实,老子早让你下课了。

这一趟李达开灰溜溜地回了家,过了几天又来了。一脸严肃地问,你说咱小河乡出个英雄来干吗呢,马书记?马书记知道他又想旧话重提,瞪了他一眼。李达开说,咱也不是反对咱出了个英雄,英雄嘛,马书记说要出就该出。咱想的是,可不可以借用一下小和平帮老家招商引资呢?马书记笑而不语。李达开觉得有谱,不免有些得意地打开人造革皮包,拿出一个绶带,上面写的是:英雄老家很穷,希望各界捐款。他认认真真地解释说,也不用把小和平借给我,借我我也不晓得把他往哪儿摆。只要小和平做报告的时候把这个戴上,准成。马书记哈哈大笑,笑过了,猛拍桌子说,你给老子滚回小河乡去,你的馊主意只能在小河乡打,到县上只会丢我的老脸。

李达开三番五次找马书记,就这事儿,刘文俊特意讲给何定平知道。目的是提醒何定平:万一李达开找他说啥招商引资的,千万别胡乱应承。

妈的,小和平就会感谢这感谢那,整死也不感谢小河乡。没有小河乡,哪有你小和平?何定平听人说,李达开背后这样骂自己。6

从小河乡回到县上,何定平被安排入住文化馆。文化馆已为他专设了一间名为老山英模演出报告会的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是刘文俊,成员有负责乐队的王凯、负责舞蹈的阿果、负责美术的刘畅以及专门训练何定平说普通话的陆平。

这事挺好玩,小和平该高兴,可他又有些闷闷地挂着件心事。原来当他舅对他坐马书记专车回家这事犯嘀咕时,他也受了影响,也开始琢磨了。他想的是,既然刘文俊将咱留在县上忙来忙去的,是不是该给咱发点钱呢?

心存此念几天后,何定平提出了这个要求。虽然说得小心翼翼,委委婉婉,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别人的事那样,刘文俊还是顿时发火了。

农民就是农民!他大喊一声,随后发表了一通关于农民的精神进化还处于初级阶段啊啥的宏篇大论。何定平完全听不懂。说了理论说现实,刘文俊质问何定平,难道你不能有远见一些?想想看,干好英模报告会的工作,你也算为县委宣传事业做了贡献。做了贡献,便能留在县上,比如去厂里当一个工人啥的。何定平听得恍然大悟,合不拢嘴。刘文俊还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受了腐刑也敢给陈胜这样的农民作传。原来几千年前就有我们农民的励志书卖啊。

于是何定平懂了,姜还是有文化的辣,舅舅所料不差,有好事在后头。做通了何定平的思想,刘文俊便安排他具体事务。有两件事必须由何定平做,都挺难。一是背熟刘文俊所写名为“血染的风采”的三万多字长篇报告,二是学会用普通话朗诵这个报告。

于是,亲爱的林萌萌同学,那一阵就常见小和平在文化馆顶楼走来走去,像个小学三年级学生那样死记硬背这篇报告。

诗人刘文俊的才华,的确令人敬佩。该报告分为壮志篇、牺牲篇、奉献篇、理解篇四个部分,每一部分听他解说起来都让人豪气万丈。最后一部分特别感人,引用了大量林萌萌代表后方群众与何定平长期来往的书信内容,刘文俊呕心沥血地加上庄重的评论和诗意的抒情,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后方群众的确提供了前方战士所需要的理解。

理解便是赞扬和歌颂。那些年,理解一词和其他许多词语一样,需要现在的人动用特别的脑筋才能明白意思。

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陆平来后,拿起报告稿便来了一通朗诵。他嗓音出奇洪亮,而且,真厉害,他这人就像一台价格昂贵的音响设备,能从鼻子里、嘴里、胸部、肚子里发出不同的声音。小和平听得合不拢嘴,就连刘文俊也先是目瞪口呆,后是激动异常,颤声说,成功了!成功了!我就要这种效果!

陆平只朗诵了第一章不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喘着气赞扬说,不愧是诗人写的!我若一口气读完,人非交待了不可。诗人就是善于调动情绪,我该让你做我的特约撰稿人。

刘文俊现在可是报告团的领导,陆平这话略显大套了。不过虽礼节上欠点,本意却是赞美刘文俊的才华。刘文俊因此还保留激动口气,说这也是因为你的普通话标准,才能把握住字里行间的情绪——我正是按标准普通话创作的啊!

他回头看着何定平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你学普通话的原因。来,老何,勇敢些,试一下。

何定平忙说,我不行,我弄不出这么大的声儿。

陆平呵呵一笑,说要声儿大,太简单,低音才难。

随后他便发出一种声音,嗡嗡嗡,很低很沉,但很清楚。他说的是报告里的一句话,“在静静的夜里我们凝望北斗星”。

何定平十分好奇地瞅了他半晌,回过神来猛烈摇头。说,不行,我肯定不行!

陆平再转一个神态,平静地望着何定平,一小会儿后,冷不防炸雷般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说,这是京剧在朗诵中的应用。这,差不多是我的独创了。说着,他又摆了个姿势,发一声“啊”,并将这声“啊”压为低沉的“喔”和“嗡”,随之又变为“嗯”。突然,他上半身猛往上挺,翻翻白眼,发出嘤嘤细鸣,听得人耳朵直痒痒。

海豚音,他虚弱地说。

休息了一会儿,他发表理论说,同一个字,在身体不同部位发音,有不同感情色彩。我们很推崇语义,其实更重要的是语音。民间说得好,听话听音。以表达和交流作用组织起来的人类语言,是建立在声音的隐秘基础上的。声音才是真实、具体的情感,语义只是载体。

刘文俊听得眼睛发亮,仿佛找到知音,点头直赞,深刻!专业!老陆的思考涉及语言哲学范畴,咱们要秉烛夜谈!

何定平跟着瞎嚷嚷,太深刻了!太专业了!我完全没门。

陆平说,事在人为,别怕。

他拍拍何定平的腰,要他挺直;再拍拍何定平脑门,要他昂首;最后,他伸出一只脚踢踢何定平的脚,要他立正。这便是朗诵英模报告所必需的姿势:腰肢挺拔,胸部兀起,双目四射,上扬四十五度凝视前方。

陆平教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加上他要求的那种气派和调门,何定平学得万分辛苦,但也学得极其认真。如果说,学习它可以改变生活,留县城招工,也许是值得的;如果说,把它当文化,学习它,可以拉近自己与林萌萌的差距,也许更是值得的。

他首先学会用普通话朗诵的便是:亲爱的林萌萌同学。

很高兴这一句话在刘文俊的英模报告里反复出现。亲爱的林萌萌同学,亲爱的,林萌萌,同学。普通话,真是好啊。天啊,何定平认为,普通话确有一种异常的庄重感,具备振奋人心的轰隆隆响动。当他用普通话说,亲爱的林萌萌同学,真觉有不同凡响的事要讲给林萌萌听了呢。是啥事呢?这气派,这劲头,总会有的。他没事就试验一下,简直上了瘾。尤其洗澡时,嗓子特别通畅,往往会自动说上一说。他还别出心裁,辅以种种高难度动作。这就像某种体操与气功结合的健身操,很快就让他觉得四肢五脏都通畅快乐。

咱们看过老人练一种功,拍手、顿足,大声念诵,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什么的,应该也是体会到了这种快乐。现在你听懂了吧?咱小和平居然心悦诚服地爱上了朗诵普通话。

亲爱的林萌萌同学,咱训练一个月后,就能用普通话念稿子了。不知道你说的是普通话还是家乡话,我猜你一定说的是普通话,你肯定掌握了温温柔柔说普通话的技巧,不像我,非直着脖子才喊得出来。

林萌萌回信道,普通话也可以温温柔柔地说啊。我在学校用普通话,家里还用家乡话。我的家乡话,就是成都话。

温温柔柔的普通话,何定平终究是不会说的。他这辈子,能用普通话说的也只有刘文俊所写的英模报告,其中唯一显得平和的,便只有“亲爱的林萌萌同学”这一句。离开这份报告,面对与阿索拉口音完全不同的各种口音,多半时候他都默默无语。不过要是某一天某一句报告里的句子应了景,他突然来兴趣说一句普通话,定会打雷一样吓人一跳。

英模报告演出,经两个多月排练,请马书记来验收。获马书记首肯后,再轮流组织各学校、机关、企业事业单位到文化馆观看。效果很好,刘文俊如愿以偿,从供销社调入了文化馆。

现在,他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文化工作者了。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要调入宣传部,他有大把关于宣传工作的点子等着发挥呢。何定平感觉也不错,因为从部队到省,从省到市,从市到县,关于他受伤退伍的手续、乙等二级伤残证明等文件终于走完程序,落实到县民政局。民政局通知小河乡,每年由乡财政拨给何定平抚恤金二百四十元。

英雄、英雄,这就是咱们出了个英雄的好处,李达开自然是满腹牢骚。

有线索支持何定平去希望,希望将来留县上当工人,也许就在阿索拉蔗糖厂做保卫也说不定。这样说的原因,除了刘文俊的承诺,还因那天在马书记秘书的办公室,秘书盛情邀请何定平用一次他的电话。何定平用他的电话打给老奤,老奤特高兴。

兄弟啊!兄弟啊!何定平和老奤,在电话里喊来喊去,别提多带劲。老奤告诉何定平,他已如愿招工进了五〇二厂,在干保卫科。

兄弟,咱们身板经过训练,都是穿制服特精神那种人。

秘书在旁边听出些眉目,对何定平说,好好干,将来你也可以在蔗糖厂干保卫,八九不离十。

经刘俊文等人努力,英模报告会成了阿索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物。马书记专门请了市里重要领导来听何定平朗诵,看阿果跳舞。市领导说,蛮不错的嘛。他特别强调,加入舞蹈这一环节非常好。听报告累了,看看美女跳舞,叫劳逸结合。

见市领导如此亲切随意地赞扬了自己的设计,刘文俊大起胆子提出请求。能不能让阿索拉英模演出报告团加入市里的英模报告团,在各市级单位巡回演讲?

按理说,市里的英模报告团的成员都是些真正有功在身的英雄,这提议略显莽撞了。可市里这位领导很灵活,完全赞同刘文俊的提议。还说宣传工作嘛,效果要好,这是第一。

这一刻,照刘文俊的说法,何定平就由一县级英雄升格为市级英雄了,不久刘文俊便带何定平、阿果去了市里。攀枝花市,对这个遥远而强硬地控制着自己家乡的城市,何定平只分别在入伍和回家时经过过,印象是很多七八层的高楼重重叠叠,而背景则是据说中国排名第三的巨大钢铁公司冒出的滚滚浓烟。阳光要使劲捅破烟雾,才能落到地面上来。一旦真有阳光挣裂云雾,你会觉得像天塌下来一样。烟雾缭绕,火光熊熊。

协同市英模巡回报告团做报告,何定平认识了鼎鼎有名的滚雷英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