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大马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30 13: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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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小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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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大马扁

清末讽刺谴责小说大系——大马扁试读:

第一回康无赖馆堂出奇丑 缪文豪京邸著新书

兄弟想你们也看过《东周列国演义》的了,那吕不韦曾问他侍妾赵氏道:“扶立一人为王,其利何如?”因当日秦王把太子王孙异人为质于赵,吕不韦见了,谓王孙异人是奇货可居,这一句话今日人人能说的。谁想今日还有人抱一个皇帝当是奇货可居的,这就奇了。而今且说出那人是谁?就是清廷当他是一个大大钦犯的,那人姓康名有为号长素,论起他的名字,尽有个原故:那有为二字是富有四海贵为天子之意,那长素二字因孔子称为素王,他就要长于素王之意。就他的名字想起来,可见姓康的人格。初时想做皇帝要改有为名字,后来量自己做皇帝不来,就要做圣人,因此称为长素。说书人且慢慢说来,看他配做圣人不配,就明白了。闲语少说。

且说康有为本广东省南海县西樵人氏。他父亲名康赞修,是个举人身分,因为出身做官,在县里因事替清廷尽忠死了,清廷就赏了康有为一个荫生。他有位族中兄长唤做康有济,那一年竟进了邑庠,就合族庆闹起来。那康有为本最好自夸的,奈这时读了十来年书籍没点长进,偏是康有济反得个生员回来,心中颇觉羞愧,便认真在八股里头做点工夫。奈应了几次童试不能获售,就是府县试也不曾前列过一次,肚子里好不抑郁!自忖天天自夸自大,若科场不得志,尽会被人识破的。就转过一点法子,说称自己是不要考小试的,将来时来运到,就不难进身了。但口中虽如此说,究竟不能令人轻信的。左思右想,明知自己工夫不大好,但口里断不能认一句不好的,便再要寻师求学,好为应试之计。因一日求科举不得,便一日心里不安。

恰那年从学的那位老师姓朱名次琦,别字子勷,在九江本籍授徒。那朱次琦本是一个进士,曾任山西襄陵知县,辞官后,已设帐课学多年。论起朱次琦那人,实是个道学先生,所以一切馆规,倒与寻常不同:凡衣服不能穿绸绉,非父兄请假不能出进,很是严肃的。那康有为是个狂荡之人,哪里受得这般管束,故初时惟买通馆童偷自出去,或夜里不在馆歇宿,就把床子放下帐子,又把鞋子放床口地上,好欺骗朱次琦。朱次琦哪里懂得他的诡秘,所以康有为就掩饰了数月,但毕竟不能自由。正要逃学而去,猛然想起那朱次琦是有名的道学,若从他三两年,尽增些名望,他日可以对人称圣称贤。因此便勉强忍耐,自己反装起道学来,改穿两件布衣,登一对布鞋,扮得十分朴素,行动也装作平正,言语也装做端方,连同学的房子也不进去谈天。又天天拿着本书,乱哦乱读,好像十分勤学一般。看官试想:康有为这些人,放荡惯了,一旦如此,不知挨了无数辛苦,志在博个虚名。恰到那年又是小试之期,同学的倒纷纷前往应试,单是康有为不去。朱次琦见得他可异。因九江离西樵不远,早知康有为因求名不遂,已悻悻不乐,今忽然不愿应试,料知他必有个原因。原来康有为自己要夸张好文学,若仍不获售,更为失羞,故不如自高自大,装造不考小试,就是这个原故。当下康有为在朱馆念了两年书,便出来到省城居住。

到了次年已是乡科,本来他是个荫监生,尽可考遗才应乡举,他却自忖,南闱由监生中举的额数很少,料自己断不能取中,不如走赴北闱应顺天乡举,还易一点。便打算筹备费用入京。唯往返及应试使用,统通算来,尽要数百金才得。他自己是不名一钱的,如何去得,惟有向亲朋借贷。又想,自己纵然要应北闱,亦不宜对人说,因防不能中举回来,为因从前夸口,不免被人耻笑。是以这回入京,总须秘密,中得时好对人说。若不能中举,就认没有赴应北闱便是。只是要个人借款,究借什么名目才好?想了想忽得了一计,分头向亲朋借贷,或三二十元或一二十元不等,只说有事应用,并不说要筹程费。果然寻着十来人借了,凑成三几百银子,不动声色,附轮往北京而来。先到南海馆住下。

这时广东赴北闱的原有千数百人,康有为要摆自己架子,不免矜奇立异,凡有向他请问名姓的,他只说一个康字,便不说不去。又有问他道:“你只说一个字,谁知得你的名字呢?”康有为道:“我提出一个康字,还不识我吗?”各人听得,都道他荒谬,就拂袖去了。因此上凡识得他是康有为的,都不屑与他说话。那康有为又因京城里许多同乡京官,自己恨不能巴结上一名举人进士,只是个荫监生,实在失色。于是逢人说话,就称自己是康布衣,并不认是荫生。又有问他:“因怎地要称布衣的?”康有为道:“我是不屑做官不屑求名的,就要自称布衣。”各人听得,暗忖他明明是到来赴应北闱,如何又称不屑求名?真是奇怪!有些忍不住的,就驳他道:“你说不屑求名,你这回因何又来赴应北闱呢?”康有为道:“我并不是来应北闱,不过是来京游玩的罢了。因我若要求名,不知中举中进士入词馆几时了,还待今日么?”各人听了,又见他言语真不入耳,自此更不与他相见了。康有为见人人鄙厌自己,便更装成独立不羁,好像广东全省的人,倒不配与他交处一样。

那日合当有事,正广东会馆祀魁之时,大小官员倒先后到了。那康有为欲乘这个机会出个惊人手段,便预早到了。先到大堂,踞了上座。凡有到来的,他却置之不理,亦不招呼,只煌然高坐。不多时,侍读学士李文田到来,突见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却不认得是康有为。惟人丛中许多认得他的,倒窃窃议论。李文田以为他是别省什么佳客,急拉一人至僻处问个底细。却答道:“什么佳客!他不过是广东人新到来取应北闱的,名唤康有为便是。”李文田心中大怒,正要扯他下来,忽报吏部侍郎许应蹼来了,一切人都肃立恭迎,李文田也并出来迎接到里面。本来这个上首位正是许应蹼坐的,李文田便直向康有为道:“这个座位却不是你应坐的,快些下来,免至出丑!”康有为道:“天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任你如何老成,我先人为国尽忠,故我也是个难(灰)荫生,又有德之人,三达尊我有其二,尽该坐这位,你不必多管!”李文田正欲答言,旁边先有一位驳他道:“你昨天才说是不屑求名的自称布衣,今天又夸自己是荫生么?”康有为已满面通红,不能答语。李文田又道:“这里是北京,是朝廷所在,朝廷莫如爵。这广东馆又是同乡聚集地,论乡党又莫如齿,你是无爵无齿之人,若果有德,待你真能辅世长民时再说罢了。”

康有为更不能答,那些鄙他的便一齐扯了康有为下来,然后分坐以次行礼。

那康有为这回当场出丑,更不敢再留在广东馆。快些急步跑出来,垂头丧气回至南海馆里。闭上房门,翻身躺在床上,觉这一口气非同小可。自忖道,不过因姓许的是个侍郎,他们就巴结他,要扯自己下来,让他坐去。在大庭广众之中,如此没面目,怎好见人?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但究竟无可如何,整整在房子里两天也不敢出来,连饭也不敢吃,只在房子里吃些干粮充饥。才两天,连干粮也吃尽了。难道自要饿死?才勉强开门出来,仍低头俯首,不敢像从前傲气。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说三说四,要来嘲讽他,个个把《孟子》书“朝廷莫如爵”三句当念书一般。又有些说道:“布衣耶,荫生耶?赴北闱耶,不屑求名耶?”你一言,我一语,气得康有为有气没处伸。康有为自忖如此受辱,料在这里安身不牢。且自己说过不屑求名,又不认是到来应试,将来尽要入场的,岂不是令人知见,如何是好?那时欲要回粤时,又舍不得这场科试,好歹皇天庇佑,要中名举人。若不回去,怕入场时既被人讥讽,若不幸名落孙山,那时更自难堪。想了又想,没奈何,把行李迁至朋友处,然后进场。

已非一日,已是场期,康有为便检执了考篮,进场去了。一连进了三场出来,凡所作的文字,自然心里自赞。有时向人说及场里文章,就自夸道:“可惜顺天乡试历科解元都是直隶的,若不然,我这场文字还不中解元么?但虽不得解元,亦尽中五名前的了。”这等话逢人便说。自出场后,天天望开榜,更心里形容开榜中了怎么样?簪花拜客怎么样?回籍谒祖怎么样?好似赌仔望赢彩一般。不提防到了开榜之期,那康有为就整夜不睡,听候报喜。不想自第六名起,直至榜尾,总没自己名字。朋友见的因日前他太过夸口,到时也不好意思,只得慰道:“还有经魁五名,尽有分儿的。”康有为道:“不差,我这回定然是经魁的。”及到天明,不特没康有为名字,连一个康字也没有,康有为好不大失意,忽转念犹望得一名副榜也好,谁想连副榜也不见己名,一场扫兴!虽不中也不打紧,奈自己日前夸大口,皆由望中举人之心热度过甚,到这时更自无味。正要收拾行李回去,忽忆起自己来时,在广东并不认是来赴北闱,若急切回去,怎能避得赴北闱之名?不如暂留京城也好。唯留在京里,凡是广东人都不愿与自己相交,不如结交些外省人,不识得自己底蕴的更妙。

便央人介绍,要结交外省的人。恰可那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正提倡《公羊》学的时候,因翁大学士是个上书房师傅,毓庆宫行走,故在军机里很有权的。一切京官倒趋风气,要讲《公羊》,一来望升官,二来望放差,自然要迎合翁同龢的意旨。凡在翰苑人员,什么公羊婆羊之声不绝于耳。就中最著的如王仁堪、文廷式、姜剑云、缪寄萍都在翰林院里算一时大文豪的。康有为细想王仁堪曾任广东主考,文廷式又在广东住了十来年,料不曾闻得自己名字,必瞧自己不上,不如结交姜缪二人罢了。便亲自悄悄走往琉璃厂,先买了一部《公羊》回来,不分日夜,看了两天,便携名刺往见缪寄萍。原来那缪寄萍最好结交文士,凡文士到来,无不接见的。当下接进去分坐后,先通了姓名,康有为说几句寒暄话,就赶速说到《公羊》去。那缪寄萍见康有为要说《公羊》,已见得奇异。惟康有为正新近看了《公羊》,自然说得一二,缪寄萍更大发议论说起来,康有为又随他口气来说,缪寄萍不胜之喜,便拿了一部自撰的原稿出来,面上写着是《新学伪经辨》五个字,交康有为看,随道:“这是小弟新著的,要再勘然后出版,老兄请赐一观。”康有为接着看了,觉内里大意是尊重《公羊》,以左氏为非真的。自忖道:若得此稿,自己出名字刊了行世,不患无名誉。便一头看,一头要计算赚骗缪寄萍之书。正是:

未得科名殊失志,欲谋著述博能文。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遇棍徒缪寄萍失书 争山长康有为丧气

话说缪寄萍接见康有为,即把自己新著《新学伪经辨》一书给康有为看。康有为看了,觉内里说《左氏春秋》是伪经,不过汉时刘歆所著,托诸左氏之名,且言孔子作春秋以素王改元称制。其中无论合与不合,但这等议论实是新奇。若此书当作是自己所著,出俺康某的名刊刻了,尽博得个名誉。但不知用什么计策能赚得此书?继又想道:若赚得此书,纵然中不得举人,回去仍挂起一个不屑考试的招牌,像孔子杏坛设帐一般也好。况且孔子可以改元称制,我亦尽可改元称制。那时,尽有些好奇慕异的到我处从学,就不患没个虚名。既得虚名,又不患不赚得金钱使用。当下想入非非,一头说一头要弄计赚骗缪寄萍的书。再谈一会,就说道:“足下大著,真是眼光如炬!但小弟仓卒不能详细拜读,请借回去一看,待拜读过后,当即送还便是。”那缪寄萍虽有文名,仍是有点谦虚的,就答道:“彼此知心,便互相切磋,有何不可?但此书是小弟费多少工夫著得来,总祈不可失去。”康有为道:“小弟实视大著如金科玉律,珍重不过的,哪有失去的道理?请足下放心罢。”看见缪寄萍已应允借书,便不再久坐,立即兴辞而去。

回至寓里,见人就说道:“这书是缪寄萍所著,托弟删改的。”这些话,以为缪寄萍是个有文名之人,且要托他改削,可见自己是很有学问的了。其中听得的又不知托他删改的是什么书,有信他是真,亦有知他是假。康有为却不多管,自赚得那部《新学伪经辨》,就立刻打点离京,直回广东而来。那缪寄萍自被康有为借去那书之后,一连几天不见康有为交回,心中焦灼,即着人投函康有为住址,要索回那部书。不料到康有为的寓处,都回称没有康有为那人。原来康有为往访缪寄萍时,并不说真住址。缪寄萍料知康有为是来图骗自己,这时他必已回广东去,欲寄书来广东责问他,又不知寄书哪处。气得缪寄萍七窍生烟,因此逢着广东京官,就问康有为现住广东那里?也说起他骗书一事。那些广东同乡官都道:“亏你还信康有为那人!我广东人那个不唤他做癫康?实则他诈癫扮戆,专一欺骗他人。本没点学问,又自称要做孔子,其实不过是个无赖子罢了。你自己著了一部书,怕不多时,他要出自己名字,当是自己著的,要出版行世好骗人去呢。”缪寄萍听得广东同乡官各人之言,也目定口呆,懊悔不及。后来数月,缪寄萍因病在京身故,康有为骗他的书,再没追究,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康有为回到广东,因自己不能中举,以为羞耻。所以亲朋有到来问他是否到京应试的,他倒一概不认。只说往北京游览,并没有进场。纵然有知得他的,他唯有放厚面皮,没命的说谎便了。只是日前因入京,几次亲朋借下银两,此时不免到来讨问,康有为没得偿还,就自说道:“日前与诸位借下银子,实因小弟新近著了一书,要寻本钱来出版,故出于借贷。待此书出版卖得款后,定然清楚,总求赏脸,再延几时罢了。”各债主听罢,细想他要卖了书然后还债,正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但他如此无赖,正如财到光棍手,问他亦是无用。落得强做人情,便不再讨问。康有为好不得意,一面把赚得《新学伪经辨》一书改了一字名为《新学伪经考》,即付梓出版。又忖北京里头自翁同龢以下,一切文臣都讲《公羊》学,凡翰苑中人倒趋风气,看来自己求科名一件事是紧要的。因不时要把《公羊》来看,凡与人相见,不过两三句,就提出《公羊》两字来。约一月后,那《新学伪经考》已经出版,因广东靠北京较远,且缪寄萍又已弃世,有哪个知道那书不是康有为著的?在那书本不算得合理,但当时好奇之风,一百人中有九十人以为非,尽有十人以为是,自然有些人来看康有为。那康有为此时,料知来见的中了自己计策,又自忖他们既然中计,总要自尊自大才好,令他们颠倒。因此逢着他们,自称己是康夫子,指天画地的乱说。原来康有为却有骗人手段,见着稍有聪明的,就赞叹他以为笼络之计。见着愚昧的,便出夸张手段,所以一切愚昧的,尽有惊他为神圣的了。

康有为见自己虚名渐渐出现,次日就在城里觅了一间馆地,贴起《康馆》两个字来。果然有十数人从游他,那十数人为首一名,是姓陈名千秋,字礼吉,是南海人氏,文字本不大好,却有一点口角聪明。他从前见不甚出名,就说历来从学的老师,总不认得他文字,故借从游康馆以为奇异。康有为更乘势赞奖他,自然相得。第二名姓梁,名启超,字焯如,是新会人氏,那人本有些文学,却得同邑举人谭彪指点得来,亦曾在吕拔湖、陈梅屏两举人处从学。那时已中了举,因为年少见识不定,就中了康有为的毒,要从游他。其次如林魁字伟如,徐勤字君勉等十来人,到了康馆后,康有为这时见学生太少,已郁郁不乐,唯外面还撑住架子。那日对学生道:“某今日可谓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说了几句话。

看官试想:世间人本没一个不好戴高帽子的,今见康有为赞他是天下英才,都喜得手舞足蹈。康有为又忖,自己是个师长,真要装几分老成才好。便天天穿着粗衣布履,装得十分朴实,言语也不多说,行动时却步步踏正,严严肃肃。这样说来,你道可恼还是可笑呢?但有一件奇处,那康有为在馆虽如此装整,只是夜里常常不在馆歇宿,你道什么原故呢?因康有为那一种色心是很重的,每晚饭之后,也走到娼妓地方留宿,到了次日方始回馆。其中有些朋友同行的,也说道:“你天天装得这般老实,偏夜夜宿柳眠花,就不是事了。”康有为答道:“昔李续宾当咸同年间带兵,每到一处,就抢夺良家妇女到营里快活。曾有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竟道是:好色乃武夫小节,绝不追究。那李续宾好不感激,后来竟在三河殉难尽忠去了。足下此言真少见多怪!”那些朋友又道:“李续宾只是以汉人淫掠汉人妇女,满人自然不怪他。且李续宾也未尝装做道学的,足下天天要做孔子,难道孔子也夜夜嫖妓不成?”这一番说话,康有为真没得可答。惟他虽经朋友挫折,究竟性还不改。初时犹瞒了学生,渐渐学生也知道了。

论起那些学生,既知道康有为是外道学内小人,本该知他不是个正派,怎奈康有为偏善笼络,没一天不赞学生好的,因为自己要做孔子,就把门下学生各改了一个贤名:改陈千秋的唤做超回,改梁启超唤做轶赐,即是言超于颜回轶于子贡之意。那些学生好不欢喜,因此又纷纷替康有为招罗学生,凡在省城读书的朋友,各自运动他去康有为处从学,那时又增多十数人。康有为一发得意,每到出堂讲书,自己说起时,也称自己是康子,故当时附近邻馆说出康馆来,不知几多笑柄。那康有为师徒总不计较,以为任他笑骂,惟将来自己一定是圣贤的。话休烦絮。

且说当时任两广总督的正是直隶南皮张之洞。那张之洞字香涛,又字孝达,本翰林及第出身。由山西巡抚调来两广,已经数年。想起从前粤督阮元创设学海堂提倡文风,也留得个名誉,在广东省里便要步他后尘,好博个名声。就创了一间广雅书院,凡系两广人,举、贡、生、监尽可考进读书。那院规较别间书院尤严,志在造育文才,实科举时代不足怪的。恰可那广雅书院的山长梁鼎芬已经满任,将行另请别人充当那席位。那康有为听得广雅书院的山长定例薪水甚优,自忖若得这一席,那些进息尽过得,年中二三千金实胜过自己授徒几倍,年中尽够挥霍。便决意要钻营这个山长席位,已托人斡旋多次,其中听得的,都以他为狂妄。因那许大的书院,那山长定须甲班翰林,方能请他。奈康有为以为自己不知有几许声价,为多谋些进款之故,不畏出丑,要觊觎这个席位。当时他托人钻营,有直辞是说不来的。又有见他奢望,故意揶揄他的,就答道:“尽可使得,因足下许大文名,张督那里若不请足下,还请谁人呢?”康有为道:“不差,因张督亦是能文的,料然最喜欢《公羊》学。试想广东省里头虽有许多进士翰林,若论《公羊》学,尽让俺康某坐第一把交椅。故若在张督跟前一说,就没有不请我的了。”那些揶揄他的听了,倒不免暗笑。惟康有为得意洋洋,以为戏他之言是真,也当广雅书院山长的席位,定到他手里。

回馆后,即大集学生说道:“我这馆位住不久了。”各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道:“因广雅书院山长一席,今番定须聘我的,我为教育人才起见,不得不去。”各学生听得,不免以为奇异,便问道:“闻广雅里头,非举、贡、生、监不能进去读书,那学生尚要举、贡、生、监方有进院读书的资格,恐做山长的必须翰林进士才使得呢。”康有为怒道:“你们真不懂事!今时风气还同往日么?你道我不曾中举,就不能教得举、贡、生、监么?就是现在我馆里头还有举人生员从学呢?”说着指住梁启超道:“那姓梁的轶赐不是举人么?不论什么学问,近今中国尽算我了。况且前任的山长梁鼎芬,他虽然点过翰林回来,但已革了多时,就不算是翰林了。是那梁鼎芬皮底子只像我一般,难道他做得那山长,我就做不得不成?”各学生听到这里,倒不敢造声而退。康有为回至房里,满意望所托的朋友快来回报,好打点往广雅书院上场。

正胡思乱想,忽门房传进一个名刺进来,康有为细视那名帖,是“朱一新”三字。原来那朱一新号鼎甫,本浙江人氏,亦由翰林出身,曾任监察御史,那时已到了广东。康有为见他来会,忆起从前是与他认识的,即接进里面。分坐后,康有为道:“足下一旦光临,有何赐教?”朱一新道:“没什么事,因贵省张督帅请小弟充当广雅书院山长,所以小弟到各朋友处一坐,说一声。就各家大馆,小弟也到过来,因贵省多才,小弟谬膺张督重聘,统望指教指教。”这些话那康有为不听犹自可,听了,登时面色变起来。因自己正希望得这个地位,一来多得些款项来应酬挥霍,二来声价也增许多。今忽闻请了朱一新,自然愤怒。且方才自己正对学生说得高兴,忽闻此语,不特扫兴,实在失羞。又想日前自己托许多人钻营,不论得与不得,因何不回覆自己?想罢,更忍耐不住,便说道:“你做广雅山长么,可是真的?”朱一新道:“哪有不真?难道这些事还不顾面要说谎么?”那几句话又打着康有为心坎。康有为又道:“你可有应允没有?”朱一新道:“推辞不得,已应允了。足下因何要大惊小怪呢?”康有为一想,道:“实在说,因小弟听得那席位,张督起意要聘小弟的,足下有什么手段移过自己来?”朱一新笑道:“足下莫错听,偌大书院的山长,哪有要用一个荫监生的道理?”康有为当下听得这话,又羞又愤,不免暴躁起来。正是:

可怜今日难争气,只恨当年未进身。

要知康有为更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热名场伪圣掇乡科 落孙山公车陈腐策

话说朱一新到康有为处,说称自己将充广雅山长,有为也大失所望。即说道:“足下之言可是真的?”朱一新道:“这等事哪里敢说谎?”康有为道:“是张督聘请足下的么?”朱一新见他问得奇异,料知他是热中这席位的,惟付之一笑,即兴辞而去。康有为送朱一新去后,想起自己曾对学生说是自己将做广雅山长,今一旦落空,心中不免羞耻。那日正出堂讲书,开口就说道:“吾道其不行矣!”学生纷问其故,康有为便说道:“张督本欲请我当广雅山长一席,满望教育人才,不负生平所学。不意为谗言所中,今已改聘他人,岂不可愤?”说罢,也流起泪来。时学生中也许多疑他因谋个山长不到手,就如此气恼,实属无谓。且区区一个监生,望做两广的山长,亦殊不自量!奈学生虽如此想,但以自己既已从他,若反说他不是,未免令人耻笑。便有的对康有为说道:“想这个山长地位尽论科甲资格的,趁今年已是乡科,就在本省赴闱取应,望一帆风顺,中举人,中进士,出身加民,便是不负所学呢。”康有为道:“哪里说,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赴闱取应却不是我的志气。”说着,各人无话。康有为回至房里,细想今日学生说的去赴乡闱,实打中自己的心坎,自己实渴望中名举人,但当学生面已说过不是要求科名的,将来到了进闱,又不好意思。

正待踌躇,忽见学生梁启超、林魁进来,笑道:“现今天见红单派出广东的正主考是姓顾名璜的,他在北京时善趋风气,是天天说《公羊》学的人,这回科场,先生不可不一走。”康有为听了,已眉飞色舞问:“真是顾璜么?”梁、林二人齐道:“哪有不真?现在阖城传遍了。”康有为道:“如此,也是造化,不可失此机会。”梁、林二人去了,康有为猛省起日前自己说过不是要科名的,今日又说不可失此机会,岂不是自相矛盾?但话已说出,实驷不及舌。原来康有为本第一个热心科举的人,惟天天说希圣希贤,故装做抱道自重的,不敢说要求名三个字。在学生何尝不知?但那些学生有举人的,有生员的,当初从游康有为一个监生,已被人嘲笑。故此时学生惟有硬着铺张康有为,任有为有什么破绽,倒不敢对人说。康有为亦知学生已受自己所愚,故更为得意,便立意以监生应考。又忖欲赴乡科,先考遗才,那监生遗才,又不易出的。若连遗才倒考不得,实于名声大碍,尽要设个法子才好。好幸每届大科之期,先弄科场的人,每有监生遗才的关节。康有为四处托友人运动,费了三百金,买得条子,果然录出监生遗才之日,已有了自己名字,好不欢喜!自此天天拿《公羊春秋》来看,到时好搬几句《公羊》出来,好取悦试官之眼。

不觉光阴似箭,已是八月初旬,进了闱后,自然是那种试官就出那种题目,恰第一场首题是“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二句,康有为就把《公羊》里头张三世正三统这几句话搬落卷里。顾主考见了,正合自己心事,没论如何,但能说《公羊》的便是佳卷,就把康有为那篇文章浓圈密点。到放榜之日,那康有为竟中了第八名举人。一时报子到来,康有为那时正在床上躺着,眼巴巴望个捷报。忽然听得报到自己中举,便跃然起来,鞋不及穿,便跑出房门外问道:“是中了第八名么?是我中了么?”报子答两声“是”,徐把报条打开一看,且看且笑道:“顾主考真是识得文章的!”说后,回转房里,才省起自己不曾穿鞋。自忖料已被人看见了,不觉面红起来,急的穿回鞋子略一坐,心里又动,要出房门与学生说话。恰到房前,已见学生衣冠前来道喜,十数人企在门外要进去。康有为就回步受贺,只听得外边一人大声道:“我不是要求科名的,贺什么喜呢?”康有为一听,觉这两句话明明是嘲笑自己,但不知是何人说的?这时喜怒交集,喜的是新近中了举人,怒的是被人嘲笑,欲要根究,又不知是何人说的。待学生道喜去后,即传了门上进来,问方才这两句话是何人所说?门上道:“是馆童说的,我已责他。”康有为道:“这奴才可恶的很!狎大人侮圣人该得何罪?快传他来,我要责他!”门上道:“我责他时,他今走出门外去了。”康有为一团怒气,觉自己前时不合说自己不要求名的话,今被一个馆童嘲笑,如何不愤?还幸众学生都受自己所愚,料不至说轻薄的说话,像馆童一般来嘲笑。

正在愤恨,只见堂叔康伟祺、堂兄康有济、亲弟康广仁也到来道喜。康有为欢喜道:“我早说过,小试我是不考的,今也由监生中举了。”兄弟间谈了一会。那时学生又相议在馆门外放喜炮诸多议论,在康有为本一场得意最好热闹的,惟自己天天骂科举误人,今一旦自己要赶科场,防被人说笑,就送了兄弟去后,即登堂对众学生说道:“我这回趁科场是不得已的,只为出身加民紧要,故图个进阶,不比寻常好作宗族交游光宠的,你们不必多事了。”各学生听得,唯唯而退。便窃议康有为明明见他闻报中举就手舞足蹈,如何又说趁科场是不得已呢?说来实在诧异。这且不说他的学生议论。

且说康有为中举之后,过了数日,就是簪花。大凡中举的人,是例要拜谒受知师的,就是荐卷同考官也要拜见。那时荐康有为那本卷的,正是知县安荫甲,本由举人出身。谁想康有为拜过主考之后,竟不拜见安荫甲。因康有为之意,以为自己是个举人,哪里还要拜一个举人做老师呢?故此瞧安荫甲不起。那安荫甲好不大怒!但他不来拜自己,自己实无可如何,只得隐忍。那康有为亦不以他为意,只打算拜客,好得些苹仪。又打算谒祖,好得些拜金,有此一项入息,尽够一回挥霍。更想到演戏一事,有许多卖戏图利之人,图借一个举人名目酬恩演戏,每一台得回三几百金。整整因中了一名举人,一场混闹,也赚得三几千银子,好不快活!自此康有为更夸张起来,那些生徒,又替他四处游说,果然又多得十来名学生,如珣州林缵统、顺德麦孟华、麦仲华兄弟两人也来从学了。不觉光阴似箭,又是冬尽春来,康有为师徒间如梁启超、林缵统也一齐打点入京会试。康有为恐自己入京后,学生或有些散去,要想个法子留住学生才好。那日便登堂发一番议论道:“昔孔子周游列国,犹忆杏坛弟子斐然成章。你们从学诸君,纵然我进京后,仍该留心攻读,我亦如孔子一般,何时不忆及吾党狂简呢?”说了,学生各人都称愿留在馆中勤读,康有为方才安心,便起程入京去了。

恰好时正清东战役满人打败仗的时候,被日本人从水路破了旅顺,降了威海。陆路又将攻至山海关,京畿震动时候,清廷因前相李鸿章师出无功,又屡被人参劾,把他开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之缺,以王文韶继其后任。又用刘坤一、吴大两人做钦差大臣去与日本开仗。不想那吴大踡徒托空言,一闻炮声,就没命的逃走。那刘坤一又没些计策,只迟迟不敢出京。清廷料知是无济,就派李鸿章做个媾和大臣,要割辽东半岛及台湾,又赔款二万万两与日本讲和。那时清廷欲战不能,欲和又舍不得许多土地及赔款。时康有为在京,因会试已经落第,自觉没面目回去,尽要博个虚名才好。因此与学生梁、林二人计议,欲联合各省举人,具条陈请都察院代奏,唤做公车上书。时在京的许多举人,其中有附和的,有反对的,不能胜说。惟康有为架起个大题目,自然有些好名之徒随声附会,虽料知条陈虽上,都察院纵然代奏,清廷亦必不从,惟好名之心就签个名字也没打紧。那康有为见有几十个举人陪着自己,就由自己出了首名,上了一道条陈,都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力言割地太多,赔款太重,万万不可议和,不如留那些赔款来兴办新政这等语。但他说得好听,惟割地赔款既不可议和,至于不和又有什么法子抵挡,他却没得说了。其说到所谓新政,不过是筑铁路、开矿务、废科举、兴学堂、开议院、裁冗员等等套话,哪个不会说?果然那条陈递到都察院,那都察院又代奏了,清廷如何肯做?因筑路开矿系求财政增益的,犹自可说;若讲到开议院三个字,显然是立宪民权的国,岂不道着那“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刚毅那几句话,正是满人金科玉律,以满人得几百万人口,还肯把民权给与几万万人口的汉人么?所以清廷虽看了康有为一班人的条陈,只当是一个混帐东西说疯话的,真不留意。

惟康有为是个热心富贵的人,只望这条陈一上,清廷当自己是个奇才,立刻要重用。不想那条陈上了多时,天天眼巴巴的祈望好音,总不见消息。因前时入京取应北闱时,也拜谒翁同龢,到这时又天天在翁同龢处趋承,因翁同龢是上书房师傅,又是军机大臣,好歹清帝见了条陈,问起翁同龢,好吹嘘自己几句。在康有为是翁同龢的《公羊》学生,翁同龢那有不留意他呢?奈清廷见了条陈,总不提起,康有为一场费心,白挨了几天来写这道条陈,总没好处。正是长安虽好,不易久居,便买棹回返广东。

道经上海,也少作勾留。早知上海地面是个繁华淫靡的,康有为那时一来向好冶游。二来往应春闱,孙山名落,心中郁郁,最好借酒浇愁,寻花解闷。不免背着学生走往芳丛里讨趣,因此也结识了一个妓女唤做花小宝。奈因学生随着不便放荡,只与寓沪三几个密友往还。恰那日与友人相会,说起有位记名御史余成各现因进京,暂寓沪上某处地方。康有为想起那姓余的,既是记名御史,因已记名,就不难做御史。御史又有奏事之权,自己正好结识他,好做他日帮手:第一凭他是个言官,易于赞成新政,荐保自己。第二如有反对自己的,也易求他劾其人。便向友人问悉余成各的住址,记在心里。回寓后,以为自己是公车上书的头人,余成各料然闻得自己名,即怀了一个名刺往访余成各。在康有为这时不知自量,只道自己是个大名鼎鼎,余成各一见,必立刻欢迎。故此乘兴而来,直到余成各的寓里,先令他阍人传一个名刺进去,等了许久不见传请。康有为心上思疑,以为余成各定因穿衣迎接,故以迟久。及又等不一会,仍不见请。欲向他门丁一问,偏又不见在门房里。康有为这时已有几分愤愧,心又忖道:难道他睡了中觉,抑是有客在堂?心中捋上捋下的思疑,眼巴巴望进去,只见门丁已转出来。康有为心中大喜,以为一定请的了。不想门丁到门,大声说一个“挡”字,康有为怒极,又无可发泄,便问门丁道:“因何你大人不见我呢?”门丁道:“我哪里得知?但见我老爷看了你的名片,想一会,摇摇首,然后说挡呢。”康有为又道:“既是要挡,又为什么要等到许久呢?”那门丁听了大声道:“你自己进去问我老爷罢。”康有为就仰天叹道:“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说了便去。正是:

虚名幸给军机处,投谒难亲御史台。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余御史割席拒狂生 黠娘儿登轮追荡子

话说康有为欲谒见余成各,志在巴结他为将来利用之计。不意为余成各所拒,就说了“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句而去。那时余成各在里面听得门丁与康有为对答许多话,便传门丁进去,问他与康有为说什么话?门下只得以直对。余成各把“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语,细味一回,觉得张良在博浪锤秦始皇,系因韩国已亡,然后欲置秦始皇于死地为报仇之计。及后佐汉高祖灭秦,亦始终为韩报仇。今康有为以张良自命,且以张良报仇自许,纵然破产亦不为家计,试想康有为今日要报什么仇呢?想来定然是要报满洲灭明之仇,便是一个革命党人。只是他热心科名,既巴结上一名举人,又想巴结一个进士,以得做官为幸,看来又不像做革命排满的,真是鬼怪的很!大约故作惊奇之语,好为欺人之计。这人性情恍惚,休要着他的道儿。便嘱咐门丁,如康有为再来请见,总之挡驾便是。门丁说声“理会得”,下去了。不多时,又转进来,向余成各递上一封书,并道是方才交到的,那带书人并不说从哪里送来,掷下就去了。余成各见得奇异,忙拆开一看,却是康有为寄来的,那书道:

仆窃闻周公一沐而三握发,一饭而三吐哺,其爱士如此。夫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犹且不可。况足下之贤未必能及周公,而仆以诗御固负人望,乃亲叩台阶,既弗蒙纳。又复以傲慢加之,贤者固如是乎?侍御身居言路,方当折节下交。博采舆论,以验朝廷之是非,而为进言之本,何遽轻量天下士耶?谨渎片言,伏惟珍鉴。

即回了一书,即着门丁依来书住址送回康有为处。那书道:

仆诚无周公之才之美,故未尝自命为贤者。但足下又不知何故,而足令人吐哺握发也?足下以张良报韩自命,其志可嘉。仆愚鲁,愧不能附骥,愿足下勉成留侯报韩之业,幸甚!

康有为见余成各如此回复,又再致书成各,成各接着,看了书面,早认得是康有为墨迹。本待拆看,猛然想起此人前来见我,我已拒他,今频频以书来往,必欲借此与吾书信往还,为入手相识之计。且他注意与我相识,其中必有个原故,我怎好中他计?便把来书撕了,随嘱门丁道:“如此后姓康的仍有书信交来,立即发回,休要接他。”门丁自不敢违意。那康有为果见余成各这回没有回覆,觉无从入手,正要再想他法。又见留沪多天,与学生同处,实有不便。只托称日内要等候与人相会,先打发学生梁启超、林缵统回去。康有为自此独留沪上,比从前较为方便,差不多天天寻花,夜夜问柳。因中举时,拜客谒祖的入息还未用尽,尽够挥霍,便流连不止。还亏在花天酒地互相引诱,也多识了几人。

恰由朋友筵中介绍,得与广东一位富商徐义之相识。那日姓徐的因余成各将次起程入京,正摆宴请成各,藉作饯行,适又并请康有为赴席。康有为看了知单,见有余成各名字,自忻然前往。惟余成各见有康有为名字,本不欲往,惟不好却姓徐的之意,只得勉强赴席,惟立念不与康有为交谈而已。果然到时,宾客满座,余、康两人向未尝见面,本不认识。那康有为却每人倒与通过姓名,恰问到余成各,却笑道:“原来足下就是余侍御,渴望久了,今日却得相会,实出于意外。”余成各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顺口道一声是。康有为又道:“足下要几时进京呢?”余成各又顺答道:“未定。”康有为又道:“想是日间去了。”成各只略点首。康有为又道:“小弟也拜会足下,虽不曾谋面,只于书函中也曾领教过来。”余成各见他越说越密,就说一声:“实有简慢,对不住,对不住。”康有为又欲开言,余成各见他纠缠自己来谈,已十分厌气,即借意向徐义之周旋,明明是撇开康有为了。

那康有为却不理会,又欲起身随着成各谈天,忽座中一位朋友是曾嗣卿,却上前挽住康有为道:“弟见余侍御很大模大样,何苦与他多谈?”康有为道:“足下哪里知得?弟曾往见他,却被他怠慢了我,我今见他,正要与他多谈几句呢。”曾嗣卿道:“这又何苦呢?怕说得多时,反讨没趣,岂不更失脸面!”康有为道:“足下又来了,我本要结识他是有点子用意的。”嗣卿道:“只怕足下要识他,他却不识你,却又怎好?”康有为道:“哪里说?不是小弟夸口,我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若能与人会谈,没一个不能说转的。比如聪明的我也赞美他,愚鲁的我也教训他,就没一个不中计的。”嗣卿道:“难道足下专靠口舌做人么?”康有为道:“亏足下还不知近日世故人情。大凡人生求名博利,第一是讲文字,第二是讲口舌。不能远及的以文字动之,文字不能移动的以口舌说之,就没有不得的。”曾嗣卿听了,觉俗语说“未知心里事,但听口中言”,像康有为所言,立心实在太险了。想到此层,便不欲与他再说。

那时康有为又注意在余成各。那余成各亦知其意,故意与别的朋友谈天,不愿康有为搀入来说。康有为没奈何,就在座上对别人发起议论:一说中国积弱的原因。二说中国政体的腐败。三说欧美今如何强盛。四说时局要如何变通。不管合与不合,又不管别人听与不听,惟滔滔不绝,志在把些政治言论打动余成各来听。奈余成各视他如见肺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总如充耳不闻。康有为几乎舌敝唇焦,连喉也涸了,余成各总是不理。在康有为之意,志在成各,如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今见成各动也不动,已自愧悔。那曾嗣卿自听康有为之语,又把来悄悄向各人遍述了,因此各人反觉康有为实在讨厌。更忖道:他只欲结识一个五品御史,就费如此苦心。可知从前说要做圣贤,及说不要求取科名的,统通是假了。当下各人这般想,已见康有为寂然无声。

不多时,各妓俱到,连康有为所昵的花小宝也来了。康有为即接着与温存一会。只见各妓纷纷应酬,康有为也忘却方才所发的议论。那全副精神又注在各妓,那个好颜色,那个好态度,评头品足,少不免要乱哦几句诗出来了。各妓有向他请道尊姓的,那康有为道:“我离家便是太原公子,归家便是南海圣人,我自姓康,你不听得康南海姓字么?”时妓中有名花凤林的笑道:“你是康南海吗?广东还有个李北海,你识得他没有?”有为道:“我哪里识得他!他只是个强盗。”凤林又道:“方今强盗还多哩。但老爷说是南海姓康的,又说太原公子,那太原便是姓王了。”康有为方欲再言,那花小宝又插口道:“古称东海有圣人,今南海亦有圣人么?”花凤林道:“南海还有洪圣大王呢!”那两妓几句诙谐话,弄得康有为无言可答。花小宝徐徐又道:“你若要做圣人,就不该自称。往时孔子也没有称自己系圣人,即子贡颂他,亦不过谓纵之将圣而已。你没来由自己称许做什么?”康有为听了,不觉满面通红。小宝、凤林也恐康有为不好意思,便略与说些别的话。少时入席,席间都是说些应酬话,那康有为亦不像方才的怪谬。只是余成各处处觑定他,遇着康有为将对着他说话时,他惟有俯首不做声,自旁观曾嗣卿等看来,倒觉可笑。

及席散之后,各自散去,康有为也随着花小宝回寓里来。那娘儿们接着唤了几声姐夫,康有为不胜之喜。娘儿们打过洗脸水,倒过茶来,康有为洗脸后,喝喝两口茶。看看那娘儿却有几分姿色,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康有为一时心痒,先犹说几句戏谑说话,随后不免动手动足。娘儿细说道:“只管说话便是,休要动手动足,姑娘瞧儿却不好看。”原来上海娼界中,凡使唤的仆妇唤做娘儿,那娘儿唤客人做姐夫,唤妓做姑娘。那康有为是惯于冶游之人,也统通知得。及闻娘儿之话,只道娘儿有意于他。不过防花小宝看见,因此口虽不言,仍不住手的戏弄。娘儿道:“老爷是个文雅的,怎地要缠人呢!”说时似无限情意,康有为便顺口吟两句道:

我是吞针老罗什,不妨醉倒碧霞杯。

吟罢,已见花小宝来对坐谈天,康有为便撇了娘儿,接着与花小宝说话。小宝装了几袋烟,康有为捻着两撇须子谈天说地,对着小宝搬着无数话来。一来说自己是个举人,二来说起自己在京如何阔绰,王公大臣如何相交,自己又有如何学问,今日时局自己应做如何大官。说得落花流水,志在博花小宝喜欢。不想那花小宝只有应,没有答,半晌,小宝才道:“自古说日出万言,必有一伤,老爷今晚说话多了,歇歇精神罢。”康有为方才无语。次早,康有为回去,娘儿要看他住址,也托称要探康有为,就随着康有为回寓到客栈里。有为只道娘儿别有心事,他来反觉欢喜。到房子谈了一会,娘儿见他举动,乘势巴结,索康有为借款。有为不好却意,竟送了二三百金给他。真是奇遇,娘儿是个晓事的,自然懂得酬应康有为,好一会才去。自此康有为既恋着花小宝,又恋着那娘儿,那里肯回广东。

不想时日易过,钱财易尽。他只凭中举时赚得三几千金,前已用去不少。那时客囊容易干净,想来沪上是不能久居的。但欠下花小宝的花酒账已是不少,这番回去又要船费,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定必向朋友借贷,料想放厚面皮,开口与友人借笔银子,尽可应手。想罢,觉此计是不得不行的,不拘张三李四,甲乙丙丁,只托称广东汇单未到,问朋友借款。跑往几处朋友,也借了五百金回来。本待结清花账,买张船票要回广东,不想色魔缠扰,忽然忆起花小宝及娘儿,又觉不忍便去。计起我还账若干,还有百余金多的。尽多留恋几天,也不打紧,便再往花小宝处。岂知挥霍容易,又竭力趋承娘儿,有求必应。不过数天,又散了二百多金。回头想来,这时花账更多,更不足支给了。且朋友借贷又可一不可再的,自悔借得银子时不及早回去。今时没法,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便支发了店钱,问几时有船回广东呢?店主人道:“明天是广大轮船开行呢!”康有为便托了他购了船票,一面检拾好行李。又恐娘儿到来,那夜仍硬着往花小宝处,绝不提及回粤的事。到次早回来,立刻唤店伙运行李到船上。店主道:“那船是下午始开行呢,因何去这般早?”康有为道:“午后天气热呢,早去罢!”店主更不勉强,倒送他到船上去了。

谁想上海妓女,在内则与娘儿互相串弄人客,如喜欢自己,则自己赚他。如喜欢娘儿,则娘儿赚他。至于在外,又在客栈遍布耳目。凡那人是自己人客,就对客栈说知。若那客逃走时,即来自己处报告。康有为那里得知,只道落了船,便当没事。那日花小宝闻客栈伴役来说,康有为已买船票要去,小宝不料他许早落船,早饭后即使娘儿觑探他。大凡使娘儿觑探逃走的客,只托为探访他,他尽不能逃去。及那娘儿到时,知道康有为已下船去了,娘儿急的跑到船上来找康有为。那康有为心中有事,虽当作没事,亦防有人到来寻觅,自放妥行李在房子里,即在船面张望。突然见了那娘儿下来,心中大惊,恐相见没得可说,便没命的奔跑。但船上有什么地方可避?左走右走,忽然人急计生,望见船面之旁有杉板小舟吊起,便扶定船旁,跳在小舟之内。许多人看见,正不知他因甚么原故。少时,那娘儿在船中寻过不见,便登船面来。同船的见了那娘儿装束,料逃在小舟的为逃妓债起见,觉彼此同是广东之人,不好声张。旋见那娘儿觅了一会,左张右望,仍自不见,反疑他先运行李到船,自己却躲在朋友处,亦未可定。寻觅不见,便登岸回去了。康有为在小舟之内,时正六七月天气,被太阳晒得好不辛苦,又不知娘儿去了不曾,倒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同船的见着不忍,便大声道:“娘儿去了,小舟里头的人休再晒,快起来罢!”康有为一听,虽是娘儿去了,但自己逃避花债,被人知道,好不羞耻。正是:

枉好冶游拖妓债,转蒙羞耻惹人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康学究避债吟劣诗 安御史据情参伪圣

话说康有为因娘儿走到轮船中找寻自己,急跑到船面,跳在杉板小舟之内。正值是一轮热日当中,晒得康有为发昏章第九。好一会那娘儿去了,在轮船上的搭客看见那娘儿的装束,料知是青楼里头要来找寻人客的,倒觉好笑。及见娘儿去了,就有些好事的大声呼道:“那人去了,你起来罢,还晒不透么?”那康有为在小舟上听得,自忖这会被人看见,实在羞耻。但挨不得这般晒的苦,势不能不起来,惟有老着面皮带笑遮羞而已。便坐将起来,只见人立在船面的如排队一般,立在一处,来看自己。康有为眼望着各人,带着笑口占一首七绝诗,那诗道:

避债无台幸有舟,是真名士自风流。

娘儿不解其中意,犹自登轮苦索搜。

吟罢起来,故把满面笑脸堆下来,摇摇摆摆回至房子里。时船中人虽不识他的姓名,倒知道是一个无行的荡子。后船中侍役说将出来,才知道他就是康有为。都笑道:“他本来是要做圣人的,因何干这般勾当?”自然互相传说。凡船中搭客都知道康有为逃避妓债的事,有议论的,有讪笑的,康有为也听得这些,究竟良心难昧,羞于见人,却不敢出房门一步。回到粤省后,直到城里万木草堂馆内。各学生知道康有为回来了,倒出来迎接,先生前先生后的问候一回。因他公车不第,自然相慰,不是说阻迟一科,就是说文运偶蹇。康有为听了,觉学生之言尽似知道自己专为科名的。

因见学生齐集,就立刻登上大堂,都令各学生上堂如听书一般。康有为就发论道:“吾道其不行矣!昔孔子周流列国,齐欲待以季孟之间,而沮于晏婴。楚欲封以书社,而沮于子西。今又见于吾矣!”时各学生多不知他用意,就答道:“先生文章诗赋,素为吾辈所钦仰,不过目下文运未通,将来实不难中进士点翰林的。偶然蹇滞,何必如此愤懑?”康有为见学生苦苦说出自己为着科名,心上也不大喜欢。因自己虽然求名紧要,毕竟外面要撑个门面,要为圣为贤的。今偏偏被学生说破,势不能不掩饰。便又说道:“我岂为区区科名起见?不过欲借此释褐登朝,谋个兼善天下而已。是故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学生林魁先说道:“天生德于先生,将为世用,不过道大莫容,以至于此,先生权且待时可也。”康有为道:“吾非自夸,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中国乎!今道已不行,何德之衰!昔孔子欲居九夷,吾亦将乘桴浮于海矣。”梁启超道:“圣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先生今日惟行邦无道则隐之义可矣。”康有为道:“轶赐,汝是何言也!吾何止独善其身,今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矣。”说罢,见各学生皆无异言,心中已自窃喜。徐看看各人,见陈千秋伏案不语,各人亦见奇异,康有为乘势道:“超回殆真知我也,实相赏于不言之中矣!”说到这里,乘机退回房里,各学生亦退。康有为细想今日各学生在堂上,初时犹纷纷以科名相慰藉,实打中自己心坎,幸林魁先、梁启超等深会自己意思,将来尽能帮自己运动各事。尤幸自己把一番说话笼络住各人,但此后自己总要随处小心,装个认真道学才好。

自此,康有为凡在大庭广众之中,说话也句句老实,行动也步步方正。虽然拘束得十分辛苦,只为自己要做圣贤,不得不如此。因此许多学生有迷信他的,有明知他是假作假为的。但为虚名要紧,他自称为圣人,自然称学生做贤者。学生虽知他是笼络自己,却望可以饰智惊愚,将来或得世人崇拜。所以学生们不特安心,且替康有为游扬,好招罗门生。果然又多了十余人。就中一位林子重,本是琼州一个绅士,只为横行乡曲,逞刁好讼,被官府拿得紧急,逃在省城。那时听得康有为名字,只道他在省中各衙门很有交通,正待从游康馆,好望于自己构讼未完之件,或得他助力,故此来到康有为处受业。康有为就欢喜道:“昔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足下远自琼州到来,可见吾道虽不行于上,犹能行之于下,又见得圣道自有传人,毕竟是老天未丧斯文呢!”说了,又向林子重道:“足下方颐广额,实将来国家公辅之器,正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大人物。足下不要自弃。”林子重道:“量门生没什么学问,不算得是济世之才,怎敢当老师过奖。”康有为道:“古语说,学然后知不足,你若在这里多学三两年,不患无学问,那时治国平天下就不难了。”林子重好不欢喜。因凡人没有一个不好人赞扬自己的,康有为专把这个法门笼络人,林子重自然入彀。自此逢人夸张,倒说康有为赞颂自己。

但那林子重到了省城,本为经营本籍的讼事,故每天必寻乡亲商议。往来既多,自不免在花天酒地行动。况向在琼州本籍那僻陋地方,见闻较陋。今来到粤城,但见秦楼楚馆,华丽非常。车马如云,笙歌盈耳,已是眼界一新。且看楼中妓女,都装得冶艳妖娆,在琼州时何曾见过。故一到其间,便不免心迷目眩。不论昼夜,都流连花丛里,时常不在馆中。同学的自然要疑他,未免把言相试,那林子重更不忌讳,自直说出来。不是说某妓唱得好腔喉,就是说某妓生得好容貌,说时更手舞足蹈。同学中听了,因他进馆时康有为赞奖他太过,便心怀不满,即把林子重好寻花问柳的事对康有为说知。康有为犹道“他初到时我曾劝他,不要自弃,他那敢违我训诲,想他未必有此事。”后更有几个学生指证他,反说他自己已经直认,康有为料知此事属实,且他又常常不在馆里,本不必思疑。但省中大馆积习,凡出馆读书的,于嫖赌两字,本当做平常,可惜自己是要做圣人的,天天说自己的万木草堂和古来孔子的杏坛一样,若是流连花酒,那里做得圣人之徒呢?想罢,就当众人面前,把林子重骂了一顿,并道:“子重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各学生退出后,觑着林子重回来,就斥骂他。你一言,我一语,都骂他有碍馆里声名,纷纷吵闹。林子重却不敢计较。早被康有为听得,恐林子重真个去了,即令门房传林子重进来,说道:“英雄如韩世忠,风流如杜牧之,且放荡形骸,你饮花酒一事,原不算什么,但自己须要检点,勿使人知道才好。俗语说,宁使人知,莫使人见,你又不是愚蠢,反要对人乱说,可就不能掩饰了!你须知我这间馆与别处不同,尽要装好外局是紧要的。”林子重听了,唯唯而出。康有为恐各学生更有说话,令子重不好意思,便写了一纸贴在堂上,道是:“过而能改,便是君子,经传责林子重,他已唯唯服罪,自称痛改,所谓君子之过昭于日月者,实堪嘉尚。”这等话各学生看了,自然无词。唯林子重自忖道:自己并不曾服罪,又不曾自称痛改,今老师如此说,实是奇怪。又忖:方才先生传责自己时,只劝自己装好外局,且以韩世忠、杜牧之相比引,看来不是责我嫖妓,只责我不能秘密,我此后嫖饮,只不向人直认,秘密前往便是。

自此色胆更大,饮兴更豪,每晚膳后外出,就托称有什么事往朋友处,依旧在花丛中流连不倦。恰那夜到城外迤西一带陈塘的地方,正是青楼荟萃之处。约摸到三更时分,正从酒馆出来往娼院去,从后看见一人,早认得是康有为。林子重便亦步亦趋随着他,要看他往那处去。不想事有凑巧,那康有为正进娼院去,那娼院又正是林子重在那里昵一妓的。林子重见先生且如此,自己更不必畏忌,便快步前跑,趋过康有为之前。回头一望,正与康有为打个照面。到这时,师弟很不好意思,实不得不招呼,康有为已满面羞惭。在林子重之意,因自己已眷昵一妓,正自打得火热,不如识破康有为,见是大家都是同道,免他再责自己。果然康有为见了,只点头回礼,那里敢作声。

到了次日回馆,恰上堂讲书,讲到“如好好色”这一节。康有为就发议道:“好色乃英雄小节。昔日咸、同年间,巡抚李续宾最好抢掠良家妇女,且常邀土妓到营中陪宿。后来被御史参他,那咸丰帝知他最能以汉攻汉的,又骁勇好战,正在乐得而用。就批出道:‘好色乃武夫小节,现在军事方殷,李续宾战事尚算得手,该御史乃欲以区区小节参革能臣,着毋庸议。’这等说。自那道谕旨发出后,莫不惊异,倒道咸丰帝善于笼络。那李续宾更自感激,后来在安徽三河镇被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杀得大败。那李续宾困在重围,不能得脱,就与曾国华一同尽忠殉难。皆由咸丰帝好色乃武夫小节那一句,他就感恩图报,可见好色自是无伤。且孟子也说得好,知好色,则慕少艾,倒由真情至性发出来,若把这点真情至性干大事业,就没有做不到的。即古来英雄失志,往往借酒色糊涂废事,故宋朝忠臣名将如韩世忠,也眷爱梁红玉,后来竟做了一个名臣。就是近来曾国藩,他未达时,也眷爱一个土妓,唤做春燕。曾把一联赠他,联内用唐句暗藏春燕二字,道是‘报道一声春去也,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件故事哪个不知?又如彭玉麟做诸生时,亦眷昵一少妇,唤做梅花的,因之苦心学写梅花,作终身纪念。这二人本是自残同种,虽不足数,究竟他的功名官位,岂不令我们钦羡么?”说罢,各学生听得他说起那几件故事,本是离题万里,但林子重听了,就知因昨夜在青楼上撞着他,因此说东说西,为自己遮脸之计,心里已自暗笑。

及说完书之后,回至房里,仍恐林子重听了这会书,怕把昨夜在娼院相遇的事说将出来。尽被学生知出自己外作圣贤,内实荡子,传将出去,自己面目还好见人么?就立即再邀林子重进房里说道:“我们大道不行,立功无地,问柳寻花,藉排忧国之闷,原不足怪。但世上达人还少,故我两人昨夜相遇,总宜秘密。若他人知道,就声名扫地了。”林子重已会其意,即矢誓不再宣泄。自此林子重已拿得康有为痛脚,益复无忌。不特常常到花丛里,且向来自己好讼的本性,更明目张胆。凡穿插衙门,有时更与康有为商议。康有为亦知林子重已知自己真相,更不敢装腔。

那日正在书房坐着,只见林子重进来,面色青黄不定,康有为料知有事。正待问时,林子重早先说道:“北京里头有御史参老师呢!”康有为道:“是哪个御史?参我则甚?”林子重道:“是御史安维峻,就是老师中举时房师安荫甲的昆仲。他参老师性情诡僻,行为荒谬,如明朝魏阉一般。以孔子自待,别号长素,犹言长于素王。门下生徒,又有超回、轶赐之称,犹言超于颜渊,轶于子贡,自是妄自尊大,以邪说惑人这等语。所参还有一件紧要的,现在正派粤督查办呢!”康有为听了,面色已是一变。正是:

枉骗同门称伪圣,顿教言路劾狂生。

要知林子重所说一件紧要的是什么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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