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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16: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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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大仲马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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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火枪手

三个火枪手试读:

译本序

2002年,法国发生了一个非常事件,它轰动了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在大仲马诞生二百周年之际,或者逝世一百三十二年之后,法国政府做出一个非常决定,给大仲马补办国葬,让他从家乡小镇维莱科特雷搬进巴黎的先贤祠。

先贤祠是何等地方,乃是真正不朽者的圣殿。它始建于1764年,坐落在塞纳河左岸,圣日内维埃芙山上,右依巴黎索邦大学,左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俯临法国参议院所在地——卢森堡宫。

永久居住在先贤祠的文人,先前已有五位。

首批入住的是伏尔泰和卢梭,即法国18世纪启蒙时期的两位大师,法国现代文明的两座思想的灯塔。随后则是19世纪的两位代表人物:大文豪与共和斗士雨果,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挺身而出、发表《我控诉……》的文学家和社会正义的卫士左拉。20世纪,法国仿佛进入迷惘的时代,先贤祠险些出现空缺,最后人们总算将马尔罗安排进去,虽有以争议替代尴尬之嫌,但这位神主毕竟有人格力量,是当代人类生活状况的勇敢探索者。

进入21世纪,仿佛为了填补时间的空白,法国人做出了非常之举,将逝世一百三十余年的大仲马请进先贤祠,完成了跨世纪的工程。不过,法国人虽然素有别出心裁的名声,这种史无前例的非常之举,如果选错了对象,还是会造成超现实的大笑话。

必是非常之人,才配得上这种非常之举,而大仲马恰恰是这种非常之人。因此,法国这一超越文坛的盛事,只给世人以惊喜,并没有引起什么非议。如果在全世界的读者中搞一次差额选举,我敢断定大仲马会赢得多数票,尽管别的候选人的作品在文学价值上,比大仲马的还可能高出一筹,这便是大仲马的非常之处。

我拈出“非常”这个含义宽泛的字眼儿来评价大仲马,就因为给那些风格鲜明的作家冠名的用词,放到大仲马的头上都不合适。提起雨果可以说浪漫主义;提起司汤达或者巴尔扎克,必然想到批判现实主义;而提起左拉,则回避不了自然主义。大仲马和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是同时代人,他们都投入了当时在法国刚刚兴起的浪漫主义运动;而且,大仲马的浪漫主义剧作《亨利三世和他的宫廷》,于1829年在巴黎演出时又打响了第一炮,可是称大仲马为浪漫派作家,就难免以偏概全了。

不少文学批评家称大仲马为通俗作家,这倒有一定道理。19世纪四五十年代,报纸为了吸引读者,刮起了小说连载风,于是,连载的通俗小说大量涌现,同时也涌现了大批通俗小说作家。雨果、巴尔扎克等也都给报纸写过长篇连载小说,但是最负盛名的,还要数当时并驾齐驱的大仲马和欧仁·苏。然而,通俗小说大多是短命的,这已为历史所证明,那个时期的大批通俗小说及其作者都已湮没无闻了。可是大仲马的代表作品,如《三个火枪手》及其续集、《基督山伯爵》等,在世界上却一直拥有大量读者,甚至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赏阅,显示出特别的生命力,这便是大仲马的非常之处。

大仲马名下的作品(因为某些作品有合作者)非常庞杂,难以计数,有的材料上称其多达五百卷。仅就戏剧和小说而言,他尝试了所有剧种,创作出约九十种剧本,而小说的数量则近百。这种庞杂也招致批评,有人说他的作品多有疏漏,流于肤浅,缺乏鲜明的风格。这些指责都有一定道理。大仲马的写作往往高速运转,疏漏明显存在。此外,他搞的不是命题文学,也不专门探讨某一社会问题,只是讲故事,讲好听的故事,求生动而不求深刻,结果创造出一个非常生动的大世界,不能拿文学精品去衡量的一个充满非常景、非常事、非常人的大世界。

非常景、非常事、非常人,构成了大仲马的非常世界。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大仲马一生都那么放诞、夸饰、豪放、张扬,因而,他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里,景非常景,事非常事,人非常人,一切都那么非同寻常,就好像童话,就好像神话。

景非常景。大仲马不像巴尔扎克等人那样,花费大量笔墨去描绘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场所。大仲马总是开门见山,起笔就用故事抓住读者的注意力。本书正文的第一句话便是:“话说1625年4月的头一个星期一,《玫瑰传奇》作者的家乡默恩镇一片混乱,就好像胡格诺新教派要把它变成第二个拉罗舍尔。只见妇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读者也一定要跟着跑去,“想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无独有偶,《基督山伯爵》开头的一句话也是:“1815年2月24日,从士麦那起航,取道的雅斯特和那不勒斯的三桅帆船法老号,驶近马赛港……”紧接着便是码头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两部小说一开场,主人公就在变故中亮相,这就决定了故事情节展开和发展的速度,也决定了故事背景的特异和不断变幻。大仲马总把他的主人公置于命运变化的关头,或者历史的动乱时期。不断变幻的特异场景,恰好适应故事情节快速进展的需要,与巴尔扎克“静物写生”式的场景大相径庭。《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唐代斯刚刚升为船长,在同心爱的姑娘结婚的婚礼上,因遭诬陷而突然被捕,并且很快被押往伊夫狱堡终生监禁。于是他开始了由命运安排的非常经历,越狱逃生,找到财宝,报恩又报了仇。非常的经历,自然都发生在非常的场景中:海水环绕的狱堡地牢、荒凉岩岛的山洞;就是沙龙和花园、各种交际场所,也都因为密谋而笼罩着特殊的气氛。《三个火枪手》的故事背景,则是一桩宫闱密谋和拉罗舍尔围城战,场景频频变化,忽而路易十三宫廷,忽而红衣主教府,忽而火枪手卫队部,忽而乡村客栈,忽而修女院,忽而拉罗舍尔围城战大营,忽而英国首相白金汉府……对每一处作者都不多加描述,但是每一处都因为有参与密谋的人物经过,而丧失了日常的属性,增添了特异的神秘色彩,故而景非常景了。

事非常事。大仲马不是现实主义作家,无意像巴尔扎克等作家那样绘制社会画卷。基督山伯爵恩仇两报,犹如神话,表面常事掩饰着非常事,事事都惊心动魄,引人入胜。《三个火枪手》是历史题材的小说,然而大仲马坦言:“历史是什么,是我用来挂小说的钉子。”这一比喻不大合乎中国读者的习惯,换言之,历史不过是大仲马讲故事的幌子,他不但善于讲故事,还善于戏说历史。达达尼安的雄心和恋情,同宫闱秘事、国家战事纠缠在一起,事事就都化为非常事了。他和三个伙伴为了挫败红衣主教的阴谋,前往英国取回王后赠给白金汉的十二枚钻石别针,一路险象环生,绝处逢生,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保全了王后的名誉,但是与权倾朝野的红衣主教结了怨,性命就被握在黎塞留的手中了。神秘女人朱莱狄为了要达达尼安等人的性命,就奉红衣主教之命,去阻止英国权相白金汉发兵,救援被法国大军围困的拉罗舍尔的新教徒。于是,双方暗中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故事情节演进发展,铺张扬厉,逐渐超越社会,超越历史,成为超凡英雄的神奇故事了。

多少读者的历史知识,是从阅读历史小说中获取的。中国老百姓所了解的三国历史,大半不超过《三国演义》,而有关清朝历史的知识,更是来自各种戏说和历史武侠小说。同样,大仲马的历史小说,也向法国读者提供了似是而非的历史知识。通而观之,人类阅读追求故事情节的兴趣,多少世纪以来并没有减弱。这就是为什么大仲马的一些小说至今仍然大行其道。此外,大仲马讲述故事的轻快语调,情节每发展一步都同读者的兴趣所达成的默契,也都是他的作品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原因。

人非常人。大仲马笔下的主人公,如唐代斯、达达尼安等,当初就是普通的海员、乡绅子弟,但是命运(作者的安排)把他们变成了非凡的人物。何止主人公,就是其他重要人物,如路易十三、火枪卫队长德·特雷维尔、红衣主教黎塞留、英国首相白金汉、法国王后奥地利安娜等历史人物,本来都在尘封的历史书中长眠。可是,他们一旦被大仲马拉进小说,就改头换面,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从历史人物摇身变为历史小说人物,从而有了超越历史的非凡之举,他们特异的性格与命运,也就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关注。

大仲马小说人物的非凡之举的原动力固然因人而异,其中不乏高尚的忠诚、友情、正义感和侠义精神,但是几乎无一例外地受贪欲的驱使。他们贪图荣誉、金钱、女人、权力,贪图美酒佳肴,还渴望报仇……由希腊宙斯等诸神所开创的贪欲和复仇的传统,源远流长,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又被发扬光大,从拉伯雷到伏尔泰,再到大仲马,可以说一脉相承。

大仲马笔下人物的超常胃口,也正是大仲马的胃口,他在生活中的各种贪欲,都最大程度地体现在他的人物身上。例如达达尼安,他差不多什么都贪——

贪图功名、金钱、地位、女色,等等,正是这些贪欲激发出他的冒险精神,促使他走上一条充满各种诱惑的人生之路。三个火枪手也各有所贪,连最清高的阿多斯也贪酒和复仇,更不用说波尔托斯了。位极人臣的黎塞留贪权贪名;国王路易十三贪钱,心胸狭隘又贪图“正义”的名声,让人们称他“正义者路易”。

大仲马在生活中和作品里都毫不掩饰,甚至炫耀各种欲望,而在他的笔下,不炫耀者便是心怀叵测的人物。当然,在达达尼安和三个伙伴身上,如果没有忠诚和豪爽的一面,贪欲就成了讨厌的东西了。他们四个人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生死朋友,谁有钱都拿出来大家花,遇到事情也一起行动。达达尼安多想当官,他拿到空白的火枪卫队副队长的委任令时,还是先去逐个请求三个朋友接受。在大家都拒绝,而阿多斯填上达达尼安的名字后,达达尼安禁不住流下眼泪,说他今后再也没有朋友了。

大仲马的人物有贪欲而不求安逸,他们认为安逸是仆人和市民过的日子,不冒任何风险,无异于慢慢等死。他们是躁动型的,往往会捅马蜂窝,自找麻烦,冒种种危险而乐在其中。他们凭智慧、勇敢和天意,最后总能完成不可能的事情。

大仲马一生充满贪欲和豪情,过着躁动疯狂的生活。他花费二十余万法郎建造基督山城堡,每天城堡里高朋满座,食客如云,多至数百人,豪华的排场名噪一时。他不断地写作,不断地赚钱,又不断地挥霍,屡次陷入债务的麻烦,最后连他的城堡也被廉价拍卖了。有福同享的大有人在,有难同当者却不见一人,这就是他的小说与现实的差异。

大仲马深知,唯一借用而无须还债的东西,就是智慧。他以自己的大智慧,创造出一个由非凡的人、非凡的故事构成的文学世界。但是千虑还有一失,有一个非常动人、出人意料的故事,没有被写进他的作品:在逝世132年后,大仲马作为这个奇异故事的主人公,完成了从家乡小镇迁入巴黎先贤祠的非凡之举。李玉民2003年3月于北京花园村

第一章 老达达尼安的三件礼物

话说1625年4月的头一个星期一,《玫瑰传奇》作者的家乡默恩镇一片混乱,就好像胡格诺新教派要把它变成第二个拉罗舍尔似的。只见妇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又听到孩子在门口叫喊,好几位有产者急忙穿上铠甲,操起一把火枪或一根长矛,以支撑不大安稳的心神,也跑向自由磨坊主客栈。客栈门前人越聚越多,人们把客栈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想瞧瞧发生了什么事。

那年头人心惶惶,常出乱子,差不多每天都有个把城市发生这种事件,被记录在档。有时领主之间发生冲突,有时国王跟红衣主教打起来,有时西班牙向国王宣战。除了这些明争暗斗,明火执仗或者暗中进行的战争,还包括盗匪、乞丐、胡格诺新教徒、恶狼和悍仆,也向所有人开战。城镇居民都常备不懈,随时准备对付盗匪、恶狼和悍仆——

他们也时常对付领主和胡格诺新教徒,还时而对付国王,但是从来没有反对过红衣主教和西班牙人。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因此,在上面所说的1625年4月的头一个星期一这天,居民听见喧闹声,既没看到红黄两色的旌旗,也没有看见德·黎塞留公爵扈从的号衣,就纷纷朝自由磨坊主客栈跑去。

人们跑到那里一看,才明白这场骚动的起因。

原来是来了个年轻人……让我们一笔就勾勒出他的形象:他活似一个十八九岁的堂吉诃德,只是没有戴盔披甲,仅仅一身短打扮,蓝呢子紧身衣褪了色,变成难以描摹的葡萄酒渣和碧空的混合色。他长了人一眼就认出来,何况这个年轻人又戴着插了根羽毛的贝雷帽,眼睛还睁得圆圆的,显得很聪明;那鹰钩鼻子长得倒挺秀气;看那个头儿,说是小青年,未免太高,说是成年汉子,又嫌矮了点儿;如果没有那把挂在皮肩带下的长剑,缺乏眼光的人就会认为他是个赶路的农家子弟:他那把长剑,步行时拍打他的小腿,骑马时则拍打他的坐骑倒竖的长毛。一张长脸,呈棕褐色,颧骨很高,这是精明的标志;腭部的肌肉极为发达,这是加斯科尼人的特征,他即使没有戴贝雷帽,也能让不错,我们这位年轻人有一个坐骑,那坐骑特别引人注目,也的确惹人注意。那是一匹贝亚恩矮种马,看牙口有十三四岁,一身黄皮毛,马尾巴脱落,腿上长了疮,走路时脑袋低到膝盖以下,因而缰绳也就多余了,尽管如此,一天它还是能走八法里路。这匹马的优点完全被它怪异的皮毛、别扭的步伐给掩盖了,又恰逢人人都自认为会相马的年头,因此,这匹矮种马从博让希门进入默恩镇刚刚一刻钟,就引起轰动,贬抑之词由马殃及它的骑手。

达达尼安(这位骑在另一匹罗西南特上的堂吉诃德被这样称呼)不管骑术怎么高明,也不能无视这种坐骑给他带来的滑稽可笑之处。因此,他听到评头品足的议论,就感到格外难堪。当初他的父亲,达达尼安老先生,把这样一头牲口当作礼物送给他时,他接受了,却没少叹息,心里知道,这总归还能值二十利弗尔。当然,父亲伴随礼物所嘱咐的话,可就无价了。“孩子啊,”那位加斯科尼老贵族所讲的,还是亨利四世一辈子改不了的贝亚恩方言,“这匹马就在您的父亲家出生,说话快有十三年了,还从未离开过家门,因此你应当喜爱它。千万不要把它卖掉,就让它体面地安享晚年吧。你若是骑着它去打仗,就要像对待老仆人似地多多照顾它。”老达达尼安接着说道:“如果有幸进朝廷做事,而你出身古老世家,也有权享有这份荣誉,那你就不能有辱门庭,要知道五百多年来,您的祖先始终保持这个门庭的名声,为了你,也为了你的人。我所说的‘你的人’,是指你的亲人和朋友。除了红衣主教和国王,你不买任何人的账。一个世家子弟,要靠自己的勇敢,仔细听清楚:只能靠自己的勇敢,才能建功立业。谁在一瞬间发抖了,谁也许就会丧失命运之神恰好送来的机会。你还年轻,有两个理由应当勇敢:第一你是加斯科尼人,第二你是我的儿子。不要害怕各种机会,要敢于闯荡。我教过你怎么用剑,你有铁腿钢臂,找点茬儿就动武;现在禁止决斗,那就更要跟人斗一斗,这样,打架就要表现出双倍的勇敢。孩子啊,我只能送给你十五埃居、我的马和你刚听到的叮嘱。另外,你的母亲还要给你一种制药膏的秘方,那种创伤膏的秘方,她是从一个波希米亚女人那儿学来的,疗效神奇,只要是没伤着心脏的伤,它都能治好。无论什么你都要尽量利用,要活得痛快,活得长久。我只有一句话要补充了,我想给你提供一个榜样,但那不是我本人,我没有在朝廷当过差,仅仅当过志愿兵去参加宗教战争,我要说的是特雷维尔先生。他从前是我的邻居,小时候有幸跟路易十三世一块玩耍——愿天主保护我们的国王!他们做游戏,有时还真动起手来,国王并不总能占便宜,而会挨拳脚。但是国王反倒非常器重他,对他情深义重。后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头一次前往巴黎,一路上同人打过五场架;从老国王驾崩一直到当今国王成年,不算作战和攻城,他同人决斗过七次;从国王成年直到今天,他也许同人决斗了上百次!然而,虽有法规、条例明令禁止决斗,他还照样当他的火枪卫队长,也就是国王特别倚重而红衣主教颇为忌惮的一批勇士的头领。而众所周知,红衣主教先生是不惧怕什么的。此外,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年俸是一万埃居。因此,他是个大派头的贵族。他当初也跟你一样。拿着这封信去见他,照他的样子,把他作为榜样。”

说完这番话,达达尼安老先生将自己的剑给儿子佩挂上,深情地吻了他的面颊,并为他祝福。

这个年轻人当天就上路了。他带着父亲赠给他的三样东西,即上文交代的十五埃居、一匹马和致德·特雷维尔的一封信。不言而喻,叮嘱的话我们没有算在内。

达达尼安vade mecum,就从精神到外表,都成了塞万提斯那部小说中的主人公的精确复制品了。而我们作为历史学家必须描绘他的形象时,也将他与那个主人公做了恰当的比较:堂吉诃德把风车当作巨人,把羊群视为军队;达达尼安则把每个微笑当作侮辱,把投来的每一个眼神视为挑衅。因此,从塔尔布到默恩,他始终握紧了拳头,每天两只手按住剑柄不下十次,只不过拳头还没有击到任何人的腮帮子上,剑也没有被拔出鞘来。这并不等于说,过路的人瞧见这匹寒酸的小黄马,脸上没有绽出过笑容。可是,小马上面毕竟有一把大长剑啪啪作响,再往上看,还有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那眼神露出的目光凶狠多于傲慢,行人也就憋住笑,如果实在憋不住,他们也至少像古代面具那样,只是露出半边笑脸。就这样,达达尼安一路行来,始终保持凛然难犯的神态,也安然无恙,直到到达默恩这座倒霉的城市。

他到了默恩,在自由磨坊主客栈门前下马,却不见有人招呼,无论老板、伙计还是马夫,都没有到下马石来扶马镫。他从一楼一扇半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一个身材魁伟,虽然眉头微皱但神态十分高贵的绅士,正对着两个似乎在洗耳恭听的人谈论什么。达达尼安凭自己的习惯,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是谈论的对象,于是侧耳细听。这一次,达达尼安只对了一半:人家谈论的不是他,而是他的马。那位绅士仿佛在向听者列举这匹马的各种优点。而正如我所讲的,听者对讲话的人十分恭敬,时时哈哈大笑。须知微微一笑,就足以惹恼这个年轻人,因此可以想见,这样哄堂大笑会对他起什么作用。

不过,达达尼安倒想先看清,那个嘲笑他的放肆的家伙的尊容。他以高傲的目光凝视着那个陌生人,看那样子,那人的年龄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黑色的眼睛目光敏锐,脸色苍白,鼻子特别突出,黑髭修得十分齐整。再看他的衣着,只见他穿着一件紧身短上衣和一条紫色齐膝短裤,配以同色的饰带,除了露出衬衣的袖衩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装饰了。那短裤和紧身上衣虽是新的,却很皱巴,就好像长时间搁置在箱子里的旅行服。达达尼安既迅疾又极为细腻地观察到这几点,而且无疑他出于本能,还感到那个陌生人会对他未来的生活产生重大影响。

且说达达尼安正盯着瞧那位身穿紫上衣的绅士,那位绅士也正品评那匹贝亚恩矮种马,发表一段极为渊博而深刻的议论,惹得那两个听客哈哈大笑,而他本人则一反常态,脸上只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在游荡——

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这一次再也没有疑问了,达达尼安确实受到了侮辱。他对此深信不疑,便把帽子往下一拉,模仿他在加斯科尼偶尔见到的一些旅途中的贵绅,摆出朝廷命官的派头,一只手按住剑柄,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向前走去。然而不幸的是,他越往前走越生气,甚至气昏了头,本来想好了一套话,要义正词严地向人寻衅,可是嘴里吐出来的却完全是一个狂怒地打着手势的粗鲁家伙的言词。“嘿!先生,”他嚷道,“说您呢,窗板里面的那位!对,就是您,您在那儿笑什么呢?说给我听听,咱们好一起笑笑。”

那位贵绅的目光缓缓地从马移到骑马的人身上,仿佛半晌才明白过来,这种莫名其妙的指责是冲他来的,继而,再也没有一点疑问了,他就微微皱起眉头,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难以描摹的讥讽和放肆的声调回答达达尼安:“我可没跟您讲话,先生。”“可是我在跟您讲话!”年轻人又嚷道,他见对方既放肆又得体,既鄙夷又掌握分寸,就更加气急败坏了。

那个陌生人淡淡地笑着,又打量了他一会儿,便离开窗口,慢腾腾地走出客栈,来到距达达尼安两步远的地方,正好站到马的对面。他那样泰然自若,又一副嘲笑的神气,引得仍然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越发大笑不止。

达达尼安见那人走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一尺来长。“这匹马嘛,说它现在是,不如说它年轻时肯定是黄毛茛花色,”陌生人端详着这匹马,继续对着窗口那两个人讲话,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达达尼安恼羞成怒,尽管年轻人就站在他和那两个人之间,“这种颜色,在植物中很常见,但是迄今为止,这种颜色的马却寥寥无几。”“嘲笑马的人,未必敢嘲笑马的主人!”堪与特雷维尔匹敌的人狂怒地嚷道。“我不常笑,先生,”那陌生人接口道,“您自己瞧一瞧,就能从我这张脸的神色看出这一点。不过,我高兴笑就笑,这种权利我执意要保留。”“我不管,”达达尼安又嚷道,“反正我不高兴就不让别人笑!”“真的吗,先生?”陌生人更加镇定自若,继续说道:“很好,这样完全公正。”说罢一掉身子,就要从大门回客栈。达达尼安刚到的时候,就注意到门下拴了一匹备好鞍的马。

达达尼安岂肯让一个放肆嘲笑过他的人溜掉。他拔出剑来,边追边嚷道:“掉过头来,掉过头来,嘲笑人的先生,可别让我从身后袭击您。”“咦,袭击我?”那人转过身来,惊讶又鄙夷地注视着年轻人,“哼,算了吧,小老弟,您敢情疯了!”

接着,他的声音转低,仿佛自言自语:“真可惜!陛下正四处招募勇士,扩充火枪卫队。这个人多合适啊!”

话音还未落地,达达尼安就一剑猛刺过来。那人急忙往后一跳,动作稍慢一点,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开玩笑了。陌生人这才明白,这回玩笑可开大了。于是他拔出剑来,先向对手致意,然后拉开架势。就在这工夫,那两名听客随同客栈老板,各操棍棒、铲子和火钳等家伙,一齐砸向达达尼安。进攻来势凶猛,好似一场冰雹,逼得达达尼安只好全力招架。那对手以准确的动作将剑插回鞘中,他演员没当成,而是成了这场搏斗的旁观者。他保持着那一贯的冷漠的神态,不过嘴里却咕哝道:“该死的加斯科尼人!把他扔到那黄色的马背上,让他滚蛋!”“懦夫,没干掉你,休想把我赶走!”达达尼安嚷道,一边奋力抵挡三名敌手的围攻,一步也不肯后退。“又是一个硬充好汉的家伙,”那绅士咕哝道,“老实说,这些加斯科尼人,真是不可救药!既然他非要找不自在,那就继续玩吧。等玩累了,他就会说‘够了、够了’。”

然而,那个陌生人还不知道,他在同一个多么顽固的人打交道。达达尼安这个人,什么时候也不会讨饶。搏斗又进行了几秒钟,达达尼安终于筋疲力尽,猛然一棍子打来,剑被打断,手上的半截剑也被震飞了。紧接着又是一击,正中额头,将他打倒。他血流满面,几乎昏了过去。

正在这个时候,居民从四面八方跑向出事地点。客栈老板也怕事情闹大,就让伙计帮着,将被打伤的人抬进厨房,稍微给他包扎一下。

那位贵绅则回到原来窗口的位置,颇不耐烦地看着围观的人。见他们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不禁有点儿恼火。“喂!那个疯子怎么样啦?”他听见开门的声响,便回身问进来问候他的身体状况的店主。“阁下安然无恙吧?”店主问道。“是的,安然无恙,我亲爱的店家。我是在问您,那小伙子怎么样了?”“他好些了,”店主答道,“刚才他不省人事了。”“真的吗?”那贵绅问道。“不过,他昏过去之前还拼命喊您,喊着向您挑战。”“这小伙子难道是魔鬼的化身?”陌生人高声说道。“哎!不是,阁下,他不是魔鬼,”店主又答道,同时做了个轻蔑的鬼脸。“因为,他昏过去后,我们搜了他的身。他的包裹里只有一件衬衣,钱袋里也只有十一埃居。就这样子,他要昏过去时还说,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巴黎,您当即就要后悔,发生在这儿您也得后悔,只是晚点罢了。”“这么说,他是什么化了装的王子王孙啦。”那个陌生人冷淡地说道。“我向您说这些情况,阁下,也是想让您多留神。”店主接口说道。“他发怒时有没有提起什么人?”“怎么没有。他指着衣兜说:‘看看德·特雷维尔先生怎么说,居然有人侮辱受他保护的人。’”“德·特雷维尔先生?”陌生人说道,他开始注意起来,“他拍着衣兜,提起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名字吗?……喏,我亲爱的店家,我可以肯定,在那年轻人昏迷的时候,他那衣兜,您不会不瞧一瞧。兜儿里有什么?”“有一封信,是给火枪卫队长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真的吗?”“我对您讲的都是真的,阁下。”

店主缺乏洞察力,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话引起那个陌生人表情的变化。本来,那人一直呆在窗口,臂肘撑在窗台上,现在他离开那里,皱起眉头,显得惴惴不安。“见鬼!”他咕哝道,“这个加斯科尼人,难道是特雷维尔派来对付我的?他这么年轻!不过,刺一剑就是刺一剑,不管举剑刺来的人有多大年龄。对一个孩子,人们倒不大提防。一个极小的障碍,有时就能毁掉一个重大计划。”

陌生人陷入沉思,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又说道:“喏,店家,您就不能把这个疯子给我打发掉吗?在良心上,我不能杀掉他,然而,”他脸上露出冷酷的凶相,补充道,“他碍我的事。他现在在哪儿呢?”“在楼上我老婆的房间里。有人正在给他包扎伤口。”“他的口袋和衣物都随身带着吗?他那件短外套没有脱掉吗?”“没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楼下厨房里。不过,那个疯小子,既然碍您的事……”“当然碍事。他给贵店添了这么大的乱子,体面的人怎能不气愤。您上楼去吧,给我结账,再告诉我的仆人一声。”“怎么,先生这就要走?”“对此您完全清楚。我不是早就吩咐您备马了吗,难道你没有照我说的去办吗?”“当然照办了,正如阁下见到的,马已经备好,就拴在大门下面。”“那好,您就照我讲的去办吧。”“哦!”店主心中暗道,“莫非他怕那个小子?”

这时,陌生人瞥来命令的目光,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卑微地施了一礼便出去了。“可不能让那个怪家伙瞧见米莱狄,”陌生人继续说道,“她很快就要从这里经过,而且,她已经晚了。毫无疑问,我最好骑马去迎她……我若是能了解给特雷维尔的那封信的内容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走向厨房。

这工夫,店主已毫无疑虑,确信这年轻人一来,就逼得那个陌生人离开客栈。他上楼到妻子的房间,看到达达尼安终于苏醒过来,于是就让年轻人明白:他向一位大老爷——照店主看来,那个陌生人一定是个大贵族——

寻衅斗殴惹了祸,很可能要招来警察,不管他身体多么虚弱,也要快点起来继续赶路。达达尼安头还发晕,上身没穿外衣,脑袋缠满了绷带,一听这话只得站起来,由老板半扶半推着下楼。到了厨房,他头一眼就看见他的挑衅者:那人站在一辆由两匹诺曼底高头大马拉的大马车的踏板上,正安闲自在地同人说话。

谈话的对象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正从车窗探出头来。前面讲过,达达尼安能捕捉一个人的全貌,速度快得出奇,因而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又年轻又美丽。如此美貌的女子,他在一直居住的南方从未见过,因此尤为惊讶。她的脸色略显苍白;一头金发长长的,卷曲着披在肩上;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忧郁的神色;朱唇赛似玫瑰;纤手雪白如玉。她正非常激动地同那陌生人谈话。“这么说,法座命令我……”那夫人说道。“即刻返回英国,如果公爵离开伦敦,就直接禀报法座。”“还有什么指示?”美丽的女旅客问道。“全装在这匣子里,等过了拉芒什海峡,您再打开。”“好吧。那么您呢,您怎么办?”“我嘛,这就回巴黎。”“也不惩罚那个无礼的小子?”那女人问道。

陌生人正欲回答,就在要开口的当儿,把话全听在耳中的达达尼安已冲到大门口。“是那个无礼的小子惩罚别人,”他嚷道,“但愿这次,该受惩罚的家伙不会像头一次那样逃脱。”“不会逃脱?”那个陌生人皱起眉头接口道。“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谅您也不敢逃走。”“想一想,”米莱狄见那贵绅手按剑柄,便高声说道,“想一想吧,稍有延误,就可能满盘皆输。”“您说的对,”那贵绅高声说道,“那么您和我,都各自赶路吧。”

说罢,他朝那贵妇颔首致意,便骑马飞驰而去,大马车的车夫也用力挥鞭赶马。两位对话者,就这样沿着这条街朝相反的方向奔驰而去。“嘿!您还没付账呢!”店主叫起来。他见旅客没结账就走,心中的敬意顿时化为极大的轻蔑。“去付钱,笨蛋!”那个旅客对仆人吼道,同时还一直奔驰着。那仆人回马,往店主脚下扔了两三枚银币,又追主人去了。“哼!懦夫!哼!无耻之徒!哼!冒牌绅士!”达达尼安边嚷边追那仆人。然而他受了伤,身体还太虚弱,经不住这样折腾,刚跑了十来步远,就觉得耳朵嗡嗡响,眼前一黑,便跌倒在街中央,嘴里仍喊着:“懦夫!懦夫!懦夫!”“他的确是个懦夫!”店主走到达达尼安跟前,也咕哝一句,想通过这句迎合的话同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和解,就好像寓言中所说的那只鹭鸶要同它晚上碰到的蜗牛和解一样。“对,十足的懦夫,”达达尼安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她嘛,很美丽!”“她,是谁?”店主问道。“米莱狄。”达达尼安结结巴巴地说道。

接着,他再次昏迷过去。“反正也一样,”店主说道,“那两个走掉了,还剩下这一个,我有把握,至少能留他几天,总还可以赚上十一埃居。”

我们知道,十一埃居正好是达达尼安钱袋里所余的钱数。

店主算计着达达尼安用十一天养伤,每天一埃居,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算计。第二天一大早,刚刚五点钟,达达尼安就起床,自己下楼到厨房,要了葡萄酒、橄榄油和迷迭香,此外还要了几种配料,因为写有配料的单子没有流传下来,他要了哪些配料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了。他拿着母亲给他的药方,为自己配了创伤膏,抹在好几处伤口上,绷带也由自己来换,不愿意再请任何医生。多亏波希米亚人创伤膏的疗效,也许还亏了没找任何大夫,达达尼安当天晚上就能起立行走,第二天就几乎伤愈了。

这两三天,达达尼安为了治疗而不进食,唯一的开销就是用了迷迭香、橄榄油和葡萄酒,而那匹黄马则不然,照店主的说法,它吃的草料的量要比它那个头儿的马正常吃的量多出三倍。可是要付钱的时候,达达尼安掏空口袋,也只找到旧丝绒钱袋和里面的十一埃居,致德·特雷维尔先生的那封信却不翼而飞。

这个脾气暴躁的年轻人大发雷霆,威胁说如果不把他的信找回来,他就把整个客栈全砸了。

店主翻了半天也一无所获,他猛然心头一亮,高声说道:“信根本没有丢啊!”“哦!”达达尼安应了一声。“没有丢,是让人拿走了。”“拿走啦!谁拿的?”“是前天的那位绅士。他去过厨房,而您的上衣就放在那里。他一个人在那里呆了好一阵。我敢打赌,他偷走了信。”“这么说,是他偷了我的信了,”达达尼安应声道,“我要向德·特雷维尔先生告他的状,德·特雷维尔先生就会向国王告他的状。”

说罢,他神气十足地从兜里掏出两埃居,付给店主。店主将帽子拿在手上,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达达尼安又跨上黄毛马,一路行去,再也没有出什么事情。到达巴黎圣安托万门后,他将马卖了三埃居。马卖这个价就相当不错了,须知最后这一程,达达尼安赶路赶得很急。因此,马贩子花九利弗尔买了马,丝毫也不对这个年轻人掩饰,他出这个大价钱,只因为马的毛色很独特。

且说达达尼安腋下夹着小包裹,走进巴黎城内,步行许久,才找到一间租得起的房屋。那房屋在顶楼,位于卢森堡附近的掘墓人街。

定金一交,达达尼安就入住了。这天余下的时间,他就用来往紧身衣和外短裤上缝绦子:这些绦子是老达达尼安的一件七八成新的紧身衣上的,被他的母亲偷偷拆下给他了。然后,他又去铁器码头街,给他的断剑重配了剑身;再去卢浮宫,遇见一个火枪手,便向他打听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那府邸在老鸽棚街,也就是说,恰巧在达达尼安租的客房附近:看来这是个好兆头,他此行必达目的。

料理完这些事情,他就上床,心安理得地睡觉。他对自己在默恩的表现颇为满意,对过去毫无愧疚,对现时满怀信心,对未来也充满希望。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九点钟,这纯粹就是这个外省人的酣睡。他起了床,便去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德·特雷维尔先生。据他的父亲判断,那是王国的第三号人物。

第二章 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候客厅

德·特雷维尔先生是到巴黎之后改的姓,他的家族在加斯科尼仍叫德·特鲁瓦维尔。他刚出来闯荡时,也确实同达达尼安一样,即身无分文,仅有胆量、机智和聪慧。然而,有了这种资本,最贫穷的加斯科尼小贵族有望从父辈那里得到的遗产,往往超过佩里戈尔或贝里地区最富有的贵族的实际收益。他那异乎寻常的勇武、更加异乎寻常的运气,在动刀动剑如下冰雹一般的年代,使他平步青云,一跃四级,登上人称“朝廷恩宠”的那架难上的梯子的顶端。

他是国王的朋友,而众所周知,国王十分怀念其父王亨利四世。当年在对天主教同盟的战争中,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父亲,就忠心耿耿地为亨利四世效力。亨利四世要酬谢效力之人,却没有现金。这个贝亚恩人终生都缺少钱这东西,于是他就用他的唯一无须借用之物,也就是说用精神来奖励,不断地偿还债务。就在拿下巴黎之后,他特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父亲用金狮子形象做族徽:狮子行走在直纹的红底色上,题名为fide1is et fortis。就荣誉而言,这确实王恩浩荡,但是从实惠来说,就微不足道了。因此,伟大的亨利王的这位杰出伙伴去世时,仅仅给儿子留下他的剑和族徽的题名。也正是仰仗这两件遗赠以及毫无污点的姓氏,德·特雷维尔先生才被年轻的王子收到麾下,用剑效力,并十分忠于族徽的题名,以至路易十三这个王国的斗剑高手,一遇朋友要进行决斗,就劝那位朋友请助手的时候首先请他,其次请特雷维尔,甚至建议先请特雷维尔。

可见,路易十三确实喜爱特雷维尔。当然,国王的喜爱是出于利己的喜爱,但仍不失为一种喜爱。只因在动乱的年代,谁不力图网罗特雷维尔这样铁打的好汉。许多人都可以把他那题名的第二部分——“坚强”当作座右铭,但是在贵族中,能以题名的第一部分“忠诚”自谓的,可就屈指可数了。特雷维尔就是“屈指可数”中的一个。他这种人十分难得,具有家犬一样听命于主人的聪明、盲目的勇猛、眼疾手快——

那种眼力专门能看出国王对谁不满,那种铁手也专门打击那种讨厌的人,诸如贝姆、莫尔维尔、波特罗·德·梅雷、维特里之流。只是迄今为止,他没有机会而已。然而,他总在伺机而动,决心不放过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正因为如此,路易十三才任命特雷维尔当他的火枪卫队长。那些火枪手对路易十三的忠诚,确切地说是狂热的崇拜,不亚于近侍传令官之崇拜亨利三世,苏格兰卫士之崇拜路易十一。

在这方面,红衣主教也不甘落后。法兰西的这位第二号,甚至第一号“国王”,看到路易十三身边有这样一支精锐卫队,也要建立自己的卫队。于是,他效法路易十三,有了自己的一队火枪手。当时有目共睹,这两个掌握国家大权的对手,在法国各个省,甚至在各国,挑选剑术高超的名手。因此,黎塞留和路易十三晚上下棋的时候,还竞相夸赞自己的侍卫如何勇猛,炫耀亲随的服饰和勇力。他们一边公开反对决斗和斗殴,一边又纵容手下人动手,听说自己的人输了或者赢了,着实感到伤心或者欣喜若狂。这种情况,至少在一个人的《回忆录》中是这样讲的。他就常参加搏斗,输了几次,而赢的次数则多得多。

特雷维尔早已抓住主子的弱点,就凭这种机灵劲儿,他能够在没有留下十分忠于友谊的名声的国王身边,长期不断地得到宠信。他还一脸嘲讽的神气,让他的火枪手在红衣主教阿尔芒·杜普莱西面前耀武扬威,气得法座的花白胡子都竖了起来。特雷维尔透彻地领悟了那个时期的战争,知道军人不靠敌人养活时,就得靠同胞供养。因此,他的士兵组成了魔鬼军,无法无天,只服从他,不买其他任何人的账。

国王的火枪卫士,确切地说,德·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卫士,一个个衣冠不整,总是醉醺醺的,身上还挂着破皮的伤痕。酒馆、散步场地、游乐场所,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捋起小胡子,大嚷大叫,弄得佩剑劈啪作响,遇见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就故意冲撞。在大街上,他们动不动就拔出剑来,满嘴调笑和戏谑。有时他们中也有人被杀,但是他们确信发生这种情况时,会有人哀悼并为之报仇。大多情况还是他们杀了别人,这时他们同样确信德·特雷维尔先生会去要人,绝不会让他们在监牢里发霉。正因为如此,这些人崇拜他,颂扬他,把赞美的话都说尽了。他们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在他面前却战战兢兢,仿佛老师面前的小学童,听他随便说句话就将之奉为圣旨,受到他一点点指责,就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去洗刷。

德·特雷维尔先生惯用这支强大的力量,首先为国王及其友人效命,其次为他本人和他的友人所用。然而,那个时期留下来的许多回忆录,没有一部讲述这位权贵受过什么指责,连仇敌的指责也没有,按说他在文人和军人中间,仇敌都同样不少。可以这样说吧,哪里也没有见到记载,指责这位权贵利用部下营私敛财。他善搞阴谋,具有罕见的天分,堪与最高明的阴谋家媲美,但他仍不失为正人君子。此外,尽管激战会让人扭伤腰,艰苦操练会把人弄得疲惫不堪,他还是照样成为那个时期出入内室沙龙的一个最风流的人物、一个最优雅的公子哥儿、一个最为能言善辩的角色。人们谈论特雷维尔的春风得意,就像二十年前巴松皮埃尔惹人议论那样,这种说法可是相当有分量的。可见,这位火枪卫队长受人赞赏、畏惧和爱戴,这就构成了人生造化的顶峰。

路易十四光芒四射,吸纳了他的朝廷里的所有小星辰。他的父亲则是颗pluribus impar太阳:让他的每个宠信都自己发光,让每个朝臣都展现其个人价值。当时在巴黎,除了国王和红衣主教这两颗大太阳升起,还有二百来颗颇受关注的星辰升起。在这二百颗升起的星辰中,特雷维尔是最受趋奉的一颗。

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位于老鸽棚街,夏天从六点起,冬天从八点起,庭院简直成了一座兵营。大批火枪手仿佛轮流替换,在庭院里总保持五六十名的可观数目。他们全副武装,走来走去,准备应付一切情况。几座宽大的阶梯所占的地基,在今天足够建一整座房舍了。沿着一条楼梯上上下下的,尽是跑来请求照顾的巴黎人、渴望受录用的外省士绅,以及身穿各种号服,为主人给德·特雷维尔先生送信的仆人。在候客厅排列成一圈的长凳上,坐着入选的人,即准备受召见的人。厅里嗡嗡的话语声,从早到晚也不间断。德·特雷维尔先生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接见拜访者,听人申诉或者发布命令。他只要站到窗口,就能像国王站在卢浮宫阳台上那样,检阅他的人马和装备。

达达尼安来求见这天,庭院里聚集的人多极了,尤其在一个外省来的青年看来更是如此。不错,这个外省青年是个加斯科尼人,而在那个时期,达达尼安的同乡都有绝不会轻易让人吓退的名声。他一跨进铆着方头长钉的厚重大门,就落入一大群军人之间,他们佩着剑,在庭院里交错行走,彼此打招呼,相互争吵和打闹。要想穿过这一片波涛漩涡,非得是军官、显贵或者漂亮的女人。

因此,我们的年轻人正是在这乱哄哄的拥挤的人群中往前走,他的心不禁怦怦直跳。他让自己的长剑紧紧贴在瘦腿上,一只手捏着他的毡帽檐儿,脸上似笑非笑,正是外省人硬装沉得住气的尴尬神态。他穿过一群人后,呼吸就轻松多了。但是他明白,别人都纷纷回头瞧他。迄今为止,达达尼安自我感觉一直良好,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可笑。

因为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这群属下中,他完全是个陌生人,又是头一次在这里出现,所以就有人来问他有何贵干。达达尼安十分谦恭地报了自家姓名,特别强调了同乡人的身份,请求前来问他的这位跟班去通报一声,请德·特雷维尔先生接见他。跟班以保护者的口气,答应立即传达他的请求。

刚开始达达尼安十分惊讶,现在他稍微返过神儿来,便可以从容地研究一下那些人的服饰和相貌了。

在最活跃的一圈人中间,有一个身材魁伟的火枪手,他神态高傲,服饰怪异,成为大家注意的对象。此刻,他没有穿统一的军装,而在这自由较少,但是独立性较大的时期,不见得非穿军装不可。他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紧身衣,略微有点褪色与磨损;身上挎着一条金线绣花的肩带,非常华丽,如太阳照在水面上那样波光粼粼;肩上还披着一件深红色的天鹅绒长斗篷,显得十分潇洒,仅仅露出胸前金光闪闪的佩带,以及挂在下面的一把极长的剑。

这名火枪手刚刚下岗回来,抱怨自己伤了风,还不时佯装咳嗽两声。因此,他对周围的人说,他不得不披上斗篷。他扬着头说话,同时神气活现地捻着小胡子。大家都热情地赞美他的绣花佩带,最起劲的要算达达尼安了。“有什么办法呢,”这名火枪手说道,“现在又兴这个了。我也知道,这太奢靡了,可这时髦呀。再说了,家里给的钱,总得花在什么上面。”“喂!波尔托斯!”在场的一个人高声说,“你也别编故事让我们相信这佩带是你的父亲解囊买的了。肯定是上星期天,我在圣奥诺雷门附近碰见你时,和你一起的那位戴面纱的夫人送给你的。”“不对,我以人格和贵族的名誉担保,这的确是我自己买的,花的是我自己的钱。”刚刚被人称呼为波尔托斯的人回答。“不错,”另一名火枪手说道,“跟我买这个新钱袋一样,花的是我那情妇放在我的旧钱袋里的钱。”“我讲的是真话,”波尔托斯说道,“有证据,我付了十二皮斯托尔。”

尽管还有疑虑,赞叹声却倍增了。“对不对呀,阿拉密斯?”波尔托斯回身对另一名火枪手说道。

另一名被称为阿拉密斯的火枪手,同这个问话者形成鲜明的对照:那是个三十二三岁的青年,面孔甜甜的很天真,黑色的眼睛十分温存,脸色红润,像秋天的桃子那样毛茸茸的;他那浅浅的髭须在唇上描出笔直的线条;他的双手不敢放下,唯恐暴起青筋,但不时抬手捏捏耳垂,好让耳朵保持透明的肉红色。平时他话很少,说起话来慢悠悠的,频频点头向人致意,笑不出声,只是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显然牙齿同他身体的其余部位一样,受到他的精心护理。他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朋友的询问。

这种首肯,似乎打消了关于佩带的所有疑问。于是,大家又接着赞赏,但是不再议论了,思路急速一拐弯,就突然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听说白金汉先生在法国呢。”阿拉密斯狡狯地笑道,他这话表面极为简单,可是一笑就大有文章了。“阿拉密斯,我的朋友,这回您可错了,”波尔托斯接口说道,“您讲俏皮话成癖,往往做得过火;假如让德·特雷维尔先生听见了,您这样就很不恰当了。”“您要来教训我,波尔托斯!”阿拉密斯嚷道,那温柔的眼神仿佛闪过一道光芒。“德·特雷维尔先生等候达达尼安先生。”跟班打开办公室的门,打断他们的争吵。

宣布召见时,办公室的门一直开着,人人都噤声了。在这种肃静中,加斯科尼青年穿过候客厅的一段距离,走进火枪卫队长的办公室,心里十分庆幸及时摆脱了这种奇特争吵的终场。

第三章 谒见

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时情绪极糟,不过,他见年轻人一躬到地,便以礼相还,接受年轻人对他的恭维时还面露微笑。听到年轻人的贝亚恩口音,他便同时回想起他的青年时代和故乡。这种双重的回忆,能让任何年龄的人绽开笑容。可是,他几乎随即朝候客厅走去,同时朝达达尼安打了个手势,仿佛请年轻人允许他先了结别人的事儿,再开始他们的谈话。他连叫三声,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因而从命令到愤怒,所有语调都表达出来了:“阿多斯!波尔托斯!阿拉密斯!”

有两名火枪手我们已经认识了,他们听见三个名字的后两个,立刻应声,离开和他们在一起的伙伴,走向办公室。进去之后,门就又关上了。他们的举止神态,虽不能说完全泰然自若,却也无拘无束,显得既充满自尊,又乐于服从,这激发了达达尼安的赞叹:在他看来,他们已是半人半神,而他们的头领,就是奥林匹斯山上掌握霹雳的天神朱庇特。

两名火枪手一进来,房门随即又关上了。候客厅重又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而刚才那几声呼唤,无疑又给谈话增添了新内容。德·特雷维尔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从办公室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走了三四趟,每次都打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面前经过,而他们默不作声,身体直挺挺的,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

最后,他在二人对面戛然止步,用恼怒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他们。“你们知道国王对我说了什么吗?”他嚷道,“没多久,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先生们,你们知道吗?”“不知道,”两名火枪手沉吟一下,这才回答道,“不,先生,我们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您能赏脸告诉我们。”阿拉密斯又补充一句,语气十分有礼,还极为优雅地鞠了一躬。“他对我说,今后要在红衣主教的卫士中间挑选他的火枪手!”“在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中间挑选!这是何故?”波尔托斯急切地问道。“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他的酒差劲,需要掺些好酒提提味儿。”

两名火枪手的脸刷地红到耳根。达达尼安也无地自容,真想钻进百米深的地下。“是啊,是啊,”德·特雷维尔越说越激动,“陛下说的有理,我也可以用名誉担保,火枪手在朝廷上很不争气。昨天,红衣主教先生在跟国王下棋的时候,说话时那种慰藉人的口气,让我讨厌极了。他说前天,那些该死的火枪手,那些魔头,他这么称呼时加重了讥讽的语气,越发令我讨厌。他还用山猫似的眼睛注视着我,又补充说:那些硬充好汉的家伙,深更半夜,还泡在费鲁街的一家酒馆里,而他的一支卫士巡逻队不得不逮捕那些捣蛋分子——当时我以为,他真要冲我嘿嘿冷笑了。活见鬼!你们总该了解点情况!逮捕火枪手!你们就在其中。不要狡辩,有人认出你们了,红衣主教还点了你们的名字。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对,是我的过错,人是我挑选的。就说您吧,阿拉密斯,您穿上道袍多么合适。真见鬼,为什么向我讨这身火枪手军装呢?再说您吧,波尔托斯,您这金丝佩带多漂亮,难道挂的是一把木剑吗?还有阿多斯,怎么不见阿多斯,他去哪儿了?”“先生,”阿拉密斯愁眉苦脸地答道,“他病了,病得很重。”“您说什么,病了,病得很重?得了什么病?”“怕是生了天花,先生,”波尔托斯回答,他也想插一言,“情况相当糟糕,他那张脸十有八九要破相。”“生了天花!波尔托斯,您又来给我编美妙的故事!……他那年龄,还生天花?……不可能!……他一定是受了伤,也许被杀了。”

哼!事先让我知道就好了!……他奶奶的!火枪手先生们,跑到那种坏地方,在大街上斗嘴,在十字街头耍剑,这些我都不允许。总之,我不愿意让我的人落人话柄,给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嘲笑。他们可都是勇士,又安稳又机灵,从来不会落到遭人逮捕的地步,况且,他们也决不会束手就擒!——这一点我敢肯定……他们宁可死守,也不肯后退一步……什么开溜、逃命、抱头鼠窜,这种行为,只有国王的火枪队卫士干得出来!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气得浑身发抖。听话听音,他们感觉出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样讲,正是基于对他们的深厚的爱,否则他们早就扑上去把他掐死了。他们在地毯上连连跺脚,把嘴唇都咬出血来,手也死死地握住剑柄。前面说过,外边的人听见了喊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三人的名字,从声调听出德·特雷维尔先生怒不可遏。十来个好奇的人,耳朵贴在房门的挂毯上,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斥骂的话,并且陆续传给候客厅的所有人。一会儿工夫,从办公室的房门一直到临街大门,整座公馆都沸反盈天了。“哼!国王的火枪手,就任凭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抓起来。”德·特雷维先生接着说道,他从内心深处,跟自己的部下同样恼怒,但是他故意一板一眼,拖长声调,好让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匕首,刺进听者的胸口。“哼!法座的六名卫士,逮捕了陛下的六名火枪手!活见鬼!我已经想好了,这就去卢浮宫,辞掉国王火枪卫队队长的职务,请求去红衣主教的卫队当个副队长。哼!假如遭到拒绝,我就干脆去当神父。”

听他这么说,门外议论的人就炸开了锅,各处都听得见谩骂和诅咒:什么见鬼去!他妈的!让那些魔鬼全死光!这些声音在空中交织起来。达达尼安恨不能躲进一道帷幔的后面,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去。“听我说!队长,”波尔托斯心头火起,说道,“我们确实六个对六个,但是他们偷袭了。不待我们拔出剑来,我们的两个弟兄就已经倒下死了。阿多斯受了重伤,也顶不了什么事儿了。阿多斯,您是了解的,队长,他真是好样的!有两次他撑着要起来,可是又倒下去了。然而,我们并没有投降,没有!是他们硬把我们带走的。半路我们还逃脱了。至于阿多斯,我们原以为他死了,就让他安静地躺在战场上,认为没有必要把他抬走。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真见鬼,队长!谁也不能百战百胜。伟大的庞培也有在法萨罗战役中的败绩;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我听人讲过,也不比别人差,然而在帕维亚战役中,他却吃了败仗。”“我荣幸地向您禀报,我杀了他们一个人,而且用他自己的剑,”阿拉密斯说道,“因为我的剑,头一下招架就折断了。……杀死的还是捅死的,先生,随您怎么高兴就怎么说吧。”“这情况我不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说道,口气稍微缓和了些,“看来,红衣主教先生夸大其词了。”“对了,求求您了,先生,”阿拉密斯继续说道,他见队长情绪平静下来,就大着胆子提出一个请求,“求求您了,先生,不要说阿多斯受了伤,传到国王的耳中,阿多斯会伤透心的。况且他的伤势很严重,剑从肩膀一直刺进胸部,只怕是……”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被撩了起来,流苏下面露出一张惨白的、高贵而英俊的面孔。“阿多斯!”两名火枪手叫起来。“阿多斯!”德·特雷维尔先生也跟着叫了一声。“您要见我,先生,”阿多斯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他的声音微弱,但是十分平静,“听伙伴们说,您要见我,于是我就赶来,听候您的差遣。喏,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这名火枪手说罢这些话,便脚步稳健地走进办公室。他衣着十分整齐,无可挑剔,跟平常一样紧紧束着腰身。这种勇敢的表现,深深地打动了德·特雷维尔的心,他急忙迎上去。“我正对这两位先生说,”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说道,“我不准我的火枪手无谓地去拿生命冒险,因为,勇敢的人是国王特别看重的,国王也知道,他的火枪队卫士是天下最勇敢的人。您的手,阿多斯。”

不等刚来的人对这种亲热的表示做出反应,德·特雷维尔先生就抓住他的右手,用全力握紧,却没有注意到阿多斯再怎么硬挺,也不禁疼得哆嗦了一下,他的脸色不可思议地越发苍白了。

房门一直半开着。阿多斯受伤的消息虽然保密,但是已无人不晓了,因而他一到来便引起了轰动。听了队长这最后几句话,大家都满意地欢呼起来,有两三个人过分冲动,从门帘后探进脑袋来。这是违反规矩的行为,德·特雷维尔先生当然要严厉申斥了。可是他突然感到,阿多斯的手在他的手里抽搐起来,一看阿多斯才发现他要昏过去了。与此同时,阿多斯集中全身力气与疼痛搏斗,但终于支撑不住,就跟死了一般倒在地板上。“叫外科大夫!”德·特雷维尔先生喊道,“叫我的,国王的,最好的外科大夫来!外科大夫!要不然,老天爷啊!我的英勇的阿多斯就没命啦!”

德·特雷维尔先生这样一叫喊,大家全拥进办公室,队长也顾不上关门禁入了。人人都围上来,要关心照料伤者,但是他们的热心于事无补。幸好大夫就在公馆里。外科大夫从人群中间挤进来,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阿多斯跟前。他见人太多,乱哄哄的,妨碍治疗,首先提出最紧急的要求,就是将这名火枪手抬到隔壁房间。德·特雷维尔先生立刻打开一扇门,在前面引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抱起他们的伙伴跟上,走在后面的大夫又随手把门关上了。

德·特雷维尔的办公室,这个平时极受敬重的地方,临时变成了候客厅的旁厅。每个人都高谈阔论,敞开嗓门骂骂咧咧,诅咒红衣主教及其卫士全部见鬼去。

过了片刻,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又出来了,外科大夫和德·特雷维尔先生仍留在伤者的身边。

德·特雷维尔先生终于也出来了。伤者恢复了知觉。大夫明确说,这名火枪手的伤势不严重,无须朋友们担心,他现在特别虚弱,仅仅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接着,德·特雷维尔先生打了个手势,屋里的人就全退出去了,只剩下达达尼安——

他丝毫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来谒见的,留在原地未动,表现出加斯科尼人那种特有的倔强性格。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房门重又关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回过身来,就单独面对这个年轻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多少打断了他的思路,因而他就问这个执着的求见者有什么要求。达达尼安报了姓名,于是,现在和过去的事儿,德·特雷维尔先生就一股脑儿地想起来了,也就明白他眼前是什么局面了。“抱歉,”他面带微笑,对达达尼安说道,“抱歉,亲爱的老乡,真的,我把您完全置于脑后了。有什么办法呀!一队之长就是一家之长,只不过责任要比寻常家长大得多。士兵们都是些大孩子,但是我要坚持这一点:国王的旨令,尤其红衣主教先生的旨令,必须执行……”

达达尼安不禁微微一笑。德·特雷维尔先生从这微笑中判断出,他面对的绝不是个傻瓜,于是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十分喜欢令尊大人,但不知我能为他的儿子做点儿什么?有话从速讲,我的时间不由我来支配。”“先生,”达达尼安说道,“我离开塔尔布,来到这里,就是要请您看在您还没有忘记的这种交情的份上,赏给我一套火枪手的军装。然而,两小时以来我在这里所见到的一切,使我明白这一恩典太大,恐怕我根本不配。”“这的确是一种恩典,年轻人,”德·特雷维尔先生答道,“不过,也许它并不像您以为的或者像您嘴上说的这样高不可攀。陛下倒是有过决定,要预防这种情况,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无论谁要当火枪手,都必须事先经过考验:参加几场战役,有几次不凡的举动,或者在条件不如我们的部队服役两年。”

达达尼安颔首领教,没有答言。得知穿上火枪手的军装竟如此难,他的渴望反而剧增了。“不过,”特雷维尔继续说道,同时凝视着这位同乡,敏锐的目光似乎要看透对方的内心,“我说过令尊是我的朋友,看在他的面上,年轻人,我愿意为您做点什么。我们贝亚恩地区的子弟通常并不富有,自我离开家乡之后,这种情况恐怕也没有多大变化。想必您随身带的钱,不大够您维持生活的。”

达达尼安挺直了身子,以高傲的神态表明,他不向任何人乞求施舍。“很好,年轻人,很好。”特雷维尔接着说道,“这种态度我了解,当年我来巴黎的时候,兜里只装着四埃居,但是有谁说我买不起卢浮宫,我就会跟他决斗。”

达达尼安的腰杆儿越发挺直了:多亏他卖了马,这使他在闯荡生涯之初的本钱,比当年的德·特雷维尔先生还多出四埃居。“我是说啊,您的钱,不管数目多大,也必须省着花。而且,您作为一个世家子弟,还必须相应地提高各种素养。今天我就给皇家学院院长写封信,明天他会接纳您,免除一切费用。这点儿小意思您不要拒绝。那些出身很高贵、极其富有的世家子弟,有时还求而不得呢。您要学好骑术、剑术和舞蹈。在那里您能结识一些有用的人,您也可以不时地来一趟,和我谈谈您的情况,看看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达达尼安虽然一点也不通朝官的做派,但也看出了这次接待的冷淡态度。“唉!先生,”他说道,“今天我算明白了,家父让我带着推荐信给您,看来是多么必不可少啊!”“我的确感到奇怪,”德·特雷维尔先生答道,“您离家出远门,却没带这样的‘盘缠’,这可是我们贝亚恩人唯一的依托。”“我本来带着的,先生,而且谢天谢地,信写得完全得体,”达达尼安高声说道,“不料有人心怀叵测,将信给偷走了。”

接着,他就把在默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那个陌生贵绅的形貌,从头至尾讲得有声有色,真实可信,德·特雷维尔先生都听得入了迷。“这事儿可就怪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若有所思,说道,“看来,您高声提起过我的名字啦?”“是的,先生,毫无疑问,我犯了这种失慎的过错。有什么办法,像您这样一个人的名字,应当成为我行路的护身符。您想想看,我是不是应该常用它来保护自己呀!”

当时盛行恭维,德·特雷维尔先生喜欢别人“烧香”,这跟国王或红衣主教一样。因此,他不禁微微一笑,显然挺满意。但是笑容旋即消失,他又把自己的思路拉回到默恩事件。“告诉我,”他又说道,“那个贵绅,脸上是不是有一道轻疤?”“对,好像是一颗子弹擦伤的。”“他是不是仪表堂堂?”“对。”“高个头儿?”“对。”“脸色苍白,棕褐色头发?”“对,对,正是。先生,您怎么会认识那个人呢?哼!等我哪天找见他,我向您发誓,我一定要找见他,哪怕是找到地狱去……”“他在等候一位女子?”特雷维尔继续问道。“同他等候的女人至少谈了一会儿话,他才走。”“他们谈话的内容,您不知道吗?”“他交给那女人一个匣子,对她说里面装着他的指示,叮嘱她到伦敦之后再打开。”“那女人是英国人吗?”“他叫那女人米莱狄。”“是他!”特雷维尔喃喃说道,“是他!我还以为他在布鲁塞尔呢!”“唔!先生,”达达尼安高声说道,“您若是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请告诉我他是谁,是从哪儿来的,那我就再也不求您什么了,甚至不提请您让我进火枪卫队的事儿了,因为,我首先得报仇。”“千万不要这么干,年轻人,”特雷维尔高声说道,“如果您看见他从街道的一侧走过来,那您就走另一侧。您不要去碰那样一块岩石:您会像只玻璃杯一样被碰得粉碎。”“这我不管,只要让我找见他……”达达尼安说道。“眼下嘛,”特雷维尔又说道,“如果要我给您一个忠告,那还是不要去找他。”

特雷维尔猛然起了疑心,就止住了话头。年轻人说在旅途上,那人偷了他父亲的信件,这事听起来不大真实。他这么叫嚷着,表明对那人有深仇大恨,这其中隐藏着什么险恶用心呢?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是法座派来的呢?是不是法座派来给他设下什么陷阱的呢?这个自称是达达尼安的人,是不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探,红衣教主想把他安插到他的府上,布置在他的身边,骗取他的信任之后,再一下子毁掉他,这种事可屡见不鲜啊!他第二次凝视着达达尼安,比头一次盯得更紧,看到年轻人有几分狡黠的机灵相和佯装的谦卑,他总难放下心来。“不错,他是加斯科尼人,”他心中暗道,“但是,他能为我所用,也能为红衣主教所用,还是得考验考验他。”“朋友,”他缓缓地说道,“您真的是我的老朋友的儿子,因为我相信遗失信件的事是真的,我希望,为了弥补您在我起初的接待中看出的几分冷淡,我希望向您泄露我们的政治秘密。国王和红衣主教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的争执是表面的,只为哄骗那些傻瓜。我认为我的一个同乡,一名英俊的骑士,一个前途无量的勇敢青年,绝不会被这些假象所蒙蔽,绝不会像傻瓜一样上当受骗,步许多受愚弄的傻瓜的后尘。您要确信,我忠于这两位万能之主,我的任何重大的举措,都旨在为国王和红衣主教先生效劳,须知红衣主教先生是法兰西所产生的一个最卓越的天才。现在,年轻人,您就要以此为准绳,调整您的行为。假如由于家庭或者朋友的关系,甚至出于本能,您对红衣主教先生怀有某种敌意,正如我们所见的在贵族身上表现出来的那样,那么您就向我告辞,我们就此分手。在许多方面,我还可以给您帮助,但是不能把您留在我身边。不管怎样,但愿我的坦率能让您成为我的朋友,因为迄今为止,您是唯一的我坦白相告的年轻人。”

特雷维尔心中却暗道:“如果这只小狐狸是红衣主教派来的,那么红衣主教知道我恨他到了极点,就一定要告诉他的这个密探,讨好我的办法莫过于诋毁他。因此,这个狡猾的家伙虽然听了我的声明,还是会肯定地回答我说他十分痛恨法座。”

事实完全出乎特雷维尔所料,达达尼安直截了当地回答:“先生,我来到巴黎,也抱着完全相同的意图。家父就叮嘱过,除了国王、红衣主教先生和您本人,要我不买任何人的账,他认为你们是法国首屈一指的人物。”

我们发现,达达尼安的父亲本来说的是两个人,达达尼安临时增添了德·特雷维尔先生。不过他觉得,这样做绝不会坏事。“因此,我极为崇敬红衣主教先生,”他继续说道,“也极为尊重他的所作所为。如果像您说的这样,您对我坦诚相告,先生,那就是我的福分,因为,您让我荣幸地看到这种相同的好恶。不过,假如您对我还有疑虑,况且这也十分自然,我就会感到讲了真话会毁了自己。然而,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您照样还会瞧得起我的,这是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一点。”

德·特雷维尔先生惊讶到了极点。多么透彻,又多么坦诚!这引起他的赞叹,却还不能完全消除他的怀疑:这个年轻人越是比其他年轻人强,他越是害怕自己看走了眼。然而,他还是紧紧握住达达尼安的手,对他说道:“您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但是眼下,我只能做刚才向您提出来的事情。我这公馆的大门永远对您开放,您能随时来见我,因此可以抓住各种机会。今后您也许会如愿以偿,得到您渴望获取的东西。”“换句话说,先生,”达达尼安接口说道,“您是等我有了资格之后。好吧,请放心,”他以加斯科尼人的那种亳无拘束的口气,补充一句,“您不会等多久的。”

他要施礼告退,仿佛此后,其余的全是他个人的事了。“稍等一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叫住他,“我答应过您,给学院院长写封信。我的年轻绅士,您是不是自尊心太强,不肯接受呢?”“不是的,先生,”达达尼安回答,“我向您保证,这封信不会出现上封信那种情况。我向您发誓,我会很好地保存它,一定把它交到收信人手中。谁要企图从我手中夺走它,那就让他遭殃!”

听了这种大话,德·特雷维尔先生微微一笑。二人站在窗口交谈,这时他离开年轻的同乡,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开始写他许诺的推荐信。这段时间达达尼安无事可做,就一边用手指敲打玻璃窗,奏出《进行曲》的节拍,一边望着窗外,看那些火枪手陆续离去,直至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德·特雷维尔先生写完信,盖上封印,站起身走过去,准备把它交给年轻人。不料,就在达达尼安伸手接信的当儿,德·特雷维尔看见受他保护的人猛然一跳,气得满脸通红,嘴里嚷着跑出办公室:“嘿!他妈的!这回他跑不掉啦!”“谁呀?”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是他,偷我信的那个窃贼!”达达尼安回答,“哼!臭无赖!”

他已经跑没影儿了。“发什么疯!”德·特雷维尔咕哝道,“还别说,”他又补充一句,“他见事情败露,也许这是他的脱身妙计。”

第四章 阿多斯的肩膀、波尔托斯的佩带以及阿拉密斯的手帕

达达尼安怒气冲冲,纵身跃了三步,就穿过候客厅,冲到楼梯,想一跳四级冲下去,跑得太急收不住,一头撞到一名火枪手的肩膀。那人刚巧从德·特雷维尔先生房间的旁门出来,挨了撞叫了一声,确切地讲是惨叫一声。“请原谅,”达达尼安说着,又要继续往前跑,“请原谅,我有急事。”

他刚跑下一级,肩带就被一只铁手抓住,只好停下。“您有急事!”那名火枪手脸色像裹尸布一般惨白,高声说道,“有这个借口就可以撞我吗?说一声‘请原谅’就够了吗?还不够,我的年轻人,请相信我。只因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对我们讲话粗暴一点儿,您就以为别人也可以像他那样对待我们?别做梦了,伙计,您啊,您不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真的,”达达尼安辩解说,他认出是阿多斯,而阿多斯由大夫包扎之后,就要返回住所,“真的,我不是有意的,我说过‘请原谅’,这我也就觉得够了。然而,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这一次也许是多余的,我以名誉担保,我有急事,事情很急。放开我吧,求求您了,让我去办事儿。”“先生,”阿多斯放开他,说道,“您不讲礼貌,看得出您是从远地方来的。”

达达尼安已经冲下去三四级,但是听见阿多斯这样讲,他又戛然停下。“真见鬼,先生!”他说道,“不管我从多远的地方来,告诉您吧,还轮不到您来给我上礼貌课。”“也许吧。”阿多斯应道。“哼!我若不是这么急,”达达尼安高声说道,“若不是去追赶一个人……”“急着追赶人的先生,您不用追赶就能找见我,这话您明白吗?”“请问,在什么地方?”“在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附近。”“几点钟?”“正午时分。”“正午时分,很好,我必到场。”“尽量别让我等候,到了十二点一刻,我可要追赶着将您的双耳割下了。”“好吧!”达达尼安冲他嚷道,“十二点差十分人就到。”

他就像被魔鬼附体,又跑了起来,希望还能追上那个迈着方步不会走远的陌生人。

不料在临街的门口,波尔托斯正同一名站岗的士兵谈话,二人之间恰好有一人宽的空当儿。达达尼安认为这个空当儿能容他通过,就一直朝前冲,要像一支箭似地穿过去。可是,达达尼安没有考虑到风,他正要穿过去,却一头扎进被风吹起的波尔托斯的长斗篷里。毫无疑问,波尔托斯不肯脱下着装中的这个重要部分自有其道理,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用力往里拉着斗篷大襟。经他这样固执地硬拉,斗篷襟往里一卷,也就把达达尼安卷进天鹅绒大襟里了。

达达尼安听见火枪手在咒骂。他在斗篷里两眼一抹黑,在皱褶中摸索着路子想钻出来,又特别害怕弄脏了我们见识过的崭新、华丽的佩带。继而,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鼻子正贴在波尔托斯的肩膀之间,也就是说,恰好贴在那条佩带上。

唉!世间大部分事物,都徒有其表,这条佩带也不例外:它的前面是金丝线的,后面则是水牛皮的。波尔托斯实在是个爱炫耀的人,金丝佩带买不起一整条,至少也弄它半条。

现在大家该明白了,伤风感冒为何必不可少,斗篷为何非穿不可。“真邪门!”波尔托斯边叫嚷边使出浑身力量,要摆脱在他背后乱窜的达达尼安,“您耍什么疯,钻到人家背后来啦!”“请原谅,”达达尼安从这巨人的肩下钻出来,说道,“不过我有急事儿,我正追赶一个人,而且……”“您这么跑去追人,难道没长眼睛?”波尔托斯问道。“不对,”达达尼安也恼了,答道,“我正是长了这双眼睛,才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不管波尔托斯听懂还是没听懂,反正他控制不住,心头火起。“先生,”他说道,“我先警告您,您这样冲撞火枪手,是成心找不自在。”“找不自在,先生!”达达尼安说道,“这话够厉害的。”“对一个习惯于面对敌人的人,这话正合适。”“哎!当然啦!我知道您不会转身背对您的敌人。”

年轻人讲了这句俏皮话,非常得意,放声大笑着走开了。

波尔托斯气得嘴冒白沫儿,他往前一动,要扑向达达尼安。“以后的吧,以后的吧,”达达尼安朝他喊道,“等您不再披这件斗篷的时候。”“那就一点钟吧,在卢森堡宫后面。”“很好,一点钟。”

达达尼安答应一声,就拐到另一条街上。

可是,无论是他刚跑过的那条街,还是现在这条一览无余的街,他都没有见到人。那个陌生人走得再慢,也该走得相当远了,没准儿走进了哪所房子。达达尼安逢人便打听,沿着下坡街道一直走到渡口,再上坡沿塞纳街和红十字街走去,还是没有,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不过,他这次奔波还是有益的:他虽然跑得满头大汗,心却冷静下来了。

于是,他开始思考刚才发生的几件事,一下子发生这么多不利的事情,才十一点钟,这个上午,他就已经失去了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好感——人家肯定认为,他贸然离去颇为失礼。

此外,他还惹来两场非同儿戏的决斗。那两个对手,每个人都能杀掉三个达达尼安。总之,那是两名火枪手,是他十分敬重的人,是他心目中强过其他人的两个人。

预想结果会很惨,命肯定要丧在阿多斯手中。这个年轻人不大在乎波尔托斯,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希望总是在人心里直到最后才会破灭。因而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经过两次决斗,自己仍能活下来,尽管会受伤,而且伤得很重。

在幸免一死的情况下,他将做如下的自责:“我多没头脑,多么愚蠢啊!那个勇敢而不幸的阿多斯,恰好肩膀受伤,而我像头公羊,偏偏一头撞到他有伤的肩上。我一定把他撞得疼痛难忍,唯一令我奇怪的是,他没有当即杀了我——他有权力这么做。至于波尔托斯,哈!至于波尔托斯,老实说,就更滑稽可笑了。”

年轻人憋不住笑起来,不过同时也环顾四周,别伤害哪个过路人:他独自这样笑,在他人眼里是亳无来由的。“至于波尔托斯,就更滑稽可笑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个笨拙的冒失鬼。不说声小心点儿就扑向大家!这哪儿成!怎么能钻进人家的斗篷里,去看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呢!假如我不向他提那该死的佩带,他就会原谅我,肯定会原谅我的。不错,他没有明说,对,说得十分巧妙!唉!我真是个该死的加斯科尼人,掉进热锅还讲俏皮话!好了,达达尼安,我的朋友,”他继续自说自话,并且尽量客客气气地对待自己,“假如你大难不死,虽然这不大可能,假如你大难不死,将来为人处世,一定要处处讲礼貌。从今往后,必须让人佩服你,必须让人把你当作榜样。对人要和蔼可亲、彬彬有礼,这不等于示弱。瞧瞧人家阿拉密斯吧,他就是和气的典范、文雅的化身。怎么样!难道有人想说阿拉密斯是懦夫吗?没有,肯定没有。从今往后,我要处处以他为表率。嘿!那不正是他吗。”

达达尼安边走边自言自语,还有几步远就到戴吉荣府,只见阿拉密斯在府邸门前,正同国王的三名侍卫谈笑风生。阿拉密斯也瞧见了达达尼安,但是他绝没有忘记今天早晨,德·特雷维尔先生正是当着这个年轻人的面,大发一通雷霆。一个火枪手挨训的见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讨他的喜欢。因此,他装作没有看见达达尼安。达达尼安则相反,还一心想着和解,想着如何讲礼貌的计划。他走近前去,面带极其和善的笑容,向四个年轻人深施一礼。阿拉密斯略微点了点头,根本没有还以微笑。而且,四个人也不约而同地中断了谈话。

达达尼安也没有傻到家,看不出自己是多余的人,但是他还不大懂社交的一套礼数:闯到不大熟悉的人中间,掺和人家与他无关的谈话,却不会大大方方地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于是,他心里琢磨,要设法退出,又不显得太笨拙。恰巧这时,他瞧见阿拉密斯失落了一条手帕,还无意中踩在上面,他认为这正是弥补自己唐突的好机会,便弯下腰去,以极优雅的姿势,不管火枪手如何用力踩住不放,也硬把手帕拉出来,交给失主,同时说道:“先生,这条手帕,我想您丢了会心疼的。”

绣花手帕的确很精美,一角还绣有花冠和族徽。阿拉密斯红头涨脸,他不是接过,简直是从加斯科尼人手中一把夺过手帕。“哈!哈!”一名卫士高声说道,“口风特别紧的阿拉密斯,你还敢说你同德·布瓦特拉西夫人关系不好吗?瞧这位可爱的夫人多体贴人,连自己的手帕都借给你啦!”

阿拉密斯瞥了达达尼安一眼,那目光让人一看就明白,对方结了个死敌。继而,他又拿出一副虚情假意的表情:“你们搞错了,先生们,”他说道,“这手帕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先生把它拾起来,竟莫名其妙地交给我,而不是交给你们当中的一位。我说话有证据,喏,我的手帕,就在我的兜里装着呢。”

说着,他就掏出自己的手帕。这条手帕也很精美,高级细麻布的质地,当时颇为昂贵,但是手帕没有绣花,也没有族徽图案,只有物主姓名的缩写字母。

这一下,达达尼安不再吭声了,他已经认识到又出了差错。然而,阿拉密斯的朋友们却不听那一套,其中一人装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对年轻的火枪手说道:“情况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可就不得不从你手中讨回手帕。因为,你也知道,布瓦特拉西是我的一个密友,我不愿看到有人拿他的妻子的物品到处炫耀。”“这种要求你可提得不妥,”阿拉密斯回答,“你讨回手帕,我承认实质上是对的,但方式上我却要予以拒绝。”“其实,”达达尼安怯气怯气地贸然说道,“手帕是不是从阿拉密斯先生兜里掉出来的我也没有看到,只看见他踩在上面,当时就想,手帕既然被踩在他的脚下,就肯定是他的了。”“您搞错了,我亲爱的先生。”阿拉密斯冷淡地应声道,对他的补救并不领情。

接着,他又转身,面向那个自称是布瓦特拉西的朋友的卫士,继续说道:“况且,我亲爱的布瓦特拉西的密友,我想我也是他的朋友,关系不见得不如你同他亲密,因此,严格说来,这条手帕可能从你兜里,也可能从我兜里掉出去的。”“不对,我以人格担保!”禁军卫士嚷道。“你以人格担保,我还以名誉发誓呢。我们两个人,显然有一个说谎了。这样吧,蒙塔朗,我们两全其美,每人各拿半条。”“半条手帕?”“对。”“十全十美,”另外两名卫士都高声说道,“所罗门王的审判。没的说,阿拉密斯,你满脑子都是鬼点子!”

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可以想象得出,此事也不会再有下文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不再聊了。亲热地握手之后,三名卫士和阿拉密斯就各干各的事去了。“跟这位雅士和解的时机到了。”达达尼安心中暗道。在这场谈话的后半段时间,他避开点儿一直站在旁边。阿拉密斯再也没有注意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达达尼安凑上前去,就抱着这种良好的愿望。“先生,”他对阿拉密斯说,“但愿您能原谅我。”“哎!先生,”阿拉密斯接口说道,“请允许我向您指出,您在今天这种场合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位绅士所应有的表现。”“什么,先生!”达达尼安提高嗓门儿,“您推测……”“我推测,先生,您不是个傻瓜。您虽然来自加斯科尼,还是应该完全清楚,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把脚踏在手帕上。真见鬼!巴黎街道绝不是用亚麻布铺成的。”“先生,您不该这样企图侮辱我,”达达尼安说道,他爱争吵的天性又冒头了,超过了他和解的决心,“不错,我是从加斯科尼来的,您既然知道了,就无须我告诉您加斯科尼人的性情很急躁,因此,他们道了一次歉,哪怕是因为干了一件蠢事而道的歉,就确信他们多做了一半该做的事情。”“先生,我对您这么说,绝不是要向您寻衅吵架,”阿拉密斯回答,“谢天谢地!我不是个好斗之人,当火枪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只有在被逼无奈的时候,才肯同人打架,而且总是很厌恶这样做。不过这次,事情很严重,您损害了一位夫人的名誉。”“应当说我们损害了她的名誉。”达达尼安高声说道。“您为什么那么笨拙,将手帕还给我呢?”“您为什么那么笨拙,让手帕掉下去呢?”“我说过,再重复一遍,先生,这条手帕不是从我的兜里掉出去的。”“好哇,您说了两次谎,先生,因为我看见它从您的兜里掉出来!”“哼!您居然以这种口气说话,加斯科尼人先生!那好,我就教教您如何做人。”“我呢,现在就打发您回去做您的弥撒,神甫先生!请吧,现在就拔出剑来。”“不行,劳驾,我的小帅哥,至少不能在此处。您没瞧见吗,对面就是戴吉荣府,府内尽是红衣主教的人!没准儿您是法座派来要我的脑袋的吧?说来可笑,这颗脑袋,我还挺珍惜,觉得它配我这副肩膀相当合适。因此,我要杀了您。放心好了,我要选个隐蔽的地方,悄悄地要您的命。在那儿,您就不能向任何人炫耀您是如何死的了。”“好吧。不过,您也别太自信了。带上您的手帕,不管是不是您的,也许您用得着。”“先生是加斯科尼人?”阿拉密斯问道。“是的,先生不会为谨慎起见推迟一次约会吧?”“谨慎,先生,对于火枪手而言是一种相当无用的美德,这我知道,但是对于教会的人,则是必不可少的。我不过暂时当当火枪手而已,所以仍须谨慎。两点钟,我荣幸地在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恭候。在那里,我再为您指定合适的地点。”

两个年轻人相互施礼告别。阿拉密斯又沿上坡通往卢森堡宫的街道走去。达达尼安看看时候不早了,便前往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一路边走边想:“毫无疑问,我难逃此劫。然而,我如果被杀死,至少也是被一名火枪手杀死的。”

第五章 国王的火枪手与红衣主教的卫士

达达尼安在巴黎一个人也不认识,他去与阿多斯约会的地点,也就没有带助手,而是决定接受对方挑选的助手。况且,他的意图也很明确,要以各种适当的方式向那位英勇的火枪手表示歉意,但并不示弱。他所担心的是,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同一个虚弱的伤者决斗,结果都是不利的:输了会使对手得到双倍喝彩,赢了则要被人指责狡诈和投机取巧。

此外,对达达尼安这个出来闯荡世界的人,要么我们没有把他的性格描绘好,要么读者已经看出他绝非凡夫俗子。因此,他一面叨叨咕咕说自己必死无疑,一面又不甘心,唯恐自己这么轻易死掉,就落得一个不大勇敢又不知克制的名声了。他考虑了要与他决斗的那几个人的不同性格之后,开始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希望能靠诚恳的道歉赢得阿多斯的友谊,只因为他非常喜欢阿多斯高贵的气派和凝重的神态。佩带的意外事件能让波尔托斯害怕他,这使得他很得意。如果在决斗中不被杀死,他就可以向所有人讲述这件事,巧妙地利用这件事让波尔托斯成为笑柄。最后,至于那个阴险狡猾的阿拉密斯,他倒不大害怕。假如能在闯过两关后同阿拉密斯决斗,他就干净利落地把他干掉,至少采取恺撒吩咐部下对付庞培的士兵的办法,专门往脸上刺,永远毁掉阿拉密斯那引以自豪的外貌。

其次,达达尼安的决心还有不可动摇的基础,那是父亲的忠告在他心中奠定的。这些忠告大致是:“除了国王、红衣主教和德·特雷维尔先生,决不买任何人的账。”因此,他简直不是走向,而是飞向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当时人们将其简称赤足修道院——

那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建筑物,毗邻干旱的牧场,算是教士牧场的分支,这里通常是“没有闲工夫的人”的约会地点。

达达尼安终于望见修道院脚下的那一小片荒地,这时阿多斯刚等了五分钟,正午的钟声正在敲响。可见,他像撒马利亚人的水塔一般守时,就连对决斗最挑剔的人也无话可说。

阿多斯的伤口虽由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医生重新包扎过,但一直疼痛难忍。他坐在一块界石上,等待对手到来,始终保持着安详和庄严的神态。他一看见达达尼安,就站起身,有礼貌地迎上去几步。达达尼安也一样,把帽子拿在手里,让帽子上的羽毛拖到地上,走到对手跟前。“先生,”阿多斯说道,“我让人通知我的两位朋友来给我当助手,可是他们还没有到。他们的迟到让我感到奇怪,因为这不是他们的作风。”“我没有助手,先生,”达达尼安说道,“因为,我昨天刚到巴黎,除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还不认识任何人。家父有幸,多少算得上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朋友。”

阿多斯考虑了一下。“您只认识德·特雷维尔先生?”他问道。“对,先生,我只认识他。”“哦,是这样,”阿多斯半对自己,半对达达尼安,继续说道,“哦,是这样……我若是杀了您,我呀,就该像个吃小孩的怪物啦!”“不见得,先生,”达达尼安应声说道,同时不失自尊地施了一礼,“不见得,因为您身上带伤,行动必定十分不便,还肯赏脸拔剑同我决斗。”“老实说,的确非常不便。还应当说,您撞我那一下,让我疼得要命。不过,我可以用左手。碰到这种情况,我通常这么办。因此,别以为我让您,我两只手都可以使剑:对一个左撇子,对方如无准备,就会觉得很难对付。实在抱歉,这种情况我没有早些告诉您。”“先生,”达达尼安又鞠了一躬,说道,“您真是雅人深致,让我不知如何感谢。”“您这么说真让我惭愧,”阿多斯以贵族的风度回答,“劳驾,我们还是谈谈别的事吧,假如这不拂您的意的话。噢!见鬼!您撞得我好疼!这肩膀火烧火燎。”“如果您允许的话……”达达尼安怯声怯气地说道。“什么事,先生?”“我有一种创伤膏,疗效神奇,是家母给我的,我在自己身上也试用过。”“怎么样?”“怎么样!我有把握,用这种创伤膏,不出三天准能把您的伤治好。三天之后,等您的伤痊愈了,先生,喏!到那时能与您交手,对我而言仍是莫大的荣幸。”

达达尼安这番话讲得很实在,既昭示他的谦恭,又丝毫不损他的勇敢。“真的,先生,”阿多斯说道,“这个建议我很喜欢。这并不是说我就接受了,而是说隔一法里都能感到绅士风度。这便是查理曼大帝时代的骑士的言行。他们是每一位骑士应当效法的榜样。可惜我们所处的已不是伟大皇帝的时代,而是红衣主教先生的时代。三天之后,他们就会知道,我是说,不管怎样严守秘密,他们也会知道我们要决斗,于是前来阻止。咦!怎么着,人还不来,在哪儿闲逛呢?”“如果您有急事儿,先生,”达达尼安说道,语气还像刚才要推迟三天再决斗时那样诚恳,“如果您有急事儿,又高兴立刻将我打发掉,那就请您不必顾虑。”“这又是一句我爱听的话,”阿多斯说着,优雅地向达达尼安点了点头,“讲此话的人绝非无头脑,还肯定是个勇敢的人。先生,我喜爱您这样的性情之人。依我看,假如我们谁也没有杀死谁,今后在您的谈话中,我会得到真正的乐趣。请再等一等那两位先生吧,我有充足的时间,这样做也更合规矩。啊!来了一位,我想是的。”

在伏吉拉尔街的尽头,果然出现波尔托斯高大的身影。“怎么!”达达尼安高声说,“您的头一个见证人就是波尔托斯先生?”“对,您觉得不妥吗?”“不,毫无不妥之处。”“第二位也来了。”

达达尼安顺着阿多斯所指的方向,认出了阿拉密斯。“怎么!”他又高声说,声调比头一次又多了两分惊讶,“您的第二位见证人就是阿拉密斯先生?”“当然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无论在火枪卫队还是在禁军卫士中间,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城里,从来没有人看见我们分开过。大家都叫我们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或者三个形影不离的人。看来,您是刚从达克斯或波城来的吧……”“从塔尔布来的。”达达尼安答道。“也难怪您不了解这一情况。”阿多斯说道。“真的,先生们,”达达尼安说道,“你们被这样称呼很好,而我的这次冒险经历,如果引起轰动,至少可以证明你们的同心同德绝不是建立在性格反差的基础上的。”

这工夫,波尔托斯已走到跟前,举手同阿多斯打了个招呼,再转向达达尼安,一下子愣住了。顺便交代一句:他已换了佩带,脱掉了斗篷。“哦!哦!”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是同这位先生决斗。”阿多斯说着,指了指达达尼安,并顺势向他致意。“我也是同他决斗。”波尔托斯说道。“不过,那是定在一点钟。”达达尼安答道。“还有我,也是同这位先生决斗。”阿拉密斯也来到场地,说道。“不过,那是定在两点钟。”达达尼安以同样平静的口气说道。“对了,阿多斯,你是因为什么事决斗?”阿拉密斯问道。“老实说,我也不大清楚,他把我的肩膀撞疼了。那么你呢,波尔托斯?”“老实说,我决斗就是因为决斗。”波尔托斯回答,脸刷地红了。

什么也逃不过阿多斯的眼睛,他看见加斯科尼人的嘴唇掠过一丝微笑。“关于布料质地,我们争论起来。”年轻人说道。“你呢,阿拉密斯?”阿多斯又问道。“我嘛,是为了神学而决斗。”阿拉密斯回答,同时向达达尼安使了个眼色,请求他为决斗的原因保密。

阿多斯看见达达尼安的嘴唇第二次掠过微笑。“真的吗?”阿多斯问道。“对,在圣奥古斯丁的一个观点上,我们看法不同。”加斯科尼人说道。“毫无疑问,他是个聪明人。”阿多斯喃喃说道。“先生们,现在你们人都齐了,”达达尼安说道,“请允许我向你们道歉。”

一听“道歉”二字,一片阴影掠过阿多斯的额头,一丝高傲的微笑滑过波尔托斯的嘴唇,一个否定的眼神则是阿拉密斯的回答。“先生们,你们没有听懂我的意思,”达达尼安说道,同时抬起头,恰巧射来一束阳光,将那清秀而果敢的脸庞映成金黄色,“我向你们道歉,是考虑这种情况:我可能无法偿还你们三人的债,因为,阿多斯先生有权头一个杀掉我,这就使您的债权价值损失大半,波尔托斯先生,这也使您的债权价值所剩无几了,阿拉密斯先生。现在,先生们,我再说一遍,请你们原谅,但仅仅是在这种意义上,准备动手吧。”

达达尼安已经血气升腾。在这种时刻,他敢于拔出剑来,对付王国的所有火枪手,就像对付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这样。

正午刚过一刻钟,烈日当头,整个儿晒到被选作决斗场的这片场地。“天气真热,”阿多斯也拔出剑来,说道,“然而,我不能脱下紧身衣,因为刚才我还感到伤口在流血,我担心先生看到不是自己的剑刺出的血会感到不自在。”“不错,先生,”达达尼安说道,“不管是我的剑还是别人的剑所致,我向您保证,看到一位如此英勇的绅士的血,我总是感到特别遗憾。因此,我也穿着紧身衣决斗。”“瞧瞧,瞧瞧,”波尔托斯说道,“客套话讲得够多了,别忘了,我们还等着轮到我们呢。”“您要讲这种失礼的话,波尔托斯,就不要把我拉上,”阿拉密斯接口说道,“我倒觉得,两位先生彼此讲的话很好,完全符合两位的绅士风度。”“请动手吧,先生。”阿多斯说着,就拉开架势。“我在等候您的吩咐。”达达尼安说着,两把剑就交了锋。

不料两剑相交,刚碰出一下声响,法座的一小队卫士,由德·朱萨克先生率领,就出现在修道院的拐角。“红衣主教的卫士!”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同时叫起来,“收剑,先生们,快收剑!”

然而太迟了。两名决斗者的架势让人瞧见了,那种意图是不容置疑的。“啊哈!”朱萨克嚷道,他招呼部下跟上,就朝他们走过来,“火枪手在这儿决斗呢?怎么,拿禁令不当回事儿?”“你们都很宽容啊,卫士先生们,”阿多斯满腔怨恨地说道,因为前一天袭击他们的人中就有朱萨克,“假如我们看见你们决斗,我呢,可以向你打包票,我们绝不上前阻止。因此,你们就由着我们干吧,你们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开心。”“先生们,”朱萨克说道,“我十分遗憾地向你们声明,这种事不可能发生。我们的职责高于一切。请收起剑,跟我们走一趟吧。”“先生,”阿拉密斯滑稽地模仿朱萨克,“我们会十分高兴地接受您的盛情邀请,假如我们做得了主的话。但可惜的是,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德·特雷维尔先生不准我们这样做。您就走您的路吧,最好别管闲事儿。”

听了这种嘲笑,朱萨克恼羞成怒,他说道:“如果你们违抗命令,我们可就动手了。”“他们五个人,”阿多斯低声说道,“而我们只有三个人,又要被打败了。干脆,我们就战死在这里。我要在此声明,我决不会再以战败者的身份面见队长。”

朱萨克指挥士兵一字排开,这边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也彼此靠拢。

这一瞬间,达达尼安就足以做出决定:此时面临的事件可以决定人的一生,必须在国王和红衣主教之间做出选择,一旦选定,就必须坚持到底。搏斗,就意味着违抗法令,就意味着拿脑袋去冒险,也就意味着同比国王权势还大的一位大臣为敌。这些情景,年轻人都隐约看到了,让我们称赞一句,他连一秒钟也未犹豫,就转向阿多斯及其朋友,说道:“先生们,请让我稍微纠正一下你们说的话。你们说只有三个人,但是我觉得,我们是四个人。”“但您并不是我们的人。”波尔托斯说道。“不错,”达达尼安答道,“我没有穿军装,但有这颗心灵。我有一颗火枪手的心,对这一点我有明显的感觉,先生,因而我做此决定。”“您走开,年轻人,”朱萨克喊道,他无疑从达达尼安的举动和脸上的表情猜出了他的意图,“您可以离开,我们同意。逃命去吧,快走。”

达达尼安一动不动。“毫无疑问,您是个出色的小伙子。”阿多斯握住年轻人的手,说道。“快点儿!快点儿!快做决定。”朱萨克又喊道。“喏,我们总该做点什么。”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都说道。“这位先生有一副侠义心肠。”阿多斯说道。

然而,三个人都想到达达尼安太年轻,怕他缺乏经验。“我们仅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再加上一个孩子,”阿多斯继续说道,“可是事后,别人还是照样说我们是四个人。”“对,那就后退!”波尔托斯说道。“后退也很难。”阿多斯接口说道。

达达尼安明白他们为何犹豫不决。“先生们,就让我试试吧,”他说道,“我以人格向你们发誓,假如我们打败了,我决不会活着离开这儿。”“您叫什么名字,我的朋友?”“达达尼安,先生。”“好吧!阿多斯、波尔托斯、阿拉密斯和达达尼安,前进!”阿多斯高喊。“怎么样!嗯,先生们,你们合计好做出决定了吗?”朱萨克第三次喊道。“决定了,先生们。”阿多斯回答。“你们打算怎么办?”朱萨克问道。“我们就要荣幸地向你们进攻了。”阿拉密斯回答,他一只手略一掀帽子,另一只手就拔出剑来。“哼!你们抗拒!”朱萨克高声说。“真见鬼!这还让您吃惊吗?”

九个人厮杀起来,斗在一起,狂怒中还不失一定的章法。

阿多斯选定一个叫卡于扎克的红衣主教的红人,波尔托斯的对手是比卡拉,阿拉密斯则面对两名敌手。

至于达达尼安,他冲向朱萨克本人。

加斯科尼青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谢天谢地!那不是由于害怕,他丝毫也不畏惧,而是因为争强好胜。他投入搏斗,好似一只愤怒的老虎,围住对手转来转去,不断变换招势和位置。朱萨克呢,如当时人们所传,是一名剑术高手,经验十分丰富,不料碰上这样一个对手,简直难以招架:对方身手灵活,蹿来跳去,不时背离剑法的成规,同时从四面八方进袭,进袭中又不忘防护,不让自己的肌肤伤着一点儿。

这种打法,最终打得朱萨克失去耐心。他恼羞成怒——

自己竟然败在被他视为毛孩子的一个人的手下,头脑一发热,招数就开始出现纰漏了。达达尼安缺乏实战经验,却有一套高深的理论,加倍使出灵活变招的剑法。朱萨克无心恋战,想尽快克敌制胜,便正面进攻,一剑猛刺向对手,但是对手拨开这一剑,趁朱萨克重新挺身未定时,如蛇一般钻到他的剑下,一剑刺透了他的身体。朱萨克重重地摔倒了。

这时,达达尼安颇为担心,迅速扫视一下战场。

阿拉密斯已经干掉一个对手,另一个仍步步紧逼,但阿拉密斯处于优势,能对付得了。

比卡拉和波尔托斯刚刚各吃一剑:波尔托斯伤在胳臂,比卡拉则伤在大腿,但是二人伤势都不严重,彼此斗得更凶了。

阿多斯再次被卡于扎克刺伤,眼见面失血色,但他不后退半步,只是换到左手使剑搏斗。

按照当时的决斗规则,达达尼安可以援救别人。他用目光寻找哪个伙伴需要支援时,捕捉到阿多斯的一瞥。这一瞥具有极大的说服力。阿多斯死也不肯喊人相救,但是他可以投出目光,用目光求援。达达尼安看出此意,便一个箭步,蹿到卡于扎克的侧面,大喊一声:“跟我斗斗,卫士先生,让我来杀掉您!”

卡于扎克转过身去。真及时啊:阿多斯仅靠非凡的勇气支撑着,这时他腿一软,一个膝盖着地了。“该死的!”他冲达达尼安嚷道,“先别杀他,年轻人,求求您了,我还有老账跟他算,等我养好伤再说。解除他的武装就行了,缴下他的剑。就是这样。好!很好!”

这声欢呼是阿多斯发出的,只因卡于扎克的剑被打飞出去二十来步远。

达达尼安和卡于扎克同时扑过去,一个要重新拾起剑,另一个则要夺走剑。还是达达尼安捷足先登,一脚把剑踩住。

卡于扎克又跑向被阿拉密斯杀死的那名卫士,拾起那人的长剑,要回头再找达达尼安厮杀,中途却撞上阿多斯。刚才多亏达达尼安接战,阿多斯才得以喘息片刻,这会儿又怕他的仇敌被达达尼安杀掉,就想重新搏斗。

达达尼安明白,不让阿多斯动手了结,就会惹他不悦。果然,几秒钟之后,卡于扎克被一剑刺穿咽喉,倒下去了。

与此同时,阿拉密斯用剑抵住倒地的对手的胸口,逼迫他讨饶。

还剩下波尔托斯和比卡拉一对了。波尔托斯大吹大擂,又是问比卡拉大约几点钟了,又是祝贺他的兄弟在纳瓦尔团升任了连长。然而,他连嘲带讽,却什么也没有捞到。比卡拉是一条铁汉,只有死了才会倒下去。

可是,必须结束战斗。巡逻队可能会来,把所有参加决斗的人抓走,不管受伤与否,也不管是国王的人还是红衣主教的人,阿多斯、阿拉密斯和达达尼安围住比卡拉,勒令他投降。他虽然一人对付多人,而且大腿还中了一剑,但是还要顽抗。不过,朱萨克这时用臂肘支起身子,喊他投降。比卡拉跟达达尼安一样,也是加斯科尼人,他佯装没听见,一笑置之,在招架的空隙,他还用剑尖指着一块地方:“此地,”他滑稽地模仿《圣经》里的一句话,“比卡拉将死在此地,同伴中唯独他一人。”“他们是四个对付你一个,算了,我命令你。”“哦!如果是你的命令,那就是另一码事儿了,”比卡拉说道,“你是小队长,我必须服从。”

于是,他朝后一纵身,又在膝盖上将剑折断,投进修道院的围墙,就是不想缴械,然后双臂往胸前一叉,用口哨吹起一支颂扬红衣主教的歌曲。

英勇无畏,即使表现在敌人身上,也总是受人尊敬。火枪手们举剑向比卡拉致敬,然后收剑入鞘。达达尼安也照样做了。接着,他在比卡拉这个唯一没有倒下的人的协助下,将朱萨克、卡于扎克以及阿拉密斯的对手中仅受了伤的那个,抬到修道院的门廊下面。前文说过,那第四个人已经死了。继而,他们敲响了钟,举着五把剑中的四把,兴高采烈地走向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府邸。

只见他们挽着胳臂,拉成整条街那么宽,遇到火枪手就全叫上,结果汇成一支胜利之师。达达尼安陶醉在喜悦中,他走在阿多斯和波尔托斯之间,亲热地挎紧他们的手臂。

跨进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邸的大门时,达达尼安对几位新朋友说:“如果说我还不是一个火枪手,那么现在,至少该收下我做学徒了,对不对?”

第六章 路易十三国王陛下

这个事件引起极大的轰动。德·特雷维尔先生高声斥责他的火枪手,暗里却祝贺他们。然而事不宜迟,要赶紧将事情禀报给国王。德·特雷维尔先生急忙赶到卢浮宫。还是太迟了,国王正与红衣主教密谈。近侍对德·特雷维尔先生说,国王正在处理政务,这时不接见任何人。到了晚上,德·特雷维尔先生又进宫,国王正在打牌,而且赢了钱。他十分吝啬,赢了钱情绪就特别好,远远望见就招呼特雷维尔:“到这儿来,卫队长先生,”他说道,“过来让我好好训斥您。您知道吗,法座可来向我告状了,状告您的火枪手。他太气愤了,今晚已经病倒了。好家伙!您的火枪手,简直无法无天,一个个都该被绞死!”“不然,陛下,”特雷维尔回答,头一眼他就看出事情会如何发展,“恰恰相反,他们全是善良之辈,如羔羊一般温顺,我可以担保,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只在为陛下效劳时,他们才会拔出剑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持续不断地向他们寻衅。这些可怜的年轻人,正是为了卫队的荣誉,才不得不奋起自卫。”“听着,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说道,“听着!这么说,简直就像个宗教团体!真的,我亲爱的卫队长,我很想解除您的职务,由德·舍姆罗尔小姐接手,我答应过给她一座修道院。不要以为我会相信您的一面之词。”

说罢,他又转身同德·特雷维尔先生走向一个窗口。“怎么样!先生,”国王继续说道,“您是说,法座的卫士们向您的火枪手寻衅?”“对,陛下,一贯如此。”“说说看,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其实您也知道,我亲爱的卫队长,法官必须倾听双方当事人的陈述。”“哦!天主啊!事情的发生极其简单,又极其自然。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陛下知道他们的姓名,而且不止一次表彰过他们的忠诚。我敢向陛下保证,他们一心一意为陛下效劳。是啊,我的三名最出色的士兵,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先生,今天上午出去游玩,带着我托付给他们的从加斯科尼来的一名世家子弟。我想,他们要到圣日耳曼去走走,便相约在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那里会齐,不料受到一帮卫士的骚扰。德·朱萨克先生以及卡于扎克和比卡拉先生,还有两名卫士,他们聚众去那里,不可能不别有用心。他们要违反禁令。”“哦!哦!您让我想到,”国王说道,“他们当然是去决斗的。”“我没有这样指控他们,陛下,而是由陛下判断,五个全副武装的人,跑到赤足加尔默罗修道院附近那种偏僻的地方,究竟能去干什么呢。”“对,您说的对,特雷维尔,您说的对。”“可是,他们一看见我的火枪手,就改变了主意,把个人恩怨置于脑后,要报团队之仇。因为,陛下也不是不知道,火枪手效忠于国王,仅仅效忠于国王,也就是效忠于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的天敌。”“是啊,特雷维尔,是啊,”国王忧伤地说道,“法兰西就这样形成两派,王国长了两个脑袋,请相信我,这看着太让人伤心了。不过,这一切必将结束,特雷维尔,这一切必将结束。您是说,那些卫士向火枪手寻衅?”“我是说,情况有可能是这样,但是我不敢打包票,陛下。您也清楚,了解真相该有多难,除非像路易十三这样,具有赢得正义者名声的非凡本能……”“您说的对,特雷维尔。不过,在场的不仅有您的火枪手,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孩子?”“对,陛下,其中一人带伤,因此,三名国王的火枪手中有个伤号,加上一个孩子,他们不仅顶住了红衣主教先生的五名最厉害的卫士的袭击,还把其中四个打倒在地。”“真的,这可是一次胜仗啊!”国王容光焕发,高声说道,“一次全胜!”“四个人,您是说,其中一个带伤,一个是孩子?”“刚刚算个小青年。他这次表现得非常完美,因此,我要冒昧地将他推荐给陛下。”“他叫什么名字?”“达达尼安,陛下。他的父亲是我从前的一位老朋友,曾有光荣的经历,跟随先王打过仗。”“那个年轻人,您是说他表现得很出色?讲给我听听,特雷维尔,您知道我爱听战争和打仗的故事。”

路易十三得意地捋着小胡子,同时臀部斜靠着窗台。“陛下,”特雷维尔又说道,“我跟您说过,达达尼安先生差不多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当上火枪手的荣幸,一身普通百姓的打扮。红衣主教先生的卫士们见他特别年轻,又不是火枪卫队的人,就让他趁他们动手之前离开。”“喏,显而易见,特雷维尔,”国王接口说道,“是他们先动手的。”“正是如此,陛下,这样就无可怀疑了。他们勒令他赶紧走开,然而他却回答,他有一颗火枪手的心,完全效忠于陛下,因此要留下来,同几位火枪手先生并肩作战。”“勇敢的年轻人!”国王喃喃地说了一句。“果然,他留在他们身边,陛下又得到一个勇士。正是他给了朱萨克重重一剑,惹得红衣主教先生大发雷霆。”“是他刺伤了朱萨克?”国王高声说道,“他一个孩子!这事儿,特雷维尔,简直不可能。”“正像我荣幸地向陛下报告的这样,完全属实。”“朱萨克,王国的一流击剑高手!”“不错,陛下,他找到了师傅。”“我要见见这个青年,特雷维尔,我要见见他,如果能为他做点儿什么,那好!我们就想法儿办到。”“陛下什么时候召见他?”“明天正午吧,特雷维尔。”“只带他一人来吗?”“不,四个人全给我带来。我要同时向他们所有人表示感谢。忠心的人很难得,特雷维尔,必须褒奖忠心。”“正午,陛下,我们准时到卢浮宫。”“唔!走小楼梯,特雷维尔,走小楼梯。不必让红衣主教知道……”“是,陛下。”“您也明白,特雷维尔,法令终究是法令,归根结底,还是禁止决斗。”“不过,陛下,这次冲突,超出了决斗的常规,完全是一场斗殴。红衣主教的五名卫士,袭击我的三名火枪手和达达尼安先生。”“说的对,”国王说道,“尽管如此,特雷维尔,还是走小楼梯上来吧。”

当天晚上,三名火枪手就得知国王给予他们的殊荣。他们早就认识国王,对此也就不那么兴高采烈。达达尼安则不然,他发挥加斯科尼人的想象力,从中预见自己的前程,这一夜净做黄金梦了。因此,刚早上八点钟,他就来到阿多斯的住所。

达达尼安看到这位火枪手已经穿戴齐整,准备出门了。要到中午才去觐见国王,他就和波尔托斯、阿拉密斯约好,去卢森堡宫的马厩附近的网球场打一场网球。阿多斯邀请达达尼安一同前往。达达尼安不会打网球,也从未打过,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刚到九点钟,到中午十二点这段时间,他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另外两名火枪手先到了,正在一起练球。阿多斯擅长各种体育项目,他就和达达尼安组队,到球场的另一边,向他们挑战。他虽用左手打球,但刚试着击头一个球,心里就明白受伤日期太近,不宜进行这种运动。于是,达达尼安单独留在场上。他明确表示自己打不好,不能按规则比赛。因此,他们只打球不计分。波尔托斯腕力超人,打过一个球来,贴着达达尼安的脸飞了过去。达达尼安心中一惊,不免想道:这个球如果不是擦边过去,而是击到脸上,那么觐见国王的事儿可能就告吹了——他带着那张紫青的脸,根本就无法面见国王了。

可是在他这个加斯科尼人的想象中,他一生的前程都取决于这次觐见。因此,他非常客气地向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施了一礼,宣布等他提高技艺,能对抗时再来同他们打球,说罢退场,走到界绳外面的观众廊站定。

也该着达达尼安出事,观众里正巧有一名法座的卫士,他因战友昨天刚遭到的失败而愤愤不平,决心一遇到机会就报仇雪恨。他认为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人说:“这个年轻人怕被球击中,也不足为奇,毫无疑问,他是火枪队里的一名学徒。”

达达尼安就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转过身去,凝视着说这种放肆话的卫士。“活见鬼!”那卫士傲慢无礼地捋着小胡子,又说道,“随您怎么看我都成,我的小先生,这话我说了。”“你的话非常清楚,无须解释,”达达尼安低声回答,“我就请您跟我走一趟。”“什么时候?”那名卫士以同样嘲讽的口气问道。“这就请吧。”“不用说,您知道我是谁啦?”“我嘛,根本不知道,管您是谁呢。”“这您就错了,假如您知道我的名字,也许您就不会这么急着走了。”“您叫什么名字?”“贝纳茹,愿为您效劳。”“好哇,贝纳茹先生,”达达尼安泰然自若地说道,“我去门口等您。”“走吧,先生,我跟着。”“不要太急,先生,别让人看出我们是一道出去的。您应当明白,要干我们这种事,人太多就碍手碍脚。”“好吧。”那个卫士回答,心中不免奇怪:他的名字对这个年轻人没有产生任何作用。

贝纳茹的大名,的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许只有达达尼安是个例外。因为,那些不顾国王和红衣主教的三令五申,天天发生的打架斗殴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里就有他一个。

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正专心打球,阿多斯正聚精会神地看他们打球,他们根本没有瞧见年轻的伙伴出去了。达达尼安按照他对法座的那名卫士讲的,走到门口站住。不大工夫,那名卫士也出来了。中午就要去觐见国王,达达尼安没有充裕的时间了。他扫视一下四周,见街上无人,便对他的对手说:“真的,您实在幸运,尽管您叫贝纳茹,要对付的也仅仅是一个火枪队的学徒。不过,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接招儿吧!”“然而我觉得,这地点选得不好,”受到达达尼安挑战的人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去圣日耳曼修道院后面,或者去教士牧场。”“您说的完全有道理,”达达尼安答道,“可惜我时间不多,中午十二点还有约会。接招吧,先生,接招儿吧!”

这种恭维的话,贝纳茹可不是那种让人说上两遍的人,说话间,他已经拔剑在手,亮闪闪地朝对手猛刺过去,想欺对手年轻,会被他吓倒。

然而昨天,达达尼安已经当过学徒,刚刚胜利出师,心气儿正旺,决心一步也不后退。因此,两把剑相交,直卡到护手,他也坚决顶住,逼迫对手后撤一步。贝纳茹在后撤这步的动作中,剑锋稍微偏离肩和臂一线。达达尼安就趁势收剑,猛刺过去,一剑正中对手的肩膀。紧接着,达达尼安也后撤一步,举起了剑。然而,贝纳茹却冲他高喊这无所谓,又莽撞地冲过去,结果主动撞到对手的剑上。不过,他没有倒下,又不承认战败,只是朝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府邸退去——

他有个亲戚在那府上当差。达达尼安也不知道对手第二次伤得多重,还步步紧逼,无疑要第三剑结果他的性命。恰好这时,街上的喧闹声一直传到网球场。那名卫士的两个朋友听见他和达达尼安交谈了几句,还看见他们说完话就离开了,于是,他们急匆匆地走出网球场,扑向这个胜家。可是,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也紧跟着到了,迫使那两个人转身抵挡,而无暇攻击他们的年轻伙伴。恰好这时,贝纳茹倒下了。两名卫士见自己对付四个人,就大声叫喊:“快来帮忙,德·拉特雷姆依府的人!”府里的人听到喊声,纷纷跑出来,扑向那四个伙伴。他们四人也开始喊人:“快来帮忙。”

这种喊叫通常能叫来人,因为大家知道,火枪手是法座的死对头,他们基于对红衣主教的仇恨才喜欢火枪手。因此,除了阿拉密斯所称的红衣公爵的卫士,其他禁军卫队的卫士在这种斗殴中通常都站在国王的火枪手一边。这时,德·艾萨尔先生卫队的三名卫士经过这里,有两名立即上手增援那四个伙伴,另一名则跑向德·特雷维尔先生府,而且边跑边喊:“快帮忙,火枪手,快来帮忙!”跟往常一样,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里挤满了火枪手,他们都去救助他们的战友。斗殴变成一场混战,但是火枪手占了上风。红衣主教的卫士和德·拉特雷姆依先生府的家丁只好撤进府中,并且及时关上几道门,没有让敌人跟着涌进来。至于那个伤号,早已被抬进府去了,正如上文所说,他的情况不妙。

火枪手及其盟友群情激愤到了极点。大家已经在议论,为了惩罚德·拉特雷姆依先生的家丁放肆地攻击火枪手的行为,他们要不要放火烧毁这座府邸。这个倡议一经提出,就被大家热烈采纳。幸而这时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达达尼安及其伙伴猛然想起,他们还要去觐见国王,而眼下这次非凡之举,仿佛他们不参加就特别遗憾似的,于是劝大家冷静下来。众人仅仅掀起几块铺路石砸门,砸了几下见门砸不开,也就松劲了。况且,被他们视为这次行动的带头人的那几个人,已经离去有一会儿了,他们正前往德·特雷维尔先生府。德·特雷维尔先生正等着他们,他已经得知这次冲突了。“快点儿,去卢浮宫,”他说道,“去卢浮宫,片刻也不能耽误,要赶在国王得到红衣主教的通知之前见到他。我们就对他说,这件事是昨天的事件的延续,让两件事一同了结。”

德·特雷维尔先生由四个年轻人陪同,朝卢浮宫走去。可是进宫后他们却听说国王去圣日耳曼森林猎鹿了,火枪卫队长不禁大吃一惊。他让人把这个消息说了两遍,而每说一遍,陪同他的几个人都看见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了。

当晚近六点钟,德·特雷维尔先生宣布他要去卢浮宫。既然过了陛下原定的召见时间,他就不要求从小楼梯上去,而是带着四个年轻人直接走进候见厅。国王打猎尚未回来。我们的年轻人混杂在众多的朝臣之间,等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所有宫门就都敞开了,宣布陛下回宫。

听见这一声宣告,达达尼安感到浑身一阵震颤,直达骨髓。随后的片刻时间,很可能就要决定他此后的一生。因此,他死死盯住国王要进来的那扇门,眼里流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路易十三终于出现了。他走在前头,穿一身还满是尘土的猎装,足下登一双长统靴,手执一条马鞭。达达尼安一眼就断定,国王脑海里正在孕育一场暴风雨。

陛下的这种心情再怎么显而易见,朝臣还是列队迎候,并不规避。在王宫的候见厅里,哪怕国王怒目而视,被他瞧上一眼,也比根本没被看见要强得多。因此,三名火枪手并不犹豫,抢上前一步。达达尼安则不然,他还是躲在他们的身后。国王虽然认识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但是从他们三人面前走过时,既不看他们,也不同他们讲话,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至于德·特雷维尔先生,国王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他就十分坚定地同国王对视,最后还是国王把目光移开了。接着,陛下边走边咕哝着什么,回到自己的套房。“事情不妙,”阿多斯微笑道,“骑士的封号,我们这回又要落空了。”“在这里等待十分钟,”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过十分钟,你们还不见我出来,就回我的府上,不必再等下去了。”

四个年轻人等了十分钟,一刻钟,二十分钟,仍不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出来,他们就惴惴不安地离开,不知要出什么事儿。

德·特雷维尔先生壮着胆子走进国王的书房,看到陛下情绪非常恶劣,坐在扶手椅上,用马鞭柄拍打着马靴。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镇定,问陛下的身体是否安好。“不好,先生,不好,”国王答道,“我感到无聊。”

这的确是路易十三最严重的病症。他时常抓住一位大臣,把大臣拉到窗口,对大臣说道:某某先生,我们一同来感受无聊吧。“怎么!陛下感到无聊?”德·特雷维尔先生问道,“今天打猎,不是挺高兴吗?”“您就是这样尽职的吗,先生?”国王没有正面回答德·特雷维尔先生,继续说道,“我任命您当火枪卫队队长,难道就是让他们杀死一个人,把一个街区闹翻天,还要放火烧掉巴黎吗?可您连一句话也不提!不过,”国王接着说下去,“我这样责怪您恐怕太性急了,捣乱分子一定下了大狱,而您就是来向我报告,这案子已经审了。”“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平静地回答,“正相反,我就是来请求您审判。”“审判谁?”国王提高嗓门。“审判诽谤者。”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哦!这倒是件新鲜事,”国王又说道,“莫非您要对我说,您那三个该死的火枪手,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还有您那个贝亚恩小子,他们不是跟疯子一样,扑向可怜的贝纳茹,围攻摧残他——也许此刻他正在咽气呢!莫非您要说,他们没有接着围攻德·拉特雷姆依公爵府,也根本没有想把它烧掉!如果是在战争时期,烧掉它也许算不上闯了多大祸,反正那是胡格诺派的一个巢穴,可是现在天下太平,这就成了一个恶劣的榜样。说说看,莫非您要否认这一切吗?”“这种美妙动听的故事,是谁讲给您听的,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平静地问道。“是谁讲给我听这种美妙动听的故事,先生!除了我睡觉他守夜,我娱乐他工作,在王国内外,在法国和欧洲指挥一切的那个人,还会是谁呢?”“陛下所指的一定是上帝了,”德·特雷维尔先生说道,“因为,据我所知,唯有上帝才高高位于陛下之上。”“不,先生,我指的是国家的支柱,我唯一的仆人、我唯一的朋友,红衣主教先生。”“法座可不是教皇陛下。”“您这话是何用意,先生?”“我想说,唯独教皇才万无一失,而这种万无一失的品性,并没有扩大到那些红衣主教身上。”“您想说他欺骗我,您想说他背叛我。您这是在控告他。喏,说吧,坦白地承认,您在控告他。”“不,陛下。但是我要说,他自己弄错了,我要说他得到的情报不准确,我要说他急于控告陛下的火枪手,对他们有失公正,他没有从可靠的来源汲取情报。”“控告是来自德·拉特雷姆依先生,来自公爵本人。您还有什么说的?”“我还是要说,陛下,在这个问题上,他的利害关系太大,不可能充当十分公允的见证人。但是,我决不这样讲。我知道公爵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愿意相信他的证言,不过有个条件,陛下。”“什么条件?”“陛下召他入宫,亲自问他,不要有人在场,单独问他。等陛下一接见完公爵,我就再来觐见。”“好吧!”国王说道,“您肯相信德·拉特雷姆依公爵的证言吗?”“对,陛下。”“您肯接受他的宣判?”“当然。我的火枪手如果真有罪,那就交给陛下,随陛下怎么处置。陛下还有什么要求?请讲吧,我都遵旨照办。”“没有了,先生,没有了。大家称我正义者路易,也不是没有道理。明天见吧,先生,明天见。”“愿上帝保佑陛下睡得好。”

国王睡得极少,而德·特雷维尔先生睡得更糟。当天晚上,他就派人去通知他的三名火枪手及其伙伴,早晨六点半到他府上来。他带着他们一道进宫,但是没有向他们保证什么,也没有许诺什么,而且没有向他们隐瞒:他们能否得宠,甚至他本人的宠幸也全看运气如何了。

来到王宫小楼梯下面,德·特雷维尔先生让他们等着。假如国王还一直生他们的气,他们就不必露面,自动离去;假如国王同意接见他们,那只要派人叫他们就是了。

刚过去十分钟,国王书房的门就打开了。只见德·拉特雷姆依先生走出来,走到德·特雷维尔先生面前对他说道:“德·特雷维尔先生,陛下刚才派人把我召来,了解昨天上午在我府上发生的事件。我向他讲了真相,即错在我的家丁,并说我准备向您道歉。既然在此相遇,就请您接受我的歉意,并请您始终把我当作朋友。”“公爵先生,”德·特雷维尔先生则说道,“我十分信赖您的正直,在陛下面前,除了您我没有找别的辩护人,现在看来我做对了。我要向您表示感谢,是您的行为表明,如今在法国还有人无愧于我对您这样的评价。”“很好!很好!”国王在两道门之间,听见了他们彼此称颂的话,便说道,“只不过,特雷维尔,既然他声称是您的朋友,那么您就对他说,我也愿意成为他的朋友。他太疏远我了,我快有三年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还是我派人找他,才算见上一面。这些话请您转告他,因为一位国王不便亲口讲。”“谢谢,陛下,谢谢,”公爵说道,“不过,希望陛下相信,并不是一天当中陛下随时能见到的那些人,当然德·特雷维尔先生不在此列,并不是随时能见到的那些人,才最忠于陛下。”“唔!您听到了我讲的话,这样更好,公爵,这样更好,”国王一直走到门口,“哦!是您啊,特雷维尔!您的火枪手在哪儿呢?前天我就让您带他们来见我,您为什么还未把他们带来呢?”“他们就在楼下,陛下,您吩咐一声,拉舍纳伊就可以去叫他们上来。”“好,好,让他们立刻上来。快八点钟了,九点钟我要等一个人来访。好了,公爵先生,务必常来。进来吧,特雷维尔。”

公爵施了礼走了。他打开套间的门时,三名火枪手和达达尼安由拉舍纳伊带领,已经出现在楼梯口了。“来吧,我的勇士们,”国王说道,“来吧,让我来训斥你们。”

火枪手走近前施礼,达达尼安则跟在他们身后。“真是鬼晓得!”国王说道,“你们四个人,在两天当中,就让法座的七名卫士丧失战斗力!这太多了,先生们,太多了。照这样干下去,三周之后,法座就不得不更换卫队了,我也不得不极其严厉地推行那些法令了。偶尔搞他一个,我也不会说什么,然而两天里七个,我再说一遍,这太多了,实在太多了。”“这不,陛下也看到了,他们万分痛悔,前来请求宽恕。”“万分痛悔!得了吧!”国王说道,“我根本不相信他们那虚伪的面孔,尤其是那边的加斯科尼人的那张脸。到这儿来,先生。”

达达尼安明白,这句赞扬的话是冲他讲的,于是他走上前去,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怎么!您怎么对我说他是个年轻人?他明明是个孩子,德·特雷维尔先生,他名副其实是一个孩子!狠狠一剑刺中朱萨克的,就是他吗?”“还有刺中贝纳茹那漂亮的两剑。”“真有这事儿!”“这还不算,”阿多斯说道,“如果不是他把我从比卡拉手中救出来,那么完全可以肯定,此刻我不就能荣幸地向陛下致以卑微的敬礼了。”“怎么,这个贝亚恩小子,是个地道的魔鬼呀!正如先王所说是个鬼胎,对吧,德·特雷维尔先生?要练成这一手,必得刺透多少紧身衣,折断多少把剑。可是,加斯科尼人还一直那么穷困,对不对?”“陛下,我应当说,在他们的山区,还没有发现金矿,尽管天主完全应当为他们创造这种奇迹,奖赏他们支持先王的宏图所立的功劳。”“这就是说,是加斯科尼人把我推上王位的,既然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对不对,特雷维尔?那好!就这样吧,我不否认。拉舍纳伊,去翻翻我所有的衣兜,看能不能找出四十皮斯托尔。如果找到了,就给我拿来。喏,现在呢,将手放在良心上,讲讲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达达尼安详详细细地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件:他要觐见陛下,兴奋得如何睡不着觉;还差三小时才能进宫,他就到了朋友的住所;他们如何去了网球场;他怕球打到脸上,流露出惧色,他如何受到贝纳茹的嘲笑,而贝纳茹为一句嘲笑话险些丢了性命,跟此事毫无关系的德·拉特雷姆依先生,也险些被毁了府邸。“情况是这样,”国王喃喃说道,“对,公爵给我讲的,也是这么回事。可怜的红衣主教!两天损失了七个人,还是他最得力的亲信。不过,就到此为止,先生们,请听明白!到此为止。费鲁街的仇你们算报了,甚至过了头,你们也应该满意了。”“如果陛下满意,我们也就满意了。”特雷维尔说道。“对,我满意了。”国王补充道,同时从拉舍纳伊手上抓了一把金币,放到达达尼安手里。“拿着,”他说道,“这是我满意的一种体现。”

当今流行的自尊的观念,在那个时期还不时兴。一位绅士从国王手里接过金钱,丝毫也不会觉得丢面子。达达尼安一点儿也不客气,将四十皮斯托尔装进兜里,还万分感谢陛下。“好了,”国王说着,瞧了瞧挂钟,“现在八点半了,你们退下吧。我说过,九点钟还等一个人。感谢你们的忠心,先生们。我可以依赖你们了,对不对?”“哎!陛下!”四个伙伴异口同声地嚷道,“为陛下我们可以粉身碎骨。”“很好,很好,但身体还是要保持完好无损,这样会更好,你们会对我更有用处。特雷维尔,”国王等其他人退出去,又低声补充道,“您的火枪卫队没有空缺,而且我们早有决定,新人要有个见习期,才能进火枪卫队。这个年轻人,您就安置在您的妹夫德·艾萨尔的卫队里吧。哈!真的!特雷维尔,想想真开心:红衣主教那张脸又要怪模怪样了,他一定恼羞成怒。但是我不在乎,我占着理呢。”

国王挥手同特雷维尔告别。特雷维尔出宫找他的火枪手,看见他们正同达达尼安分那四十皮斯托尔。

果然如陛下所说,红衣主教恼羞成怒,简直怒不可遏,一周没有理睬国王。尽管如此,国王见了他还是无比亲切,笑脸相迎,每次都以极其柔和的声调问他:“对了,红衣主教先生,您手下那个可怜的贝纳茹、那个可怜的朱萨克,现在情况如何?”

第七章 宫廷的一桩密谋

三位枪手非常喜爱达达尼安这个年轻伙伴。这四个人被友谊联结在一起,有时为决斗,有时为公务,有时为消遣,每天要见三四次面,简直就是形影不离了。从卢森堡到圣绪尔比斯教堂广场,或从老鸽棚街到卢森堡宫,别人总能遇见这四个形影不离的人在彼此寻找。

一天,达达尼安家来了一个男子,那人外表相当朴素,看样子像个市民。

冷场片刻,二人相互对视,仿佛要先认识一下对方,然后,达达尼安点了点头,表示洗耳恭听。“我听人讲,达达尼安先生是个非常勇敢的年轻人,”市民开口说道,“他完全配得上这个好名声,这使我决定告诉先生一个秘密。”“请讲吧,先生,请讲吧。”达达尼安说道,他凭直觉嗅出这是件好事。

那市民又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的妻子在宫里给王后掌管衣物,先生,她挺聪明,也很美丽,和我结婚快三年了。她虽然只有一小笔财产,但是受到她的教父,王后的侍衣侍从德·拉波尔特先生的保护……”“怎么样呢,先生?”达达尼安问道。“怎么样!”那市民接口说,“怎么样!先生,昨天早晨,她从工作间出来,就遭人绑架了。”“您的妻子遭谁绑架啦?”“那我哪儿知道,先生,不过,我怀疑一个人。”“您怀疑的那个人是谁?”“一个男人,很长时间以来就在跟踪她。”“见鬼!”“那我能怎么对您说呢,先生,”那市民接着说道,“我确信这事儿是政治原因,没有什么爱情的成分。”“是政治原因,没有什么爱情成分,”达达尼安接口说,一副沉思的样子,“您怀疑什么事儿?”“我怀疑的事儿,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先生,我要提请您注意,我绝没要求您做什么。是您来找我的,是您对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随您便吧,现在走还来得及。”“不,先生,不,看您的样子您是个正派的年轻人,我信得过您。是这样,我认为我的妻子被绑架,不是因为什么她自己的恋情,而是因为一位比她高贵得多的夫人的恋情。”“唔!唔!会不会是德·布瓦特拉西夫人?”达达尼安问道,他要在这个市民面前显示出他熟悉宫廷里的事。“还要高贵,先生,还要高贵。”“那就是戴吉荣夫人?”“还要高贵。”“德·舍夫勒兹夫人吗?”“还要高贵,高贵得多!”“那就是王……”达达尼安戛然住口。“对,先生。”那市民万分惶恐,声音压得极低地答道。“跟谁?”“还能跟谁,如果不是跟……公爵……”“那位……公爵……”“对,先生!”市民回答,声调又低沉了许多。“这种事,您是怎么知道的?”“唔!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啊,您是怎么知道的?说话不要留半截,否则的话……您也明白。”“我是听妻子说的,先生,听我的妻子亲口说的。”“她呢,又是听谁讲的?”“听德·拉波尔特先生讲的。我不是对您说过吗,她是王后的心腹德·拉波尔特先生的教女。情况就是这样!德·拉波尔特先生把她安置在王后陛下身边,就是让王后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可靠的人。王后也真可怜,被国王抛弃,受红衣主教的监视,简直众叛亲离!”“唔!唔!事情被画出轮廓了。”达达尼安说道。“我的妻子四天前回来过,先生,她进宫做事提出的条件,有一条就是每周回家看我两次。因为,正如我荣幸地向您讲过的,我的妻子非常爱我,四天前她回家来,向我透露说,这阵子王后特别害怕。”“真的吗?”“是真的。看来,红衣主教先生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并迫害她了。对于萨拉班德舞那件事,他不能原谅王后。萨拉班德舞那件事您知道吗?”“这还用问,当然知道!”达达尼安答道,其实他一无所知,只是要装出全部了解的样子。“结果,现在不再是怨恨,而是报复了。”“真的吗?”“而且王后认为……”“怎么,王后认为如何?”“王后认为,有人以她的名义,给白金汉公爵写了信。”“以王后的名义?”“对,要把他引到巴黎来,一旦到巴黎,再诱他掉进陷阱。”“见鬼!可是,我亲爱的先生,您的妻子,她搅进那里干什么?”“他们知道她忠于王后,就打她的主意:要么把她从女主人身边拉走;要么恐吓,逼她讲出王后陛下的秘密;要么引诱利用她充当密探。”“有这种可能,”达达尼安说道,“那么,绑架她的那个人,您认识吗?”“我跟您说过,我觉得认识他。”“他叫什么?”“不知道,我仅仅知道他是红衣主教的人,一个该死的走狗。”“那么,您见过他吗?”“见过,有一天,我的妻子指给我看了。”“他的形貌有什么特征,能让人认出来呢?”“唔!当然有了,他有一副大老爷的架势,黑头发,古铜色的脸膛,目光锐利,牙齿雪白,鬓角有一道伤疤。”“鬓角有一道伤疤!”达达尼安叫起来,“还是雪白的牙齿,锐利的目光,古铜色的脸膛,黑黑的头发,大老爷的架势,正是我在默恩碰到的那个人!”“您是说,那人您见过?”“对,对,不过同这事毫无关系。不对,我说错了,恰恰相反,如果您说的这个人正是我说的那个人,事情就简单多了,我就能一下子报了两个人的仇,就这么简单。可是,去哪儿能找到那个人呢?”“这我可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您一点儿也不掌握情况吗?”“一点儿也不掌握。有一天,我送妻子去卢浮宫,她要进去时,正赶上他出来,她指给我看了。”“见鬼!活见鬼!”达达尼安咕哝道,“这些情况都太含糊。您的妻子被绑架的事是谁告诉您的?”“是德·拉波尔特先生。”“他对您讲了什么具体情况?”“什么具体情况也没有讲。”“从另一方面,您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吗?”“有消息,我收到了……”“什么?”“我真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太冒失了。”“您又来了,这回我可要提醒您注意,再打退堂鼓就有点晚了。”“妈的,我不打退堂鼓!”市民高声说道,他骂了一句是要给自己鼓气。“而且,以博纳希厄的人格发誓……”“您叫博纳希厄?”“对呀,这就是敝姓。”“您说,以博纳希厄的人格发誓!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真的,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这有可能,先生,我是您的房东。”“哦!哦!”达达尼安说道,欠了欠身施礼,“您是我的房东?”“对,先生,对。您住进我这儿已有三个月了。不用说,您总忙着大事儿,就把付房租的小事儿给忘了。我要说,我一点也没有烦扰您,因此就想,这种体恤之心,您一定注意到了。”“那还用说吗,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达达尼安接口说道,“请相信,我十分感谢这样一种做法,正如我刚才讲的,假如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我相信您,先生,我相信您,这话刚才我就要对您讲了,以博纳希厄的人格发誓!对您我信得过。”“那么,您开了头的话,就对我讲完吧。”

市民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达达尼安。“一封信!”年轻人说道。“这是我今天早晨收到的。”

达达尼安打开信,由于天色暗下来,他就凑到窗口,市民也跟了上去。“不要寻找您的妻子,”达达尼安念道,“等到用不着她了,就会送还给您。您如果采取行动,想找到她,那您就必定完蛋。”“说的真明白,”达达尼安接着说道,“不过,归根结底,这只是一种威胁。”“对,但是,这种威胁叫我心惊胆战。我呀,先生,对刀剑我一窍不通,我也害怕巴士底狱。”“唔!”达达尼安说道,“其实我也一样,并不怎么得意巴士底狱。如果只是动动剑,那我还可以。”“可是,先生,碰到这种情况,我早就指望上您了。”“是吗?”“看见您的周围总有一些特别帅的火枪手,也认出那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手下的火枪手,因而也就是红衣主教的敌人,于是我就想,您和您那些朋友,一定会仗义相助我们可怜的王后,也乐得戏弄戏弄法座。”“那当然了。”“接着我又想,您欠了三个月房租,我就从来没有向您提起过。”“是啊,是啊,这种理由,您已经对我讲了,我也认为非常充分。”“而且,我还打算,只要您赏脸继续住在我这儿,以后的房租我也决不向您提起……”“很好。”“此外,如果需要的话,如果眼下您手头紧,虽说这根本不可能,我打算奉送给您五十皮斯托尔。”“好极了。看来,您很富有啊,我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应当这么说吧,先生,我的生活还算宽裕。我是做服饰用品生意的,积攒了一笔钱,大约有三千埃居的年金,尤其还有一笔资本,投入著名航海家让·莫凯最近一次的航行中。因此,您就能明白,先生……啊!怎么……”那市民嚷道。“什么事?”达达尼安问道。“那是谁?”“在哪儿?”“街上,在您的窗户对面,那户人家门斗下有个裹着斗篷的人。”“是他!”达达尼安和市民同时嚷道,二人同时认出各自要找的人。“哼!这回他可休想逃掉!”达达尼安说着,一纵身扑向自己的剑。他抽出剑,冲出房间。

他在楼梯撞见阿多斯和波尔托斯,二人闪避一旁,达达尼安像箭一般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喂!你这是往哪儿跑啊?”两名火枪手异口同声地问道。“是默恩的那个家伙!”达达尼安答道,随即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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