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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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诗歌精品试读:
作者简介
戴望舒(1905-1950),名承,字朝安,小名海山,浙江杭县人。后曾用笔名梦鸥、梦鸥生、信芳、江思等。中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人,翻译家。
他先后在鸳鸯蝴蝶派的刊物上发表过三篇小说:《债》,《卖艺童子》和《母爱》,曾经和杜衡、张天翼和施蛰存等人成立了一个名谓“兰社”的文学小团体,创办了《兰友》旬刊。
【第一辑】
御街行
满帘红雨春将老,
说不尽,
阳春好。
问君何处是春归,
何处春归遍杳?
一庭绿意, 玉阶伫立, 似觉春还早。 天涯路断蘼芜草, 留不住, 春去了。 雨丝风片尽连天, 愁思撩来多少?
戴
残莺无奈,
声声啼断,
与我堪同调。(载《波光》旬刊第二期,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夕阳下
晚云在暮天上散锦,溪水在残日里流金;我瘦长的影子飘在地上,像山间古树底寂寞的幽灵。
远山啼哭得紫了,哀悼着白日底长终;落叶却飞舞欢迎幽夜底衣角,那一片清风。
荒冢里流出幽古的芬芳,在老树枝头把蝙蝠迷上,它们缠绵琐细的私语,
在晚烟中低低的回荡。
戴
幽夜偷偷从天末归来,我独自还恋恋的徘徊;在这寂寞的心间,我是消隐了忧愁,消隐了欢快。(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十一号,一九二八年十一月)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寂寞凄清,
高楼上悄悄无声,
只那孤岑的雀儿
伴着孤岑的少年人。
寒风吹老了树叶,又来吹老少年底华鬓,更在他底愁怀里将一丝的温馨吹尽。唱啊,我同情的雀儿,唱破我芬芳的梦境;吹罢,你无情的风儿,吹断了我飘摇的微命。
自家伤感
怀着热望来相见,冀希从头细说,偏你冷冷无言;我只合踏着残叶远去了,自家伤感。希望今又成虚,且消受终天长怨。看风里的蜘蛛,又可怜的飘断这一缕零丝残绪。(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
生涯
泪珠儿已抛残,只剩了悲思。无情的百合啊,你明丽的花枝。你太娟好,太轻盈,使我难吻你娇唇。
人间伴我的是孤苦,白昼给我的是寂寥;只有那甜甜的梦儿,慰我在深宵:我希望长睡沉沉,长在那梦里温存。可是清晨我醒来在枕边找到了悲哀:欢乐只是一幻梦,孤苦却待我生挨!我暗把泪珠哽咽,我又生活了一天。
泪珠儿已抛残,悲思偏无尽,啊,我生命底慰安!我屏营待你垂悯:在这世间寂寂,朝朝只有呜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的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饥狼在嘲笑声声在那残碑断碣的荒坟。
此地是黑暗的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的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我是颠连飘泊的孤身,我要与残月同沉。
Fragments
不要说爱还是恨,这问题我不要分明:当我们提壶痛饮时,可先问是酸酒是芳醇?
愿她温温的眼波荡醒我心头的春草:谁希望有花儿果儿?但愿在春天里活几朝。(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
凝泪出门
昏昏的灯,溟溟的雨,沉沉的未晓天;凄凉的情绪,将我底愁怀占住。
凄绝的寂静中,你还酣睡未醒;我无奈踯躅徘徊,独自凝泪出门:啊,我已够伤心。
清冷的街灯,
照着车儿前进;
在我底胸怀里,我是失去了欢欣,愁苦已来临。(载《璎珞》旬刊第一期,一九二六年三月)
可知
可知怎的旧时的欢乐到回忆都变作悲哀,在月暗灯昏时候重重的兜上心来,
啊,我底欢爱!
为了如今唯有愁和苦,朝朝的难遣难排,恐惧以后无欢日,愈觉得旧时难再,
啊,我底欢爱!
可是只要你能爱我深,
只要你深情不改,
这今日的悲哀,会变作来朝的欢快,啊,我底欢爱!
否则悲苦难排解,幽暗重重向我来,我将含怨沉沉睡,睡在那碧草青苔,
啊,我底欢爱!(载《璎珞》旬刊第三期,一九二六年四月)
静夜
像侵晓蔷薇底蓓蕾含着晶耀的香露,你盈盈的低泣,低着头,你在我心头开了烦忧路。
你哭泣嘤嘤的不停,我心头反复的不宁;这烦忧是从何处生使你坠泪,又使我伤心?
停了泪儿啊,请莫悲伤,且把那原因细讲,在这幽夜沉寂又微凉,人静了,这正是时光。(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
山行
见了你朝霞的颜色,便感到我落月的沉哀,却似晓天的云片,烦怨飘上我心来。
可是不听你啼鸟的娇音,我就要像流水的呜咽,却似凝露的山花,我不禁的泪珠盈睫。
我们彳亍在微茫的山径,让梦香吹上了征衣,和那朝霞,和那啼鸟,和你不尽的缠绵意。
残花的泪
寂寞的古园中,明月照幽素,一枝凄艳的残花对着蝴蝶泣诉:
我的娇丽已残,我的芳时已过,今宵我流着香泪,明朝会萎谢尘土。
我的旖艳与温馨,我的生命与青春
都已为你所有,都已为你消受尽!
你旧日的蜜意柔情,如今已抛向何处?看见我憔悴的颜色,你啊,你默默无语!
你会把我孤凉的抛下,独自蹁跹的飞去,又飞到别枝春花上,依依的将她恋住。
明朝晓日来时小鸟将为我唱薤露歌;你啊,你不会眷顾旧情到此地来凭吊我!(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
十四行
微雨飘落在你披散的鬓边像小珠碎落在青色的海带草间或是死鱼漂翻在浪波上闪出神秘又凄切的幽光诱着又带着我青色的灵魂到爱和死底梦的王国中睡眠那里有金色的空气和紫色的太阳那里可怜的生物将欢乐的眼泪流到胸膛就像一只黑色的衰老的瘦猫在幽光中我憔悴又伸着懒腰流出我一切虚伪和真诚的骄傲然后,又跟着它踉跄在轻雾朦胧像淡红的酒沫飘在琥珀钟我将有情的眼藏在幽暗的记忆中(载《莽原》第二卷第二十期,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不要这样盈盈的相看
不要这样盈盈的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静,听啊,远远的,在林里,
在死叶上的希望又醒了。
是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沉睡在林里已多年;
是一个缠绵烦琐的希望,
它早在遗忘里沉湮。
不要这样盈盈的相看,
把你伤感的头儿垂倒,
这一个昔日的希望,
它已被你惊醒了。
这是缠绵烦琐的希望,如今已被你惊起了,它又要依依的前来将你与我烦扰。
不要这样盈盈的相看,把你感伤的头儿垂倒,静,听啊,远远的,从林里,惊醒的昔日的希望来了。(载《莽原》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七年十二月)
Spleen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底唇已枯,我底眼已枯,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象,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的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
残叶之歌
男子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静静的停在枝头,(湿了珠泪的微心轻轻的贴在你心头。)
它踌躇着怕那微风吹它到缥缈的长空。
女子
你看,那小鸟曾经恋过枝叶,如今却要飘忽无迹。
戴(我底心儿和残叶一样,你啊,忍心人,你要去他方。)
它可怜的等待着微风,要依风去追逐爱者底行踪。
男子
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
女子
来吧,你把你微风吹起,
我将我残叶底生命还你。
Mandoline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Mandoline,你咽怨的亡魂,孤冷又缠绵,你在哭你的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的窗边,寻不到昔日的芬芳,你惆怅的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的又重进我的纱窗,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啊,你又失望的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的又来到我耳边低泣,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然后,懒懒的,到梦水间消歇。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的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的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的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近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戴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载《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一九二八年八月)我底记忆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戴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它底声音是低微的,但是它底话是很长,很长,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底声音,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的想睡了;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的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的哭了,或是沉沉的睡了;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载《未名》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九年一月)路上的小语
—给我吧,姑娘,那朵簪在你发上的小小的青色的花,它是会使我想起你底温柔来的。
—它是到处都可以找到的,那边,你看,在树林下,在泉边,而它又只会给你悲哀的记忆的。
—给我吧,姑娘,你底像花一样的燃着的,像红宝石一般晶耀着的嘴唇,它会给我蜜底味,酒底味。
—不,它只有青色的橄榄底味,
和未熟的苹果底味,
戴
而且是不给说谎的孩子的。
—给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你的火一样的,十八岁的心,那里是盛着天青色的爱情的。
—它是我的,是不给任何人的,除非别人愿意把他自己底真诚的来作一个交换,永恒的。(载《无轨列车》第一期,一九二八年九月)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人们在心头感到了寒冷,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当你拥在我怀里而且把你的唇粘着我底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啼泣一些是温柔的,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底膝上,在我底胸头,在我底颈边。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追随我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的这样说着吗?
戴
你说得多傻!你去追随天风吧!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哦,不要请求我的心了!
它是我的,是只属于我的。什么是我们的恋爱的纪念吗?拿去吧,亲爱的,拿去吧,这沉哀,这绛色的沉哀。
夜是
夜是清爽而温暖;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底香味,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你想笑,而我却哭了。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底发上,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要把我们底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底波涛挟着漂去的可怜的épaves,
不要讲古旧的romance和理想的梦国了,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已把我们底青春和别人底一同带去了;爱呵,你起来找一下吧,它可曾把我们底爱情带去。
戴(载《无轨列车》第一期,一九二八年九月)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正如花园里充满过蔷薇;人在满积着的梦的灰尘中抽烟,沉想着消逝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像白云一样的无定,像白云一样的沉郁?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正如人徒然的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摹着惨白的裸体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一样的事,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的,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的进来。
戴(载《未名》第一卷第八、九期,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真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的敛去了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的。(载《现代》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三二年五月)【第二辑】秋天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默坐着,抽着陶器的烟斗;我已隐隐的听见它的歌吹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因为它带来了忧愁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是没有闲雅的兴致。
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我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当浮云带着恐吓的口气来说: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载《未名》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九年一月)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飘泊的生涯,在幽冥中,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快乐吗,老戴?”(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戴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我已为你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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