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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6: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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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兀方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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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

战俘试读:

日本特工寺垣北村真够幸运的,刚刚走下清姜河畔的山梁,便与汪大年少将率领的日军战俘邂逅了。“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寺垣开始并不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日军战俘,迅速躲到一片荒草遮掩的乱坟岗子后面,紧张注视着眼前这支默默行进的队伍。

队伍人数不多,总共不过十

个人。令人费解的是,他们的着装实在蹊跷。穿中国军队黄军服的有

人,从领花看,走在前面带路的那个傻大个儿是少尉排长,走在队伍后面的是一位穿呢子军装的少将,殿后的无疑就是他的警卫员了。其余九人皆穿灰布军装,两名女性。灰军装们没带任何武器,也没有什么标志,既不像趾高气扬的晋绥军,更不像朴实无华的八路军。看那一个个不高的个头儿和壮实的身材,寺垣恍然明白过来: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不是自己

处寻觅的日军战俘吗?

寺垣北村是日本华北方面军派遣到陕西宝鸡县寻找那些关押在中国军政部第一俘虏收容所的日军战俘的。由于关押地点偏僻而隐秘,他的前两任均无功而返,在黄河岸边接头后,被继任者无情地处决了。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怎么容得下这些庸才?他受命后,化名“袁小凯”,自称是袁世凯的堂下嫡孙,扮作行医郎中,肩挎帆布褡裢,前书“妙手回春”,背书“药到病除”,手中“哐啷啷”摇晃着一柄银圈串铃,走街串巷,四处打探日军战俘的下落。他肥头大耳,满脸横肉,双目鼓胀,面黑如漆,眉宇间透出一股森森杀气。这副尊容有些凶恶,好在他自有一套变脸术,必要时堆出一脸谄笑,虽说皮笑肉不笑,倒也遮掩得过去。于是,一般百姓很难猜透他,只是从那黄灿灿的满口金牙猜测,想必此人来头不小。他三

来岁,少年时随拓殖团来到中国,在天津码头上混大,既当过拐卖妇女的人口贩子,又做过日军慰安所老板,是一个阴险狡诈的“魔头”。离开慰安所接受特工训练一年多来,他一直惦记着那里的姑娘,特别是一个叫水子的朝鲜女大学生,眉心有颗观音痣,颇使他怜爱,总是念念不忘。来到宝鸡,他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山川地貌和风土人情,走遍了这里的村村寨寨,但两三个月过去了,依然一无所获。上级命令中要他限期找到并打入内部的日军俘虏收容所,缥缈如太白山头的云雾。他担心自己的命运和两个前任一样,葬身在中国的黄河岸边。此刻,当他看到开满野花的山道上走来这支异样的队伍时,眼睛突然一亮,他的紧贴坟头的胸脯已将地面砸得砰砰直响了。

这是1939年3月5日,农历己卯年正月十

元宵节。收容所驻地的太殷村,社火队天不明便赶往县城闹社火了。随后而来的收容所主任汪大年少将,要让俘虏们开开眼,感知一下中国乡土文化的魅力。他所带领的

名战俘,是从一百多名在押俘虏中挑选出来的,他们都是表现较好的模范俘虏。比如被村人唤作“杨五郎”的岩切五郎,被呼为“眼镜”的森下九郎,被日军强征为慰安妇的朝鲜姑娘水子和金子,还有黑脸胖汉龟田雄二、瘦猴子斋藤荣作等。汪大年没带部队,只让排长陈忠孝和警卫员郑拴子跟着。他要给战俘们创造一种轻松愉快的氛围。汪大年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熏陶,是陕西著名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先生的高足,曾两度留学日本。在即将取得经济学博士学位时,因组织中国留学生抗议日本政府的侵华行径而被驱逐回国。起先在军政部供职,曾作为中国政府谈判代表,参与调停中日“虹桥事件”,后调回陕西组建第一俘虏收容所。这是中国最高统帅部做出的决定。俘虏们听说很快就能在神农炎帝的出生地观看社火,一个个兴高采烈,激动不已,要亲眼见证炎帝故里几千年传承下来的陈仓社火与日本民间的“神农祭”有什么不同。炎帝神农氏是五千多年前的火神、农业之神和医药之神。神农尝百草,辨药性,究患脉,制针灸,创立草医药,后来传到国外,是全世界医药文化的鼻祖。因此,历代以来,受到日本民众的敬仰和崇拜。对这些战俘来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寻根之旅,是可以在今后几十年里骄之于人的谈资。

太白山的雪峰云开雾散,正是麦苗返青燕子呢喃的早春季节,路边的垂柳悄悄挂上了醉人的新绿,横在山坡上的几株野樱桃绽出灿烂的笑颜,空气中流溢着消雪后泥土和草叶的清新气息。迎着从宽阔的渭河河面上跃出的红彤彤的朝阳,他们队列整齐,步伐轻快,远远望去,犹如一道亮丽的流霞。

汪大年带领的俘虏队伍来到一片松柏蓊郁的林间休息。不一会儿,卫生员金子和水子各捧着一捧山花跑了过来。“汪主任,你来选花儿!”水子抢在金子前面嚷嚷道。汪大年不解地问:“选花儿,怎么个选法?”水子说:“我们两个,一人手里的花是单数,一人手里的花是双数,测测咱们今天的运气。”汪大年明白了:“噢,是占卜啊!”金子说:“对!过去,我们每天都占卜,预测当天的吉凶祸福。双数为凶险,单数为吉利。请您为我们的行动占卜一下。”汪大年犹豫了,推辞道:“今天嘛……算了吧!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占卜有什么用?”水子分辩道:“不!您一定要选一下,权当玩哩嘛!”她恳切地将鲜花伸到这位威武而慈祥的长官面前,眉心那颗朱砂痣突突直跳,仿佛有许多心里话要向他诉说。这时,其他人纷纷围拢过来,七嘴

舌,抢着为将军做主。汪大年不好驳大家的面子,看了看两个姑娘手中的鲜花,见怯懦的金子讪讪地往后退,说:“好,我要金子手里的花。”人们哄笑着,推金子向前。她却不肯,凄然说:“谢谢汪主任选我的花儿。我的花是双数,不好,因为……”大家一时愣住了,金子喃喃道:“对不起,请原谅!我不想把我的晦气带给大家……我,这就回去!”金子转身要走,被众人拦住,她悲切道:“我的命运不好,总忘不了那场噩梦……我是在河边打水时被抓走的,后来就成了慰安妇……至今,家里人还不知我的下落……”汪大年郑重接过金子手中的花,拔出一枝插在自己上衣口袋里,将剩余的又豪爽地捧给她:“金子姑娘,别难过!命运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就是富有天下的皇帝,要是性格懦弱,也可能丢掉手中的一切。中国历史上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就是这样。我的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我希望这枝花能带走你的不幸。这样一来,你和我,不都是吉利数字了吗?”俘虏们哄闹着,要抢金子手里的花,她破涕为笑:“满地都是花儿,自己摘去!”人们还是一哄而上,抢光了金子手中的鲜花。这时,警卫员郑拴子探路回来,张着大嘴巴喘息说,前面有一条近道,直接下去,就是神农庙大殿。大家顺着他的手指向山下望去,远远听得锣喧鼓噪,火铳声声,只见飘飘摇摇的彩旗早已塞满了通往县城的道路,五颜

色的社火队伍正徐徐向神农庙大殿前的广场上汇集。

趴在坟头后面的寺垣北村,目不转睛地看着到面前采花的两个姑娘。一位不认识,而另一位,他一眼便看清了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红观音痣,不由得一惊:难道是她——水子?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了半晌,果真是她。他本想猛扑过去抱住她,又怕吓跑了她。他不知离开慰安所以后水子是怎么被俘的,不过,水子的出现,无疑证明了其他人的战俘身份。

寺垣的脑子里还挂着许多问号,两位姑娘已反身回林中去了。接着,警卫员回来,从他向将军的报告得知,他们是去看社火的。寺垣不禁一阵冷笑:“好啊!天照大神显圣了,我立功的日子来到了!”寺垣下意识摸了摸褡裢里一块硬邦邦的东西,那是便携式电台。他正思索应该怎样将它隐藏好,林子里响起了集合的口令。

寺垣从齐腰深的蒿草后面向林间望去,俘虏们已在林子外的空地上站好队伍。这是多么整齐的一支队伍啊!当它毫无遮掩地展现在面前时,寺垣的心头不由得腾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春日上午暖融融的阳光慷慨地从神龙塬崖顶照射下来,洒在这些灰布军装的俘虏身上。阳光下,每一张面孔都看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寺垣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只山蚂蟥,好将目光的吸盘紧紧吸附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为了再靠近些,他瞅好身边两个塌陷的墓坑,拨开草丛,猴子一样敏捷地向前蹿了蹿。作为一名肩负重任的特工,他必须辨认并记住这些面孔。“这是水子,这是另一个采花姑娘,这是……”

忽然,寺垣的目光被烫了一下,他的眼睛几乎要冒出血来,心里咒骂道:“是他,怎么是他?八嘎!”原来,在俘虏队伍中,寺垣发现了一个人,一张熟面孔。他中等个子,圆圆的大脑袋剃得倍儿亮,就连脸盘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他将深灰色的棉帽戴好,双脚一并,昂头挺胸,像一只撒欢的儿马。寺垣一下子认出了他——自己的老同乡、原日军第十师团濑谷支队步兵六十三联队第一大队队长岩切五郎大佐。

寺垣很不情愿地看见了他,一个曾令他羡慕和憎恨的人。接受任务来宝鸡以前,寺垣从大量的中国和世界各地的报纸上,刮地皮一样搜集着每一条有关日军战俘的消息。特别是岩切五郎,他没有放过对自己这位儿时玩伴每一个细节的捕捉。岩切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才生,脑子灵活,作战勇敢,很有机谋,是家乡最有希望被破格提拔为将军的明星。他深得日军华北精锐第十师团濑谷支队长的器重,做了一名大队长,是濑谷麾下得力的干才,常常抢打头阵,往往旗开得胜。去年春季,台儿庄战役前夕,刚由石家庄调往前线。谁知第十师团求战心切,决心在三天内拿下该城。支队长濑谷少将错就错在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他的这种作风自然传染给了下属,几乎个个头脑发热,丝毫没把数倍于己的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以为只要枪声一响,中国军队就会作鸟兽散,大日本帝国的太阳旗一下子就能插上这座京杭大运河咽喉要地的城头。在未完成战斗部署以前,各联队急于抢功,竟冒险孤军深入,单兵突进,结果钻进李宗仁将军布下的口袋,被四面包围,损失大半。岩切就是此时受伤被俘的。被俘以后,他曾组织十几名俘虏在一个雨夜趁机逃跑,结果被抓了回去。这时,他不失为武士道精神培育出来的勇士,在中国人面前不但不认错,而且大耍威风,领导一批战俘共同绝食,以死向收容所要挟……

寺垣的思绪深沉而痛苦得像一潭秋水,汪住岩切五郎这块礁石怎么也绕不开去。毕竟是自己的同乡挚友,他总是忘不了他的那些令人感到振奋和光荣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回忆这些往事,他感到眼睛热辣辣的,揉了揉,两手便湿漉漉的了。

林边空地上的队伍很快集合完毕,汪大年少将走上前,再次检查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的装束。将军今天的心情特别好,自担任俘虏收容所主任以来,他力排众议,一举改变了过去那种视俘虏为仇敌的监狱式管理方法。他以宽厚仁爱之心,开创了“平等、自主”的管理模式。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收容所驻地,广泛吸收民众参与管理,将日本战俘置于中国老百姓的教育感化之中。今天,能亲自带领战俘们出来观看难得一见的社火表演,他十分欣喜,这正是对自己管理理念的一次检验。

岩切五郎向少将举手行了个军礼,汪大年即以颔首微笑作答。谁能相信,几个月前,岩切还是率领战俘逃跑的罪魁祸首,抓回来差点儿枪毙?这个强壮而机灵的家伙今天真够帅气的,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汪大年友善地走上前,为他正了正帽子,末了,还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森下九郎那副娃娃脸上,黑边眼镜有些沉重,总是戴不端正,或者戴端正了又滑向一边。汪大年帮他扶了扶。金子和水子捧着鲜花排在队尾。金子的眼眶红红的,还噙着泪花。汪大年将胸前的那枝迎春花举了举,金子会意地点了点头。汪大年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亲切而热烈的感情。这几名模范俘虏,都是自己新的俘虏管理理念的具体践行者,但是,在思想转化的过程中,谁能说没有经过一个艰苦的历程呢?那种心灵的碰撞和交融,回想起来,仍惊心动魄,历历在目……

岩切五郎唆使部分俘虏绝食已过去了三天三夜,身体原本虚弱的森下九郎曾经几度清醒又几度昏迷,生命垂危之际,许多抢救措施都被岩切蛮横地阻止了。忍无可忍之时,汪大年也来了气,几乎怒不可遏,对一会儿装死一会儿装疯的岩切五郎发了一通脾气。用日语对他说:“按说,我可以立即将你枪毙。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名军人!”床上没有动静,骄横的岩切仍在装死。“你以为你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谢罪于天下了吗?”汪大年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不!这是懦夫胆小鬼的想法,你在逃避责任!作为大队长,你明白你的职责吗?你根本不明白……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古代的军事家孙武说过:‘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我军的部署你了解吗?不了解。你们是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盲目冒进的。是你亲手葬送了你的大队……你还有什么资格对你过去的士兵发号施令?他们应该杀了你才对!这一切后果都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妻子儿女向你要人,你何颜以对?你难道不感到羞耻吗……”

床上的岩切翻了翻身,将脸扭过去对着土墙。是该好好反省了,他想。《孙子兵法》曾经是他在谷山陆军士官学校熟读百遍的军事经典,常常爱不释手,何曾料到自己竟一时糊涂犯了兵家大忌。作为阶下囚,此刻,当这句早就背诵得滚瓜烂熟的名言从一位敌国将军口里说出时,字字句句似有千钧之重。他举起手背擦了擦挂在腮边的那颗苦涩的眼泪。营房里异常安静,窗口和门外挤满了中国士兵和日本战俘。他们是前来探寻事件结果的,听到汪大年感人肺腑的话语,他们默然了。身材矮胖的龟田雄二平素饭量就大,三天来没有一粒粮食下肚,早饿坏了。见绝食的组织者岩切五郎被震慑下去,他爬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端起枕头旁的大碗,扔掉筷子,用手只顾往嘴里扒拉。在他的影响下,森下九郎鼓起最大的勇气,在众人的帮助下艰难地从地铺上爬起来,摸到自己的眼镜戴上,一张稚气的嫩脸因绝食已变得毫无血色。他没有理会原先的长官,对身旁捧着一碗稀粥的金子说:“姐姐!我喝,只一口,可以吗?”汪大年接过粥饭,顺势一条腿跪在地铺上,给森下一勺一勺缓缓喂下。心情激动的森下呜咽不止,不时呛得咳嗽。戎装在身的博士将军,掏出洁白的手绢为他仔细擦拭着嘴、脸、前胸。望着眼前这个瘦得皮包骨的大男孩,学子出身的文职将军不由得眼圈湿润,哽咽道:“森下,你太年轻,太年轻了……应该待在学校里才对!强迫你上战场,难道不是一种罪孽……你喝吧!为了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妹妹,你要坚强地活下去……请相信,战争结束的日子总会到来。到那一天,我一定送你……回……家!”将军无法再说下去,在场的士兵和俘虏无不为之动容,门外一片唏嘘之声。这时,参与绝食的俘虏们已先后开始进食,“哧溜哧溜”喝稀粥的声音此起彼伏,像美妙的琴曲。岩切无法阻止大家,心理防线一下子被摧毁了。美食就在眼前,焉有拒绝之理?气恼之下,端起饭碗也大口大口吞咽起来,仿佛不是吃饭,而是进行一场田径比赛,已临近终点,到了最后冲刺阶段……

队伍很快整理完毕,汪大年问水子带没带照相机。水子妩媚地笑了笑,一扭身,取出藏在背包里的相机。汪大年让在这儿给大家留张合影。一声令下,许多人争先去抢相机,都想当一回摄影师。当然,最终抢到相机的还是岩切。“一部地道的德国货,谁送的?”岩切熟练地摆弄着相机,不经意问道。“安大哥。”水子回答。“那个八路军长官?”水子默默点了点头,算是承认。“祝贺你。还是你为大家拍照吧!”岩切将相机又郑重交给了水子。望着漆黑锃亮带着自动伸缩镜头的相机,水子想起了安恩泽。他原本是延安新华社记者,一次,来战俘收容所采访,听了汪大年对水子的介绍,特意把这部相机送给了她。此后,在岩切五郎煽动战俘绝食的日子里,细心的水子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了汪大年关心爱护俘虏的许多细节。水子被贩卖到慰安所以前,曾是汉城大学新闻系三年级的学生,她酷爱写作和摄影,同时兼任几家报馆的特约记者。在那段看不见硝烟却充满激烈斗争的日子里,她一直被收容所浓浓的亲情感动着,不但拍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还写出了一篇篇感人肺腑的日记。那是每晚夜深人静时,她以圣洁的感情和激动的泪水写就的。她怎能忘记那心灵的洗礼呢?在这里,她终于恢复了生活的信心,找到了自己的尊严。一天,安恩泽大哥奇迹般出现了。不过,他不再是延安的记者,而是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联络部部长。他此次来访,并非一人,不但有军政部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上将,还请来了国际红十字会官员波尔•拉姆斯先生。他们是专程来俘虏收容所视察的。视察结束,当长官和宾客即将离开之际,几经斟酌,性格腼腆的水子终于将胶卷和日记本交给了安大哥,希望对他此行能有所帮助。谁曾料到,半个月后,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传来。安恩泽从西安打电话给她说,世界各国反法西斯战线的报纸都刊登了水子的日记和她拍摄的照片,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林边空地上这生动的一幕,被寺垣北村看得真真切切。他蓦然醒悟过来:“哎呀!岩切五郎果真是‘模范俘虏’了!”寺垣北村素以凶狠歹毒闻名,见此状况,脑子里嗡嗡直响,一口金牙险些咬碎。他顾不得隐藏电台,顾不得可能暴露的特工身份,从墓坑里“腾”地跳出来,直接上了十字路口。他要横刀立马,拦住他们的去路,以教训教训这个令家乡蒙羞的叛徒。

汪大年带领队伍走出柏树坡,眼前豁然开朗。耀眼的阳光下,只见山道上走来一个游方郎中,他摇着银圈串铃,边走边唱——

大理丸,二理丸,

狗皮膏药治风寒。

要是你夜里出盗汗,

十全大补赛神仙……

来人是个黑矮胖子,金鱼眼,塌鼻头,肩挎鱼肚白帆布褡裢,鼓鼓囊囊的,开口唱曲时,露出满嘴黄灿灿的金牙。他就是前来寻衅的寺垣北村。他张牙舞爪横霸在道路中央,迎着走来的队伍,丝毫不加避让,恶狠狠只顾向前冲撞。他正要撞上走在队列前方的穿黄呢军装戴洁白手套的少将,不意被他的警卫员上前掀了一把,险些跌倒。少将连忙将他扶住,警卫员却不依不饶,死死盯着他,大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差点儿没拔出枪来。寺垣知道,这位少将就是收容所主任汪大年,是自己今后刀枪相对的死敌了。汪大年身材颀长,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礼貌地向他赔着不是。寺垣气急败坏地翻起眼珠瞟了他一眼,少将的目光温和中透射着威严,刚毅中隐含着深邃,那是一种怎样的矜持和自信啊!这是光明与黑暗的对峙,这是文明与野蛮的较量,相貌丑陋的寺垣自惭形秽站立不稳了,邪恶的心理仿佛顷刻间被击碎,赶紧将目光收缩回来。寺垣低头背好褡裢,闪开警卫员。这时,恰恰岩切走来了。虽然岩切早就看到了前方这个举止怪异的游方郎中,但是,当二人四目相对时,还是吃惊不小。“怎么会是这个恶魔?”岩切心想。寺垣从小因不思长进、打架斗殴而臭名昭著。父母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送他随拓殖团到了中国东北。但是,他并非安分守己的贤良之辈,偷跑到天津,先是靠偷窃,随后靠贩毒和拐卖妇女混日子。岩切驻防石家庄时,常常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天津方面的消息,对这种败类感到不齿。

看到在中国人手下做了俘虏的岩切,寺垣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但他仍然不能容忍他的背叛。“模范俘虏”是什么?是猪狗不如的最可耻的称号,是对征服世界宁死不降的武士道精神的亵渎,是对神圣的大日本帝国的莫大侮辱。他岂能容忍这种人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哗众取宠?今天豁出去了!即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他撞死在面前。寺垣迅速挎好褡裢,迈步上路时假装脚下一绊,连人带褡裢猛地向岩切撞去。这个撞击太重了,两个人同时摔了个仰面八叉。

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闪电一般,所有人皆惊呆了。岩切自然明白对方的用意,但是,身为俘虏,他不便揭露他的身份,那样也许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一声不吭,只是用手默默擦着嘴角的血迹。

善于装蒜的寺垣没有立即起身,他在考验岩切,看他下一步动作。不是等他告密捉拿,也不是等他过来厮打,而是要看他会不会伸手拉他。那样的话,他不仅可以饶恕他,还可将他作为潜伏在收容所的内线。那一瞬,他看到的是岩切恶狠狠的目光。他知道无望了,爬起来正要过去跺他,这时,不知从何处窜来一头年轻的黄牛。那牛儿围住跌倒的岩切,乖觉地在他身上嗅着。岩切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跃而起,抓住缰绳,爱怜地抚摸着它。

原来,这是岩切的房东李铁柱家的黄牛。那次绝食以后,岩切患上了严重的胃病,被安排在村民李铁柱家休养,由铁柱媳妇李二嫂专门为他做饭。他也帮着李家干些农活。岩切十分喜欢这头牙口不大的黄牛,常常在晚饭后牵它到山坡上吃嫩草。这是他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候。身处异国他乡,面对满天落霞,他会情不自禁思念远方的父母。在无人倾诉之时,只好将这种思念默默告诉黄牛。尽管这是对牛弹琴。久而久之,这头牛似乎与他声息相通了。今天,李铁柱一大早便率领太殷村的社火队赶到了县城。也许是这头牛太过年轻,震天的铳子炮惊吓了它。它逃离主人,没命地奔上山藏了起来。

黄牛的主人李铁柱很快找来了。早上,李铁柱曾向行医郎中打探过牛的下落。现在找到了黄牛,喜滋滋走上前向众人道谢着。满脸尴尬的行医郎中岂能消受这份盛意?整了整褡裢,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寺垣返回乱坟岗子,立即用便携式电台向华北司令部发出一道紧急电文。

请示:第一,立即派飞机轰炸宝鸡,目标为社火队伍、交通设施、隐藏于山洞中的工厂和军械仓库;第二,我被俘人员拘押在该县城正西方十公里的太殷村,请派飞机相机作业。昭和十四年×月×日二

一场伟大斗争的序幕,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拉开的。

汪大年少将率领部分日军战俘走出村口,到县城观看社火时,他并不知道,正是由于这次出行,侵华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寺内寿一大将,根据派遣特务提供的线索,终于在军用地图上找到并以粗重的红铅笔圈定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陕西省宝鸡县太殷村。

寺内寿一大将不假思索就批准了寺垣的请示。他拿起电话,直接打给日军晋南司令部,命令当日午时,在地面电台引导下,向陕西宝鸡县按预定方案发起三次空中打击。还特别指出,在第三攻击波中,由运城飞行集团战队队长小川小二郎中佐率队到太殷村上空侦察,并将地面情况实时向他报告。

这是侵华日军对陕西偏僻山沟中的小县城宝鸡实施的第一次大规模空袭。此前,日军从大本营参谋本部到华北司令部,早就对空袭宝鸡急不可耐了。宝鸡是他们作战方案中必须拔除的中国大后方战略要点。历史上被称作陈仓的宝鸡县,是关中通往甘陇川贵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秦朝末年,楚汉相争,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率领汉军主力抄小路从天而降,迅速赚取陈仓,随之进入关中,轻易拿下京城咸阳,为汉高祖刘邦登上帝位立下盖世奇功。三国时期,蜀相诸葛亮六出岐山,也是率先占领陈仓,然后向曹魏据守的长安发起进攻的。一代名相鞠躬尽瘁,壮志未酬,“出师未捷身先死”,殉职于附近的五丈塬,留下千古憾事。唐肃宗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当地官府向朝廷报告,陈仓山上石鸡啼鸣,皇帝李亨认为此乃祥瑞之兆,遂更名陈仓为“宝鸡”。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抗战爆发时,陇海铁路从东向西铺设到这里,由于战时财力物力亟须用于前线,没有往兰州方向再修。此后以车站为中心,在旧城西边的渭河谷地,沿河两岸盖起了许多店铺房舍。去年,又从敌占区的上海和汉口陆续迁来一些工厂。接着,以此为基础,创办了纺织厂、被服厂、机械厂、面粉厂、造纸厂等,还在南面的清姜河沟,沿神农塬开山凿洞,建起了大型军械库,储存着大量从苏联和英美输入的枪械弹药,源源不断供应着华北和中原战场。在这脆弱的中国战时经济中,内陆山区的这个新兴工业小城举足轻重,因此,日军参谋本部是不允许它存在的。

第一攻击波派出十三架轰炸机轰炸了县城,目标是摧毁这个工业小城的铁路、公路、车站、桥梁等交通体系和主要生活设施,同时给闹社火的人群投掷了大量炸弹。第二攻击波出动轰炸机九架,在寺垣的电台引导下,对隐藏于山洞中的军用民用工厂和军械库实施了精确打击。第三攻击波的三架战斗机,沿渭河溯流而上,紧贴地面飞行,很快搜索到目标。小川中佐的战斗机在太殷村上空盘旋后,他拉动操纵杆的手臂颤抖了,眼泪顿时湿润了眼眶。他举起右手一边敬礼,一边向下频频挥舞。他通过无线电波发回即时侦察报告。无论是远在天津的日军华北司令部还是操作同步电台的寺垣北村,接收到信号后均震惊不已。他们泪流满面,向着西方脱帽肃立,因为,在打麦场上,战俘们冒死点燃了三堆麦秸,不但向飞机欢呼雀跃,而且在地面上拼出了一面巨大的日本国旗……

中午,太殷村大庙虚掩的大门,几乎是被瘸子保长岳崇义用头撞开的。副官顾辟疆正在午休,门口的哨兵不许任何人进入。岳崇义急了,他有紧急情况报告。哨兵一把没拦住,他连人带拐子“咕咚”一声,跌翻在一尺高的门槛里。岳崇义是伤残退役军人。1926年西安解围时,他是冯玉祥、于右任国民联军敢死队队长,冲锋陷阵率先打到西稍门下。眼看要与城内的守军会合,突然遭到围城的刘镇华镇嵩军的拼命反扑,被团团围住。一颗手榴弹飞来炸断了右腿。多亏小战士汪大年、安恩泽冒死将他抢下火线,才保住了性命。回乡后,他用抚恤金置办了二亩半山坡地,与妻儿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由于他为人耿直,性情刚正,又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被村民推举为村长,时下称保障所保长。“

七”事变后,他的儿子岳人杰随陕军东渡黄河,在娘子关战役中壮烈牺牲。去年西安行营召开抚恤表彰大会,作为烈属代表,他见到了老部下、如今是少将参议的汪大年。听说日军随时可能攻破潼关,进犯西安,位于终南山下的俘虏收容所欲另觅新址,要求设在西部一个偏僻的不为外界知晓的地方。急公好义的岳崇义,脱口就问自己的太殷村怎样。介绍说,那里有一座唐代寺院,名叫“太殷寺”,年久失修,僧人早跑光了,修葺后正好可以充作营房。抗战期间,经济拮据,一分钱要掰两半花,这正合汪大年之意。谁能料到,日本战俘进驻后,岳崇义自己家首先遭了祸端。骄横的日本军人即便做了俘虏,大多数仍冥顽不化,蛮横无理,以什么“优等民族”自居,随意欺凌百姓。他真有些后悔,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去年夏末俘虏收容所迁入村中,新营房尚未建成,有一半俘虏分住村民家中。一天下午,妻子和女儿巧玲在地里掰苞谷,发现被两名不怀好意的俘虏跟踪着。巧玲十六七岁,没经过世事,害怕得浑身发抖。妻子保护着女儿,让她先跑,结果自己被两名俘虏缠住,摁倒在沟渠里,遭到轮奸。后来,这两名俘虏虽然被枪毙了,但妻子丢不起这个人,几次寻死不成,被抢救过来,如今神经兮兮成了疯子。连续的打击使岳崇义再也抬不起头来,总觉得矮人三分。一向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村长,如今蔫头耷脑,像一只受伤的土拨鼠。晌午吃饭时,他坐在偏院牛槽前的捶褙石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妻子在灶房忙碌着。一会儿,妻子趔趔趄趄端来一碗捞面递给他。他鼻子一抽,觉得味道怪怪的,一股馊味,顺手用筷子搅了搅,碗底竟有黑乎乎半拉破抹布。一定是疯婆子将抹布当面条下进锅里了。他不由得火冒三丈,把饭碗当即摔碎在地上。这一刻,陡地听见“轰隆轰隆”一连串的钝响。凭着军人敏锐的直觉,知道是从县城方向传来的炸弹爆炸声。他失声喊道:“不好!”女儿巧玲随村里的社火队去了县城,弄不好,要挨日本飞机的炸弹。

村子里住着俘虏,平常就很不安分,现在远处有日机轰炸,得提防这帮家伙闹出什么名堂。岳崇义这样想着,瘸进灶房,想寻找一点儿什么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到村道上去巡查。妻子挨了一顿臭骂,披头散发坐在灶洞前仍在抽噎。他没有搭理她,径直揭开后锅盖,锅盔还没有烙熟,恰好案板上放着一块昨天切剩下的半截白萝卜,抓起来咬着就往外走。抬脚出了偏院,厢房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一个年轻瘦弱的小俘虏,偷了女儿巧玲的大红提花嫁妆被面,慌乱披在身上,跳出来准备逃走。“站住,把东西放下!”他怒喝道。小俘虏显得很惊慌,一边比画着,一边用日语解释。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上前一把将被面夺了下来。他是本村保障所保长,要把事情弄个明白,遂指着小俘虏鼻子问:“你他妈的冬有棉,夏有单,还有被褥毛毯,享受着上等兵待遇,哪还缺一条被面子?”小俘虏仿佛听懂了他的意思,道歉似的“哈伊哈伊”着,用手比了一个圆圈。他以为这家伙嘴馋问他家有没有锅盔馍,回答说:“有,有!你没听说陕西‘八大怪’?‘锅盔馍像锅盖’!大大的有!刚刚烙好,热着呢,你等等!”随之大声呼唤妻子快把锅盔馍拿出来。妻子双手托着刚烙好的锅盔走出灶房,头发散乱,破衣烂衫,那样子像个女妖,把小俘虏吓了一跳。他接过烙饼,自嘲地咧嘴笑了。不过,这家伙挺机灵,眼睛一亮,扯过红被面将圆锅盔一包,向身后的墙上猛地举手一擎。岳保长终于看清了他的把戏:嗬!原来是要做一面日本国旗向飞机报信呀!岳崇义气得鼻子都歪了,用拐杖戳着地面道:“好狗日的,你是火烧芭蕉心不死啊!趁今天村里没人要起事了?”小俘虏认为达到了交流的目的,兴冲冲咬了一口锅盔,披好被面,正要鞠躬致谢,愤怒的村长只一枣木拐子就把他打倒了:“好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呢!”

顾辟疆躺在办公室本没有睡着,送走汪大年以后,他一直心神不宁。右眼皮不住狂跳着,不知今日会有什么凶兆。前不久,国民党中央发出通告,开除了大汉奸汪精卫的党籍,撤销其公职,并发出檄文,通缉声讨。汪精卫投敌卖国,其牵线搭桥者,是前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此人亦在大汉奸之列。这个高宗武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姐夫。不知这层关系蒋鼎文是否知道,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前程。顾辟疆是收容所成立时西安行营任命的中校副官,是蒋鼎文安插在收容所的亲信,作为耳目,以起到监督制约汪大年的作用。调入收容所时,蒋鼎文曾许诺不久就提拔他为上校,如果干出成绩,取代汪大年不过易如反掌。可现在却一直没有动静,看来情况不妙。他正为此事烦恼着,中午没吃饭便提前午休了。刚刚有些蒙眬,县城方向隐约的爆炸声又惊得他睡意全消。此刻,只觉得头昏脑涨精神倦怠,听到庙门外有人吵嚷,仍僵尸一样直挺挺躺着不动,没好气地问:“谁呀,什么事这么着急?”

岳崇义来到窗根底下急忙报告:“顾副官,不好了!俘虏可能要闹事。撬门扭锁,正四周八下搜寻被单被面哩!”“被单被面,有什么用?”“是呀!要做日本国旗。看样子,是等飞机过来,向天上报信哩!”“什么,有这事?简直翻了天了!”顾辟疆一把掀掉盖在身上的棉被,吼叫着,蹬上鞋子,上衣只捅了一只袖子就跳到院子当间。这时,远处果真传来飞机的轰鸣。顾副官匆匆走出庙门,岳保长拐杖点地,瘸着一条腿,“笃笃笃”随后跟着。从大庙门前两棵唐代古槐的缝隙间望去,三架日军零式飞机已飞临村庄上空,不断做低空侦察盘旋,被挂断的白杨树梢齐刷刷跌落下来。一群狂躁不安的各色大狗小狗伢狗母狗在村道上颠跑着,追逐这巨大的鹰隼;谁家的公鸡嘎嘎叫着跳上了墙头又惊飞下来。聒噪的引擎声震得人脑袋都要炸开。一会儿,负责在营房看管俘虏的二班长吴长海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顾副官,快去看看吧!正在开饭,听见飞机声,好多俘虏把饭碗都摔了,跑到麦场上,大喊大叫的,还要放火点麦秸积子。疯了一样,谁也管不下!”顾副官随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啐道:“妈拉个巴子!你是看戏的?枪杆子呢?是烧火棍?怎不开枪?”吴长海捂着脸,委屈道:“平常打不得骂不得,怕引起激变……哪……哪敢开枪呀……”果然,只见营房西南方的打麦场上已冒出滚滚浓烟。顾副官黑煞着脸,二话没说,急忙跨回屋里开柜取枪。他先是拉开几个抽屉找钥匙,随后拿着钥匙却怎么也捅不开柜门。情急之下,抬起穿着铁掌皮鞋的脚用力跺门子,不到三下,结实的雕花杜梨木板就破碎为两截。他取出手枪,刚要转身,又迅即放下,换上一支崭新的德国造桑希卖司冲锋枪,带上两个弹夹,匆忙向打麦场奔去。

打麦场上火光冲天,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混乱而又疯狂的图景。

麦场边有三个麦秸积子已被点燃,熊熊烈焰腾空而起,连路旁的钻天杨树都噼里啪啦烧着了。这醒目的信号吸引着天上的飞机再次降低高度做超低空盘旋,几乎挨着房顶,连座舱里飞行员狞笑着的眉眼都看得一清二楚。碾过场而未复耕的平整的地面上,一帮发了疯的战俘将从村民家抢来的被单被面门帘破布拼成一幅巨大的不规则的日本国旗。他们一个个踢脱了鞋子,甩掉棉衣,精赤着上身将衬衣拿在手中拼命地摇晃着,有的高声呐喊,有的欢呼跳跃,有的跪地痛哭,群魔乱舞一般。剩下为数不多的一些俘虏神情木然地站在营房边上远远观望着。收容所兵力不足,往常也仅有一个排。现在,一班被派往县城接应汪大年去了,三班在村子里站岗放哨,只有二班在看押着百十名战俘。往日这些俘虏蛮横惯了,上面要求管理人员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因此,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只能站在一旁怒目而视。虽摩拳擦掌,却无可奈何。村民大都闹社火去了,原来单独在村民家看押的那些态度顽劣的俘虏,也都集中到营房里来,他们无疑成了这次骚乱的罪魁祸首。

顾副官紧急传令将三班长唤来。随三班长一起赶来的,还有从前线回乡探亲的一七七师二营营长李宽银,请求顾副官分配任务。李宽银是本村财主李百药的独生儿子,今年春节从中条山前线回来和本村姑娘巧玲定亲。这位上尉营长又撺掇了十几个老少爷们儿,要一起过黄河打日本鬼子,说好的,过了正月十五就走。看到李宽银,顾副官说:“来得正好!”遂命令他和三班长带上四挺机枪,到村后的土岗上,把天上的“老鸹”吆走;命令二班长带上士兵随自己到麦场上去,将闹事的俘虏驱散,把那面拼凑的日本国旗扯掉。如果有人胆敢反抗,一律格杀勿论。

布置完毕,几个人刚刚走出稀疏的树荫,天上的飞机发现了他们,俯冲下来,首先向这几个身穿黄军装的中国军人开火。三班长一个踉跄,中弹倒地,顾副官赶紧卧倒。经历过多年军旅生涯的保长岳崇义,扔下拐杖,麻利地扑过去摸了摸三班长的口鼻,见他已经牺牲,自告奋勇道:“宽银是我巧玲的女婿,我爷儿俩一块带领三班,去吆‘老鸹’!”顾副官点了点头,他们翁婿两人一起到后岗执行任务去了。顾副官一手放在扳机上,大张着机头,带士兵朝麦场中心走去。

麦场上,闹事的俘虏们见顾副官走来,以更大的喧嚣声向他示威。一名仍在四处放火的战俘从大树后闪身出来,向伙伴们“呀呀”地呼喊着。顾副官听不懂日语,但知道这家伙在给其他俘虏撑腰打气。看样子,是招呼他们围上来夺枪。他头上系着一条白布扎带,烟熏火燎的脸上满是油汗,骄横地举着火把拦住了顾副官的去路。顾副官用枪口顶住他,严厉地问:“池田勇男,是你放的火?”

池田原是一名日军中佐,海军航空兵战队长,上海战役、南京战役、武汉战役都参加过,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因率队轰炸美国炮艇“珀内”号而名噪一时,成为“王牌飞行员”,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英雄”。在轰炸中国战时陪都重庆时被击落活捉。不久前才送到宝鸡,是所有俘虏中最刁顽的。池田在海军航空学校受训时学习过汉语,不过腔调总有些阴阳怪气,似乎是一种另类的语言。他狂叫着:“希(是)我放的,你要金(怎)样?”

俯冲而下的飞机不断向中国军人射来暴雨般的机枪子弹,既是武力恫吓,又是临场助阵。弹头“啾啾”地啸叫着钻入地面,周围不时旋起层层土黄色沙尘。麦场上的俘虏们听到池田的呼叫,一个个反身过来,聚拢在一起,护卫着他们的国旗。“我一枪崩了你!”顾副官咬牙切齿道。“哈哈,想想你积极(自己)的命运吧!”池田举着火把,狂傲地说,“明天,我们的飞行员就会把交(照)片刊登在前(全)日本的报及(纸)向(上)。那样,前(全)希(世)界都会在同一希(时)间知道今天界(这)里发星(生)的一切……哈哈,你的向(上)希(司)难道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吗?啊,哈哈……”

池田一边向空中的小川招手,一边挑衅地用火把在顾辟疆眼前摇晃着。顾副官忍无可忍,扣动扳机,一个点射,三发子弹飞出膛去,将池田的胸膛打成了血窟窿。中弹的池田身子摇晃两下就扔掉了火把,倒退两步,扑倒在凌乱的麦秸上,鲜血汩汩从前胸和后背冒出来,小河一样洇红了周围的地面。这时,另一个带头闹事的俘虏挣脱士兵的阻拦,凶神恶煞般冲向顾辟疆,用日语大声质问道:“为什么杀……”不等他把话说完,枪声再次响起,他应声栽倒,成了又一个军国主义的殉道者。

麦场上闹事的俘虏一下子被镇住了,顾副官愤怒道:“还有谁不要命,老子成全你,站出来!我的枪从来不是吃素的!”接着,“嗒嗒嗒”,将剩余的子弹全部从俘虏的头顶上射向空中。麦场上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村后的土岗上传来机枪的怒吼,那是三班士兵在李宽银营长和保长岳崇义的带领下向低空盘旋的敌机还击。也许日军接受了诸多教训怕被轻武器打下来而贻笑大方,也许怕燃油耗尽难以安全返航,日军战斗机没有过多纠缠,将所有的炸弹一股脑抛卸到村中,然后向东飞去。偏僻而宁静的小山村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大的破坏,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硝烟四起,房倒屋塌。当最后一架飞机屙屎一样撅着屁股作别时,空中飘落下纷纷扬扬五颜六色的传单,那应该是向地面上的遗民一种无可奈何的精神安抚吧。

闹事的俘虏们眼巴巴看着本国的飞机飞走了。战队长小川虽然从机舱伸出胳膊向他们一再挥手,却不能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带走。当他们的神志从癫狂中清醒过来时,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顿足捶胸,长吁短叹,跌倒在那面不规则的太阳旗上痛哭不已。三

中国第一俘虏收容所发生的日军战俘骚乱事件,第二天通过日本各大媒体传播出去,引起国际上极大的震动。日本报纸更是借此大肆炒作,不但在头版显著位置刊登了消息、目击记闻、评述,还配发了战俘们在打麦场上拼凑的那面太阳旗的大幅航拍照片。一时间,无论在日本国民还是前方军人之中,均掀起更加高涨的战争狂热。“麦场上的太阳”被推崇为日本精神不灭的象征。毫无疑问,中国最高统帅部十分震怒,责令西安行营严肃查处。蒋鼎文上将不敢怠慢,亲自率领一个四人小组,由卫队护送着,一路飞灰扬沙赶往宝鸡。

蒋鼎文乘坐的美式吉普直接开到大庙前停下,脸上挂着冰霜,对前来迎接的人看也不看,气咻咻径直走进大殿开会。深夜10点钟,听完各方汇报,他当机立断,做出如下处理决定——

第一,对所有参与骚乱的战俘一律“记责”一次,责令写出深刻检讨,保证今后不再犯,如发现有新的不轨行为,两罪并罚,决不轻饶。

第二,战俘岩切五郎趁混乱之机潜逃在外,抓获归案后立即枪毙。

第三,收容所主任汪大年(少将)擅离职守,对事件负主要责任,“记大过”一次,责令停职反省,写出书面检查,三天后呈报行营审阅,待研究后决定去留。

第四,收容所的各项工作,暂由副官顾辟疆(中校)负责。

由于长途颠簸,焦虑过度,上将宣布过决定,忽然一阵眩晕,倒在了会议桌旁。随从们顿时慌了手脚。汪大年急忙唤来收容所军医邢大夫和护士水子为其施救。不大工夫,躺在办公室床铺上的三星将军缓缓舒出一口气,总算清醒过来。扭头看见水子举着注射器要为他打糖盐水,惶恐地连连摆手,将所有人屏退出去。接着,命令秘书打电话给军械库招待所,晚上到那里住宿。汪大年知道,上将素来胆小,收容所出了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在这里难免会寝不安枕。

夜色愈加浓重了,突然,几个士兵举着火把从广场角上走来,他们簇拥着一个精赤上身被五花大绑的人。站在庙台上等待出发的长官们不知何事,以为将逃俘岩切五郎抓住了,待走近一看,哈,原来被绑的人是副官顾辟疆,背上还插着一根棍子。“这是干什么?”汪大年走下台阶,老远迎上去问。“汪主任,你闪开,我要亲见军座,负荆请罪!”顾辟疆冲开他的阻拦,一头闯了过去。

汪大年抓住他的胳膊:“得了吧!难道你也要背一个处分?”

顾辟疆抬起头,面孔扭曲得十分难看:“对,我就是要背上一个处分才心里痛快!”

汪大年苦笑着:“哪里话呀?你这样做,真是羞煞我也……”

顾辟疆的反常举动,自有他的小九九。收容所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责任完全在汪大年。他不听劝告,擅离职守,被带出去看社火的俘虏死伤过半,所谓的“模范俘虏”岩切不知所终。按说,应撤销职务交由军事法庭审判才对,可上将的处理轻描淡写,不过是走过场。神经敏感的顾辟疆从中嗅出了一种别样的味道。他揣摩:“是不是姐夫的事已牵扯到自己?”为验证自己的看法,于是想出了“负荆请罪”这一苦肉计。如果上将能像蔺相如对廉颇老将军那样,宽宏大量既往不咎,那么希望犹存;如果不顾师生情谊翻脸不认人,则大势去矣。顾辟疆生性猜忌多疑,他要借此机会将上将的心思套问个明白。

顾辟疆闪开汪大年的阻拦,执拗地冲向大庙台阶,跪下来高喊:“军座!请处罚我吧,汪主任冤枉啊——”大庙朱漆的大门“吱扭”一声拉开一条缝,身材清瘦的行营秘书走出来,冷漠地向台阶下看了看,旋即将身子缩了回去。

站在台阶上的汪大年俯下身去,要解开顾辟疆背上的绳索,被他断然拒绝了。汪大年无奈,只好顺手拔掉他背上的桑木棒子,脱下风衣给他披上,抱住他的肩膀动情地说:“老弟,你别这样!我的事还没完呢,三天后军座还要看我的检查。我请求对我严加惩处。你何苦呢?军法无情,不能视同儿戏……”

汪大年的话触到了顾辟疆的痛处,他将头埋进汪大年的臂弯,委屈地哭了。当额头猛然碰到汪大年衣领上冰冷的领章时,闪烁的将星像一把利刃,又一次刺痛了他。

顾辟疆是湖北黄陂人,从小失去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挨门乞讨,流落到汉口。他十岁那年,被送到一家皮货店做童工。聪明伶俐的他,对师傅秘不示人的绝活一看就会,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就掌握了生熟皮革的全套本领,并做得一手好皮货,被称为“小皮匠”。1927年初,北伐军打下武汉,国民政府从广州迁来。在革命高潮的推动下,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应运而生。“小皮匠”和他的好伙伴“歪脖子”费永祯同时报了名。他不喜欢父母给他取的小名,觉得叫“顾皮匠”挺不错,虽然有些低俗,但却能表明自己高出一班毛头青年的不凡身份,说不定会得到提拔重用。表格在一排铺着绿色军毯的桌子上被转到招考委员会主任、大名鼎鼎的学者郭沫若手里,他看到“顾皮匠”三个字就连连摇头,笑道:“我来给你把名字改一改好不好?否则,教室里一股皮硝味。”接着,引经据典说:“明末清初,江东有个大学问家,叫冒辟疆,著书立说,很有名气。他志不仕清,和方以智、侯方域等人并称为‘四公’。你就套用他的名字,叫‘顾辟疆’吧。希望你好好学习,力求进步,为革命辟土开疆。”那时,广州黄埔军校的教官蒋鼎文来武汉讲过几堂军事课,所以相识。在军校,未婚的姐姐常来看他。谁知好景不长,后来被拉出去打仗,几经转徙,和姐姐失去了联系。“七七”事变后,他在忻口战役中丢了阵地,差点儿被枪毙,是蒋鼎文发现了这个昔日的学生,把他从枪口下救了出来。年底,组建西安行营,他被任命为卫队营少校营长。调任收容所后,汪大年帮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因此,于情于理,他都不便和汪大年撕破面皮,只好违心地说:“大哥,你别拦我,我一定要面见军座,就是这个副官不当,也要把心里话掏出来。”这时,大庙的朱漆大门再度打开,行营秘书传下口谕:“军座起驾,闲人闪开,不得滋事骚扰!”汪大年一听,暗说坏了。按理,行营主任临行前一定要将新的负责人召去交代几句军机要务。可现在,不但没有召见,反而传令不得滋扰!显然,上将对顾辟疆不仅失望,而且有些愠怒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要是再拦道骚扰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急忙拉顾辟疆起来。恰在这时,披着一件咖啡色斗篷的蒋鼎文上将在秘书的搀扶下出现在大门外。他神情忧郁,面色憔悴,愤懑地瞅了瞅跪在台阶下的顾辟疆,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正要绕开他从台阶上下去,不意顾辟疆又呐喊起来:“军座,请您明鉴!卑职顾辟疆愿承担一切责任,请赦免对汪大年主任的处分……”说着,在台阶上连连磕着响头,直磕得额头上血流不止。上将脸色阴沉地在台阶上站住,威严地问:“汪大年,是你在导演这出拙劣的双簧,向本座逼宫吗?”汪大年慌忙回礼作答,话语尚未出口,顾辟疆抢先说:“属下自愿负荆请罪,与汪主任无关!”蒋鼎文恼怒了:“你认为本座处理有误?”顾辟疆说:“属下不敢妄加评论,只是……”蒋鼎文愀然作色道:“只是什么?”顾辟疆固执道:“只是……只是汪主任当时不在现场,一切责任都在卑职身上。”“好!你敢承担?”“是,甘愿受罚!”“行啊!看你一片至诚,为了整饬军纪,杖笞二十军棍!”蒋鼎文怒喝道,“来呀,给我重重地打!看今后谁敢拦我的马头!”

行营卫队中闪出四个手执水火棍的彪形大汉,三下五除二解开顾辟疆身上的绳索,拖他到大槐树下的青石护沿上,反身摁下去就要开打。汪大年急忙上前向蒋鼎文讨饶道:“军座且息雷霆之怒,这都是平日卑职对属下管教不严,冲撞了您的虎威,请暂先记下这二十军棍,让他日后将功赎罪,报答军座恩典。”

蒋鼎文从顾辟疆乖戾的行动中,似乎嗅到了一股别样的气味:“你先问他,看服不服!”

话音未落,顾辟疆喊道:“我当然不服!再加二十军棍我还是不服!我要的是赦免对汪主任的处罚……”“胡说,成命岂可收回?给我重重地打!”蒋鼎文恼羞成怒,一甩斗篷下摆,快步离开了。大树下传来噼噼啪啪的杖责声和顾辟疆低沉的呻吟。卫兵们跟在蒋鼎文身后鱼贯撤离出去。站在送行队伍中的汪大年给司务长孟生魁使了个眼色,他慌忙走过去,将腰带上的钱袋子解下来使劲儿摇晃着,弄出很响的声音。几根棍棒先后落在古树凸起的枯根上,一会儿便断为两截。大汉们拾起棍棒,以便回去交差。当然,袋子里的银圆几把就被挖空了。

汪大年自关禁闭,这是他对自己的惩罚。西安行营责令他三天后交出书面检查,如此看来,三天禁闭时间紧迫,不可松懈。遭受过轰炸的村子千疮百孔,很难找到一间合适的屋子,禁闭室只好选在岳崇义家偏院的柴房里。这间柴房,早在去年收容所进村征用民房时,巧玲便让登记上了。因太过破旧,不能遮风挡雨,很少安排住人,只是偶尔关押过个别初来乍到的战俘,没两天就分配出去了。如今,汪大年不计残破住了进来,目的在于能有一段难得的独立思考的时间。他早就有个心愿,要认真总结一下俘虏管理工作的经验,在“平等、自主”管理模式的基础上,探索一条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特点,又能体现现代科学管理内涵的俘虏管理工作的新思路。这是一件具有开创意义的工作,需要坐下来认真思考。现在正好是一个机会。为防止外人打搅,他要求顾副官公事公办,在院门口派了双岗,就连警卫员郑拴子也被挡驾在外。正值中国北方农村青黄不接的春荒时月,巧玲家几乎断了顿。汪大年从进门之日起,就预先交足了伙食费,一家人这才不用借米下锅。对汪大年早就动了芳心的巧玲姑娘没有将钱全部用光,留下一半天天变着花样为他改善伙食。看到巧玲一家锅里稀汤寡水,汪大年怎忍吃稠捞干?总是把饭菜拨给贪吃的巧玲妈。两天下来,他自己倒瘦了一大圈。

入夜,汪大年临窗而坐,煤油灯下,铺展稿纸,再次陷入了沉思。

收容所到底该怎么搞?这是一个带有方向性、战略性的问题,其意义非同小可。是采用当前世界通行的监狱式的管理,以高墙、铁丝网、壕沟甚至电网将俘虏隔绝起来,再用苦役、酷刑、刺刀和棍棒对他们予以折磨和弹压,还是把他们作为一种宝贵的人力资源,进行感化教育,使其摒弃狭隘的民族偏见和武士道精神枷锁,在反对侵略战争、争取世界和平的伟大事业中发挥作用,进而成为战后两国交往的友好使者?汪大年当然希望是后者。这是一种崭新的俘虏管理方式,是具有前瞻性的独特做法,比起《日内瓦公约》中有关战俘基本权利的规定更加人道和文明。上次国际红十字会官员波尔•拉姆斯先生来视察时曾说过:“你们这里是世界上唯一没有铁丝网的战俘营。”当然,仅仅没有铁丝网是不够的,还应该按照和平、民主、进步的世界潮流对俘虏施以教育和引导。他的思绪忽然上溯到公元前70年前后的古罗马,那时,奴隶主就曾经为抓获的战俘开办过培训角斗士的学校。世界古代史上规模最大的奴隶起义领袖斯巴达克斯,就是这类学校培养出来的反抗奴隶主的英雄。当然,这只是一种功利主义、目的性极强的教育,这些受到教育的奴隶不过是奴隶主阶级的玩偶,终究难逃流血和死亡的命运。汪大年所主张的教育与之有本质的区别。汪大年从小受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熏陶,在日本留学期间,曾潜心研究过古今中外各种管理学说,特别崇尚孟子关于“善政不如善教”的管理思想。在他看来,对战俘的管理,说到底是对人的管理,对人的思想的管理。从历史学和社会学角度看,短期内,战俘们大多还会顽固遵从并保持他们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心理。由于被俘后“阶下囚”的特殊地位,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往往表现为巨大的敌对情绪和反抗性。特别是那些受军国主义思想毒害较深的人,还会不断寻衅滋事。但是,如果纵观战争的历史,不难发现,敌人瓦解得愈迅速,胜利到来得就愈快捷。周武王姬发率大军伐纣,双方战于牧野,周军历数纣王暴虐之罪行,使商军前锋倒戈,从而加速了殷商的灭亡。近代美国独立战争中,布尔贡率领的德意志雇佣军的投降,成为萨拉托加战役取得胜利的转捩点,而固守约克镇的英国主将康华里的投降,加速了英国殖民者走向失败的命运……想到这里,汪大年像一位考古学家那样,站起身来再次观察这间曾经关押过战俘的房间有什么遗痕。从墙壁上那些战俘们刻画上去的已经斑驳的字迹,他既发现了表达军国主义思想的字句,也读到了怀乡思亲的诗行。这说明,战俘进驻太殷村后,其思想处于激烈的矛盾斗争中。他们不了解我们,感到前途未卜。正因如此,才应该关心他们,爱护他们,促其转化,促其新生!如此看来,把俘虏营办成一所抗日大学校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这时,他蓦然从伟大的中国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一再倡导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人类理想得到启迪,不觉眼前豁然开朗。对呀!立即写一份详尽的报告,办一所教育、转化日军战俘的“大同学园”不是正当其时吗?想到这里,汪大年甩掉呢子上衣,精神抖擞地归坐白木桌旁,抚平稿纸,拧开自来水笔,“唰唰”两笔,勾掉“反省书”三个字,飞快写下“大同学园建议书”的新标题。接着,用遒劲娟秀的魏体钢笔书法,写下了他的理想……

黎明前,汪大年仍在如豆的油灯下伏案疾书。门外鸡窝里的公鸡啼过三遍,终于,他给手稿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他在条桌前站起来整理那厚厚的一沓稿纸,忽然感到饥肠辘辘,这才想起从昨天下午就没吃饭了。晚间巧玲曾送过两次夜宵,因文章急于脱稿又让端走了。凌晨的山风透过薄薄的窗纸,把料峭的寒意吹进屋子,汪大年不由得连连打了几个寒噤。他拉开木门,来到院中,如霜的地面上疏影横斜,崖畔的林子里,间或有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当他蹑手蹑脚走到偏院界墙垛口时,猛然看见没有门板的厨房里炉火闪烁。该不是岳大叔早起烧水?他想。保长岳崇义虽然瘸了一条腿,不管冬夏,总是村子里出外拾粪最早的人。

走到门口一看,烧火的是巧玲。

火苗的亮光在巧玲鹅蛋形的脸上欢快地跳跃,她低头在膝盖上写着什么。父亲供她上过几天私塾,聪明伶俐的巧玲虽识字不多,《三字经》却背诵得滚瓜烂熟。听见脚步声,她从木墩上站起来,拿纸片的手慌张地背到身后,笑问:“汪主任,写完了?”“写完了。再抄一遍,就可以按时交卷了!”汪大年轻松地说。厨房里暖烘烘的,不像是刚刚生火,汪大年诧异道:“咦,你啥时候起来的?好像一夜没睡!”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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