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1 06: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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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隐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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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①

大唐悬疑录:最后的狄仁杰①试读:

楔 子

太行山麓。

极黑极黑的夜,没有一点月光。深秋的雾气升腾起来,给这黑暗的天地又披上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眼前是晦暗深邃的虚空,鼻中是凝滞苦涩的气息,耳际是细弱可疑的回声,这样的夜间山道,就连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走上一步吧。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微暗的火光,摇摇曳曳,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和激烈的喘息,慌乱不堪地前进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行得如此缭乱,又如此挣扎。“扑通!”摔倒了。旁边的人身形太小,也被带倒在地。

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喊:“哥!哥!你怎么了?起来啊,起来!”

那人沉重的喘息,每一下呼吸都那么痛苦艰难。“啊啊,啊啊!”嘶哑地号着,却发不出一个可以辨别的音节。“哥,来,我扶你。你快起来啊!我们一起走啊!”身边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小小的手里握着一个火把,火光映着一张汗水泠泠的小脸——并不鲜明的五官轮廓,但是眼睛如星般澄亮。“啊啊,啊啊……”仍然是痛苦至极的呜咽,他奋力推开孩子的手,要孩子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躯体,去逃出生天,去挣出一条命来。“不!”孩子已经带了哭音在喊,但是语气依然坚定,“我不会离开你的,哥,我们一起!我绝不把你一个人留下。”“啊啊,呜呜……”牙齿在咯咯地打战,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他从喉间迸出难忍的呻吟,整张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中满是绝望。他痉挛着伏在了山路上。

火把照在他的身上,青色的麻布衣裹着一个不成人形的身躯,颤抖得越来越激烈。

终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双手撕扯着前胸,在山道上不停地翻滚起来,两腿哆嗦着踢动,全身突然弓起又突然匍匐,直到窒息得翻起了眼白。嘴张得很大,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孩子涨红着脸跪在哥哥的身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哥哥的嘴边:“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伴随着呜咽,那人把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塞到嘴里。

长久的静默。火把闪耀两下,就熄灭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片漆黑中起伏。

又过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山路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那两个人仿佛已经融化到了这片黏稠的黑雾之中,消失了……

直到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器械碰撞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人声,打破了这持久的静默,预示着一大队人马的到来。

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夜雾,映出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似乎是刚刚从梦中惊醒。只见这一大一小的身影,猛地跳跃起来,滚入山道旁的密林中。

火把熊熊,照出一片白昼。

持枪带刀的一大队人马现身在山道上。领头者皂巾缠头,黑布蒙面,仅露出一双杀气四溢的眼睛。“他们跑不远的,仔细搜,一定要找到!”“是!”队伍散开,杀气腾腾地冲入周遭的密林。

那两个人能躲开这一轮的搜捕吗?

忽然,一声霹雳划开昏暗的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山道顿时被冲得泥浆横流,乱石翻滚,树枝噼噼啪啪地折断下来。

雨太大了,怕是要引起山石滑坡。“头领,雨太大了,再搜下去,恐怕弟兄们有危险啊!”一个虬髯大汉边摩挲着满脸的雨水,边大声向头领喊叫。

头领的眼中阴晴不定,寒气暴射,终于下定决心大吼一声:“撤!”又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让你们跑,跑出去也是个死!”

雨越下越大,刚亮起来的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第一章 回 乡

洛阳,上阳宫,御花园。

观风阁内,已经是一副残局了。武则天披着一袭绛紫色的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阳柔柔地铺排在她的身上、脸上。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带春色,唇含娇俏,竟焕发出宛如年轻女子般的妍丽容色来。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对面的男子,眼神里满是爱意。如此充沛热烈的爱意,似早春花蕾般的爱意,通常只会绽放在情窦初开的少女身上的爱意,此刻竟也在这垂暮的老妇身上释放出慑人的力量。只是,当这力量来自于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皇身上时,又会裹挟着怎样颠扑众生的气象呢?

此时此刻,她并不在意这一切,她的眼里只有那张水莲花般纯美端丽的脸,还有那具每个夜晚在她的手掌间铺呈开的、没有丝毫瑕疵的身体。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贵之极,开天辟地,炎黄以下,只有她,唯一的她,身为一个女人而达到了万众之上的巅峰。但是,身为一个女人,她依旧有着最隐秘的渴望和最火热的欲念,在这副日益衰老的躯体上,凭借着权力燃烧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程度。这样也很好,没有关系,她的信念依然坚定,她的头脑依然锐利,普天之下能够在垂暮之年尽情享受这一切的,舍她其谁呢?“陛下,该您了。”男子开口了,还不忘抛个妩媚的眼风过去。“嗯。”武则天懒懒地应了一声,微微含笑,并不动作。“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输了这局了。”男子又道,语气里透着恃娇卖乖的味道。“嗯,那就算朕输了吧。”“哎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赏啦。”“好啊,你要什么,朕看看能不能给你。”“六郎,六郎想要……”“嗯,什么?”

武则天微合着眼睛,没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睁开双目。却见张昌宗拉长着那张俊脸,冷若冰霜地端坐着,两手却痉挛似的撕扯着袍服上的缎带。“陛下,臣狄仁杰恭请圣安。”

武则天猛一抬头,狄仁杰正向她长跪叩首。虽已年近七十,这位武则天最倚重的大周宰辅仍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苍老的脸上,尽显端严与正气,使武则天每次见到他,都会产生一种依赖、敬重与忌惮相互交织的微妙情绪。“哦,是狄国老啊,看座。”武则天一摆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仁杰的事情给忘记了。都是那可恶的水莲花儿,可恶的俏脸蛋儿,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把正事都给晃到一边去了。

狄仁杰口中称谢,稳稳地坐下,连眼皮都没有向张昌宗那边抬一抬。“自狄卿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还是初次晤面啊。”武则天向狄仁杰寒暄了一句,又瞥了张昌宗一眼——没出息的小样儿,还是那么紧张。“连日来听闻圣躬欠安,老臣甚为担忧,总算今天得见天颜,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杰侃侃道来,声音中自有一番恳切的情意,武则天不禁心中一动。“哼。”张昌宗鼻孔里出气,又拖长了声音撒娇地说,“陛下,咱们这局棋您到底还下不下啊?”“不是下完了吗?你赢了。”武则天略略有些不耐烦。“可陛下还没有打赏呢。”张昌宗不肯罢休。

狄仁杰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等等,朕还有事找国老。这样吧,国老陪朕去花园走走。”武则天起身,缓缓步出观风阁,经过张昌宗身边时,轻声叱道,“你去吧。”

狄仁杰肃立一旁,竭力克制着胸中翻滚的厌恶之情。张昌宗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姿态,都让狄仁杰感到胃里发酸,恶心欲吐。女皇刚刚册封了张昌宗“云麾将军”的称号,据传闻都是缘于对这具毫无瑕疵的身体的热爱。狄仁杰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见在另一个同样年轻的身体上,那一道道深浅不一形态狰狞的伤痕。就在最近,这身体上才添了新的伤痕,伤痛还在折磨人,但是关于这个案子的奏折,女皇恐怕还没有读完,就撇在一边了。“狄爱卿?”武则天发现狄仁杰的神情有些异样。“是,陛下。”狄仁杰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御花园的甬道。力士和女官们远远跟随着。张昌宗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朝武则天和狄仁杰的方向望去,恶狠狠地跺了跺脚。

武则天闷闷地自顾自往前走,狄仁杰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突然,武则天停住脚步,长叹一声:“狄爱卿,转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这花园中,两月前还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今日却已落叶凋敝,真真时光如利刃啊。”“陛下,臣看到的却是新老交替,硕果盈丰。就算落叶凋敝,那也是归返大地,丰泽后代,所谓得其所哉。”“哦?你这见解倒颇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也就没有那许多伤秋怀离之作了。”“陛下,臣的见解并不新鲜。臣的见解只是承袭古来圣贤的教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臣因此懂得,天地万物,生生不息,自有其来处,自有其去所。也正因此,臣才不愿做些无谓之感叹,而愿从容顺应于这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说得好啊。”武则天轻哼一声,盯牢狄仁杰,“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复的自然之律,你是说朕也应该走到更迭往复的那一步了吧!”“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后继者更是陛下的血脉。陛下的荣耀和威严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于黎民苍生。这天底下至尊的荣威,必要有千秋万代的传承。”“至尊的荣威,至尊的荣威。狄爱卿,你说说看,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换不来一个青春永驻?至尊的荣威难道也敌不过一个生老病死?”“生老病死是天数,至尊荣威乃人力。以人力敌天数,臣以为不智。”“狄仁杰!你还真敢说!”“臣问心无愧。”

武则天点点头:“好啦,今天不谈这些。今天朕找你来,是为了你的事情。”“我的事情?”“是啊。近几年来,狄爱卿几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乡,朕都没有答应你,实在是因为国事纷杂,朕离不开你这个股肱之臣。”“蒙陛下错爱,老臣甚为惶恐。”

武则天摆摆手:“圣历以来,朕看天下昌平,边关宁定,百姓安居乐业,朕也备感安慰。因此想到狄爱卿多年来为了国事操劳,以花甲之躯四处奔波,身边无子孙颐养,亦少晚年静休之乐趣,实在于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准你致仕回乡,即日启程。”

狄仁杰一愣,但立即镇定下心神,深揖到地,道:“臣蒙陛下如此眷顾,惶恐之至。陛下实不该为臣这样操心。致仕归乡是老臣多年来的心愿,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许臣了此心愿,臣感激涕零。陛下,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双手扶住狄仁杰,道:“国老太谦了。国老这一去,朕实在不舍。只是朕心再不舍,也不愿始终违逆国老的心愿,望国老此去好自为之,多多珍重。”

狄仁杰微微颤抖着声音答道:“老臣明白。”“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国老了。国老只需将阁部的事务做个交接,便可择吉日启程了。到时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伤感。”“是,老臣就此别过陛下。陛下,您也珍重!”

武则天点点头,狄仁杰倒退两步,正要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致仕后也不需要卫队了,臣这就将卫队遣返卫府。”“嗯。”武则天点点头,看狄仁杰仍在踟蹰,问道,“狄爱卿,你还有什么事吗?”“臣还有个不情之请。”“哦?你说。”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道:“陛下,臣想恳请陛下,准臣带上卫士长袁从英一同返乡。”

武则天颇有深意地看了看狄仁杰,道:“袁从英虽是国老的卫士长,但也是朝廷的龙武卫大将军。国老此去不需卫士相随,袁从英就该留在朝中继续为国效力。不知道国老要他随你一同返乡,是什么道理?”“臣明白。只是从英与我相伴十余年,情深意厚如同父子,臣实不忍与他分离。”“可是袁从英并不够致仕的资格,如果要陪你返乡,难道你要他辞官不成?”“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哦?你是不是也应该问问袁从英他自己的意思?”“不必了。老臣心里有数。”

武则天摇头道:“狄爱卿,你这个请求恐怕朕不能答应你。袁从英是重臣,朕还要用他呢。朕不会准许他辞官,朕也不会准许他与你共同返乡。”

狄仁杰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不,他告诫自己要冷静,定定神,再次开口道:“陛下。狄仁杰是大周的臣子,袁从英是大周的将军。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为了陛下和大周,我们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然今天老臣有这一请求,实在是因为多年来为了保护老臣的安全,从英多次以身犯险,在与贼寇拼杀中屡受重伤,至今没有痊愈。这次返乡,老臣想趁机带他去休养,并州还有老臣相识多年的名医,可以为他调治。老臣保证,一旦从英身体复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为陛下效力。”“狄爱卿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国手,为袁从英治伤何须另请名医?”“陛下圣明,应知医者不治至亲之人。”

武则天一愣:“哦?”她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都说狄爱卿将袁从英视为己出,今天看来还真是舐犊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应你,倒显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让袁从英随你一同返乡吧。不过,朕有个条件,三个月后袁从英必须回京复职。在这三个月中,暂时保留其龙武卫大将军之职,但免去一切实际职务,停发俸禄,官凭上交卫府。待三个月返京后再另行区处。”“臣代从英谢陛下隆恩。”“狄爱卿,再过两个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寿辰,回乡好好庆祝一番吧,朕到时候自会有厚礼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杰跪倒在地,含泪叩头:“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虽肝脑涂地无以回报。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万珍重啊。”

武则天缓缓离去,狄仁杰仍然跪在那里,跪了许久,几缕白发从帽檐下探出,在秋风中抖抖索索,他低着头,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正好落在他的面前。狄仁杰这才摇晃着站起身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凉和空荡,一阵鲜明而不祥的气息,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晕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没有时间周密思考,几乎完全凭借本能做出了判断,并且下了赌注,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局棋,棋枰的对面又是谁。“回去,该回去了。”

狄仁杰慢慢步出天津桥时,天色都有些擦黑了。

狄府的管家狄忠迎上前来,将他扶入马车中,一边吩咐起行,一边嘟着嘴道:“老爷,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这里候了您一天,就让人当怪物瞧了一整天。”“什么?”狄仁杰一愣,看清楚狄忠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羽缎锦袍,忽然大笑起来,“好啊,不用穿,以后再也不用穿了。狄忠啊,回去后你就把它烧了。”“是,老爷!”狄忠响亮地答应着,高兴极了。自从上回老爷连赢三局双陆,从张昌宗身上赢下这件武皇钦赐的集翠裘后,每次进宫就让狄忠穿着这个袍子,实在把狄忠腻味坏了。总算今天狄仁杰心情好,他以后可以不用受这个罪了。“老爷,小的回去就把它烧了,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烧了才干净!”

洛阳,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过。狄仁杰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狄仁杰埋头翻阅着面前的公文,并不时地停下来思索着。一个人影来到他的案前,狄仁杰并无丝毫意外,只道:“从英,今天回来就没看见你,现在又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说罢,才抬起头,微笑地端详站在案前之人。

此人年约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威武,一看便是武将的风范。瘦削的面庞上五官鲜明,显得十分精明强干,但那双望向狄仁杰的目光却格外谦恭坦白,就像望着一位从心底里敬爱的长辈。他便是狄仁杰最倚重的卫士长袁从英。

十年前,狄仁杰外放宁州刺史期间,遇上当地的突厥人阴谋暴乱,情势相当紧急。这个袁从英恰在宁州的卫府从军,因谙熟突厥语被狄仁杰选中,潜入突厥人中侦查到关键敌情,与官军里应外合粉碎了贼人的阴谋。袁从英在此役中表现出的有勇有谋和忠肝义胆,受到狄仁杰的青睐,便将他调来自己身边担任卫士。之后的十年中,袁从英对狄仁杰始终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从不敢有辱使命,逐渐成长为狄仁杰最信任的卫士长,两人之间也建立起了父子般的深厚情谊。

听见狄仁杰问话,袁从英答道:“大人,下午圣旨来过了。卑职接了旨就去卫府交割,他们硬拉着我喝饯行酒,刚刚才散。”“哦?这么快。圣旨怎么说?”

袁从英疑惑地瞧了瞧狄仁杰,道:“圣旨说圣上已经准了大人致仕返乡,即日启程。并命卑职即刻遣回卫队和军头,官凭交还卫府,随行伴护大人回乡。大人,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圣上就是为了这件事召您进宫的?”“嗯,圣上确实是为了这个召我进宫的。那么,现在我倒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么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该再太过操劳。这回圣上开恩准了您致仕,您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咯。”“我自然如此,那么你呢?”狄仁杰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

袁从英低着头,目光跟随狄仁杰的步子,轻声道:“大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狄仁杰一转身,注视着袁从英的眼睛:“胡说!你是朝廷的大将军,又不是我狄仁杰的私人卫属。你的职责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杰!”

袁从英道:“大人,今天卑职已经交出了大将军的官凭,此时此刻,从英已经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将军了。从英跟随大人这么多年,看得很明白。所谓权位,予取予夺,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话。为国效力是军人的本分,也是从英的心愿,但却不是为了当什么大将军。在从英看来,保护大人,协助大人,就是为国效力,绝不单单是做您的个人卫属。因此大人需要从英一天,从英就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从英了……从英自会向朝廷请命去镇守边关,有朝一日为保家卫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才是从英理想的归宿。”

狄仁杰的心颤了颤,袁从英平日里略显沉闷,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这是怎么了?朝他看看,却是一脸的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狄仁杰狠了狠心,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形势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从英,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论做任何的决定,都必须详加斟酌。我要求致仕归乡这么多年,圣上始终不准,为什么今天突然就准了呢?这背后的原因你想过没有?还有,起初圣上根本不允许你与我同行,是我几番恳求之下,她才答应你随我归乡三个月,还要免去一切实际职务。这又是为什么?”

袁从英愣住了。

狄仁杰瞥了他一眼,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回答,便继续说下去:“我们回京已有月余,皇帝却始终未曾亲自召见过你我。这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当今圣上的精明谨细本就世所罕见,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圣上疏于朝政懒问世事,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卑职听说圣上近日来龙体欠安,所以无法过问朝政。”“哼,龙体欠安!今天我见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得很哪。”“大人,您到底想说什么?”“别着急,来,坐下。”狄仁杰亲切地拉着袁从英坐在自己身边,突然换了个话题,“今天卫府的军头们拖你喝酒了?”“是。”“那你有没有吃亏?”“怎么会!就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呵呵,不错,不错。呃,我怎么闻不到酒气?”“大人,卑职一回来就去更了衣,才到您这里来的。卑职怎么能让酒气熏污了您的书房。”“咱们的袁大将军果然精细。”

袁从英朝狄仁杰笑笑,道:“大人,您就别光顾着打趣我了。您再这么兜圈子,我的头都疼起来了。”

狄仁杰道:“唉,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本就不该喝酒,现在怎么样了?”“我没事,大人,您还是说正事吧。”

狄仁杰长吁一口气,正色道:“从英,你我心里都明白,皇帝疏于朝政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因为她越来越沉迷于男色嬖宠而无法自拔。今岁以来,她先后授封张氏兄弟侍郎位和将军衔,又建控鹤监,广揽天下男色。而她这样做,无非是对年华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严的眷恋。你知道吗?作为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有些时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为臣子,我却无法认同她的行为,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她是当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为都会给朝廷,乃至整个大周带来深远的影响。她实在不该如此放纵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张拜将封卿,仗势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许多令人齿冷的可耻行径。更可恨的是,他们在原来就纠结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又添加了一股势力,使得局势更加纷繁复杂,混沌不清。再加上某些想趁机获取渔翁之利的人纷至沓来,妄图从这摊浑水里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凶险啊。”“大人,那二张只不过是面首而已,难道他们会对光复李唐产生不利的影响?”“面首又怎么样?史上不是没有从面首出身,最终篡夺权位的例子。而且,正因为他们是面首,无才无德,没有任何根基,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蒙皇帝的恩宠,而当今的皇帝又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们才会更加焦虑、更加急迫地想要取得权力。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如果不趁着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巩固他们的地位,那么一旦皇帝宾天,等待他们的恐怕就是比死亡还要恐怖凄惨的命运。种种迹象都表明,最近这几个月来,二张四处勾连,招兵买马,加紧活动,似乎正在酝酿一个庞大的计划。而今天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应该正是这变化中的一部分。”“大人,您是说,是二张促使皇帝准您致仕归乡的?”“暂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这样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终于下定决心让我致仕,一定与最近朝廷里这些势力的此消彼长有着密切的关联。过去这些年,皇帝对我不是没有猜忌和顾虑,但是根本上她还是信任我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始终不允许我致仕。因为在她的心里,始终还是相信我能够为她分忧,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这些年来,她对你也一直恩宠有加。当今皇帝是个十分多疑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大臣之间勾连朋党,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谨慎,从不与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过密。但是你说说,你这个正三品大将军,真正的朝廷重臣,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党呢?”“大人!”袁从英急得“腾”地站起身来,狄仁杰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往下说:“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对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庇护,谁都奈何我们不得。也因此,我们二人才有了这长达十多年的缘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从我身边调开的意图,这只能说明今天皇帝对我的忌惮超过了信任!她不仅要我离开洛阳,离开这个旋涡的核心,她还要我失去你这个臂膀,要你独自一人来面对这风云诡谲的政治斗争。所以,我才更不能答应皇帝把你一个人留在洛阳!”

袁从英的脸上,冷峻刚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杰微微欠了欠身,轻声道:“大人,是卑职连累您了。”

狄仁杰摆摆手。

袁从英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大人,卑职只是一介武夫。虽官拜大将军,但从不统领府兵,也没有实际的权力,一旦离开了大人,以卑职看来,在旁人的眼里,卑职未必是大的威胁。卑职今天接过圣旨后就已拿定主意,三个月后回神都时就会求圣上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论是漠北还是朔西,卑职就去那些最苦最没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卑职觉得,这样做圣上应该不致再忌惮于我,卑职也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

狄仁杰厉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过去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对这些人来说,你我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过去他们不敢动手其实不是因为你我,而是因为皇帝。今天的变故对他们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皇帝不再信任我们。那么,要罗织若干罪名,将你置于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当年我就是这样被构陷入狱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认罪,再施计托书皇帝上陈冤情的话,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门内了。但是从英,以我对你的了解,只怕你是绝对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于申诉自保的……我说得对吗?”

袁从英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沉吟半晌,又道:“于我个人,致仕是福不是祸。但是对李唐,我却不能轻易地抛开我的职责。这次皇帝毕竟给了我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足够我们静观其变,认清形势,再巧妙布局。三个月后等你再回洛阳之时,我要你成为插入这个政治旋涡中心的一柄利剑,替我来守护李唐神器,继续匡复李唐的大业!”

袁从英道:“大人,卑职有一个问题。”“你说。”“三个月后我必须留在洛阳,是吗?”

狄仁杰站在窗前,凝望着深黑色的夜空,缓缓地说道:“从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预感到,这三个月中将会发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你究竟打算怎样做。”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袁从英,“恐怕这一次,我要让你选择了。”

袁从英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大人,从英一切都听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杰点点头,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袁从英的手臂,转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惫所笼罩了。今夜他穷尽雄辩之才,只不过是为了得到这句话。身为一个政治家,他从不相信任何承诺。没有毫无保留的信赖,没有生死与共的寄托,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这风雨欲来的危险关头,他却如此急迫地需要一个承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的并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不用回头,狄仁杰都能感觉到身后那双关注而亲切的目光,他强自硬了一个晚上的心软下来,回过身来仔细端详着袁从英的脸,那双眼睛温暖明亮如昔,只是眼睛下面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杰干笑一声:“看看,又让你陪我熬了一夜。头还疼吗?”

袁从英按按额头:“我还好。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有什么需要我准备的?”“回家嘛,没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明天起我还要交接一些阁部的事务,我已让狄忠收拾行李细软,领着马车辎重先行。你我二人轻身简行,三日之后即可出发。”“是。”

洛阳,上阳宫,寝殿。

金碧辉煌的龙床上,卧着只老凤。满头银丝披散下来,被一双皎洁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忽然,那双手停了下来,惊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长出新的黑发来了。”“是吗?六郎啊,你可看仔细了?”武则天微合双目应道,语气里却也透出隐隐的惊喜。“当然看仔细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张昌宗轻轻托起那把银丝,凑到铜镜前头。武则天略一偏头,就能从面前的铜镜望到身后镜子里反射过来的图景。在她的寝宫里,围绕着龙床,上下前后放置着数十面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铜镜,每面铜镜后头高高擎起一盏红烛,间杂在重重叠叠的纱笼帷幕中。只要有人游走其中,每一个动作每一种神态,都会从各个角度映入镜中,泛着微醺的红光。

也不知道女皇从这些镜子中是看得更清楚,还是更模糊了。

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脸上喜气洋洋的,武则天轻轻抚摸着张昌宗的手,叹了口气:“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晋太子。‘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长生登仙了吗?”“陛下本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张昌宗谄媚地笑着,眼神迷离。“听听,这张小嘴可真甜啊。朕问你,你说的那件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还请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这事儿要费些工夫的。”“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这小鬼头不尽力。”“陛下这么说六郎,六郎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武则天一拧他的脸:“死?朕还舍不得你死呢。”

张昌宗噘一噘嘴,满脸委屈:“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则天的脸色一懔:“谁?”“还有谁?陛下知道的。”“哦,你是指他。”武则天放缓了语调,“朕不是已经让他致仕了吗?今后你就眼不见为净吧。”“可他心里憋着恨呢。陛下,他恨六郎!”“哼,恐怕你还招不到他的恨吧。”

张昌宗有些急迫地说:“他不恨我,为什么要在府里把那件袍子烧掉?”

武则天疑道:“袍子,什么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声,“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烧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么知道的?”

张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诉我的。”“有人告诉你?狄国老府里的事情也有人告诉你?哼,你的眼线不少啊。”

张昌宗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不敢再吭声。

武则天紧皱眉头,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边、噤若寒蝉的张昌宗,柔声道:“狄仁杰这几日就该离开洛阳了,以后关于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是。”张昌宗躬身退下。“来人。”武则天一招手,一名绛衣女官来到她面前,口称陛下。“取地图来。”“是。”须臾,两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面前,展开一张地图。

武则天举起右手,在图上缓缓画着圈,食指最后停在了一个地点上——并州,她喃喃自语:“并州,并州,狄仁杰啊,这一回,朕也拿不准了。”她的脸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洛阳,相王府。

相王李旦与狄仁杰坐在王府的书房内,李旦对狄仁杰说:“狄国老这次归乡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么一无所知?”

狄仁杰躬身道:“圣上昨日突然准我致仕,坦白说老臣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此乃圣上降下的天恩,老臣唯有感激。”

李旦道:“狄国老打算几时动身?”“三日后便行。”“这么快?”李旦略一沉吟,轻轻叹了口气,“狄国老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虚啊。”

狄仁杰摇摇头:“唉,殿下千万不要这么说。大周朝有的是辅国良臣,我狄仁杰除了一颗忠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最可贵的就是这一颗忠心啊!”李旦感慨地点头,停了停又道,“狄国老,你既然要回并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与你,不知道狄国老是否还愿拨冗相助?”“殿下请讲,狄仁杰定将竭尽全力。”

李旦皱了皱眉,思索着说:“狄国老肯定知道,并州牧过去几年一直是由魏王担任。他一手把持着北都的军政,早将并州造成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于狄国老的多方周旋,终于说动圣上迎回了庐陵王,并重授太子之位,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郁郁而亡。这并州牧的位置空出来,圣上便授予了本王并州牧衔。”“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嗯。”李旦仍然紧缩眉头,“本王就任之后,自然是想尽快接管并州卫戍,掌控住这个重镇。因并州折冲都尉刘源是魏王的亲信,我便找了个名头将他罢了官,派本王在右卫最信任的将军王贵纵,接任了折冲都尉之职。哪知道,王将军上任仅一个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阳医治,只过了短短两天便亡故了。”

狄仁杰十分诧异:“哦?还有这样的事情?老臣怎么没听说?”“狄国老当时不在洛阳,所以对此事并不了解。本王对王将军的死非常怀疑,曾经动过念头请狄国老来帮助探查,但当本王向圣上请求时,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圣上拒绝了?”“是的。圣上说御医已经验看过王将军的病况,确是恶疾致命,因此让我不要疑神疑鬼。还说而今李武两家只有和睦才对朝廷有利,对社稷有利,不许我在这上面再生事端。圣上的意志一向是不容任何人违背的,于是我便不敢再追究,还按照圣上的意思,没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并州军务,而是将并州卫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郑畅提拔成新的折冲都尉。这个郑畅本来就是魏王的人,现在又和梁王府来往密切,对我只是虚加周旋,故而我这个并州牧实际上到现在都不能触及真正的并州防务。”

狄仁杰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着说:“狄国老,并州的行政长官——长史陈松涛,想必您还算熟悉吧?”“哦,他是老臣的姻亲。”

李旦微微一笑:“这个陈松涛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物啊。魏王任并州牧时他便深得信任,现在对我倒也十分恭敬。对于并州卫府的人事变动,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完全找不到破绽,可又对并州的事务一手遮天,水泼不入,实在不容人小觑。”

狄仁杰欠身道:“殿下的这番话,老臣已经听明白了。老臣想,殿下是想让我借这次返乡之际,冷眼观察并州官府的状况,以及并州军政要员的忠诚。”

李旦道:“狄国老,并州对于本朝的重要性仅次于东西二都,过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势力范围。现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够好好整顿一下并州的军政,却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一筹莫展。此次国老返乡,对本王来说实乃一个大大的好消息。请狄国老一定要帮本王这个忙。当然,狄国老既已致仕,本王也不忍让国老太过操劳,狄国老只需将所观察到的情况通报给本王即可。”他犹豫了一下,又道,“陈松涛大人是狄国老的姻亲,如果国老觉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对本王言明,本王决不会强人所难。”

狄仁杰微笑道:“老臣的心思,殿下是最清楚的。请殿下放心,老臣定会竭尽全力的。”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显得高远空阔。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群山起伏仿佛一幅泼墨山水,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十分古怪,两端飞檐高挑,上面各顶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琉璃球中间便仿佛有火轮转动,又酷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却显得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了,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帷,在风中摇摆不定,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狄忠站在牌楼之下,抻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地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匹接一匹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忠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闩,敲了三下。“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忠上前一拱手:“在下狄忠,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你家老爷是谁啊?”“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狄忠,又看看停在不远处的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这就难怪了。”那人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啊!这……”狄忠踌躇着。“这样,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多谢。”“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忠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

狄忠好生纳罕地一边张望,一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哪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忠在旁听得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有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敝庄,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的。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哦?有人说我的丈夫是被人谋杀的?”“正是。”“不知法曹大人能否告诉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这……请夫人明鉴:告状之人乃是贵庄园丁范贵。”“范贵?”那女人发出一声阴惨惨的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隔着白纱,她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脸上:“妾身有一事不明,还望法曹大人赐教。”

法曹又一抱拳,脸上露出越来越为难的表情:“夫人请说。”“法曹大人是否已经讯问过范贵?”“已审问清楚。”“那么说,法曹大人应该知道,这个范贵因为私藏山庄的名贵花种被发现,五日前就让我给遣出山庄了。”“范贵的确供称他于五日前离开山庄,回家安顿了老母之后,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递的状纸。”“哦?那么法曹大人又是否知道,我家老爷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范贵五日前就离开了敝庄,他又怎么会知道老爷是被人谋杀的呢?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这……”法曹一时语塞。旁边的年轻军官不慌不忙地开口道:“请夫人莫要急躁。范老先生三日前亡故,并未有人亲眼所见,都是夫人的一面之词。所以,假设范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而夫人三日前才对外报称,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唰地撩开面纱,众人只觉得眼前艳光四射,赶紧低下头,脸上都不自觉地微微泛红。“这位大人是?”“末将并州卫府果毅都尉沈槐,奉并州长史之命协理本案。”“原来是沈将军。妾身听刚才沈将军的话,倒仿佛是坐实了老爷被杀的事,而且还暗指妾身有嫌疑?”“夫人误会了。按大周律法,有人报官谋杀,官府必须查实严办。还望夫人谅解,允我们进庄勘查。”“且慢,妾身还有一问。”“夫人但讲无妨。”“不知那范贵有否详陈所谓的谋杀经过?有否指出杀人者是谁?”“这……”沈槐犹豫了一下,道,“夫人,范贵只说看到范老先生的喉咙被利器割开丧生,至于杀人经过他也未曾亲眼见到。”“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夫人,尸身就是真凭实据。如果范老先生的死没有问题,夫人何不就让仵作去验看一回,事实真相便可不言自明。”“哼,随便一个什么人告个谋杀之罪,就要开棺验尸,惊扰逝者,难道这就是大周律法?”

沈槐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夫人!诬告谋杀是要拱告反坐的,想必不会有人随便以身试法。按律,其实今天我们是可以将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长史大人念及夫人新丧,且范老先生是并州名流,为恨英山庄及主人名声所顾,才让我等上门验尸,请夫人莫再阻拦。”“沈将军,并非妾身执意阻拦,妾身只怕沈将军和法曹大人就是验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反而误了我家老爷的大事!”“什么意思?”“沈将军可知羽化飞仙之说?”“羽化……飞仙?”沈槐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张艳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的脸。

女人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沈将军容禀,我家老爷常年潜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点拨,已渐入化境。大约半月前,他对妾身说已修炼完成,择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于山庄凉亭内坐别尘世。此前他曾特别嘱咐,将肉身安置于山庄内的蓝田神汤泉水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冲洗尘埃,如此满百日之后便可飞升仙境。百日之内,肉身绝不可离开神泉,否则立腐,老爷不仅不得升仙,反而会魂飞魄散。故而妾身还请沈将军回去,禀告长史大人内情后再做斟酌。”“这……”“如果沈将军一定要验看,那就请在泉边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内情,我就回去先禀告了长史大人后再做区处。只是夫人的说法颇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长史大人未必会接受。”“邪佞?沈将军此话差矣。想我家老爷当年蒙先帝钦赐这座牌楼,并封为蓝田真人,难道均是因为邪佞?”“本将言语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见谅。告辞了。”沈槐无心恋战,转身就走。他带来的一帮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这边大柏树下,狄忠看戏看得腿都站酸了,一见事情了结,赶忙也要走。身后却被人吆喝一声:“咳,你过来。”

狄忠扭头,原来是刚才招呼自己的那个庄丁。那人将一份素笺递了过来,道:“我家夫人说了,既然狄老爷是故交,本庄诚待旧客来访。这是夫人的名帖,请转交狄老爷。”“多谢。”狄忠将素笺小心藏入怀中,只觉一股淡淡檀香从怀里散出来,沁人肺腑。

通体雪白的身影闪入庄门,门随后关上。“大伙儿,走喽。”狄忠吆喝一声,跳上领头的马车,带着车队跟在那队官差后面,也踏上了去并州的大道。

前头队中,沈槐闷头骑着马,法曹问道:“沈将军,我们这么无功而返,长史大人怪罪下来怎么办啊?”

沈槐冷笑一声:“长史大人并没有真的要验尸,怎么会怪罪?”“啊?”“休得多言,本将自有计较。”说着,沈槐突然站住,回头望向恨英山庄的牌楼,嘴里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催马转身向并州疾驰而去。

第二章 险 境

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兴坊中,一座五间六进的大院落,乌头大门,素瓦白墙。院内回廊勾连,棂格雕花,素朴却不简陋。沿墙栽着的是一排排翠竹,几棵参天的大槐树,再加错落的几株海棠,给略显萧瑟的院落增加了一点点有限的绿意。

狄忠站在第一进的院中,口沫横飞地指挥一众家丁从马车上往下卸货。身边还围着好几个丫鬟、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着天。

正忙乱着,突然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像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伸手往狄忠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忠给拍得一龇牙,正要发作,却见面前之人满面春风地冲着自己笑。

狄忠惊喜地大叫:“三郎君!”“狄忠你这小厮,几年没见,可发福不少啊。看来跟着我爹,伙食还算不错。”被称为三郎君的人一边上下打量着狄忠,一边点头微笑。只见他剑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浓黑的唇髭,修饰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袭黑色嵌金银丝的锦袍,束条亮银色革带,越发显得蜂腰鹤臂,气度洒脱。他正是狄仁杰的小儿子狄景晖。

狄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三郎君,您还不知道咱们家老爷吗?跟着他老人家,吃饱是没问题,好不好就另说了。”

狄景晖爽朗地大笑起来,眼睛扫了扫货车,问道:“狄忠,我爹什么时候能到家?”

狄忠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狄景晖:“三郎君,这是老爷给您的书信。小的临出发前,老爷吩咐说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着后天应该就能到了。”

狄景晖接过书信,并不拆封,又问:“这次归乡很是匆忙啊。此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准了老爷致仕,咱老爷也说走就走了。三郎君,要不您先看看老爷信里是怎么说的?”

狄景晖一皱眉:“信里会怎么说?我爹那个人,我太清楚了。信里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他什么都不会写。这书信还是待我送给母亲,让她老人家去看吧。”

说着,他又微微嘲讽地一笑:“女人终究是女人。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作风也就我爹能侍奉得了啊。”

狄忠“哎哟”一声,道:“三郎君!您说话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啊?”“怎么了?这里又没有外人。难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恶状?”“打死小的也不敢啊。只是,老爷回来时要听到这话,又要对您生气了。”“呵呵,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生气,我倒不如想说就说。我爹他们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价峨冠博带,言不由衷,满嘴里说不出半句实话。狄忠,你可别也学出一副扭捏作态的样子来。”“我……”狄忠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狄景晖又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谈这些。你好久没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出去好好玩玩,怎么样?”“三郎君,小的不敢啊。”“有什么不敢的?我劝你还是抓紧这两天吧,等我爹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没机会了。这样吧,今晚咱们就去我在东市的那间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绝,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狄忠还在犹豫,狄景晖不耐烦地一挥手:“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给母亲请安,你略等我一会儿,咱们立刻就出发。”

他转身刚要迈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细打量着狄忠,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香味?”“啊?”狄忠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庄夫人的名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素笺,递给狄景晖。

狄景晖接过素笺,看了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问:“你怎么有这个?”

狄忠把替狄仁杰送名帖到恨英山庄的经过说了一遍。

狄景晖聚精会神地听完,手一扬,将素笺甩回到狄忠怀中,淡淡一笑道:“这么说你看见那个女人了。怎么样?端的是倾国倾城吧?”

狄忠呵呵傻笑,并不答话。

狄景晖也不追问,抽身往内堂而去,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道:“我爹他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吧?”“当然不是,老爷和袁将军一起来。”“袁将军?”“就是老爷的卫士长,袁从英将军啊!”“袁从英?”“是啊,就是……”

狄景晖打断狄忠的话:“我知道了,袁从英,这些年我听这个名字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他来干什么?”“小的不知道。不过老爷到哪儿都带着袁将军的。”“出去办差要带着,如今回家也要带着吗?”

狄景晖想了想,又道:“看来这个袁从英果然是个人物。听说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跟着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将军。没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带着他,我还真没见过我爹对哪个人这么倚重过呢。”

狄忠热切地接口道:“那当然。袁将军是大英雄,老爷很信任他的。”

狄景晖“哼”了一声:“大英雄?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吗?骨子里不还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过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罢了。”

狄忠赶忙辩解道:“三郎君,袁将军不是道貌岸然,他是个真英雄。”

狄景晖看了狄忠一眼,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很好,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个人了。”他再次迈步往内堂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狄忠,我知道让你去酒肆你心里不安。告诉你,后天父亲回府,我要给他办接风宴,到时候会让我那酒肆里最好的厨子,来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这个大管家,就当是去检视食物的风味吧。”

太行山麓。

一条曲折的山道上,秋风烈烈,吹起满地黄叶。两匹骏马一路疾驰,马蹄踏在黄叶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飞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荡。“大人,我们从晌午出发,一路奔驰到现在,该歇歇脚了。”袁从英一边跃马飞奔,一边向身边马上的狄仁杰叫道。

狄仁杰也边催马快跑,边高声回答:“怎么了,从英?我一个老头子还没喊累,你倒要歇了?”“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马累了。”袁从英双腿猛地一夹,座下骏马往前猛冲过去,立时拦到了狄仁杰的前面,他轻轻伸手一揽,就将狄仁杰的马缰绳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马一声嘶鸣,连踏了几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来。“从英,你这是何意?”狄仁杰喘着粗气,疑惑地看着袁从英。“大人,您看看它。”袁从英轻轻拍打着狄仁杰的坐骑,狄仁杰低头一看,只见这马浑身大汗,汗水顺着鬃毛往下直淌,双腿能明显地感觉到马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四个蹄子轮番踩着地,似难维持重心。“它怎么会这样?”狄仁杰疑道。“今天您赶得太急太快了。”袁从英道。“不对啊,驿站明明把最好的马匹换给了我们,再说你的马不是还好好的?”

袁从英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杰腰身随意地一瞥。狄仁杰低头看看自己发福的肚腹,也不由释然而笑了。

袁从英跳下马来,站在狄仁杰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这马再骑下去会有危险的。请您下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面您换我的马。”

狄仁杰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袁从英牵起两匹马,慢慢跟随在他的身边。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杰长叹一声,道:“从英,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如此匆忙赶路?”

袁从英摇摇头。

狄仁杰四下张望着,嘴里嘟囔:“应该就在这儿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一个陡坡走去,袁从英看看那条小路极为狭窄,摇摇头,将两匹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三下两下爬上陡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脚下群山绵延,云深雾遮,举目望去却又晴空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在很远的天际漂浮。

狄仁杰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道:“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过这同一条路。”“三十年前?”“是啊。那时候我经老师阎立本推荐,从汴州判佐升任并州法曹,就是经由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当年,我正是走到这个地方,遥想致仕赋闲在河南别业的老父,南望河阳,感慨万千,泪沾衣襟,方才深深体会到‘忠与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难两全’的道理。未曾想,这三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赋闲的时候,竟然走的还是这同一条路。”

狄仁杰说着,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边的袁从英,笑道:“三十年前,你还刚刚出生吧?和你说这些,怕是难以得到共鸣,是不是?”

袁从英温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只要不说是对牛弹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杰被他逗得朗声大笑起来:“好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聪明的牛呢。”

袁从英道:“大人,您要是发完感慨了,咱们就接着赶路吧。前面按理该有个歇脚的凉亭,我们去那里饮饮马,喝口水,然后就一鼓作气,趁着日落之前翻过这道山崖。”“好,就听大将军的。”“大人……”

两人又并肩走回山道,狄仁杰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惆怅之情中,只觉得心潮荡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难以理出个头绪。他看看身边沉默的袁从英,总觉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这条路的时候,就有他陪伴在身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里固执着这个念头,和他的缘分绝对不仅仅开始在十年前的宁州,而应该是在更加久远的过去。只是那个过去,已经很难找回来了。“大人,您看。”袁从英的声音把狄仁杰从沉思中唤醒,举目一看,前面几步外正是一个凉亭。

凉亭中,一个老汉摆着个小小的茶摊。旁边是供骑马客人喂马的简便马槽,还有一个竹编的大笼屉,架在木棍支起的小火堆之上,周围垒起几块山石挡着风,笼屉上盖着雪白的屉布,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狄仁杰乐了:“呵呵,看来今天咱们有口福了。”

老汉看到有人来,赶紧招呼狄仁杰落座。袁从英将马匹拴在马槽边,看着两匹马都开始嚼起了槽里的草料,才走过来坐在狄仁杰的身边。此时狄仁杰已经和老汉聊了好几句家常了。“唉,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条山道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我这摊儿再放几日,也该收了回家过冬了。”老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上两碗热茶。“老丈,您这笼屉里蒸的是什么好东西?”狄仁杰笑眯眯地问道。“您说这个呀,那可是我们这太行山区的特产啊,叫作蓬燕糕。”老汉掀起盖子,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老汉瞧瞧狄仁杰,又道,“您这位老先生,听口音像是咱们本地人啊,怎么不知道这个?”

狄仁杰哈哈大笑:“啊,老丈听得准啊。我正是并州人士,只不过去乡多年,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家乡的美味了。今天借着这个机会,倒是要好好尝尝。老丈啊,给我们一人来一块。来,来,从英,今天我请客。”

老汉把糕夹到两人面前的碗里,道:“你们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客气,还什么请啊请的。”“哦?老丈,你怎知我们是父子俩啊?难道我们长得相像?”狄仁杰吹吹糕上的热气,饶有兴致地问道。

老汉仔细打量了下袁从英,又看看狄仁杰,道:“要说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汉这么大把年纪了,看的人多了,你们明明就是父子俩,我绝不会看错。”

狄仁杰微笑地看看袁从英,点头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没看错。”

老汉看看火堆,对狄仁杰道:“您二位先吃着,这柴火不够了,我去后头树丛里找几根去。”“哎,你忙你的。”

狄仁杰看老汉走到树丛中去了,亲切地瞧着袁从英吃了一口糕,压低声音说:“今天翻过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太原城了。我也该把家里的情况给你介绍介绍了。”“大人请讲。”“嗯。”狄仁杰点点头,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虽说并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刚才我也告诉你了,因我的父亲早就在朝中为官,我自小跟着他四处任职,遍游神州大地,其实并未在并州居留多久。倒是后来我自己在并州任大都督府任法曹期间,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算是我在并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郎、二郎都已入仕为官,一个在魏州,一个在益州,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只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儿子景晖。说起这景晖……”

狄仁杰正要往下说,突然,从旁边的树丛中蹿出一个身影,七歪八斜地冲着二人前面的桌子而来。就在他要扑上来之际,袁从英猛地跳起身,把狄仁杰让到自己背后,用腿轻轻一点,桌子整个地翻倒在来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面挣扎着,手乱抓脚乱蹬,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袁从英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来。但一看清此人的样貌,袁从英和狄仁杰同时吃了一惊。只见此人满头乱发,里面还夹杂着树枝草梗,脸上一片污秽,除了两只血红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清楚本来面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损不堪,几乎不能蔽体,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人含混不清地叫着,继续猛烈地挣扎着。虽说袁从英臂力强劲,但手里抓着这个人,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难受,一股扑鼻的恶臭从那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熏得袁从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

他看看狄仁杰,狄仁杰摇摇头,道:“从英,此人似乎并无恶意,你把他放下来。”

袁从英“咚”的一声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两步,忽然看见滚落在面前的一块蓬燕糕,立时猛扑过去,抓起糕就往嘴里塞。

狄仁杰和袁从英对望了一眼,狄仁杰道:“看来他是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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