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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1 09: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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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弗朗西斯·哈丁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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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愿井

许愿井试读:

许愿井[英]弗朗西斯·哈丁 著刘勇军 译中信出版集团谨以此书献给我伟大的母亲安西娅,是她带我走入文字的世界。第1章飞翔的手推车有那么一刻,瑞安的心里充满了美妙的希望,还以为乔希能做到呢。他们转过街角,就见巴士已经进站,于是乔希飞奔起来,踩过一个个水洼,惊得椋鸟四散飞起。巴士的引擎发出长长一声愤怒的叹息般的声音,向前驶去,活像是正耸着肩在暴雨中前行,但瑞安依然相信乔希会和往常一样,在最后一刻心想事成。然后,就在乔希快跑到巴士车尾灯的时候,汽车闷闷不乐地咆哮远去,轮胎在闪亮潮湿的柏油路上留下两串很长的暗淡痕迹。乔希追了大约20米。接下来,瑞安透过落着微小晶莹雨滴的镜片,看到他的英雄一个趔趄,脚步慢了下来,还在路灯灯柱上狠狠踢了一脚。巴士似乎带走了最后一点夏日的光线,瑞安随即感觉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忽然之间,那排昏暗的商店显得比之前更加阴冷、黑暗,也更叫人沮丧气馁。瑞安的嘴里仿佛依旧留有巧克力奶昔的味道,正是因为喝巧克力奶昔,他们才没赶上巴士。现在,那股味道让他感觉恶心至极。他听到患有气喘病的切莱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转头一看,就看见她正用呼吸器呼吸。她做了个深呼吸,有那么一会儿,她那双溜圆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他都能看到她的眼白。她注视着乔希缓缓返回的身影。“他说……乔希说……他说巴士老是晚点,他说喝完奶昔再去坐车也来得及……这下我死定了……我妈妈还以为我在照看小婴儿呢……”她慌了神,浅色的眉毛在金色刘海下面皱在一起。“安静,切莱。”瑞安尽可能温柔地说。真是太叫人绝望了。切莱是不可能安静下来的。“但是……乔希倒是无所谓,反正大家都习惯他闯祸了。我……要是惹上了麻烦,该怎么办呀……”“闭嘴。”瑞安这下也急了。乔希兴许听得到呢。乔希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就会对全世界发脾气,能把别人整得哭天喊地。瑞安可不想与发怒的乔希一块被困在玛格怀特。毕竟他们本不该出现在玛格怀特。玛格怀特是一个四不像的地方。这里有天然气塔和铁路,因此看起来像是吉尔德雷的一部分。但绚丽的油菜田一直向东延伸,又使得玛格怀特有点像乡下。荒凉的小房子、杂货店和脚踏车商店给这里增添了些许村庄的气息。不过,玛格怀特的拉船路勉强也算漂亮。曾经有人在玛格怀特受了刀伤,还有人在一条小路上发现了一截戴着戒指的手指,而当地橄榄球俱乐部的人还站在桥上往运河里撒尿。没人记得,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玛格怀特有了如今的坏名声。一听到玛格怀特这几个字,家长们就会板起脸,仿佛是闻到了一股臭味。玛格怀特就是大家眼里的禁区。这里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这里越是大家眼中的禁忌,就越是令人感觉刺激。在用木板封住的玛格怀特邮局外面喂寒鸦吃薯片,可比在公园里喂普通的鸟有意思多了。就这样,自打暑假一开始,偷偷摸摸去玛格怀特运河边野餐几乎成了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玛格怀特是他们的地盘,但现在瑞安一心只想离开这里。乔希吃力地向两人走来,耷拉着脑袋,雨水打湿了他那头乱糟糟如同硬毛刷一般的金发,让他的发色变得更深了。他像是在对着他的双脚做鬼脸。说不定他刚才踢灯柱的时候,把脚踢疼了。然后,他抬起头,瑞安看到他在笑。“不要紧。”乔希耸耸肩,用衣袖把黄色墨镜上的雨水抹掉。“等下一趟车好了。”切莱咬着下嘴唇,把上嘴唇嘬成尖尖的,这样看来她的嘴巴像极了小而柔软的鸟喙。她拼命不去唱反调,毕竟她在这世上最崇拜乔希了,但一直以来,她的话就好像从坏掉的水龙头里涌出来的水,不受控地从她嘴里冒出来。“但是……没这个可能呀,刚才开走的是吉尔德雷城市专线的末班车,况且,我们的返程票又坐不了点到点巴士,我们身上的钱不够买三张票……我们是被困在这里了……”“这话说得为时过早。”乔希依旧笑眯眯的,“我有个计划。”乔希的计划挺简单,也很奇怪,不过因为是乔希提出来的,所以一定能成功。迷你超市停车场墙壁后面有一道很长的斜坡,坡上有很多纠缠在一起的树,顺着斜坡走,就能到运河的河边。树林里有很多被人丢弃的超市手推车,轮子上缠着杂草,金属车筐上绕着光叶蔷薇,乔希的计划就是找一辆手推车,推回超市停车场,与入口外一长串手推车放在一起,这样就能拿到手柄投币口里[1]的一英镑硬币。忽然之间,一切都变成了冒险。三人翻墙进入了树林,开始在树木之间寻找手推车。这是一片怪异的树林,更奇怪的是,此时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瑞安喜欢林间的垃圾。发黄的报纸挂在树枝上,就好像枯叶上带有字迹,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一棵腐烂的橡树上爬满了深色的常春藤,犹如一座杂草蔓生的王座,上面还有几个压扁的易拉罐,犹如无主的珍宝一般。一根摇晃的大树杈上长着几根小树枝,枝杈上插着一只红色羊毛手套,那棵小树看起来就像是在等着长出另一只手,并开始鼓掌。“瑞安,我们当中就属你有一对鹰眼,现在你去找手推车吧。”乔希说。瑞安听了这话,既有些骄傲,又心存怀疑,感觉很不自在,不知乔希是不是在取笑他。“切莱,这世上的东西在他看来跟我们看到的不一样。他的眼睛不同,他的眼珠子是上下颠倒的。你看着他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古怪。”切莱微微一笑,但在黑暗之中,她那张隐约可见的脸上写满了不确定。她瞪大眼睛,流露出怀疑和惊诧的眼神。“是真的。”乔希坚持,“你知道的,他一眨眼,眼珠就向上翻。不过你看着他的时候,他可不会这样。但像现在,四周这么黑,我敢说他一眨眼,眼珠子就向上翻,你说对吗,瑞安?”瑞安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继续穿行于树木之间,假装没听见。想吓唬切莱很容易,乔希似乎觉得拿她开玩笑很有意思。瑞安通常都很难记住切莱比他大。瑞安自己则被逼无奈,比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早一年沉浸在中学这潭冰水里。他是跳级了,只可惜依然身材瘦小,他觉得他想说的话都很得体,可等他把那些话说出来,别人却觉得他的话太成熟,有些耍小聪明。他和切莱组成了绝望联盟。她就像只步履蹒跚的小猫一样无助,她的头发是浅色的,肤色苍白,看起来就好像她整个人被洗了很多次,就此失去了色彩和勇气。如此一来,他们班上的恶霸就整日以欺负她为乐。瑞安和切莱都很高兴能找到一个愿意和他们说话的人,虽然切莱自己显然就是个小话痨。乔希是他们的救星。他在年龄上很有优势,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有着天渊之别,但不管如何,恶霸学生看到乔希那副柴[2]郡猫般的咧嘴笑容,指节铜套一样尖锐的幽默,都拿他没办法。他那副黄色墨镜犹如一面盾牌,挡回了所有嘲笑,让攻击他的人吃不了兜着走。他很有人缘,好像所有人都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神秘玩笑,能让他一直带着那样的笑。乔希打从小学开始就注意瑞安了,这一点让瑞安大吃一惊,忽然之间,瑞安和切莱就跟反复无常的乔希成了死党,受他的保护。一年来,他就如同一枚隐形护身符,让他们两个在学校里不受人欺凌。出于这些原因,瑞安估摸切莱压根儿就不会真正介意乔希的取笑,但他觉得很不自在,所以从不掺和这档子事。一般情况下,小树林里总有五六辆手推车。然而,在这个黄昏,手推车像是知道它们会被带回去关起来,便全都藏起来了。最后,瑞安总算在运河边找到了一辆。那辆手推车翻倒在地,像是在匆忙逃跑时摔倒,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他们三个一起把手推车拖向围墙,手推车似乎在费力抓住每一处荆棘和杂草丛,像是要尽全力挣脱他们。他们来到停车场的围墙边,这才发现乔希的计划有个小缺点。林地这一边的地面要比停车场那边的地面低很多。他们时常翻墙,所以并没有注意墙有多高。这会儿,他们哀伤地盯着手推车,又抬头看看墙壁,只觉得高耸的围墙在嘲笑他们。“我们一定能做到。”过了一会儿,乔希说道,“只要运用力学的知识就能办到。”于是,三人按照乔希的新计划,去寻找材料做绳索。他们找到了一条随风飘扬的塑料路障带、一件被丢弃的破烂T恤衫和一截电线。他们将这些东西都绑在一起,把一端紧紧系在手推车上。他们把另一端扔过一根低矮的树枝,绳索从树枝另一边垂下来,切莱和瑞安赶紧过去抓住绳子。三个人中最强壮的乔希爬到围墙上,等着切莱和瑞安把手推车拉得足够高,就伸手去够手推车。肯定不行的,瑞安一边拉“绳子”一边想。不过在他们的拉动下,手推车的手柄一端来回摇晃着升了起来。乔希的计划开始奏效了。飞翔的手推车看起来很有意思。它不停地撞到树干,车轮在苔藓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犹如伤疤一般,虽然每次只有几厘米,可它在不断地上升。接着,就在乔希很快能够到手推车的时候,它忽然撞到了一根低矮的树枝,一半车身都掩藏在了树叶之间。他们拉呀,拉呀,树叶随之震颤起来,将积聚在树叶上的雨水洒落在他们向上仰起的脸上。但有根很细的树枝横插进了手推车的蓝色塑料儿童座椅中,卡住了。瑞安和切莱不再拉,他们站在那儿,吸吮着火烧火燎的手掌,抬头看着那辆得意扬扬的手推车。“依我看……”切莱说道,只是无助的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依我看,应该拿根树枝去拨那个轮子,让轮子晃起来,或许就可以……”“卡住了。”乔希道。他们在心里都知道这一点,只是现在乔希说了出来,就变成了真的。随着日落西山,乔希的黄色墨镜也失去了光泽,在眼镜后面,瑞安能看到乔希那苍白的眼皮眨巴了两下,随即乔希眯起眼,抿着嘴,根本都看不到他的嘴唇了,每次乔希做出这个动作,都不是好兆头。乔希没再说什么,只是忽然从墙上跳下来,沿着斜坡向运河走去。瑞安和切莱对视一眼,跟了过去。他不会独自走掉,丢下我们不管,对吧?但就算乔希回家晚了,又有什么损失呢?乔希家像是对“惹麻烦”有着不同的定义,有时候,乔希似乎并不在乎惹不惹麻烦。瑞安追上他。“我们去哪儿?”他问道。“水井。”乔希的语气听来太过平静。他们跟在步伐坚定的乔希后面,时而奋力穿过枯死的荨麻,时而猫腰躲过悬垂着的犹如紫色手指一样的醉鱼草,终于来到了长满苔藓的台阶。从台阶下去,就是运河河岸和岸边小路。他们的运动鞋踩在潮湿的台阶上直打滑,他们还是向下走去。他们走呀走,到最后,只能在树木之间的缝隙看到闪闪发光的运河,然后,乔希停了下来。台阶一侧的地上有个小坑,坑底有一圈清晰可见的混凝土,坑上覆盖着一个铁丝网。几个薯片包装袋卡在铁丝网上。乔希趴在地上。见到乔希拿出瑞士军刀,抽出上面的螺丝刀,瑞安才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乔希三两下就拧开了固定井盖铁丝网的三颗螺丝,现在正在对付第四个。“这里是个许愿井。”乔希解释道,依旧在拧锈迹斑斑的螺丝。“许愿井里有硬币。明白了吧!”他把铁丝网挪开,“好啦,现在谁下去?切莱,你最瘦,扭几下就下去了,想不想试试?”切莱惊慌地轻叫一声,这是她给出的唯一反应。乔希咧开嘴对她笑了笑。“那好吧。”他把腿伸到井内,在同伴的惊愕中,开始下井。“乔希,那个,哦……”瑞安说道。他和切莱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这时候,乔希消失在黑暗中。“乔希,要是你卡在里面了,可怎么办呀?我们还是再做根绳子,绑在你的胸口上,那样——”他们下方的黑暗中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叫声。“乔希!”切莱大喊道。她趴在井边,朝黑暗的井里张望,淡色的头发垂在她的脸周围。“下面臭死了!”乔希忽然对上面大声说。“乔希,你差点把我们吓死了!”切莱的紧张消失了,这会儿她无助地笑了起来。“好啊,你笑个够吧。我可……”乔希那在井里回荡的声音突然中断,随即传来一阵溅水的声音。“噢,该死的。”切莱马上又向井底张望。“我看他是掉下去了。”她大笑着说,“我能听到水花飞溅的声音。”“井里的水不可能深到能淹死人。”瑞安小声道。他很肯定,如果乔希就快淹死了,他肯定会叫个不停,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低声咒骂。“好啦,我找到了。”他们终于听到了乔希的声音。井里回声四起,乔希的声音因此听来很庄重严肃,令人敬畏。“上去了。”乔希一边轻声自言自语,一边开始向上爬,时不时有砖石脱落掉在水里,发出的刮擦声和水声打断了他的说话声。最后,他总算重新出现,爬了出来。他先抖抖一条腿,再抖抖另一条,还跳来跳去,想把运动鞋里的水抖出来。即便此刻暮光昏暗,也能看出,他那双浸湿的运动鞋只是个小麻烦。切莱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她看看那东西,又看看乔希那身又湿又脏的衣服,她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我这里有纸巾!”她尖声说道,不知怎的,她的声音听来很奇怪。五分钟后,他们跑过玛格怀特的商业街,刚好来得及赶上前往吉尔德雷的最后一趟巴士。巴士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浑身绿色的乔希:绿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绿色污渍糊在他的眼镜上,他腰部以下的衣服都湿透了,颜色都加深了,贴在身上。司机又看看乔希递过来的几枚糊满烂泥的发黑硬币。“是从井里捞上来的,对吧?”“不是。”乔希说,他看着司机,连眼睛都不眨,非常傲慢。他说这个谎话,丝毫没有羞耻之心,这似乎让司机有些心慌。他深深地看了乔希一眼,像是在说他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会一直盯着他。然后,他按了售票机上的几个按钮,三张车票弯弯曲曲地进了乔希伸出的手中。乔希慢悠悠地走到巴士后面,等着切莱为他把报纸铺在座位上,然后笑眯眯地坐了下来,像是就算下半部分身体湿透、指甲下面都是锈迹,回到家也不会挨训。他做到了。在那一刻,瑞安甚至心甘情愿为乔希去挡子弹。他愿意跟随他穿过沙漠,也情愿为他蹚过布满水蛭的河流。瑞安激动极了,切莱说个不停,乔希则在用切莱的纸巾擦墨镜。忽然,瑞安很想挑战更大的危险或难题,向他的英雄证明他自己,他的心里被这个愿望填得满满的,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七叶树的果实,马上要被这个愿望撑裂了。要是瑞安能早一点预见他这个愿望会带来怎样的危险,那他一定会小心得多,放弃想要证明自己的念头。[1] 超市手推车手柄处有投币口,需投入一英镑硬币才能使用手推车。还车后,即可取回硬币。——译者注[2] 柴郡猫源自卡罗尔所著童话《爱丽丝漫游仙境》,它咧嘴笑的经典形象深入人心。——译者注第2章颠倒的眼睛大约在打劫玛格怀特许愿井的一个礼拜后,各种微弱的迹象都显示出事了。是瑞安首先注意到那些迹象的,但这一点也不稀奇。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是瑞安第一个注意到。那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感觉梦境依然笼罩着他。他心神不宁,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在他就快醒来时从他的梦里悄悄伸了出来。然后,他清醒了过来,那种持续不散的湿冷黏腻感随之消失。他闻到了咖啡的香气,知道这栋房子即将再次遭到“入侵”。每每有人来见他母亲,她都会做一件事。她固执地相信,要想让一所房子显得热情好客、优雅讲究,最好就是让屋里弥漫着昂贵的现磨咖啡的香气。在楼下,厨房、客厅和暖房里的三台咖啡机会嘎啦嘎啦地工作。瑞安伸手去够眼镜,他的手指只触到了空眼镜盒。看来他母亲来过他的房间了。跟着,他的手背拂过他夜里用来喝水的水杯,只在此时,梦中的情形才隐约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关于梦境的回忆弥漫着一股温室和墙壁上潮湿痕迹的气味。梦中感觉冰冷,四周闪动着银色的光泽,瑞安知道他又梦到了那个玻璃暖房。自打有记忆以来,瑞安每年都差不多梦到过三次那栋玻璃暖房。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个梦。事实上,玻璃暖房的梦在他心里留下了怪异的辛辣气味,他只想尽快把那个梦忘掉。然而,今天,挥之不去的记忆似乎比以往显得更为潮湿一些,仿佛记忆上沾满了露水。他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走到楼梯平台,开始下楼。他父亲正在玩填字游戏,他在瑞安走进去的时候抬起头。“嗨。怎么没戴眼镜?”“可能是妈妈拿走了吧。”瑞安坦白道。“噢,又来了。”他父亲回头看了一眼厨房门,像以往一样确定用不着他走过去,他的声音也能传过去,“安妮!”他喊道。“没关系。”瑞安立即说,“妈妈不喜欢有人打扰她煮咖啡。”“安妮。”他父亲又喊道,“你儿子从楼梯上上下下,什么都看不到,一不小心就会摔断脖子。他可是我们家的独生子,可不能害他把小命丢了,你说对吗?”气雾罐发出的轻轻的咝咝声首先响起,瑞安母亲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让他去戴隐形眼镜,乔纳森,让他适应适应。”“特别是还有可能要拍照。”瑞安的父亲喊道。瑞安知道,其他人家要是有话对彼此说,总是不怕麻烦地先走进同一个房间再讲。然而,他的父母却认为在房子的两端扯着嗓子对彼此大喊很正常。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这么认为。“你今天要采访哪个受害者?”“乔纳森,他们是我的写作对象,不是受害者。”瑞安确实尝试过不把他母亲写的那些人当成受害者。但有时候是很难做到的。她是个“非官方传记作家”,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各个派对上见名人,然后未经他们的同意就去写关于他们的书。他母亲那些书的封面上印着闪亮的烫字,背面则印着“轰动”和“绝不妥协”这些词,而那些名人一般都很不高兴看到母亲写的书。曾有个叫皮培特·麦金托什的艺术家气坏了,她用喷漆把瑞安家前院的树篱喷成了粉色。瑞安的母亲倒是很兴奋,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件事一出,想要采访她的报社就更多了。“这次来采访的是《谢幕》,想要和我聊聊我刚开始写的关于索尔·帕拉丁的那本书。你知道的,就是那个男演员。”“啊,是他呀。”瑞安的父亲是戏剧评论家,他只差一点点就考进了法学院。瑞安觉得他肯定能成为十分出色的律师,人高马大的他穿上红色律师袍,戴着整洁的白色假发,潇洒倜傥,大步走到陪审团的面前站定,用博学闪亮的目光缓缓扫视陪审团成员,那样子一定帅极了。瑞安时常都感觉他在和一群别人看不到的人说着机智的笑话,并且选择了最有可能逗笑他们的话。“他说话像个邮递员。”瑞安的父亲喃喃地说。他这会儿正在想戏剧的事,已经把瑞安忘了。瑞安收到提示,悄悄走出房间。走廊、客厅和厨房铺着有光泽的木地板,纹理交错,像是纹路聚在一起吵架。瑞安早就发现穿着袜子能在木地板上滑行。他单脚滑进厨房,同时还要伸出一只手扶着墙,好维持平衡。墙上都是煮咖啡时留下的水蒸气,有那么一刻,他的梦再次把冰冷的手指伸进他的脑海里。一个画面闪现在他的脑中:他的手掌贴在一面湿淋淋布满水蒸气的玻璃墙壁上。他隐隐记得梦中的他急切地穿过玻璃暖房……但他眨眨眼,发现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厨房会变成玻璃的,虽然一些地方的轮廓有些模糊。他母亲站在桌边,正在摆弄花瓶里的兰花,活像是正在为一个孩子把校服弄平整。她的脸模糊不清,但他看到她轻快地摇着头,一头黑色长发随之摇摆颤动,她每每不耐烦或是兴奋,就爱晃脑袋。“妈妈,我能把眼镜拿回去吗?”“你不戴眼镜更好看。”他母亲凑过身来,“我们来好好看看你吧。”瑞安能感觉到他母亲的手指在他身上拉拉这儿拽拽那儿,就跟刚才摆弄兰花时一样。他有时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觉得只要能把他摆弄得够久,就能得到一个更有意思的儿子。但他的头发和眼睛依然是和泥巴一样的颜色,就算拉扯得再久,他也不会变得高高大大,更不可能变得更英俊。“亲爱的,这是什么?”她把他的手翻过来,拉到脸前仔细瞧。她的拇指揉搓着他的指关节之间的一个东西,她的手很有力,但他并不觉得疼。但瑞安照样希望她停下来。那个部分的皮肤感觉怪怪的,十分敏感。他母亲非常轻柔地揉搓着那个部分,他能感觉到她的指甲碰到了他皮肤上的一个小包。“嗯,我看是长了个疣吧。瑞安,如果你身上再长这些东西,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去看医生。”瑞安的母亲现在有钱了,所以很喜欢医生。她时常用带瑞安看医生这样的办法来表达母爱。他有时候很想知道,圣诞节那天他下楼来的时候,会不会发现有个医生挣扎着从包装纸里出来,脑袋上还系着一根彩带。瑞安慢慢地滑出厨房,向后门走去。他只要戴上隐形眼镜,他母亲就会很高兴,这其实很容易,但他总是固执地不愿意这么做。他知道他很快就会去戴隐形眼镜,但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后门向一侧滑开,百叶窗哗啦哗啦响,太阳像是在用炽热的手心抚摸他的脸。他从一块温热的铺路石跳到另一块,来到樱桃树下的绿漆小长凳边。他蹲在长凳上,面向椅背,然后背冲下向后倒,到最后,他把手按在草地上,倒立着看上下颠倒的房子。不知怎的,每当他能像这样把房子颠倒过来,就觉得心里更有安全感。他只对乔希一个人说起过他的这个习惯。瑞安在七岁时去上韦茨公园小学,当时,学校里的很多男生都很吓人。瑞安垂着头,戴着眼镜猛眨眼,盼着没人注意他。但不知怎的,到了田野变得太泥泞不能踢足球、排水沟里塞满了落叶的时候,乔希似乎知道了他的名字,还会喊他的名字,仿佛他们是好哥们儿。后来,到了花粉热的季节再次来到的时候,他们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那天,瑞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倒挂在学校操场一角的攀登架上。乔希在他旁边也倒挂着,瑞安给他讲了那个眼睛颠倒的女人,他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件事。瑞安在六岁时拥有一本视错觉的书。有一页上画着一个上下颠倒的女人的脸。看起来好像只要能把那页颠倒过来,就能看到她那张漂亮且带着笑容的脸,然后,你会惊讶地发现那张照片是调整过的,她的嘴巴和眼睛是上下颠倒的,与她的脸的其他部分正好相反。只有正着拿书看,她才是在笑。如果把图片颠倒过来,她的笑容就不见了,只能看到她咬紧牙关,皱着眉头,十分可怕,而且,她的眼睛是上下颠倒的。瑞安只告诉过乔希一个人他很害怕那张图片。从那张图片上他了解到,如果从全新的角度看待事物,那它们就会突然变得陌生和可怕。因此,就有必要尽可能多地从不同角度来看待事物,那样的话,它们就不可能让你措手不及了。就在瑞安给乔希讲这件事的时候,他意识到了两点。第一,乔希不会把这事对别人说,叫他们拿眼睛的事来取笑他。第二,乔希对瑞安说的事很感兴趣。他一边听瑞安讲颠倒了的柏树就好像田野里的一个洞里流出了一摊绿色的液体,而且要想象人们有像苍蝇一样黏糊糊的脚,这样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才不会掉进天空;一边时不时地笑笑。乔希是会哈哈笑,但笑完了,他会问更多问题,并且思索答案。“太酷了。”他最后说道。他理解瑞安。光凭这一点,瑞安就会把他当神一样崇拜。乔希偶尔提到“上下颠倒的眼睛”,他就会和瑞安对视,好叫瑞安知道他不是在说笑,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每每如此,一种骄傲感就会从瑞安心里涌起,这种感觉虽然温暖,却叫他很不自在,异常不安。他站起来,血离开他的脑袋,让他的脚步微微有些踉跄。他返回屋内,摸索着向卫生间走去。“瑞安!”他母亲显然听到楼梯发出的吱嘎声了。“咖啡壶在浴室里!当心哟,宝贝!”圣诞一品红盆栽在用不上的时候一直放在卫生间,就放在一个看起来很不结实的木架上,架腿很细,底部做成了狮爪的样式。木架太娇贵,瑞安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架子撞翻,把盆栽打破。不过,为了没做过的事而愧疚实在有些杞人忧天。瑞安小心翼翼地绕过木架,在窗台上摸索他的隐形眼镜盒。镜子上糊了一层咖啡锅冒出的水蒸气,瑞安只能隐约看到如同幽灵一样的他向前探头看。他拿出一个隐形眼镜,分清楚哪边朝上,然后把隐形眼镜放在指尖上。瑞安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用衣袖呈弧线在镜子上一抹。镜中一部分瑞安的脸隐约可见。瑞安感觉镜子里的卫生间比他待的房间有更多热气,关于梦境的回忆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甩掉那段回忆,睁大眼睛,把头探向手指,感觉到坚硬陌生的隐形眼镜碰触到了他的眼球。他站直身体,尽量不让五官扭曲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只有一只眼能看得很清楚。他倒抽一口凉气。从没有水蒸气的那部分镜子里,他看到镜中的瑞安闭着两只眼睛。那个瑞安的睫毛漆黑濡湿,豆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上下眼皮都在颤抖,像是正奋力想要张开,也像是要保持紧闭。然后,镜中瑞安的两只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泪水汹涌流出,淌下脸颊。瑞安猛地向后跳开,他的膝盖后面碰到了浴缸边缘,彻底失去了平衡。第3章洞穴镜子怪事发生的三个小时后,瑞安试着给乔希打电话。然而,电话线路出了故障,他只好打去切莱家。“喂?”从电话里听,切莱的声音总显得更高亢、更活泼。“喂,切莱。”不太可能上来就直奔主题,“切莱……我打破了一品红盆栽。不过没什么事,因为我摔破花盆的时候,自己也摔倒了,磕到了脑袋,我的手掉进了咖啡壶,烫伤了,所以我爸妈没训我。”事实上,他母亲倒是不气瑞安笨手笨脚,反倒生她自己的气。她非要开车亲自送瑞安去急诊室,这样一来,她要么是干脆取消采访,要么就是让瑞安的父亲留下,告诉记者她是个糟糕透顶的母亲,差一点把她自己的孩子在浴缸里煮熟了。但是,看到他母亲脸上的失望表情,瑞安就表现得很勇敢,说服他母亲相信烫伤并不严重。最后,她总算同意继续接受采访。“不说那事了。”瑞安继续说,“切莱……我今天下午能去你家吗?你能不能也邀请乔希去你家?”他想要面对面和朋友们说说镜子怪事。切莱跑去问她母亲,眨眼工夫就回来了。“我妈同意了。她说这样等乔斯玛小姐来的时候,我就不[1]会在所有人脚底下捣蛋了。”乔斯玛小姐是切莱的外婆的老朋友。不知怎的,在切莱的外婆无声无息离开人世之后,乔斯玛小姐就取代了她在切莱家的位置。瑞安觉得这八成是因为切莱的父母都很好心,但他还是感觉怪怪的,就好像在一个梦中,一张熟悉的脸无缘无故被陌生人的脸取代了。切莱倒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但他很肯定她也是这么想的。瑞安的母亲依然很为瑞安遇到的意外而内疚,所以就开车送他去切莱家,而不是让他独自从花园里步行过去。切莱住在排屋里,周围有一长串类似的房子。她家的房子有又高又窄的窗户,窗台宽大,猫咪在上面走来走去很是方便。和很多老房子一样,切莱家房前也有一片区域,也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低地,有台阶直通这个“小坑”,而且这个台阶在地面之上还有两级,通往前门。两扇最低处的窗户开着,低于街道的方坑正好可以容纳这两扇打开的窗户。瑞安看到切莱的脸出现在一扇窗户里。她笑着对他挥挥手,此时,前门开了。“你好,瑞安。”切莱的母亲说,她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看向他母亲的汽车,“请你妈妈进来喝杯茶吧?”“她还有事,快来不及了。”他母亲在车里挥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她要是遇到让她感觉别扭的人,就会这么笑,而切莱的母亲就属于这类人,她老是喜欢把瑞安的母亲拉进屋里,聊她遇到过的名人。“真可惜……”切莱的母亲道,然后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瑞安,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收错了包裹。切莱的母亲叫米歇尔。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别人叫她“切[2]莱”,结果,她就在她的三女儿洗礼时给她命名为“切莱”,并且在切莱的出生证上也写了这个名字。瑞安觉得切莱的母亲看来是那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的女人。她有一双大而呆滞的眼睛,脸上挂着灿烂呆滞的笑容,她总喜欢忙这忙那,只不过都是无事瞎忙,就好像一只蛾子在灯罩里乱扑腾。她听说切莱的同学管她叫“藤壶头”后,唯一的反应却是“孩子们真有意思啊”。瑞安跟在切莱母亲身后走进走廊,乔斯玛小姐的雨伞放在架子上,鹦鹉嘴形状的手柄和往常一样直对着他。切莱家充满了各种声响,瑞安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在这种环境下还要说话,多添一种声音。厨房里的收音机开着,隔壁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楼上有两个人在争吵。每隔几分钟,似乎就有人在楼梯跑上跑下。切莱在厨房里等他。她刚想和他打招呼,这时候,楼上的争吵忽然停了,她的大姐西莉斯特戴着脚踏车头盔,咚咚咚走向前门。另一个人,八成是切莱的二姐卡罗琳则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作为还击。瑞安和切莱拿着饮料沿狭窄的楼梯去了洞穴。“……都缠上纱布了,烫得严不严重啊?”关上门之后,切莱那紧张和飞快的说话声才变得清晰可闻。“啊,千万别给我看,我讨厌看到伤疤,感觉就好像我的皮被剥了下来一样……”切莱的姐姐们都不愿意住这个地下室,窗户几乎透不进光,开着的灯总是嗒嗒嗒响个不停,天花板上发黄的潮湿痕迹看来像是一幅地图。就这样,切莱可以一个人独享这个宽敞、寒冷、地窖一样的房间,并且热爱着这个房间,要是她那两个姐姐知道了,肯定会羡慕的。地下室最适合用来开秘密会议了。瑞安喜欢向上看路人的脚,而且,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有人在下面看着他们。“……挺复杂的,她总是让我有那种感觉,你知道的,就好像有人一直盯着你看,让你觉得就好像有枯叶黏在你的套衫后面……”瑞安压根儿就不知道切莱在念叨什么。但和切莱说话有个好处,那就是她从来都不真心盼望有人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你习惯了和她相处之后,就可以由着她没完没了地说,这样,你就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若是乔希不在,瑞安和切莱就感觉他们两个在一起怪怪的。从某些方面而言,他们两个相处倒也轻松些,毕竟乔希就好像一个爆竹,永远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炸。他不在的时候,他们说起话来更自在,而且常常能取得一致。不知怎的,他们似乎都会变得更强大、更大声,好填补乔希留下的空洞。但那个裂缝太可怕了,根本无从填补。他们两个中迟早会有一个人大声问要是换成乔希会怎么做,然后,他们就会一起快乐地讨论他,如此一来,乔希虽然不在,却还是可以填补他留下的空洞。瑞安知道他很快就会提起乔希的名字,但他想先听一听切莱的想法,而不是切莱觉得乔希会怎么想。“……一开始,我觉得是收音机里的声音,但事实证明是我在说话,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都说了什么。”切莱说着停下来,露出一脸苦相,瑞安的思绪也告一段落。“切莱……我有件事想对你说。这件事有关我为什么会掉进浴缸里。”切莱忘了她自己的故事,只等着瑞安说下去。“我爸妈都觉得是因为我看不清楚,而且地板上有水蒸气,太滑了,但不是这样的。切莱……我看到了很可怕的一幕,才吓得向后退开。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戴隐形眼镜。我的眼神是不好,当时也没戴眼镜,而且到处都是水蒸气,但我能看到镜子里我的脸。然而那又不是。”“不是什么?”“不是我的脸呀。”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灯泡发出的咔咔咔声,切莱动了动嘴,随即咽了口唾沫。“我是说,那张脸与我的脸很像。”瑞安道,他听到他的声音变尖了,“他的头发与我的一样,眼皮也与我的一样,只是我不该看到我的两只眼睛的眼皮,对不对?我的真正的眼睛是睁着的。然后,镜子里的那双眼睁开了,眼里有水向外涌。不只是泪水,还有河水。颜色也不对。眼泪是不该有颜色的。”“真是太恐怖了。”切莱小声说。她并没有告诉他这一切可能只是他的想象。瑞安顿时觉得松了口气。“真希望乔希能来。”她又说。“他不来吗?”“他来,不过要晚一点。他正挨罚呢,你不知道?就因为他从井里弄了一身的烂泥和绿色,还不肯对家里人说他跑去了哪里。”乔希的父母觉得,要对他的胡作非为进行惩罚,最开明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好让他变成一个好孩子。一般而言,这包括让他和他母亲讨厌的上了年纪的阿姨们住在一起、做园艺、清理户外棚屋。他的父母并没有让他“禁足”,禁止他离开家,而是不许他回家。他们收走了他的钥匙,除非挨罚结束了,否则他别想拿回他的任何私人物品。“只要能摆脱我,要他们做什么都可以。”乔希曾经这么说,“要是我也是买来的,而他们能找到收据,一定会把我退回去。”瑞安真无法想象,要是他的父母也像这样把他送出去,他会有什么感觉。乔希一般都会好脾气地对待大多数惩罚,但住在快乐铃铛——他的阿姨们住的房子就叫快乐铃铛——的时候,他往往就很疯狂,整个人很怪,老是沉着脸,他平时可不会这个样子。他挺看不起他的阿姨们,却还是会乖乖听她们的话,但是他面对几位阿姨时总是气哼哼的,沉默寡言。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与阿姨们对着干,不然,他的流放期就得延长,但如此一来,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那些人就会感觉进入了布满地雷绊网的森林。某个房间里的电话响了,然后他们听到有脚步声接近洞穴门。切莱的姐姐卡罗琳打开门,她的手里拿着电话。“乔希打来的。只能说五分钟,好吗?我在等电话。”切莱等卡罗琳关上门,才把手从听筒上拿开。“喂,乔希,我们刚刚还在想……不不,但瑞安遇到了一件怪事……不,他就在这里。”瑞安接过电话,他的心直往下沉。乔希打断了切莱的话,这说明他心情不太好。“还是你来说吧,这样比较省时间。”乔希一上来就口气不善。他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严厉,只是背景中传来轻轻的嗡嗡声,像是洗衣机发出来的,稍稍遮掩了他的声音。“我在阿姨家,去不了洞穴。你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现在就告诉我吧,不然她们就要回来了。”瑞安把对切莱讲的话又对乔希说了一遍,不过他说得很快,生怕乔希会不耐烦。“你还是编个好点的故事吧,比如你的眼球从眼窝里掉了出来,还连在一根线上,来回摆动。”乔希说,并没有把瑞安的故事当回事,“啊,阿姨回来了。”瑞安忽然意识到,他的紧张不是因为乔希动不动就爱生气,还有别的原因。有件事让他很困扰,这就好像是有人用手指敲他的后脖颈的那种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上方那熟悉且重复的嗒嗒嗒声加快了。“我得挂了。要是你太害怕你自己的脸,就离镜子远点。”“乔希……”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随着轻轻的嗒嗒声,灯泡的灯丝开始微微颤动。就在乔希挂断电话的那一刻,灯泡先是闪耀出刺眼的光芒,随即就熄灭了,只剩下那团小小的红色灯丝像是在黑暗中飘动。[1] 切莱的房间在地下室。——译者注[2] 切莱(Chelle)是米歇尔(Michelle)这个名字的最后六个字母。——译者注第4章被玷污的品格那天夜里,瑞安睡得很不踏实。在他听着嗒嗒声、看着灯泡熄灭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有个隐形的陌生人坐在那里,用手指敲打他的后脖颈,现在,他每次闭上眼睛,都能再次体会到那种感觉。此时,那个陌生人好像坐在他的床上,有节奏地敲打他烫伤的那只手的指关节之间的皮肤。他的手兀自移动着,想要摆脱刺痒的感觉。他摸到皮肤上有几个小包,指甲从上面蹭过,唤醒了一直潜伏着的刺痒感。灼烧的感觉包围着他。每次他快要睡着时,刺痒感就会加深,手跳动着,就跟在洞穴里的灯泡熄灭前他的感觉一样。而且,他的手每跳动一下,纱布都会变紧一点。最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撕开纱布的边缘。他的手上有几处肿胀的地方,却不是烫伤所致。那些肿胀处发白,很紧绷,像是刚刚被荨麻刺到了,但肿胀部分呈现出露珠的形状。每个露珠上都有一道小口子,就好像七叶树果实的外壳刚刚裂开第一道很窄的裂缝,而且,裂口的边缘长了细小的黑毛。细小的黑毛随着手的每一次跳动不住摇摆。瑞安立即打开冷水水龙头,把手浸在水槽里。“我没看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睡着了;只要我不看,就不是那样了……”恐慌感犹如一枚硬币,卡在他的喉咙里。一直到他的手在冷水里浸泡到麻木,甚至都有些疼了,他才敢把手从水槽里拿出来。他手上的关节之间有五个肉赘,长得很近,皱缩发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了吧,不是刚才那样了。”瑞安回到床上,打定主意对谁也不说起这件事,这样就能当它没发生过了。他躺好,把手伸进一罐水中。曾经有人告诉过他,睡着之后,如果有人把你的手弄湿了,你就会把床尿湿。但愿这不是真的。第二天,他的“梦”搅得他心神难安。“做得好。”他母亲看到他周围摆满了课本便这么说道。他并没有告诉她,他其实是想让自己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一行行冰冷整齐的数字总是可以完全占据他的思想,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但在今天,就连数学也让他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在他开始集中精神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起。他接听电话,可那边没人说话,只能听见含含糊糊的磨锉声,跟着,一声尖厉的声音忽然响起,就好像切奶酪的细丝一样,划过了他的大脑。“八成是接到传真机上了。”他母亲说,“今天早晨答录机收到三次这样的电话了。”瑞安走过去打开窗户。外面树上的叶子闪闪发光,就跟硬币一样。那个隐形的陌生人一直跟着他,依旧在嗒嗒嗒敲打他缠着纱布的那只手的手背。“瑞安!”他母亲喊道,“切莱的电话。”他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却只听到了一长串不连贯的话。“切莱,拜托,你慢点说。”瑞安尽可能友善地打断了她。“又出现了!只是这次真的糟透了,因为乔斯玛小姐也在,她看着我,我很肯定她觉得我是在说她……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有没有。”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瑞安知道肯定有什么事让她很担心,以至于她的哮喘病都要犯了。“切莱,什么又出现了?”“你还记得吧,我……我昨天告诉过你了……”瑞安顿时感觉十分内疚,他意识到前一天切莱肯定是对他说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却没听清楚。“那好吧,给我讲讲这次发生了什么。”他轻声说。“还是一样的,只是这次我们正在外面买东西,然后,我突然开始说一些很奇怪又很不入耳的话,挖苦一个插队的人和一个屁股很大的人……”“就算我昨天好好听她说了,现在也还是听不太懂她说了什么。”瑞安想。“……我想打电话给乔希,可是有人接了电话,我却只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就好像他们站在挖掘机旁边,我听不清楚那些声音,只能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我觉得那个人是乔希。我觉得他说的是我们得想想办法,不然就会长出很多个脑袋,但到最后,他不再说别的,只是一遍遍重复‘快乐铃铛’,像是一定要我听清楚这几个字。”“他还在阿姨家挨罚呢。”“瑞安……”切莱用颤声说,“你说他是什么意思?”“我们亲自找他问问。”瑞安有些犹豫,“我们现在就去快乐铃铛,去看看水钟计划可不可行。”出门之前,瑞安小心地检查了答录机,发现上面又有一条信息。里面依然都是静电声和刺耳的尖锐声音,但在模模糊糊的嘈杂声中还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好玩了……”听起来像是乔希的声音,只是没有了乔希往日的自信。一个小时后,切莱和瑞安轻手轻脚地从后面爬上了一座巨大的钟。乔希家有个私人花园,叫避风港。花园一端是他父母的大房子,另一端有栋小茅草屋,叫快乐铃铛。在瑞安看来,避风港更像个公园,而不是私人花园。人们通常都会花时间打理花园,但在公园里只是到处转转。花园里有各种各样的地方:阳光充足的地方用来晒太阳,花丛被修剪成猫腹的形状,有树荫的地方有帆布躺椅压出来的痕迹。公园可没有这样的地方。公园只会有“特色”。避风港的特色之一就是一座水钟,是仿照慕尼黑一个广场上的著名水钟设计建造而成。水钟的内部结构清晰可见,闪闪发亮的水沿着一系列小阶梯,从高处的一个桶里流到底部的一个大水箱中。水钟是用青铜做的,表面有一层“铜锈”。瑞安知道,铜锈是绿色的。金属放的时间长了,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就会生铜锈。铜锈这个词很好听,覆盖着铜锈的金属闪耀着动人的光泽,但铜锈只是霉变的污点。铜锈效果的面漆很贵,能创造出人造污点,拉蒂默-斯通先生,也就是乔希的父亲,对此十分骄傲。水钟中央有一根很大的连杆上下摇摆,像是在切黄油,连杆一动,就会推动齿轮,齿轮推动带有沟槽的巨大圆柱体,圆柱体时不时发出铃声,或是让金属小人像旋转木马一样跳舞。“哪天我打劫了银行,被判了十个无期徒刑,一辈子都要待在快乐铃铛,”乔希有时候这么说,“那你们两个就开辆车来接我逃跑,你们可以把车停在水钟嵌入墙壁的地方附近。然后,你们爬到钟上,丢给我一把锉刀,丢把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也成。但要先拿镜子发个信号,好叫我知道你们来了。”现在他们来了,而且就蹲在墙头上。“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切莱问,但她并没有等待回答。乔希肯定知道该怎么做,她无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想到这个,就足以支撑她躬身蹲在纠缠的铁线莲之间,用一面小镜子照向快乐铃铛。“我怎么才能知道镜子有没有照到那栋房子?为防万一,我还是照那一片地方好了……啊,他在那儿呢……”乔希大步走了过来。他穿着长筒橡胶靴,手臂上有青草留下的痕迹,像是涂了伪装漆一样,他八成是一直在打理花园呢。他的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等他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出现了坚定的表情。“现在可糟了。许愿井底肯定有东西。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不过我估计肯定有人把有辐射的东西倒在井里了,所以我现在才……对了,你们看看这个。”他把表带的皮带扣翻转过来,把表解下来,“看到了吗?不走了。”他冲他们挥挥手表,不过他们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小小的数码显示屏。他把手表丢进水钟的水箱,只听充满怨气的扑通一声,手表落进了水里。“自从……我就能释放出某种……辐射……搞得灯泡都烧了好几个,还把电视屏幕弄得一边是粉色的,另一边是绿色的。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恶作剧。”“那我们最好还是告诉……”瑞安说道。“不行!”乔希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不能对别人说这件事。我想好了。要是告诉大人们,他们八成永远都不会再允许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我们得自己解决。喝牛奶有助于缓解辐射。我们得多喝点牛奶,还得洗澡。别忘了给我打电话,知道了吗?”水箱里出现了一个气泡,活像是乔希的手表一直屏住呼吸,现在终于再也憋不住了。瑞安好像看到幽灵般的小表盘在水下浮动,只是水的表面银光闪闪,他也不太确定。瑞安眨眨眼,忽然感觉很恶心。他脑袋边上的喷嘴喷出来的水划出一道弧线落下去,闪闪发光,犹如扭曲的金属。齿轮的角落里喷出来的水滴看起来沉甸甸的,他觉得那些水滴在滴落下来的时候肯定会叮当响。他眯起眼,像是看到整个世界都布满了柔软的金色圆盘,圆盘如同幽灵硬币,在乔希的周围飘动。乔希就站在那些幽灵般的无主珍宝之间,他的眼睛像是变成了黄色硬币。乔希,他心想,快离开那里……“乔希!”现在是切莱在大喊,“快离开那里!”水钟中心的连杆开始不住地颤动。水钟内部的齿轮也随之颤抖起来,只听嘎啦一声,原本咬合在一起的齿轮眼瞅着就要分离开来。伴随着啵的一声,一枚螺丝钉从螺丝口脱了出来,乔希猛地向后一跃,片刻后,一个很大的金属活塞刚好落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在草地上弹了出去。一根管子发出咝咝两声,开始向外喷水。“不是我们干的!”切莱尖叫道。“我可没碰!”与此同时,乔希大声说。当他们从铁线莲丛中爬着向后退时,瑞安能听到乔希跑开了,他的长筒橡胶靴时不时踩在水上发出溅水声。切莱和瑞安回到地面上,快步走远,免得有人把他们和在他们身后叮咣坏掉的水钟联系在一起。第5章玻璃暖房晚餐的意大利千层面就跟水泥一样难吃,但瑞安还是喝了很多牛奶,把千层面送下去。他并不确定牛奶是否有助于缓解辐射,他本想查查《医学百科全书》,只是那本书现在又穿上了伪装。他母亲不喜欢书皮总是被撕坏,所以就把书皮撤下来,放在抽屉里保存。要是有重要的客人来,她就会赶快把书皮放回去,但是,她只是把书皮套在大小差不多的书上,并不会确定书与书皮是否相符。现在,《医学百科全书》可能被套上了《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书皮。瑞安一边吃饭一边琢磨辐射的事。说不定过几天他们就会好起来,到时候,就没必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了……至少他没有让灯泡爆炸或是让电视变绿。当然了,他并没有像乔希那样下到井里去……但是他帮着拧干乔希那件夹克上的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的手上才会长出奇怪的肉赘。餐叉在他的手里变得温热起来,他把叉子放下。受到辐射污染的人不会传染周围的其他人吧?他看了一眼他的父母,只见他们正坐在他对面说着话,他突然很难过。“我……我想早点上床睡觉。”瑞安把椅子向后挪开,这时候,他的父母都抬头看着他。“怎么了?不舒服吗?”瑞安看到母亲伸出一只手,想要摸他的额头试试他的体温,便猛地一缩退开了。“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他真希望他刚才说的是想回房间做作业。他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向上帝祈祷,只要不伤害他的父母,就让他自己受辐射污染好了。与此同时,他知道他这么说,是有点希望上帝看在他这么勇敢的分儿上,也决定不让他受污染。他洗澡洗了很长时间。涂了香皂,他手上的肉赘疼得厉害,他注意到他那只没有烫伤的手的手背上又长出了一个小鼓包。他用湿法兰绒毛巾包住两只手,躺在床上。睡不着已经够糟了,但他困极了,脑袋里乱糟糟的,他根本控制不了他的思想,这下就更糟了。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手背上的红肿处发出的恼人的刺痒感。有那么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觉得只要他睁开眼,就会看到肉赘在黑暗中微微闪光。这之后,他越来越确定他没有关淋浴器。他必须去查看一番,他很肯定房子充满了水,而且此时水流到了楼梯平台上,流进了卧室。他闭着眼从床上坐起来,把双脚放在地板上。他脚下的地面冰冰凉凉的,异常光滑,就在接触到冰冷地面的一刻,瑞安意识到了他在什么地方。他睁开眼睛。他当然是回到了玻璃暖房里。他赤脚踩在布满水蒸气的玻璃地面上,留下一串脚印。他能看到客厅,只见他父亲坐在玻璃沙发上,正在翻动一本玻璃书。瑞安可不敢滑过楼梯平台。他来到卫生间,发现淋浴器正无声地向外喷出蒸汽,他把淋浴器关上。在天花板上方,他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椽子,而天空则是跟旧纸一样的颜色。透过楼梯表面,他能看到楼梯储物间里真空吸尘器的透明轮廓。他周围弥漫着温室的气味,墙壁上有潮湿的痕迹。他母亲在她的小办公室里,正在做报纸剪报,报纸是透明的,上面的字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瑞安摸着后门的把手,终于找到了可以抓握的地方。门开了。来到外面,根本看不到瑞安家的花园。只有粗糙的柏油碎石路面,就跟学校操场或停车场一样。这里的颜色显得很旧,都褪色了,如同维多利亚时期的老照片里的景致。柏油碎石路边缘有一面墙,瑞安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膝盖直发软,像是那面墙的另一边就是万丈深渊。一排被铁链连在一起的手推车轻轻摇晃着,把铁链绷得很紧,瑞安好像看到两三个人也被锁在手推车中间,不停摆动,他们也很焦躁不安,只是再摇晃也挣脱不开枷锁。他走到墙边,把身体拉伸起来,这样一来,他的胸口就贴着墙壁顶端,双脚垂在墙边。他向下看去,只见眼前是玛格怀特那片乱七八糟的灌木丛。不过他觉得那些树怪异得很,非常古老,长了很多蘑菇。树皮上长了黄色的苔藓,看起来就跟奶油冻一样,他看到有的苔藓掉在地上,很快又有新的苔藓长出来。小树枝随风摆动,枯叶掉了,可不知怎的,叶子随后又回到了树枝上。在有黄色苔藓滴落的树林之间,他能看到远处有一个漆黑的坑,肯定是那口许愿井。看起来就好像黑影和树叶形成了一个旋涡,被许愿井吸了进去,这样看来,许愿井就跟参差不齐的排水孔差不多。井边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瑞安觉得那是个女人,因为那人的头发很长。她背对他,或者说,至少是他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脑袋两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瑞安觉得那肯定是她的头发在随风摆动,那么柔软灵活,不可能是她的手臂,然而,那摆动又太慢了,就好像她在水下一样。说来也怪,当她把头垂向胸口,开始转头面对他时,瑞安才开始意识到她的身形有多大。他从墙上下来,转过身。他依旧能看到他家,也能看到他父母的小小彩色身形在房子里,但在这片有黄色苔藓不断滴落下来的阴森树林里,他的家就好像一个脆弱的玻璃玩具。他感觉到一张飘动的报纸缠绕在他的小腿上,震惊之下,他醒了过来。*瑞安有一套仪式来确定他是否真的从噩梦中醒了过来。他用力眨了三下眼睛,每次他都要紧紧撑着眼皮,免得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次睡着。然后,他会从窗帘之间的缝隙看深银色的天空,再看看闹钟的夜光显示器。这还不够。他从床上起来,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光,让他的世界里充满色彩,看着香皂在浴缸旁边的香皂盒里闪动着奶油色的光芒。但这依然不够。现在,他那只没有烫伤的手的指关节之间也微微有些刺痛,他拆开法兰绒毛巾,看着他的手,似乎又有新的小鼓包长了出来。瑞安在窗台上坐了一整夜,越来越强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过来,他借着阳光看书。到了早晨,因为失眠,他感觉很不舒服。他下楼吃早餐,他母亲看了他一眼,就告诉他回床上去,还说他看起来病恹恹的。她把一个溏心蛋、烤面包和一个葡萄柚端到他的卧室。她用刀把葡萄柚参差不齐地切成两半,在上面放上蜜饯。瑞安很是内疚,但还没有内疚到吃不下饭。他很了解他母亲,所以能猜到,她是很担心他,但她还是要出门,而这个切得歪歪扭扭的葡萄柚就是补偿。在床上躺一整天感觉怪怪的,他的胃里不断地翻搅,就跟台衣服烘干机似的。他几乎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瑞安穿好衣服走进客厅,他父亲依然在玩填字游戏,连头也没抬。“我感觉好多了。”瑞安轻声解释道,“我想去花园。”他父亲茫然地抬起头来。“好吧。”他停顿片刻,等他的大脑回过神来,终于明白了瑞安说的话,“好吧。”他又说,这次的态度真诚多了。瑞安握住后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让他一激灵,梦中的情形一股脑儿都回来了。有那么一刻,他真怕会看到外面的天是深褐色的,狂风吹过柏油碎石路。后门开了,外面是一片花园,他家的花园。他回头看看,只见他的家并没有褪色成透明的玻璃,但他莫名其妙地感觉他每次背对他的家,他家里的颜色就会变淡一点。他还感觉栅栏另一边就是暴露在风中的柏油碎石路,路对面则是玛格怀特树林里垃圾遍地的斜坡。他走到花园尽头,穿过栅栏门,走过熟悉的小路,那条小路从各家各户相连的花园的后面蜿蜒延伸。但说不定到了小路的尽头,彩色就会消失,陌生的玻璃世界将会出现……不不,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公路,公路从一座桥下向远处延伸,再普通不过了。他不会走远的,瑞安这么告诉他自己,他只是去桥上眺望四周,确认并没有栅栏出现,而在栅栏的另一边,他的世界会忽然消失。桥上有一个人,正在用强力软管冲刷水泥桥面上的涂鸦。瑞安等他冲完后再过桥,然后回家。桥下的公路两侧是两面混凝土围墙。在一面墙壁上,有人贴了一张海报,海报里有个年轻姑娘坐在桌边。她那头长直发闪动着只有在电视广告里才有的光泽,就跟抛了光的木头一样。她穿着一袭绿色的裙子。她在笑,眉眼低垂,像是有人说了什么话,既叫她尴尬,又让她心喜。桌子另一边有个男人,但只能看到他的脸部和肩膀的边缘。他的脸颊鼓起,由此可知他也在笑。从桥上软管里流出来的水流到了混凝土墙壁的裂缝和海报上。瑞安刚要转身,就看到穿绿裙的女人动了。她垂下头,然后把头一偏,不再面对笑眯眯的海报男人,而是看着瑞安。她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睛犹如两道喷泉。瑞安看不出她有没有眼珠,只能看到水汩汩地从她的上下眼皮之间汹涌流出。她的嘴唇分开,不住地颤抖,也有水从她的嘴里流出来,就好像她是教堂墓地里的滴水嘴。瑞安发出一声很轻的声音。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但他控制不了他自己,如同他的肺里充满了水。海报女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冒泡的声音,恐怖极了,瑞安惊恐地意识到,她在吐水的同时也想要说话。“你呜哇啦呱……”“不……”瑞安只能说出这一个字。他感觉好像他胸腔里的器官都不见了。不,不要这样……“别啦哗哇……”直到看到她伸出一只手,并把手掌摊开,瑞安才明白她要说什么。别动。他意识到他的手在他的裤兜里攥得紧紧的,像是要让他的大腿保持不动。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在大桥阴影之外,有一段路面上洒满了阳光,但那里就跟照相机屏幕上的远景一样遥不可及。“拿啦噶哗……”“听不……”瑞安摇摇头,他很害怕。“拿啦噶哗……”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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